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人对于超乎形象底始更有清楚底认识。也可以说,他们对于超乎形象底有比《老》《庄》及《易传》《中庸》的作者更清楚底认识。于上数章中,我们屡次说到“玄之又玄”。魏晋人了解玄之又玄,他们也喜欢玄之又玄。他们称《老子》《庄子》及《周易》为三玄,称谈玄之又玄底言论为玄谈,称谈玄之又玄底学问为玄学,称谈玄谈、谈玄学底风气为玄风。他们可以说是一玄而无不玄。

他们也深知讲到超乎形象底哲学能使人“经虚涉旷”。《世说新语》谓向秀《庄子注》“妙析奇致,大畅玄风”。(《文学》)《竹林七贤论》云:“秀为此义,读之者无不超然若已出尘埃而窥绝冥。始了视听之表,有神德玄哲,能遗天下,外万物。”(刘孝标《世说新语》注引)向秀、郭象称赞庄子,亦说:“虽复贪婪之人,进躁之士,暂而揽其余芳,味其溢流,仿佛其音影,犹足旷然有忘形自得之怀,况探其远情而玩永年者乎?遂绵邈清遐,去离尘埃而返冥极者也。”(《庄子注》序)此所说底境界是极高底。玄学的功用就是能使人有这种境界。

玄学是老庄哲学的继续。老庄的思想是经过名家,而又超过名家底。玄学家的思想也是如此。名家之学,在魏晋时亦盛行。《世说新语》云:“谢安年少时,请阮光禄(阮裕)道《白马论》。为论以示谢,于时谢不即解阮语,重相咨尽。阮乃叹曰:‘非但能言人不可得,正索解人亦不可得!’”(《文学》)又云:“司马太傅(司马孚)问谢车骑(谢玄):‘惠子其书五车,何以无一言入玄?’谢曰:‘故当是其妙处不传。’”(《文学》)说惠子“无一言入玄”,这是错底。不过于此两条可见魏晋人对于名家底注意,及他们对于公孙龙惠施底推崇。

魏晋人底思想,也是从名家出发底。所以他们于谈玄时所谈之理,谓之名理(《世说新语·文学》篇谓:“王(长史)叙致作数百语,自谓是名理奇藻。”又注引《谢玄别传》云:“玄能清言,善名理。”)“善名理”,就是“能辩(通作辨)名析理”(向、郭《庄子·天下篇注》)。于第三章中,我们见名家所做底工作,例如公孙龙辩“白马非白”“离坚白”,都是辨名析理,就是专就名而分析理,不管实际、不管事实。此亦是所谓“专决于名,而失人情”。

《世说新语》谓:“客问乐令(乐广)‘旨不至’者,乐亦不复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确几曰:‘至不?’客曰:‘至。’乐因又举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文学》)“旨不至”就是《庄子·天下》篇所说“指不至”,是公孙龙一派的辩者之言。以麈柄确几上,普通以为麈尾至几。但其至若是真至,则至者不能去。今至者能去,则至非真至。此就至之名析至之理,就至之理批评某一至之事实。此即所谓辨名析理。

《世说新语》此段,刘孝标注云:“夫藏舟潜往,交臂恒谢,一息不留,忽焉生灭。故飞鸟之影,莫见其移;驰车之轮,曾不掩地。是以去不去矣,庸有至乎?至不至矣,庸有去乎?然则前至不异后至,至名所以生;前去不异后去,去名所以立。今天下无去矣,而去者非假哉?既为假矣,而至者岂实哉?”此注不知是刘孝标自己的话或是引他人的话。“飞鸟之影,未尝动也”,“轮不辗地”,亦是《庄子·天下》篇所述辩者之言。此段的大意是说:事物时时刻刻在变,一息就是一个生灭。此一息间的飞鸟之影,并不是上一息间的飞鸟之影。上一息间的飞鸟之影,于上一息间已灭。此一息间的飞鸟之影,于此一息间新生。联合观之,则见其动。分别观之,则不见其移。轮不辗地,理亦如是。所谓去者,是许多一息间的去,所谓前去后去,联合起来底。所谓至者,亦是许多一息间的至,所谓前至后至,联合起来底。因为前至与后至相似,所以似乎是一至,所以至之名可以立。也正因为前去与后去只是相似,所谓一去,亦只是似乎一去,所以去之名不可以立。专就一息间的生灭说,实是无去。既无去亦无至。

