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的讲题是中国先哲的宇宙观。我之所以要提出这个问题,诸位只消回忆上篇所述的故事,便可知道。那位牧羊人假使说不出宇宙中心究竟在什么地方,周游世界究竟需要多少时间,便连教主和牧羊人自身的性命都保不了。
诸位听了这话,不要笑我把这个问题看得太严重了。它实在严重,并不是我要小题大做,故意夸张。比方说,现在诸位正安坐家中读书,似觉周围的环境与你们的生活渺然无关,地球里面起什么化学变化,天空中间有什么物理现象流行,别的国家作什么野心打算,好像都和你们绝不相干。这种想法是对的吗?不对!
从最浅显的一方面说,假使现在太阳系中忽然来了一个怪星,本着极大的速度,与地球相遇,把地球撞得粉碎;假使现在地层底下忽起一种变动,迸出极热的火力,冲破地壳,把地面的房屋烧成灰烬;假使现在某个国家忽作军事动员,拿着极猛的武器侵略过来,把我们疆土的人口蹂躏、残杀不堪,你们仍旧可以茫然无动于衷,镇定地生活吗?
我们平时寄托在正常的环境里,只觉得自身生活重要,外面环境不甚重要,因为我们的生命稳定、安静,没有遇着危机和严重关头,所以只注重生命的内相,忽略了生命的外缘。其实,脱离了环境,我们一时一刻也不能继续生存,不但正常的生活不可能,就连做梦也做不成!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蝴蝶也。”假使梦中没有世界,再假使梦里的世界没有花园、草地、春光、清气,庄周梦为蝴蝶,又怎能栩栩飞动,自得其乐?拿通俗的话来讲,宇宙就是人类借以生存的环境,宇宙观就是人类对生命环境所下的合理解释。
宇宙本来指着空间和时间,上下四方叫作“宇”,往来古今叫作“宙”,宇和宙连在一起,就是空间和时间的系统。这在近代科学上是作如此解释,所以一切物体的动静变化,都落在空间和时间里。
这种说法本无大错,但由中国先哲看来,却不甚圆满,因为空间和时间只是机械物体存在的场合,拿来当作全体生命的环境,一部分虽确实如此,另一部分却不恰当。生命除掉物质条件之外,更兼有精神的意义和价值。
中国先哲所谓宇宙,其实包括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两方面,并需使之浑然化为一体,不像西洋哲学往往把它们截作两个片断来看。《易经·系辞传》上虽说“形而上者之谓道,形而下者之谓器”,后来宋儒如张载、朱熹等虽亦有“虚”“气”或“理”“气”分别的主张,但是仍然于“道”“器”“虚”“气”及“理”“气”之间,求得其一贯处。这些说法却不能拿来与西洋精神和物质二元论混为一谈,更不能矫揉削弱,使之倾向于偏狭的精神或物质一元论。
中国人的宇宙是精神和物质浩然同流的境界。这浩然同流的原委都是生命。说明这一点后,现在我想把中国先哲的宇宙观分为下列三层讨论,为便于了解起见,有时会拿中国的思想和西洋的学说对照比较。
(一)中国人的宇宙不仅是机械物质活动的场合,而且是普遍生命流行的境界。这种说法可叫作“万物有生论”。世界上没有一件东西真正是死的,一切现象里边都藏着生命。诸位如果读过《镜花缘》这部小说,便可想象这一层。
当三月三日,昆仑山上王母做寿,连北斗宫中魁星夫人、空中风姨、天上月姊、蓬莱山上的百花仙子和百兽大仙、百鸟大仙、百介大仙、百鳞大仙、木公、金童、玉女,齐来献寿。这种文学的幻想,把世界上冥顽不灵的东西都看作活的现象。哲学虽不能像文学这般具体描写世界的生态,但也不妨假定有一种盎然生气,贯彻宇宙全境。古代希腊若干哲学家、中国历代大哲学家,多作此种想法。
唯有近代大多数西洋哲学家,因为受了物质科学的影响,才认定宇宙是冥顽的物质系统。宇宙只是由质与能的单位,依机械方式,在那儿离合变化。这个说法确实给予科学研究以种种方便,引起许多抽象精密的思想系统,但若根据这科学唯物论来解释人生,反极困难,所以近代西洋哲学家要说明人生之意义与价值,却非另起炉灶不可。他们总是在精神和物质之间画着一道鸿沟,然后再慢慢地设法求联络,也许终久得不着妥当的联络。
中国先哲对于这个问题的看法,则十分圆通。宇宙根本是普遍生命之变化流转,其中物质条件与精神现象融会贯通,而毫无隔绝。因此,我们生在世界上,不难以精神寄色相,以色相染精神,物质表现精神的意义,精神贯注物质的核心,精神与物质合在一起,如水乳交融,共同维持宇宙和人类的生命。
中国人和希腊人的宇宙大部分可以拿万物有生论去解释,近代西洋人的宇宙则不能,因为他们往往把宇宙当作物质的机械系统,内中不表现生命。有时遇着生命现象,也还要化为物质条件来研究。这种说法不妨叫作“万物无生论”。
中国先哲不常用“宇宙”这个名词,正是因为他们不愿意把宇宙看作机械的空间和时间系统。我们在经书、子书上,常遇到天、天地、乾坤、道、自然、阴阳、五行、虚、理、气、心一类的观念。至于其他形容宇宙属性的名词更多。这些观念和名词含义虽各不同,其实都是说明宇宙的理体和秩序的。
我们如果执着这些差异的名词,不求会通,那么,中国先哲的宇宙观几乎是纷乱如麻的。但是,我想这种种不同的说法,可以归结到一个共同点上去。这便是:宇宙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大生机,无一刻不发育、创造,无一地不流动、贯通。
