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论诗名著序

诗与文同源而异流,相辅以为用。稽诸古代经传,惟虞书言志数语,论语可以兴一章,其言最为简要,包括无遗。汉魏六朝之际,评论滋繁,然多附诗于文。通论大体,如陆机之赋,挚虞之论,其尤昭著者矣。迨梁钟嵘作《诗品》,特取历代诗家,讨其源流,断其优劣,实为论诗专篇之冠冕。唐宋而还,诗道大盛,其见之评论者,则多散在诗话,卷帙充栋,最为纷杂。求其篇章完美,足以上续钟作者,寥寥无几,岂其由于善诗者之不尚文与。今之所录,即托始钟氏,以后谨择其持论通达,于诗道颇有推阐,而便于诵览者。计数十首,皆循时代编次,论词之作,所取尤少,故随附其中,不更析出,大要以不违于虞书论语所言为本。若其门户诟争之辞,穿凿虚矫之论,即不胜录,亦无裨于初学,则皆黜之弗载焉。

钟嵘

钟嵘,梁,长社人,字仲伟。好学有思理,明于《周易》。仕齐为南康王侍郎。天监中,官西中郎将、晋安王记室。著《诗品》三卷,取汉魏至梁能诗者一百余人,分为上中下三品,各系以论断,妙达文理,与《文心雕龙》并称。

《诗品》序 并诗家品次

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行诸舞咏。照烛三才,晖丽万有,灵祇待之以致飨,幽微藉之以昭告。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

昔《南风》之词,《卿云》之颂,厥义夐矣。夏歌曰:“郁陶乎予心。”楚谣曰:“名余曰正则。”虽诗体未全,然是五言之滥觞也。逮汉李陵,始著五言之目矣。古诗眇邈,人世难详,推其文体,固是炎汉之制,非衰周之倡也。自王、扬、枚、马之徒,词赋竞爽,而吟咏靡闻。从李都尉迄班婕妤,将百年间,有妇人焉,一人而已。诗人之风,顿已缺丧。东京二百载中,惟有班固《咏史》,质木无文。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笃好斯文;平原兄弟,郁为文栋;刘桢王粲,为其羽翼。次有攀龙托凤,自致于属车者,盖将百计。彬彬之盛,大备于时矣!尔后陵迟衰微,迄于有晋。太康中,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勃尔复兴,踵武前王,风流未沫,亦文章之中兴也。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传,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先是郭景纯用上之才,变创其体;刘越石仗清刚之气,赞成厥美。然彼众我寡,未能动俗。逮义熙中,谢益寿斐然继作。元嘉中,有谢灵运,才高词盛,富艳难,固已含跨刘、郭,陵轹潘、左。故知陈思为建安之杰,公干、仲宣为辅;陆机为太康之英,安仁、景阳为辅;谢客为元嘉之雄,颜延年为辅。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词之命世也。

夫四言,文约意广,取效风骚,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习焉。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岂不以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者邪!故诗有三义焉:一曰兴,二曰比,三曰赋。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宏斯三义,酌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采,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若专用比兴,患在意深,意深则词踬;若但用赋体,患在意浮,意浮则文散。嬉成流移,文无止泊,有芜漫之累矣。

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寒客衣单,孀闺泪尽;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反;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故曰:“诗可以群,可以怨。”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故词人作者,罔不爱好。今之士俗,斯风炽矣。才能胜衣,甫就小学,必甘心而驰骛焉。于是庸音杂体,人各为容。至使膏腴子弟,耻文不逮。终朝点缀,分夜呻吟,独观谓为警策,众睹终沦平钝。次有轻薄之徒,笑曹、刘为古拙,谓鲍照羲皇上人,谢朓今古独步。而师鲍照,终不及“日中市朝满”;学谢朓,劣得“黄鸟度青枝”。徒自弃于高明,无涉于文流矣。

观王公缙绅之士,每博论之余,何尝不以诗为口实,随其嗜欲,商榷不同。淄渑并泛,朱紫相夺,喧议竞起,准的无依。近彭城刘士章,俊赏之士,疾其淆乱,欲为当世诗品,口陈标榜,其文未遂,感而作焉。昔九品论人,七略裁士,校以宾实,诚多未值。至若诗之为技,较尔可知,以类推之,殆均博奕。方今皇帝资生知之上才,体沉郁之幽思,文丽日月,赏究天人,昔在贵游,已为称首。况八纮既奄,风靡云蒸,抱玉者联肩,握珠者踵武。固以瞰汉、魏而不顾,吞晋、宋于胸中。谅非农歌辕议,敢致流别。嵘之今录,庶周旋于闾里,均之于谈笑耳。

一品之中,略以世代为先后,不以优劣为诠次。又其人既往,其文克定,今所寓言,不录存者。夫属词比事,乃为通谈。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德驳奏,宜穷往烈。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钞。近任昉、王元长等,词不贵奇,竞须新事,尔来作者,寖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衲,蠹文已甚。但自然英旨,罕值其人。词既失高,则宜加事义,虽谢天才,且表学问,亦一理乎!

陆机《文赋》,通而无贬;李充《翰林》,疏而不切;王微《鸿宝》,密而无裁;颜延论文,精而难晓;挚虞《文志》,详而博赡,颇曰知言。观斯数家,皆就谈文体,而不显优劣。至于谢客集诗,逢诗辄取;张骘《文士》,逢文即书。诸英志录,并义在文,曾无品第。嵘今所录,止乎五言。虽然,网罗今古,词文殆集,轻欲辨彰清浊,掎摭病利,凡百二十人。预此宗流者,便称才子。至斯三品升降。差非定制,方申变裁,请寄知者尔。

昔曹、刘殆文章之圣,陆、谢为体贰之才,锐精研思,千百年中,而不闻宫商之辨,四声之论。或谓前达偶然不见,岂其然乎?尝试言之:古曰诗颂,皆被之金竹,故非调五音无以谐会。若“置酒高堂上”“明月照高楼”,为韵之首。故三祖之词,文或不工,而韵入歌唱,此重音韵之义也,与世之言宫商异矣。今既不被管弦,亦何取于声律邪?齐有王元长者,尝谓余云:“宫商与二仪俱生,自古词人不知之,惟颜宪子乃云律吕音调,而其实大谬;唯见范晔、谢庄颇识之耳。尝欲进《知音论》,未就。”王元长创其首,谢朓、沈约扬其波,三贤或贵公子孙,幼有文辩。于是士流景慕,务为精密,襞积细微,专相陵架,故使文多拘忌,伤其真美。余谓文制本须讽读,不可蹇碍,但令清浊通流,口吻调利,斯为足矣。至平上去入,则余病未能;蜂腰鹤膝,闾里已具。

陈思“赠弟”,仲宣《七哀》,公干“思友”,阮籍《咏怀》,子卿“双凫”,叔夜“双鸾”,茂先“寒夕”,平叔“衣单”,安仁“倦暑”,景阳“苦雨”,灵运《邺中》,士衡《拟古》,越石“感乱”,景纯“咏仙”,王微“风月”,谢客“山泉”,叔源“离宴”,鲍照“戍边”,太冲《咏史》,颜延“入洛”,陶公《咏贫》之制,惠连《捣衣》之作,斯皆五言之警策者也。所以谓篇章之珠泽,文彩之邓林。

诗家品次

《古诗》、李陵、班姬、曹植、刘桢、王粲、阮籍、陆机、潘岳、张协、左思、谢灵运,以上上品。

秦嘉、徐淑〔秦嘉妻〕、魏文帝嵇康张华何晏孙楚、王讚、张翰、潘尼、应璩、陆云、石崇、曹攄、何劭、刘琨、卢谌、郭璞袁宏、郭泰机、顾恺之、谢世基、顾迈、戴凯、陶潜、颜延之、谢瞻、谢混、袁淑、王微、王僧达、谢惠连、鲍照、谢朓、江淹范云、邱迟、任昉、沈约,以上中品。

班固、郦炎、赵壹魏武帝、魏明帝、曹彪、徐干阮瑀、欧阳建、应璩、嵇含、阮偘、嵇绍、枣据、张载傅玄、傅咸、缪袭、夏侯湛王济杜预、孙绰、许询、戴逵、殷仲文、傅亮、何长瑜、羊曜璠、范晔、宋孝武帝、刘铄、刘宏、谢庄、苏宝生、陵修之、任曇绪、戴法兴、区惠恭、汤惠休、道猷、宝月、齐高帝、张永、王文宪、谢超宗、邱灵鞠、刘祥、檀超、钟宪、颜则、顾则心、毛伯成、吴迈远、许瑶之、鲍令晖、韩英、张融孔稚珪王融、刘绘、江祏、王巾、卞彬、卞录、袁嘏、张欣泰、范缜、陆厥、虞义、江洪、鲍行卿、孙察,以上下品。

刘勰

刘勰,梁,莒人,字彦和。天监中,官东宫通事舍人,笃志好学,昭明太子深爱接之。后出家为沙门,改名慧地。撰《文心雕龙》十卷,共五十篇。其末篇序志,略谓“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详观近代之论文者:如魏文《述典》,陈思《序书》,应玚《论文》,陆机《文赋》,仲洽《流别》,宏范《翰林》,又君山、公干之徒,吉甫、士龙之辈,泛论文意,往往间出,并未能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不述先哲之诰,无益后人之虑,此《文心》所以作也。”盖其自负如是,后世论者,亦皆推为论文专书之冠。

明诗 《文心雕龙》,下同

大舜云:“诗言志,歌永言”,圣谟所析,义已明矣。是以“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舒文载实,其在兹乎!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有符焉尔。

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昔葛天氏乐辞云,玄鸟在曲;黄帝云门,理不空绮。至尧有《大唐》。之歌,舜造南风之诗,观其二文,辞达而已。及大禹成功,九序惟歌;太康败德,五子咸怨。顺美匡恶,其来久矣。自商暨周,雅、颂圆备,四始彪炳,六义环深。子夏鉴绚素之章,子贡悟琢磨之句,故商、赐二子,可与言诗。自王泽殄竭,风人辍采,《春秋》观志,讽诵旧章,酬酢以为宾荣,吐纳而成身文。逮楚国讽怨,则《离骚》为刺。秦皇灭典,亦造仙诗。

汉初四言,韦孟首唱,匡谏之义,继轨周人。孝武爱文,柏梁列韵;严、马之徒,属辞无方。至成帝品录,三百余篇,朝章国采,亦云周备。而辞人遗翰,莫见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后代也。按《召南·行露》,始肇半章;孺子沧浪,亦有全曲;暇豫优歌,远见春秋;邪径童谣,近在成世。阅时取证,则五言久矣。又古诗佳丽,或称枚叔,其《孤竹》一篇,则傅毅之词。比采而推,两汉之作乎?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至于张衡怨篇,清曲可味;仙诗缓歌,雅有新声。

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踊,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乃正始明道,诗杂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浅。唯嵇志清峻,阮旨遥深,故能标焉。若乃应璩《百一》,独立不惧,辞谲义贞,亦魏之遗直也。

晋世群才,稍入轻绮。张、潘、左、陆,比肩诗衢,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江左篇制,溺乎玄风,嗤笑徇务之志,崇盛亡机之谈。袁、孙已下,虽各有雕采,而辞趣一揆,莫与争雄,所以景纯仙篇,挺拔而为俊矣。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竞也。

故铺观列代,而情变之数可监;撮举同异,而纲领之要可明矣。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华实异用,惟才所安。故平子得其雅,叔夜含其润,茂先凝其清,景阳振其丽。兼善则子建、仲宣,偏美则太冲、公干。然诗有恒裁,思无定位,随性适分,鲜能通圆。若妙识所难,其易也将至;忽之为易,其难也方来。至于三六杂言,则出自篇什;离合之发,则萌于图谶;回文所兴,则道原为始;联句共韵,则柏梁余制。巨细或殊,情理同致,总归诗囿,故不繁云。

赞曰:民生而志,咏歌所含。兴发皇世,风流二《南》。神理共契,政序相参。英华弥缛,万代永耽。

乐府

乐府者,声依永,律和声也。钧天九奏,既其上帝;葛天八阕,爰乃皇时。自《咸》、《英》以降,亦无得而论矣。至于涂山歌于候人,始为南音;有娀谣乎飞燕,始为北声;夏甲叹于东阳,东音以发;殷整思于西河,西音以兴:音声推移,亦不一概矣。匹夫庶妇,讴吟土风,诗官采言,乐盲被律,志感丝篁,气变金石。是以师旷觇风于盛衰,季札鉴微于兴废,精之至也。

夫乐本心术,故响浃肌髓,先王慎焉,务塞淫滥。敷训胄子,必歌九德,故能情感七始,化动八风。自雅声寖微,溺音腾沸,秦燔《乐经》,汉初绍复,制氏纪其铿锵,叔孙定其容典,于是《武德》兴乎高祖,《四时》广于孝文,虽摹《韶》、《夏》,而颇袭秦旧,中和之响,阒其不还。暨武帝崇礼,始立乐府,总赵代之音,撮齐楚之气,延年以曼声协律,朱马以《骚》体制歌。《桂华》杂曲,丽而不经,《赤雁》群篇,靡而非典,河间荐雅而罕御,故汲黯致讥于《天马》也。至宣帝雅颂,诗效《鹿鸣》;迩及元成,稍广淫乐,正音乖俗,其难也如此。暨后汉郊庙,惟杂雅章,辞虽典文,而律非夔旷。

至于魏之三祖,气爽才丽,宰割辞调,音靡节平。观其“北上”众引,“秋风”列篇,或述酣宴,或伤羁戍,志不出于滔荡,辞不离于哀思。虽三调之正声,实《韶》、《夏》之郑曲也。逮于晋世,则傅玄晓音,创定雅歌,以咏祖宗;张华新篇,亦充庭万。然杜夔调律,音奏舒雅,荀勖改悬,声节哀急,故阮咸讥其离声,后人验其铜尺。和乐之精妙,固表里而相资矣。

故知诗为乐心,声为乐体;乐体在声,瞽师务调其器;乐心在诗,君子宜正其文。“好乐无荒”,晋风所以称远;“伊其相谑”,郑国所以云亡。故知季札观辞,不直听声而已。

若夫艳歌婉娈,怨志诀绝,淫辞在曲,正响焉生?然俗听飞驰,职竞新异,雅咏温恭,必欠伸鱼睨;奇辞切至,则拊髀雀跃;诗声俱郑,自此阶矣!凡乐辞曰诗,诗声曰歌,声来被辞,辞繁难节。故陈思称“李延年闲于增损古辞,多者则宜减之”,明贵约也。观高祖之咏《大风》,孝武之叹《来迟》,歌童被声,莫敢不协。子建士衡,咸有佳篇,并无诏伶人,故事谢丝管,俗称乖调,盖未思也。至于斩伎鼓吹,汉世铙挽,虽戎丧殊事,而并总入乐府,缪袭所致,亦有可算焉。昔子政品文,诗与歌别,故略具乐篇,以标区界。

赞曰:八音摛文,树辞为体。讴吟坰野,金石云陛。《韶》响难追,郑声易启。岂惟观乐,于焉识礼。

杜甫

杜甫,小传见前诗十五家。

论诗绝句十一首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

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

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

才力应难跨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

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

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

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

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

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

沈范早知何水部,曹刘不待薛郎中。

独当省署开文苑,兼泛沧浪学钓翁。

〔自注:水部郎中薛据。〕

李陵苏武是吾师,孟子论文更不疑。

一饭未曾留俗客,数篇今见古人诗。

〔自注:校书郎云卿。〕

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

即今耆旧无新语,漫钓槎头缩颈鳊。

陶冶性灵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

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

不见高人王右丞,蓝田丘壑漫寒藤。

最传秀句寰区满,未绝风流相国能。

〔自注:右丞弟,今相国缙〕。

元结

元结,唐,河南人,字次山,后魏之裔,天宝进士。肃宗召见,上《时议》五篇,帝悦之。累迁水部员外郎。代宗时,以亲老归樊上,著书自娱,作《元子》十篇。晚拜道州刺史,进授容管经略使,罢还京师,卒年五十。文章戛戛自异,变排偶绮丽之习,在韩柳之先,有《次山集》。

箧中集》序

元结作《箧中集》,或问曰:公所集之诗,何以订之?对曰:风雅不兴,几及千岁,溺于时者,世无人哉?呜呼!有名位不显,年寿不将,独无知音,不见称颂,死而已矣,谁云无之!近世作者,更相沿袭,拘限声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为辞,不知丧于雅正。然哉!彼则指咏时物,会谐丝竹,与歌儿舞女,生污惑之声于私室可矣;若令方直之士、大雅君子,听而诵之,则未见其可矣。

吴兴沈千运,独挺于流俗之中,强攘于已溺之后,穷老不惑,五十余年。凡所为文,皆与时异。故朋友后生,稍见师效,能似类者,有五六人。于戏!自沈公及二三子,皆以正直而无禄位,皆以忠信而久贫贱,皆以仁让而致丧亡。异于是者,显荣当世。谁为辩士,吾欲问之。天下兴兵,于今六岁,人皆务武,斯焉谁嗣!已长逝者,遗文散失。方阻绝者,不见近作。尽箧中所有,总编次之,命曰《箧中集》。且欲传之亲故,冀其不亡于今,凡七人〔七人,沈千运、王季友、于逖、孟云卿、张彪、赵微明、元融也〕,诗二十二首。时乾元三年也。

白居易

白居易,小传见前诗十五家。

与元九书

月日,居易白。微之足下:自足下谪江陵至于今,凡枉赠答诗仅百篇。每诗来,或辱序,或辱书,冠于卷首,皆所以陈古今歌诗之义,且自叙为文因缘,与年月之远近也。仆既受足下诗,又谕足下此意,常欲承答来旨,粗论歌诗大端,并自述为文之意,总为一书,致足下前。累岁已来,牵故少暇,间有容隙,或欲为之,又自思所陈,亦无出足下之见,临纸复罢者数四,卒不能成就其志,以至于今。

今俟罪浔阳,除盥栉食寝外无余事,因览足下去通州日,所留新旧文二十六轴。开卷得意,忽如会面。心所蓄者,便欲快言,往往自疑,不知相去万里也。既而愤悱之气,思有所泄,遂追就前志,勉为此书,足下幸试为仆留意一省。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经首之。就六经言,《诗》又首之。何者?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上自贤圣,下至愚,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

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缘其声,纬之以五音。音有韵,义有类。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于是乎孕大含深,贯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为大柄,决此以为大宝也。故闻“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则知虞道昌矣。闻五子洛汭之歌,则知夏政荒矣。言者无罪,闻者足诫,言者闻者莫不两尽其心焉。

洎周衰秦兴,采诗官废,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导人情。乃至于谄成之风动,救失之道缺。于时六义始刓矣。

国风变为骚辞,五言始于苏、李。苏、李、骚人,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而为文。故河梁之句,止于伤别;泽畔之吟,归于怨思。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故兴离别,则引双凫一雁为喻,讽君子小人则引香草恶鸟为比。虽义类不具,犹得风人之什二三焉。于时六义始缺矣。

晋、宋已还,得者盖寡。以康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江、鲍之流,又狭于此。如梁鸿《五噫》之例者,百无一二焉。于时六义浸微矣!