这就是所谓辨名析理。《庄子·天下》篇末段向、郭注,以为辩者之言,“尺棰连环之意”,“无经国体致,真所谓无用之谈也。然膏粱之子,均之戏豫,或倦于典言,而能辨名析理,以宣其气,以系其思,流于后世,使性不邪淫,不犹贤于博弈者乎?”向、郭超过了名家,得鱼忘筌,所以他们似乎是反对辨名析理。其实向、郭并不是反对辨名析理,他们是反对只辨名析理。他们自己是最能辨名析理底,他们的《庄子注》是辨名析理的工作的最好底模范。

王弼、向秀、郭象都“善名理”,所以他们注《老》《庄》,与《淮南》讲《老》《庄》,大不相同。《老子》四十二章“道生一”,王弼注云:“万物万形,其归一也。何由致一?由于无也。由无乃一,一可谓无?已谓之一,岂得无言乎?有言有一,非二如何?有一有二,遂生乎三。从无之有,数尽乎斯。过此以往,非道之流。”又说:“一者数之始,而物之极也。”(三十九章注)这一段话的确切底意义,我们姑不必详说。但其所谓道,所谓无,所谓有,所谓一,确乎与《淮南》所解释不同,这是可以一望而知底。经王弼的解释,道、无、有、一等观念,又只是形式底观念,不是积极底观念。有道、有一等命题,又只是形式命题,不是积极命题。

玄学虽说是老庄的继续,但多数底玄学家,都以孔子为最大底圣人,以为老庄不及孔子。例如《世说新语》云:“王辅嗣(王弼)弱冠诣裴徽。徽问曰:‘夫无者,诚万物之所资,圣人(孔子)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无已,何耶?’弼曰‘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言必及有。老庄未免于有,恒训其所不足’。”(《文学》)王弼的意思是说,在老子的思想中,尚有有无的对立。他从有希望无,所以常说无。在孔子的思想中,有无的对立,已统一起来,孔子已与无同体。从无说有,所以常说有。用“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标准说,老子不“道中庸”,正因其尚未“极高明”;孔子已“极高明”,所以他“道中庸”。

向秀、郭象是庄子的最大底注释者,亦是庄子的最大底批评者。现在流传底郭象《庄子注》,大概有一部分是向秀的《庄子注》,我们于本书称为向郭注。向郭《庄子注·叙》说:“夫庄子者,可谓知本矣。故未始藏其狂言,言虽无会,而独应者也。夫应而非会,则虽当无用;言非物事,则虽高不行。与夫寂然不动,不得已而后起者,固有间矣。斯可谓知无心者也。夫心无为,则随感而应,应随其时,言唯谨尔。故与化为体,流万代而冥物。岂曾设对独遘,而游谈乎方外哉。此其所以不经,而为百家之冠也。然庄生虽未体之,言则至矣。通天地之统,序万物之性,达死生之变,而明内圣外王之道。上知造物无物,下知有物之自造也。”向郭此段对于庄子底批评,可分两点说。就第一点说,向郭亦以为庄子的境界,不及孔子。向郭许庄子为“知本”“知无心”,但虽“知”之,而“未体之”。所以“未始藏其狂言”。设为对话,独自谈天,所谓“设对独遘”。若圣人既已“与化为体”,不但“知无心”,而且是“心无为”。心无为则随感而应,这就是所谓“寂然不动,不得已而后起”。既是“不得已而后起”,所以只是随着实际底应对,随机指点,而不“设对独遘”。这就是所谓“应随其时,言唯谨尔”。向郭对于庄子底此种批评,若用我们于《新原人》中所用底名词说,庄子的境界,是所谓知天的境界;孔子的境界,是所谓同天的境界。所谓“与化为体”,所谓“体之”,正是我们所谓同天的意思。庄子仅知与化为体,而尚未能与化为体。故其境界虽亦是天地境界,但仅是天地境界中知天的境界,而不是同天的境界。

就向郭对于庄子底批评的第二点说,庄子的“狂言”,既只是设为对话独自谈天,所以其言是“无会而独应”。“应而非会,则虽当无用,言非物事,则虽高不行”。“会”是应付事物之意。庄子“设对独遘,而游谈乎方外”,他是离开日常事物而别求“玄冥之境”“恍惚之庭”。所以其言是“虽当无用”“虽高不行”。他所讲虽亦是内圣外王之道,但实在是内圣多而外王少。向郭对于庄子的批评的此点,正是说庄子的哲学,是“极高明”而不“道中庸”。