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论语·阳货》篇)
《易传》的作者更以大生之乾,广生之坤,合而言之,称颂天地之大德曰生。
老庄列子所谓道,显然是生天生地,衣养万物的母体(参考老子《道德经》上篇,《庄子·大宗师》,《列子·天瑞》篇)。
墨子尝说:“天欲其生而恶其死。”(《墨子·天志》)
孟子有知性(性古训生)知天之说,汉儒赵岐注《孟子》,亦曰:“天道荡荡乎大无私,生万物而不知所由来。”
秦、汉儒生多笃信阴阳五行之说,不免拘泥于形气以谈天,似近乎唯物论,但仍旧把积气之天,与积形之地,看作“万物苍苍然生”(《五经异义》引《古尚书》说,《尔雅》郭注)。于是有“天地含情,万物化生”(《易乾凿度义》,与《列子·天瑞》篇同),“万物非天不生,非地不载”(伏生《尚书大传》),“天地有合,则生气有精矣”(韩婴《韩诗外传》),“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许慎《说文解字》),“天者施生”“地者元气之所生”(班固《白虎通》),“天之为言陈也,……施生为本,转运精神”(《尔雅·释文》引《礼统》),一类的万物有生论。
后来,宋、明儒者更是发挥了这种主张。朱子“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一语,可以总括汉、宋儒家的说法。张载所谓“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正蒙·太和》篇)也是贯通众说,以形容宇宙间神化的生命。至于程(伊川)朱、黄勉斋、薛敬轩同说“天地以生物为心”(朱熹《仁说》),更是透澈。程伊川、王阳明说心说仁到精微处,也是体察天地人物的“生道”或“生意”(《河南程氏遗书》卷二十一下,张绎录程伊川语;《传习录》及《大学问》)。
后来,戴震更说:“气化之于品物,可以一言尽也,生生之谓欤!”(《原善》)大抵中国先哲观察宇宙,不肯像近代西洋思想家固执无生边见,总是要统观“天地生物气象”(《近思录》卷一引程明道语)。
(二)中国人的宇宙是一种冲虚中和的系统,其形质虽属有限,而功用却是无穷。我尝说,这是体质的有限观,功用的无穷观。关于此层,也可以引西洋学说以相比较。
希腊人好把宇宙看作具体的东西,故从空间上想,上下四方是有限制的,从时间上想,古往今来也是有始终的。至于近代西洋则不然,各种抽象的几何,分析空间的构造,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天文学家运用大望远镜,观察太阳系统、恒星世界和星云世界,觉诸天之外,更有诸天,于是推论宇宙之范围,广漠无涯。假使拿数字来计算空间的直径,简直大得骇人听闻。
再就时间说,则现在之前有过去,过去之前更有过去,一直推到无穷的过去,现在之后有将来,将来之后还有将来,一直推到无穷的将来。
中国人多就“云盖”之下,“四海”之内,设想宇宙,故空间的范围并不很大。再就时间而言,由远古数到将来,倘若依邵康节的“世、运、会、元”(三十年为世,十二世为运,三十运计一万八百年为会,十二会计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为元)来推算,至多也不过数十万年。
这样说来,中国人的宇宙,就其形体而言,可算是有限大,然而这有限大的形体,只是中国宇宙观的一方面。另外,反倒表现功用的无穷观。这却怎么可能呢?中国人一向具有一种天分:凡是遇着有障碍、有形迹的东西,并不沾滞,总是把它们化作极空灵、极冷虚的现象,掩其实体,显其虚灵。这真是我们中国人在哲学思想上所表现的特别本领。
《易经·象传·大有》说:“大车以载,积中不败。”老子也说:“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
世界上许多东西的功用都不在实体,而在空虚。茶壶所以能装茶,汽车所以能乘客,房屋之所以能住,都是因为茶壶、汽车、房屋里面是虚而不实。一着实了,即生障碍,功用便甚有限。
老子说:“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他又说:“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冲,其用不穷。”朱子也极明白这种道理,他说:“盖自本体而言,如镜之未有所照,则虚而已矣,……至语其用,则以其至虚而好丑无所遁其形。”(《朱文公文集·舜典象刑说》)老子说“大方无隅”,墨子说“方不障”,都是实者虚之的道理。
宇宙虽有形体,却不生障碍,我们之所以能使有限宇宙的形体,表现无穷空灵的作用,其秘诀就是在损其体、去其障、致其虚。
再有一层,近代西洋几何学上有一种有趣的理论,亦还请诸位注意。诸位可在笔记簿上画一个点,然后以这一个点为中心,再画一个圆圈。假使我们把这圆圈当作一个球体,它显然是有限大的,是不是?现在,让我们假定这球体上有一种奇怪的生物,它们只有长、有阔而无厚,辗转往来在球体上游行。不管向前跑到什么地方,总是周而复始,毫无止境。有限体可以生无穷用,这不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吗?