陵夷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噫!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顾所用何如耳。设如“北风其凉”,假风以刺威虐也;“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也;“棠棣之华”,感华以讽兄弟也;“采采芣苢”,美草以乐有子也。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离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故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于时六义尽去矣。

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有《感兴诗》十五篇。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古今,覙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三四十首。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

仆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废食辍哺、夜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嗟乎!事有大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陈于左右。

仆始生六七月时,乳母抱弄于书屏下,有指“无”字、“之”字示仆者,仆虽口未能言,心已默识。后有问此二字者,虽百十其试,而指之不差。则知仆宿昔之缘,已在文字中矣。及五六岁,便学为诗。九岁谙识声韵。十五六,始知有进士,苦节读书。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瞥瞥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者,动以万数,盖以苦学力文之所致,又自悲矣。

家贫多故,二十七方从乡赋。既第之后,虽专于科试,亦不废诗。及授校书郎时,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辈,见皆谓之工,其实未窥作者之域耳。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是时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手请谏纸,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进闻于上。上以广宸听,副忧勤;次以酬恩奖,塞言责;下以复吾平生之志。岂图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而谤已成矣!

又请为左右终言之。凡闻仆《贺雨诗》,众口籍籍,已为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大率如此,不可遍举。不相与者,号为沽誉,号为诋讦,号为讪谤;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戒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有邓鲂者,见仆诗而喜,无何鲂死。有唐衢者,见仆诗而泣,未几而衢死。其余则足下。足下又十年来困踬若此。呜呼!岂六义四始之风,天将破坏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意不欲使下人病苦闻于上耶?不然,何有志于诗者不利若此之甚也!

然仆又自思关东一男子耳,除读书属文外,其他懵然无知,乃至书画棋博可以接群居之欢者,一无通晓,即其愚拙可知矣!初应进士时,中朝无缌麻之亲,达官无半面之旧,策蹇步于利足之途,张空拳于战文之场。十年之间,三登科第,名入众耳,迹升清贯,出交贤俊,入侍冕旒。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亦其宜也。

日者,又闻亲友间说,礼、吏部举选人,多以仆私试赋判传为准的。其余诗句,亦往往在人口中。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又足下书云到通州日,见江馆柱间有题仆诗者,复何人哉?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乐,娱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此诚雕篆之戏,不足为多,然今时俗所重,正在此耳。虽前贤如渊、云者,前辈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于其间哉。

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以多取。”仆是何者,窃时之名已多。既窃时名,又欲窃时之富贵,使己为造物者,肯兼与之乎?今之迍穷,理固然也。况诗人多蹇,如陈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遗,而迍剥至死。李白、孟浩然辈,不及一命,穷悴终身。近日孟郊六十,终试协律;张籍五十,未离一太祝。彼何人哉!彼何人哉!况仆之才,又不逮彼。今虽谪佐远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万,寒有衣,饥有食,给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谓不负白氏之子矣。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仆数月来,检讨囊箧中,得新旧诗,各以类分,分为卷首。自拾遗来,凡所遇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讫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谕诗”。又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又有事务牵于外,情性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百韵至两韵者四百余首,谓之“杂律诗”。凡为十五卷,约八百首。异时相见,当尽致于执事。

微之,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仆虽不肖,常师此语。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者,知仆之道焉。其余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今铨次之间,未能删去,他时有为我编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贵耳贱目,荣古陋今,人之大情也。仆不能远征古旧,如近岁韦苏州歌行,凊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诗,又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然当苏州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后,人始贵之。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淡而词迂。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今所爱者,并世而生,独足下耳。然千百年后,安知无复如足下者出,而知爱我诗哉?故自八九年来,与足下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知吾罪吾,率以诗也。

如今年春游城南时,与足下马上相戏,因各诵新艳小律,不杂他篇,自皇子陂归昭国里,迭吟递唱,不绝声者二十里余。攀、李在傍,无所措口。知我者以为诗仙,不知我者以为诗魔。何则?劳心灵,役声气,连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偶同人当美景,或花时宴罢,或月夜酒酣,一咏一吟,不觉老之将至。虽骖鸾鹤、游蓬瀛者之适,无以加于此焉,又非仙而何?微之,微之!此吾所以与足下外形骸、脱踪迹、傲轩鼎、轻人寰者,又以此也。

当此之时,足下兴有余力,且与仆悉索还往中诗,取其尤长者,如张十八古乐府,李二十新歌行,卢、杨二秘书律诗,窦七、元八绝句,博搜精掇,编而次之,号为《元白往还诗集》。众君子得拟议于此者,莫不踊跃欣喜,以为盛事。嗟乎!言未终而足下左转,不数月而仆又继行,心期索然,何日成就?又可为之叹息矣!

又仆常语足下,凡人为文,私于自是,不忍于割截,或失于繁多。其间妍媸,益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鉴无姑息者,讨论而削夺之,然后繁简当否,得其中矣。况仆与足下为文,尤患其多。己尚病之,况他人乎?今且各纂诗律,粗为卷第,待与足下相见日,各出所有,终前志焉。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见在何地,溘然而至,则如之何!微之微之,知我心哉!

浔阳腊月,江风苦寒,岁暮鲜欢,夜长无睡。引笔铺纸,悄然灯前,有念则书,言无次第。勿以繁杂为倦,且以代一夕之话也。微之微之,知我心哉!乐天再拜。

元稹

元稹,河南人,字微之。元和初对策,举制科第,拜监察御史,遇事敢言,谪江陵参军。长庆中,由监军崔潭畯进稹歌词,擢知制诰,未几入相。裴度屡劾之,遂俱罢。太和中,官武昌节度使,卒。稹为诗以平易胜,与白居易齐名,时称元白,号为元和体。宫中妃嫔多诵之,呼为元才子。有《元氏长庆集》。

《乐府诗古题》序

《诗》讫于周,《离骚》讫于楚。是后诗之流为二十四名:赋、颂、铭、赞、文、诔、箴、诗、行、咏、吟、题、怨、叹、章、篇、操、引、谣、讴、歌、曲、词、调,皆诗人六义之余,而作者之旨。由“操”而下八名,皆起于郊祭军宾吉凶苦乐之际。在音声以度词,审调以节唱,句度短长之数,声韵平上之差,莫不由之准度。而又区别其在琴瑟者为“操”“引”,采民甿者为“讴”“谣”,备曲度者总得谓之“歌”“曲”“词”“调”;斯皆由乐以定词,非选词以配乐也。由“诗”而下九名,皆属事而作,虽题号不同,而悉谓之为诗可也。

后之审乐者,往往采取其词,度为歌曲,盖选词以配乐,非由乐以定词也。而纂撰者,由“诗”而下十七名,尽编为乐府等题。除铙吹、横吹、郊祀、清商等词在乐志者,其余木兰、仲卿、四愁、七哀之辈,亦未必尽播于管弦明矣。后之文人,达乐者少,不复如是配别,但遇兴纪题,往往兼以句度短长,为歌诗之异。刘补阙云乐府肇于汉魏。按仲尼学《文王操》,伯牙作《水仙操》,齐沐犊作《雉朝飞》,卫女作《思归引》,则不于汉魏而后始,亦已明矣。

况自风雅,至于乐流,莫非讽兴当时之事,以贻后世之人。沿袭古题,唱和重复,于文或有短长,于义咸为赘。尚不如寓意古题,刺美见事,犹有诗人引古以讽之义焉。曹、刘、沈、鲍之徒,时得如此,亦复稀少。近代惟诗人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无有倚傍。

余少时,与友人白乐天、李公垂辈,谓是为当,遂不复拟赋古题。昨南梁州见进士刘猛、李余,各赋古乐府诗,数十首中一二章,咸有新意,予因选而和之。其有虽用古题,全无古义者,若《出门行》不言离别,《将进酒》特书列女之类是也。其或颇同古义,全创新词者,则《田家》止述军输,《捉捕》请先蝼蚁之类是也。刘李二子方将极意于斯文,因为粗明古今歌诗同异之旨焉。

白氏长庆集》序

《白氏长庆集》者,太原人白居易之所作。居易字乐天,始言,试指“之”、“无”二字,能不误。始既言,读书勤敏,与他儿异。五六岁识声韵,十五志诗赋,二十七举进士。贞元末,进士尚驰竞,不尚文,就中六籍尤摈落。礼部侍郎高郢始用经艺为进退,乐天一举擢上第。明年拔萃甲科,由是《性习相近远》《求玄珠》《斩白蛇剑》等赋,及百道判,新进士竞相传于京师矣。会宪宗皇帝册召天下士,乐天对诏称旨,又登甲科。未几,入翰林,掌制诰,比比上书言得失,因为《喜雨诗》《秦中吟》等数十章,指言天下事,时人比之《风》《骚》焉。

予始与乐天同校秘书,前后多以诗章相赠答。会予谴掾江陵,乐天犹在翰林,寄予百韵律诗及杂体前后数十首。是后,各佐江、通,复相酬寄。巴、蜀、江、楚间,洎长安中少年,递相仿效,竞作新词,自谓为“元和诗”。而乐天《秦中吟》贺雨、讽谕、闲适等篇,时人罕能知者。然而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至于缮写摸勒,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其甚者有至于盗窃名姓,苟求自售,杂乱间厕,无可奈何。予尝于平水市中,见村校诸童竞习歌诗,召而问之,皆对曰:“先生教我乐天、微之诗。”固亦不知予之为微之也。又鸡林贾人,求市颇切,自云本国宰相每以一金换一篇,其甚伪者,宰相辄能辨别之。自篇章以来,未有如是流传之广者。

长庆四年,乐天自杭州刺史以右庶子诏还。予时刺会稽,因得尽征其文,手自排缵,成五十卷,凡二千一百五十一首。前辈多以“前集”“中集”为名,予以为国家改元长庆,于是因号曰《白氏长庆集》。大凡人之文,各有所长,乐天之长,可以为多矣。夫讽谕之诗长于激,闲适之诗长于遣,感伤之诗长于切,五字律诗百言而上长于赡,五字、七字百言而下长于情,赋、赞、箴、戒之类长于当,碑、记、叙、事、制诏长于实,启、奏、表、状长于直,书、檄、词、策、剖判长于尽。总而言之,不亦多乎哉。至于乐天之官秩景行,与予之交分浅深,非叙文之要也,故不书。长庆四年冬十二月十日,微之序。

唐工部员外郎杜甫墓志铭

叙曰:余读诗至杜子美,而知大小之有所总萃焉。始尧舜之君臣,以赓歌相和,是后诗人继作,历夏、殷、周千余年,仲尼缉抬选练,取其干预教化之尤者三百篇,其余无闻焉。骚人作而怨愤之态繁,然犹去风雅日近,尚相比拟。秦、汉已还,采诗之官既废,天下妖谣民讴、歌颂讽赋、曲度嬉戏之词,亦随时间作。至汉武帝赋《柏梁》诗,而七言之体具。苏子卿、李少卿之徒,尤工为五言。虽句读文律各异,雅郑之音亦杂,而词意阔远,指事言情,自非有为而为,则文不妄作。建安之后,天下之士遭罹兵战。曹氏父子,鞍马间为文,往往横槊赋诗。故其遒壮抑扬、冤哀悲离之作,尤极于古。晋世风概稍存。宋、齐之间,教失根本,士以简慢矫饰、歙习舒徐相尚,文章以风容色泽、放旷精清为高。盖吟写性灵,流连光景之文也,意义格力无取焉。陵迟至于梁、陈,淫艳刻饰,佻巧小碎之词剧,又宋、齐之所不取也。

唐兴,学官大振。历世之文,能者互出。而又沈、宋之流,研练精切,稳顺声势,谓之为律诗。由是而后,文体之变极焉。然而莫不好古者遗近,务华者去实,效齐、梁则不逮于魏、晋,工乐府则力屈于五言;律切则骨格不存,闲暇则纤秾莫备。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昔人之所独专矣。如使仲尼考锻其旨要,尚不知贵其多乎哉。苟以为能所不能,无可无不可,则诗人已来,未有如子美者。

是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余观其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模写物象,及乐府歌诗,诚亦差肩于子美。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

余尝欲条析其文,体别相附,与来者为之准,病懒未就耳。适遇子美之孙嗣业,启子美之柩,襄祔事于偃师。途次于荆楚,雅知余爱言其大父之为文,祈余为志。辞不可绝,余因系其官阀而铭其卒葬云。

系曰:晋当阳成侯杜氏,下十世而生依艺,令于巩。依艺生审言。审言善诗,官至膳部员外郎。审言生闲,闲生甫。闲为奉天令。甫字子美,天宝中献《三大礼赋》,明皇奇之,命宰相试文,文善,授右卫率府曹属。京师乱,步谒行在,授左拾遗。岁余,以直言失官,出为华州司功,寻迁京兆功曹。剑南节度使严武状为工部员外郎,参谋军事。旋又弃其官,扁舟下荆、楚间,竟以寓卒。旅殡岳阳,享年五十九。夫人弘农杨氏女,父曰司农少卿怡,四十九年而终。嗣子曰宗武,病不克葬,殁,命其子嗣业。嗣业以家贫无以给丧,收拾乞匄,焦劳昼夜,去子美殁后余四十年,然后卒先人之志,亦足为难矣。

铭曰:惟元和之癸巳,粤某月某日之佳辰,合窆我杜子美于首阳之山前。呜呼!千岁而下,曰此文先生之古坟。

司空图

司空图,唐,虞乡人,字表圣,咸通进士,累官礼部郎中。避乱隐居中条山王官谷,作休休亭,号耐辱居士,日与名僧高士游咏其中。朱全忠篡位,召为礼部尚书,不起。哀帝被弑,图不食卒。著有诗文集,又著《诗品》二十四首,以四言韵语写其意境,平奇浓澹,无体不备,为论诗之名著。

诗品

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积健为雄。

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

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匪强,来之无穷。〔以上雄浑〕

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

犹之惠风,荏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曰载归。

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以上冲澹〕

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

碧桃满树,风日水滨。柳阴路曲,流莺比邻。

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将不尽,与古为新。〔以上纤秾〕

绿林野屋,落日气清。脱巾独步,时闻鸟声。

鸿雁不来,之子远行。所思不远,若为平生。

海风碧云,夜渚月明。如有佳语,大河前横。〔以上沈著〕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踪。

月出东斗,好风相从。太华夜碧,人闻清钟。

虚伫神素,脱然畦封。黄唐在独,落落元宗。〔以上高古〕

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

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以上典雅〕

犹矿出金,如铅出银。超心炼冶,绝爱缁磷。

空潭泻春,古镜照神。体素储洁,乘月返真。

载瞻星辰,载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以上洗练〕

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巫峡千寻,走云连风。

饮真茹强,蓄素守中。喻彼行健,是谓存雄。

天地与立,神化攸同。期之以实,御之以终。〔以上劲健〕

神存富贵,始轻黄金。浓尽必枯,淡者屡深。

雾余山青,红杏在林。月明华屋,画桥碧阴。

金樽酒满,伴客弹琴。取之自足,良殚美襟。〔以上绮丽〕

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著手成春。

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真予不夺,强得易贫。

幽人空山,过雨采。薄言情悟,悠悠天钧。〔以上自然〕

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难,已不堪忧。

是有真宰,与之沉浮。如渌满酒,花时返秋。

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以上含蓄〕

观化匪禁,吞吐大荒。由道返气,处得以狂。

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

前招三辰,后引凤凰。晓策六鳌,濯足扶桑。〔以上豪放〕

欲返不尽,相期与来。明漪绝底,奇花初胎。

青春鹦鹉,杨柳楼台。碧山人来,清酒满杯。

生气远出,不着死灰。妙造自然,伊谁与裁。〔以上精神〕

是有真迹,如不可知。意象欲生,造化已奇。

水流花放,清露未晞。要路愈远,幽行为迟。

语不欲犯,思不欲痴。犹春于绿,明月雪时。〔以上缜密〕

惟性所宅,真取弗羁。拾物自富,与率为期。

筑屋松下,脱帽看诗。但知旦暮,不辨何时。

倘然适意,岂必有为。若其天放,如是得之。〔以上疏野〕

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满汀,隔溪渔舟。

可人如玉,步履寻幽。载行载止,空碧悠悠。

神出古异,淡不可收。如日之曙,如气之秋。〔以上清奇〕

登彼太行,翠绕羊肠。杳霭流玉,悠悠花香。

力之于时,声之于羌。似往已回,如幽匪藏。

水理漩洑,鹏风翱翔。道不自器,与之圆方。〔以上委曲〕

取语甚直,计思匪深。忽逢幽人,如见道心。

清涧之曲,碧松之阴。一客荷樵,一客听琴。

情性所至,妙不可寻。遇之自天,泠然希音。〔以上实境〕

大风卷水,林木为摧。意楛欲死,招憩不来。

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丧,若为雄才。

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以上悲慨〕

绝伫灵素,少回清真。如觅水影,如写阳春。

风云变态,花草精神。海之波澜,山之嶙峋。

俱似大道,妙契同尘。离形得似,庶几斯人。〔以上形容〕

匪神之灵,匪几之微。如将白云,清风与归。

远引若至,临之已非。少有道契,终与俗违。

乱山乔木,碧苔芳晖。诵之思之,其声愈稀。〔以上超诣〕

落落欲往,矫矫不群。缑山之鹤,华顶之云。

高人画中,令色氤氲。御风蓬叶,泛彼无垠。

如不可执,如将有闻。识者已领,期之愈分。〔以上飘逸〕

生者百岁,相去几何。欢乐苦短,忧愁实多。

何如樽酒,日往烟萝。花覆茅檐,疏雨相过。

倒酒既尽,杖藜行歌。孰不有古,南山峨峨。〔以上旷达〕

若纳水輨,如转丸珠。夫岂可道,假体遗愚。

荒荒坤轴,悠悠天枢。载要其端,载同其符。

超超神明,返返冥无。来往千载,是之谓乎。〔以上流动〕

与李生论诗书

文之难,而诗之难尤难。古今之喻多矣,而愚以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也。江岭之南,凡足资于适口者,若醯,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若鹾,非不咸也,止于咸而已。华之人以充饥而遽辍者,知其咸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彼江岭之人,习之而不辨也,宜哉。诗贯六义,则讽谕、抑扬、渟蓄、温雅,皆在其间矣。然直致所得,以格自奇。前辈诸集,亦不专工于此,矧其下者也!王右丞、韦苏州澄澹精致,格在其中,岂妨于遒举哉?贾浪仙诚有警句,视其全篇,意思殊馁,大抵务于寒涩,方可致才,亦为体之不备也,矧其下者哉?噫!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耳。