因此两点,所以向郭说:庄子与圣人“固有间矣”。其言亦不足为经,而只为诸子之冠。其境界比圣人低,其言的价值亦比圣人的言低。

老庄“知无”,孔子体无,虽有程度上底不同;老庄只能游于方之外,圣人亦能游于方之内,虽有内外的不同;但老庄与圣人俱“明内圣外王之道”。所以玄学家中,亦有谓老庄与孔子,在根本上没有不同者。《世说新语》说:“阮宣子(阮修)有令闻。太尉王夷甫(王衍)见而问曰:‘老庄与圣教同异?’对曰:‘将无同?’”(《文学》)阮修的意思是说,老庄与孔子不能说是完全相同,亦不能说是完全相异。所以说是“将无同”,意谓他们在根本上是相同底。

王弼、向秀、郭象以为先秦道家,有其缺点。他们继续先秦道家,实则是修正先秦道家。用我们的名词说,他们以为先秦道家不合乎“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标准,所以他们修正之,以使其合乎此标准。王弼对于先秦道家底主要修正,是圣人喜怒哀乐之说。何晏有“圣人无喜怒哀乐论”。论今不传,其大意,大概是先秦道家所持以理化情,或“以情从理”之说。照庄子的说法,人的感情,如喜怒哀乐等,起于人对于事物底不了解。圣人对于事物有完全底了解。所以“哀乐不能入”(《庄子·养生主》)。哀乐不能入,就是无哀乐,也就是无情。圣人所以无情,并不是冥顽不灵,如所谓槁木死灰,而是其情为其了解所融化。此所谓以理化情。王弼以为这是不可能底。王弼底说法是:“夫明足以寻幽极微,而不能去自然之性。”“圣人之所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三国志·钟会传》裴松之注引)圣人不是无情,而是有情而不为情所累。先秦道家以有情为累,以无情为无累。王弼以有情而为情所累为累,以有情而不为情所累为无累。这是王弼对于先秦道家底一个修正。这个修正是将有情与无情的对立,统一起来。这个对立,与高明与中庸的对立,是一类底。

向郭对于先秦道家哲学底修正,其要点在于取消“有”与“无”的对立,取消“天”与“人”的对立,统一“方内”与“方外”的对立。

在先秦道家哲学中,有“有”与“无”的对立。“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所谓“无”是无名的简称,并不是等于零之无。向郭则以为所谓“无”就是等于零之无。《庄子·庚桑楚》云:“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出入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向郭注云:“生死出入,皆欻然自尔,未有为之者也。然有聚散隐显,故有出入之名。徒有名耳,竟无出入,门其安在乎?故以无为门。以无为门,则无门也。”“非谓无能为有也。若无能为有,何谓无乎?”“一无有则遂无矣。无者遂无,则有自欻然生明矣。”照向郭的说法,说“有生于无”,就是说没有生有者。也就是说,有是自生,“未有为之者”。说有是自生,只是说没有生有者;不是说,有一时,没有有,忽然从没有生有。《庄子·知北游》注云:“非惟无不得化而为有也,有亦不得化而为无矣。是以有之为物,虽千变万化,而不得一为无也。不得一为无,故自古无未有之时而常存也。”

有是本来常存,不生于无。物是欻然自生,亦不需要一“先物者”以生之。《庄子·知北游》注云:“谁得先物者乎哉?吾以阴阳为先物,而阴阳者即所谓物耳。谁又先阴阳者乎?吾以自然为先之,而自然即物之自尔耳。吾以至道为先之矣,而至道者,乃至无也。既以无矣,又奚为先?然则先物者谁乎哉?而犹有物无已,明物之自然,非有使然也。”

向郭的主要底意思,在于破有“造物者”之说。说有上帝是造物者,这是须破底。说有某种气是造物者,这亦是须破底。这些固然须破,但即说有“一切物所由以生成者”,这亦是须破底。俱破之后,则见“造物者无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无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齐物论注》)。

