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小说名著序
小说之书,《汉志》附于诸子之末。或以其记录杂事,混入史部。要之小说所载,不外轶事琐闻,与寓言神话数端而已。言史则无关国家大故,言子则不能自名一家。故由李唐以还,单篇盛行,藻饰弥加,遂一变而入于文。历代古文名家集中,所在多有。近日泰西学者,尤盛言小说为文艺之事,其说亦颇有可印证者。然而推究本原,则小说实滥觞于子、史〔古代文与子、史不分,谓子、史为文亦可〕。庄列喻言,齐谐志怪,固无庸摘举,即如子长《史记》滑稽、游侠诸传,事本琐杂,半出藻饰〔如《滑稽传》,优孟为楚庄王时人,而称述赵、韩、魏国名,与史事矛盾,即作者藻饰过盛之逗漏处〕,亦与小说无异。后汉张衡赋曰:“小说九百本,自虞初。”虞初为汉武帝时人,与子长同时。或者子长之《史记》,亦颇采虞初之说,与今录小说,即讬始《史记》〔庄、列诸子之文,间有为小说之滥觞者,然已多采及,附见《诸子治要》编中,故不赘录〕。以后循次精择,其篇数约与历代名家名文相等。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盖斯选也,不独博闻清谈,聊为资助,即藉以考论古今篇章之究变,亦有心文学者所不能废也〔按类别小说之事,以体裁论,则有章回、传纪之殊;以文字论,则有文言、平话不同。惟章回小说,多属平话,平话小说,则不尽为章回。其体皆起于宋元之时。是编名曰《古文治要》,其平话小说,言不雅驯,若以之附录于后,则不类实甚。况章回小说,篇幅繁重,世俗亦多有通行本。故今一切删除,惟据历代之文言传纪小说。小说以实质分类,则有社会、伦理、武侠、士女、神仙、怪异等名。是选择尤而录,大要各类略备,择尤编次,庶几不蔓不枝,以辅历代各家名文并行而无愧也〕。
司马迁,汉,龙门人,字子长。武帝时,为太史令,作《史记》一百三十卷,世称《实录》。然迁书好采摭异闻轶事,而复出以传神之笔,如《游侠》、《滑稽》诸传,及他传中之类似者,皆近于小说者流,非实录体裁之本然也。
史记·游侠传 郭解
郭解,轵人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许负外孙也。解父以任侠,孝文时诛死。解为人短小精悍,不饮酒。少时阴贼,慨不快意,身所杀甚众。以躯借交报仇,藏命作奸,剽攻不休,乃铸钱掘冢,固不可胜数。适有天幸,窘急常得脱,若遇赦。及解年长,更折节为俭,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然其自喜为侠益甚。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其阴贼著于心,卒发于睚眦如故云。而少年慕其行,亦辄为报仇,不使知也。解姊子负解之势,与人饮,使之嚼,非其任,强必灌之。人怒,拔刀刺杀解姊子,亡去。解姊怒曰:“以翁伯之义,人杀吾子,贼不得。”弃其尸于道,弗葬,欲以辱解。解使人微知贼处。贼窘自归,具以实告解。解曰:“公杀之固当,吾儿不直。”遂去其贼,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诸公闻之,皆多解之义,益附焉。
解出入,人皆避之。有一人独箕倨视之,解遣人问其名姓。客欲杀之。解曰:“居邑屋至不见敬,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乃阴属尉史曰:“是人,吾所急也,至践更时脱之。”每至践更,数过,吏弗求。怪之,问其故,乃解使脱之。箕踞者乃肉袒谢罪。少年闻之,愈益慕解之行。
洛阳人有相仇者,邑中贤豪居间者以十数,终不听。客乃见郭解。解夜见仇家,仇家曲听解。解乃谓仇家曰:“吾闻洛阳诸公在此间,多不听者。今子幸而听解,解奈何乃从他县夺人邑中贤大夫权乎!”乃夜去,不使人知,曰:“且无用,待我去,令洛阳豪居其间,乃听之。”
解执恭敬,不敢乘车入其县廷。之旁郡国,为人请求事,事可出,出之;不可者,各厌其意,然后乃敢尝酒食。诸公以故严重之,争为用。邑中少年及旁近县贤豪,夜半过门常十余车,请得解客舍养之。
及徙豪富茂陵也,解家贫,不中訾,吏恐,不敢不徙。卫将军为言:“郭解家贫不中徙。”上曰:“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解家遂徙。诸公送者出千余万。轵人杨季主子为县掾,举徙解。解兄子断杨掾头。由此杨氏与郭氏为仇。
解入关,关中贤豪知与不知,闻其声,争交欢解。解为人短小,不饮酒,出未尝有骑。已又杀杨季主,杨季主家上书,人又杀之阙下。上闻,乃下吏捕解。解亡,置其母家室夏阳,身至临晋。临晋籍少公素不知解,解冒,因求出关。籍少公已出解,解转入太原,所过辄告主人家。吏逐之,迹至籍少公。少公自杀,口绝。久之,乃得解。穷治所犯,为解所杀,皆在赦前。
轵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誉郭解,生曰:“郭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解客闻,杀此生,断其舌。吏以此责解,解实不知杀者。杀者亦竟绝,莫知为谁。吏奏解无罪。御史大夫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当大逆无道。”遂族郭解翁伯。
史记·滑稽传 优孟
优孟,故楚之乐人也。长八尺,多辩,常以谈笑讽谏。楚庄王之时,有所爱马,衣以文绣,置之华屋之下,席以露床,啖以枣脯。马病肥死,使群臣丧之,欲以棺椁大夫礼葬之。左右争之,以为不可。王下令曰:“有敢以马谏者,罪至死。”优孟闻之,入殿门,仰天大哭。王惊而问其故。优孟曰:“马者,王之所爱也,以楚国堂堂之大,何求不得,而以大夫礼葬之,薄。请以人君礼葬之。”王曰:“何如?”对曰:“臣请以雕玉为棺,文梓为椁,楩、枫、豫章为题凑,发甲卒为穿圹,老弱负土,齐、赵陪位于前,韩、魏翼卫其後,庙食太牢,奉以万户之邑。诸侯闻之,皆知大王贱人而贵马也。”王曰:“寡人之过一至此乎!为之奈何?”优孟曰:“请为大王六畜葬之。以垅灶为椁,铜历为棺,赍以姜枣,荐以木兰,祭以粮稻,衣以火光,葬之于人腹肠。”于是王乃使以马属太官,无令天下久闻也。
楚相孙叔敖知其贤人也,善待之。病且死,属其子曰:“我死,汝必贫困。若往见优孟,言我孙叔敖之子也。”居数年,其子穷困,负薪,逢优孟,与言曰:“我,孙叔敖子也。父且死时,属我贫困往见优孟。”优孟曰:“若无远有所之。”即为孙叔敖衣冠,抵掌谈语。岁余,像孙叔敖,楚王及左右不能别也。庄王置酒,优孟前为寿。庄王大惊,以为孙叔敖复生也,欲以为相。优孟曰:“请归与妇计之,三日而为相。”庄王许之。三日后,优孟复来。王曰:“妇言谓何?”孟曰:“妇言慎无为,楚相不足为也。如孙叔敖之为楚相,尽忠为廉以治楚,楚王得以霸。今死,其子无立锥之地,贫困负薪以自饮食。必如孙叔敖,不如自杀。”因歌曰:“山居耕田苦,难以得食。起而为吏,身贪鄙者余财,不顾耻辱,身死家室富;又恐受赇枉法,为奸触大罪,身死而家灭。贪吏安可为也!念为廉吏,奉法守职,竟死不敢为非;廉吏安可为也!楚相孙叔敖持廉至死,方今妻子穷困,负薪而食,不足为也!”于是庄王谢优孟,乃召孙叔敖子,封之寝丘四百户,以奉其祀。后十世不绝。此知可以言时矣。
刘向,汉,楚元王四世孙,字子政。成帝时,领校中秘群书,作《群书别录》。又采录春秋至汉初故事,可资法戒者,为《战国策》外,又为《新序》、《说苑》、《列女传》等书。
说苑二则 楚庄王 韩厥
楚庄王赐群臣酒,日暮酒酣,灯烛灭,乃有人引美人之衣者,美人援绝其冠缨,告王曰:“今者烛灭,有引妾衣者,妾援得其冠缨持之,趣火来上,视绝缨者。”王曰:“赐人酒,使醉失礼,奈何欲显妇人之节而辱士乎?”乃命左右曰:“今日与寡人饮,不绝冠缨者不欢。”群臣百有余人皆绝去其冠缨而上火,卒尽欢而罢。居三年,晋与楚战,有一臣常在前,五合五奋,首却敌,卒得胜之。庄王怪而问曰:“寡人德薄,又未尝异子,子何故出死不疑如是?”对曰:“臣当死,往者醉失礼,王隐忍不加诛也;臣终不敢以荫蔽之德而不显报王也,常愿肝脑涂地,用颈血湔敌久矣,臣乃夜绝缨者。”遂败晋军,楚得以强,此有阴德者必有阳报也。
晋赵盾举韩厥,晋君以为中军尉。赵盾死,子朔嗣为卿。至景公三年,赵朔为晋将,朔取成公姊为夫人。大夫屠岸贾,欲诛赵氏。赵盾在梦,见叔带持龟要而哭,甚悲,已而笑,拊手且歌。盾卜之,占兆绝而后好,赵史援占曰:“此甚恶,非君之身,及君之子,然亦君之咎也。”至子赵朔,世益衰。屠岸贾者,始有宠于灵公,及至于晋景公,而贾为司寇,将作难,乃治灵公之贼,以至赵盾。遍告诸将曰:“赵穿弒灵公,盾虽不知,犹为首贼,臣杀君,子孙在朝,何以惩罪,请诛之!”韩厥曰:“灵公遇贼,赵盾在外,吾先君以为无罪,故不诛;今诸君将诛其后,是非先君之意而后妄诛,妄诛谓之乱臣;有大事而君不闻,是无君也。”屠岸贾不听,厥告赵朔趋亡,赵朔不肯,曰:“子必不绝赵祀,朔死且不恨。”韩厥许诺,称疾不出。贾不请而擅与诸将攻赵氏于下宫,杀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皆灭其族。朔妻成公姊有遗腹,走公宫匿,后生男乳,朔客程婴持亡匿山中,居十五年。晋景公疾,卜之曰:“大业之后不遂者为祟。”景公疾问韩厥,韩厥知赵孤在,乃曰:“大业之后,在晋绝祀者,其赵氏乎!夫自中行衍皆嬴姓也,中衍人面鸟喙,降佐殷帝太戊及周天子,皆有明德,下及幽厉无道,而叔带去周适晋,事先君文侯,至于成公,世有立功,未尝有绝祀;今及吾君独灭之赵宗,国人哀之,故见龟策,唯君图之。”景公问曰:“赵尚有后子孙乎?”韩厥具以实对,于是景公乃与韩厥谋立赵孤儿,召而匿之宫中。诸将入问疾,景公因韩厥之众,以胁诸将而见赵孤。孤名曰武。诸将不得已乃曰:“昔下官之难,屠岸贾为之,矫以君令,并命群臣;非然,孰敢作难。微君之疾,群臣固且请立赵后;今君有令,群臣之愿也。”于是召赵武、程婴遍拜诸将军,将军遂返与程婴、赵武攻屠岸贾,灭其族。复与赵武田邑如故。故人安可以无恩,夫有恩于此,故复于彼。非程婴则赵孤不全,非韩厥则赵后不复。韩厥可谓不忘恩矣。
新序 公孙杵臼 程婴
公孙杵臼、程婴者,晋大夫赵朔客也。晋赵穿弑灵公,赵盾时为贵大夫,亡不出境,还不讨贼,故春秋责之,以盾为弑君。屠岸贾者,幸于灵公。晋景公时,贾为司寇,欲讨灵公之贼,盾已死,欲诛盾之子赵朔,遍告诸将曰:“盾虽不知,犹为首贼,贼臣弑君,子孙在朝,何以惩罪?请诛之。”韩厥曰:“灵公遇贼,赵盾在外,吾先君以为无罪,故不诛。今请君将妄诛,妄诛谓之乱臣,有大事君不闻,是无君也。”屠岸贾不听。韩厥告赵朔趣亡,赵朔不肯,曰:“子必不绝赵祀,予死不恨。”韩厥许诺,称疾不出。贾不请而擅与诸将攻赵氏于下宫,杀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皆灭其族。
赵朔妻成公姊,有遗腹,走公宫匿。公孙杵臼谓程婴:“胡不死?”婴曰:“朔之妇有遗腹,若幸而男,吾奉之;即女也,吾徐死耳。”居无何,而朔妇免,生男。屠岸贾闻之,索于宫。朔妻置儿袴中,祝曰:“赵宗灭乎,若号;即不灭,若无声。”及索,儿竟无声。已脱,程婴谓公孙杵臼曰:“今一索不得,后必且复之,奈何?”杵臼曰:“立孤与死孰难?”程婴曰:“立孤亦难耳。”杵臼曰:“赵氏先君遇子厚,子强为其难者,吾为其易者,请先死。”而二人谋取他人婴儿负之,负以文葆,匿山中。婴谓诸将曰:“婴不肖,不能立孤。谁能与我千金,吾告赵氏孤处。”诸将皆喜,许之,发师随婴攻杵臼。杵臼曰:“小人哉程婴!下宫之难不能死,与我谋匿赵氏孤儿,今又卖我。纵不能立孤儿,而忍卖之乎!”抱而呼:“天乎!赵氏孤儿何罪?请活之,独杀杵臼也。”诸将不许,遂杀杵臼与孤儿。诸将以为赵氏孤儿良已死,皆喜。然赵氏真孤乃在,程婴卒与俱匿山中。
居十五年,晋景公病,卜之,大业之后不遂者为祟。景公问韩厥,厥知赵孤存,乃曰:“大业之后在晋绝祀者,其赵氏乎?夫自中行衍者皆嬴姓也,中行衍人面鸟喙,降佐殷帝大戊,及周天子,皆有明德。下及幽厉无道,而叔带去周适晋,事先君文侯,至于成公,世有立功,未尝绝祀;今及吾君独灭赵宗,国人哀之,故见龟策。唯君图之。”景公问:“赵尚有后子孙乎?”韩厥具以实对。于是景公乃与韩厥谋立赵孤儿,召匿之宫中。诸将入问病,景公因韩厥之众,以胁诸将而见赵孤。赵孤曰武。诸将不得已,乃曰:“昔下宫之难,屠岸贾为之,矫以君令,并命群臣;非然,孰敢作难!微君之病,群臣固将请立赵后;今君有令,群臣之愿之。”于是召赵武、程婴遍拜诸将军,遂俱与程婴、赵武攻屠岸贾,灭其族。复与赵武田邑如故。
赵武冠为成人,程婴乃辞诸大夫,谓赵武曰:“昔下宫之难,皆能死。我非不能死,思立赵氏之后。今赵宗既立,为成人,复故位,我将下报赵宣孟与公孙杵臼。”赵武啼泣顿首固请曰:“武愿苦筋骨以报子至死,而子忍去我死乎!”程婴曰:“不可。彼以我为能成事,故先弃皆我死;今我不报,是以我事为不成。”遂自杀。赵武服报衰三年,为亡祭邑,春秋祀之,世勿绝。
君子曰:“程婴、公孙杵臼,可谓信交厚士矣。婴之自杀下报,亦过矣。”〔案:此事《说苑》、《新序》并见。而文各有详略,可资参稽,今亦并录之。〕
列女传二则 鲁义姑姊 邹孟子母
鲁义姑姊者,鲁野之妇人也。齐攻鲁,至郊,望见一妇人抱一儿、携一儿而行。军且及之,弃其所抱,抱其所携而走于山,儿随而啼,妇人遂行不顾。齐将问儿曰:“走者尔母耶?”曰:“是也。”“母所抱者谁也?”曰:“不知也。”齐将乃追之,军士引弓将射之,曰:“止!不止,吾将射尔。”妇人乃还。齐将问所抱者谁也,所弃者谁也。对曰:“所抱者妾兄之子也,所弃者妾之子也。见军之至,力不能两护,故弃妾之子。”齐将曰:“子之于母,其亲爱也,痛甚于心。今释之而反抱兄之子,何也?”妇人曰:“己之子,私爱也。兄之子,公义也。夫背公义而向私爱,亡兄子而存妾子,幸而得幸,则鲁君不吾畜,丈夫不吾养,庶民国人不吾与也。夫如是,则胁肩无所容,而累足无所履也。子虽痛乎,独谓义何?故忍弃子而行义,不能无义而视鲁国。”于是齐将按兵而止,使人言于齐君曰:“鲁未可伐也。乃至于境,山泽之妇人耳,犹知持节行义,不以私害公,而况于朝臣士大夫乎!请还。”齐君许之。鲁君闻之,赐妇人束帛百端,号曰义姑姊。
公正诚信,果于行义。夫义,其大哉!虽在匹妇,国犹赖之,况以礼义治国乎!诗云:“有觉德行,四国顺之。”此之谓也。
颂曰:齐君攻鲁,义姑有节。见军走山,弃子抱侄。齐将问之,贤其推理。一妇为义,齐兵遂止。
邹孟轲之母也,号孟母,其舍近墓。孟子之少也,嬉游为墓间之事,踊跃筑埋。孟母曰:“此非吾所以居处子也。”乃去舍市傍。其嬉戏为贾人炫卖之事。孟母又曰:“此非吾所以居处子也。”复徙舍学宫之傍。其嬉游乃设俎豆,揖让进退。孟母曰:“真可以居吾子矣。”遂居。及孟子长,学六艺,卒成大儒之名。君子谓孟母善以渐化。诗云:“彼姝者子,何以予之?”此之谓也。
孟子之少也,既学而归,孟母方绩,问曰:“学何所至矣?”孟子曰:“自若也。”孟母以刀断其织。孟子惧而问其故,孟母曰:“子之废学,若吾断斯织也。夫君子学以立名,问则广知,是以居则安宁,动则远害。今而废之,是不免于厮役,而无以离于祸患也。何以异于织绩而食,中道废而不为,宁能衣其夫子,而长不乏粮食哉!女则废其所食,男则堕于修德,不为窃盗,则为虏役矣。”孟子惧,旦夕勤学不息,师事子思,遂成天下之名儒。君子谓孟母知为人母之道矣。诗云:“彼姝者子,何以告之?”此之谓也。
孟子既娶,将入私室,其妇袒而在内,孟子不悦,遂去不入。妇辞孟母而求去,曰:“妾闻夫妇之道,私室不与焉。今者妾窃堕在室,而夫子见妾,勃然不悦,是客妾也。妇人之义,盖不客宿,请归父母。”于是孟母召孟子而谓之曰:“夫礼,将入门,问孰存,所以致敬也。将上堂,声必扬,所以戒人也。将入户,视必下,恐见人过也。今子不察于礼,而责礼于人,不亦远乎!”孟子谢,遂留其妇。君子谓孟母知礼,而明于姑母之道。
孟子处齐,而有忧色。孟母见之曰:“子若有忧色,何也?”孟子曰:“不敢。”异日闲居,拥楹而叹。孟母见之曰:“乡见子有忧色,曰不也,今拥楹而叹,何也?”孟子对曰:“轲闻之:君子称身而就位,不为苟得而受赏,不贪荣禄。诸侯不听,则不达其上;听而不用,则不践其朝。今道不用于齐,愿行而母老,是以忧也。”孟母曰:“夫妇人之礼,精五饭,幂酒浆,养舅姑,缝衣裳而已矣。故有闺内之修,而无境外之志。《易》曰:‘在中馈,无攸遂。’《诗》曰:‘无非无仪,惟酒食是议。’以言妇人无擅制之义,而有三从之道也。故年少则从乎父母,出嫁则从乎夫,夫死则从乎子,礼也。今子成人也,而我老矣。子行乎子义,吾行乎吾礼。”君子谓孟母知妇道。诗云:“载色载笑,匪怒匪教。”此之谓也。
颂曰:孟子之母,教化列分。处子择艺,使从大伦。子学不进,断机示焉。子遂成德,为当世冠。
列仙传二则 务光 箫史
务光者,夏时人也。耳长七寸,好琴,服蒲韭根。殷汤将伐桀,因光而谋。光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汤曰:“伊尹何如?”曰:“强力忍诟,吾不知其他。”汤既克桀,以天下尚于光,曰:“智者谋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遂之?请相吾子。”光辞曰:“废上,非义也;杀人,非仁也;人犯其难,我享其利,非廉也。吾闻非义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位,况于尊我,我不忍久见也。”遂负石自沉于蓼水。已而自匿。后四百余岁,至武丁时,复见。武丁欲以为相,不从。武丁以舆迎而从逼,不以礼。遂投浮梁山。后游尚父山。
务光自仁,服食养真。冥游方外,独步常均。武丁虽高,让位不臣。负石自沉,虚无其身。
萧史者,秦穆公时人也,善吹箫,能致白孔雀于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凤鸣,居数年,吹似凤声,凤凰来止其屋,公为作凤台。夫妇止其上,不下数年,一日皆随凤凰飞去。故秦人为作凤女祠于雍宫中,时有箫声而已。