愚幼常自负,既久而愈觉缺然。然得于早春,则有“草嫩侵沙短,冰轻著雨销”。又“人家寒食月,花影午时天”〔上句云:隔空见鸡犬,山苗接楚田〕。又“雨微吟足思,花落梦无憀”。得于山中,则有“坡暖冬生笋,松凉夏健人”。又“川明虹照雨,树密鸟冲人”。得于江南,则有“戍鼓和潮暗,船灯照岛幽”。又“曲塘春尽雨,方响夜深船”。又“夜短猿悲减,风和鹊喜灵”。得于塞上,则有“马色经寒惨,雕声带晚饥”。得于丧乱,则有“骅骝思故第,鹦鹉失佳人”。又“鲸鲵人海涸,魑魅棘林幽”。得于道宫,则有“棋声花院闲,幡影石坛高”。得于夏景,则有“地凉清鹤梦,林静肃僧仪”。得于佛寺,则有“松日明金象,苔龛响木鱼”。又“解吟僧亦俗,爱舞鹤终卑”。得于郊园,则有“远陂春早渗,犹有水禽飞”〔上句云: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得于乐府,则有“晚妆留拜月,春睡更生香”。得于寂寥,则有“孤萤出荒池,落叶穿破屋”。得于惬适,则有“来客当意惬,花发遇歌成”。虽庶几不滨于浅涸,亦未废作者之讥诃也。又七言云:“逃难人多分隙地,放生鹿大出寒林”。又“得剑乍如添健仆,亡书久似忆良朋”。又“孤屿池痕春涨满,小栏花韵午晴初”。又“五更惆怅回孤枕,犹自残灯照落花”〔上句云:故国春归未有涯,小栏高槛别人家〕。又“殷勤元旦日,欹舞又明年”〔上句云:甲子今重数,生涯只自怜〕。皆不拘于一概也。

盖绝句之作,本于诣极,此外千变万状,不知所以神而自神也,岂容易哉?今足下之诗,时辈固有难色,倘复以全美为工,即知味外之旨矣。勉旃。某再拜。

欧阳修

欧阳修,小传见前词九家。

《梅圣俞诗集》序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予友梅圣俞,少以荫补为吏,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困于州县,凡十余年。年今五十,犹从辟书,为人之佐,郁其所蓄,不得奋见于事业。其家宛陵,幼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既长,学乎六经仁义之说,其为文章,简古纯粹,不求苟说于世。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然时无贤愚,语诗者必求之圣俞;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故其平生所作,于诗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荐于上者。昔王文康公尝见而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虽知之深,亦不果荐也。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为雅颂,以歌咏大宋之功德,荐之清庙,而追商、周、鲁颂之作者,岂不伟欤!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感叹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可不惜哉!

圣俞诗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谢景初,惧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阳至于吴兴以来所作,次为十卷。予尝嗜圣俞诗,而患不能尽得之,遽喜谢氏之能类次也,辄序而藏之。

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师,余既哭而铭之,因索于其家,得其遗稿千余篇,并旧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为一十五卷。呜呼!吾于圣俞诗论之详矣,故不复云。

书《梅圣俞稿》后

夫乐,达天地之和,而与人之气相接,故其疾徐奋动,可以感于心,欢欣恻怆,可以察于声。五声单出于金石,不能自和也,而工者和之。然抱其器,知其声,节其廉肉,而调其律吕,如此者,工之善也。今指其器以问于工曰:彼簨者,簴者,堵而编、执而列者,何也?彼必曰:鼗鼓、钟磬、丝管、干戚也。又语其声以问之曰:彼清者,浊者,刚而奋、柔而曼衍者,或在郊、或在庙堂之下而罗者,何也?彼必曰:八音,五声,六代之曲,上者歌而下者舞也。其声器名物,皆可以数而对也。然至乎动荡血脉,流通精神,使人可以喜,可以悲,或歌或泣,不知手足鼓舞之所然,问其何以感之者,则虽有善工,犹不知其所以然焉,盖不可得而言也。乐之道深矣,故工之善者,必得于心,应于手,而不可述之言也。听之善,亦必得于心而会以意,不可得而言也。尧、舜之时,夔得之,以和人神、舞百兽。三代、春秋之际,师襄、师旷、州鸠之徒得之,为乐官,理国家,知兴亡。周衰官失,乐器沦亡,散之河海,逾千百岁间,未闻有得之者。其天地人之和气相接者,既不得泄于金石,疑其遂独钟于人。故其人之得者,虽不可和于乐,尚能歌之为诗。

古者登歌清庙,太师掌之,而诸侯之国,亦各有诗,以道其风土性情。至于投壶、飨射,必使工歌,以达其意,而为宾乐。盖诗者,乐之苗裔欤!汉之苏、李,魏之曹、刘,得其正始。宋、齐而下,得其浮淫流佚。唐之时,子昂、李、杜、沈、宋、王维之徒,或得其淳古淡泊之声,或得其舒和高畅之节,而孟郊、贾岛之徒,又得其悲愁郁堙之气。由是而下,得者时有,而不纯焉。今圣俞亦得之。然其体长于本人情,状风物,英华雅正,变态百出。哆兮其似春,凄兮其似秋,使人读之可以喜,可以悲,陶畅酣适,不知手足之将鼓舞也。斯固得深者邪!其感人之至,所谓与乐同其苗裔者邪!余尝问诗于圣俞,其声律之高下,文语之疵病,可以指而告余也,至其心之得者,不可以言而告也。余亦将以心得意会,而未能至之者也。

圣俞久在洛中,其诗亦往往人皆有之,今将告归,余因求其稿而写之。然夫前所谓心之所得者,如伯牙鼓琴,子期听之,不相语而意相知也。余今得圣俞之稿,犹伯牙之琴弦乎!

苏轼

苏轼,小传见前诗十五家。

书《黄子思诗集》后

予尝论书,以谓钟、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至唐,颜、柳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天下翕然以为宗师,而钟、王之法益微。

至于诗亦然。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盖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李、杜之后,诗人继作,虽间有远韵,而才不逮意,独韦应物柳宗元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唐末司空图,崎岖兵乱之间,而诗文高雅,犹有承平之遗风。其诗论曰:“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盖自列其诗之有得于文字之表二十四韵,恨当时不识其妙,予三复其言而悲之。

闽人黄子思,庆历、皇祐间,号能文者。予尝闻前辈诵其诗,每得佳句妙语,反复数四,乃识其所谓。信乎表圣之言,美在咸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叹也。予既与其子几道、其孙师是游,得窥其家集。而子思笃行高志,为吏有异材,见于墓志详矣,予不复论,独评其诗如此。

郭茂倩

郭茂倩,宋,须城人,官侍读学士。著《乐府诗集》一百卷,总括历代歌词,上起陶唐,下迄五代,分为十二类,网罗赅博。其题解序述源流,尤为详备,言乐府者,以是集为祖本,犹渔猎之资山海焉。

《乐府诗集》序

宋书·乐志》曰:古者天子听政,使公卿大夫献诗,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然后被于声,于是有采诗之官。周室下衰,官失其职。汉魏之世,歌咏杂兴。而诗之流乃有八名:曰行,曰引,曰歌,曰谣,曰吟,曰咏,曰怨,曰叹,皆诗人六义之余也。至其协声律,播金石,而总谓之曲。若夫均奏之高下,音节之缓急,文辞之多少,则系乎作者才思之浅深,与其风俗之薄厚。当是时,如司马相如、曹植之徒,所为文章,深厚尔雅,犹有古之遗风焉。自晋迁江左,下逮隋、唐,德泽寖微,风化不竞,去圣逾远,繁音日滋。艳曲兴于南朝,胡音生于北俗。哀淫靡曼之辞,迭作并起,流而忘反,以至陵夷。原其所由,盖不能制雅乐以相变,大抵多溺于郑、卫,由是新声炽而雅音废矣。昔晋平公说新声,而师旷知公室之将卑。李延年善为新声变曲,而闻者莫不感动。其后元帝自度曲,被声歌,而汉业遂衰。曹妙达等改易新声,而隋文不能救。呜呼,新声之感人如此,是以为世所贵。虽沿情之作,或出一时,而声辞浅迫,少复近古。故萧齐之将亡也,有《伴侣》;高齐之将亡也,有《无愁》;陈之将亡也,有《玉树后庭花》;隋之将亡也,有《泛龙舟》。所谓烦手淫声,争新怨衰,此又新声之弊也。杂曲者,历代有之,或心志之所存,或情思之所感,或宴游欢乐之所发,或忧愁愤怨之所兴,或叙离别悲伤之怀,或言征战行役之苦,或缘于佛老,或出自夷虏。兼收备载,故总谓之杂曲。自秦、汉已来,数千百岁,文人才士,作者非一。干戈之后,丧乱之余,亡失既多,声辞不具,故有名存义亡,不见所起,而有古辞可考者,则若《伤歌行》、《生别离》、《长相思》、《枣下何纂纂》之类是也。复有不见古辞,而后人继有拟述,可以概见其义者,则若《出自蓟北门》、《结客少年场》、《秦女卷衣》、《半渡溪》、《空城雀》、《齐讴》、《吴趋》、《会吟》、《悲哉》之类是也。又如汉阮瑀之《驾出北郭门》,曹植之《惟汉》、《苦思》、《欲游南山》、《事君》、《车已驾》、《桂之树》等行,《磐石》、《驱车》、《浮萍》、《种葛》、《吁嗟》、《》等篇,傅玄之《云中白子高》、《前有一樽酒》、《鸿雁生塞北行》、《昔思君》、《飞尘》、《车遥遥》篇,陆机之《置酒》,谢惠连之《晨风》,鲍照之《鸿雁》,如此之类,其名甚多。或因意命题,或学古叙事,其辞具在,故不复备论。

《新乐府辞》序

乐府之名,起于汉、魏。自孝惠帝时,夏侯宽为乐府令,始以名官。至武帝,乃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则采歌谣,被声乐,其来盖亦远矣。

凡乐府歌辞,有因声而作歌者,若魏之三调歌诗,因弦管金石,造歌以被之是也。有因歌而造诗者,若《清商》、《吴声》诸曲,始皆徒歌,既而被之弦管是也。有有声有辞者,若《郊庙》、《相和》、《铙歌》、《横吹》等曲是也。有有辞无声者,若后人之所述作,未必尽被于金石是也。新乐府者,皆唐世之新歌也。以其辞实乐府,而未常被于声,故曰新乐府也。

元微之病后人沿袭古题,唱和重复,谓不如寓意古题,刺美见事,犹有诗人引古以讽之义。近代唯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歌行,率皆即事名篇,无复倚傍。乃与白乐天、李公垂辈,谓是为当,遂不复更拟古题。因刘猛、李余赋乐府诗,咸有新意,乃作《出门》等行十余篇。其有虽用古题,全无古义,则《出门行》不言离别,《将进酒》特书列女。其或颇同古义,全创新词,则《田家》止述军输,《捉捕》请先蝼蚁。如此之类,皆名乐府。

由是观之,自风雅之作,以至于今,莫非讽兴当时之事,以贻后世之审音者。倘采歌谣以被声乐,则新乐府其庶几焉。

包恢

包恢,南城人,字宏父,父扬,与世父约、叔父逊,皆从朱熹陆九渊学。恢少受家学,嘉定中,举进士,历仕郡县。所至有声,官至资政殿学士,封南城县侯,卒谥文肃。有《敝帚稿略》。

曾子华书

承近多作诗赋等,欲以示拙者一观,虽未及观,然以子华平日之才华,决知其有可观者,《宏斋》一诗亦足以窥一斑矣!但窃尝以为此等文,不可轻易尝试为之。盖古人于诗,不苟作,不多作,而或一诗之出,必极天下之至精。状理则理趣浑然,状事则事情昭然,状物则物态宛然,有穷智极力之所不能到者,犹造化自然之声也。盖天机自动,天籁自鸣,鼓以雷霆,豫顺以动,发自中节,声自成文,此诗之至也。孰发挥是,“帝出乎震”。非虞之歌,周之正,《风》、《雅》、《颂》作乐,殷荐上帝之盛,其孰能与于此哉?

其次则所谓未尝为诗,而不能不为诗,亦顾其所遇如何耳!或遇感触,或遇扣击,而后诗出焉。如《诗》之变风、变雅,与后世诗之高者是矣。此盖如草木本无声,因有所触而后鸣;金石本无声,因有所击而后鸣,非自鸣也。如草木无所触而自发声,则为草木之妖矣;金石无所击而发声,则为金石之妖矣。闻者或疑其为鬼物,而掩耳奔避之不暇矣。世之为诗者,鲜不类此。盖本无情而牵强以起其情,本无意而妄想以立其意;初非彼有所触而此乘之,彼有所击而此应之者,故言愈多而愈浮,词愈工而愈拙,无以异于草木金石之妖声也。

况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今日多不思诗自志出者也,不反求于志,而徒外求于诗,犹表邪而求其影之正也,奚可得哉!志之所至,诗亦至焉,岂苟作者哉!后世诗之高者,若陶与李、杜者难矣。陶之冲澹闲静,自谓是羲皇上人,此其志也。“种豆南山”之诗,其用志深矣。“羲农去我久”一篇,又直叹孔子之学不传,而窃有志焉。惟其志如之,故其诗亦如此。今人读其诗,不知如何而读之哉?如李如杜,同此其选也。李之“晏坐寂不动,湛然冥真心”,杜之“愿闻第一义,回向心地初”,虽未免杂于异端,其志亦高于人几等矣。宜其诗至于能泣鬼神,驱疟疠,非他人之所敢望也。今之言诗者,不知其果何如哉?近世名公尝有言曰:“人心惟危,天命不易。学者于日用之间,如排浮萍,画流水,随止合,则见于纸上,山小水浅,无足疑者。”此可以言志与诗矣。

子华之诗,谓因“居闲处独,岑寂无聊而作”,则亦不可谓无所击触而自鸣者,此亦后世骚人文士之常也。然揆之以诗,则有未然者。居闲处独,不妨颜子陋巷之乐,何为岑寂而无聊?若如曾子之七日不火食,果能歌声若出金石乎?陶渊明少学琴书,性爱闲静,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曰“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彼方以居闲处独为乐,若有秋毫岑寂无聊之态,其能道此等语,作此等诗乎?曰“心远地自偏”,曰“此中有真意”,曰“闻禽鸟变声,复欣然忘食”,此其志高矣美矣。好诗者如进于此也,诗当自别矣。太白常有超世之志,固非世态之所得而笼络。子美一生穷饿,固不掩于诗,而其志浩然,未始一日少变,故其诗之光焰不可磨灭,不可不考也。

严羽

严羽,宋,邵武人,字仪卿,一字丹邱,自号沧浪逋客,与严仁、严参齐名,号三严。其论诗以禅为喻,大旨主于妙悟,著有《沧浪诗集》、《沧浪诗话》。

诗辨 沧浪诗话,下同

禅家者流,乘有小大,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若小乘禅,声闻、辟支果,皆非正法也。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以还之诗,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学汉、魏、晋与盛唐诗者,临济下也;学大历以还之诗者,曹洞下也。

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然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汉、魏高矣,不假悟也。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他虽有悟者,皆非第一义也。吾评之,非僭也,辨之,非妄也,天下有可废之人,无可废之言,诗道如是也。若以为不然,则是见诗之不广,参诗之不熟耳。试取汉、魏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晋、宋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南北朝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沈、宋、王、杨、卢、骆、陈拾遗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开元、天宝诸家之诗而熟参之,次独取李、杜二公之诗而熟参之,又尽取晚唐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又取本朝苏、黄以下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其真是非自有不能隐者。倘犹于此而无见焉,则是野狐外道蒙蔽其真识,不可救药,终不悟也。

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头一差,愈骛愈远,由入门之不正也。故曰: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又曰:见过于师,仅堪传授;见与师齐,减师半德也。工夫须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先须熟读《楚辞》,朝夕讽咏,以为之本;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虽学之不至,亦不失正路。此乃是从顶额上做来,谓之向上一路,谓之直截根源,谓之顿门,谓之单刀直入也。

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气象、曰兴趣、曰音节。诗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远、曰长、曰雄浑、曰飘逸、曰悲壮、曰凄婉。其用工有三:曰起结、曰句法、曰字眼。其大概有二:曰优游不迫、曰沉着痛快。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盖寡也。

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反复终篇,不知着到何在。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张,殊乖忠厚之风,殆以骂詈为诗,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

然则近代之诗无取乎?曰:有之。吾取其合于古人者而已。国初之诗,尚沿袭唐人,王黄州学白乐天,杨文公、刘中山学李商隐,盛文肃学韦苏州,欧阳公学韩退之古诗,梅圣俞学唐人平淡处,至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山谷用工尤为深刻,其后法席盛行,海内称为江西宗派。近世赵紫芝、翁灵舒辈,独喜贾岛、姚合之诗,稍稍复就清苦之风,江湖诗人多效其体,一时自谓之唐宗,不知止入声闻、辟支之果,岂盛唐诸公大乘正法眼者哉。