庄子最了解这个道理,所以他说:“执其环中,以应无穷。”《中庸》上面也有“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的大道理。不偏为中,相应为和,中国人之所以能将有限的宇宙形体化作无穷的微妙作用,就是因为我们放眼观察宇宙,处处都中正不偏,所以能够使万物感应以相与,生出无穷的和悦之气来。
《中庸》说:“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我们能守中和美德,绝无偏倚,毫不狭隘,保持大本,遵循达道。在宇宙的广场上,不但无止境,在生命的前途中,更有无穷时,真所谓“无入而不自得”了。
(三)中国人的宇宙,穷其根底,多带有道德性和艺术性,故为价值之领域。这一层也与西方哲学思想迥然不同,希腊哲学家诚然也有人把宇宙当作价值的境界,但是他们的宇宙大半分两层,在宇宙低层——物质境界——只有罪恶,而无至善,只有伪美,而无纯美。所以,希腊人讲到尽善尽美的境界,总是要超脱物质世界,而归趋神境。
近代西洋人,从科学的立场上看,宇宙纯是自然现象,转运不已的历程,无善恶美丑可言,假使提到价值观念,便也要像宗教哲学家或艺术家,先超脱物质世界,再来说话。他们必须化除物质世界,创设一个超自然的境界,或艺术幻想的境界,然后,价值的观念才有所凭借。
我在前面已说过,中国先哲把宇宙看作普遍生命的表现,其中物质条件与精神现象融会贯通,至于浑然一体而毫无隔绝。一切至善尽美的价值理想,尽可以随生命之流行而得以实现。我们的宇宙是道德的园地,亦是艺术的意境,《易·系辞传》一则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再则曰:“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简之善配至德。”三则曰:“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矣,成性存存,道义之门。”
老子虽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感叹,后起的道家于是化宇宙为自然之常行,而弃绝善恶观念,但是老子的本意,并不反对宇宙之有道德性,只说宇宙尊道而生,贵德而成,“莫之命而常自然”(《道德经》下篇,第五十一章),煦煦为仁的天志,孳孳为善的天意或许没有,然而道与德却是宇宙的真性实相。
至于艺术价值,在宇宙中则极普遍,所以庄子常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汉儒虽多主阴阳五行以形容自然之气化行相,近似自然主义,但以五行配五德的学说,则所在皆有,尤以董仲舒、班固、郑康成、赵岐等最为显著。宋儒继承《周易》《论语》《中庸》《孟子》之说,发挥“天理流行无间,为仁之体”(陈北溪语)。“天体物不遗,……无一物而非仁也”(张载《正蒙·天道》篇)。“善者,天地之性也”(张南轩语)。“元亨利贞仁义礼智八个字,无物不有,无时不然,充塞天地,贯彻古今”(薛敬轩语,见《广近思录》卷一)。“天地之间,理一而已”“天理只是仁义礼智之总名,仁义礼智便是天理之件数”(朱子语,见《续近思录》卷一)。
如此说来,宇宙一切的现象都含道德之价值,故可说中国人的宇宙乃是道德的宇宙。清儒戴震对于此层更说得极透彻,他在《原善》中说:“一阴一阳,盖言天地之化不已也。道也,一阴一阳其生生乎,其生生而条理乎,以是见天地之顺,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生生,仁也,未有生生而不条理者,条理之秩然,礼至著也,条理之截然,义至著也,以是见天地之常。”由此可知中国先哲处处要从价值的根源,说明宇宙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