颂曰:萧史玅吹,凤雀舞庭。嬴氏好合,乃习凤声。遂攀凤翼,参翥高冥。女祠寄想,遗音载清。
刘歆,汉,刘向子,字子骏。清《四库书目》子部小说家有《西京杂记》。其提要曰:“旧本题汉刘歆撰,或题晋葛洪撰,实则粱吴均撰,托言葛洪得刘歆汉书遗稿录。班固所不载,为此书也。”
西京杂记二则 匡衡 王嫱
匡衡,字稚圭,勤学而无烛。邻舍有烛而不与,衡乃穿壁引其光,以书映之而读之。邑人大姓文不识,家富多书,衡乃与其佣作而不求偿。主人怪而问之,衡曰:“愿得主人书遍读之。”主人感叹,资给以书,遂成大学。衡能说《诗》,时人为之语曰:“无说《诗》”,匡鼎来;匡说《诗》,解人颐〔鼎,衡小名也〕。”时人长服之如此,闻之皆解颐欢笑。衡邑人有言《诗》者,衡从之与语,质疑,邑人挫服,倒屣而去。衡追之,曰:“先生留听,更理前论。”邑人曰:“穷矣!”遂去不顾。
元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图形,案图召幸之。诸宫人皆赂画工,多者十万,少者亦不减五万。独王嫱不肯,遂不得见。匈奴入朝求美人为阏氏,于是上案图以昭君行。及去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善应对,举止闲雅。帝悔之,而名籍已定,帝重信于外国,故不复更人。乃穷案其事,画工皆弃市,籍其家资皆巨万。画工有杜陵毛延寿,为人形,丑好老少,必得其真。安陵陈敞,新丰刘白、龚宽,并工为牛马飞鸟众势,人形好丑,不逮延寿。下杜阳望亦善画,尤善布色,樊育亦善布色,同日弃市。京师画工,于是差稀。
应劭,后汉,南顿人,字仲远。笃学博览,拜泰山太守,连破黄巾,郡内以安。撰《风俗通义》〔省名《风俗通》〕,以辨物类名号,释时俗嫌疑,后世服其洽闻,清《四库》著录杂家。
风俗通二则 鲍君神 李君神
汝南鲖阳有于田得麏者,其主未敢取也。商车十余乘,经泽中行,望见此麏著绳,因持去。念其不事,持一鲍鱼置其处。有顷,其主往,不见所得麏,反见鲍鱼。泽中非人道路,怪其如是,大以为神。转相告语,治病求福,多有效验。因为起祀舍,众巫数十,帷帐钟鼓,方数百里,皆来祷祀,号“鲍君神”。其后数年,鲍鱼主来,历祠下,寻问其故,曰:“此我鱼也,当有何神?”上堂取之,遂从此坏。传曰:“物之所聚斯有神。”言人共奖成之耳。
汝南南顿张助,于田中种禾,见李核,意欲持去。顾见空桑中有土,因植种,以余浆灌溉。后人见桑中反复生李,转相告语。有病目痛者,息阴下,言李君令我目愈,谢以一豚。目痛小疾,亦行自愈。众犬吠声,因盲者得视,远近翕赫其下,车骑常数千百,酒肉滂沱。间一岁余,张助远出来还,见之惊云:“此有何神?乃我所种耳。”因就斫也。
张华,晋,方城人,字茂先。学业优博,以参赞伐吴功成,封庶武侯,拜侍中。著《博物志》十卷,时人比之子产。
博物志十二则
夷海内西北有轩辕国,在穷山之际,其不寿者八百岁。渚沃之野,鸾自舞,民食凤卵,饮甘露。
白民国,有乘黄,状如狐,背上有角,乘之寿三千岁。
君子国,人衣冠带剑,使两虎。民衣野丝,好礼让,不争。土千里,多薰华之草。民多疾风气,故人不番息;好让,故为君子国。
三苗国,昔唐尧以天下让于虞,三苗之民非之。帝征之,有苗之民叛,浮入南海,为三苗国。
兜国,其民尽似仙人。帝尧司徒兜之后民,常捕海岛中,人面鸟口。去南国万六千里,尽似仙人也,
大人国,其人孕三十六年,生白头。其儿则长大,能乘云而不能走,盖龙类。去会稽四万六千里。
厌光国民,光出口中,形尽似猿猴,黑色。
结胸国,有灭蒙鸟。奇肱民善为拭扛,以杀百禽,能为飞车,从风远行。汤时西风至,吹其车至豫州。汤破其车,不以视民,十年东风至,乃复作车遣返,而其国去玉门关四万里。
羽民国,民有翼,飞不远。多鸾鸟,民食其卵。去九疑四万三千里。
穿胸国,昔禹平天下,会诸侯会稽之野,防风氏后到,杀之。夏德之盛,二龙降庭。禹使范成光御之,行域外。既周而还至南海,经防风。防风之神二臣以涂山之戮,见禹使,怒而射之。迅风雷雨,二龙升去。二臣恐,以刃自贯其心而死。禹哀之,乃拔其刃,疗以不死之草,是为穿胸民。
交趾民在穿胸东。
孟舒国民,人首鸟身。其先祖为霅氏,训百禽,夏后之世,始食卵。孟舒去之,凤凰随焉。〔以上外国篇全〕
昔刘玄石于中山酒家酤酒,酒家与千日酒,忘言其节度。归至家,当醉,而家人不知,以为死也,权葬之。酒家计千日满,乃忆玄石前来酤酒,醉向醒耳。往视之,云玄石亡来三年,已葬。于是开棺,醉始醒。俗云:“玄石饮酒,一醉千日。”
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槎上,多赍粮,乘槎而去。十余日中,犹观星月日辰,自后芒芒忽忽,亦不觉昼夜。去十余日,奄至一处,有城郭状,屋舍甚严。遥望宫中多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牵牛人乃惊问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说来意,并问:“此是何处?”答曰:“君还,至蜀郡访严君平则知之。”竟不上岸,因还如期。后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
〔以上杂事篇〕
皇甫谧,晋,朝歌人,字士安,号玄晏先生。博学寡欲,著《高士传》以见志。
高士传二则 严遵 韩康
严遵,字君平,蜀人也。隐居不仕,常卖卜于成都市。日得百钱以自给,卜迄,则闭肆下帘,以著书为事。扬雄少从之游,屡称其德。李强为益州牧,喜曰:“吾得君平为从事,足矣。”雄曰:“君可备礼与相见,其人不可屈也。”王凤请交,不许。蜀有富人罗冲者,问君平曰:“君何以不仕?”君平曰:“无以自发。”冲为君平具车马衣粮。君平曰:“吾病耳,非不足也。我有余而子不足,奈何以不足奉有余?”冲曰:“吾有万金,子无儋石,乃云有余,不亦谬乎。”君平曰:“不然,吾前宿子家,人定而役未息,昼夜汲汲,未尝有足。今我以卜为业,不下床而钱自至,犹余数百。尘埃厚寸,不知所用,此非我有余而子不足耶。”冲大怒。君平叹曰:“益吾货者,损我神;生吾名者,杀我身,故不仕也。”时人服之。
颂曰:君平卖卜,子云所师。聃文是阐,乃作指归。牧不可屈,钱常有余。真人淡泊,亶哉匪虚。
韩康,字伯休,京兆霸陵人也。常游名山采药,卖于长安市中,口不二价者三十余年。时有女子买药于康,康守价,乃曰:“公是韩伯休邪?乃不二价乎?”康叹曰:“我欲避名,今区区女子皆知有我,何用药为?”遂遁入霸陵山中。博士公车连征不至。桓帝时乃备玄纁之礼,安车以聘之。使者奉诏造康,康不得已,乃许诺。辞安车,自乘柴车,冒晨先发。至亭,亭长以韩征君当过,方发人牛修道桥。及见康柴车幅巾,以为田叟也,使夺其牛。康即释驾与之。有顷,使者至,夺牛翁乃征君也。使者欲奏杀亭长。康曰:“此自老子与之,亭长何罪!”乃止。康因中路逃遁,以寿终。
颂曰:伯休谢俗,劚药青冥。通都树价,细女举名。飘然改业,遐蔽霸陵。佯随国聘,俄蹈虚真。
干宝,晋,新蔡人,字令升。以才气闻天下,著有《晋纪》,直而能婉,咸称良史。又作《搜神记》,刘惔以为鬼之董狐。
搜神记八则 干将莫邪 紫玉 左慈 管辂 范式 韩凭 马异 狐怪
楚干将、莫邪为楚王作剑,三年乃成。王怒,欲杀之。剑有雌雄,其妻重身当产。夫语妻曰:“吾为王作剑,三年乃成。王怒,往必杀我。汝若生子是男,大,告之曰:‘出户望南山,松生石上,剑在其背。’”于是即将雌剑往见楚王。王大怒,使相之。剑有二,一雄一雌,雌来雄不来。王怒,即杀之。
莫邪子名赤,比后壮,乃问其母曰:“吾父所在?”母曰:“汝父为楚王作剑。三年乃成,王怒,杀之。去时嘱我语汝:‘出户望南山,松生石上,剑在其背。’”于是子出户南望,不见有山,但睹堂前松柱下石砥之上。即以斧破其背,得剑,日夜思欲报楚王。
王梦见一儿眉间广尺,言欲报仇。王即购之千金。儿闻之亡去,入山行歌。客有逢者,谓:“子年少,何哭之甚悲耶?”曰:“吾干将、莫邪子也,楚王杀吾父,吾欲报之。”客曰:“闻王购子头千金,将子头与剑来,为子报之。”儿曰:“幸甚!”即自刎,两手捧头及剑奉之,立僵。客曰:“不负子也。”于是尸乃仆。
客持头往见楚王,王大喜。客曰:“此乃勇士头也,当于汤镬煮之。”王如其言煮头,三日三夕不烂。头踔出汤中,瞋目大怒。客曰:“此儿头不烂,愿王自往临视之,是必烂也。”王即临之,客以剑拟王,王头随堕汤中,客亦自拟己头,头复堕汤中。三首俱烂,不可识别,乃分其汤肉葬之,故通名“三王墓”。今在汝南北宜春县界。
吴王夫差小女,名曰紫玉,年十八,才貌俱美。童子韩重年十九,有道术,玉悦之,私交信问,许之为妻。重学于齐鲁之间,临去,属其父母使求婚。王怒,不与女。玉结气死,葬阊门之外。三年,重归,诘其父母,父母曰:“王大怒,女结气死,已葬矣。”
重哭泣哀恸,具牲币往吊于墓前。玉魂从墓出,见重涕迹,谓曰:“昔尔行之后,令二亲从王相求,度必克从大愿;不图别后遭命,奈何!”玉乃左顾宛颈而歌曰:“南山有乌,北山张罗。乌既高飞,罗将奈何!意欲从君,谗言恐多。悲结生疾,没命黄垆。命之不造,冤如之何!羽族之长,名为凤凰。一日失雄,三年感伤。虽有众鸟,不为匹双。故见鄙姿,逢君辉光。身远心近,何当暂忘!”歌毕,欷歔流涕,不能自胜,要重还冢。重曰:“死生异路,惧有尤愆,不敢承命。”玉曰:“死生异路,吾亦知之,然今一别,永无后期,子将畏我为鬼而祸子乎?欲诚所奉,宁不相信?”重感其言,送之还冢。玉与之饮宴,留之三日三夜,尽夫妇之礼。临出,取径寸明珠以送重曰:“既毁其名,又绝其愿,复何言哉!时节自爱。若至吾家,致敬大王。”
重既出,遂诣王自说其事。王大怒曰:“吾女既死,而重造讹言,以玷秽亡灵,此不过发冢取物,托以鬼神。”趣收重,重走脱,至玉墓所诉之。玉曰:“无忧!今归白王。”
王妆梳,忽见玉,惊愕悲喜,问曰:“尔缘何生?”玉跪而言曰:“昔诸生韩重来求王,大王不许。玉名毁义绝,自致身亡。重从远还,闻玉已死,故赍牲帛诣冢吊唁。感其笃终,辄与相见,因以珠遗之,不为发冢,愿勿推治。”夫人闻之,出而抱之,玉如烟然。
左慈,字元放,庐江人也。少有神通。尝在曹公座,公笑顾众宾曰:“今日高会,珍羞略备。所少者,吴松江鲈鱼为脍。”放云:“此易得耳。”因求铜盘,贮水,以竹竿饵钓于盘中。须臾,引一鲈鱼出。公大拊掌,会者皆惊。公曰:“一鱼不周坐客,得两为佳。”放乃复饵钓之。须臾,引出,皆三尺余,生鲜可爱。公便自前脍之,周赐座席。公曰:“今既得鲈,恨无蜀中生姜耳。”放曰:“亦可得也。”公恐其近道买,因曰:“吾昔使人至蜀买锦,可敕人告吾使,使增市二端。”人去,须臾还,得生姜。又云:“于锦肆下见公使,已敕增市二端。”后经岁余,公使还,果增二端。问之,云:“昔某月某日,见人于肆下,以公敕敕之。”
后公出近郊,士人从者百数。放乃赉酒一罂,脯一片,手自倾罂,行酒百官,百官莫不醉饱。公怪,使寻其故。行视沽酒家,昨悉亡其酒脯矣。公怒,阴欲杀放。放在公座,将收之,却入壁中,霍然不见。乃募取之。或见于市,欲捕之,而市人皆放同形,莫知谁是。后人遇放于阳城山头,因复逐之,遂走入羊群。公知不可得,乃令就羊中告之,曰:“曹公不复相杀,本试君术耳。今既验,但欲与相见。”忽有一老羝,屈前两膝,人立而言曰:“遽如许。”人即云:“此羊是。”竞往赴之。而群羊数百,皆变为羝,并屈前膝,人立云:“遽如许。”于是遂莫知所取焉。
老子曰:“吾知所以为大患者,以吾有身也;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哉。”若老子之俦,可谓能无身矣。岂不远哉也?
管辂至平原,见颜超貌主夭亡,颜父乃求辂延命。辂曰:“子归,觅清酒一榼,鹿脯一斤。卯日,刈麦地南大桑树下,有二人围棋次。但酌酒置脯,饮尽更斟,以尽为度。若问汝,汝但拜之,勿言。必合有人救汝。”颜依言而往,果见二人围棋。颜置脯斟酒于前。其人贪戏,但饮酒食脯不顾。数巡,北边坐者忽见颜在,叱曰:“何故在此?”颜惟拜之。南面坐者语曰:“适来饮他酒脯,宁无情乎?”北坐者曰:“文书已定。”南坐者曰:“借文书看之。”见超寿止可十九岁,乃取笔挑上语曰:“救汝至九十年活。”颜拜而回。管语颜曰:“大助子且喜得增寿。北边坐人是北斗,南边坐人是南斗。南斗注生,北斗注死。凡人受胎,皆从南斗过北斗。所有祈求,皆向北斗。”
范式,字巨卿,山阳金乡人也,一名氾,与汝南张劭为友。劭字元伯,二人并游太学。后告归乡里,式谓元伯曰:“后二年当还,将过拜尊亲,见孺子焉。”乃共克期日。后期方至,元伯具以白母,请设馔以候之。母曰:“二年之别,千里结言,尔何相信之审耶?”曰:“巨卿信士,必不乖违。”母曰:“若然,当为尔酝酒。”至期果到。升堂拜饮,尽欢而别。
后元伯寝疾甚笃,同郡郅君章、殷子征晨夜省视之。元伯临终,叹曰:“恨不见我死友。”子征曰:“吾与君章尽心于子,是非死友,复欲谁求?”元伯曰:“若二子者,吾生友耳,山阳范巨卿,所谓死友也。”寻而卒。
式忽梦见元伯,玄冕垂缨,屣履而呼曰:“巨卿,吾以某日死,当以尔时葬,永归黄泉。子未忘我,岂能相及?”式恍然觉悟,悲叹泣下,便服朋友之服,投其葬日,驰往赴之。未及到而丧已发引。既至圹,将窆,而柩不肯进。其母抚之曰:“元伯,岂有望耶?”遂停柩。移时,乃见有素车白马,号哭而来。其母望之曰:“是必范巨卿也。”既至,叩丧言曰:“行矣元伯,死生路异,永从此辞。”会葬者千人,咸为挥涕。式因执绋而引,柩于是乃前。式遂留止冢次,为修坟树,然后乃去。
宋康王舍人韩凭,娶妻何氏,美。康王夺之。凭怨,王囚之,论为城旦。妻密遗凭书,繆其辞曰:“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既而王得其书,以示左右,左右莫解其意。臣苏贺对日:“其雨淫淫,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不得往来也。日出当心,心有死志也。”俄而凭乃自杀。
其妻乃阴腐其衣。王与之登台,妻遂自投台,左右揽之,衣不中手而死。遗书于带曰:“王利其生,妾利其死。愿以尸骨赐凭合葬。”
王怒,弗听,使里人埋之,冢相望也。王曰:“尔夫妇相爱不已,若能使冢合,则吾弗阻也。”宿昔之间,便有大梓木生于二冢之端,旬日而大盈抱。屈体相就,根交于下,枝错于上。又有鸳鸯,雌雄各一,恒栖树上,晨夕不去,交颈悲鸣,音声感人。宋人哀之,遂号其木日“相思树”。相思之名,起于此也。南人谓此禽即韩凭夫妇之精魂。今睢阳有韩凭城,其歌谣至今犹存。
旧说:太古之时,有大人远征,家无余人,唯有一女。牡马一匹,女亲养之。穷居幽处,思念其父,乃戏马曰:“尔能为我迎得父还,吾将嫁汝。”马既承此言,乃绝缰而去。径至父所。父见马,惊喜,因取而乘之。马望所自来,悲鸣不已。父曰:“此马无事如此,我家得无有故乎!”亟乘以归。为畜生有非常之情,故厚加刍养。马不肯食。每见女出入,辄喜怒奋击。如此非一。父怪之,密以问女,女具以告父:“必为是故。”父曰:“勿言,恐辱家门。且莫出入。”于是伏弩射杀之。暴皮于庭。父行,女与邻女于皮所戏,以足蹙之曰:“汝是畜生,而欲取人为妇耶!招此屠剥,如何自苦!”言未及竟,马皮蹶然而起,卷女以行。邻女忙怕,不敢救之,走告其父。父还求索,已出失之。后经数日,得于大树枝间,女及马皮,尽化为蚕,而绩于树上。其茧纶理厚大,异于常蚕。邻妇取而养之,其收数倍,因名其树曰桑。桑者,丧也。由斯百姓竞种之,今世所养是也。言桑蚕者,是古蚕之余类也。案:天官:“辰,为马星。”《蚕书》曰:“月当大火,则浴其种。”是蚕与马同气也。周礼:“教人职掌,禁原蚕者。”注云:“物莫能两大,禁原蚕者,为其伤马也。”汉礼皇后亲采桑祀蚕神,曰:“菀窳妇人,寓氏公主。”公主者,女之尊称也。菀窳妇人,先蚕者也。故今世或谓蚕为女儿者,是古之遗言也。
张华,字茂先,晋惠帝时为司空。于时燕昭王墓前,有一斑狐,积年能为变幻。乃变作一书生,欲诣张公。过问墓前华表曰:“以我才貌,可得见张司空否?”华表曰:“子之妙解,无为不可。但张公智度,恐难笼络,出必遇辱,殆不得返。非但丧子千岁之质,亦当深误老表。”狐不从,乃持刺谒华。
华见其总角风流,洁白如玉,举动容止,顾盼生姿,雅重之。于是论及文章,辨校声实,华未尝闻。比复商略三史,探赜百家,谈老、庄之奥区,披风、雅之绝旨,包十圣,贯三才,箴八儒,擿五礼,华无不应声屈滞。乃叹曰:“天下岂有此年少!若非鬼魅,则是狐狸。”乃扫榻延留,留人防护。此生乃曰:“明公当尊贤容众,嘉善而矜不能,奈何憎人学问?墨子兼爱,其若是耶?”言卒,便求退。华已使人防门,不得出。既而又谓华曰:“公门置甲兵栏骑,当是致疑于仆也。将恐天下之人,卷舌而不言;智谋之士,望门而不进。深为明公惜之。”华不应,而使人防御甚严。
时丰城令雷焕,字孔章,博物士也,来访华。华以书生白之。孔章曰:“若疑之,何不呼猎犬试之?”乃命犬以试,竟无惮色。狐曰:“我天生才智,反以为妖,以犬试我;遮莫千试万虑,其能为患乎?”华闻,益怒曰:“此必真妖也。闻魃魅忌狗,所别者数百年物耳;千年老精,不能复别。惟得千年枯木照之,则形立见。”孔章曰:“千年神木,何由可得?”华曰:“世传燕昭王墓前华表木,已经千年。”乃遣人伐华表。
使人欲至木所,忽空中有一青衣小儿来,问使曰:“君何来也?”使曰:“张司空有一年少来谒,多才巧辞,疑是妖魅。使我取华表照之。”青衣曰:“老狐不智,不听我言,今日祸已及我,其可逃乎?”乃发声而泣,倏然不见。使乃伐其木,血流,便将木归。燃之以照书生,乃一斑狐。华曰:“此二物不值我,千年不可复得。”乃烹之。
葛洪
葛洪,晋,句容人,字稚川,从郑隐学炼丹术,悉得其法,后隐居罗浮山炼丹。丹成尸解,年八十一。有《抱朴子》、《神仙经》。
魏伯阳者,吴人也。本高门之子,而性好道术。
后与弟子三人入山作神丹,丹成,知弟子心怀未尽,乃试之曰:“此丹今虽成,然先宜与犬试之。若犬飞,然后人可服耳;若犬死者,即不可服。”乃与犬食,犬即死。伯阳谓诸弟子曰:“作丹惟恐不成,丹即成,而犬食之死,恐未合神明之意,服之恐复如犬,为之奈何?”弟子曰:“先生当服之否?”伯阳曰:“吾背违世路,委家入山,不得道,亦耻复还,死之与生,吾当服之。”