嗟乎!正法眼之无传久矣!唐诗之说未唱,唐诗之道或有时而明也。今既唱其体曰唐诗矣,则学者谓唐诗诚止于是耳,得非诗道之重不幸邪?故予不自量度,辄定诗之宗旨,且借禅以为喻,推原汉魏以来,而截然当以盛唐为法。虽获罪于世之君子,不辞也〔舍汉、魏而独言盛唐者,谓古律之体备也〕。

诗体

风雅颂既亡,一变而为离骚,再变而为西汉五言,三变而为歌行杂体,四变而为沈、宋律诗。五言起于李陵、苏武〔或云枚乘〕,七言起于汉武《柏梁》,四言起于汉楚王傅韦孟,六言起于汉司农谷永,三言起于晋夏侯湛,九言起于高贵乡公。

以时而论,则有建安体〔汉末年号,曹子建父子及邺中七子之诗〕,黄初体〔魏年号,与建安相接,其体一也〕,正始体〔魏年号,嵇、阮诸公之诗〕,太康体〔晋年号,左思、潘岳、二张、二陆诸公之诗〕,元嘉体〔宋年号,颜、鲍、谢诸公之诗〕,永明体〔齐年号,齐诸公之诗〕,齐梁体〔通两朝而言之〕,南北朝体〔通魏、周而言之,与齐梁体一也〕,唐初体〔唐初犹袭陈、隋之体〕,盛唐体〔景云以后,开元、天宝诸公之诗〕,大历体〔“大历十才子”之诗〕,元和体〔元、白诸公之诗〕,晚唐体,本朝体〔通前后而言〕,元祐体〔苏、黄、陈诸公〕,江西宗派体〔山谷为之宗〕。

以人论诗,则有苏李体〔李陵、苏武也〕,曹刘体〔子建、公干也〕,陶体〔渊明也〕,谢体〔灵运也〕,徐庾体〔徐陵、庾信也〕,沈宋体〔佺期,之问也〕,陈拾遗体〔子昂也〕,王杨卢骆体〔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也〕,张曲江体〔始兴文献公九龄也〕,少陵体,太白体,高达夫体〔高常侍适也〕,孟浩然体,岑嘉州体〔岑参也〕,王右丞体〔王维也〕,韦苏州体〔韦应物也〕,韩昌黎体,柳子厚体,韦柳体〔苏州与仪曹合言之〕,李长吉体,李商隐体〔即西昆体也〕,卢仝体,白乐天体,元白体〔微之、乐天,其体一也〕,杜牧之体,张藉体,王建体〔谓乐府之体同也〕,贾阆仙体,孟东野体,杜荀鹤体,东坡体,山谷体,后山体〔后山本学唐,其语似之者但数篇,他或似而不全,又其他则本其自体耳〕,王荆公体〔公绝句最高,其得意处高出苏、黄、陈之上,而与唐人尚隔一关〕,邵康节体,陈简斋体〔陈去非与义也,亦江西之派而小异〕,杨诚斋体〔其初学半山、后山,最后亦学绝句于唐人,已而尽弃诸家之体,而别出机杼,盖其自序如此也〕。

又有所谓选体〔选诗时代不同,体制随异,今人例别五言古诗为选体,非也〕,柏梁体〔汉武帝与群臣共赋七言,每句用韵,后人谓此体为“柏梁”〕,玉台体〔玉台集乃徐陵所序,汉、魏、六朝之诗皆有之,或者但谓织艳者为玉台体,其实则不然〕,西昆体〔即李商隐体,然兼温庭筠及本朝杨、刘诸公而名之也〕,香奁体〔韩偓之诗,皆裾裙脂粉之语,有《香奁集》〕,宫体〔梁简文伤于轻靡,时号宫体,其他体制尚或不一,然大概不出此耳〕。

又有古诗,有近体〔即律诗也〕,有绝句,有杂言,有三五七言〔自三言而终以七言,隋郑世翼有此诗:“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日此夜难为情。”〕,有半五六言〔晋傅玄《鸿雁生塞北》之篇是也〕,有一字至七字〔唐张南史《雪月花草》等篇是也,又隋人应诏有三十字,凡三句七言,一句九言,不足为法,故不列于此也〕,有三句之歌〔高祖《大风歌》是也,古华山畿二十五首,皆三句之词,其他古人诗多如此者〕,有两句之歌〔荆卿《易水歌》是也,又古诗有《青骢白马》、《共戏乐》、《女儿子》之类,皆两句之词也〕,有一句之歌〔汉书“枹鼓不鸣董少平”一句之歌也,又汉童谣“千乘万骑上北邙”,梁童谣“青丝白马寿阳来”者,一句也〕,有口号〔或四句或八句〕,有歌行〔古有鞠歌行、放歌行、长歌行、短歌行。又有单以歌名者、行名者,不可枚述〕,有乐府〔汉武帝定郊祀,立乐府,采齐、楚、赵、魏之声,以入乐府,以其音调可被于弦管也,乐府俱备众体,兼总众名也〕,有楚辞〔屈原以下仿楚调者,皆谓之“楚辞”〕,有琴操〔古有《水仙操》,辛德源所作;《别鹤操》,高陵牧子所作〕,有谣〔沈炯有《独酌谣》,王昌龄有《箜篌谣》,穆天子之传有《白云谣》也〕,曰吟〔古词有《陇头吟》,孔明有《梁父吟》,相如有《白头吟》〕,曰词〔选有汉武《秋风词》,乐府有《木兰词》〕,曰引〔古曲有《霹雳引》、《走马引》、《飞龙引》〕,曰咏〔《选》有《五君咏》,唐储光羲有《群鸿咏》〕,曰曲〔古有《大堤曲》,梁简文有《乌栖曲》〕,曰篇〔《选》有《名都篇》、《京洛篇》、《白马篇》〕,曰唱〔魏明帝有《气出唱》〕,曰弄〔古乐府有《江南弄》〕,曰长调,曰短调,有四声〔四声,周颙所设〕,有八病〔八病,沈休文所定,谓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旁纽、正纽之辨,其八病惟上尾、鹤膝最忌,余病犹可,学者从事律韵,不可不知〕。又有以叹名者〔古词有《楚妃叹》、《明君叹》〕,以怨名者〔《选》有《四怨》,乐府有《独处怨》〕,以哀名者〔《选》有《七哀》,少陵有《八哀》〕,以愁名者〔古词有《寒夜愁》、《玉阶愁》〕,以思名者〔太白有《静夜思》〕,以乐名者〔齐武帝有《估家乐》,宋臧质有《石城乐》〕,以别名者〔子美有《无家别》、《垂老别》、《新婚别》〕,有全篇双声叠韵者〔东坡《经字韵诗》是也〕,有全篇字皆平声者〔天随子《夏日诗》四十字皆是平,又有一句全平、一句全仄者〕,有全篇字皆仄声者〔梅圣俞《酌酒与妇饮》之诗是也〕,有律诗上下句双用韵者〔第一句、第三、五、七句押一仄韵,第二、四、六、八句押一平韵者,唐章碣有此体,不足为法,漫列于此,以备其体耳;又有四句平入之体、四句仄入之体,无关诗道,今皆不取〕,有辘轳韵者〔双出双入〕,有进有退韵者〔一进一退〕,有古诗一韵两用者〔《文选》曹子建《美女篇》有两“难”字,后康乐《述祖德诗》有两“人”字,其后多有之〕,有古诗一韵三用者〔《文选》任彦升《哭范仆射诗》三用“情”字也〕,有古诗三韵六七用者〔古《焦仲卿妻诗》是也〕,有古诗重用二十许韵者〔即前诗也〕,有古诗旁取六七许韵者〔韩退之《此日足可惜》篇是也,凡杂用东、冬、江、阳、庚、青六韵,欧阳公谓“退之遇宽韵,则故旁入他韵”,非也,此乃用古韵耳,于集韵自见之〕,有古诗全不押韵者〔古《采莲曲》是也〕,有律诗至百五十韵者〔少陵有古韵律诗,白乐天亦有之,而本朝王黄州有百五十韵五言律〕,有律诗止三韵者〔唐人有六句五言律,如李益诗“汉家今上郡,秦塞古长城。有日云长惨,无风沙自惊。当今天子圣,不战四方平”是也〕。有律诗彻首尾对者〔少陵多此体,不可概举〕,有律诗彻首尾不对者〔盛唐诸公有此体,如孟浩然诗:“挂席东南望,青山水国遥。轴轳争利涉,来往接风潮。问我今何适?天台访石桥。坐看霞色晚,疑是石城标。”又“水国无边际”之篇,又太白“牛渚西江夜”之篇,皆文从字顺,音韵铿锵,八句皆无对偶〕,有后章字接前章者〔曹子建《赠白马王彪》之诗是也〕,有四句通义者〔如少陵“神女峰娟妙,昭君宅有无。曲留明怨惜,梦尽失欢娱”是也〕,有绝句折腰者,有八句折腰者,有拟古,有集句,有分题〔古人分题或各赋一物,如云送某人,分题得某物也,或曰“探题”〕,有分韵,有和韵,有借韵〔如押七之韵,可借八微,或十二齐韵是也〕,有协韵〔《楚辞》及《选》诗多用协韵〕,有今韵,有古韵〔如退之《此日足可惜》诗用古韵也,《选》诗盖多用此〕,有古律〔陈子昂及盛唐诸公多此体〕,有今律,有颔联,有颈联,有发端,有落句〔结句也〕,有十字对〔刘眘虚“沧浪千万里,日夜一孤舟”是也〕,有十字句〔常建“一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等是也〕,有十四字对〔刘长卿“江客不堪频北望,塞鸿何事又南飞”是也〕,有十四字句〔崔颢“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又太白“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是也〕,有扇对〔又谓之“隔句对”,如郑都官“昔年其照松溪影,松折碑荒僧已无。今日还思锦城事,雪消花谢梦何如”是也。盖以第一句对第三句,第二句对第四句〕,有借对〔孟浩然“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太白“水舂云母碓,风扫石楠花”,少陵“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是也〕,有就句对〔又曰“当句有对”,如少陵“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李嘉佑“孤云独鸟川光暮,万里千山海气秋”是也。前辈于文亦多此体,如王勃“龙光射斗牛之墟,徐孺下陈蕃之榻”,乃就句对也〕。

论杂体则有风人〔上句述其语,下句释其文。如古《子夜歌》、《续曲歌》之类,则多用此体〕,藁砧〔古乐府:“藁砧今何在?山上复安山。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僻辞隐语也〕,五杂俎〔见乐府〕,两头织织〔亦见乐府〕,盘中〔《玉台集》有此诗,苏伯玉妻作,写之盘中,屈曲成文也〕,回文〔起于宝滔之妻,织锦以寄其夫也〕,反复〔举一字而诵皆成句,无不押韵,反复成文也。李公《诗格》有此二十一字诗〕,离合〔字相拆合成文,孔融《渔父》、《屈节》之诗是也。虽不关诗之重轻,其体制亦古〕,建除〔鲍明远有《建除诗》,每句首冠以“建、除、平、满”等字,其诗甚佳,盖鲍本工诗,非因建除之体而佳也〕,字谜,人名,卦名,数名,药名〔以上诸诗,只成戏谑,不足为法也〕,又有六甲十属之类,及藏头歇后等语〔今皆削之,近世有李公《诗格》泛而不备,惠洪天厨禁脔》,最为误人。今此卷有旁参二书者,盖其是处不可易也〕。

元好问

元好问,小传见前诗十五家。

《陶然集》诗序

贞祐南渡后,诗学为盛。洛西辛敬之、淄川杨叔能、太原李长源、龙坊雷伯威、北平王子正之等,不啻十数人,称号专门。就诸人中,其死生于诗者,汝海杨飞卿一人而已。李内翰钦叔工篇翰,而飞卿从之游。初得“树古叶黄早,僧闲头白迟”之句,大为钦叔所推激。从是游道日广而学亦大进。客居东平将二十年,有诗近二千首,号《陶然集》。所赋《青梅》、《瑞莲》、《瓶声》、《雪意》,或多至十余首。其立之之卓、钻之之坚、得之之难、积之之多乃如此。此其所以为贵也欤?岁庚戌,东平好事者求此集刊布之。

飞卿每作诗必以示予,相去千余里,亦以见寄。其所得,予亦颇能知之。飞卿于海内诗人,独以予为知己,故以集引见托。或病吾飞卿追琢功夫太过者,予释之曰:诗之极致,可以动天地、感鬼神,故传之师、本之经、真积之力久,而有不能复古者。自“匪我愆期,子无良媒”、“自伯之东,首如飞蓬”、“爱而不见,搔首踟蹰”、“既见复关,载笑载言”之什观之,皆以小夫贱妇满心而发,肆口而成,见取于采诗之官;而圣人删诗、亦不敢尽废。后世虽传之师,本之经、真积力久而不能至焉者,何古今难易不相侔之如是邪!

盖秦以前,民俗醇厚,去先王之泽未远。质胜则野,故肆口成文,不害为合理。使今世小夫贱妇,满心而发,肆口而成,适足以污简牍;尚可辱采诗官之求取邪?故文字以来,诗为难;魏、晋以来,复古为难;唐以来,合规矩准绳尤难。夫因事以陈辞,辞不迫切而意独至,初不为难;后世以不得不难为难耳!古律、歌行、篇章、操引、吟咏、讴谣、词调、怨叹,诗之目既广;而诗评、诗品、诗说、诗式,亦不可胜读。

大概以脱弃凡近、澡雪尘翳、驱驾声势、破碎阵敌、囚锁怪变、轩豁幽秘、笼络今古、移夺造化为工,钝滞僻涩、浅露浮躁、狂纵淫靡、诡诞琐碎、陈腐为病。“毫发无遗恨”、“老去渐于诗律细”、“佳句法如何?”“新诗改罢自长吟”、“语不惊人死不休”,杜少陵语也;“好句似仙堪换骨,陈言如贼莫经心”,薛许昌语也;“乾坤有清气,散入诗人脾。千人万人中,一人两人知”,贯休师语也;“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难”,半山翁语也;“诗律伤严近寡恩”,唐子西语也。子西又言:“吾于它文不至寒涩,惟作诗极艰苦。悲吟累日,仅自成篇。初读时未见可羞处,姑置之,后数日取读,便觉瑕衅百出。辄复悲吟累日,反复改定,比之前作稍有加焉;后数日复取读,疵病复出。凡如此数四,乃敢示人。然终不能工。”李贺母谓贺必欲呕出心乃已,非过论也。今就子美而下论之,后世果以诗为专门之学,求追配古人,欲不死生于诗,其可已乎?

虽然,方外之学,有“为道日损”之说,又有“学至于无学”之说;诗家亦有之。子美夔州以后,乐天香山以后,东坡海南以后,皆不烦绳削而自合,非技进于道者能之乎?诗家所以异于方外者,渠辈谈道,不在文字。不离文字;诗家圣处,不离文字、不在文字。唐贤所谓“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云耳。

以吾飞卿立之之卓、钻之之坚、得之之难,异时霜降水落,自见涯涘。吾见其溯石楼、历雪堂、问津斜川之上,万虑洗然,深入空寂;荡元气于笔端,寄妙理于言外。彼悠悠者,可复以昔之隐几者见待邪?《陶然后编》,请取此序证之,必有以予为不妄许者。重九日,遗山真隐序。

论诗三十首

汉谣魏什久纷纭,正体无人与细论。

谁是诗中疏凿手?暂教泾渭各清浑。

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

可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

邺下风流在晋多,壮怀犹见缺壶歌。

风云若恨张华少,温李新声奈尔何。〔钟嵘评张华诗“恨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

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

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柳子厚,晋之谢灵运、陶渊明,唐之白乐天。〕

纵横诗笔见高情,何物能浇块垒平?

老阮不狂谁会得?出门一笑大江横。

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仍复见为人。

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

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

中洲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

论功若准平吴例,合着黄金铸子昂。

斗靡夸多费览观,陆文犹恨冗于潘。

心声只要传心了,布谷澜翻可是难。〔陆芜而潘静,语见《世说》。〕

排比铺张特一途,藩篱如此亦区区。

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碔砆。〔事见元稹《子美墓志》。〕

眼处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总非真。

画图临出秦川景,亲到长安有几人?

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

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万古文章有坦途,纵横谁似玉川卢?

真书不入今人眼,儿辈从教鬼画符。

出处殊途听所安,山林何得贱衣冠。

华歆一掷金随重,大是渠侬被眼谩。

笔底银河落九天,何曾憔悴饭山前。

世间东抹西涂手,枉着书生待鲁连。

切切秋虫万古情,灯前山鬼泪纵横。

鉴湖春好无人赋,岸夹桃花锦浪生。

切响浮声发巧深,研摩虽苦果何心?

浪翁水乐无宫徵,自是云山韶濩音。〔水乐,次山事,又其《欵乃曲》云:“停桡静听曲中意,好似云山韶濩音”。〕

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

江山万古潮阳笔,合在元龙百尺楼。

万古幽人在涧阿,百年孤愤竟如何?

无人说与天随子,春草输赢较几多?〔天随子诗:“无多药草在南荣,合有新苗次第生。稚子不知名品上,恐随春草斗输赢”。〕

谢客风容映古今,发源谁似柳州深?

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

窘步相仍死不前,唱酬无复见前贤。

纵横正有凌云笔,俯仰随人亦可怜。

奇外无奇又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

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

曲学虚荒小说欺,俳谐怒骂岂诗宜?

今人合笑古人拙,除却雅言都不知。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

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

乱后玄都失故基,看花诗在只堪悲。

刘郎也是人间客,枉向春风怨兔葵。

金入洪炉不厌频,精真那计受纤尘。

苏门果有忠臣在,肯放坡诗百态新?

百年才觉古风回,元祐诸人次第来。

讳学金陵犹有说,竟将何罪废欧梅?

古雅难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

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

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

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

撼树蜉蝣自觉狂,书生技痒爱论量。

老来留得诗千首,却被何人校短长?

