今之君子,即未敢公然仇道德,然赘旒视之也久矣。叩其说则曰:善矣而无用也。吾谓天下无善而无用之物。既无用矣,即不得谓之善。述应用第六。
启超谨案:前五篇所述学说及所附案语,其发明道德之应用者既不少,无取重出于本篇。今刺取前篇所未及者,聊申一二云尔。
我能制事,毋令事制我
有问钱绪山曰:“阳明先生择才,始终得其用,何术而能然?”绪山曰:“吾师用人,不专取其才,而先信其心。其心可托,其才自为我用。世人喜用人之才,而不察其心,其才止足以自利其身已矣,故无成功。”愚谓此言是用才之诀也。然人之心地不明,如何察得人心术?人不患无才,识进则才进,不患无量,见大则量大,皆得之于学也。(高景逸)
启超谨案:此言用才之诀与鉴心之术,最为博深切明。
学者静中既得力,又有一段读书之功,自然遇事能应。若静中不得力,所读之书,又只是章句而已,则且教之就事上磨练去。自寻常衣食以外,感应酬酢,莫非事也。其间千万变化,不可端倪,而一一取裁于心,如权度之待物然。权度虽在我,而轻重长短之形,仍听之于物,我无与焉,所以情顺万事而无情也。故事无大小,皆有理存,劈头判个是与非。见得是处,断然如此,虽鬼神不避;见得非处,断然不如此,虽千驷万锺不回。又于其中条分缕析,铢铢两两,辨个是中之非,非中之是,似是之非,似非之是。从此下手,沛然不疑,所行动有成绩。又凡事有先,当图难于易,为大于细。有要着,一胜人千万着;失此不着,满盘败局。又有先后着,如低棋以后着为先着,多是见小欲速之病。又有了着,恐事至八九分,便放手,终成决裂也。盖见得是非后,又当计成败,如此方是有用学问。世有学人,居恒谈道理井井,才与言世务便疏。试之以事,或一筹莫展。这疏与拙,正是此心受病处,非关才具。谚云:“经一跌,长一识。”且须熟察此心受病之原,果在何处,因痛与之克治去,从此再不犯跌,庶有长进。学者遇事不能应,只有练心法,更无练事法。练心之法,大要只是胸中无一事而已。无一事乃能事事,便是主静功夫得力处。(刘蕺山)
启超谨案:阳明先生教学者,每多言事上磨练功夫,蕺山此文即其解释也。董子曰:“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此语每为近世功利派所诟病,得此文救止之,庶可以无贻口实矣。凡任事之成功者,莫要于自信之力,与鉴别之识。无自信之力,则主见游移。虽有十分才具,不能得五分之用。若能于良知之教受用得亲切,则如蕺山所云。见得是处,断然如此;见得非处,断然不如此。外境界一切小小利害,风吹草动,曾不足以芥蒂于其胸,则自信力之强,莫与京矣!无鉴别之识,则其所以自信者。或非其所可信,然此识决非能于应事之际得之,而必须应事之前养之。世之论者每谓阅历多则识见必增,此固然也。然知其一而未知其二也,如镜然,其所以照物而无遁形者,非恃其所照物之多而已,必其有本体之明以为之原。若昏霾之镜,虽日照百物,其形相之不确实如故也。蕺山所谓“遇率不能应,只有练心法,更无练事法”,可谓一针见血之言也。此义于前《存养篇》中既详言之,今不再赘。
【案语】王守仁对存理去欲功夫不仅主张静存,还主张在遇到触及切身之事时不为所动而能经受心理考验。即“事上磨炼”。他说:“人须在事上磨炼做功夫,乃有益。若只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那静时功夫亦差,似收敛而实放溺也。”(《传习录》下)“事”指因外界事物引起“七情所感”而产生的“私意”,使心中的天理或迁或不及,“不得其正”,恰要在此时,去下功夫用天理制约之。恢复“行事的心”,使对父兄能孝敬,对乡党亲戚亲和恭敬(见《谕泰和杨茂》)。
或谓圣贤学问,从自己起见,豪杰建立事业,则从勋名起见。无名心,恐事业亦不成。先生曰:“不要错看了豪杰,古人一言一动,凡可信之当时,传之后世者,莫不有一段真至精神在内。此一段精神,所谓诚也。惟诚,故能建立,故足不朽。稍涉名心,便是虚假,便是不诚。不诚,则无物,何从生出事业来?”(刘蕺山)