乃服丹,入口即死。弟子顾视相谓曰:“作丹以长生,服之即死,当奈何?”独一弟子曰:“吾师非常人也,服丹而死,得无意也?”因乃取丹服之,亦死。余二弟子相谓曰:“所以得丹者,欲求长生耳,今服之即死,焉用此为?不服此药,自可更得数十岁在世间也。”遂不服,乃共出山,欲为伯阳及死弟子求棺木。
二人去后,伯阳即起,将所服丹内死弟子及白犬口中,皆起。弟子姓虞,皆仙去。道逢入山伐木人,乃作手书与乡里,寄谢二弟子,乃始懊恨。
伯阳作《参同契》,五行相类,凡三卷,其说是《周易》,其实假借爻象,以论作丹之意。而世之儒者不知神丹之事,多作阴阳注之,殊失其旨也。
壶公者,不知其姓名也,今世所有《召军符》、《召鬼神治病王府符》,凡二十余卷,皆出于壶公,故总名为《壶公符》。
时汝南有费长房者为市掾,忽见公从远方来,入市卖药,人莫识之。其卖药口不二价,治百病皆愈,语买人曰:“服此药必吐某物,某日当愈。”事无不效。其钱日收数万,便施与市中贫乏饥冻者,唯留三五十。
常悬一空壶于屋上,日入之后,公跳入壶中,人莫能见。唯长房楼上见之,知非常人也。长房乃日日扫公座前地,及供馔物,公受而不辞,如此积久,长房尤不懈亦不敢有所求。
公知长房笃信,谓房曰:“至暮无人时更来。”长房如其言既往,公语房曰:“见我跳入壶中时,卿便可效我跳,自当得入。”长房靠言,果不觉已入。
入后,不复是壶,唯见仙宫世界,楼观、重门、阁道,公左右侍者数十人。公语房曰:“我仙人也,昔处天曹,以供事不勤见责,因谪人间耳。卿可教,故得见我。”长房下座顿首曰:“肉人无知,积罪却厚,幸谬见哀悯,犹人剖棺布气,生枯起朽,但恐臭秽顽弊,不任驱使。若见哀怜,百生之厚幸也。”公曰:“审尔大佳,勿语人也。”公后诣长房于楼上曰:“我有少酒,相就饮之。酒在楼下。”长房使人取之,不能举盎,至数十人,莫能得上。乃白公,公乃下,以一指提上,与长房共饮之。酒器如掌许大,饮之,至暮不竭。告长房曰:“我某日当去,卿能去乎?”房曰:“欲去之心,不可复言。欲使亲属不觉知,当有何计?”公曰:“易耳。”乃取一青竹杖与房,戒之曰:“卿以竹归家,便可称病,以此竹杖置卿所卧处,默然便来。”
房如公所言。去后,家人见房已死,尸在床,乃向竹杖耳。乃哭泣葬之。房诣公,恍惚不知何所,公乃留房于群虎中,虎磨牙张口欲噬长房,房不惧。明日,又内于石室中,头上有一方石,广数丈,以茅绹悬之,又诸蛇来啮绳绳即欲断,而长房自若。公至抚之曰:“子可教矣。”又令长房啗屎兼蛆长寸许,异常臭恶,房难之,公乃叹谢遣之曰:“子不得仙道也!赐子为地上主者,可得寿数百岁。”为传《封符》一卷付之,曰:“带此可主诸鬼神,常称使者,可以治病消灾。”房忧不得到家,公以一竹杖与之,曰:“但骑此得到家耳。”房骑竹杖辞去,忽如睡觉,已到家。家人谓见鬼,具述前事,乃发棺视之,中惟一竹杖,方信之。房所骑竹杖,弃葛陂中,视之,乃青龙耳。
初去至归,谓一日,推问家人已一年矣,房乃行符收鬼治病,无不愈者,每与人同坐共语,而呵责瞋怒。问其故,曰:“瞋鬼耳。”
时汝南有鬼怪,岁辄数来郡中,来时从骑如太守,入府打鼓,周行内外,尔乃还去,甚以为患。房因诣府厅事,而正值此鬼来到府门前,府君驰入,独留房,鬼知之,不敢前。房大叫呼曰:“便捉前鬼来。”乃下车,伏庭前,叩头乞曰:“改过。”房呵之曰:“汝死老鬼,不念温良,无故导从,唐突官府,自知合死否?”急复真形,鬼须臾成大鳖,如车轮,头长丈余。房又令复人形。房以一札符付之,令送与葛陂君,鬼叩头流涕,持札去。使以追视之,乃见符札立陂边,鬼以头绕树而死。
房后到东海,东海大旱三年,谓请雨者曰:“东海神君前来淫葛陂夫人,吾系之。”辞状不测,脱然忘之。遂致久旱,吾今当赦之。令其行雨,即便有大雨。房有神术,能缩地脉千里。存在目前宛然,放之复舒如旧也。
左慈,字元放,庐江人也。明五经,兼通星气,见汉祚将衰,天下乱起,乃叹曰:“值此衰乱,官高者危,财多者死,当世荣华,不足贪也。”乃学道,尤明六甲,能役使鬼神,坐致行厨,精思于天柱山中,得石室内《九丹金液经》,能变化万端,不可胜记。魏曹公闻而召之,闭一石室中,使人守视,断谷期年乃出之,颜色如故。曹公自谓生民无不食道,而慈乃如是,必左道也,欲杀之。慈已知,求乞骸骨。曹公曰:“何以忽尔?”对曰:“欲见杀,故求去耳。”公曰:“无有此意,君欲高尚其志,不苟相留也。”乃为设酒。曰:“今当远旷,乞分杯饮酒。”公曰:“善。”是时天寒,温酒尚热。慈拔道簪以挠酒,须臾道簪都尽,如人磨墨。初,公闻慈求分杯饮酒,谓当使公先饮,以与慈耳。而拔道簪以画杯,酒中断,其间相去数寸,即饮半,半与公,公不善之,未即为饮,慈乞尽自饮之。饮毕,以杯掷屋栋,杯悬摇动,似飞鸟俯仰之状,若欲落而不落,举坐莫不视杯,良久乃坠。既而已失慈矣,寻问之,还其所居。曹公遂益欲杀慈,试其能免死否,乃敕收慈,慈走群羊中,而追者不分,乃数本羊,果余一口,乃知是慈化为羊也。追者语主人,意欲待见先生,暂还,无怯也。俄而有大羊前跪,而曰:“为审尔否?”吏相谓曰:“此跪羊,慈也。”欲收之。于是群羊咸向吏言曰:“为审尔否?”由是吏亦不复知慈所在,乃止。后有知慈处者告公,公又遣吏收之,得慈。慈非不能隐,故示其神化耳。于是受执入狱。狱吏欲拷掠之,户中有一慈,户外亦有一慈,不知孰是。曹公闻而愈恶之,使引出市杀之。须臾,忽失慈所在,乃闭市门而索。或不识慈者,问其状,言眇一目,着青葛巾,青单衣。见此人便收之,及尔一市中人皆眇目,着葛巾青衣,卒不能分。公令普逐之,如见便杀。后有人见知,便斩以献公。公大喜。及至视之,乃一束茅,验其尸,亦亡处所。
后有人从荆州来见慈,刺史刘表亦以为惑众,拟收害之。表出耀兵,慈意知欲见其术,乃徐徐去。因又诣表云:“有薄礼,愿以饷军。”表曰:“道人单侨,吾军人众,安能为济乎?”慈重道之。表使视之。有酒一斗,盛脯一束,而十人共举不胜。慈乃自出取之,以刀削脯投地,请百人奉酒及脯,以赐兵士,酒一杯,脯一片,食之如常脯味,凡万余人皆周足,而器中酒如故,脯亦不尽。坐上又有宾客千人人,皆得大醉。表乃大惊,无复害慈之意。
数日,乃委表东去,入东吴。有徐堕者,有道术,居丹徒。慈过之,堕门下有宾客,车牛六七乘,欺慈云:“徐公不在。”慈知客欺之,便去。客即见牛在杨树杪行,适上树即不见,下即复见行树上,又车毂皆生荆棘,长一尺,斫之不断,推之不动。客大惧,即报徐公:“有一老翁眇目,吾见其不急之人,因欺之云:‘公不在。’去后须臾,牛皆如此,不知何等意?”公曰:“咄咄!此是左公过我,汝曹那得欺之?急追可及!”诸客分布逐之,及慈,罗布叩头谢之,慈意解,即遣还去。及至,车牛等各复如故。
慈见吴王,孙讨逆复欲杀之。后出游,请慈俱行,使慈行于马前,欲自后刺杀之。慈在马前,着木屐,挂一竹杖,徐徐而行,讨逆着鞭策马,操兵逐之,终不能及。讨逆知其有术,乃止。后慈以意告葛仙公,言:“当入霍山中合九转丹。”遂乃仙去。
王嘉,东晋前秦,安阳人,字子念。清虚服气,不与士人交。凿崖穴居,弟子数百人。苻坚累征不起,后为姚苌所杀。嘉死之日,有人于陇上见之。著有《拾遗记》。
拾遗记一则 周穆王
穆王即位三十二年,巡行天下,驭黄金碧玉之车。旁气乘风,起朝阳之岳,自明及晦,穷寓县之表。有书史十人,记其所行之地。又副以瑶华之轮十乘,随王之后,以载其书也。王驭八龙之骏,一名绝地,足不践土;二名翻羽,行越飞禽;三名奔霄,夜行万里;四名超影,逐日而行;五名逾辉,毛色炳耀;六名超光,一形十影;七名腾雾,乘云而奔;八名挟翼,身有肉翅。递而驾焉,按辔徐行,以匝天地之域。王神智远谋,使迹毂遍于四海,故绝异之物,不期而自服焉。
三十六年,王东巡大骑之谷,指春宵宫,集诸方士仙术之要,而螭、鹄、龙、蛇之类奇种,凭空而出。时已将夜,王设长生之灯以自照,一名恒辉。又列燔膏之烛,遍于宫内。又有凤脑之灯。又有冰荷者,出冰壑之中,取此花以覆灯,七八尺不欲使光明远也。西王母乘翠凤之辇而来,前导以文虎、文豹,后列雕麟、紫麇,曳丹玉之履,敷碧蒲之席、黄莞之荐,共玉帐高会。荐清澄琬琰之膏以为酒。又进洞渊红花,嵰州甜雪,昆流素莲,阴岐黑枣,万岁冰桃,千常碧藕,青花白橘。素莲者,一房百子,凌冬而茂。黑枣者,其树百寻,实长二尺,核细而柔,百年一熟。
扶桑东五万里,有磅磄山。上有桃树百围,其花青黑,万岁一实。郁水在磅磄山东,其水小流,在大陂之下,所谓“沉流”,亦名“重泉”。生碧藕,长千常,七尺为常也。条阳山出神蓬,如蒿,长十丈。周初,国人献之,周以为宫柱,所谓“蒿宫”也。中有白橘,花色翠,而实白,大如瓜,香闻数里。奏环天之和乐,列以重霄之宝器。器则有岑华镂管,泽雕钟,员山静瑟,浮瀛羽磬,抚节按歌,万灵皆聚。环天者,钧天也。和,广也。岑华,山名也,在西海,有象竹,截为管吹之,为群凤之鸣。泽出精铜,可为钟铎。员山,其形员也,有大林,虽疾风震地,而林木不动,以其木为琴瑟,故曰“静瑟”。浮瀛,即瀛洲也。上有青石,可为磬,磬者长一丈,轻若鸿毛,因轻而鸣。西王母与穆王欢歌既毕,乃命驾升云而去。
刘义庆,南北朝宋宗室,袭封临川王。所著《世说新语》,取后汉讫东晋间轶事琐闻,分为三十八门,叙论名隽,为清言之渊薮,小说之名集也。
世说新语七则 荀巨伯 司马德操 谢太傅 曹娥婢 周处 刘伶 魏武帝
荀巨伯远看友人疾,值胡贼攻郡。友人语巨伯曰:“吾今死矣!子可去。”巨伯曰:“远来相视,子令吾去,败义以求生,岂荀巨伯所行邪?”贼既至,谓巨伯曰:“大军至,一郡尽空。汝何男子,而敢独止?”巨伯曰:“友人有疾,不忍委之,宁以我身代友人命。”贼相谓曰:“我辈无义之人,而入有义之国。”遂班军而还,一郡并获全。
南郡庞士元闻司马德操在颍川,故二千里候之。至,遇德操采桑,士元从车中谓曰:“吾闻丈夫处世,当带金佩紫,焉有屈洪流之量,而执丝妇之事?”德操曰:“子且下车,子适知邪径之速,不虑失道之迷。昔伯成耦耕,不慕诸侯之荣,原宪桑枢,不易有官之宅。何有坐则华屋,行则肥马,侍女数十,然后为奇?此乃许、父所以慷慨,夷、齐所以长叹。虽有窃秦之爵,千驷之富,不足贵也!”士元曰:“仆生出边垂,寡见大义。若不一叩洪钟,伐雷鼓,则不识其音响也。”
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即公大兄无奕女,左将军王凝之妻也。
魏武尝过曹娥碑下,杨修从。碑背上见题作“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八字。魏武谓修曰:“解不?”答曰:“解。”魏武曰:“卿未可言,待我思之。”行三十里,魏武乃曰:“吾已得。”令修别记所知。修曰:“黄绢,色丝也,于字为‘绝’;幼妇,少女也,于字为‘妙’;外孙,女子也,于字为‘好’;齑臼,受辛也,于字为‘辞’,所谓‘绝妙好辞’也。”魏武亦记之,与修同,乃叹曰:“我才不及卿,乃觉三十里!”
周处年少时,凶强侠气,为乡里所患。又义兴水中有蛟,山中有邅迹虎,并皆暴犯百姓,义兴人谓为“三横”,而处尤剧。或说处杀虎斩蛟,实冀“三横”唯余其一。处即刺杀虎,又入水击蛟。蛟或浮或没,行数十里,处与之俱,经三日三夜。乡里皆谓已死,更相庆。竟杀蛟而出。闻里人相庆,始知为人情所患,有自改意。乃自吴寻二陆,平原不在,正见清河,具以情告,并云:“欲自修改,而年已蹉跎,终无所成。”清河曰:“古人贵朝闻夕死,况君前途尚可。且人患志之不立,亦何忧令名不彰邪?”处遂改厉,终为忠臣孝子。
刘伶病酒,渴甚,从妇求酒。妇捐酒毁器,涕泣谏曰:“君饮太甚,非摄生之道,必宜断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当祝鬼神,自誓断之耳。便可具酒肉。”妇曰:“敬闻命。”供酒肉于神前,请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便引酒进肉,隗然已醉矣。
魏武常言:“人欲危己,己辄心动。”因语所亲小人曰:“汝怀刃密来我侧,我必说‘心动’,执汝使行刑。汝但勿言其使,无他,当厚相报。”执者信焉,不以为惧,遂斩之。此人至死不知也。左右以为实,谋逆者挫气矣。
吴均
吴均,南北朝梁吴兴故鄣人,字叔庠,有《续齐谐志》。卷帙不多,而所载异闻,恒为唐人所引用。
续齐谐志三则 紫荆树 华阴黄雀 阳羡书生
京兆田真兄弟三人,共议分财。生资皆平均,惟堂前一株紫荆树,共议欲破三片,明日就截之,其树即枯死,状如火然。真往见之,大惊,谓诸弟曰:“树木同株,闻将分斫,故憔悴,是人不如木也。”因悲不自胜,不复解树。树应声荣茂。兄弟相感,合财宝,遂为孝门。真仕至大中大夫。
弘农杨宝,性慈爱。年九岁,至华阴山,见一黄雀,为鸱枭所搏,逐树下,伤瘢甚多,宛转复为蝼蚁所困。宝怀之以归,置诸梁上。夜闻啼声甚切,亲自照视,为蚊所啮,乃移置巾箱中,啖以黄花。逮十余日,毛羽成,放之飞翔,朝去暮来,宿巾箱中。如此积年。忽与群雀俱来,哀鸣绕堂,数日乃去。是夕,宝三更读书,有黄衣童子曰:“我王母使者。昔使蓬莱,为鸱枭所搏,蒙君之仁爱见救,今当受赐南海。”别以四玉环与之,曰:“令君子孙洁白,且从登三公,事如此环矣。”宝之孝大闻天下,名位日隆。子震,震生秉,秉生彪,四世名公。及震葬时,有大鸟降,人皆谓真孝昭也。
阳羡许彦,于绥安山行,遇一书生,年十七八,卧路侧,云脚痛,求寄鹅笼中。彦以为戏言。书生便入笼。笼亦不更广,书生亦不更小,宛然与双鹅并坐,鹅亦不惊。彦负笼而去,都不觉重。前行,息树下,书生乃出笼,谓彦曰:“欲为君薄设。”彦曰:“善。”乃口中吐出一铜奁子,奁子中具诸肴馔,珍馐方丈。其器皿皆铜物,气味香旨,世所罕见。酒数行,谓彦曰:“向将一妇人自随,今欲暂邀之。”彦曰:“善。”又于口中吐一女子,年可十五六,衣服绮丽,容貌殊绝。共坐宴。俄而书生醉卧。此女谓彦曰:“虽与书生结妻,而实怀怨。向亦窃得一男子同行,书生既眠,暂唤之,君幸勿言。”彦曰:“善。”女子于口中吐出一男子,年可二十三四,亦颖悟可爱。乃与彦叙寒温。书生卧欲觉,女子口吐一锦行障遮书生,书生乃留女子共卧。男子谓彦曰:“此女子虽有情,亦不甚尽。向复窃得一女人同行,今欲暂见之,愿君勿泄。”彦曰:“善。”男子又于口中吐一妇人,年可二十许。共酌戏谈甚久。闻书生动声,男子曰:“二人眠已觉。”因取所吐女人,还纳口中。须臾书生处女子乃出,谓彦曰:“书生欲起。”乃吞向男子,独对彦坐。然后书生起,谓彦曰:“暂眠遂久,君独坐,当悒悒邪!日又晚,当与君别。”遂吞其女子,诸器皿悉纳口中。留大铜盘,可二尺广,与彦别曰:“无以藉君,与君相忆也。”彦大元中为兰台令史,以盘饷侍中张散。散看其铭题,云是永平三年作。
王度
王度,隋人,里字未详。
古镜记
隋汾阴侯生,天下奇士也。王度常以师礼事之。临终,赠度以古镜,曰:“持此,则百邪远人。”度受而宝之。镜横径八寸,鼻作麒麟蹲伏之象。绕鼻列四方,龟龙凤虎,依方陈布。四方外又设八卦,卦外置十二辰位,而具畜焉。辰畜之外,又置二十四字,周绕轮廓,文体似隶,点画无缺,而非字书所有也。侯生云:“二十四气之象形。”承日照之,则背上文画,墨入影内,纤毫无失。举而扣之,清音徐引,竟日方绝。嗟乎!此则非凡镜之所同也。宜其见赏高贤,自称灵物。侯生常云:“昔者吾闻黄帝铸十五镜,其第一,横径一尺五寸,法满月之数也。以其相差各校一寸,此第八镜也。”虽岁祀攸远,图书寂寞,而高人所述,不可诬矣。昔杨氏纳环,累代延庆;张公丧剑,其身亦终。今度遭世扰攘,居常郁怏,王室如毁,生涯何地,宝镜复去,哀哉!今具其异迹,列之如后,数千载之下,倘有得者,知其所由耳。
大业七年五月,度自御史罢归河东,适遇侯生卒,而得此镜。至其年六月,度归长安,至长乐坡,宿于主人程雄家。雄新受寄一婢,颇甚端丽,名曰鹦鹉。度既税驾,将整冠履,引镜自照。鹦鹉遥见,即便叩头流血,云:“不敢住。”度因召主人问其故,雄云:“两月前,有一客携此婢从东来。时婢病甚,客便寄留,云:‘还日当取。’比不复来,不知其婢由也。”度疑精魅,引镜逼之。便云:“乞命,即变形。”度即掩镜,曰:“汝先自叙,然后变形,当舍汝命。”婢再拜自陈云:“某是华山府君庙前长松下千岁老狸,大形变惑,罪合至死。遂为府君捕逐,逃于河渭之间,为下邽陈思恭义女,蒙养甚厚。嫁鹦鹉与同乡入柴华。鹦鹉与华意不相惬,逃而东,出韩城县,为行人李无傲所执。无傲,粗暴丈夫也,遂劫鹦鹉游行数岁。昨随至此,忽尔见留。不意遭逢天镜,隐形无路。”度又谓曰:“汝本老狐,变形为人,岂不害人也?”婢曰:“变形事人,非有害也。但逃匿幻惑,神道所恶,自当至死耳。”度又谓曰:“欲舍汝,可乎?”鹦鹉曰:“辱公厚赐,岂敢忘德。然天镜一照,不可逃形。但久为人形,羞复故体。愿缄于匣,许尽醉而终。”度又谓曰:“缄镜于匣,汝不逃乎?”鹦鹉笑曰:“公适有美言,尚许相舍。缄镜而走,岂不终恩?但天镜一临,窜迹无路。惟希数刻之命,以尽一生之欢耳。”度登时为匣镜,又为致酒,悉召雄家邻里,与宴谑。婢顷大醉,奋衣起舞而歌曰:“宝镜宝镜!哀哉予命!自我离形,而今几姓?生虽可乐,死必不伤。何为眷恋,守此一方!”歌讫,再拜,化为老狸而死。一座惊叹。
大业八年四月一日,太阳亏。度时在台直,昼卧厅阁,觉日渐昏。诸吏告度以日蚀甚。整衣时,引镜出,自觉镜亦昏昧,无复光色。度以宝镜之作,合于阴阳光景之妙。不然,岂合以太阳失曜而宝镜以无光乎?怪叹未已。俄而光彩出,日亦渐明。比及日复,镜亦精朗如故。自此之后,每日用薄蚀,镜亦昏昧。
其年八月十五日,友人薛侠者获一铜剑,长四尺。剑连于靶,靶盘龙凤之状,左文如火焰,右文如水波,光彩灼烁,非常物也。侠持过度曰:“此剑侠常试之,每月十五日,天地清朗,置之暗室,自然有光,旁照数丈。侠持之有日月矣。明公好奇爱古,如饥如渴,愿与君今夕一试。”度喜甚。其夜,果遇天地清霁。密闭一室,无复脱隙,与侠同宿。度亦出宝镜,置于座侧,俄而镜上吐光,明照一室,相视如昼。剑横其侧,无复光彩。侠大惊,曰:“请内镜于匣。”度从其言,然后剑乃吐光,不过一二尺耳。侠抚剑叹曰:“天下神物,亦有相伏之理也。”是后每至月望,则出镜于暗室,光常照数丈。若月影入室,则无光也。岂太阳太阴之耀,不可敌乎?