没有“一切物所由以生成者”,则所谓道即是等于零之无。道既真是无,则说道生万物,即是说万物各自生;说万物皆有所得于道,也就是说万物皆各自得。《大宗师注》云:“道无能也。此言得之于道,乃所以明其自得耳。”“凡得之者,外不资于道,内不由于己,掘然自得而独化也。”照向郭的说法,只有先秦道家所谓有,没有先秦道家所谓无。“有生于无”,还是可以说底,不过其意义是:没有生有者,如此则即没有“有”与“无”的对立。晋人裴頠有《崇有论》。向郭的这种说法,才真正是崇有论。

在先秦道家哲学中,有“天”与“人”的对立。《庄子·秋水》篇云:“天在内,人在外。”“牛马四足,是谓天。落(络)马首,穿牛鼻,是谓人。”天是现在所谓天然,人是现在所谓人为。属于天底活动,活动者不知其所以然而然,所以其为是无为;属于人底活动,活动者是有意底,所以其为是有为。以属于人底活动,替代属于天底活动,是所谓“以人灭天”。先秦道家以为“以人灭天”是一切痛苦的根源,他们主张“勿以人灭天”。

向郭的《庄子注》,取消了这个对立。上所引《庄子》“落马首,穿牛鼻”,向郭注云:“人之生也,可不服牛乘马乎?服牛乘马可不穿落之乎?牛马不辞穿落者,天命之固当也。苟当乎天命,则虽寄之人事,而本乎在天也。”向郭所谓天命,似亦是自然之义。《庄子·人间世》云:“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向郭注云:“自然结固,不可解也。”《大宗师》云:“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向郭注云:“言物皆自然,无为之者也。”据此,则向郭所谓天命,亦是自然之义。鸟筑巢,是出于自然;人盖房子,亦是出于自然。若人盖房子亦是出于自然,则纽约之摩天大厦,亦是出于自然。

从此方面看,则所谓人为,亦是自然。《庄子·大宗师》向郭注云:“知天人之所为者,皆自然也。”《人间世》向郭注云:“千人聚不以一人为主,不乱,则散。故多贤不可以多君,无贤不可以无君。此天人之道,必至之宜。”有国家的组织,是人道,亦是天道,此亦可见“天人之所为者,皆自然也”。天人之所为皆自然,则即没有天与人的对立。

由此方面看,则以前道家所认为是有为者,亦可以说是无为。《庄子·天道》注云:“故对上下,则君静而臣动;比古今,则尧舜无为而汤武有事。然各用其性,而天机玄发,则古今上下无为,谁有为也?”照向郭的新义,无为并不是“拱默之谓”(《在宥》注)。“苟当乎天命”,则一个人的行为,无论如何繁多,一个社会的组织,无论如何复杂,都是“天机玄发”,都是无为,不是有为。

在向郭的系统中,所谓天,又是万物之总名。《齐物论》注云:“天者,万物之总名也。”《逍遥游》注说:“天地者,万物之总名也。”所谓天或天地,是新理学所谓大全。整个底天,是一“玄冥之境”。一切事物,皆“独化于玄冥之境”(《庄子注·叙》),各是“自己而然”(《齐物论》注)。它们彼此之间,虽互有作用,但彼不是为此而生,亦不待此而生;此亦不是为彼而生,亦不待彼而生。此所谓“虽复玄合,而非待也”。所以“万物虽聚而共成乎天,而皆历然莫不独见矣”(《齐物论》注)。万物共成为天,但每一物的存在,还是由于独化。这就是“天地之正”。

在先秦道家的系统中,道占重要底地位。在向郭的系统中,天占重要底地位。天是大全。圣人是自同于大全者。《大宗师》注说:“夫圣人游于变化之涂,放于日新之流。万物万化,亦与之万化。化者无极,亦与之无极。”“与物无不冥,与化无不一,故无外无内,无死无生。体天地而合变化,索所遁而不得矣。”“体天地而合变化”,就是与天为一,与化为一。这个一是不可言说、不可思议底。《齐物论》注云:“夫以言言一,而一非言也。则一言为二矣,一既一矣,言又二之。”“故一之者与彼未殊。而忘一者无言而自一。”

