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第一章中所引述的故事,诸位或许还能追忆。那位牧羊人以手杖指示地面,认为这是宇宙中心之所在。他更不惜牺牲自己,冒着危险,以求为他人解除患难。这个故事暗示两层重大的意义:(一)中国人生活的兴趣是寄托于现实的人间世,认为一切价值都可以在这儿完成、实现,故不必与现实世界绝缘,以求得出世的宗教归宿;(二)生命之目的不只是为我,更不是自私,我们必须尽量发挥普遍的同情,热心救世、赤诚爱人,才能取得生命的意义与价值。生命的活动是人类的共业,善之所趋,美之所向,都是以人类全体最高的幸福为止境。

个人主义的人生观,除却极少数外,在中国哲学上是无地位的。我们道德的生活寄托于三种伟大的精神:(一)要体天地生物之心以为仁,彻底做到尽己尽人尽物之性的功夫,方能忠恕贯通,止于至善;(二)要法天地自然之长生,领略大道之无不成化,做到去私容公,用身为天下的功夫,才算玄同妙道,成就上德;(三)要总天下之义以尚同于天志,为天之所欲,尽去天下之大害,做到“为人犹为己”的功夫,始觉仁至义尽,周爱人人。

我们现在如果要谈中国先哲的政治信仰,必须以此等处为出发点,方能认识他们的伟大。古往今来,许多人凉德薄能,好谈论政治,甚至要从事政治,以为这是名之所归、利之所在,像飞蛾扑火似的求名,像苍蝇逐臭似的争利,这些人哪里知道政治是什么一回事!

我们认清这一点,便知政治是一个极含混的名词,内中包括两种不同的意义:一是理想政治,二是实际政治。实际政治仅操之以术,这是历史上大奸巨慝所优为之的狡狯伎俩,其效果总是祸国殃民、遗害万世。我们对于这种实际政治只是痛心,只是疾首,现在且撇开不论。

所谓理想政治,不管其真实效果究竟如何,总是以正己爱人、利国福民为前提的。如果把这个标准弃置不顾,理想政治一定将要丧失理想,渐次转变,趋于实际政治了。希腊大哲学家柏拉图说得好,理想国家应以哲学家操持政事,不得已而思其次,也要使握实际政权者变作哲学家。

纯正哲学家(此地所谓纯正哲学家系有限制的,凡号称哲学家而不纯正者不在此列)有体大思精的理想,有高明博厚的人格,通天人之际,究古今之变,故能原本忠恕慈爱的美德,以实施修齐治平之远大计划。大哲学家对于宇宙普遍生命之流行,犹恐其一旦或趋于断灭,而抱有万不得已之苦衷,怎能对于社会、国家、生命之安危不惄焉忧之的道理?大政治家唯恐人类哲学体系之不伟大,民族哲学思想之不健全,哪得有反对哲学的原由?如果有人据权势威力以轻视哲学,或援谬误思想以摇动国本,真所谓非愚则诬了。

究竟什么是理想政治?什么是实际政治?中国先哲对于这两个问题,早已说得很详尽。现在为时间所限,恕我不能一一征引旧说,详为解释。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里面说:“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这可算是理想政治最浅近的说明。他又说:“后之为人君者,……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始而斩心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这可算是中国历史上的实际政治。黄宗羲这两段话虽把理想政治与实际政治划分得很清楚,但我以为这仍是近乎粗浅层面的说法,不能全无语病。我在此处,想撇开实际政治不谈,专就中国先哲的理想政治,略加讨论。

要想明了理想政治之趋向,我们应于具体政策、政纲、政略之外,更进一步追求国家存在之理由。这可分作下列四方面看:(一)国家是实现一部分人类完美生命的场合,一切重大设施都是要保障人民共同生活的安全与幸福;(二)国家不仅是一种军事、政治和经济的形式组织,乃是借此种组织以实现道德理想的园地;(三)国家是一个完备的学校,对于人民生活技艺,应尽力培养、发展,以全其知能才;(四)国家又可说是文化价值的区域,除却政法体制之外,更需为人民确立一个完善的机会,使人人于忠诚参政之余,各发挥其特殊才能,以增进文化的创造。一言以蔽之,中国先哲所蕲求的国家应具有道德的、教育的和文化的优点,方能产生理想的政治。