其年冬,兼著作郎,奉诏撰国史,欲为苏绰立传。度家有奴曰豹生,年七十矣。本苏氏部曲,颇涉史传,略解属文。见度传草,因悲不自胜,度问其故。谓度曰:“豹生常受苏公厚遇,今见苏公言验,是以悲耳。郎君所有宝镜,是苏公友人河南苗季子所遗苏公者。苏公爱之甚。苏公临亡之岁,戚戚不乐,常召苗生谓曰:‘自度死日不久,不知此镜当入谁手,今欲以蓍筮一卦,先生幸观之也。’便顾豹生取蓍,苏生自揲布卦。卦讫,苏公曰:‘我死十余年,我家当失此镜,不知所在。然天地神物,动静有征。今河洛之间往往有宝气,与卦兆相合,镜其往彼乎?’季子曰:‘亦为人所得乎?’苏公又详其卦,云:‘先入侯家,复归王氏。过此以往,莫知所之也。’”豹生言讫涕位。度问苏氏,果云旧有此镜,苏公薨后亦失所在,如豹生之言。故度为苏公传,亦具其事于未篇,论苏公蓍筮绝伦,默而独用,谓此也。
大业九年正月朔旦,有一胡僧行乞而至度家。弟绩出见之,觉其神采不俗,更邀入室,而为具食,坐语良久,胡僧谓绩曰:“檀越家似有绝世宝镜也,可得见耶?”绩曰:“法师何以得知之?”僧曰:“贫道受明录秘术,颇识宝气。檀越宅上,每日常有碧光连日,绛气属月,此宝镜气也。贫道见之两年矣。今择良日,故欲一观。”绩出之。僧跪捧欣跃。又谓绩曰:“此镜有数种灵相,皆当未见。但以金膏涂之,珠粉拭之,举以照日,必影彻墙壁。”僧又叹息曰:“更作法试,应照见腑脏,所恨卒无药耳。但以金烟薰之,玉水洗之,复以金膏珠粉如法拭之,藏之泥中,亦不晦矣。”遂留金烟玉水等法。行之,无不获验。而胡僧遂不复见。
其年秋,度出兼芮城令。令厅前有一枣树,围可数丈,不知几百年矣。前后令至,皆祠谒此树,否则殃祸立及也。度以为妖由人兴,淫祀宜绝。县吏皆叩头请度。度不得已,为之以祀。然阴念此树当有精魅所托,人不能除,养成其势,乃密悬此镜于树之间。其夜二鼓许,闻其厅前磊落有声若雷霆者。遂起视之。则风雨晦瞑,缠绕此树,电光晃耀,忽上忽下。至明,有一大蛇,紫鳞赤尾,绿头白角,额上有王字,身被数创,死于树下。度便下收镜。命吏出蛇,焚于县门外。仍掘树,树心有一穴,于地渐大,有巨蛇蟠泊之迹。既而实之,妖怪遂绝。
其年冬,度以御史带芮城令,持节河北道,开仓粮赈给陕东。时天下大饥,百姓疾病,蒲陕之间,病疫尤甚。有河北人张龙驹,为度下小吏,其家良贱数十口,一时遇疾。度悯之,赍此镜入其家,使龙驹持镜夜照。诸病者见镜,皆惊起,云:“见龙驹持一月来相照。光阴所及,如冰着体,冷彻腑脏。”即时热定,至晓并愈。以为无害于镜,而所济众,令密持此镜,遍巡百姓。其夜,镜于匣中冷然自鸣,声甚彻远,良久乃止。度心独怪。明早,龙驹来谓度曰:“龙驹昨忽梦一人,龙头蛇身,朱冠紫服,谓龙驹:‘我即镜精也,名曰紫珍。常有德于君家,故来相托。为我谢王公,百姓有罪,天与之疾,奈何使我反天救物?且病至后月,当见愈,无为我苦。’”度感其灵怪,因此志之。至后月,病果渐愈,如其言也。
大业十年,度弟绩自六合丞弃官归,又将遍游山水,以为长往之策。度止之曰:“今天下向乱,盗贼充斥,欲安之乎?且吾与汝同气,未尝远别。此行也,似将高蹈。昔尚子并游五岳,不知所之。汝若追踵前贤,吾所不堪也。”便涕泣对曰:“意已决矣,必不可留。兄今之达人,当无所不体。孔子曰:‘匹夫不夺其志矣。’人生百年,忽同过隙。得情则乐,失志则悲,安遂其欲,圣人之义也。”度不得已,与之决别。绩曰:“此别也,亦有所求。兄所宝镜,非尘俗物也。绩将抗志云路,栖踪烟霞,欲兄以此为赠。”度曰:“吾何惜于汝也。”即以与之。绩得镜,遂行,不言所适。
至大业十三年夏六月,始归长安。以镜归,谓度曰:“此镜真宝物也。绩辞兄之后,先游嵩山少室,降石梁,坐玉坛。属日暮,遇一嵌岩,有一石堂,可容三五人,绩栖息止焉。月夜二更后,有两人,一貌胡,须眉皓而瘦,称山公;一面阔,白须,眉长,黑而矮,称毛生。谓绩曰:‘何人斯居也?’曰:‘寻幽探穴访奇者。’二人坐,与绩谈久,往往有异义出于言外。绩疑其精怪,引手潜后,开匣取镜。镜光出而二人失声俯伏。矮者化为龟,胡者化为猿。悬镜至晓,二身俱殒。龟身带绿毛,猿身带白毛。
“即入箕山,渡颍水,历太和,视玉井。井旁有池,水湛然绿色。问樵夫,曰:‘此灵湫耳。村闾每八节祭之,以祈福佑。若一祭有阙,即池水出黑云,大雹伤稼,白雨流澍,浸堤坏阜。’引镜照之,池水沸涌,有雷如震,忽尔池水腾出池中,不遗涓滴。可行二百余步,水落于地。有一鱼,可长丈余,粗髯大于臂。首红额白,身作青黄间色。无鳞有涎,蛇形龙角,嘴尖,状如鲟鱼,动而有光。在于泥水,因而不能远去。谓也,失水而无能为耳。刃而为炙,甚膏,有味,以充数朝口腹。
“遂出于宋、汴。汴主人张琦家有女子患病,入夜,哀痛之声,实不堪忍。问其故,病来已经年岁,白日即安,夜常如此。停一宿,及闻女子声,遂开镜照之。痛者曰:‘戴冠郎被杀!’其病者床下,有大雄鸡死矣,乃是主人家七八岁老鸡也。
“游江南,将渡黄陵扬子江。忽暗云覆水,黑风波涌。舟子失容,虑有覆没。绩携镜上舟,照江中数步,明朗彻底。风云四敛,波涛遂息。须臾之间,达济天堑。跻摄山,趋芳岭。或攀绝顶,或入深洞。逢其群鸟环人而噪,数熊当路而蹲。以镜挥之,熊鸟奔骇。是时利涉浙江,遇潮出海,涛声振吼,数百里而闻。舟人曰:‘涛既近,未可渡南。若不回舟,吾辈必葬鱼腹。’绩出镜照,江波不进,屹如云立。四面江水,豁开五十余步。水渐清浅,鼋鼍散走,举帆翩翩,直入南浦。然后却视,涛波洪涌,高数十丈,而至所渡之津也。遂登天台,周览洞壑。夜行佩之山谷,去身百步,四面光彻,纤微皆见,林间宿鸟,惊而乱飞。
“还履会稽,逢异人张始鸾,授绩《周髀》、《九章》及明堂、六甲之事。与陈永同归。更游豫章,见道士许藏秘,云是旌阳七代孙,有咒登刀履火之术。说妖怪之次,便言丰城县仓督李敬慎家,有三女遭魅病,人莫能识,藏秘疗之无效。绩故人曰赵丹,有才器,任丰城县尉。绩因过之。丹命祗承人指绩停处。绩谓曰:‘欲得仓督李敬慎家居止。’丹遽命设榻为主礼,绩因问其故。敬曰:‘三女同居堂内阁子,每至日晚,即靓妆衒服。黄昏后,即归所居阁子。每日至灭灯烛,听之,窃与人言笑声。及至晓眠,非唤不觉。日日渐瘦,不能下食。制之不令妆梳,即欲自缢投井,无奈之何。’绩谓敬曰:‘引示阁子之处。’其阁东有窗。恐其门闭,固而难启,遂昼日先刻断窗棂四条,却以物支柱之,如旧。至日暮,敬报绩曰:‘妆梳入阁矣。’至一更,听之,言笑自然。绩拔窗棂子,持镜入阁,照之。三女叫云:‘杀我婿也!’初不见一物。悬镜至明,有一鼠狼,首尾长一尺三四寸,身无毛齿;有一老鼠亦无毛齿,其肥大可重五斤;又有守宫,大如人手,身披鳞甲,焕烂五色,头上有两角,长可半寸许,尾长五寸以上,尾头一寸色白,并于壁孔前死矣。从此病愈。
“其后寻真至庐山,婆娑数月,或栖息长林,或露宿草莽。虎豹接尾,豺狼连迹。举镜视之,莫不窜伏。庐山处士苏宾,奇识之士也,洞明《易》道,藏往知来,谓绩曰:‘天下神物,必不久居人间。今宇宙丧乱,他乡未必可止。吾子此镜尚在,足自卫,幸速归家乡也。’绩然其言,即时北归。便游河北,夜梦镜谓绩曰:‘我蒙卿兄厚礼,今当舍人间远去,欲得一别,卿请早归长安也。’绩梦中许之。及晓,独居思之,恍恍发悸,即时西首秦路。今既见兄,绩不负诺矣。终恐今灵物亦非兄所有。”数月,绩还河东。
大业十三年七月十五日,匣中悲鸣,其声纤远,俄而渐大,若龙咆虎吼,良久乃定。开匣视之,即失镜矣。
张说,唐,洛阳人,字道济,又字说之。永昌中策贤良方正第一,累官同平章事,封燕国公,朝廷大制作,多出其手。与许国公苏齐名,时称燕许,有《张燕公集》。
隋炀帝之幸江都,命司空杨素守西京。素骄贵,又以时乱,天下之权重望崇者,莫我若也。奢贵自奉,礼异人臣。每公卿入言,宾客上谒,末尝不踞床而见,令美人捧出,侍婢罗列,颇僭于上。未年愈甚,无复知所负荷,有扶危持颠之心。
一日,卫国公李靖以布衣上谒,献奇策。素亦踞见。公前揖曰:“天下方乱,英雄竞起,公为帝室重臣,须以收罗豪杰为心,不宜踞见宾客。”素敛容而起,谢公与语,大悦,收其策而退。
当公之骋辨也,一妓有殊色,执红拂,立于前,独目公。公既去,而执拂者监轩指吏曰:“问去者处士第几?住何处?”公具以对。妓诵而去。公归逆旅。
其夜五更初,忽闻叩门而声低者,公起问焉。乃紫衣戴帽人,杖一囊。公问谁?曰:“妾,杨家之红拂妓也。”公遽延入。脱衣去帽,乃十八九佳丽人也,素面画衣而拜。公惊答拜。曰:“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耳。”公曰:“杨司空权重京师,如何?”曰:“彼尸居余气,不足畏也。诸妓知其无成,去者甚众矣,彼亦不甚逐也。计之详矣,幸无疑焉。”问其姓,曰:“张。”问其伯仲之次。曰:“最长。”观其肌肤、仪状、言词、气语,真天人也。公不自意获之,愈喜愈惧,瞬息万虑不安,而窥户者无停履。数日,亦闻追讨之声,意亦非峻。乃雄服乘马,排闼而去。
将归太原,行次灵石旅舍。既设床,炉中烹肉且熟,张氏以发长委地,立梳床前。公方刷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如虬,乘蹇驴而来。投草囊于炉前,取枕欹卧,看张梳头。公怒甚,未决,犹亲刷马。张熟视其面,一手握发,一手映身摇示公,令勿怒。急急梳头毕,敛衽前问其姓。卧客答曰:“姓张。”对曰:“妾亦姓张,合是妹。”遽拜之。问第几,曰:“第三。”因问:“妹第几?”曰:“最长。”遂喜曰:“今夕幸逢一妹。”张氏遥呼:“李郎且来见三兄!”公骤拜之。遂环坐。曰:“煮者何肉?”曰:“羊肉,计已熟矣。”客曰:“饥。”公出市胡饼,客抽腰间匕首,切肉共食。食竟,余肉乱切,送驴前食之,甚速。客曰:“观李郎之行,贫士也。何以致斯异人?”曰:“靖虽贫,亦有心者焉。他人见问,故不言。兄之问,则不隐耳。”具言其由。曰:“然则将何之?”曰:“将避地太原。”曰:“然故非君所致也。”曰:“有酒乎?”曰:“主人西,则酒肆也。”公取酒一斗。
既巡,客曰:“吾有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乎?”曰:“不敢,”于是开草囊,取出一人首并心肝。却头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曰:“此人乃天下负心者也,衔之十年,今始获之。吾憾释矣。”又曰:“观李郎仪容气宇,真丈夫也。亦闻太原有异人乎?”曰:“尝识一人,愚谓之真人。其余,将帅而已。”“其人何姓?”曰:“靖之同姓。”“年几何?”曰:“年仅二十。”“今何为?”曰:“州将之子。”曰:“似矣,亦须见之。李郎能致吾一见?”曰:“靖之友刘文静者,与之狎。因文静见之可也。兄欲何为?”曰:“望气者言太原有奇气,使访之。李郎何日到太原?”靖计之日。曰:“期达之明日,日方曙,我于汾阳桥。”言讫,乘驴而去,其行若飞,回顾已失。公与张氏且惊且喜,久之曰:“烈士不欺人,固无畏。”促鞭而行。
及期,入太原,果复相见。大喜,偕诣刘氏。诈谓文静曰:“有善相者,思见郎君,静迎之。”文静素奇其人,一旦闻有客善相,遂遣使迎之。使回而至,不衫不履,袭而来,神采扬扬,貌与常异。虬髯默然居坐未,见之心死。饮数杯,招靖曰:“真天子也!”公以告刘,刘益喜,自负。
既出,虬髯曰:“吾得八九矣,然须道兄见。李郎宜与一妹复入京。某日午时,访我于马行东酒楼下,有此驴及瘦驴,即我与道兄俱在其上矣。到即登焉。”又别而去。公与张氏复应之。
及期访焉,宛见二乘,揽衣登楼,虬髯与一道士方对饮。见公惊喜,召坐围饮,十数巡,曰:“楼下柜中有钱十万,择一深稳处驻一妹,某日复会于汾阳桥。”如期至,即道士与虬髯已到矣。俱谒文静。时方弈棋,起揖而语。少焉,文静飞书迎文皇看棋。道士对弈,虬髯与公旁侍焉。俄而文皇来,精采惊人,长揖就坐。神气清朗,满坐风生,顾盼炜如也。道士一见,惨然敛棋子,曰:“此局全输矣。于此失却局哉,救无路矣。”罢弈请去。既出,谓虬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也。他方可也,勉之,勿以为念。”因共入京。虬髯曰:“计李郎之程,某日方到。到之明日,可与一妹同诣某坊曲小宅相访。李郎相从一妹,悬然如磬,欲令新妇祗谒从容,无令前却。”言毕,吁嗟而去。
公策马而归,即到京,遂与张氏同往。至一小版门子,叩之,有应者,拜曰:“三郎令候李郎、一娘子久矣。”延入重门,门愈壮,婢四十人,罗列庭前。奴二十人,引公入东厅。
厅之陈设,穷极珍异,巾箱妆奁,冠镜首饰之盛,非人间之物。巾栉妆饰毕备,请更衣,衣又珍异。既毕,传云:“三郎来!”乃虬髯纱帽袭而来,亦有龙虎之状,欢然相见。催其妻出拜,盖亦天人也。四人对馔訖,陈女乐,列奏其前,饮食妓乐,若从天降,非人间之曲。食毕,行酒。家人有自堂异出二十床、以锦绣帕覆之,既陈,尽去其帕,乃文簿钥匙耳。虬髯曰:“此尽宝货泉贝之数。吾之所有,悉有充赠。何者?欲以此世界求事,当或龙战二三载,建少功业。今既有主,住亦何为?太原李氏,真英主也。三五年内,即当太平。李郎以奇特之才,辅清平之主,竭心尽善,必极人臣。一妹以天人之姿,蕴不世之艺,从夫之贵,以盛轩裳,非一妹不能识李郎,非李郎不能遇一妹。起陆之渐,际会如期,虎啸风生,龙吟云萃,固非偶然也。持予之赠,以佐真主,赞功立业也,勉之哉!此后十年,当东南数千里外有异事,是吾得事之秋也。一妹与李郎可沥酒东南相贺。”因回命家僮列拜,曰:“李郎一妹,是汝主也。可善事之!”言讫,与其妻从一奴乘马而去,数步遂不复见。公据其宅,遂为豪家,得以助文皇缔构之资,遂匡天下。
贞观十年,公以左仆射平章事。适南蛮入奏曰:“有海船千艘,甲兵十万,入扶于国,杀其主自立,国已定矣。”公心知虬髯得事也。归告张氏,具衣拜贺,沥酒东南祝拜之。乃知真人之兴非英雄所冀,况非英雄者乎!人臣之谬思乱者,乃螳臂之拒走轮耳。我皇家垂福万叶,岂虚然哉。或曰:“卫国公之兵法,半乃虬髯所传也。”
李泌
李泌,唐,京兆人,字长源。七岁能文,张九龄称为奇童。历事肃宗、代宗、德宗,多所匡救,封鄴侯卒。
枕中记
开元十九年,道者吕翁,经邯郸道上。邸舍中,设榻施席,担囊而坐。俄有邑中少年卢生,衣短裘,乘青驹,将适于田,亦止邸中,与翁接席,言笑殊畅。久之,卢生顾其衣装敝亵,乃叹曰:“大丈夫生世不谐,而困如是乎?”翁曰:“观子肤极腧,体胖无恙,谈谐方适,而叹其困者,何也?”生曰:“吾此苟生耳,何适之谓?”翁曰:“此而不适,于何为适?”生曰:“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气使族益茂而家用肥,然后可以言其适。吾志于学而游于艺,自惟当年朱紫可拾。今已过壮室,犹勤田亩,非困而何?”言讫,目昏思寐。
是时主人蒸黄粱为馔,翁乃探囊中枕以授之曰:“子枕此,当令子荣适如志。”
其枕瓷而窍其两端,生俯首就之。寐中,见其窍大而明,若可处。举身而入,遂至其家。娶清河崔氏女。女容甚丽而产甚殷,由是衣裘服御,日已华侈。明年,举进士,登甲科,解褐授校书郎。应制举,授渭南县尉,迁监察御史,转起居舍人,为制诰,三年即真,出典同州,寻转陕州。生好土功,自陕西开河八十里,以济不通。邦人赖之,立碑颂德。迁汴州岭南道采访使,入京为京兆尹。是时,神武皇帝方事夷狄,吐番新诺罗、龙莽布功陷瓜沙,节度使王君夐新被杀,河隍震怒。帝思将帅之任,遂除生御史中丞、河西陇右节度使。大破戎虏,斩首七千级,开地九百里,筑三大城以防要害。北边赖之,以石纪功焉。归朝策勋,恩礼极崇。转御史大夫、吏部侍郎。物望清重,群情翕习。大为当时宰相所忌,以飞语中之,贬端州刺史。三年征还,除户部尚书。未几,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与萧令嵩、裴侍中光庭同掌大政十年,嘉谋密命,一日三接,献替启沃。号为贤相。同列者害之,遂诬与边将交结,所图不轨,下狱。府吏引徒至其门,追之甚急。生惶骇不测,泣谓其妻子曰:“吾家本山东,良田数顷,足以御寒馁,何苦求禄?而今及此,思复衣短裘,乘青驹,行邯郸道中,不可得也。”引刀欲自裁,其妻救之,得免。共罪者皆死,生独有中人保护,得减死论,出授骧牧。数岁,帝知其冤,复起为中书令,封赵国公,恩旨殊渥,备极一时。生有五子:僔、倜、俭、位、倚。僔为考功员外,倜万年尉,俭为侍御史,位为太常丞。季子倚最贤,年二十四,为右补阙。其姻媾皆天下族望。有孙十余人。凡两窜岭表,再登台铉,出入中外,回翔台阁。三十余年间,崇盛赫奕,一时无比。末节颇奢荡,好逸乐,后庭声色皆第一。前后赐良田、甲第、佳人、名马,不可胜数。后,年渐老,屡乞骸骨,不许。及病,中人候望,接踵于路,名医上药毕至焉。将终,上疏曰:“臣本山东书生,以田圃为娱。偶逢圣运,得列官序,过蒙荣奖,特受鸿私,出拥旄钺,入升鼎辅,周旋中外,绵历岁年。有忝恩造,无裨圣化,负乘致寇,履薄临深。日极一日,不知老之将至。今年逾八十,位历三公,钟漏并歇,筋骸俱弊,弥留沈困,殆将溘尽。顾无诚效,上答休明,空负深恩,永辞圣代,无任感恋之至。谨奉表称谢以闻。”诏曰:“卿以俊德,作朕元辅。出雄藩垣,入赞缉熙。升平二纪,实卿是赖。比因疾累,日谓痊除。岂遽沉顿,良深悯默。今遣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就第候省,其勉加针灸,为朕自爱。燕冀无妄,期丁有喜。”其夕卒。
卢生欠伸而寤,见方偃于邸中。顾吕翁在傍,主人蒸黄粱尚未熟,触类如故。蹶然而兴曰:“岂其梦寐耶?”翁笑谓曰:“人世之事,亦犹是矣。”生怃然之。良久谢曰:“夫宠辱之数,得丧之理,生死之情,尽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再拜而去。
陈鸿祖
陈鸿祖,以下六人里字事迹皆俟考。
老父姓贾,名昌,长安宣阳里人。开元元年癸丑生。元和庚寅岁,九十八年矣。视听不衰,言甚安徐,心力不耗。语太平事,历历可听。父忠,长九尺,力能拽倒牛,以材官为中宫幕士。景龙四年,持幕竿,随玄宗入大明宫,诛韦氏,奉睿宗,朝群后,遂为景云功臣,以长刀备亲卫,诏徙家东云龙门。
昌生七岁,捷过人,能抟柱乘梁。善应对,解鸟语音。玄宗在藩邸时,乐民间清明节斗鸡戏。及即位,治鸡坊于两宫间。索长安雄鸡,金毫铁距,高冠昂尾,千数,养于鸡坊。选六军小儿五百人,使驯扰教饲。上之好之,民风尤甚,诸王世家,外戚家,贵主家,侯家,倾帑破产市鸡,以偿鸡直。都中男女以弄鸡为事,贫者弄假鸡。帝出游,见昌弄木鸡于云龙门道旁,召入为鸡坊小儿,衣食右龙武军。
三尺童子,入鸡群,如狎群小,壮者、弱者,勇者、怯者,水谷之时,疾病之候,悉能知之。举二鸡,鸡畏而驯,使令如人。护鸡坊中谒者王承恩言于玄宗,召试殿庭,皆中玄宗意。即日为五百小儿长,加之以忠厚谨密,天子甚爱幸之,金帛之赐,日至其家。开元十三年,笼鸡三百,从封东岳。父忠死太山下,得子礼奉尸归葬雍州。县官为葬器,丧车乘传洛阳道。十四年三月,衣斗鸡服,会玄宗于温泉。当时天下号为神鸡童。时人为之语曰:“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能令金距期胜负,白罗绣衫随软舆。父死长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丧车。”
昭成皇后之在相王府,诞圣于八月五日,中兴之后,制为千秋节。赐天下民牛酒乐三日,命之曰酺,以为常也。大合乐于宫中,岁或酺于洛,元会与清明节,率皆在骊山。每至是日,万乐具举,六宫毕从。昌冠雕翠金华冠,锦袖绣襦袴,执铎拂,导群鸡,序立于广场,顾眄如神,指挥风生。树毛振翼,砺吻磨距,抑怒待胜,进退有期,随鞭指低昂,不失昌度。胜负既决,强者前,弱者后,随昌雁行,归于鸡坊。角牴万夫,跳剑寻橦,蹴球踏绳,舞于竿颠者,索气沮色,逡巡不敢入,岂教猱扰龙之徒欤?二十三年,玄宗为娶梨园弟子潘大同女,男服珮玉,女服绣襦,皆出御府。昌男至信、至德。天宝中,妻潘氏以歌舞重幸于杨贵妃,夫妇席宠四十年,恩泽不渝,岂不敏于伎、谨于心乎?上生于乙酉鸡辰,使人朝服斗鸡,兆乱于太平矣,上心不悟。