大全是超乎形象底。自同于大全者,亦神游象外,但神游于象外,并不必是“拱默乎山林之中”。《庄子·逍遥游》极力推崇许由等隐士,轻视尧舜。《逍遥游》说: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说:“归休乎君,余无所用天下为。”《逍遥游》又说:“其尘垢粃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又说:“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许由诸隐士是游于方之外底人,尧舜是游于方之内底人。但向郭的新义,则极力推崇尧舜,轻视许由诸隐士。《逍遥游》注云:“夫自任者对物,而顺物者与物无对,故尧无对于天下,而许由与稷契为匹矣。何以言其然耶?夫与物冥者,故群物之所不能离也。是以无心玄应,惟感之从。泛乎若不系之舟,东西之非己也。故无行而不与百姓共者,亦无往而不为天下之君矣。以此为君,若天之自高,实君之德也。若独亢然立乎高山之顶,非夫人有情于自守,守一家之偏尚,何得专此?此固俗中之一物,而为尧之外臣耳。”各物皆守一己的偏尚,所以每一物皆是与他物相对者。顺物者“得其环中”,不守一己的偏尚,而随顺万物。所谓随顺万物,实则是超越万物,超越万物者不与万物立于对待的地位。所以他不是“俗中之一物”而“无对于天下”。虽日有万几,而他亦应以无心。所以“应物而无累于物”。《逍遥游》向郭注又说:“夫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世岂识之哉?徒见其戴黄屋,佩玉玺,便谓足以缨绂其心矣。见其历山川,同民事,便谓足以憔悴其神矣。岂知至至者之不亏哉?”他不亏因为他应世而不为世所累,应物而无累于物。

圣人的境界虽至高,而其行为,则可以是至平凡。《逍遥游》向郭注云:“至远之迹,顺者更近。而至高之所会者反下。”又云:“若乃厉然以独高为至,而不夷乎俗累,斯山谷之士,非无待者也。”又云:“若谓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后得称无为者,此庄老之谈,所以见弃于当涂。当涂者自必于有为之域而不反者,斯之由也。”

照向郭的新义,对于圣人,无所谓方内方外之分。《大宗师》注云:“夫理有至极,外内相冥。未有极游外之至,而不冥于内者也。未有能冥于内而不游于外者也。故圣人常游外以宏内,无心以顺有。故虽终日见形,而神气无变;俯仰万机,而淡然自若。”真能游外者,必冥于内;真能冥于内者,必能游外。圣人无心以顺有。顺有就是所谓随顺万物。无心就是所谓冥于内。顺有就是游于外。向郭注以为这是庄子“述作之大意”。明此大意,“则夫游外冥内之道,坦然自明,而庄子之书,故是涉俗盖世之谈矣”(《大宗师》注)。向郭的努力,就是在于使原来道家的寂寥恍惚之说,成为涉俗盖世之谈。将方内与方外,统一起来。他们已有很大底成就。但其成就仍有可批评之处(说见下文)。

于魏晋时,佛法已入中国,在当时人的思想中,已有甚大底势力。在佛学中,有真如与生灭法的对立、常与无常的对立、涅槃与生死的对立。当时的思想家,以为真如与生灭法的对立,就是道家哲学中底无与有的对立;常与无常的对立,就是道家哲学中底静与动的对立;涅槃与生死的对立,就是道家哲学中底无为与有为的对立。当时底有一部分佛学家讲佛学,亦用有、无、动、静、有为、无为等观念。因此他们虽讲佛学,但其所讲底佛学,可以说是玄学中底一派。僧肇便是这一类底佛学家的杰出人才。僧肇的《物不迁》《不真空》诸论,所讲底便是这一类底佛学的代表作品。王弼、向秀、郭象拟统一道家哲学中的对立。僧肇亦拟统一佛学中底对立,他的《物不迁论》,是拟统一动与静的对立,他的《不真空论》是拟统一有与无的对立,他的《般若无知论》是拟统一有知与无知的对立,及有为与无为的对立。

