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说:“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公孙丑问他:“何为知言?”他说:“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孟子·公孙丑上》)当时他所认为最有势力底诐淫邪遁之辞,就是杨墨的学说。他说:“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孟子·滕文公下》)孟子自以为他一生的大事,就是“距杨墨”。他自以为他“距杨墨”的功绩,可与“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相提并论。

杨朱的学说,可以“充塞仁义”,这是很显然底。照我们于上文第一章中所说,仁义的内容,都是“利他”。而杨朱则提倡“为我”。孟子说:“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孟子·尽心上》)《韩非子》亦说:“轻物重生之士”,“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之一毛。”(《韩非子·显学》)此所说“轻物重生之士”亦是指杨朱或其一派底人。“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之一毛”,有两个解释。一个解释是:利之以天下而欲拔其一毛,杨朱不为。这个解释,表示他是“轻物重生”。另一个解释是:拔其一毛可以利天下,杨朱不为。这个解释,表示他是“为我”。无论照哪一个解释,杨朱的“重生”或“为我”的主张,总是与儒家的“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主张,是不相容底。

杨朱一派底人,就是早期的道家。“道家者流”,出于隐者。在《论语》中,我们看见,孔子一生遇见了许多隐者。孔子积极救世,隐者们都不赞成。他们说,孔子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论语·宪问》)。他们劝告孔子:“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论语·微子》)他们自称为“辟世之士”(《论语·微子》)。他们都“独善其身”,对于社会,持消极态度。在隐者之中,有能讲出一番理论以为其行为作根据者,这些人便是早期的道家。杨朱就是其中的领袖。

杨朱的学说,在《老子》《庄子》及《吕氏春秋》等书中,尚可见其大概。《老子》书中说:“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四十四章)这就是“轻物重生”的理论。《庄子·养生主》说:“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这亦是“轻物重生”的理论。人为恶太甚,而至于受社会的制裁责罚,这是不合于重生的道理底。这是一般人所都知道底。但人若为善太多,以至于得到美名,亦不合于重生的道理。“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庄子·人间世》)“树大招风”。这都是有才有名之累。所以善养生底人,固不敢为大恶,亦不敢为大善,只处于善不善之间,所谓“缘督以为经”。这才是全身养生之道。《吕氏春秋》中《重己》《本生》《贵生》等篇所说,亦都是这一类的理论。

这一类的理论是道家的学说的第一步的进展。人重生,须不自伤,并不使他人他物伤之。如何能不使他人他物伤之?杨朱一派在此方面之办法,似只有一避字诀,如“避世”“避名”“避刑”等,均是以避为主。然人事变化无穷,害尽有不能避者。《老子》书中,多讲明宇宙间事物变化的通则。知之者能应用之,则可以得利避害。这是道家的学说的第二步进展。然因人事变化无穷,其中不可见底因素太多。所以即《老子》书中所讲底道理,仍不能保证应用之者必可以得利免害,于是《老子》书中仍亦有打穿后壁之言曰:“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十三章)这是大彻大悟之言。庄子乃继此讲“同人我,齐死生”,不以利害为利害,于是利害乃真不能伤。这是道家学说的第三步的进展。

以上所说的道家学说的进展,可引《庄子·山木》篇所讲一故事以说明之。《山木》篇云:“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茂盛,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夫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能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耶!”此故事前段所说,是杨朱的全生避害的方法。后半段所说,是庄子全生避害的方法。

“材”相当于《养生主》所谓为善。“不材”相当于《养生主》所谓为恶。“材与不材”之间,相当于《养生主》所谓“缘督以为经”。照此故事所说,人若不能“以生死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庄子·德充符》),则在人间世无论如何巧于趋避,总不能保证其可以完全地“免乎累”。无论材或不材,或材与不材之间,皆不能保其只受福而不受祸。若至人,则“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庄子·齐物论》)至此境界,始真能“免乎累”。这就是所谓“物物而不物于物”。这就是说,在此种境界中底人,对于一切皆是主动,不是被动。

“乘道德而浮游”“浮游乎万物之祖”底人,其境界是天地境界。斤斤于材不材,以趋利避害底人,其境界是功利境界。初期的道家,只讲到功利境界。后期的道家,则讲到天地境界。其自讲功利境界到讲天地境界,中间有显然底线索。我们可以说,初期的道家是自私底。自私之极,反而克去了自私。自私克服了他自己。如一个人自杀,自己取消了他自己。佛家的人因求脱离生死苦而出家,其动机亦是自私底。但他们若成了佛,他们的境界,亦是天地境界。这亦是自私取消了自私。