十四载,胡羯陷洛,潼关不守,大驾幸成都。奔卫乘舆,夜出便门,马踣道穽,伤足不能进,杖入南山。每进鸡之日,则向西南大哭。禄山往年朝于京师,识昌于横门外,及乱二京,以千金购昌长安洛阳市。昌变姓名,依于佛舍,除地击钟,施力于佛。洎太上皇归兴庆宫,肃宗受命于别殿,昌还旧里。居室为兵掠,家无遗物,布衣憔悴,不复得入禁门矣。明日,复出长安南门道,见妻儿于招国里,菜色黯焉。儿荷薪,妻负故絮。昌聚哭,诀于道。遂长逝息长安佛寺,学大师佛旨。大历元年,依资圣寺大德僧运平住东市海池,立陁罗尼石幢。书能纪姓名,读释氏经,亦能了其深义至道。以善心化市井人。建僧房佛舍,植美草甘木。昼把土拥根,汲水灌竹,夜正观于禅室。建中三年,僧运平人寿尽。服礼毕,奉舍利塔于长安东门外镇国寺东偏,手植松柏百株,构小舍,居于塔下,朝夕焚香洒扫,事师如生。
顺宗在东宫,舍钱三十万,为昌立大师影堂及斋舍。又立外屋,居游民,取佣给。昌因日食粥一杯,浆水一升,卧草席,絮衣,过是悉归于佛。妻潘氏后亦不知所往。贞元中,长子至信衣并州甲,随大司徒燧入觐,省昌于长寿里。昌如己不生,绝之使去。次子至德归,贩缯洛阳市,来往长安间,岁以金帛奉昌,皆绝之。遂俱去,不复来。
元和中,颍川陈洪祖携友人出春明门,见竹柏森然,香烟闻于道。下马觐昌于塔下。听其言,忘日之暮。宿鸿祖于斋舍,话身之出处,皆有条贯,遂及王制。鸿祖问开元之理乱,昌曰:“小人少时,以斗鸡求媚于上,上倡优畜之,家于外宫,安足以知朝廷之事?然有以为吾子言者。小人见黄门侍郎杜暹,出为碛西节度,摄御史大夫,始假风宪以威远。见哥舒翰之镇凉州也,下石堡,戍青海城,出白龙,逾葱岭,界铁关,总管河左道,七命始摄御史大夫。见张说之领幽州也,每岁入关,辄长辕挽辐车,辇河间蓟州庸调缯布,驾轊连軏,坌入关门。输于王府,江淮绮縠,巴蜀锦绣,后宫玩好而已。河州敦煌道,岁屯田,实边食,余粟转输灵州,漕下黄河,入太原仓,备关中凶年。关中粟麦藏于百姓。天子幸五岳,从官千乘万骑,不食于民。小人岁时伏腊得归休,行都市间,见有卖白衫白迭布。行邻比廛间,有人禳病,法用皂布一匹,持重价不克致,竟以幞头罗代之。近者小人扶杖出门,阅街衢中,东西南北视之,见白衫者不满百,岂天下之人,皆执兵乎?开元十二年,诏三省侍郎有缺,先求曾任刺史者。郎官缺,先求曾任县令者。及小人四十,三省郎吏,有理刑才名,大者出刺郡,小者镇县。自小人居大道旁,往往有郡太守休马于此,皆惨然,不乐朝廷沙汰使治郡。开元取士,孝悌治人而已,不闻进士宏词拔萃之为其得人也。大略如此。”因泣下。复言曰:“上皇北臣穹庐,东臣鸡林,南臣滇池,西臣昆夷,三岁一来会。朝觐之礼容,临照之恩泽,衣之锦絮,饲之酒食,使展事而去,都中无留外国宾。今北胡与京师杂处,娶妻生子,长安中少年有胡心矣。吾子视首饰靴服之制,不与向同,得非物妖乎?”鸿祖默不敢应而去。
陈鸿
开元中,泰阶平,四海无事。玄宗在位岁久,倦于旰食宵衣,政无大小,始委于丞相。稍深居游宴,以声色自娱。先是,元献皇后、武淑妃皆有宠,相次即世;宫中虽良家子千万数,无悦目者。上心忽忽不乐。时每岁十月,驾幸华清宫,内外命妇,焜耀景从,浴日余波,赐以汤沐,春风灵液,澹荡其间,上必油然,若有所遇,顾左右前后,粉色如土。
诏高力士,潜搜外宫,得弘农杨玄琰女于寿邸。既笄矣,鬓发腻理,纤秾中度,举止闲冶,如汉武帝李夫人。别疏汤泉,诏赐澡莹。既出水,体弱力微,若不任罗绮,光彩焕发,转动照人。上甚悦。进见之日,奏《霓裳羽衣曲》以导之;定情之夕,授金钗钿合以固之。又命戴步摇,垂金珰。明年,册为贵妃,半后服用。由是冶其容,敏其词,婉娈万态,以中上意,上益嬖焉。时省风九州,泥金五岳,骊山雪夜,上阳春朝,与上行同辇,止同室,宴专席,寝专房。虽有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暨后宫才人、乐府妓女,使天子无顾盼意。自是六宫无复进幸者。非徒殊艳尤态,独能致是;盖才知明慧,善巧便佞,先意希旨,有不可形容者焉。叔父昆弟,皆列在清贵,爵为通侯。姊妹封国夫人,富埒主室。车服邸第,与大长公主侔矣,而恩泽势力,则又过之。出入禁门不问,京师长吏为之侧目。故当时谣咏有云:“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又曰:“男不封侯女作妃,君看女却为门楣。”其为人心羡慕如此。
天宝末,兄国忠盗丞相位,愚弄国柄。及安禄山引兵向阙,以讨杨氏为辞。潼关不守,翠华南幸。出咸阳道,次马嵬亭,六军徘徊,持戟不进。从官郎吏,伏上马前,请诛错以谢天下。国忠奉牦缨盘水,死于道周。左右之意未惬,上问之,当时敢言者,请以贵妃塞天下之怒。上知不免,而不忍见其死,反袂掩面,使牵而去之。仓皇展转,竟就绝于尺组之下。
既而玄宗狩成都,肃宗受禅灵武。明年,大凶归元,大驾还都,尊玄宗为太上皇,就养南宫,自南宫迁于西内。时移事去,乐尽悲来。每至春之日、冬之夜,池莲夏开,宫槐秋落,梨园弟子,玉管发音,闻《霓裳羽衣》一声,则天颜不怡,左右欷歔。三载一意,其念不衰。求之梦魂,杳不能得。
适有道士自蜀来,知皇心念杨妃如是,自言有李少君之术。玄宗大喜,命致其神。方士乃竭其术以索之,不至。又能游神驭气,出天界,没地府,以求之,又不见。又旁求四虚上下,东极天海,跨蓬壶,见最高仙山。上多楼阁,西厢下有洞户,东向,窥其门,署曰“玉妃太真院”。方士抽簪扣扉,有双鬟童出应门。方士造次未及言,而双鬟复入。俄有碧衣侍女至,诘其所从来。方士因称唐天子使者,且致其命。碧衣云:“玉妃方寝,请少待之。”
于时云海沈沈,洞天日晚,琼户重阖,悄然无声。方士屏息敛足,拱手门下。久之而碧衣延入,且曰:“玉妃出。”见一人,冠金莲,披紫绡,珮红玉,曳凤履,左右侍者七八人,揖方士,问皇帝安否。次问天宝十四载已还事,言讫悯然。指碧衣女,取金钗钿合,各析其半,授使者曰:“为谢太上皇,谨献是物,寻旧好也。”方士受辞与信,将行,色有不足。玉妃因征其意,复前跪致词:“乞当时一事,不闻于他人者,验于太上皇。不然,恐钿合金钗,负新垣平之诈也。”玉妃茫然退立,若有所思,徐而言曰:“昔天宝十年,侍辇避暑骊山宫。秋七月,牵牛织女相见之夕,秦人风俗,夜张锦绣,陈饮食,树花燔香于庭,号为乞巧。宫掖间尤尚之。时夜始半,休侍卫于东西厢,独侍上。上凭肩而立,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愿世世为夫妇。言毕,执手各呜咽。此独君王知之耳。”因自悲曰:“由此一念,又不复居此,复堕于下界,且结后缘。或在天,或在人,决再相见,好合如旧。”因言“太上皇亦不久人间,幸唯自安,无自苦耳。”使者还奏太上皇,皇心嗟悼久之。馀具国史。
至宪宗元和元年,周至县尉白居易为歌,以言其事。使前秀才陈鸿作传,冠于歌之前,目为《长恨歌传》。居易歌曰: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峨眉山下少行人,旌旗无光日色薄。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天旋日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西宫南苑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为感君王展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殿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中有一人名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昭阳殿里恩爱歇,蓬莱宫中日月长。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空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尽期!
郑怀古
杜子春传
杜子春者,周、隋间人。少落魄,不事家产。以心气闲纵,嗜酒邪游。资产荡尽,投于亲故,皆以不事事之故见弃。方冬,衣破腹空,徒行长安中,日晚未食,彷徨不知所往。于东市西门,饥寒之色可掬,仰天长吁。有一老人策杖于前,问曰:“君子何叹?”子春言其心,且愤其亲戚之疏薄也,感激之气,发于颜色。老人曰:“几缗则丰用?”子春曰:“三五万则可以活矣。”老人曰:“未也,更言之。”“十万。”曰:“未也。”乃言:“百万。”曰:“未也。”曰:“三百万。”乃曰:“可矣。”于是袖出一缗,曰:“给子今夕。明日午时,俟子于西市波斯邸,慎无后期。”
及时,子春往,老人果与钱三百万。不告姓名而去。子春既富,荡心复炽。自以为终身不复羁旅也,乘肥衣轻,会酒徒,征丝竹,歌舞于倡楼,不复以治生为意。一二年间,稍稍而尽。衣服车马,易贵从贱,去马而驴,去驴而徒,倏忽如初。既而复无计,自叹于市门。发声而老人到,握其手曰:“君复如此,奇哉!吾将复济子,几缗方可?”子春惭不对,老人因逼之,子春愧谢而已。老人曰:“明日午时,来前期处。”子春忍愧而往,得钱一千万。未受之初,发愤,以为从此谋生,石季伦、猗顿小竖耳。钱既入手,心又翻然,纵适之情,又却如故。不三四年间,贫过旧日。复遇老人于故处,子春不胜其愧,掩面而走。老人牵裾止之,曰:“嗟乎!拙谋也。”因与三千万,曰:“此而不痊,则子贫在膏肓矣。”子春曰:“吾落魄邪游,生涯罄尽。亲戚豪族,无相顾者,独此叟三给我,我何以当之?”因谓老人曰:“吾得此,人间之事可以立,孤孀可以衣食,于名教复圆矣。感叟深惠,立事之后,唯叟所使。”老人曰:“吾心也。子治生毕,来岁中元,见我于老君双桧下。”
子春以孤孀多寓淮南,遂转资扬州,买良田百顷,塾中起甲第,要路置邸百余间,悉召孤孀分居第中,婚嫁甥侄,迁祔旅榇,恩者煦之,仇者复之。既毕事,及期而往。
老人者方啸于二桧之阴。遂与登华山云台峰,入四十里余,见一居处,室屋严洁,非常人居。彩云遥覆,鸾鹤飞翔。其上有正堂,中有药炉,高九尺余,紫焰光发,灼焕窗户。玉女数人环炉而立,青龙白虎,分据前后。其时日将暮,老人者不复俗衣,乃黄冠绛帔士也。持白石三丸,酒一卮遗子春,令速食之讫。取一虎皮铺于内西壁,东向而坐,戒曰:“慎勿语,虽尊神、恶鬼、夜叉、猛兽、地狱,及君之亲属为所囚缚,万苦皆非真实,但当不动不语耳,安心莫惧,终无所苦。当一心念吾所言。”言讫而去。子春视庭,唯一巨瓮,满中贮水而已。
道士适去,而旌旗戈甲,千乘万骑,遍满崖谷来,呵叱之声动天地。有一人称大将军,身长丈余,人马皆著金甲,光芒射人。亲卫数百人,拔剑张弓,直入堂前,呵曰:“汝是何人,敢不避大将军!”左右竦剑而前,逼问姓名,又问作何物,皆不对。问者大怒,催斩,争射之,声如雷。竟不应。将军者拗怒而去。俄而猛虎、毒龙、狻猊、狮子、腹蛇万计,哮吼拿攫而争前,欲搏噬,或跳过其上。子春神色不动。有顷而散。既而大雨滂沱,雷电晦暝,火轮走其左右,电光掣其前后,目不得开。须臾,庭际水深丈余,流电吼雷,势若山川开破,不可制止,瞬息之间,波及坐下。子春端坐不顾。未顷而散。将军者复来,引牛头狱卒,奇貌鬼神,将大镬汤而置子春前,长枪刃叉,四面周匝,传命曰:“肯言姓名即放,不肯言,即当心叉取置之镬中。”又不应。因执其妻来,捽于阶下,指曰:“言姓名免之。”又不应。乃鞭捶流血,或射或斫,或煮或烧,苦不可忍。其妻号哭曰:“诚为陋拙,有辱君子。然幸得执巾栉,奉事十余年矣。今为尊鬼所执,不胜其苦。不敢望君匍匐拜乞,但得公一言!即全性命矣。人谁无情,君乃忍惜一言!”雨泪庭中,且咒且骂,子春终不顾。将军曰:“吾不能毒汝妻耶?”令取锉碓,从脚寸寸锉之。妻叫哭愈急,竟不顾之。将军曰:“此贼妖术已成,不可使久在世间。”敕左右斩之。
斩讫,魂魄被领见阎罗王,王曰:“此乃云台峰妖民乎?”促付狱中,于是熔铜、铁杖、碓捣、硙磨、火坑、镬汤、刀山、剑林之苦,无不备尝。然心念道士之言,亦似可忍,竟不呻吟。狱卒告受罪毕,王曰:“此人阴贼,不合得作男,宜令作女人。”配生宋州单父县丞王勤家,生而多病,针灸医药之苦,略无停日。亦尝坠火堕床,痛苦不济,终不失声。俄而长大,容色绝代,而口无声,其家目为哑女。亲戚相狎,侮之万端,终不能对。
同乡有进士卢珪者,闻其容而慕之,因媒氏求焉。其家以哑辞之,卢曰:“苟为妻而贤,何用言矣,亦足以戒长舌之妇。”乃许之。卢生备礼亲迎为妻,数年,恩情甚笃,生一男,仅二岁,聪慧无敌。卢抱儿与之言,不应。多方引之,终无辞。卢大怒曰:“昔贾大夫之妻鄙其夫,才不笑尔,然观其射雉,尚释其憾。今吾陋不及贾,而文艺非徒射雉也,而竟不言。大丈夫为妻所鄙,安用其子!”乃持两足,以头扑于石上,应手而卒,血溅数步。子春爱生于心,忽忘其约,不觉失声云:“噫!”
“噫”声未息,身坐故处,道士者亦在其前,初五更矣。其紫焰穿屋上天,火起四舍,屋室俱焚。道士叹曰:“措大误余乃如是!”因提其髻投水瓮中。未顷火息。道士前曰:“出。吾子之心,喜怒哀惧恶欲,皆能忘也。所未臻者,爱而已。向使子无‘噫’声,吾之药成,子亦上仙矣。嗟乎,仙才之难得也!吾药可重炼,而子之身犹为世界所容矣。勉之哉!”遥指路使归。子春强登台观焉,其炉已坏,中有铁柱大如臂,长数尺。道士脱衣,以刀子削之。
子春既归,愧其忘誓。复以自效,以谢其过。行至云台峰,绝无人迹,叹恨而归。
天宝中,昌黎韩翊有诗名。性颇落托,羁滞贫甚。有李生者,与翊友善,家累千金,负气爱才。其幸姬曰柳氏,艳绝一时,喜谈谑,善讴咏。李生居之别第,与翊为宴歌之地。而馆翊于其侧。翊素知名,其所候问,皆当时之彦。柳氏自门窥之,谓其侍者曰:“韩夫子岂长贫贱者乎!”遂通意焉。
李生素重翊,无所吝惜。后知其意,乃具膳请翊饮。酒酣,李生曰:“柳夫人容色非常,韩秀才文章特异,欲以柳荐枕于韩君,可乎?”翊惊栗,避席曰:“蒙君之恩,解衣辍食久之。岂宜夺所爱乎?”李坚请之。柳氏知其意诚,乃再拜,引衣接席。李坐翊于客位,引满极欢。李生又以资三十万,佐翊之费。
翊仰柳氏之色,柳氏慕翊之才,两情皆获,喜可知也。明年,礼部侍郎杨度擢翊上第,屏居间岁。柳氏谓翊曰:“荣名及亲,昔人所尚。岂宜以濯浣之贱,稽采兰之美乎?且用器资物,足以待君之来也。”翊于是省家于清池。岁余,乏食,鬻妆具以自给。
天宝末,盗覆二京,士女奔骇。柳氏以艳独异,且惧不免,乃剪发毁形,寄迹法灵寺。是时侯希逸自平卢节度淄青,素藉翊名,请为书记。洎宣皇帝以神武返正,翊乃遣使间行求柳氏,以练囊盛麸金,题之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柳氏捧金呜咽,左右凄悯,答之曰:“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无何,有蕃将沙吒利者,初立功,窃知柳氏之色,劫以归第,宠之专房。及希逸除左仆射,入觐,翊得从行。至京师,已失柳氏所止,叹想不已。偶于龙首冈见苍头以驳牛驾辎軿,从两女奴。翊偶随之。自车中问曰:“得非韩员外乎?某乃柳氏也。”使女奴窃言失身沙吒利,阻同车者,请诘旦幸相待于道政里门。及期而往,以轻素结玉合,实以香膏,自车中投之,曰:“当遂永诀,愿寘诚念。”乃回车,以手挥之,轻袖摇摇,香车辚辚,目断意迷,失于惊尘。翊大不胜情。
会淄青诸将合乐酒楼,使人请翊。翊强应之,然意色皆丧,音韵凄咽。有虞侯许俊者,以材力自负,抚剑言曰:“必有故。愿一效用。”翊不得已,具以告之。俊曰:“请足下数字,当立致之。”乃衣缦胡,佩双鞬,从一骑,径造沙吁利之第。候其出行里余,乃被衽执辔,犯关排闼,急趋而呼曰:“将军中恶,使召夫人!”仆侍辟易,无敢仰视。遂升堂,出翊札示柳氏,挟之跨鞍马,逸尘断鞅,倏忽乃至。引裾而前曰:“幸不辱命。”四座惊叹。柳氏与翊执手涕泣,相与罢酒。
是时沙吒利恩宠殊等,翊、俊惧祸,乃诣希逸。希逸大惊曰:“吾平生所难事,俊乃能尔乎?”遂献状曰:“检校尚书、金部员外郎兼御史韩翊,久列参佐,累彰勋效,顷从乡赋。有妾柳氏,阻绝凶寇,依止名尼。今文明抚运,遐迹率化。将军沙吒利凶恣挠法,凭恃微功,驱有志之妾,干无为之政。臣部将兼御史中丞许俊,族本幽蓟,雄心勇决,却夺柳氏,归于韩翊。义切中抱,虽昭感激之诚;事不先闻,固乏训齐之令。”寻有诏:柳氏宜还韩翊,沙吒利赐钱三百万。柳氏归翊。翊后累迁至中书舍人。
论曰:柳氏,志防闲而不克者;许俊,慕感激而不达者也。向使柳氏以色选,则当熊、辞辇之诚可继;许俊以才举,则曹柯、渑池之功可建。夫事由迹彰,功待事立。惜郁堙不偶,义勇徒激,皆不入于正。斯岂变之正乎?盖所遇然也。
小娥,姓谢氏,豫章人,估客女也。生八岁,丧母,嫁历阳侠士段居贞。居贞负气重义,交游豪俊。小娥父蓄巨产,隐名商贾间,常与段婿同舟货,往来江湖。小娥年十四,始及笄,父与夫俱为盗所杀,尽掠金帛。段之弟兄,谢之生侄,与同仆辈数十,悉沉于江。小娥亦伤脑折足,漂流水中,为他船所获。经夕而活。因流转乞食至上元县,依妙果寺尼净悟之室。
初,父之死也,小娥梦父谓曰:“杀我者,车中猴,门东草。”又数日,复梦其夫谓曰:“杀我者,禾中走,一日夫。”小娥不自解悟,常书此语,广求智者辨之,历年不能得。
至元和八年春,余罢江从事,扁舟东下,淹泊建业,登瓦官寺阁。 有僧齐物者,重贤好学,与余善,因告余曰:“有孀妇名小娥者,每来寺中,示我十二字谜语,某不能辨。”余遂请齐公书于纸,乃凭槛书空,凝思默虑,坐客未倦,了悟其文。令寺童疾召小娥前至,询访其由。小娥呜咽良久,乃曰:“我父及夫,皆为贼所杀。迩后尝梦父告曰:‘杀我者,车中猴,门东草。’又梦夫告曰:‘杀我者,禾中走,一日夫。’岁久无人悟之。”余曰:“若然者,吾审详矣,杀汝父是申兰,杀汝夫是申春。且‘车中猴’,车字去上下各一画,是‘申’字,又申属猴,故曰‘车中猴’;‘草’下有‘门’,‘门’中有东,乃蘭字也;又‘禾中走’,是穿田过,亦是‘申’字也。‘一日夫’者,‘夫’上更一画,下有日,是‘春’字也。杀汝父是申蘭,杀汝夫是申春,足可明矣。”小娥恸哭再拜,书“申蘭、申春”四字于衣中,誓将访杀二贼,以复其冤。娥因问余姓氏官族,垂涕而去。
尔后,小娥便为男子服,佣保于江湖间。岁余,至浔阳郡,见竹户上有纸榜子,云“召佣者”。小娥乃应召诣门,问其主,乃申蘭也。蘭引归,娥心愤貌顺,在蘭左右,甚见亲爱。金帛出入之数,无不委娥。已二岁余,竟不知娥之女人也。先是谢氏之金宝锦绣,衣物器具,悉掠在蘭家。小娥每执旧物,未尝不暗泣移时。
蘭与春,宗昆弟也。时春一家住大江北独树浦,与蘭往来密洽。蘭与春同去经月,多获财帛而归。每留娥与蘭妻蘭氏同守家室,酒肉衣服,给娥甚丰。或一日,春携文鲤兼酒诣蘭,娥私叹曰:“李君精悟玄鉴,皆符梦言,此乃天启其心,志将就矣。”是夕,蘭与春会,群贼毕至,酣饮。暨诸凶既去,春沉醉,卧于内室,蘭亦露寝于庭。小娥潜锁春于内,抽佩刀,先断蘭首,呼号邻人并至。春擒于内,蘭死于外,获赃收货,数至千万。初,蘭、春有党数十,暗记其名,悉擒就戮。时浔阳太守张公喜,因而行覆其事,廉吏旌表,乃得免死而已。时元和十二年夏岁也。
复父夫之仇毕,归本里,见亲属。里中豪族争求聘,娥誓心不嫁,遂剪发披褐,访道于牛头山,师事大士尼蒋律师。娥志坚行苦,霜舂雨薪,不倦筋力。十三年四月,始受具戒于泗州开元寺,竟以小娥为法号,不忘本也。
其年夏五月,余归长安,途经泗滨,过善义寺,谒大德尼令。操成新戒者数十,净发鲜帔,威仪雍容,列侍师之左右。中有一尼问师曰:“此官岂非洪州李判官二十三郎者乎?”师曰:“然。”曰:“使我获报家仇,得雪冤耻,是判官恩德也。”顾余悲泣。余不之识,询访其由。娥对曰:“某名小娥,顷乞食孀妇也。判官时为辨申蘭、申春二贼名字,岂不忆念乎?”余曰:“初不相记,今即悟也。”娥因泣。具写记申蘭、申春,复父夫之仇,志愿粗毕,经营终始艰苦之状。小娥又谓余曰:“报判官恩,当有日矣。”岂徒然哉!