自题《中州集》后五首

邺下曹刘气尽豪,江东诸谢韵尤高。

若从华实评诗品,未便吴侬得锦袍。

陶谢风流到百家,半山老眼净无花。

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借齿牙。

万古骚人呕肺肝,乾坤清气得来难。

诗家亦有长沙帖,莫作宣和阁本看。

文章得失寸心知,千古朱弦属子期。

爱杀溪南辛老子,相从何止十年迟。

平世何曾有稗官,乱来史笔亦烧残。

百年遗藳天留在,抱向空山掩泪看。

宋濂

宋濂,明,浦江人,字景濂。元末隐居龙门山著书,历十余年。明初以书币征,除江南儒学提举,命授太子经,修《元史》。累转至翰林学士承旨知制诰,以老致仕,卒年七十二,谥文宪。濂博极群书,其文醇深演迤,为有明一代之宗匠。有《宋学士全集》。

答章秀才论诗书

濂白秀才足下:承书知学诗弗倦,且疑历代诗人皆不相师,旁引曲证,亹亹数百言,自以为确乎弗拔之谕,濓窃以为世之善论诗者,其有出于足下乎?虽然,不敢从也。濂非能诗者,自汉魏以至于今,诸家之什,不可谓不攻习也,荐绅先王之前,亦不可谓不磨切也。揆于足下之论,容或有未尽者,请以所闻质之,可乎?

《三百篇》勿论已,姑以汉言之。苏子卿、李少卿,非作者之首乎?观二子之所著,纡曲凄惋,实宗国风与楚人之词。二子既没,继者绝少,下逮建安、黄初,曹子建父子起而振之,刘公干、王仲宣力从而辅翼之。正始之间,嵇、阮又叠作,诗道于是乎大盛。然皆师少卿,而驰骋于风雅者也。

自是厥后,正音衰微,至太康复中兴。陆士衡兄弟则仿子建,潘安仁、张茂先、张景阳则学仲宣,左太冲、张季鹰则法公干,独陶元亮天分之高,其先虽出于太冲、景阳,究其所自得,直超建安而上之,高情远韵,殆犹大羮充铏,不缀盐醯而至味自存者也。元嘉以还,三谢、颜、鲍为之首,三谢亦本子建,而杂参于郭景纯,延之则祖士衡,明远则效景阳,而气骨渊然,骎骎有西汉风。余或伤于刻镂,而乏雄浑之气,较之太康则有间矣。

永明而下,抑又甚焉。沈休文拘于声韵,王元长局于褊迫,江文通过于摹拟,阴子坚涉于浅易,何仲言流于琐碎,至于徐孝穆、庾子山,一以婉丽为宗,诗之变极矣。然而诸人?虽或远式子建、越石,近宗灵运、玄晖,方之元嘉,则又有不逮者焉。

唐初,承陈隋之弊,多尊徐、庾,遂致颓靡不振。张子寿、苏廷硕、张道济相继而兴,各以风雅为师,而卢升之、王子安务欲凌跨三谢,刘希夷、王昌龄、沈云卿、朱少连亦欲蹴驾江、薛,固无不可者,奈何溺于久习,终不能改其旧,甚至以律法相高,益有四声八病之嫌矣。惟陈伯玉痛惩其弊,专师汉魏,而友景纯、渊明,可谓挺然不群之士,复古之功,于是为大。

开元、天宝中,杜子美复继出,上薄风雅,下该沈、宋,才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真所谓集大成者,而诸作皆废矣。并时而作,有李太白,宗风骚及建安七子,其格极高,其变化若神龙之不可羁。有王摩诘,依仿渊明,虽运词清雅,而萎弱少风骨。有韦应物,祖袭灵运,能一寄秾鲜于简淡之中,渊明以来,盖一人而已。他如岑参、高达夫、刘长卿、孟浩然、元次山之属,咸以兴寄相高,取法建安。

至于大历之际,钱、郎远师沈、宋,而苗、崔、卢、耿、吉、李诸家,亦皆本伯玉而宗黄初,诗道于是为最盛。韩、柳起于元和之间,韩初效建安,晚自成家,势若掀雷抉电,撑决于天地之垠。柳斟酌陶、谢之中,而措辞俊逸清妍,应物而下,亦一人而已。元、白近于轻俗,王、张过于浮丽,要皆同师于古乐府。贾阆仙独变入僻,以矫艳于元、白。刘梦得步骤少陵,而气韵不足。杜牧之沉涵灵运,而句意尚奇。孟东野阴祖沈、谢,而流于蹇涩。卢仝则又自出新意,而涉于怪诡。至于李长吉、温飞卿、李商隐、段成式,专夸靡蔓,虽人人各有所师,而诗之变又极矣。比之大历,尚有所不逮,况厕之开元哉!过此以往,若朱庆余、项子迁、李文山、郑守愚、桂彦之、吴子华辈,则又驳乎不足议也。

宋初袭晚唐五季之弊,天圣以来,晏同叔、钱希圣、刘子仪、杨大年数人,亦思有以革之,弟皆师于义山,全乖古雅之风。迨王元之以迈世之豪,俯就绳尺,以乐天为法。欧阳永叔痛矫西昆,以退之为宗。苏子美、梅圣俞介乎其间,梅之覃思精微,学孟东野,苏之笔力横绝,宗杜子美,亦颇号为诗道中兴。至若王禹玉之踵微之,盛公量之祖应物,石延年之效牧之,王介甫之原三谢,虽不绝似,皆尝得其仿佛者。元祐之间,苏、黄挺出,虽曰共师李、杜,而竞以己意相高,而诸作又废矣。

自此以后,诗人迭起,或波澜富而句律疎,或煅炼精而情性远,大抵不出于二家。观于苏门四学士及江西宗派诸诗,盖可见矣。陈去非虽晚出,乃能因崔徳符而归宿于少陵,有不为流俗之所移易。驯至隆兴、乾道之时,尤延之之清婉,杨廷秀之深刻,范至能之宏丽,陆务观之敷腴,亦皆有可观者,然终不离天圣、元祐之故步,去盛唐为益远。下至萧、赵二氏,气局荒颓,而音节促迫,则其变又极矣。

由此观之,诗之格力崇卑,固若随世而变迁,然谓其皆不相师,可乎?第所谓相师者,或有异焉。其上焉者,师其意,辞固不似,而气象无不同。其下焉者,师其辞,辞则似矣,求其精神之所寓,固未尝近也。然惟深于比兴者,乃能察知之尔。虽然,为诗当自名家,然后可传于不朽,若体规画圆,准方作矩,终为人之臣仆,尚乌得谓之师哉!何者,诗乃吟咏性情之具,而所谓风雅颂者,皆出于吾之一心,特因事感触而成,非智力之所能增损也。古之人,其初虽有所沿袭,末复自成一家言,又岂规规然必于相师者哉!呜呼,此未易为初学道也。

近来学者,类多自高,操觚未能成章,辄阔视前古为无物,且扬言曰曹、刘、李、杜、苏、黄诸作,虽佳,不必师,吾即师,师吾心耳。故其所作,往往猖狂无伦,以扬沙走石为豪,而不复知有纯和冲粹之意,可胜叹哉,可胜叹哉!

濂非能诗者,因足下之言,姑略诵所闻如此。唯足下裁择焉。不宣,濂白。

胡翰

胡翰,明,金华人,字仲申。元末避地南华山,著书自适,以文章名。洪武初,起为衢州教授,聘修《元史》。书成受赍归,居北山而卒。有《春秋集义》、《胡仲子集》、《长山先生集》。

《古乐府诗类编》序

太原郭茂倩,裒次乐府诗一百卷,予采其可传者,更定为集若干卷,复论之曰:周衰,礼乐崩坏,而乐为尤甚。自制氏为时乐官,能纪其铿锵鼓舞,而不能言其意,则天下之知者鲜矣。况先王之声音度数,不止其所谓铿锵鼓舞,其人固不能尽纪也。以是言之,岂不难哉!若声诗者,古之乐章也。雅郑得失,存乎其词,辨其词而意可见,非若声音度数之难知。

而国家之制作,民俗之歌谣,诗人之讽咏,至于后世,遂无复雅颂之音。虽用之郊庙朝廷,被之乡人邦国者,犹世俗之乐耳。何也?盖诗之为用犹史也。史言一代之事,直而无隐。诗系一代之政,婉而有章。辞义不同,由世而异。中古之盛,政善民安,化成俗美。人情舒而不迫,风气淳而不散,其言庄以简,和以平,用而不匮,广而不宣,直而有曲,体顺成而和动,是谓德音。及其衰也,列国之言各殊,俭者多啬,强者多悍,淫乱者忘返,忧深者思蹙。其或好乐而无主,困敝而思治,亦随其俗之所尚,政之所本,人情风气之所感。故古诗之体,有美有刺,有正有变,圣人并存而不废。惟所以用之郊庙朝廷,非清庙、我将之颂,不得奏于升歌宗祀;非鹿鸣、四牡、大明、文王之雅,不得陈于会朝燕享。内之为闺门,外之为乡党,非关雎、麟趾则鹊巢、驺虞之风,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故可以感鬼神,和上下,美教化,移风俗。

今茂倩之所次,有是哉!以其所谓郊祀、安世、黄门、鼓吹、铙歌、横吹、相和、琴操杂曲考之,汉辞质而近古;其降也为魏,魏辞温厚而益趋于文;其降也为晋,晋之东,其辞丽遂变而为南北。南音多艳曲,北俗杂胡戎,而隋唐受之。其唐初之辞,婉丽详整,其中宏伟精奇,其末纤巧而不振。虽人竭其才,家尚其学,追琢襞积,曾不能希列国之风,而况欲反乎雅颂之正?滋不易矣。是以郊庙祭祀,则非有祖宗之事,美盛德告成功之实;会朝燕享,君臣之间,则非有齐庄和悦之意,以发先王之德,尽群下之情。哇声俚曲,若秦楚之讴,巴渝之舞,凉伊之技,莫不杂出,以为中国朝廷之用,慆心盈耳,不复知其为教化风俗之蠹。

夫民不幸不见先王之礼乐,考其声诗,盖有足言者。然以唐虞之盛,不能无憾焉。吾于此见其风气之淳,人情之泰,政治俗尚之美,皆非古矣。其治乱得失,是非邪正,虽去之千数百载,不待其言之著,而今皆可见者,则诗之为用,岂不犹史之事哉!故合而论之,以寓吾去取之意,将望于后之作者焉。

高棅

高棅,明,长乐人,字彦恢,更名廷礼。永乐初,以布衣召入翰林为待诏,迁典籍。性善饮,工书,尤专于诗。与林鸿、郑定、王褒、唐泰、王恭陈亮王偁及鸿弟子周元、黄元,称为“闽中十才子”。其所选《唐诗品汇》九十卷,标举唐音,以救元末纤仄之弊。终明之世,馆阁言诗者,皆以其诗为宗。

《唐诗品汇》序

有唐三百年,诗众体备矣。故有近体、往体、长短篇、五七言律、绝句等制,莫不兴于始,成于中,流于变而陊之于终。至于声律兴象,文词理致,各有品格高下之不同。略而言之,则有初唐、盛唐、中唐、晚唐之殊。

详而分之,贞观、永徽之时,虞、魏诸公,稍离旧习,王、杨、卢、骆,因加美丽,刘希夷有闺帷之作,上官仪有婉媚之体,此初唐之始制也。神龙以还,洎开元初,陈子昂古风雅正,李巨山文章宿老,沈、宋之新声,苏、张之大手笔,此初唐之渐盛也。

开元、天宝间,则有李翰林之飘逸,杜工部之沉郁,孟襄阳之清雅,王右丞之精致,储光羲之真率,王昌龄之耸俊,高适、岑参之悲壮,李颀、常建之超凡,此盛唐之盛者也。

大历、贞元中,则有韦苏州之雅澹,刘随州之闲旷,钱、郎之清赡,皇甫之冲秀,秦公绪之山林,李从一之台阁,此中唐之再盛也。

下暨元和之际,则有柳愚溪之超然复古,韩昌黎之博大其词,张、王乐府,得其故实,元、白序事,务在分明,与夫李贺、卢仝之鬼怪,孟郊、贾岛之饥寒,此晚唐之变也。

降而开成以后,则有杜牧之之豪纵,温飞卿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许用晦之偶对,他若刘沧、马戴、李群玉李频辈,尚能黾勉气格,将迈时流,此晚唐变态之极,而遗风余韵,犹有存者焉。

是皆名家擅场,驰骋当世。或称才子,或推诗豪,或谓五言长城,或为律诗龟鉴,或号诗人冠冕,或尊海内文宗,靡不有精粗、邪正、长短、高下之不同。观者苟非穷精阐微,超神入化,玲珑透彻之悟,则莫能得其门,而臻其壸奥也。

今试以数十百篇之诗,隐其姓名,以示学者,必能识得何者为王、杨、卢、骆,又何者为沈、宋,又何者为陈拾遗,又何为李、杜,又何者为孟,为储,为二王,为高、岑,为常、刘、韦、柳,为韩、李、张、王、元、白、郊、岛之制。辨尽诸家,剖析毫芒,斯可以言诗矣。

予夙耽于诗,恒欲窥唐人之藩篱,首踵其域,如堕终南万叠间,茫然弗知其所往。然后左攀右涉,晨跻夕览,下上陟顿,进退周旋,历十数年,厥中僻蹊通庄,高门邃室,历历可指数。故不自揆,窃愿偶心前哲,采摭群英,芟夷繁猬,裒成一集,以为学唐诗者之门径。

载观诸家选本,详略不侔,《英华》以类见拘,《乐府》为题所界,是皆略于盛唐,而详于晚唐。他如《朝英》、《国秀》、《箧中》、《丹阳》、《英灵》、《间气》、《极玄》、《又玄》、《诗府》、《诗统》、《三体》、《众妙》等集,立意造论,各该一端。惟近代襄城杨伯谦氏《唐音》集,颇能别体制之始终,审音律之正变,可谓得唐人之径路矣,然而李、杜大家不录,岑、刘古调无存,张籍、王建、许浑、李商隐律诗,载诸正音,渤海高适、江宁王昌龄五言,稍见遗响。每一披读,未尝不叹息于斯也。由是远览穷搜,审详取舍,以一二大家、十数名家,与夫善鸣者,殆将数百,校其体裁,分体从类,随类定其品目,因目别其上下、始终、正变,各立序论,以弁其端。爰自贞观至天祐,通得六百二十人,共诗五千七百六十九首,分为九十卷,总题曰《唐诗品汇》。

呜呼!唐诗之倡,弗传久矣;唐诗之道,或时以明。诚使吟咏性情之士,观诗以求其人,因人以知其时,因时以辨其文章之高下,词气之盛衰,本乎始以达其终,审其变而归于正,则温柔敦厚之教,未必无小补云。

何景明

何景明,明,信阳人,字仲默。弘治进士,正德间历官陕西提学副使,志操耿介,与李梦阳并有国士风。两人所为诗文,初相得甚欢,名成后互相诋,然天下语诗文,必并称何李。又与边贡徐祯卿并称四杰。卒年三十九,有《何大复集》。

与李空同论诗书

敬奉华牍,省诵连日,初怃然若遗,既涣涣然若有释也。发迷彻蔽,爱助激成,空同子功德我者厚矣!仆自念离析以来,单处寡类,格人逖德,程缺元龟,去道符爽,是故述作靡式,而进退失步也。空同子曰:子必有谔谔之评。夫空同子何有于仆谔谔也,然仆所自志者,何可弗一质之。

追昔为诗,空同子刻意古范,铸形宿模,而独守尺寸。仆则欲富于材积,领会神情,临景构结,不仿形迹。《诗》曰:“惟其有之,是以似之。”以有求似,仆之愚也。近诗以盛唐为尚,宋人似苍老而实疏卤,元人似秀峻而实浅俗。今仆诗不免元习,而空同近作,间入于宋。仆固蹇拙薄劣,何敢自列于古人?空同方雄视数代,立振古之作,乃亦至此,何也?凡物有则弗及者,及而退者与过焉者,均谓之不至。譬之为诗,仆则可谓弗及者,若空同求之则过矣。

夫意象应曰合,意象乖曰离,是故乾坤之卦,体天地之撰,意象尽矣。空同丙寅间诗为合,江西以后诗为离。譬之乐,众响赴会,条理乃贯;一音独奏,成章则难。故丝竹之音要眇,木革之音杀直。

若独取杀直,而并弃要眇之声,何以穷极至妙,感精饰听也?试取丙寅间作,叩其音尚中金石;而江西以后之作,辞艰者意反近,意苦者辞反常,色淡黯而中理披慢,读之若摇鞞铎耳。空同贬清俊响亮,而明柔澹、沉着、含蓄、典厚之义,此诗家要旨大体也。然究之作者命意敷辞,兼于诸义,不设自具。若闲缓寂寞以为柔澹,重浊剜切以为沉着,艰诘晦塞以为含蓄,野俚辏积以为典厚,岂惟缪于诸义,亦并其俊语亮节悉失之矣!

鸿荒邈矣,书契以来,人文渐朗,孔子斯为折中之圣,自余诸子,悉成一家之言。体物杂撰,言辞各殊,君子不例而同之也,取其善焉已尔。故曹、刘、阮、陆,下及李、杜,异曲同工,各擅其时,并称能言。何也?辞有高下,皆能拟议以成变化也。若必例其同曲,夫然后取,则既主曹、刘、阮、陆矣,李、杜即不得更登诗坛,何以谓千载独步也?

仆尝谓诗文有不可易之法者,辞断而意属,联类而比物也。上考古圣立言,中征秦、汉绪论,下采魏、晋声诗,莫之有易也。夫文靡于隋,韩力振之,然古文之法亡于韩;诗溺于陶,谢力振之,然古诗之法亦亡于谢。比空同尝称陆、谢,仆参详其作:陆诗语俳,体不俳也,谢则体语俱俳矣,未可以其语似,遂得并例也。故法同则语不必同矣。仆观尧、舜、周、孔、子思、孟氏之书,皆不相沿袭,而相发明,是故德日新而道广,此实圣圣传授之心也。后世俗儒,专守训诂,执其一说,终身弗解,相传之意背矣。今为诗,不推类极变,开其未发,泯其拟议之迹,以成神圣之功,徒叙其已陈,修饰成文,稍离旧本,便自杌陧,如小儿倚物能行,独趋颠仆。虽由此即曹、刘,即阮、陆,即李、杜,且何以益于道化也?佛有筏喻,言舍筏则达岸矣,达岸则舍筏矣。

今空同之才,足以命世,其志金石可断,又有超代轶俗之见。自仆游从,获睹作述,今且十余年矣。其高者不能外前人也,下焉者已践近代矣。自创一堂室,开一户牖,成一家之言,以传不朽者,非空同撰焉,谁也?《易·大传》曰:“神而明之”,“存乎德行”,“成性存存,道义之门”。是故可以通古今,可以摄众妙,可以出万有,是故殊途百虑,而一致同归。夫声以窍生,色以质丽,虚其窍,不假声矣,实其质,不假色矣,苟实其窍,虚其质,而求之声色之末,则终于无有矣。北风便,冀反复鄙说,幸甚!