僧肇《物不迁论》云:“夫人之所谓动者,以昔物不至今,故曰动而非静。我之所谓静者,亦以营物不至今,故曰静而非动。动而非静,以其不来。静而非动,以其不去。”“求向物于向,于向未尝无;责向物于今,于今未尝有。于今未尝有,以明物不来;于向未尝无,故知物不去。覆而求今,今亦不往。是谓昔物自在昔,不从今以至昔;今物自在今,不从昔以至今。”“如此,则物不相往来,明矣。既无往返之微朕,有何物而可动乎?然则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野马飘鼓而不动,日月历天而不周,复何怪哉?”上文引刘孝标《世说新语》注,谓至有前至后至,去有前去后去。僧肇所说,亦有此意。前至前去,不从昔至今;后至后去,亦不从今至昔。则在某一息间的某事物,自只是在某一息间的某事物。普通所谓另一息间的某事物实另是一事物,并非前一息间底某事物,继续而来者。《物不迁论》云:“是以梵志出家,白首而归,邻人见之曰:‘昔人尚存乎?’梵志曰:‘吾犹昔人,非昔人也。’”今日底梵志不过是似乎昔日底梵志。昔日底梵志自在昔日,不从昔来今。今日底梵志自在今日,不从今至昔。“言往不必往,古今常存,以其不动。称去不必去,谓不从今至古,以其不来。不来,故不驰骋于古今;不动,故各性住于一世。”昔日曾经有某事物的事实,不但常存而且有其功用。《物不迁论》云:“是以如来,功流万世而常存,道通百劫而弥固。成山假就于始篑,修途托至于初步,果以功业不可朽故也。功业不可朽,故虽在昔而不化。不化故不迁,不迁放则湛然明矣。”譬如人筑山,一筐土有一筐土的功业。又譬如人走路,一步有一步的功业。现在筑成一山,这山之筑成,靠最初的一筐土。现在走完一段路,这路之走完,靠最初底一举步。最初一筐土,最初一举步的功业,是在昔而不化。不化可见其不迁。

普通人以为,如说事物是静底,则须说今日底事物,就是昨日底事物。此所谓静,是与动对立底。普通人以为,如说事物是动底,则须说昨日底事物,变为今日底事物。此所谓动,是与静对立底。其实今日底事物,并不是昨日底事物,亦不是昨日底事物所变底。动是“似动而静”,去是“似去而留”。动只是似动,不是与静对立底。去只是似去,不是与留对立底。《物不迁论》云:“寻夫不动之作,岂释动以求静?必求静于诸动。必求静于诸动,故虽动而常静。不释动以求静,故虽静而不离动。”“虽静而常动”,“静而不离动”。所以动静不是对立底。如此说,即取消了普通所谓动静的对立,也可以说是,统一了普通所谓动静的对立。

僧肇《不真空论》云:“万物果有其所以不有,有其所以不无。有其所以不有,故虽有而非有;有其所以不无,故虽无而非无。”一切事物都是众缘和会而生底,“夫有若真有,有自常有,岂待缘而后有哉?譬彼真无,无自常无,岂待缘而后无也?若有不能自有,待缘而后有者,故知有非真有。有非真有,虽有不可谓之有矣。不无者,夫无则湛然不动,可谓之无。万物若无,则不应起。起则非无。以明缘起,故不无也。”“然则万法果有其所以不有,不可得而有;有其所以不无,不可得而无。何则?欲言其有,有非真生,欲言其无,事象既形。象形不即无,非真非实有。然则不真空义,显于兹矣。故《放光》云:‘诸法假号不真。譬如幻化人,非无幻化人,幻化人非真人也。’”一切诸法,缘会而生,缘离则灭,如幻化人。就此方面说,“万物有其所以不有”。但幻化人虽不是真人,而幻化人却是有底。万物虽都在生灭中,但生灭底万物,却是有底。由此方面说,所谓空是空而不空,“万物有其所以不无”。普通所谓无,是说没有事物;普通所谓有,是说真有事物。其实是有事物而事物非真有。若就普通所谓有无说,有事物而事物非真有,是不有不无,亦可说是亦有亦无。《不真空论》云:“若有不即真,无不夷迹,然则有无称异,其致一也。”如此说即取消了普通所谓有无的对立,也可以说是统一了普通所谓有无的对立。

般若,僧肇称为圣智。就广义底知识说,圣智亦是一种知识。但这种知识,与普通知识不同。知必有所知。所知就是现在所谓知识的对象。圣智的对象,是所谓真谛,但真谛是不可为知的对象底。其所以不可为知的对象者,因知是知其对象是什么,真谛不是什么,所以不可为知的对象。《般若无知论》说:“智以知所知,取相故名知。真谛自无相,真智何由知?”一事物的是什么,是其相。知知其是什么,是取其相。真谛不是什么,故无相,无相故不可知。从另一方面说,知与所知,是相对待底。有知则必有所知。有所知则必有知。《般若无知论》云:“夫知与所知,相与而有,相有而无。”“所知既生知,知亦生所知。所知既相生,相生即缘法。缘法故非真。非真故非真谛也。”知的对象,是由知之缘而生,知亦是因其对象而生。所以知的对象是缘生。缘生底不是真。不是真底不是真谛。所以真谛不可为知底对象。