嗟乎!余能辨二盗之姓名,小娥又能尽复父夫之仇冤,神道不昧,昭然可知。小娥厚貌深辞,聪敏端特,炼指跛足,誓求真如。爰自入道,衣无絮帛,斋无盐酪;非律仪禅理,口无所言。后数日,告我归牛头山,扁舟泛淮,云游南国,不复再遇。
君子曰:“誓志不舍,复父夫之仇,节也。佣保杂处,不知女人,贞也。女子之行,唯贞与节,能终始全之而已。如小娥,足以儆天下逆道乱常之心,足以观天下贞夫孝妇之节。”余备详前事,发明隐文,暗与冥会,符于人心。知善不录,非《春秋》之义也。故作传以旌美之。
东平淳于棼,吴楚游侠之士。嗜酒使气,不守细行。累巨产,养豪客。曾以武艺补淮南军裨将,因使酒忤帅,斥逐落魄,纵诞饮酒为事。家居广陵郡东十里,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干修永,清阴数亩。淳于生日与群豪,大饮其下。
贞元七年九月,因沉醉致疾。时二友人于座。扶生归家,卧于堂东庑之下。二友谓生曰:“子其寝矣!余将秣马濯足,俟子小愈而去。”生解巾就枕,昏然忽忽,仿佛若梦。见二紫衣使者,跪拜生曰:“槐安国王遣小臣致命奉邀。”生不觉下榻整衣,随二使至门。见青油小车,驾以四牡,左右从者七人,扶生上车,出大户,指古槐穴而去。使者即驱入穴中。生意颇甚异之,不敢致问。忽见山川风候草木道路,与人世甚殊。前行数十里,有郛郭城堞。车舆人物,不绝于路。生左右传车者传呼甚严,行者亦争辟于左右。又入大城,朱门重楼,楼上有金书,题曰“大槐安国”。执门者趋拜奔走。旋有一骑传呼曰:“王以驸马远降,令且息东华馆。”因前导而去。
俄见一门洞开,生降车而入。彩槛雕楹,华木珍果,列植于庭下;几案茵褥,帘帏肴膳,陈设于庭上。生心甚自悦。复有呼曰:“右相且至。”生降阶祗奉。有一人紫衣象简前趋,宾主之仪敬尽焉。右相曰:“寡君不以敝国远僻,奉迎君子,托以姻亲。”生曰:“某以贱劣之躯,岂敢是望。”右相因请生同诣其所。行可百步,入朱门。矛戟斧钺,布列左右,军吏数百,辟易道侧。生有平生酒徒周弁者,亦趋其中。生私心悦之,不敢前问。右相引生升广殿,御卫严肃,若至尊之所。见一人长大端严,居王位,衣素练服,簪朱华冠。生战栗,不敢仰视。左右侍者令生拜。王曰:“前奉贤尊命,不弃小国。许令次女瑶芳奉事君子。”生但俯伏而已,不敢致词。王曰:“且就宾宇,续造仪式。”有顷,右相亦与生偕还馆舍。生思念之,意以为父在边将,因没虏中,不知存亡。将谓父北蕃交逊,而致兹事。心甚迷惑,不知其由。
是夕,羔雁币帛,威容仪度,妓乐丝竹,肴膳灯烛,车骑礼物之用,无不咸备。有群女,或称华阳姑,或称青溪姑,或称上仙子,或称下仙子,若是者数辈。皆侍从数十,冠翠凤冠,衣金霞帔,彩碧金钿,目不可视。遨游戏乐,往来其门,争以淳于郎为戏弄。风态妖丽,言词巧艳,生莫能对。复有一女谓生曰:“昨上巳日,吾从灵芝夫人过禅智寺,于天竺院观石延舞《婆罗门》。吾与诸女坐北牖石榻上,时君少年,亦解骑来看。君独强来亲洽,言调笑谑。吾与穷英妹结绛巾,挂于竹枝上,君独不忆念之乎?又七月十六日,吾于孝感寺侍上真子,听契玄法师讲《观音经》。吾于讲下舍金凤钗两只,上真子舍水犀合子一枚。时君亦讲筵中,于师处请钗合视之,赏叹再三,嗟异良久。顾余辈曰:‘人之与物,皆非世间所有。’或问吾氏,或访吾里。吾亦不答。情意恋恋,瞩盼不舍。君岂不思念之乎?”生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群女曰:“不意今日与君为眷属。”
复有三人,冠带甚伟,前拜生曰:“奉命为驸马相者。”中一人与生且故。生指曰:“子非冯翊田子华乎?”田曰:“然。”生前执手,叙旧久之。生谓曰:“子何以居此?”子华曰:“吾放游,获受知于右相武成侯段公,因以栖托。”生复问曰:“周弁在此,知之乎?”子华曰:“周生,贵人也。职力司隶,权势甚盛。吾数蒙庇护。”言笑甚欢。俄传声曰:“驸马可进矣。”三子取剑佩冕服,更衣之。子华曰:“不意今日获睹盛礼。无以相忘也。”有仙姬数十,奏诸异乐,婉转清亮,曲调凄悲,非人间之所闻听。有执烛引导者,亦数十。左右见金翠步障,采碧玲珑,不断数里。生端坐车中,心意恍惚,甚不自安。田子华数言笑以解之。向者群女姑姊,各乘凤翼辇,亦往来其间。至一门,号“修仪宫”。群仙姑姊亦纷然在侧。令生降车辇拜,揖让升降,一如人间。撤障去扇,见一女子,云号“金枝公主”。年可十四五,俨若神仙。交欢之礼,颇亦明显。
生自尔情义日洽,荣曜日盛,出入车服,游宴宾御,次于王者。王命生与群寮备武卫,大猎于国西灵龟山。山阜峻秀,川泽广远,林树丰茂,飞禽走兽,无不蓄之。师徒大获,竟夕而还。
生因他日,启王曰:“臣顷结好之日,大王云奉臣父之命。臣父顷佐边将,用兵失利,陷没胡中,尔来绝书告十七八岁矣。王既知所在,臣请一往拜觐。”王遽谓曰:“亲家翁职守北土,信问不绝。卿但具书状知闻,未用便去。”遂命妻致馈贺之礼,一以遣之。数夕还答。生验书本意,皆父平生之迹,书中忆念教诲,情意委曲,皆如昔年。复问生亲戚存亡,闾里兴废。复言路道乖远,风烟阻绝。词意悲苦,言语哀伤。又不令生来觐,云:“岁在丁丑,当与汝相见。”生捧书悲咽,情不自堪。
他日,妻谓生曰:“子岂不思为政乎?”生曰:“我放荡者,不习政事。”妻曰:“卿但为之,余当奉赞。”妻遂白于王。累日,谓生曰:“吾南柯政事不理,太守黜废,欲籍卿才,可曲屈之。便与小女同行。”生敦授教命。王遂敕有司备太守行李。因出金玉、锦绣、箱奁、仆妾、车马,列于广衢,以饯公主之行。
生少游侠,曾不敢有望,至是甚悦。因上表曰:“臣将门余子,素无艺术,猥当大任,必败朝章。自悲负乘,坐致覆。今欲广求贤哲,以赞不逮。伏见司隶颍川周弁,忠亮刚直,守法不回,有毗佐之器。处士冯翊、田子华,清慎通变,达政化之源。二人与臣有十年之旧,备知才用,可托政事。周请署南柯司宪,田请署司农。庶使臣政绩有闻,宪章不紊也。”王并依表以遣之。
其夕,王与夫人饯于国南,王谓生曰:“南柯,国之大郡。土地丰壤,民物豪盛,非惠政不能以治之。况有周、田二赞。卿其勉之,以副国念。”夫人戒公主曰:“淳于郎性刚好酒,加之少年。为妇之道,贵乎柔顺。尔善事之,吾无忧矣。南柯虽封境不遥,晨昏有间。今日暌别,宁不沾巾。”生与妻拜首南去,登车拥骑,言笑甚欢。累夕达郡。
郡有官吏、僧道、耆老、音乐、车舆、武卫、銮铃,争来迎奉。人物阗咽,钟鼓喧哗,不绝十数里。见雉堞台观,佳气郁郁。入大城门,门亦有大榜,题以金字,曰“南柯郡城”。见朱轩棨户,森然深邃。生下车,省风俗,疗病苦,政事委以周、田,郡中大理。自守郡二十载,风化广被,百姓歌谣,建功德碑,立生祠宇。王甚重之,赐食邑,锡爵位,居台辅。周、田皆以政治著闻,递迁显职。生有二男二女。男以门荫授官,女亦聘于王族。荣耀显赫,一时之盛,代莫比之。
是岁,有檀萝国者,来伐是郡。王命生练将训师以征之。乃表周弁将兵三万,以拒贼之众于瑶台城。弁刚勇轻敌,师徒败绩。弁单骑裸身潜遁,夜归城。贼亦收辎重铠甲而还。生因囚弁以请罪。王并舍之。
是月,司宪周弁疽发背,卒。生妻公主遭疾,旬日又薨。生因请罢郡,护丧赴国。王许之。便以司农田子华行南柯太守事。生哀恸发引,威仪在途,男女叫号,人吏奠馔,攀辕遮道者不可胜数。遂达于国。王与夫人素衣哭于郊,候灵舆之至。谥公主曰“顺仪公主”。备仪仗羽葆鼓吹,葬于国东十里盘龙冈。是月,故司宪子荣信,亦护丧赴国。
生久镇外藩,结好中国,贵门豪族,靡不是洽。自罢郡还国,出入无恒,交游宾从,威福日盛。王意疑忌之。时有国人上表云:“玄象谪见,国有大恐。都邑迁徙,宗庙崩坏。衅起他族,事在萧墙。”时议以生侈僭之应也。遂夺生侍卫,禁生游从,处之私第。生自恃守郡多年,曾无败政,流言怨悖,郁郁不乐。王亦知之,因命生曰:“姻亲二十余年,不幸小女夭枉,不得与君子偕老,良有痛伤。”夫人因留孙自鞠育之。又谓生曰:“卿离家多时,可暂归本里,一见亲族。诸孙留此,无以为念。后三年,当令迎卿。”生曰:“此乃家矣,何更归焉?”王笑曰:“卿本人间,家非在此。”生忽若昏睡,瞢然久之,方乃发悟前事,遂流涕请还。王顾左右以送生。
生再拜而去,复见前二紫衣使者从焉。至大户外,见所乘车甚劣,左右亲使御仆,遂无一人,心甚叹异。生上车,行可数里,复出大城。宛是昔年东来之迳,山川原野,依然如旧。所送二使者,甚无威势。生逾怏怏。生问使者曰:“广陵郡何时可到?”二使讴歌自若,久乃答曰:“少顷即至。”
俄出一穴,见本里闾巷,不改往日,潸然自悲,不觉流涕。二使者引生下车,入其门,升其阶,己身卧于堂东庑之下。生甚惊畏,不敢前近。二使因大呼生之姓名数声,生遂发寤如初。见家之僮仆拥篲于庭,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隐于西垣,余樽尚湛于东牖。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
生感念嗟叹,遂呼二客而语之。惊骇,因与生出外,寻槐下穴。生指曰:“此即梦中所经入处。”客将谓狐狸木媚之所为祟。遂命仆夫荷斤斧,断拥肿,折查枿,寻穴究源。旁可袤丈,有大穴,洞然明朗,可容一榻。上有积土壤,以为城郭台殿之状。有蚁数斛,隐聚其中。中有小台,其色若丹。二大蚁处之,素翼朱首,长可三寸。左右大蚁数十辅之,诸蚁不敢近。此其王矣。即槐安国都也。又穷一穴:直上南枝,可四丈,宛转方中,亦有土城小楼,群蚁亦处其中,即生所领南柯郡也。又一穴:西去二丈,磅礴空圬,嵌窞异状。中有一腐龟,壳大如斗。积雨浸润,小草丛生,繁茂翳荟,掩映振壳,即生所猎灵龟山也。又穷一穴:东去丈余,古根盘屈,若龙虺之状。中有小土壤,高尺余,即生所葬妻盘龙冈之墓也。追想前事,感叹于怀,披穴穷迹,皆符所梦。不欲二客坏之,遽令掩塞如旧。是夕,风雨暴发。旦视其穴,遂失群蚁,莫知所去。故先言“国有大恐,都邑迁徙”,此其验矣。复念檀萝征伐之事,又请二客访迹于外。宅东一里有古涸涧,侧有大檀树一株,藤萝拥织,上不见日。旁有xiao穴,亦有群蚁隐聚其间。檀萝之国,岂非此耶?
嗟呼!蚁之灵异,犹不可穷,况山藏木伏之大者所变化乎?时生酒徒周弁、田子华,并居六合县,不与生过从旬日矣。生遽遣家僮疾往候之。周生暴疾已逝,田子华亦寝疾于床。生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倏忽,遂栖心道门,绝弃酒色。后三年,岁在丁丑,亦终于家。时年四十七,将符宿契之限矣。
公佐贞元十八年秋八月,自吴之洛,暂泊淮浦,偶觌淳于生儿楚,询访遗迹,翻覆再三,事皆摭实,辄编录成传,以资好事。虽稽神语怪,事涉非经,而窃位著生,冀将为戒。后之君子,幸以南柯为偶然,无以名位骄于天壤间云。
前华州参军李肇赞曰: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
裴说
唐王仙客者,建中中朝臣刘震之甥也。初,仙客父亡,与母同归外氏。震有女曰无双,小仙客数岁,皆幼稚,戏弄相狎。震之妻常戏呼仙客为王郎子。如是者凡数岁,而震奉孀姊及抚仙客尤至。
一日,王氏姊疾,且重,召震约曰:“我一子,之念可知也,恨不见其婚宦。无双端丽聪慧,我深念之。异日无令归他族。我以仙客为托。尔诚许我,瞑目无所恨也。”震曰:“姊宜安静,自颐养,无以他事自挠。”其姊竟不痊。仙客护丧,归葬襄邓。服阕,思念:“身世孤孑如此,宜求婚娶,以广后嗣。无双长成矣。我舅氏岂以位尊官显,而废旧约耶?”于是饰装抵京师。
时震为尚书租庸使,门馆赫奕,冠盖填塞。仙客既觐,置于学舍,弟子为伍。舅甥之分,依然如故,但寂然不闻选取之议。又于窗隙间窥见无双,姿质明艳,若神仙中人。仙客发狂,唯恐姻亲之事不谐也,遂鬻囊橐,得钱数百万。舅氏舅母左右给使,达于厮养,皆厚遗之;又因复设酒馔,中门之内,皆得入之矣。诸表同处,悉敬事之。遇舅母生日,市新奇以献,雕镂犀玉,以为首饰。舅母大喜。又旬日,仙客遣老妪,以求亲之事闻于舅母。舅母曰:“是我所愿也,即当议其事。”
又数夕,有青衣告仙客曰:“娘子适以亲情事言于阿郎,阿郎云:‘向前亦未许也。’模样云云,恐是参差也。”仙客闻之,心气俱丧,达旦不寐,恐舅氏之见弃也。然奉事不敢懈怠。
一日,震趋朝,至日初出,忽然走马入宅,汗流气促,唯言:“锁却大门!锁却大门!”一家惶骇,不测其由。良久,乃言:“泾原兵士反,姚令言领兵入含元殿,天子出苑北门,百官奔赴行在。我以妻女为念,略归部署,疾召仙客与我勾当家事,我嫁与尔无双。”仙客闻命,惊喜拜谢。乃装金银罗锦二十驮,谓仙客曰:“汝易衣服,押领此物出开远门,觅一深隙店安下。我与汝舅母及无双出启夏门,绕城续至。”仙客依所教。至日落,城外店中待久不至。城门自午后扃锁,南望目断。遂乘骢,秉烛绕城至启夏门。门亦锁。守门者不一,持白棓,或立,或坐。仙客下马,徐问曰:“城中有何事如此?”又问:“今日有何人出此?”门者曰:“朱太尉已作天子。午后有一人重戴,领妇人四五辈,欲出此门。街中人皆识,云是租庸使刘尚书。门司不敢放出。近夜,追骑至,一时驱向北去矣。”仙客失声恸哭,却归店。三更向尽,城门忽开,见火炬如昼。兵士皆持兵挺刃,传呼斩斫使出城,搜城外朝官。仙客舍辎骑惊走,归襄阳村居。
三年后,知克复,京阙重整,海内无事,乃入京访舅氏消息。至新昌南街,立马仿惶之际,忽有一人马前拜。熟视之,乃旧使苍头塞鸿也。鸿本王家生,其舅常使得力,遂留之。握手垂涕。仙客谓鸿曰:“阿舅阿母安否?”鸿云:“并在兴化宅。”仙客喜极云:“我便过街去。”鸿曰:“某已得从良,客户有一小宅子,贩缯为业。今日已夜,郎君且就客户一宿,来早同去未晚。”遂引至所居,饮馔甚备。
至昏黑,乃闻报曰:“尚书受伪命官,与夫人皆处极刑。无双已入掖庭矣。”仙客哀冤号绝,感动邻里。谓鸿曰:“四海至广,举目无亲戚,未知托身之所。”又问曰:“旧家人谁在?”鸿曰:“唯无双所使婢采苹者,今在金吾将军王遂中宅。”仙客曰:“无双固无见期,得见采苹,死亦足矣。”由是乃刺谒,以从侄礼见遂中,具道本末,愿纳厚价以赎采苹。遂中深见相知,感其事而许之。仙客税屋,与鸿、苹居。塞鸿每言:“郎君年渐长,合求官职。悒悒不乐,何以遣时?”仙客感其言,以情恳告遂中。遂中荐见仙客于京兆尹李齐运。齐运以仙客前衔为富平县尹,知长乐驿。
累月,忽报有中使押领内家三十人往园陵,以备洒扫,宿长乐驿。毡车子十乘下讫。仙客谓塞鸿曰:“我闻宫嫔选在掖庭,多是衣冠子女,我恐无双在焉。汝为我一窥,可乎?”鸿曰:“宫嫔数千,岂便及无双。”仙客曰:“汝但去,人事亦未可定。”因令塞鸿假为驿吏,烹茗于帘外。仍给钱三千,约曰:“坚守茗具,无暂舍去。忽有所睹,即疾报来。”塞鸿唯唯而去。宫人悉在帘下,不可得见之,但夜语喧哗而已。
至夜深,群动皆息。塞鸿涤器构火,不敢辄寐。忽闻帘下语曰:“塞鸿,塞鸿,汝争得知我在此耶?郎健否?”言讫,呜咽。塞鸿曰:“郎君见知此驿。今日疑娘子在此,令塞鸿问候。”又曰:“我不久语。明日我去后,汝于东北舍子中紫褥下,取书送郎君。”言讫,便去。忽闻帘下极闹,云:“内家中恶。”中使索汤药甚急,乃无双也,塞鸿疾告仙客,仙客惊曰:“我何得一见?”塞鸿曰:“今方修渭桥,郎君可假作理桥官,车子过桥时,近车子立。无双若认得,必开帘子,当得瞥见耳。”仙客如其言。至第三车子,果开帘子,窥见,真无双也。仙客悲感怨慕,不胜其情。塞鸿于子中褥下得书,送仙客。花笺五幅,皆无双真迹,词理哀切,叙述周尽。仙客览之,茹恨涕下。自此永诀矣。其书后云:“常见敕使说,富平县古押衙人间有心人。今能求之否?”仙客遂申府,请解驿务,归本官。遂寻访古押衙,则居于村墅。仙客造谒,见古生。生所愿,必力致之,缯彩宝玉之赠,不可胜纪。一年未开口。
秩满,闲居于县。古生忽来,谓仙客曰:“洪,一武夫,年且老,何所用?郎君于某竭分。察郎君之意,将有求于老夫。老夫乃一片有心人也,感郎君之深恩,愿粉身以答效。”仙客泣拜,以实告古生。古生仰天,以手拍脑数四,曰:“此事大不易。然与郎君试求,不可朝夕便望。”仙客拜曰:“但生前得见,岂敢以迟晚为恨耶?”半岁无消息。
一日,扣门,乃古生送书。书云:“茅山使者回,且来此。”仙客奔马去。见古生,生乃无一言。又启使者。复云:“杀却也。且吃茶。”夜深,谓仙客曰:“宅中有女家人识无双否?”仙客以采苹对。仙客立取而至。古生端相,且笑且喜云:“借留三五日。郎君且归。”
后累日,忽传说曰:“有高品过,处置园陵宫人。”仙客心甚异之。令塞鸿探所杀者,乃无双也,仙客号哭,乃叹曰:“本望古生。今死矣,为之奈何!”流涕歔欷,不能自已。是夕更深,闻叩门甚急。及开门,乃古生也。领一篼子入,谓仙客曰:“此无双也。今死矣。心头微暖,后日当活,微灌汤药,切须静密。”言讫,仙客抱入子中,独守之。至明,遍体有暖气。见仙客,哭一声遂绝。救疗至夜,方愈。
古生又曰:“暂借塞鸿于舍后掘一坑。”坑稍深,抽刀断塞鸿头于坑中。仙客惊怕。古生曰:“郎君莫怕,今日报郎君恩足矣。比闻茅山道士有药术,其药服之者立死,三日却活。某使人专求,得一丸。昨令采苹假作中使,以无双逆党,赐此药令自尽。至陵下,托以亲故,百缣赎其尸。凡道路邮传,皆厚赂矣,必免漏泄。茅山使者及舁篼人,在野外处置讫。老夫为郎君,亦自刎。君不得更居此。门外有担子一十人、马五匹、绢三百匹。五更挈无双便发,变姓名浪迹以避祸。”言讫,举刀。仙客救之,头已落矣。遂并尸盖覆讫。未明发,历四蜀下峡,寓居于渚宫。悄不闻京兆之耗,乃挈家归襄邓别业,与无双偕老矣。男女成群。
赞曰:人生之契阔会合多矣,罕有若斯之比,常谓古今所无。无双遭乱世籍没,而仙客之志,死而不夺。卒遇古生之奇法取之,冤死者十余人。艰难走窜后,其后归故乡,为夫妇五十年,何其异哉?