所谓理想政治之标准,即在完美生命之具体的实现,一切政策、政纲都应由道德动力推进之,教育大计普及之,文化价值固守之。赤裸裸的或虚伪掩饰的实际政治绝不能奠定国本。庄子说得好:“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庄子这段话是极玄妙的哲理,其用意当然不仅在解释政治,然而操持政事者假如只求于政治上保存国家,未有不为有力者负之而走者。中国经子古籍解释“政”字,都说政者正也,政者教也,或政者法也,可知率道德之正、教化之正、法本之正,以正其不正,实为政治的本义,所谓政令、职能、刑禁之政,只是政治的申义。

“理想政治”这个名词意义仍颇含混,此在中国先哲约可分作三类:一曰德治,二曰礼治,三曰法治,至于术治或力治甚为中国先哲所不取。大概原始道家及孔子多主德治,后起儒家盛倡德治兼礼治,法家则遵法本,后起法家乃又每况愈下,变法行术。

道家的政治思想颇为后人所误解,梁启超尝说:“道家信自然力万能,而且至善,以为一涉人工,便损自然之朴,故其政治论建设于绝对的自由理想之上,极力排斥干涉,结果谓并政府而不必要。吾名之曰‘无治主义’。”(《先秦政治思想史》第二章,一〇七页)。近人又有持论与梁启超绝对相反者。张采田在《史微·原道》篇里说:“道家者君人南面之术。”又说:“道家所明者君道也。”

梁启超说明道家政治思想的前一段还很正确,至目之为无治主义,实是大错而特错。张采田谓道家所明之道为君人南面之术,简直把道家说得太不像样了。这两人的误解都是从汉人因袭而来。司马谈说:“道家无为,……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唐张守节史记正义》且把因循为用解作任其自然。我们要晓得司马谈之学原本汉人黄生,黄生所好黄老之术,只是汉人所附会的黄老阴谋,与老子的道本绝不相干。

实则老子的政治思想可分作两方面看,其一是对于君人南面之术或实际政治攻击得体无完肤。这一层可说是他对于阴谋政治的一种反政治意识。除此之外,更有伟大的政治理想。老子依慈惠的精神、大公无私的美德,教人从政,要学大道生育人类,衣养万物而不为主的榜样,绝不可视国家政权为一人的囊中物,而便其私图,所以他说:“政善治。”所谓善治之政就是舍弃一切私心成见,浑浑然以百姓心为心,法道之无不生畜,法天之无不生成,法自然之创造进化,善待且成。圣人之在天下,贵用身为天下,爱用身为天下,常善救人,常善救物,不是无为,而是“为而不恃”和“为而不争”。老子极端嫌恶君主掠夺人民,“损不足而奉有余”,所以他要提倡“损有余而补不足”的天道。所谓无不为的政治,纯是“善行无辙迹”的仁政德治。这却是十分积极的政治理想,名曰无治主义,殊不正确,目为君人南面之术,更是荒唐。

孔子及儒家的政治思想,更是与道德精神融成一体。这却因为他们重视天地生生不已之德,人类博施济众之仁。国家之政治,植本于德。政治之标准,建立于仁。《论语》中,孔子说:“为政以德。”德者得也,内得于己,外得于人,即所谓“知忠必知中,知中必知恕,知恕必知外,知外必知德”是也。《易·大传》说:“天地之大德曰生。”《文言传》说:“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孔子主张为政以德,可见他的政治理想与他的纯正哲学始终是一贯的忠恕之道。什么是仁呢?《论语》曰:“樊迟问仁,子曰爱人。”孔子又说:“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中庸》引孔子曰:“仁者人也。”孟子也说:“仁人心也。”“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又说“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荀子说:“仁爱也,故亲。”(《荀子·大略》篇),原本天心,推及人心,以行泛爱之亲,不仅是原始的儒家如此主张,即汉宋以后的儒者,亦无一不把仁亲看作政治之根本精神,此在贾谊董仲舒扬雄二程程颢程颐)、朱(熹)、陆(九渊)、王(守仁)、王(夫之)、戴(震)诸人的著作里面,逐处可见。