但专就初期道家说,他们是自私底。他们的学说是提倡自私。他们重生就是重他们自己的生。重生就是“为我”。他们的境界是功利境界。他们的学说不合乎高明的标准。他们的学说是可以“充塞仁义”。子路批评隐者,说他们是“欲洁其身而乱大伦”(《论语·微子》)。孟子说:“杨氏为我,是无君也。”“为我”就是“欲洁其身”,“无君”就是“乱大伦”。用我们现在底话说,若使人人都为我,则即没有社会了。没有社会是不可以底。

“杨氏为我”,可以“充塞仁义”,这是很显然底。因为儒家所谓仁义,是以“利他”为内容底。墨氏兼爱,正是利他,何以亦“充塞仁义”?为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须先说明,儒墨间有些根本不同。

儒家与墨家的不同,在有些方面,颇容易看出。墨家批评儒家云:“儒之道,足以丧天下者,四政焉。儒以天为不明,以鬼为不神,天鬼不说,此足以丧天下。又厚葬久丧,重为棺椁,多为衣衾,送丧若徙。三年哭泣,扶后起,杖后行,耳无闻,目无见,此足以丧天下。又弦歌鼓舞,习为声乐,此足以丧天下。又以命为有,贫富寿夭,治乱安危,有极矣,不可以损益也。为上者行之,必不听治矣。为下者行之,必不从事矣。此足以丧天下。”(《墨子·公孟》)墨家所非的命,并不是儒家所谓命,儒家并不以为人的“贫富寿天,治乱安危,有极矣,不可以损益也”。孔子所谓命,或是天的命令。孟、荀所谓命,则是人所遭遇的宇宙间的事变,在人力极限之外,为人力所无可奈何者。儒家主张尽人力以俟命,并不主张不尽人力而靠命。不过墨家以为他们所非底命,正是儒家所谓“有命”底命。除此点外,墨子此段讲出儒墨之间有些不同。墨家对于儒家底这些批评,是否有当,我们不必讨论。不过我们可以说,墨家对于儒家底批评,大概是限于这些方面。例如《墨子》中有《非儒篇》,其非儒也是说:儒者“繁饰礼乐以淫人,久丧伪哀以谩亲,立命缓贫而高浩居,倍本弃事而安怠傲”,“累寿不能尽其学,当年不能行其礼,积财不能赡其乐,繁饰邪术以营世君,盛为声乐以淫愚民,其道不可以期世,其学不可以导众”。这些批评也是与《公孟篇》所说是一类底。

对于儒家的中心思想“仁”“义”,墨家并没有批评。本来墨家也是讲仁义底。在此方面,墨家对于儒家底批评,可以有三点。

墨家说:“子夏之徒问于子墨子曰:‘君子有斗乎?’子墨子曰:‘君子无斗。’子夏之徒曰:‘狗豨犹有斗,恶有士而无斗矣?’子墨子曰:‘伤矣哉!言则称于汤、文,行则譬于狗豨,伤矣哉!’”(《墨子·耕柱篇》)照这段谈话的例推之,墨家可能说:儒家的人言行不符,他们虽然讲仁义,但未必能实行仁义。

墨家又说:“叶公子高,问政于仲尼曰:‘善为政者,若之何?’仲尼对曰:‘善为政者,远者近之,而旧者新之。’子墨子闻之曰:‘叶公子高未得其问也。仲尼亦未得其所以对也。’”(《墨子·耕柱》)照这段的例推之,墨家可能说:儒家虽讲仁义,但不知如何行仁义。

墨家又说:“子墨子曰:问于儒者:‘何故为乐?’曰:‘乐以为乐也。’子墨子曰:‘子未我应也。今我问曰:何故为室?曰:冬避寒焉,夏避暑焉,室所以为男女之别也。则子告我为室之故矣。今我问曰:何故为乐?曰:乐以为乐也。是犹曰:何故为室?曰:室以为室也。’”(《墨子·公孟》)照这段谈话的例推之,墨家可能说:儒家虽讲仁义,但未知仁义的内容或仁义的用处。

这三点是墨家对于儒家讲仁义所可能有底批评。我们此所谓可能,亦是事实的可能,不仅是理论的可能。这就是说,墨家对于儒家讲仁义,在事实上,可能有如此底批评,不过未有记录而已。

以上所说三点,可能有底批评,都不是对儒家讲仁义底直接底批评。这三点批评不过是说:你们儒者,虽讲仁义,但你们未必能实行仁义;或是说,你们儒者虽讲仁义,但你们未必知如何行仁义;或是说,你们儒者虽讲仁义,但你们未必知仁义的内容或用处。这三点批评不是说,你们讲仁义是错底,你们不应该讲仁义,或你们讲底不是仁义。墨家对于儒家讲仁义,在原则上是赞同底。本来儒家讲仁义,墨家亦讲仁义。墨家所谓“兼相爱”,就是行仁的方法,亦可以说,就是仁的内容。墨家所谓“交相利”,就是行仁义的方法,亦可以说就是义的内容。