无名氏
乌将军记
代国公郭元振,开元中下第,自晋之汾,夜行阴晦失道,久而绝远有灯火之光,以为人居也,径往投之。八九里有宅,门宇甚峻。既入门,廊下及堂上灯荧辉煌,牢馔罗列,若嫁女之家,而悄无人。公系马西廊前,历阶而升,徘徊堂上,不知其何处也。俄闻堂中东阁有女子哭声,呜咽不已。公问曰:“堂上泣者,人邪,鬼耶?何陈设如此,无人而独泣?”曰:“妾此乡之祠,有乌将军者,能祸福人,每岁求偶于乡人,乡人必择处女之美者而嫁焉。妾虽陋拙,父利乡人之五百缗,潜以应选。今夕,乡人之女并为游宴者,到是,醉妾此室,共锁而去,以适于将军者也。今父母弃之,就死而已,惴惴哀俱。君诚人邪,能相救免,毕身为扫除之妇,以奉指使。”公大愤曰:“其来当何时?”曰:“二更。”公曰:“吾忝为大丈夫也,必力救之。如不得,当杀身以徇汝,终不使汝枉死于淫鬼之手也。”女泣少止。于是坐于西阶上,移其马于堂北,令一仆侍立于前,若为宾而待之。
未几,火光照耀,车马骈阗,二紫衣吏入而复出,曰:“相公在此。”逡巡,二黄衣吏入而出,亦曰:“相公在此。”公私心独喜:吾当为宰相,必胜此鬼矣。既而将军渐下,导吏复告之。将军曰:“入。”有戈剑弓矢,翼引以入,即东阶下。公使仆前曰:“郭秀才见。”遂行揖。将军曰:“秀才安得到此?”曰:“闻将军今夕嘉礼,愿为小相耳。”将军者喜而延坐,与对食,言笑极欢。公于囊中有利刀,思取刺之,乃问曰:“将军曾食鹿脯乎?”曰:“此地难遇。”公曰:“某有少许珍者,得自御厨,愿削以献。”将军者大悦。公乃起,取鹿脯并小刀,因削之,置一小器,令自取。将军喜,引手取之,不疑其他。
公伺其无机,乃投其脯,捉其腕而断之。将军失声而走,导从之吏,一时惊散。公执其手,脱衣缠之,令仆夫出望之,寂无所见,乃启门谓泣者曰:“将军之腕已在于此矣,寻其血踪,死亦不久。汝既获免,可出就食。”泣者乃出,年可十七八,而甚佳丽,拜于公前曰:“誓为仆妾。”公勉谕焉。天方曙,开视其手,则猪蹄也。
俄闻哭泣之声渐近,乃女之父母兄弟及乡中耆老,相与舁榇而来,将收其尸,以备殡殓。见公及女,乃生人也。咸惊以问之,公具告焉。乡老共怒残其神,曰:“乌将军,此乡镇神,乡人奉之久矣。岁配以女,才无他虞,此礼少迟,即风雨雹雹为虐。奈何失路之客,而伤我明神,致暴于人,此乡何负!当杀公以祭乌将军,不尔,亦缚送本县。”挥少年将令执公,公谕之曰:“尔徒老于年,未老于事。我天下之达理者,尔众听吾言。夫神,承天而为镇也,不若诸侯受命于天子而疆理天下乎?”曰:“然。”公曰:“使诸侯渔色于中国,天子不怒乎?残虐于人,天子不伐乎?诚使尔呼将军者,真神明也,神固无猪蹄,天岂使淫妖之兽乎?且淫妖之兽,天地之罪畜也,吾执正以诛之,岂不可乎!尔曹无正人,使尔少女年年横死于妖畜,积罪动天。安知天不使吾雪焉?从吾言,当为尔除之,永无聘娶之患,如何?”乡人悟而喜曰:“愿从公命。”
乃令数百人,执弓矢刀枪锹之属,环而自随,寻血而行。才二十里,血入大冢穴中。因围而劚之,应手渐大如瓮口,公令束薪燃火,投入照之。其中若大室,见一大猪,无前左蹄,血卧其地,突烟走出,毙于围中。
乡人翻共相庆,会饯以酬公。公不受,曰:“吾为人除害,非鬻猎者。”得免之女辞其父母亲族曰:“多幸为人,托质血属,闺闱未出,固无可杀之罪。今者贪钱五十万,以嫁妖兽,忍锁而去,岂人所宜!若非郭公之仁勇,宁有今日?是妾死于父母而生于郭公也。请从郭公,不复以旧乡为念矣。”泣拜而从公。公多援谕,止之不获,遂纳为侧室,生子数人。
公之贵也,皆任大官之位。事已前定,虽生远地而弃于鬼神,终不能害,明矣。
无名氏
聂隐娘传
聂隐娘者,贞元中魏博大将聂锋之女也。年方十岁,有尼乞食于锋舍,见隐娘,悦之,云:“问押衙乞取此女。”锋大怒,叱尼。尼曰:“任押衙铁柜中盛,亦须偷去矣。”及夜,果失隐娘所在。锋大惊骇,令人搜寻,曾无影响。父母每思之,相对涕泣而已。
后五年,尼送隐娘归,告锋曰:“教已成矣,可自领取。”尼欻亦不见。一家悲喜,问其所习。曰:“初但读经念咒,余无他也。”锋不信,恳诘。隐娘曰:“真说又恐不信,如何?”锋曰:“但真说之。”乃曰:“隐娘初被尼挈去,不知行几里。及明,至大石穴中,嵌空数十步,寂无居人,猿猱极多。尼先已有二女,亦各十岁,皆聪明婉丽,不食,能于峭壁上飞走,若捷猱登木,无有蹶失。尼与我药一粒,兼令执宝剑一口,长一二尺许,锋利吹毛可断。遂令二女教某攀缘,渐觉身轻如风。一年后,刺猿猱百无一失;后刺虎豹,皆决其首而归。三年后,能使刺鹰隼,无不中。剑之刃渐减五寸,飞禽遇之,不知其来也。至四年,留二女守穴,挈我于都市,不知何处也。指其人者,一一数其过,曰:‘为我刺其首来,无使知觉。定其胆,非若鸟之容易也。’受以羊角匕首,刃广三寸,遂白日刺其人于都市,人莫能见。以首入囊,返命则以药化之为水。五年,又曰:‘某大僚有罪,无故害人若干,夜可入其室,决其首来。’又携匕首入室,度其门隙无有障碍,伏之梁上。至瞑时,得其首而归。尼大怒曰:‘何太晚如是?’某云:‘见前人戏弄一儿,可爱,未忍便下手。’尼叱曰:‘已后遇此辈,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某拜谢。尼曰:‘吾为汝开脑后,藏匕首而无所伤,用即抽之。’曰:‘汝术已成,可归家。’遂送还,云:‘后二十年,方可一见。’”锋闻语,甚惧。后遇夜即失踪,及明而返。锋亦不敢诘之。因兹亦不甚怜爱。忽值磨镜少年及门,女曰:“此人可与我为夫。”白父,父不敢不从,遂嫁之。其夫但能淬镜,余无他能。父乃给衣食甚丰,外室而居。
数年后,父卒。魏帅稍知其异,遂以金帛召署为左右吏。如此又数年。至元和间,魏帅与陈许节度使刘悟参商不协,使隐娘贼其首。隐娘辞帅之许。许帅能神算,已知其来。召牙将,令曰:早至城北候一丈夫、一女子,各跨白黑卫至门,遇有鹊来噪,丈夫以弓弹之不中,妻夺夫弹,一丸而毙鹊者,揖之云:“吾欲相见,故远相祗迎也。”牙将受约束,遇之。隐娘夫妻曰:“刘仆射果神人。不然者,何以动吾也。愿见刘公。”刘劳之。隐娘夫妻拜曰:“得罪仆射,合万死。”刘曰:“不然,各亲其主,人之常事。魏今与许何异?请当留此,忽相疑也。”隐娘谢曰:“仆射左右无人,愿舍彼而就此,服公神明耳。”知魏帅之不及刘也。刘问其所须,曰:“每日只要钱二百文足矣。”乃依所请。忽不见二卫所在。刘使人寻之,不知所向。后潜于布囊中见二纸卫,一黑一白。
后月余,白刘曰:“彼未知止,必使人继至。今宵请剪发,系之以红绡,送于魏枕前,以表不回。”刘听之。至四更,却返,曰:“送其信矣。是夜必使精精儿来杀某及贼仆射之首。此时亦万计杀之,乞不忧耳。”刘豁达大度,亦无畏色。是夜明烛,半宵之后,果有二幡子,一红一白,飘飘然如相击于床四隅。良久,见一人望空而踣,身首异处。隐娘亦出曰:“精精儿已毙。”拽出于堂之下,以药化为水,毛发不存矣。隐娘曰:“后夜当使妙手空空儿继至。空空儿之神术,人莫能窥其用,鬼莫能蹑其踪,能从空虚而入冥,无形而灭影。隐娘之艺,故不能造其境。此即系仆射之福耳。但以于阗玉周其颈,拥以衾,隐娘当化为蠛蠓,潜入仆射肠中听伺,其余无逃避处。”刘如言。至三更,瞑目未熟,果闻颈上铿然声甚厉。隐娘自刘口中跃出,贺曰:“仆射无患矣。此人如俊鹘,一搏不中,即翩然远逝,耻其不中耳。才未逾一更,已千里矣。”后视其玉,果有匕首划处,痕逾数分。自此,刘转厚礼之。
自元和八年,刘自许入觐,隐娘不愿从焉。云:“自此寻山水,访至人。”但乞一庐给与其夫。刘如约,后渐不知所之。及刘薨于军,隐娘亦鞭驴而一至京师柩前,恸哭而去。
开成年,昌裔子纵除陵州刺史,至蜀栈道,遇隐娘,貌若当时。甚喜相见,依前跨白卫如故。谓纵曰:“郎君大灾,不合适此。”出药一粒,令纵吞之。云:“来年火急抛官归洛,方脱此祸。吾药力只保一年患耳。”纵亦不甚信。遗其缯彩,隐娘一无所受。但沉醉而去。
后一年,纵不休官,果卒于陵州。自此无复有人见隐娘矣。
杨巨源,唐,蒲州人,字景山。贞元进士,累拜国子司业,年七十致仕,卒。
潞州节度使薛嵩家,有青衣红线者,善弹阮咸,又通经史。嵩召,俾掌笺表,号曰内记室。时军中大宴,红线谓嵩曰:“羯鼓之声,颇甚悲切,其击者必有事也。”嵩素晓音律,曰:“如汝所言。”乃召而问之,云:“某妻昨夜身亡,不敢求假。”嵩遂令归。
是时至德之后,两河未宁,以淦阳为镇,命嵩固守,控压山东。杀伤之余,军府草创。朝廷命嵩女嫁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男,又遣嵩男娶滑台节度使令狐章女;三镇交缔为姻婭,使盖日浃往来。而田承嗣常患肺气,遇热增剧,每曰:“我若移镇山东,纳其凉冷,可以延数年之命。”乃募军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号外宅男,而厚其廪给。常令三百人夜直州宅。卜选良日,将并潞州。嵩闻之,日夜忧闷,咄咄自语,计无所出。时夜漏将传,辕门已闭,杖策庭除,惟红线从焉。红线曰:“主自一月不惶寝食,意有所属,岂非邻境乎?”嵩曰:“事系安危,非汝能料。”红线曰:“某诚贱品,亦能解主忧者。”嵩以其语异,乃曰:“我不知汝是异人,我暗昧也。”遂具告其事曰:“我承祖父遗业,受国家重恩,一日失其疆土,则数百年勋伐尽矣。”红线曰:“此易与耳,不足劳主忧焉。暂放某,一到魏城,观其形势,觇其有无。今一更首涂,二更可复命,请先定一走马使,具寒暄书,其他则待某却迴也。”嵩曰:“傥事或不济,反速其祸,又如之何?”红线曰:“某之此行,无不济也。”乃入闺房,饬其行具。梳乌蛮髻,贯金雀钗,衣紫绣短袍,系青丝轻履,胸前挂龙文匕首,额上书太一神名。再拜而行,倏忽不见。
嵩乃返身闭户,背烛危坐。常时饮酒,不过数合,是夕举觞,十余不醉。忽闻晓角吟风,一叶坠落,惊而起问,红线回矣。嵩喜而慰劳,询事谐否?红线曰:“不敢辱命。”嵩问曰:“无杀伤否?”曰:“不至是。但取床头金合为信耳。”红线曰:“某子夜前三刻,即达魏城,凡历数门,遂及寝所。闻外宅儿止于房廊,睡声雷动。见中军士卒,步于庭下,传叫风生。乃发其左扉,抵其寝帐。田亲家翁止于帐内,鼓趺酣眠,头枕文犀,髻包前縠,枕前露七星剑。剑前仰开一金合,合内书生身甲子与北斗神名;复以名香美珠,压镇其上。然则扬威玉帐,坦其心豁于生前;熟寝兰堂,不觉命悬于手下。宁劳擒纵,只益伤嗟。时则蜡炬烟微,炉香烬委,侍人四布,兵仗交罗。或头触屏风,鼾而嚲者;或手持巾拂,寝而伸者。某乃拔其簪珥,褰其襦裳,如病如酲,皆不能寤;遂持金合以归。出魏城西门,将行二百里,见铜台高揭,漳水东流;晨鸡动野,斜月在林。忿往喜还,顿忘于行役;感知酬德,聊副于咨谋。所以当夜漏三时,往返七百里;入危邦一道,经五六城。冀减主忧,敢言其苦?”
嵩乃发使入魏,遗田承嗣书曰:“昨夜有客从魏中来,云自元帅床头获一金合,不敢留驻,谨却封纳。”专使星驰,夜半方到,见搜捕金合,一军忧疑。使者以马捶挝门,非时请见。承嗣遽出,使者以金合授之,捧承之时,惊怚绝倒。遂留使者止于宅中,狎以宴私,多其赐赉。明日专遣使赉帛三万匹,名马二百匹,杂珍异等,以献于嵩,曰:“某之首领,系在恩私。便宜知过自新,不复更贻伊戚。专膺指使,敢议亲姻。往当捧轂后车,来在麾鞭前马。所置纪纲外宅儿者,本防他盗,亦非异图。今并脱其甲裳,放归田亩矣。”由是一两个月内,河北、河南,信使交至。
忽一日,红线辞去。嵩曰:“汝生我家,今将安往?又方赖于汝,岂可议行?”红线曰:“某前本男子,游学江湖间,读神农药书,而救世人灾患。时里有妇孕,忽患蛊症,某以芫花酒下之。妇人与腹中二子俱毙。是某一举而杀三人。阴律见诛,陷为女子,使身居贱隶,气禀凡俚。幸生于公家,今十九年矣。身厌罗绮,口穷甘鲜,宠待有加,荣亦甚矣。况国家建极,庆且无疆。此即违天,理当尽弭。昨至魏邦,以是报恩。今两地保其城池,万人全其性命。使乱臣知惧,列士谋安,在某一妇人,功亦不小,固可赎其前罪,还其本形。便当遁迹尘中,栖心物外,澄清一气,生死长存。”嵩曰:“不然,以千金为居山之所。”红线曰:“事关来世,安可预谋。”嵩知不可留,乃广为饯别,悉集宾僚,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红线酒。请座客冷朝阳为词,词曰:
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客魂消百尺楼。
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空流。
歌竟,嵩不胜其悲。红线拜且泣,因伪醉离席,遂亡所在。
元稹,唐,河南人。工诗,与白居易齐名,时称元和体。宫中妃嫔多诵之,呼元才子。著有《长庆集》。
唐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丰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或朋从游宴,扰杂其间,他人皆汹汹拳拳,若将不及,张生容顺而已,终不能乱。以是年二十三,未尝近女色。知者诘之,谢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淫行耳。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诘者哂之。
无几何,张生游于蒲。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张生寓焉。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兹寺。崔氏妇,郑女也。张出于郑,绪其亲,乃异派之从母。
是岁,浑瑊薨于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于军,军人因丧而扰,大掠蒲人。崔氏之家,财产甚厚,多奴仆,旅寓惶骇,不知所托。先是,张与蒲将之党友善,请吏护之,遂不及于难。十余日,廉使杜确将天子命以统戎节,令于军,军由是戢。
郑厚张之德甚,因饰馔以命张,中堂宴之。复谓曰:“姨之孤嫠未亡,提携幼稚,不幸属师徒大溃,实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犹君之生也。岂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礼奉见,冀所以报恩也。”命其子,曰欢郎,可十余岁,容甚温美;次命女:“莺莺出拜尔兄,尔兄活尔。”久之,辞疾。郑怒曰:“张兄活尔之命,不然,尔且虏矣。能复远嫌乎?”久之,乃至。常服悴容,不加新饰,垂鬟黛接,双脸断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张惊,为之礼。因坐郑旁,以郑之抑而见也,凝涕怨绝,若不胜其体。问其年纪,郑曰:“今天子甲子岁之七月,终于贞元庚辰,生十七年矣。”张生稍以词导之,不对。终席而罢。张自是惑之,愿致其情,无由得也。
崔之婢曰红娘。生私为之札者数四,乘间遂道其衷。婢果惊沮,腆然而奔。张生悔之。翌日,婢复至。张生乃羞而谢之,不复云所求矣。婢因谓张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族姻,君所详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张曰:“予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时纨绮闲居,曾莫流盼。不为当年,终有所蔽。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干枯鱼之肆矣。尔其谓我何?”婢曰:“崔之贞顺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下人之谋,固难入矣。然而善属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试为喻情诗以乱之。不然,则无由也。”张大喜,立缀《春词》二首以投之。是夕,红娘复至,持彩笺以授张,曰:“崔所命也。”题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词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张亦微喻其旨。
是夕,岁二月旬有四日矣。崔之东有杏花一树,攀援可逾。既望之夕,张因梯其树而逾焉。达于西厢,则户半开矣。红娘寝于床上,因惊之。红娘骇曰:“郎何以至?”张因绐之曰:“崔氏之笺召我矣,尔为我告之。”无几,红娘复来,连曰:“至矣,至矣!”张生且喜且骇,必谓获济。及女至,则端服严容,大数张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见托。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词。始以护人之乱,而终掠乱以求之,是以乱易乱,其去几何?诚欲寝其词,则保人之奸,不义。明之于母,则背人之惠,不祥。将寄于婢仆,又惧不得发其真诚,是用托短章,愿自陈启;犹惧兄之见难,是用鄙靡之词,以求其必至。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持,无及于乱。”言毕,翻然而逝。张自失者久之。复逾而出,于是绝望。
数夕,张君临轩独寝,忽有人觉之。惊而起,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抚张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并枕重衾而去。张生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然而修谨以俟。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是夕,旬有八日矣。斜月晶荧,幽辉半床,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张生辨色而兴,自疑曰:“岂其梦耶?”及明,睹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
是后十余日,杳不复知。张生赋《会真诗》三十韵,未毕,而红娘适至,因授之,以贻崔氏。自是复容之,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会于曩所谓西厢者,几一月矣。张生常诘郑氏之情,则曰:“我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
无何,张生将之长安,先以情谕之。崔氏宛无难词,然而愁怨之容动人矣。将行之再夕,不复可见,而张生遂西下。数月,复游于蒲,会于崔氏者又累月。崔氏甚工刀札,善属文。求索再三,终不可见。往往张生自以文挑之,亦不甚观览。大略崔之出人者,艺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言则敏辩,而寡于酬对;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时愁艳幽邃,恒若不识,喜愠之容,亦罕形见。异时独夜操琴,愁弄凄恻。张窃听之。求之,则终不复鼓矣。以是愈惑之。
张生俄以文调及期,又当西去。当去之夕,不复自言其情,愁叹于崔氏之侧。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貌怡声,徐谓张曰:“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没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然而君既不怿,无以奉宁。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诚。”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左右皆歔欷。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连,趋归郑所,遂不复至。明旦而张行。
明年,文战不胜,遂止于京。因贻书于崔,以广其意。崔氏缄报之词,粗载于此,曰:
“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胜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饰。虽荷殊恩,谁复为容。睹物增怀,但积悲叹耳。伏承使于京中就业,进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弃。命也如此,知复何言!自去秋以来,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语笑,闲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寐之间,亦多感咽离忧之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一昨拜辞,倏逾旧岁。长安行乐之地,触绪牵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无。鄙薄之志,无以奉酬。至于终始之盟,则固不忒。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致私诚。儿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及荐寝席,义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谓终托。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帻,没身永恨,含叹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或达士略情,舍小从大,以先配为丑行,谓要盟之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存没之诚,言尽于此。临纸鸣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所佩。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兼乱丝一绚,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贞,俾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诚,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嘉。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
张生发其书于所知,由是时人多闻之。所善杨巨源好属词,因为赋《崔娘诗》一绝云: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
河南元稹,亦续生《会真诗》三十韵,曰:
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罗绡垂薄雾,环佩响轻风。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会雨蒙蒙。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笼。瑶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言自瑶华浦,将朝碧玉宫。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履,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发乱绿葱葱。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流连时有限,缱绻意难终。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赠环明运合,留结表心同。啼粉流晓镜,残灯远暗虫。华光犹苒苒,旭日渐瞳瞳。乘鹜还归洛,吹萧亦上嵩。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幂幂临塘草,飘飘思渚蓬。素琴鸣怨鹤,清汉望归鸿。海阔诚难度,天高不易冲。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
张之友闻之者,莫不耸异之,然而张亦志绝矣。稹特与张厚,因征其词。张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于时,坐者皆为深叹。
后岁余,崔已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适经所居,乃因其夫言于崔,求以外兄见。夫语之,而崔终不为出。张怨念之诚,动于颜色。崔知之,潜赋一章,词曰:自从销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竟不之见。后数日,张生将行,又赋一章以谢绝之: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自是,绝不复知矣。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予尝于朋会之中,往往及此意者,使夫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
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里第,语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崔氏小名莺莺,公垂以命篇。
歌曰:“伯劳飞迟燕飞疾,垂杨绽金花笑日。绿窗娇女字莺莺,金雀鬟年十七。黄姑上天阿母在,寂寞霜姿素连质。门掩重关萧寺中,芳草花时不曾出。河桥上将亡官军,虎旗长戟交垒门。凤凰诏书犹未到,满城戈甲如云屯。家家玉帛弃泥土,少女娇妻愁被虏。出门走马皆健儿,红粉潜藏欲何处。呜呜阿母啼向天,窗中抱女投金钿。铅华不顾欲藏艳,玉颜转莹如神仙。此时潘郎未相识,偶住莲馆对南北。潜叹栖遑阿母心,为求白马将军力。明明飞诏五云下,将选金门兵悉罢。阿母深居鸡犬安,八珍玉食邀郎餐。千言万语对生意,小女初笄为姊妹。丹诚寸心难自比,写在红笺方寸纸。常与春风伴落花,仿佛随风绿杨里。窗中暗读人不知,剪破红绡裁作诗。还把香风畏飘扬,自令青鸟口衔之。诗中报郎含隐语,郎知暗到花深处。三五月明当户时,与郎相见花间路。”
李翱,小传见《历代论文名著》类。
杨烈妇传
建中四年,李希烈陷汴州;既又将盗陈州,分其兵数千人,抵项城县。盖将掠其玉帛,俘累其男女,以会于陈州。
县令李侃不知所为。其妻杨氏曰:“君,县令,寇至当守;力不足,死焉,职也。君如逃,则谁守?”侃曰:“兵与财皆无,将若何?”杨氏曰:“如不守,县为贼所得矣!仓廪皆其积也,府库皆其财也,百姓皆其战士也,国家何有?夺贼之财而食其食,重赏以令死士,其必济!”