李梦阳

李梦阳,明,庆阳人,徙开封,字献吉。弘治进士,授户部主事。武宗时,代尚书韩文属章劾刘瑾,下狱免归。瑾诛,起官江西提学副使,以事夺职。家居跅弛负气,自号空同子,卒年五十九。梦阳才思雄杰,工诗古文。弘治时,宰相李东阳主文柄,天下翕然宗之,梦阳独讥其萎弱。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非是者弗道。与何景明、徐祯卿、边贡、朱应登、顾璘陈沂、郑善夫、康海王九思等号十才子。又与景明、祯卿、贡海、九思、王廷相号七才子。皆卑视一世,而梦阳尤甚。迨嘉靖朝,李攀龙王世贞复奉以为宗,天下推李、何、王、李为四大家,无不争效其体。然后有讥梦阳诗文者,则谓其摹拟剽窃,得史迁、少陵之似,而失其真焉。有《空同子集》。

驳何氏论文书

某再拜,大复先生足下:前屡览君作,颇疑有乖于先法,于是为书,敢再拜献足下,冀足下改玉趋也。乃足下不改玉趋也,而即擿仆文之乖者以复我,其言辩以肆,其气傲以豪,共旨轩翕而嵺。仆始而读之,谓君我恢也;已而思之,我规也,犹我君规也。夫规人者,非谓其人卑也,人之见有同不同,仆之才不高于君,天下所共闻也。乃一旦不量,而虑子乖于先法,兹其情无他也。

子擿我文曰:“子高处是古人影子耳,其下者已落近代之口。”又曰:“未见子自筑一堂奥,突开一户牖,而何以急于不朽?”此非仲默之言,短仆而谀仲默者之言也。短仆者,必曰:“李某岂善文者,但能守古而尺尺寸寸之耳。必如仲默,出入由己,乃为舍筏而登岸。”斯言也,祸子者也。古之工,如倕如班,堂非不殊,户非同也,至其为方也,圆也,弗能舍规矩。何也?规矩者,法也。仆之尺尺而寸寸之者,固法也。假令仆窃古之意,盗古之形,剪裁古辞以为文,谓之“影子”,诚可;若以我之情,述今之事,尺寸古法,罔袭其辞,犹班圆倕之圆,倕方班之方。而倕之木,非班之木也,此奚不可也。夫筏我二也,犹兔之蹄、鱼之筌,舍之可也。规矩者,方圆之自也,即欲舍之,乌乎舍!子试筑一堂,开一户,措规矩而能之乎?措规矩而能之,必并方圆而遗之可矣。何有于法!何有于规矩!故为斯言者,祸子者也;祸子者,祸文之道也。不知其言祸己与祸文之道,而反规之于法者是攻,子亦可谓操戈入室者也。子又曰:“孔、曾、思、孟,不同言而同至,诚如尺寸古人,则诗主曹、刘、阮、陆足矣,李杜即不得更登于诗坛。”《诗》云:“人知其一,莫知其他。”予之同法也。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者也。子以我之尺寸者言也,览子之作,于法焉蔑矣,宜其惑之靡解也。阿房之巨,灵光之岿,临春、结绮之侈丽,扬亭、葛庐之幽之寂,未必皆倕与班为之也;乃其为之也,大小鲜不中方圆也。何也?有必同者也。获所必同,寂可也,幽可也,侈以丽可也,岿可也,巨可也。守之不易,久而推移,因质顺势,融镕而不自知。于是为曹为刘,为阮为陆,为李为杜,既令为何大复,何不可哉!此变化之要也。故不泥法而法尝由,不求异而其言人人殊。《易》曰:“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谓此也。非自筑一堂奥,自开一户牖,而后为道也。

故予尝曰:作文如作字,欧、虞、颜、柳,字不同而同笔;笔不同,非字矣。不同者,何也?肥也,瘦也,长也,短也,疏也,密也。故六者,势也,字之体也,非笔之精也。精者何也?应诸心而本诸法者也。不窥其精,不足以为字,而矧文之能为!文犹不能为,而矧道之能为!仲默曰:“夫为文有不可易之法,辞断而意属,联物而比类。”以兹为法,宜其惑之难解,而谀之者易摇也。假令仆即今为文一通,能辞不属,意不断,物联而类比矣,然于中情思涩促,语崄而硬,音生节拗,质直而麄,浅谫露骨,爰痴爰枯,则子取之乎?故辞断而意属者,其体也,文之势也;联而比之者,事也;柔澹者,思也;含蓄者,意也;典厚者,义也;高古者,格也;宛亮者,调也;沉着、雄丽、清峻、闲雅者,才之类也。而发于辞,辞之畅者,其气也,中和者,气之最也。夫然,又华之以色,永之以味,溢之以音,是以古之文者,一挥而众善具也。然其翕辟顿挫,尺尺而寸寸之,未始无法也,所谓圆规而方矩者也。且士之文也,犹医之脉,脉之濡溺、紧数、迟缓相似,而实不同。前予以柔澹、沉着、含蓄、典厚诸义,进规于子,而救俊亮之偏。而子则曰:“必闲寂以为柔澹,浊切以为沉着,艰窒以为含蓄,俚辏以为典厚,岂惟谬于诸义,并俊语亮节悉失之矣。”吾子于是乎失言矣。子以为濡可为溺,紧可为数,迟可为缓耶?濡溺、紧数、迟缓不可相为,则闲寂独可为柔澹,浊切可为沉着,艰窒可为含蓄,俚辏可为典厚耶?吁!吾子于是乎失言矣!

以是而论文,子于文乎病矣。盖子徒以仆规子者过言靡量,而遂肆为嵺之谈,擿仆之乖以攻我,而不知仆之心无他也。仆之文,千疮百孔者,何敢以加于子也,诚使仆妄自以闲寂、浊切、艰窒、俚辏为柔澹、沉着、含蓄、典厚,而为言黯惨,有如摇鞞击铎,子何不求柔澹、沉着、含蓄、典厚之真而为之,而遽以俊语亮节自安耶?此尤惑之甚者也。

仆聪明衰矣,恒念子负振世之才,而仆叨通家骨肉之列,于是规之以进其极,而复极论以冀其自反,实非自高以加于子。《传》曰:“改玉改行。”子诚持坚白不相下,愿再书以复我。

再与何氏书

前书与子论文备矣,然仆犹谓不证诸事,则空言不切,不切不信。夫子近作,乖于先法者,何也?盖其诗读之若抟沙弄泥,散而不莹,又麄者弗雅也。如《月蚀诗》“妖遮赤道行”是耳,然阔大者鲜把持,又无针线。古人之作,其法虽多端。大抵前疏者后必密,半阔者半必细,一实者必一虚,叠景者意必二,此予之所谓法,圆规而方矩者也。沈约亦云:“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即如人身,以魄载魂,生有此体,即有此法也。《诗》云“有物有则”,故曹、刘、阮、陆、李、杜能用之而不能异,能异之而不能不同。今人止见其异,而不见其同,宜其谓守法者为影子,而支离失真者以舍筏登岸自宽也。夫文与字一也,今人摹临古帖,即太似不嫌,反曰能书。何独至于文,而欲自立一门户邪?自立一门户,必如陶之不冶,冶之不匠,如孔之不墨,墨之不杨邪?此亦足以类推矣!

且仲默《神女赋》《帝妃篇》“南游日”“北上年”四句接用,古有此法乎?“水亭菡萏”,“风殿薜萝”意不一乎?盖君诗徒知神情会处,下笔成章为高,而不知高而不法,其势如搏巨蛇,驾风螭,步骤即奇,不足训也。君诗结语太咄易,七言律与绝句等更不成篇,亦寡音节。“百年”“万里”,何其层见而叠出也。七言若剪得上二字,言何必七也。

仆非知诗者,剧谈偏见,幸君自裁之耳。君必苦读子昂、必简诗,庶获不远之复,亦知予言之不妄。不然,终身野狐外道耳。狂悖弗自觉,缕缕至此,悚惧,悚惧。

钱谦益

钱谦益,清,常熟人,字受之,号牧斋。明万历进士,官至礼部侍郎,坐事削籍归。福王时,召为礼部尚书,多铎定江南,谦益迎降,授礼部右侍郎。旋归乡里,以文章标榜江南,后进奉为坛坫。尝辑明人诗为《列朝诗集》,于李梦阳、王世贞辈所作,诋其务为诘诎之辞以相高,仿古而无实,排斥最力。著有《初学》、《有学》二集。乾隆时以其语涉诽谤,版被禁燬,清末始有印行者。

徐元叹诗序

自古论诗者,莫精于少陵别裁伪体之一言。当少陵之时,其所谓伪体者,吾不得而知之矣。宋之学者,祖述少陵,立鲁直为宗子,遂有江西宗派之说,严羽卿辞而辟之,而以盛唐为宗,信羽卿之有功于诗也。自羽卿之说行,本朝奉以为律令,谈诗者必学杜,必汉、魏、盛唐,而诗道之榛芜弥甚。羽卿之言,二百年来,遂若涂鼓之毒药,甚矣!伪体之多,而别裁之不可以易也。呜呼!诗难言也。不识古学之从来,不知古人之用心,徇人封己,而矜其所知,此所谓以大海内于牛迹者也。王、杨、卢、骆,见哂于轻薄者,今犹是也,亦知其所以劣汉、魏而近《风》《骚》者乎?钩剔抉摘,人自以为长吉,亦知其所以为《骚》之苗裔者乎?低头东野,慬而师其寒饿,亦知其所谓横空磐硬,妥帖排奡者乎?数跨代之才力,则李、杜之外,谁可当鲸鱼碧海之目?论诗人之体制,则温、李之类,咸不免风云儿女之讥。先河后海、穷源溯流,而后伪体始穷,别裁之能事始毕。虽然,此益未易言也。其必有所以导之。导之之法维何?亦反其所以为诗者而已。《书》不云乎:“诗言志,歌永言。”诗不本于言志,非诗也。歌不足以永言,非歌也。宣己谕物,言志之方也。文从字顺,永言之则也。宁质而无佻;宁正而无倾;宁贫而无僦;宁弱而无剽;宁为长天晴日,无为盲风涩雨;宁为清渠细流,无为浊沙恶潦,宁为鹑衣短褐之萧条,无为天吴紫凤之补坼,宁为粗粝之果腹,无为荼堇之螫唇;宁为书生之步趋,无为巫师之鼓舞;宁为老生之庄语,无为酒徒之狂詈;宁病而呻吟,无梦而厌呓;宁人而寝貌,无鬼而假面;宁木客而宵吟,无幽独君而昼语。导之于晦蒙狂易之日,而徐反诸言志咏言之故,诗之道其庶几乎?徐元叹少工为诗,隐长城艺香山中,筑室奉母数年,而其诗益进。元叹之为人,淡于荣利,笃于交友,苦心于读书,而感愤于世道,皆用以资为诗者也。元叹之诗,为一世之所宗。则夫别裁伪体,使学者志于古学,而不昧其所从,元叹之责也。余故于元叹之刻其诗,而举以告之,且以为学元叹之诗者告焉。嗟乎!江西之宗,不百年而羽卿辟之。本朝之学诗者三变,而榛芜弥甚,元叹之不辞而辟之者,何也?

顾炎武

顾炎武,清,昆山人,字宁人,号亭林,明诸生。康熙间荐举鸿博,修《明史》,皆不就。晚年卜居华阴,著述甚富,而《日知录》尤有名。为清代朴学之宗,论诗文之语,皆根本经史,切中肯要。卒年七十。

论诗五则 《日知录》五经中多有用韵

古人之文,化工也,自然而合于音,则虽无韵之文而往往有韵。苟其不然,则虽有韵之文而时亦不用韵,终不以韵而害意也。《三百篇》之诗,有韵之文也,乃一章之中,有二三句不用韵者,如“瞻彼洛矣,维水泱泱”之类是矣。一篇之中,有全章不用韵者,如《思齐》之四章、五章,《召旻》之四章是矣。又有全篇无韵者,《周颂·清庙》、《维天之命》、《昊天有成命》、《时迈》、《武》诸篇是矣。说者以为当有余声;然以余声相协,而不入正文,此则所谓不以韵而害意者也。孔子《赞易》十篇,其《彖象传》、《杂卦》五篇用韵,然其中无韵者亦十之一。《文言》、《系辞》、《说卦》、《序卦》五篇不用韵,然亦间有一二,如“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之望。”此所谓化工之文,自然而合者,固未尝有心于用韵也。《尚书》之体本不用韵,而《大禹谟》:“帝德广运,乃圣乃神,乃武乃文,皇天眷命,奄有四海,为天下君。”《伊训》:“圣谟洋洋,嘉言孔彰,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尔惟德罔小,万邦惟庆;尔惟不德罔大,坠厥宗。”《太誓》:“我武惟扬,侵于之疆。取彼凶残,我伐用张,于汤有光。”《洪范》:“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皆用韵。又如《曲礼》:“行前朱鸟而后玄武,左青龙而右白虎,招摇在上,急缮其怒。”《礼运》:“玄酒在室,醴泉在户,粢醍在堂,澄酒在下。陈其牺牲,备其鼎俎,列其琴瑟,管磐钟鼓。修其祝嘏,以降上神。与其先祖,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齐上下,夫妇有所,所谓承天之祜。”《乐记》:“夫古者,天地顺而四时当,民有德而五谷昌,疾疢不作而无妖祥,此之谓大当。然后圣人作,为父子君臣,以为纪纲。”《中庸》:“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孟子》:“师行而粮食,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睊胥谗,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忧。”凡此之类,在秦汉以前诸子书并有之。太史公作赞,亦时一用韵,而汉人乐府诗,反有不用韵者。

古诗用韵之法

古诗用韵之法大约有三:首句、次句连用韵,隔第三句而于第四句用韵者,《关雎》之首章是也,凡汉以下诗,及唐人律诗之首句用韵者源于此;一起即隔句用韵者,《卷耳》之首章是也,凡汉以下诗,及唐人律诗之首句不用韵者源于此;自首至末,句句用韵者,若《考槃》、《清人》、《还》、《著》、《十亩之间》、《月出》、《素冠》诸篇,又如《卷耳》之二章、三章,四章,《车攻》之一章、二章、三章、七章,《长发》之一章、二章、三章、四章、五章是也,凡汉以下诗,若魏文帝《燕歌行》之类源于此。自是而变,则转韵矣。转韵之始,亦有连用、隔用之别,而错综变化不可以一体拘。于是有上下各自为韵,若《兔置》及《采薇》之首章,《鱼丽》之前三章,《卷阿》之首章者。有首末自为一韵,中间自为一韵,若《车攻》之五章者。有隔半章自为韵,若《生命》之卒章者。有首提二韵,而下分二节承之,若《有瞽》之篇者。此皆诗之变格,然亦莫非出于自然,非有意为之也。

诗有无韵之句

诗以义为主,音从之。必尽一韵无可用之字,然后旁通他韵,又不得于他韵,则宁无韵。苟其义之至当而不可以他字易,则无韵不害。汉以上往往有之。“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两韵也,至当不可易。下句云:“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则无韵矣,亦至当不可易。古辞《紫骝马歌》中有“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二句无韵。李太白《天马歌》中有“白云在青天,丘陵远崔嵬”二句无韵。《野田黄雀行》首二句“游莫逐炎洲翠,栖莫近吴宫燕”无韵。《行行且游猎篇》首二句“边城儿生年,不读一字书”无韵。

古人不用长句成篇

古人有八言者,“胡瞻尔庭有悬貆兮”是也。有九言者,“凛乎若朽索之驭六马”是也。然无用为全章者,不特以其不便于歌也,长则意多冗,字多懈。七言排律所以从来少作,作亦不工者,何也?意多冗也,字多懈也。为七言者,必使其不可裁而后工也,此汉人所以难之也。

诗体代降

《三百篇》之不能不降而《楚辞》,《楚辞》之不能不降而汉魏,汉魏之不能不降而六朝,六朝之不能不降而唐也,势也。用一代之体,则必似一代之文,而后为合格。诗文之所以代变,有不得不变者。一代之文,沿袭已久,不容人人皆道此语。今且千数百年矣,而犹取古人之陈言,一一而摹仿之。以是为诗,可乎?故不似,则失其所以为诗;似则失其所以为吾。李、杜之诗,所以独高于唐人者,以其未尝不似而未尝似也。知此者,可与言诗也已矣。

侯方域

侯方域,清,商丘人,字朝宗,性豪爽,多大略。明末随父居京师,与桐城方以智、如皋冒襄、宜兴陈贞慧称四公子,以东都清议自持。入清中顺治副榜,初放意声伎,已而悔之,发愤为古文,才气横溢,与长洲汪琬、宁都魏禧称三大家。卒年三十七,有《壮悔堂文集》。

陈其年诗序

陈其年有著述材,尤工诗。往余居梁园,去义兴千余里,其年再以书来,属余为论序。余报之曰:“风雅之道,于今绝矣,得子诚未易,此非可卒卒笔墨尽也。行当渡江,为吾子言之。”

后三年而余至,其年之诗已成数百篇,典则高华,风致特胜。余叹绝。谓其年:子知明诗之所以盛,与所以衰乎?当其盛也,北地、信阳为之宗,而琅琊、历下之辈,相鼓吹而羽翼之,夫人之所知也。其衰也,则公安、竟陵无所逃罪。吴趋诸君,即数十年来更变迭出,而犹存乎蓬艾之间。余家中原,稍稍解此者,盖中原风气朴素,人多逡巡不敢为诗。惟其不为诗,诗之所以存也。其年乃独于扬波导沸之中,杰然以古作者自命,岂不异哉?往云间有陈黄门、李舍人,皆起榛芜,以才情横绝一世,得其年而三。然则风雅之道,又未尝不在吴趋也。丁丑,余与黄门论诗燕邸;己卯,与舍人论诗金陵,自以为尽意,无复遗恨。由今思之,叹有不得起二君于九原者。幸其年独在,是天以鼓吹羽翼之功私其年也。夫诗之为道,格调欲雄放,意思欲含蓄,神韵欲闲远,骨采欲苍坚,波澜欲顿挫,境界欲如深山大泽,章法欲清空一气。杜少陵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不读万卷,岂易言清;不破万卷,岂易言空哉?