儒家虽亦说仁就是爱人(《论语·颜渊》),但对于墨家主张兼爱,却有直接底批评。孟子说:“墨子兼爱,是无父也。”孟子对于墨家底此等批评,大概是就墨家所主张的“爱无差等”说。《墨子·耕柱篇》云:“巫马子谓子墨子曰:‘我与子异。我不能兼爱。我爱邹人于越人,爱鲁人于邹人,爱我乡人于鲁人,我爱家人于乡人,爱我亲于我家人,爱吾身于吾亲,以为近我也。’”巫马子是一个儒者。他说他不能兼爱,因为他不能“爱无差等”。可见爱无差等,是墨家兼爱的要点。孟子引墨者夷之亦说:墨者,“爱无差等,施由亲始”(《孟子·滕文公上》)。墨家主张爱无差等,儒家主张爱有差等,这便是儒墨之间底一大不同点。

巫马子说:他爱他自己,比爱他的父母更甚。这一点大概是墨家的纪述,过甚其词。因为这与儒家所注重底孝道是不合底。除此一点外,儒家是主张爱有差等。孟子说:“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孟子·尽心上》)人的爱本来就是有差等底。孟子问夷之,说:“夫夷子,信以为人之亲其兄之子,为若亲其邻之赤子乎?”(《孟子·滕文公上》)人亲他的兄的儿子,自然比亲他的邻人的小孩为甚。人本来爱他自己的父母,胜于爱别人的父母;爱自己的子女,胜于爱别人的子女。照儒家的说法,这是无须改正底。人所须注意底只是:你爱你的父母的时候,你应该念及,别人亦爱其父母。你爱你的子女的时候,你应该念及,别人亦爱其子女。如此念时,你应该设法使别人亦能爱其父母,别人亦能爱其子女。你至少不应该妨碍别人爱其父母,别人爱其子女。这就是孟子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善推其所为”。孟子说:“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孟子·滕文公上》)从“老吾老”推其所为,以及人之老;从“幼吾幼”推其所为,以及人之幼。这就是从一本推出。这也就是行忠恕之道。忠恕之道是“为仁之方”,是行仁的方法。充分行忠恕之道就是行仁。行仁也不是矫揉造作。因为人本来有“恻隐之心”,有“不忍人之心”。行忠恕之道、行仁,就是此心的充分底扩充。儒家亦主张“兼相爱”,不过以为爱应有差等。

“爱有差等”并不是不爱别人,不过是更爱其亲。孔子说:仁是“爱人”。这是墨家所赞成底。但仁者更爱其亲,这是墨家所不赞成底。墨家的爱无差等的办法,是爱别人等于爱其亲,或爱其亲等于爱别人。这种办法,可以是将爱别人底爱加多,也可是将其爱其亲底爱减少。无论如何,一个人爱别人与爱其亲中间底差别,是没有了。如此,则不足以见其亲之为其亲。所以孟子说:“墨氏兼爱,是无父也。”这也就是孟子所谓“二本”。严格地说,爱无差等,是爱每一个人均相同。如此,则每一个人是一本。朱子说:“爱无差等,何止二本?盖千万本也。”(《孟子纂疏》引)

墨子可以说:我们虽主张“爱无差等”,但亦主张“施由亲始”。儒家可以问:为什么施由亲始?如果因为在原则上,你本来应该先爱你的亲,这就是你视你的亲,重于别人,这就不是爱无差等了。如果因为在事实上,你的亲在你附近,所以你应该先爱他,这个应该就是有条件底了。假如你的亲不在你的附近,你就可以不必“施由亲始”。如此说,则“施由亲始”救不了“爱无差等”的毛病。

墨家讲兼爱与儒家讲仁,有如此底不同。这是孟子所已指出,并且是前人所常讲底。此外尚有一点更重要底不同,虽孟子亦未指出,前人亦未讲到。我们于下文论之。

仁是“爱人”,这是孔子说底,也是墨家所赞成底。但是如果我们问:仁者为什么爱人?对于这个问题,儒墨的答案就有不同。儒家的答案是:“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孟子·公孙丑上》)将仁之端“扩而充之”,即是仁人。仁人本其恻隐之心,不忍见一人不得其所,所以他爱人利人。

墨家的答案是:兼爱之道,“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他们说:“仁人之事者,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然当今之时,天下之害孰为大?曰:‘若大国之攻小国也,大家之乱小家也,强之劫弱,众之暴寡,诈之谋愚,贵之傲贱:此天下之害也。’”“姑尝本原若众害之所自生”,“兼与?别与?即必曰:别也。然则之交别者,果生天下之大害者与?是故别非也”。“非人者必有以易之”,“是故子墨子曰:‘兼以易别。’”(《墨子·兼爱下》)。这就是墨子教人兼爱的理论底根据。他的理论,是功利主义底。功利主义,正是儒家所反对底。