儒家论政何以见得如此透彻,我们推原其故,有数端可得而言者。(一)孔子及儒家为中国人之纯正的代表,中国人之观察宇宙、人生,认为是混然一体的普遍生命,天与人、人与人、人与物都相待而有,相待而生,相待而成,故不得不体验生命,探求本原,以寄其广大无穷的同情。一切欣然爱人的动机,理应在政治上尽量表现,始能与天心之仁,天与之善,继承不隔。(二)国家为一种悠久的道德场合,人类具体生命价值,托之于天,或觉虚灵不实,寄之于人,又嫌狭小锢蔽,于是增植发挥,施之于人人,藏之于国家,始能诚内以形外,历久而长新。(三)中国人又把宇宙与社会看作中和的意境、太和的美景。我们观察宇宙,要达其美,体验生命,要正其性,所以对于人类政治的结合,必须取象诗之中心,乐之和律,互相感应,以完成仁亲之美德。从这一点着想,儒家的德治主义又很容易转变为礼治主义。孔子说:“导之以德,齐之以礼。”“礼义以为纪,……示民有常。”荀子也说:“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此地所谓礼,不必限于偏狭的解释,大而言之,可以认作文化的纲纪,人人可以践履,可以平情,可以审类。礼乃是普遍文化价值之隆正,准之可以尽心正性,絜情制欲,以为人类社会生活之检式。

墨子的纯正哲学,我在四、五两章中已详为说明,他的政治理想即是从这哲学思想引申而得。天志之好生,乃是人类乐生之德所自出,人类尚同一义于天志,见天之欲人之善其生,于是发为兼相爱交相利的政治理想。兼相爱以为仁,交相利以处义,是墨子德治主义的骨髓。此种主张理由甚为明显,我现在用不着申论,现在所要陈述者,乃是他的德治主义和儒家的德治主义有什么差别。儒家的仁心德意,本于天命,征之人事,其转运的历程,必须经过人人之修为,其仁始真,其德乃善,故政治理想之实施以积累的程序,推恩的方法,为自然的步骤。墨子的爱利观念已成在天,人只消体天之所欲,以径行仁义,发为爱利,所以在尚同一义之下,政治理想之实现是平易、直率的。《墨子·天志》篇说:“我有天志,譬若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轮匠执其规矩,以度天下之方圆。曰:中者是也,不中者非也。”我们可以说德治主义之完成,在墨子是顿而非渐,在儒家则是渐而非顿。至于其他差别,说来颇深奥,现在只好略而不论。

在中国政治思想史上,一般人都认为德治、礼治和法治是绝对不能调和的相反趋势,所以前者总攻击后者之残刻寡恩,害政以害事,后者又反驳前者之“政无常仪”“贤智不足慕”。这一段对诤的公案,迄今仍未有完满的解决,但我以为法治主义的价值确实不可否认,只消我们把衡情度理之法,与“人君密用之术”绝对分辨出来,便知法治仍是一种理想政治,兀自与实际政治的术治或力治大有区别,殊不能混为一谈而鄙夷之。

如果一个国家里面,“万事皆归于一,百度皆准于法”(尹文子),“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管子·任法》篇),“不可为一人枉其法”(《管子·白心》篇),“毋以私好恶害公正,察民所恶而自为戒”(《管子·桓公问》篇),人人“奉公法,废私术”(《韩非子·有度》篇),“使法择人,不自举也,使法量功,不自度也”(《管子·明法》篇),“不为爱民亏其法,法爱于民”“不为君欲变其令,令尊于君”(《管子·正法》篇)这种平情如水平,称理若悬衡的“铁的纪律”,何尝违背德治礼治的真精神!道家之法自然与道,去私存公,“常德不忒”,荀子之礼为法之大分,墨子之“所若而然”“一同天下之义”,岂不是要寓法治于德治吗?

《韩非子·解老》篇曰:“德也者人之所以建生也。”管子也说:“爱之,生之,养之,成之,利民不德,天下亲之,曰德。”“爱民无私曰德”(《管子·正法》篇),“德者道之舍”(《管子·心术》上),“德义者,行之美者也”(《管子·形势》篇),诸如此类的论调,岂不又是法家尊道贵德以为治之又一例证吗?

关于上述的问题,我们不妨引希腊大哲学家柏拉图的学说以为佐证。他说治道如医理,治国如医病,最理想的政治是哲王的仁治,但是一国之大,一邦之广,病者众多,绝非良医所能悉心照护,亲手下药,有时人远病危,唯有预设医方以为权宜之计。从此可知,行法治以救德治之不及,正未可厚非。

中国先哲的政治信仰是以德治为最理想,礼治次之,再不得已而思其次,法治尚较术治、力治高明百倍。处今之世以论今之政,中国先哲这一点政治理想,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忘怀。诸位以为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