侯子言未毕,其年改容起曰:“二公固读万卷者也,然则吾子所谓叹不得起之于九原者,吾知之矣,吾知之矣。”

因忆余与二君谈时,秋浦吴次尾在坐,默不语,心甚怪之。次尾雅能诗,其年为收藏其遗集,急取读一过,乃知次尾诗与二君虽互有得失,而了了见大意。顾蚤于余者十年,此昔所以默不语也。

余与其年别八载,而良友如三君者皆已死。其年幸各为识之,以续“八哀”。夫少陵一集,而古今天下之治乱、兴亡、离合、存没,莫不毕具,岂仅一咏一吟,足以尽风雅也?呜呼!非其年’其又谁知之?

王士祯

王士祯,小传见前诗十五家。

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二首

巾角弹棋妙五官,搔头傅粉对邯郸。

风流浊世佳公子,复有才名压建安。

五字“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耐人思。

定知妙不关文字,已有千秋幼妇词。

青莲才笔九州横,六代淫哇总废声。

白青山魂魄在,一生低首谢宣城。

挂席名山都未逢,浔阳喜见香炉峰。

高情合受维摩诘,浣笔为图写孟公。

杜家笺传太纷拏,虞赵诸贤尽守株。

苦为《南华》求向郭,前惟山谷后钱卢。

漫郎生及开元日,与世聱牙古性情。

谁嗣《箧中》冰雪句?《谷音》一卷独铮铮。

风怀澄澹推韦柳,佳处多从五字求。

解识无声弦指妙,柳州那得并苏州?

中兴高步属钱郎,拈得维摩一瓣香。

不解雌黄高仲武,长城何意贬文房?

草堂乐府擅惊奇,杜老哀时托兴微。

元白张王皆古意,不曾辛苦学妃豨。

广大居然太傅宜,沙中金屑苦难披。

诗名流播鸡林远,独愧文章替左司。

獭祭曾惊博奥殚,一篇《锦瑟》解人难。

千年毛郑功臣在,犹有弥天释道安

涪翁掉臂自清新,未许传衣蹑后尘。

却笑儿孙媚初祖,强将配飨杜陵人。

诗人一字苦冥搜,论古应从象罔求。

不是临川王介甫,谁知暝色赴春愁?

苦学昌黎未赏音,偶思螺蛤见公心。

平生自负《庐山》作,才尽禅房花木深。

“林际春申”语太颠,园林半树景幽偏。

豫章孤诣谁能解?不是晓人休浪传。

《铁厓乐府》气淋漓,《渊颖》歌行格尽奇。

耳食纷纷说开宝,几人眼见宋元诗?

藐姑神人何大复,致兼南雅更王风。

论交独直江西狱,不独文场角两雄。

三代而还尽好名,文人从古善相轻。

君看少谷山人死,独有平生王子衡。

正德何如天宝年?寇侵三辅血成川。

郑公变雅非关杜,听直应须辨古贤。

十载钤山冰雪情,青词自媚可怜生。

彦回不作中书死,更遣匆匆唱《渭城》。

接迹风人《明月篇》,何郎妙悟本从天。

王杨卢骆当时体,莫逐刀圭误后贤。

翩翩安定四琼枝,司直司勋绝妙词。

底事济南高月旦,仅存水部数篇诗?

中州何李并登坛,弘治文流竞比肩。

讵识苏门高吏部?啸台鸾凤独逌然。

文章烟月语原卑,一见空同迥自奇。

天马行空脱羁靮,更怜《谈艺》是吾师。

济南文献百年稀,白雪楼前宿草菲。

未及尚书有边习,犹传林雨忽沾衣。

枫落吴江妙入神,思君流水是天真。

何因点窜澄江练?笑杀谈诗谢茂秦。

来禽夫子本神清,《香茗》才华未让兄。

徐庾文章建安作,悔教书法掩诗名。

海雪畸人死抱琴,朱弦疏越有遗音。

九疑泪竹娥皇庙,字字《离骚》屈宋心。

澹云微雨小姑祠,菊秀兰衰八月时。

记得朝鲜使臣语,果然东国解声诗。

溪水碧于前渡日,桃花红是去年时。

江南肠断何人会?只有崔郎七字诗。〔自注:太仓崔华字不雕〕。

曾听巴渝里社词,三闾哀怨此中遗。

诗情合在空舲峡,冷雁哀猿和《竹枝》。

九岁诗名铜雀台,三年留滞楚江隈。

不如解唱黄麞者,新自王戎墓下来。

朱彝尊

朱彝尊,清,秀水人,字竹垞。博极群书,考据诗文,无不工胜。康熙间,以布衣举鸿博,授检讨,与修《明史》,体例多从其议。卒年八十一,有《经义考》、《明诗综》、《词综》、《曝书亭集》。

与高念祖论诗书

京师苦寒,念祖无恙,伏承手教,再四谆谆以诗律下问。念祖年齐于仆,而谦以自牧若此,又处客途穷乏之时,饥寒奔走,无一足以动其心,惟风雅之是务,是岂当世之士所能冀及者。故辄陈万一之得于左右,惟高明择之。

仆之于诗,非有良师执友为之指诲也,盖尝反覆求之,其始若瞽之无相,伥伥乎坠于渊谷而不知,如是者十年,不敢自逸,然后古人若引我于周行,而作者之意,庶几其遇之矣。书曰:诗言志。记曰:志之所至,诗亦至焉。古之君子,其欢愉悲愤之思感于中,发之为诗,今所存三百五篇,有美有刺,皆诗之不可已者也。夫惟出于不可已,故好色而不淫,怨悱而不乱,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后之君子诵之,世事之隆,政治之得失,皆可考见,故不学者比之墙面,学者斯授之以政,使于四方,盖诗之为教如此。

魏晋而下,指诗为缘情之作,专以绮靡为事,一出乎闺房儿女子之思,而无恭俭好礼、廉静疏达之遗,恶在其为诗也?唐之世二百年,诗称极盛,然其间作者,类多长于赋景而略于言志,其状草木鸟兽甚工,顾于事父事君之际,或阙焉不讲。惟杜子美之诗,其出之也有本,无一不关乎纲常伦纪之目,而写时状景之妙,自有不期工而工者。然则,善学诗者,舍子美其谁师也欤?明诗之盛,无过正德,而李献吉、郑继之二子,深得子美之旨。论者或诋其时非天宝,事异唐代,而强效子美之忧时。嗟乎!武宗之时,何时哉?使二子安于耽乐而不知忧患,则其诗虽不作可也。

今世之为诗者,或漫无所感于中,惟用之往来酬酢之际。仆尝病之,以为有赋而无比兴,有颂而无风雅。其长篇排律,声愈髙而曲愈下,辞未终而意已尽,四始六义阙焉,而犹谓之诗,此则仆之所不识也!而念祖以未能工此为虑,是何足道哉?比得念祖所为述祖德诗,讽咏数过,深有合乎古人恭俭好礼、廉静疏达之义,此非有本者不能为也。而又谦以自牧,无一足以动其心,其进于古也不难耳。

陈祖范

陈祖范,清,常熟人,字亦韩,号见复。雍正举人,乾隆中荐经学,授国子监司业衔,卒于家。有《经咫》、《掌录》、《司业集》。

诗集自序

古无诗人,《三百篇》可知谁作者,十止得一二。盖夫人而能为诗,夫诗而皆有系于时也。古之制,田功既毕,男女同巷夜绩,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男女老而无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间求诗,以备太史之采。是故王者不出户牖,尽知天下所苦乐。此风诗之所由兴也。大抵诗之作,出于无心,则其情真。又必各有所为,故其义实情真。义实,故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而匹夫匹妇之歌吟,可以察治忽也。

后之诗人则异是,彼既以诗自命,人亦以诗相属,于是外物为主而诗役焉,诗为主而心役焉。以诗役心,则心非其心,特牵于诗耳,诗于是无真性情;以外物役诗,则作如不作,特缘于外耳,诗于是无真比兴。然而情实弥隐,词采弥工,义理弥消,波澜弥富,而又格律以绳之,派别以严之,时代以区分之,回视诗教之本来,其然乎,其不然乎?古之诗,男女自言其伤,而关盛衰;后之诗,文人学士弊精劳神,期以鼓吹风雅,反或无与于得失。其故何哉?诚伪之分,醇螭之判也。

予于斯事,不求甚解,而窃好反寻其本,收拾旧稿,其无为而作者去之,其为人而作者又去之,止存其自吟自止,用适己事者,工拙所不计也。

沈德潜

沈德潜,清,长洲人,字确士,号归愚。乾隆间成进士,年已将七十。高宗称为老名士,召对《论历代诗学源流升降》,大赏之,命值南书房,擢为礼部侍郎。以年力就衰,许告归,原衔食俸,高宗赐书极多。入都祝嘏,与钱陈群并与香山九老会,称大老。年九十七卒,谥文悫。著有《归愚诗文钞》,评选有《唐宋八家文读本》、《古诗源》、《唐诗别裁》、《明诗别裁》、《国朝诗别裁》〔坊刻有《五朝诗别裁》,则以德潜所选之唐、明、清三种,而益以张景星所选之宋元二朝诗也〕。

重订《唐诗别裁》集序 并凡例六则,附国朝诗凡例四则

新城王阮亭尚书选《唐贤三昧集》,取司空表圣“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严沧浪“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之意,盖味在盐酸外也。而于杜少陵所云“鲸鱼碧海”,韩昌黎所云“巨刃摩天”者,或未之及。余因取杜、韩语意定《唐诗别裁》,而新城所取,亦兼及焉。镌版问世,已四十余年矣。第当时采录未竟,同学陈子树滋携至广南镌就,体格有遗,倘学诗者性情所喜,欲奉为步趋,而选中偏未之及,恐不免如望洋而返也。因而增入诸家,如王、杨、卢、骆唐初一体,老杜亦云“不废江河万古流”也;白傅讽谕,有补世道人心,本传所云“箴时之病,补政之缺”也;张、王乐府,委折深婉,曲道人情,李青莲后之变体也;长吉呕心,荒陊古奥,怨怼愁悲,杜牧之许为《楚骚》之苗裔也。又五言试帖,前选略见,今为制科所需,检择佳篇,垂示准则,为入春秋闱者导夫先路也。他如任华、卢仝之粗野,和凝《香奁诗》之亵嫚,与夫一切生梗僻涩及贡媚献谀之辞,概排斥焉。且前此诗人未立小传,未录诗话,今为补入;前此评释,亦从简略,今较详明。俾学者读其诗知其为人,抑因评释而窥作者之用心,今人与古人之心,可如相告语矣。

成诗二十卷,得诗一千九百二十八章。诗虽未备,要藉以扶掖雅正,使人知唐诗中有“鲸鱼碧海”、“巨刃摩天”之观,未必不由乎此。至于诗教之尊,可以和性情,厚人伦,匡政治,感神明,以及作诗之先审宗指,继论体裁,继论音节,继论神韵,而一归于中正和平,前序与凡例中论之已详,不复更述。

乾隆癸未秋七月,长洲沈德潜题于水之清旷楼。

凡例

读诗者心平气和,涵泳浸渍,则意味自出;不宜自立意见,勉强求合也。况古人之言,包含无尽,后人读之,随其性情浅深高下,各有会心。如好《晨风》而慈父感悟,讲《鹿鸣》而兄弟同食,斯为得之。董子云:“诗无达诂。”此物此志也,评点笺释,皆后人方隅之见。此本不废评点,间存笺释,略示轨途,俾读者知所从入耳。识者谅诸!

朱子云:“《楚辞》不皆是怨君,被后人多说成怨君。”此言最中病痛。如唐人中,少陵固多忠爱之词,义山间作风刺之语,然必动辄牵入,即小小赋物,对境咏怀,亦必云某诗指其事,某诗刺某人,水月镜花,多成粘皮带骨,亦何取耶?钞中概为删却。

诗不可无法,乱杂而无章,非诗也。然所谓法者,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而起伏照应,承接转换,自神明变化于其中。若泥定此处应如何,彼处应如何,则死法矣。兹于评释中,偶示纪律,要不以一定之法绳之。试看天地间,水流自行,云生自起,何处更著得死法?

诗贵浑浑灏灏,元气结成,乍读之不见其佳,久而味之,骨干开张,意趣洋溢,斯为上乘。若但工于琢句,巧于著词,全局必多不振。故有不着圈点,而气味浑成者,收之;有佳句可传,而中多败阙者,汰之。领略此意,便可读汉魏人诗。

诗本六籍之一,王者以之观民风,考得失,非为艳情发也。虽《三百》以后,《离骚》兴美人之思,平子有《定情》之咏,然词则托之男女,义实关乎君臣友朋。自《子夜》、《读曲》,专咏艳情,而唐末香奁体,抑又甚焉,去风人远矣。集中所载,间及夫妇男女之词,要得好色不淫之旨,而淫哇私亵,概从阙如。

唐人诗虽各出机杼,实宪章八代。如李陵《录别》,开《阳关三叠》之先声;王粲《七哀》,为《垂老别》、《无家别》之祖武;子昂原本于阮公;左司嗣音夫彭泽。揆厥由来,精神符合。读唐诗而不更求其所从出,犹登山不造五岳,观水不穷昆仑也。选唐人诗外,旧有《古诗源》选本,更当寻味焉。

诗之道,不外孔子教小子、教伯鱼数言。而其立言,一归于温柔敦厚,无古今一也。

诗必原本性情,关乎人伦日用,及古今成败兴坏之故者,方为可存,所谓其言有物也。若一无关系,徒辨浮华,又或叫号撞搪以出之,非风人之指矣。尤有甚者,动作温柔乡语,如王次回疑雨集》之类,最足坏人心术,一概不存。

诗不能离理,然贵有理趣,不贵下理语。陶渊明“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圣人表章六经,二语足以尽之。杜少陵“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天地化育万物,二语足以形之。邵康节诗,直头说尽,有何兴会?至明儒“太极圈儿大,先生帽子高”,真使人笑来也。选中近此类者,俱从芟薙。

唐诗蕴蓄,宋诗发露。蕴蓄则韵流言外,发露则意尽言中。愚未尝贬斥宋诗,而趣向旧在唐诗。故所选风调音节,俱近唐贤,从所尚也。若乐府及四言,有越唐人而窃攀六代汉魏者,所云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以上四则,系节录《国朝诗别裁·凡例》,并附录于此。〕

袁枚

袁枚,清,钱塘人,字子才,号简斋。乾隆进士。出知溧水、浦江、沭阳、江宁四县,年四十即告归。筑随园于江宁小仓山下,宾客四集,以吟咏倡和为乐。其诗主性灵,务纵其才力所至,与武进赵翼、铅山蒋士铨称三大家,而枚之负盛名最久。卒年八十二,有《随园全集》数十种。

与沈大宗伯论诗书

先生诮浙诗,谓沿宋习、败唐风者,自樊榭为厉阶。枚,浙人也,亦雅憎浙诗。樊榭短于七古,凡集中此体,数典而已,索索然寡真气,先生非之甚当。然其近体清妙,于近今少偶。先生诗论粹然,尚复何说?然鄙意有未尽同者,敢质之左右。

尝谓诗有工拙,而无今古。自葛天氏之歌至今日,皆有工有拙,未必古人皆工,今人皆拙。即《三百篇》中,颇有未工不必学者,不徒汉、晋、唐、宋也;今人诗有极工宜学者,亦不徒汉、晋、唐、宋也。然格律莫备于古,学者宗师,自有渊源。至于性情遭际,人人有我在焉,不可貌古人而袭之,畏古人而拘之也。今之莺花,岂古之莺花乎?然而不得谓今无莺花也;今之丝竹,岂古之丝竹乎?然而不得谓今无丝竹也。天籁一日不断,则人籁一日不绝。孟子曰:“今之乐犹古之乐。”乐,即诗也。唐人学汉魏变汉魏,宋学唐变唐。其变也非有心于变也,乃不得不变也。使不变,则不足以为唐,不足以为宋也。子孙之貌,莫不本于祖父,然变而美者有之,变而丑者有之,若必禁其不变,则虽造物有所不能。先生许唐人之变汉魏,而独不许宋人之变唐,惑也!且先生亦知唐人之自变其诗,与宋人无与乎?初、盛一变,中、晚再变,至皮、陆二家,已浸淫乎宋氏矣。风会所趋,聪明所极,有不期其然而然者。故枚尝谓变尧舜者,汤武也;然学尧舜者,莫善于汤武,莫不善于燕哙。变唐诗者,宋、元也;然学唐诗者,莫善于宋、元,莫不善于明七子。何也?当变而变,其相传者心也;当变而不变,其拘守者迹也。鹦鹉能言,而不能得其所以言,夫非以迹乎哉?