墨家所有底主张的理论底根据,都是功利主义底。例如墨家主张薄葬短丧,其理论底根据是:“计厚葬为多埋赋财者也。计久丧为久禁从事者也。财已成者,挟而埋之。后得生者,而久禁之。以此求富,此譬犹禁耕而求获也。”“以此求众,譬犹使人负创而求其寿也。”(《墨子·节葬下》)儒家主张厚葬的理论底根据,与此完全不是一类底。孟子告诉墨者夷之说:“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蚋姑嘬之。其颡有泚,睨而不视。夫泚也,非为人泚,中心达于面目。盖归反虆梩而掩之。掩之诚是也,则孝子仁人之掩其亲,亦必有道矣。”(《孟子·滕文公上》)厚葬只是求人心之所安,犹如久丧是求人心之所安。(《论语·阳货》孔子告宰我说)并不是考虑计算如是有利,所以才厚葬久丧。

墨家论国家社会之起源,亦是用功利主义底说法,他们说:“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时,盖其语,人异义。”“是以人是其义,以非人之义,故交相非也。是以内者,父子兄弟相怨恶,离散不能相和合。天下之百姓,皆以水火毒药相亏害。至有余力,不能以相劳;腐朽余财,不以相分;隐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乱,若禽兽然。夫明乎天下之所以乱者,生于无政长。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墨子·尚同上》)国家社会的起源如此,所以其存在的根据,亦是因为有之则有利,无之则有害。这种说法,是功利主义底。

儒家的说法又不同。孟子说:“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尧)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有人伦是人之所以别于禽兽者。国家社会,起于人之有人伦,因为不如是则近于禽兽。

或可问:墨家所以主张兼爱,是因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国家百姓人民之利”是公利。上文第一章说:儒家以为公利为义的内容。如此,则墨家教人兼爱,亦正是教人行义。此与儒家又有何别?

这一问是很好底。不过对于以上所说儒墨的答案,我们还可以追问一句。再一追问,即可以看出儒墨的不同。

儒家说:“仁者爱人。”因为他有不忍人之心,扩充其不忍人之心,所以爱人。我们再追问一句:一个人为什么应该扩充其不忍人之心?儒家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有不忍人之心,是人之所异于禽兽者。孟子说:“人之所以为人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离娄下》)人之所以为人,即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人既是人,就应该实现人之所以为人者,人扩充他的不忍人之心,就是实现人之所以为人者,并不是因为如此,他个人可以得什么利益。

墨家说:人应该兼爱,因为,兼爱“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我们还可以再追问一句,人为什么应该求“国家百姓人民之利”?墨家的答案是:因为求“国家百姓人民之利”,是求一个人的自己的利益的最好底方法。墨家说:“夫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利人者,人必从而利之。恶人者,人必从而恶之。害人者,人必从而害之。”(《墨子·兼爱中》)不但此也,照墨家的说法,行兼爱底人,上帝赏他、鬼神赏他、国家赏他,他可以得到许多赏。不兼爱底人,上帝罚他、鬼神罚他、国家罚他,他要受许多罚。所以就一个人自己的利益说,行兼爱则有百利而无一害,不兼爱则有百害而无一利。

照儒家所谓义利之辨,一个人为自己的利益而行兼爱,其行为虽是爱人,但严格地说,他仍是为利,不是行义。人应该行兼爱,因为行兼爱于他自己有利,如此说,则此应该即是有条件底,行兼爱也就是有所为而为了。儒墨的根本不同就在于此。《孟子》书中说:“宋牼将之楚,孟子遇于石丘。曰:‘先生将何之?’曰:‘吾闻秦楚构兵,我将见楚王,说而罢之。楚王不悦,我将见秦王,说而罢之。二王我将有所遇焉。’曰:‘轲也请无问其详,愿闻其指。说之将如何?’曰:‘我将言其不利也。’曰:‘先生之志则大矣,先生之号则不可。’”(《孟子·告子下》)孟子对于墨子,亦可以如此说。

照我们于《新原人》中所说底标准说,为自己的利益而行兼爱底人,其行为是合乎道德底行为,不是道德行为。他的行为虽合乎道德,但他的境界是功利境界。

我们可以说,墨家只讲到功利境界。照“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标准,墨家的学说,不合乎“高明”的标准。

这并不是说,墨子本人或墨家中有些人的境界,都只是功利境界。就墨子本人说,他“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他的境界,至少是道德境界。但听他的话,为求得自己的利益而行兼爱底人,其境界是功利境界。墨子的学说亦只讲到功利境界。

这也并不是说,人应该不兼爱。如墨家所说底兼爱,尚且不可,何况不兼爱!这正如道家批评儒家,要绝仁弃义。他们并不是教人不仁不义,他们是说:如儒家所说底仁义尚且不可,何况不仁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