但般若是对于真谛底知,此种知以不可为知的对象者为其对象。所以这种知与普通底知不同。《般若无知论》云:“是以真智观真谛,未尝取所知。智不取所知,此智何由知?”所以般若之知,可以称为无知。“圣人以无知之般若,照彼无相之真谛。”“寂怕无知,而无不知者矣。”(《般若无知论》)无知而无不知,就是无知之知。

然所谓真谛者,并非于事物之外,另有存在。真谛就是一切事物的真正底样子,就是所谓“诸法实相”。诸法都是众缘和会而生。“如幻化人”。其“是什么”是虚幻底。其相就是无相,无相就是诸法实相。知诸法实相之知,就是般若。无相不可为知的对象,所以般若无知。僧肇云:“夫智之生也,极于相内。法本无相,圣智何知?”(《答刘遗民书》)圣智是“无相之知”。有“无相之知”,则有“不知之照”(《般若无知论》)。

“不知之照”,照于诸法实相。所以圣智也不离于诸法。不离于诸法,就是所谓应会,或抚会。应会或抚会就是应付事物。圣人有般若之无知,是谓“虚其心”。亦有“不知之照”,是谓“实其照”。“虚不失照,照不失虚。”“然则智有穷幽之鉴,而无知焉。神有应会之用,而无虑焉。神无虑,故能独王于世表。智无知,故能玄照于事外。智虽事外,未始无事。神虽世表,终日域中。”(《般若无知论》)“是以照无相,不失抚会之功;睹变动,不乖无相之旨。”“是以圣人空洞其怀,无识无知,然居动用之域,而止无为之境;处有名之内,而宅绝言之乡;寂寥虚旷,莫可以形名得,若斯而已矣。”(《答刘遗民书》)“居动用之域”,“处有名之内”,是就圣人的行为说。“止无为之境”,“宅绝言之乡”,是就圣人的境界说。

《般若无知论》云:“故《宝积》曰:‘以无心意而现行。’《放光》云:‘不动等觉而建立诸法。’所以圣迹万端,其致一而已矣。是以般若可虚而照,真谛可亡而知,万动可即而静,圣应可无而为。斯则不知而自知,不为而自为矣。复何知哉?复何为哉?”圣人亦有知,亦无知;亦有为,亦无为。如此说,即取消了有为与无为的对立,也就是统一了有为与无为的对立。

僧肇及王弼、向秀、郭象所说底圣人,其境界是“经虚涉旷”,而其行事则可以是“和光同尘”。这是高明与中庸的统一。这是原来底道家、佛家所欠缺,而是玄学家所极欲弥补底。不过他们所得到底统一,还有可以批评之处。

《庄子·在宥》云:“物者,莫足为也,而不可不为。”玄学家所谓“应务”“应世”,似乎都有这种态度,他们说,圣人亦应务应世,不过是说,圣人亦能应务应世。王弼《老子》四章注:“和光而不污其体,同尘而不隃其真。”此是说圣人虽应世随俗,但亦无碍于其是圣人。《庄子·大宗师》向郭注云:“夫游外者依内,离人者合俗,故有天下者,无以天下为也。是以遗物而后能入群,坐忘而后能应务。愈遗之,愈得之。”此亦不过是说,惟有高底境界底人,最能应务。亦尚不是说,对于圣人,“依内”就是“游外”,“合俗”就是“离人”。

僧肇说:圣人“居动用之域,而止无为之境;处有名之内,而宅绝言之乡”。这也就是说,圣人“居动用之域”“处有名之内”,无碍于其“止无为之境”“宅绝言之乡”。他尚不是说,对于圣人,“居动用之域”,就是“止无为之境”;“处有名之内”,就是“宅无为之乡”。

玄学家极欲统一高明与中庸的对立。但照他们所讲底,高明与中庸,还是两行,不是一行。对于他们所讲底,还需要再下一转语。禅宗的使命,就是再下此一转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