蕺山见思宗。上曰:“国家败坏已极,如何整顿?”先生对:“近来持论者,但论才望,不论操守。不知天下真才望,出于天下真操守。自古未有操守不谨,而遇事敢前者;亦未有操守不谨,而军士畏威者。”上曰:“济变之日,先才而后守。”先生对:“以济变言,愈宜先守,即如范志完操守不谨,用贿补官,所以三军解体,莫肯用命。由此观之,岂不信以操守为主乎?”上始色解。(《明儒学案·刘蕺山传》)
启超谨案:孔子思狂狷,狷者有所不为。白沙言学者须有廉隅墙壁,方能任得天下事。今日所谓才智之士,正患在破弃廉隅墙壁,无所不为。蕺山之药,用以济今日之变,其尤适也。
“动静”二字,不能打合,如何言学?阳明在军中,一面讲学,一面应酬军务,纤毫不乱,此时动静是一是二?(刘蕺山)
启超谨案:高景逸云,“静有定力,则我能制事,毋令事制我。阳明所以能一面讲学一面治军者,皆能不见制于事而已。”
养成一世之风尚,造出时代之精神
风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民之生,庸弱者戢戢皆是也,有一二贤且智者,则众人君之而受命底焉。尤智者,所君尤众焉。此一二人者之心向义,则众人与之赴义;一二人者之心向利,则众人与之赴利。众人所趋,势之所归,虽有大力,莫之敢逆,故曰:“挠万物者,莫疾乎风。”风俗之于人心也,始乎微而终乎不可御者也。先王之治天下,使贤者皆当路在势,其风民也皆以义,故道一而俗同。世教既衰,所谓一二人者不尽在位,彼其心之所向,势不能不腾为口说而播为声气,而众人者势不能不听命而蒸为习尚,于是乎徒党蔚起,而一时之人才出焉。有以仁义倡者,其徒党亦死仁义而不顾;有以功利倡者,其徒党亦死功利而不返。水流湿,火就燥,无感不雠,所从来久矣。今之君子之在势者,辄曰天下无才,彼自尸于高明之地,不克以己之所向,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而翻谢曰:“无才。”谓之不诬可乎?否也。十室之邑有好义之士,其智足以移十人者,必能拔十人中之尤者而材之;其智足以移百人者,必能拔百人中之尤者而材之,然则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非特处高明之地者然也,凡一命以上,皆与有责焉者也。有国家者,得吾说而存之,则将慎择与共天位之人;士大夫得吾说而存之,则将惴惴乎谨其心之所向,恐一不当,以坏风俗而贼人才。循是为之,数十年之后,万一有收其效者乎?非所逆睹已。(曾涤生《原才篇》)
启超谨案:道学之应用,全在有志之士,以身为教,因以养成一世之风尚,造出所谓时代的精神者。王阳明与聂双江书及曾文正此文,言之无余蕴矣。顾亭林之论世风也,曰观哀平之可以变而为东京,五代之可以变而为宋,则知天下无不可变之风俗,而以归功于光武明章艺祖真仁之提倡。其论当矣,然犹未尽也。风俗之变,其左右于时主者不过十之一二,其左右于士大夫者乃十之八九。夫以明太祖成祖之狠鸷,其所以摧锄民气束缚民德者可谓至矣。而晚明气节之盛,迈东京而轶两宋,岂非姚江遗泽使然哉?即曾文正生雍乾后,举国风习之坏,几达极点。而与罗罗山诸子,独能讲举世不讲之学,以道自任,卒乃排万险冒万难以成功名。而其泽且至今未斩,今日数踸踔敦笃之士,必首屈指三湘,则曾罗诸先辈之感化力,安可诬也?由是言之,则曾文正所谓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者,必非不可至之业。虽当举世混浊之极点,而其效未始不可睹。抑正惟举世混浊之极,而志士之立于此旋涡中者,其卓立而湔拔之,乃益不可以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