大抵古之人先读书而后作诗,后之人先立门户而后作诗。唐、宋分界之说,宋、元无有,明初亦无有,成、宏后始有之。其时议礼、讲学,皆立门户,以为名高。七子狃于此习,遂皮傅盛唐,搤腕自矜,殊为寡识!然而牧斋之排之,则又已甚。何也?七子未尝无佳诗,即公安、竟陵亦然。使掩姓氏,偶举其词,未必牧斋不嘉与。又或使七子湮沉无名,则牧斋必搜访而存之无疑也。惟其有意于摩垒夺帜,乃不暇平心公论,此亦门户之见。先生不喜樊榭诗,而选则存之,所见过牧斋远矣。

至所云:诗贵温柔,不可说尽,又必关系人伦日用。此数语有褒衣大袑气象,仆口不敢非先生,而心不敢是先生。何也?孔子之言,戴经不足据也,惟《论语》为足据。子曰:“可以兴,可以群。”此指含畜者言之,如《柏舟》、《中谷》是也。曰:“可以观,可以怨”,此指说尽者言之,如“艳妻煽方处”、“投畀豺虎”之类是也。曰:“迩之事父,远之事君。”此诗之有关系者也。曰:“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此诗之无关系者也。仆读诗常折衷于孔子,故持论不得不小异于先生,计必不以为僭。

再与沈大宗伯书

闻《别裁》中独不选王次回诗,以为艳体不足垂教,仆又疑焉。夫《关雎》即艳诗也,以求淑女之故,至于展转反侧。使文王生于今遇先生,危矣哉!《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又曰:“有夫妇然后有父子。”阴阳夫妇,艳诗之祖也。傅鹑觚善言儿女之情,而台阁生风,其人,君子也。沈约事两朝佞佛,有绮语之懺,其人,小人也。次回才藻艳绝,阮亭集中时时窃之。先生最尊阮亭,不容都不考也。选诗之道,与作史同,一代人才,其应传者,皆宜列传,无庸拘见而狭取之。宋人谓蔡琰失节,范史不当置列女中,此陋说也。夫列女者,犹云女之列传云尔,非必贞烈之谓,或贤或才,或关系国家,皆可列传,犹之传公卿不必尽死难也。诗之奇平艳朴,皆可采取,亦不必尽庄语也。杜少陵,圣于诗者也,岂屑为王、杨、卢、骆哉,然尊四子以为万古江河矣。黄山谷,奥于诗者也,岂屑为扬、刘哉,然尊西昆以为一朝郛郭矣。宣尼至圣,而亦取沧浪童子之诗。所以然者,非古人心虚,往往舍己从人;亦非古人爱博,故意滥收之,盖实见夫诗之道大而远,如地之有八音,天之有万窍,择其善鸣者而赏其鸣足矣,不必尊宫商而贱角羽,进金石而弃弦也。

且夫古人成名,各就其诣之所极,原不必兼众体,而论诗者则不可不兼收之,以相题之所宜。即以唐论,庙堂典重,沈、宋所宜也;使郊、岛为之,则陋矣。山水闲适,王、孟所宜也;使温、李为之,则靡矣。边风塞云,名山古迹,李、杜所宜也;使王、孟为之,则薄矣。撞万石之钟,斗百韵之险,韩、孟所宜也;使韦、柳为之,则弱矣。伤往悼来,感时记事,张、王、元、白所宜也;使钱、刘为之,则仄矣。题香襟,当舞所,弦工吹师,低徊容与,温、李、冬郎所宜也;使韩、孟为之,则亢矣。天地间不能一日无诸题,则古今来不可一日无诸诗。人学焉而各得其性之所近,要在用其所长,而藏己之所短,则可,护其所短,而毁人之所长,则不可。艳诗宫体,自是诗家一格,孔子不删郑、卫之诗,而先生独删次回之诗,不已过乎?

至于卢仝、李贺险怪一流,似亦不必摈斥。两家所祖,从《大招》《天问》来,与《易》之“龙战”,《诗》之“天妹”,同波异澜,非臆撰也。一集中不特艳体宜收,即险体亦宜收。然后诗之体备而选之道全。谨以鄙意私于先生,愿与门下诸贤共详之也。

纪昀

纪昀,清,河间人,字晓岚。乾隆进士,官至协办大学士,贯彻儒籍,旁通百家,其学在辨汉宋儒学之是非,析诗文流派之正伪,主持风会,为世所宗。任《四库全书》总纂官,作《总目提要》二百卷,又诏撰《简明目录》二十卷,校订评骘,皆称精审。卒年八十二,谥文达。所著有遗集《阅微草堂笔记》,评点有《文心雕龙》、《史通削繁》、《瀛奎律髓刊误》。

《瀛奎律髓刊误》序

文人无行,至方虚谷而极矣。周草窗之所记,不忍卒读之。而所选《瀛奎律髄》,乃至今犹传。其书非尽无可取,而骋其私意,率臆成篇。

其选诗之大弊有三:一曰矫语古淡,一曰标题句眼,一曰好尚生新。夫古质无如汉氏,冲淡莫过陶公,然而抒写性情,取裁风雅,朴而实绮,清而实腴,下逮王、孟、储、韦,典型具在。虚谷乃以生硬为高格,以枯槁为老境,以鄙俚粗率为雅音,名为遵奉工部,而工部之精神面目迥相左也,是可以为古淡乎?“朱华冒绿池”,始见子建。“悠然见南山”,亦曰渊明。响字之说,古人不废。暨乎唐代,锻炼弥工。然其兴象之深微,寄托之高远,则固别有在也。虚谷置其本原,而拈其末节,每篇标举一联,每句标举一字,将举天下之人而致力于是,所谓温柔敦厚之旨,蔑如也,所谓文外曲致、思表纤旨亦茫如也。后人纤巧之学,非虚谷阶之厉也耶?赞皇论文,谓譬如日月,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人生境遇不同,寄托各异。心灵濬发,其变无穷。初不必刻镂琐事以为巧,捃摭僻字以为异也。虚谷以长江、武功一派标为写景之宗,一虫一鱼,一草一木,规规然摹其性情,写其形状,务求为前人所未道,而按以作诗之意,则不必相涉也。《骚》、《雅》之本意果若是耶?是皆“江西”一派先入为主,变本加厉,遂偏驳而不知返也。

至其论诗之弊,一曰党援:坚持“一祖三宗”之说,一字一句,莫敢异议。虽茶山之粗野,居仁之浅滑,诚斋之颓唐,宗派苟同,无不袒庇。而晚唐、“昆体”、“江湖"、“四灵”之属,则吹索不遗余力。是门户之见,非是非之公也。一曰攀附:元祐之正人,洛、闽之道学,不论其诗之工拙,一概引之以自重。本为诗品,置而论人,是依附名誉之私,非别裁伪体之道也。一曰矫激:钟鼎山林,各随所遇,亦各行所安。巢、由之遁,不必定贤于皋、夔;沮、溺之耕,不必果高于洙、泗。论人且尔,况于论诗?乃词涉富贵,则排斥立加;语类幽栖,则吹嘘备至。不问其人之贤否,并不计其语之真伪,是直诡托清高,以自掩其秽行耳,又岂论诗之道耶?凡此数端,皆足以疑误后生,瞀乱诗学,不可不亟加刊正。

然其书行世有年,村塾既奉为典型,莫敢訾议;而知诗法者,又往往不屑论之,谬种益蔓延而不已。惟海虞冯氏尝有批本,曾于门人姚考功左垣家借阅。顾虚谷左袒“江西”,二冯又左袒晚唐,冰炭相激,负气诟争,遂并有精确之论,无不深文以诋之。矫枉过正,亦未免转惑后人。因于暇日,细为点勘,别白是非,各于句下笺之,命曰《瀛奎律髄刊误》。虽一知半解,未必遽窥作者之本源。且卷帙浩繁,牴牾亦难自保。而平心以论,无所爱憎于其间。方氏之僻,冯氏之激,或庶乎其免耳。

乾隆辛卯十二月二十一日,观弈道人纪昀记。

姚鼐

姚鼐,清,桐城人,字姬传。乾隆进士,散馆主事,迁郎中,告归,主讲钟山书院。工书,尤长于古文,弟子知名者甚众,世目为桐城派。嘉庆朝重宴鹿鸣,卒年八十五。有《惜抱轩文集》、《古文辞类纂》《今体诗选》等。

答翁学士书

昨相见承教,勉以为文之法,蚤起,又得手书,劝掖益至,非相爱深,欲增进所不逮,曷为若此?鼐诚感荷不敢忘。虽然,鼐闻今天下之善射者,其法曰:平肩臂,正脰,腰以上直,腰以下反句磬折,支左诎右;其释矢也,身如槁木。苟非是,不可以射。师弟子相授受,皆若此而已。及至索伦蒙古人之射,倾首,欹肩,偻背,发则口目皆动,见者莫不笑之。然而索伦蒙古之射远贯深而命中,世之射者常不逮也。然则射非有定法亦明矣。夫道有是非,而技有美恶。诗文,皆技也,技之精者必近道。故诗文美者,命意必善。文字者,犹人之言语也。有气以充之,则观其文也,虽百世而后,如立其人而与言于此,无气则积字焉而已。意与气相御而为辞,然后有声音节奏高下抗坠之度,反复进退之态,彩色之华。故声色之美,因乎意与气而时变者也。是安得有定法哉?

自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唐、赵宋、元、明及今日,能为诗者殆数千人,而最工者数十人。此数十人,其体制固不同,所同者,意与气足主乎辞而已。人情执其学所从入者为是,而以人之学皆非也;及易人而观之,则亦然。譬之知击棹者欲废车,知操辔者欲废舟,不知其不可也。鼐诚不工于诗,然为之数十年矣。至京师,见诸才贤之作不同,夫亦各有所善也。就其常相见者五六人,皆鼐所欲取其善以为师者。虽然,使鼐舍其平生而惟一人之法,则鼐尚未知所适从也。

承先生吐胸臆相教,而鼐深蓄所怀而不以陈,是欺也,窃所不敢。故卒布其愚,伏惟谅察。

潘德舆

潘德舆,清,山阳人,字彦辅,一字四农。道光举人,博学,工文章,其学以克己有耻为归,尤喜言治术。客游京师,名甚著,以大挑补安徽知县,未赴卒。有《养一斋诗文集》、《诗话》。

论诗二则 养一斋诗话

“诗言志”、“思无邪”,诗之能事毕矣。人人知之而不肯述之者,惧人笑其迂而不便于己之私也。虽然,汉、魏、六朝、唐、宋、元、明之诗,物之不齐也。“言志”、“无邪”之旨,权度也。权度立而物之轻重长短不得遁矣;“言志”“无邪”之旨立,而诗之美恶不得遁矣。不肯述者私心,不得遁者定理,夫诗亦简而易明者矣。言志者必自得,无邪者不为人。是故古人之诗,本之于性天,养之以经籍,内无怵迫苟且之心,外无夸张浅露之状;天地之间,风雨日月,人情物态,无往非吾诗之所自出,与之贯输于无穷。此即深造自得,居安资深,左右逢源之说也,不为人故也。后世之士,若不为人,则不复学诗,搦管之先,只求胜人,多作之后,遂思传世,虽久而成集,阅之几无一言之可存。何也?彼原未尝学诗也。分曹咏物之作,酬和叠韵之体,谀颂悦人之篇,饾饤考古之制,穷工极巧,弥漫浩汗,何益于身心,何裨于政教?作者诩能手,诵者称国工,名家不能扫除,余子倚为活计,纷纷籍籍,皆孔子所谓为人者也。此乌得有自得之一时,使人一唱三叹,讽寻不置哉!难者曰:“为己自得,圣学也,学诗必要诸圣,不迂则僭。”曰:“子知诗宜辨雅俗乎?”曰:“知之。”曰:“知之则无疑予言之迂且僭也。夫所谓雅者,非第词之雅驯而已;其作此诗之由,必脱弃势利,而后谓之雅也。今种种斗靡骋妍之诗,皆趋势弋利之心所流露也。词纵雅而心不雅矣,心不雅则词亦不能掩矣。不雅由于为人而不自得,然则子欲画雅俗之界,舍为己自得之说,又何从辨之?《三百篇》、汉人之诗,委巷妇孺,亦厕其中,彼岂尝探得圣学者,特其诗不为人而自得,故足传诵耳。子于此求之,则知予非好作头巾语矣。不审乎此,而震惊时俗之同然,依傍他人之门户,无志无识,终于苟焉耳。何诗之可言!”

仕而不知为人,学而不知为己,本是通病,何责于诗?即以诗论,此病亦不起于一时。西晋以降,陆机、谢灵运、颜延年辈,业已斗靡骋妍,求悦人而无真气。一千五百年来,相沿相袭,虽有超世复古之士,不能尽涤悦人之念,则亦不能尽洗斗靡骋妍之诗,而又何慨焉!虽然,传之愈久,则正之愈难,正之愈难,则挽回之心,愈不可已。此吾所以不量其力,发愤抒词,甘受人之笑骂而不顾也。阿谀诽谤,戏谑淫荡,夸诈邪诞之诗作,而诗教熄,故理语不必入诗中,诗境不可出理外。谓“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此禅宗之余唾,非风雅之正传。

附论词 朱彝尊

见前。

《群雅集》序

用长短句制乐府歌辞,由汉迄南北朝皆然。唐初以诗被乐。填词入调,则自开元天宝始。逮五代十国,作者渐多,遂有《花间》、《尊前》、《家宴》等集。宋之初,太宗洞晓音律,制大小曲,及因旧曲造新声,施之教坊舞队,曲凡三百九十;又琵琶一器,有八十四调。仁宗于禁中度曲时,则有若柳永。徽宗以大晟名乐时,则有若周邦彦、曹组、辛次膺、万俟雅言,皆明于宫调,无相夺伦者也。洎乎南渡,家各有词,虽道学如朱仲晦、真希元,亦能倚声中律吕,而姜夔审音尤精。终宋之世,乐章大备,四声二十八调,多至千余曲。有引,有序,有令,有慢,有近,有犯,有赚,有歌头,有促拍,有摊破,有摘遍,有大遍,有小遍,有转踏,有转调,有增减字,有偷声,惟因刘昺所编《宴乐新书》失传,而《八十四调图谱》不见于世,虽有歌师板师,无从知当日之琴趣箫笛谱矣。姚江楼上舍俨若工于词,曩留京师,辑《词鹄》一书,业开雕拓行,既而悔之。告于予曰:“诗变而为词,词变而为曲,历世久远,声律之分合,均奏之高下,音节之缓急过度,既不得尽知。至若作者才思之浅深,初不系文字之多寡。顾世之作谱者,类从《归字谣》铢累寸积,及于《莺啼序》而止,中有调名则一,而字之长短分殊,安能各得其所?莫如论宫调之可知者叙于前,余以时代先后为次序,斯世运之升降,可以观焉。”予曰:“旨哉!子之言词乎。”上舍请易书名,予名之曰《群雅集》,盖昔贤论词,必出于雅正。是故曾慥录雅词,鲖阳居士辑复雅也,谱既成,以段安节乐府杂录》、王灼碧鸡漫志》及宋元高丽诸史所载调存词佚者,具载之,并以张炎、沈伯时《乐府指迷》冠于卷首。学者睹此,何异过涉大水之获舟梁焉!是为序。

张惠言

张惠言,清,武进人,字皋文。嘉庆进士,官编修,深《易》、《礼》之学。工古文辞,与同邑恽敬齐名,世称阳湖派。又工词,与恽敬、钱季重、丁履恒、陆继辂、左辅、李兆洛、黄景仁、郑善长等相倡和。世称常州词派。有《茗柯文集》、《词选》、《七十家赋钞》。

《词选》叙

凡词四十四家,一百十六首。叙曰:词者,盖出于唐之诗人,采乐府之音,以制新律,因系其词,故曰“词”。《传》曰:“意内而言外谓之词。”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然以其文小,其声哀,放者为之,或淫荡靡曼,杂以猖狂俳优,然要其至者,莫不恻隐盱愉,感物而发,触类条畅,各有所归,不徒为雕琢曼饰而已。自唐之词人,李白为首,其后韦应物、王建、韩翃、白居易、刘禹锡皇甫松、司空图、韩偓,并有述造。而温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闳约。五代之际,孟氏、李氏,君臣为谑,竞作新调,词之杂流,由此起矣。至其工者,往往绝伦,亦如齐、梁五言,依托魏、晋,近古然也。宋之词家,号为极盛。然张先、苏轼、秦观、周邦彦、辛弃疾、姜夔、王沂孙、张炎,渊渊乎文有其质焉。其荡而不反,傲而不理,枝而不物,柳永、黄庭坚刘过吴文英之伦,亦各引一端,以取重于当世。而前数子者,又不免有一时放浪通脱之言出于其间。后进弥以驰逐,不务原其指意,破析乖刺,坏乱而不可纪。故自宋之亡而正声绝,元之末而规矩堕,以至于今,四百余年,作者十数,谅其所是,互有繁变,皆可谓安蔽乖方,迷不知门户者也。今第录此篇,都为二卷。义有幽隐,并为指发。几以塞其下流,导其渊源,无使风雅之士,惩于鄙俗之音,不敢与诗赋之流同类而讽诵之也。嘉庆二年八月,武进张惠言。

金应珪

金应珪,清,歙人,张惠言弟子。

《词选》后序

《词选》二卷,吾师张皋文、翰风两先生之所录也。夫楚谣汉赋,即殊风雅;齐歌唐律,亦乖苏李,何者?古愈远则愈杀,声弥近则弥悲,此由音调所成,故亦渊源莫二。譬之纂绣异制,而合度于镊,蛾眉各盼,而同美于魂。故知法不虚采,神不虚艳,其揆一也。

乐府既衰,填词斯作,三唐引其绪,五季畅其支。两宋名公,尤工此体,莫不飞声尊俎之上,引节丝管之间。然乃璚楼玉宇,天子识其忠言;斜阳烟柳,寿皇指为怨曲。造口之壁,比之诗史;太学之咏,传其主文。举此一隅,合诸四始,途归所会,断可识矣。

近世为词,厥有三蔽:义非宋玉,而独赋蓬发;谏谢淳于,而唯陈履舄。揣摩床第,污秽中冓,是谓淫词,其蔽一也。猛起奋末,分言析字。诙嘲则徘优之末流,叫啸则市侩之盛气。此犹巴人振喉,以和阳春,黾蜮怒嗌,以调疏越,是谓鄙词,其蔽二也。规模物类,依托歌舞,哀乐不衷其性,感叹无与乎情,连章累篇,义不出乎花鸟;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应。虽既雅而不艳,斯有句而无章,是谓游词,其蔽三也。原其所昧,厥亦有由,童蒙撷其粗而失其精,达士小其文而忽其义。故论诗则古近有祖祢,谈词则风骚若河汉,非其惑欤!

昔之选词者,蜀则《花间》,宋有《草堂》,下降元明,种别十数。推其好尚,亦有优劣,然皆雅郑无别,朱紫同贯。是以乖方之士,罔识别裁。盖折杨、皇荂,概而同悦;申椒萧艾,杂而不芳。今欲塞其岐途,必且严其律,此《词选》之所以止于一百十六首也。先生以所托既末,知音盖希,虽复辟彼窔宦,且拟弃诸巾箧。珪窃不敏,以为先路有觉,来哲难诬,昭明之选不兴,则六代文赋宗风盖息乎,乃校而刻之,序其后云尔。

嘉庆二年八月日,歙金应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