于是召胥吏百姓于庭。杨氏言曰:“县令,诚主也,虽然,岁满则罢去,非若吏人百姓然。吏人百姓,邑人也,坟墓在焉,宜相与致死以守其节,忍失其身而为贼之人耶?”众皆泣许之。乃徇曰:“以瓦石中贼者,与之千钱;以刀矢兵刃之物中贼者,与之万钱。”得数百人,侃率之以乘城。杨氏亲为之爨以食之,无长少,必周而均。使侃与贼言曰:“项城父老,义不为贼矣,皆悉力守死。得吾城不足以威,不如亟去,徒失利,无益也。”贼皆笑。有蜚箭集于侃手,侃伤而归。杨氏责之曰;“君不在,则人谁固肯矣!与其死于城上,不犹愈于家乎?”侃遂忍之,复登陴。
项城,小邑也,无长戟劲弩、高城深沟之固。贼气吞焉,率其徒将超城而下。有以弱弓射贼者,中其帅,坠马死。其帅,希烈之婿也。贼失势,遂相与散走。项城之人无伤焉。
刺史上侃之功,诏迁绛州太平县令。杨氏至兹犹存。
人之受气于其天,何不同也。妇人女子之德,奉父母舅姑尽恭顺,和于姊姒,于卑幼有慈爱,而能不失其贞者,则贤矣。辨行阵,明攻守,勇烈之道,此公卿大臣之所难。厥自兵兴,朝廷宠旌守御之臣,凭坚城深池之险,储蓄山积,货财自若,冠胄服甲,负弓矢而驰者,不知几人。其勇不能战,其智不能守,其忠不能死,弃其城而走者,有矣。彼何人哉!若杨氏者,妇人也。孔子曰:“仁者必有勇。”杨氏当之矣。
赞曰:凡人之情,皆谓后来者不及于古之人,贤者自古亦稀,独后代耶?及其有之,与古不殊也。若高愍女、杨烈妇者,虽古烈女其何加焉?予惧其行事湮灭而不传,故皆叙之,将告于史官。
蒋防,唐,义兴人,字子征,李绅即席令赋韝上鹰诗云:“几欲高飞天上去,谁人为解绿丝绦。”绅识其意,荐之,后历官翰林学事,中书舍人。
大历中,陇西李生名益,年二十,以进士擢第。其明年,拔萃,俟试于天官。夏六月,至长安,舍于新昌里。生门族清华,少有才思,丽词佳句,时谓无双;先达丈人,翕然推伏。每自矜风调,思得佳偶,博求名妓,久而未谐。长安有媒鲍十一娘者,故薛驸马家青衣也,折券从良,十余年矣。性便僻,巧言语,豪家戚里,无不经过,追风挟策,推为渠帅。常受生诚托厚赂,意颇德之。
经数月,李方闲居舍之南亭。申未间,忽闻扣门甚急,云是鲍十一娘至。摄衣从之,迎问曰:“鲍卿今日何故忽然而来?”鲍笑曰:“苏姑子作好梦也未?有一仙人,谪在下界,不邀财货,但慕风流。如此色目,共十郎相当矣。”生闻之惊跃,神飞体轻,引鲍手且拜且谢曰:“一生作奴,死亦不惮。”因问其名居。鲍具说曰:“故霍王小女,字小玉,王甚爱之。母曰净持,即王之宠婢也。王之初薨,诸弟兄以其出自贱庶,不甚收录。因分与资财,遣居于外,易姓为郑氏,人亦不知其王女。资质秾艳,一生未见,高情逸态,事事过人,音乐诗书,无不通解。昨遣某求一好儿郎,格调相称者。某具说十郎。他亦知有李十郎名字,非常欢惬。住在胜业坊古寺曲,甫上车门宅是也。以与他作期约。明日午时,但至曲头觅桂子,即得矣。”
鲍既去,生便备行计。遂令家僮秋鸿,于从兄京兆参军尚公处假青骊驹,黄金勒。其夕,生浣衣沐浴,修饰容仪,喜跃交并,通夕不寐。迟明,巾帻,引镜自照,惟惧不谐也。徘徊之间,至于亭午。遂命驾疾驱,直抵胜业。至约之所,果见青衣立候,迎问曰:“莫是李十郎否?”即下马,令牵入屋底,急急锁门。见鲍果从内出来,遥笑曰:“何等儿郎,造次入此。”生调诮未毕,引入中门。庭间有四樱桃树,西北悬一鹦鹉笼,见生入来,即语曰:“有人入来,急下帘者。”生本性雅淡,心犹疑惧,忽见鸟语,愕然不敢进。
逡巡,鲍引净持下阶相迎,延入对坐。年可四十余,绰约多姿,谈笑甚媚。因谓生曰:“素闻十郎才调风流,今又见仪容雅秀,名下固无虚士。某有一女子,虽拙教训,颜色不至丑陋,得配君子,颇为相宜。频见鲍十一娘说意旨,今亦便令永奉箕帚。”生谢曰:“鄙拙庸愚,不意故盼,倘垂采录,生死为荣。”遂命酒馔,即命小玉自堂东阁子中而出。生即拜迎。但觉一室之中,若琼林玉树,互相照曜,转盼精彩射人。既而遂坐母侧。母谓曰:“汝尝爱念‘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即此十郎诗也。尔终日念想,何如一见。”玉乃低鬟微笑,细语曰:“见面不如闻名。才子岂能无貌?”生遂连起拜曰:“小娘子爱才,鄙夫重色。两好相映,才貌相兼。”母女相顾而笑,遂举酒数巡。生起,请玉唱歌,初不肯,母固强之,发声清亮,曲度精奇。
酒阑,及瞑,鲍引生就西院憩息。闲庭邃宇,帘幕甚华。鲍令侍儿桂子、浣沙与生脱靴解带。须臾,玉至,言叙温和,辞气宛媚。解罗衣之际,态有余妍,低帏昵枕,极其欢爱。生自以为巫山、洛浦不过也。
中宵之夜,玉忽流涕观生曰:“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爱,托其仁贤。但虑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萝无托,秋扇见捐。极欢之际,不觉悲至。”生闻之,不胜感叹。乃引臂替枕,徐谓玉曰:“平生志愿,今日获从,粉骨碎身,誓不相舍。夫人何发此言。请以素缣,著之盟约。”玉因收泪,命侍儿樱桃褰幄执烛,授生笔研。玉管弦之暇,雅好诗书,筐箱笔研,皆王家之旧物。遂取绣囊,出越姬乌丝栏素缣三尺以授生。生素多才思,援笔成章,引谕山河,指诚日月,句句恳切,闻之动人。毕,命藏于宝箧之内。自尔婉娈相得,若翡翠之在云路也。如此二岁,日夜相从。
其后年春,生以书判拔萃登科,授郑县主簿。至四月,将之官,便拜庆于东洛。长安亲戚,多就筵饯。时春物尚余,夏景初丽,酒阑宾散,离思萦怀。玉谓生曰:“以君才地名声,人多景慕,愿结婚媾,固亦众矣。况堂有严亲,室无冢妇,君之此去,必就佳姻。盟约之言,徒虚语耳。然妾有短愿,欲辄指陈。永委君心,复能听否?”生惊怪曰:“有何罪过,忽发此辞?试说所言,必当敬奉。”玉曰:“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逮君壮室之秋,犹有八岁。一生欢爱,愿毕此期。然后妙选高门,以谐秦晋,亦未为晚。妾便舍弃人事,剪发披缁,夙昔之愿,于此足矣。”生且愧且感,不觉涕流。因谓玉曰:“皎日之誓,死生以之。与卿偕老,犹恐未惬素志,岂敢辄有二三。固请不疑,但端居相待。至八月,必当却到华州,寻使奉迎,相见非远。”
更数日,生遂诀别东去。到任旬日,求假往东都觐亲。未至家日,太夫人以与商量表妹卢氏,言约已定。太夫人素严毅,生逡巡不敢辞让,遂就礼谢,便有近期。卢亦甲族也,嫁女于他门,聘财必以百万为约,不满此数,义在不行。生家素贫,事须求贷,便托假故,远投亲知,涉历江淮,自秋及夏。生自以孤负盟约,大愆回期,寂不知闻,欲断期望,遥托亲故,不遗漏言。
玉自生逾期,数访音信。虚词诡说,日日不同。博求师巫,便询卜筮,怀优抱恨,周岁有余。羸卧空闺,遂成沈疾。虽生之书题竟绝,而玉之想望不移,赂遗亲知,使通消息。寻求既切,资用屡空,往往私令侍婢潜卖箧中服玩之物,多托于西市寄附铺侯景先家货卖。曾令侍婢浣沙将紫玉钗一只,诣景先家货之。路逢内作老玉工,见浣沙所执,前来认之曰:“此钗,吾所作也。昔岁霍王小女将欲上鬟,令我作此,酬我万钱。我尝不忘。汝是何人,从何而得?”浣沙曰:“我小娘子,即霍王女也。家事破散,失身于人。夫婿昨向东都,更无消息。悒怏成疾,今欲二年。令我卖此,赂遗于人,使求音信。”玉工凄然下泣曰:“贵人男女,失机落节,一至于此!我残年向尽,见此盛衰,不胜伤感。”遂引至延光公主宅,具言前事。公主亦为之悲叹良久,给钱十二万焉。
时生所定卢氏女在长安,生即毕于聘财,还归郑县。其年腊月,又请假入城就亲。潜卜静居,不令人知。有明经崔允明者,生之重表弟也。性甚长厚,等岁常与生同欢于郑氏之室,杯盘笑语,曾不相间。每得生信,必诚告于玉。玉常以薪刍衣服,资给于崔。崔颇感之。生既至,崔具以诚告玉。玉恨且叹曰:“天下岂有是事乎!”遍请亲朋,多方召致。生自以愆期负约,又知玉疾候沈绵,惭耻忍割,终不肯往。晨出暮归,欲以回避。玉日夜涕泣,都忘寝食,期一相见,竟无因由。冤愤益深,委顿床枕。自是长安中稍有知者。风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侠之伦,皆怒生之薄行。
时已三月,人多春游。生与同辈五六人,诣崇敬寺玩牡丹花,步于西廊,递吟诗句。有京兆韦夏卿者,生之密友,时亦同行。谓生曰:“风光甚丽,草木荣华。伤哉郑君,衔冤空室!足下终能弃置,实是忍人。丈夫之心,不宜如此。足下宜为思之。”叹让之际,忽有一豪士,衣轻黄纻衫,挟朱弹,风神俊美,衣服轻华,唯有一剪头胡雏从后,潜行而听之。俄而前揖生曰:“公非李十郎者乎?某族本山东,姻连外戚。虽乏文藻,心尝乐贤。仰公声华,常思觏止。今日幸会,得睹清扬。某之敝居,去此不远,亦有声乐,足以娱情。妖姬八九人,骏马十数匹,唯公所欲。但愿一过。”生之侪辈,共聆斯语,更相叹美。因与豪士策马同行,疾转数坊,遂至胜业。生以近郑之所止,意不欲过,便托事故,欲回马首。豪士曰:“敝居咫尺,忍相弃乎?”乃挽挟其马,牵引而行。迁延之间,已及郑曲。生神情恍惚,鞭马欲回。豪士遽命奴仆数人,抱持而进。疾走推入中门,便令锁却,报云:“李十郎至也!”一家惊喜,声闻于外。
先此一夕,玉梦黄衫丈夫抱生来,至席,使玉脱鞋。惊寤而告母。因自解曰:“鞋者,谐也。夫妇再合。脱者,解也。既合而解,亦当永诀。由此征之,必遂相见,相见之后,当死矣。”凌晨,请母梳妆。母以其久病,心意惑乱,不甚信之。黾勉之间,强为妆梳。妆梳才必,而生果至。玉沈绵日久,转侧须人。忽闻生来,欻然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遂与生相见,含怒凝视,不复有言。羸质娇姿,如不胜致,时复掩袂,返顾李生。感物伤人,坐皆欷歔。顷之,有酒肴数十盘,自外而来。一坐惊视,遽问其故,悉是豪士之所致也。因遂陈设,相就而坐。玉乃侧身转面,斜视生良久,遂举杯酒酬地曰:“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乃引左手握生臂,掷杯于地,长恸号哭数声而绝。母乃举尸,寘于生怀,令唤之,遂不复苏矣。生为之缟素,旦夕哭泣甚哀。将葬之夕,生忽见玉帷之中,容貌妍丽,宛若平生。著旧石榴裙,紫裆,红绿帔子。斜身倚帷,手引绣带,顾谓生曰:“愧君相送,尚有余情。幽冥之中,能不感叹。”言毕,遂不复见。明日,葬于长安御宿原。生至墓所,尽哀而返。
后月余,就礼于卢氏。伤情感物,郁郁不乐。夏五月,与卢氏偕行,归于郑县。至县旬日,生方与卢氏寝,忽帐外叱叱作声。生惊视之,则见一男子,年可二十余,姿状温美,藏身暎幔,连招卢氏。生惶遽走起,绕幔数匝,倏然不见。生自此心怀疑恶,猜忌万端,夫妻之间,无聊生矣。或有亲情,曲相劝喻。生意稍解。
后旬日,生复自外归,卢氏方鼓琴于床,忽见自门抛一斑犀钿花合子,方圆一寸余,中有轻绢,作同心结,坠于卢氏怀中。生开而视之,见相思子二,叩头虫一,发杀觜一,驴驹媚少许。生当时愤怒叫吼,声如豺虎,引琴撞击其妻,诘令实告。卢氏亦终不自明。尔后往往暴加捶楚,备诸毒虐,竟讼于公庭而遣之。
卢氏既出,生或侍婢媵妾之属,同枕席,便加妒忌。或有因而杀之者。生尝游广陵,得名姬曰营十一娘者,容态润媚,生甚悦之。每相对坐,尝谓营曰:“我尝于某处得某姬,犯某事,我以某法杀之。”日日陈说,欲令惧己,以肃清闺门。出则以浴斛复营于床,周回封署,归必详视,然后乃开。又畜一短剑,甚利,顾谓侍婢曰:“此信州葛溪铁,唯断作罪过头!”大凡生所见妇人,辄加猜忌,至于三娶,率皆加初焉。
薛用弱,唐,河东人,字中胜,太和中,自仪曹出守弋阳。著《集异记四十六则》,多述唐代轶闻,亦间涉灵异,叙述颇有文采,足资引据。
集异记三则 徐左卿 裴珙 王之涣
明皇天宝十三载,重阳日,猎于沙苑。云间有孤鹤徊翔焉。上亲御弧矢,一发而中。其鹤则带箭徐坠,将及地丈许,欻然矫翰,西南而逝。万众极目,良久乃灭。
益州城距郭十五里,有明月观焉。依山临水,松桂深寂,道流非修习精悫者,莫得而居。观之东廊第一院,尤为幽绝。每月有自称青城山道士徐佐卿者,风局清古,一岁率三四而至焉。观之耆旧,因虚其院之正堂,以俟其来,而佐卿至则栖焉。或三五日,或旬朔,言归青城。甚为道流所倾仰。一日,忽自外至,神爽不怡,谓院中人曰:“吾行山中,偶为飞矢所加,寻已无恙矣;然此箭非人间所有,吾留之于壁上,后年箭主到此,即宜付之,慎无坠失。”仍援毫记壁云:“留箭之时,则十三载九月九日也。”
及玄宗避乱幸蜀。暇日命驾行游,偶至斯观,乐其佳境,因遍幸道室。既入此堂,忽睹挂箭,则命侍臣取而玩之,盖御箭也。深异之,因询观之道士。皆以实对。即是佐卿所题,乃前岁沙苑纵畋之日也,佐卿盖中箭孤鹤耳。究其题,乃沙苑翻飞,当日集于斯欤。上大奇之,因收其箭而宝焉。自后蜀人亦无复有逢佐卿者矣。
裴孝廉珙者,家在洛京。仲夏自郑西归,及端午以觐亲焉。下驷蹇劣,日势已晚,方至石桥。于是驱马徒行,情顾甚速。续有乘马而牵一马者,步骤极骏,顾珙有仁色。珙因谓曰:“子非投夕入都哉?”曰:“然。”珙曰:“珙有懇诚,将丐余力于吾子,子其听乎?”即以诚告之。乘马者曰:“但及都门而下,则不违也。”珙许约,因谓己之二僮曰:“尔可缓驱疲乘,投宿于白马寺西,吾之表兄窦温之墅,来晨徐归。”因上马挥鞭而骛。俄顷至上东门,遂归其马,珍重而别。乘马者驰去极速。
珙居水南,日已半规,即促步而进,及家暝矣。入门,方见其亲与珙之弟妹张灯会食。珙乃前拜,曾莫顾瞻,因俯阶高语曰:“珙自外至。”即又不闻。珙即大呼弟妹之名字,亦无应者,笑言自若。珙心神忿惑,因又极叫,皆亦不知。但见其亲顾谓卑小曰:“珙在何处耶?今日不至耶?”遂涕下,而坐者皆泣。珙私怪曰:“吾岂为异物耶?何其幽显之隔如此哉!”因思令仆马宿窦氏庄,登即遽返。
时夜已深,门闼尽闭,而珙意将在,身趣过矣。斯须而至,方见其形僵卧于地,而二僮环泣呦呦然。珙即举衾以入,情意绝邈,终不能合。因出走求人以告,所见过者,虽极情诉,而曾莫览焉。珙彷徨忧挠,大哭于路,忽有老叟问曰:“子其何哉?”珙则具白以事,叟曰:“生魂驰鬼马,祸非自掇耶?”因同诣窦门,令其闭目,自后推之,省然而苏。
其二僮皆曰:“向者行至石桥,察郎君疾作,语言大异,惧其特甚,因投于此,既至则已绝矣。”珙惊叹久之,少顷无恙。及归,乃以其实陈于家。余于上都,自见窦温,细话其事。
开元中,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齐名,时风尘未偶,而游处略同。一日,天寒微雪,三诗人共诣旗亭,贳酒小饮。忽有梨园伶官十数人,登楼会宴。三诗人因避席隈映,拥炉火以观焉。俄有妙妓四辈,寻续而至,奢华艳曳,都冶颇极。旋则奏乐,皆当时之名部也。昌龄等私相约曰:“我辈各擅诗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者可以密观诸伶所讴,若诗入歌词之多者,则为优矣。”
俄而,一伶拊节而唱,乃曰:“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昌龄则引手画壁曰:“一绝句。”寻又一伶讴曰:“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适则引手画壁曰:“一绝句。”寻又一伶讴曰:“奉帚平明金殿开,强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昌龄则又引手画壁曰:“二绝句。”
之涣自以得名已久,因谓诸人曰:“此辈皆潦倒乐官,所唱皆巴人下里之词耳,岂阳春白雪之曲,俗物敢近哉?”因指诸妓之中最佳者曰:“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诗,吾即终身不敢与子争衡矣。脱是吾诗,子等当列拜床下,奉吾为师。”因欢笑而俟之。
须臾,次至双鬟发声,则曰:“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之涣即揶揄二子曰:“田舍奴,我岂妄哉!”因大谐笑。诸伶不喻其故,皆起诣曰:“不知诸郎君何此欢噱?”昌龄等因话其事。诸伶竟拜曰:“俗眼不识神仙,乞降清重,俯就筵席。”三子从之,饮醉竟日。
李商隐,唐,河内人,字义山,号玉谿生。开成进士,工诗文,诗与温庭筠齐名,世称其诗为西昆体。有诗文集行世。
李贺小传
京兆杜牧为李长吉集序,状长吉之奇甚尽,世传之。长吉姊嫁王氏者,语长吉之事尤备。
长吉细瘦,通眉,长指爪,能苦吟疾书。最先为昌黎韩愈所知。所与游者,王参元、杨敬之、权璩、崔植为密,每旦日出与诸公游,未尝得题然后为诗,如他人思量牵合,以及程限为意。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归,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见所书多,辄曰:“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耳。”上灯,与食。长吉从婢取书,研墨叠纸足成之,投他囊中。非大醉及吊丧日率如此,过亦不复省。王、杨辈时复来探取写去。长吉往往独骑往还京、洛,所至或时有著,随弃之,故沈子明家所余,四卷而已。
长吉将死时,忽昼见一绯衣人,驾赤虬,持一版,书若太古篆或霹雳石文者,云当召长吉。长吉了不能读,欻下榻叩头,言:“阿〔长吉学语时呼太夫人云〕老且病,贺不愿去。”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长吉独泣,边人尽见之。少之,长吉气绝。常所居窗中,勃勃有烟气,闻行车嘒管之声。太夫人急止人哭,待之如炊五斗黍许时,长吉竟死。王氏姊非能造作谓长吉者,实所见如此。
呜呼!天苍苍而高也,上果有帝耶?帝果有苑囿、宫室、观阁之玩耶?苟信然,则天之高邈,帝之尊严,亦宜有人物文采愈此世者,何独眷眷于长吉而使其不寿耶?噫,又岂世所谓才而奇者,不独地上少,即天上亦不多耶?长吉生二十七年,位不过奉礼太常,时人亦多排摈毁斥之,又岂才而奇者,帝独重之,而人反不重耶?又岂人见会胜帝耶?
韩偓,唐,万年人,字致尧,小字冬郎。龙纪进士,仕昭宗朝,有节概,所为诗慷慨激昂,迥异当时靡靡之音。旧称其善香奁体,因《唐志》著录其《香奁集》一卷,未见其全故也。有《韩内翰别集》。
海山记
隋炀帝生时,有红光烛天,里中牛马皆鸣。先是独孤后梦龙出身中,飞高十余里,龙堕地,尾辄断。以告文帝。帝沉吟默塞不答。帝三岁,戏于文帝前。文帝抱之,玩视甚久,曰:“是儿极贵,恐破吾家。”自兹,虽爱帝,而亦不快于帝。
帝十岁,好观古今书传,至于方药、天文、地理、伎艺、术数,无不通晓。然而性偏急,阴贼刻忌,好钩索人情深浅。时杨素有战功,方贵用事,帝倾意结之。
文帝得疾,内外莫有知者。帝坐便室,召素谋曰:“君,国之元老,能了吾家事者,君也。”乃私执素手曰:“使我得志,我亦终身报公。”素曰:“待之。当自有计。”素入问疾,文帝见素,起坐,谓素曰:“吾尝亲锋刃,冒矢石,出入死生,与子同之,方享今日之贵。吾自惟不免此疾,不能临天下。汝乃吾族中人,吾不讳,汝立吾儿勇为帝。汝倍吾言,吾去世亦杀汝。此事吾不语人。”素曰:“国本不可屡易,臣不敢奉诏。”文帝因愤懑,乃大呼左右曰:“召吾儿勇来!”乃气哽塞,回面向之,不言。素乃出,语帝曰:“事未可,更待之。”有顷,左右出报素曰:“帝呼不应,喉中呦呦有声。”帝拜素曰:“以终身累公。”素急入,帝已崩矣,乃不发丧。明日,素袖遗诏立帝。时百官犹未知,素执圭谓百官曰:“大行遗诏立帝,有不从者,戮于此!”左右扶帝上殿,帝足弱,欲倒者数四,不能上。素下,去左右,以手扶接帝,帝援之乃上。百官莫不嗟叹。素归,谓家人辈曰:“小儿子吾已提起,教作大家。即不知了当得否?”
素恃有功,见帝,多呼为郎君。时宴内宫,宫人偶覆酒污素衣,素怒,叱左右引下,加挞焉。帝颇恶之,隐忍不发。一日,帝与素钓鱼于池,并坐,左右张伞以遮日。帝起如厕,回见素坐赭伞下,风骨秀异,堂堂然。帝大忌之。帝多欲,有所为,素辄请而抑之。由是愈有害素意。会素死,帝曰:“使素不死,夷其九族。”先,素欲入朝,出,见文帝执金钺,逐之曰:“此贼!吾欲立勇,汝竟不从吾言,今必杀汝!”素惊呼入室,召子弟二人而语曰:“吾必死矣。”出见文帝,语不移时,素死。
帝自素死,益无惮,乃辟地周二百里为西苑,役民力常百万。内为十六院,聚巧石为山,凿池为五湖四海。诏天下境内所有鸟兽草木,驿至京师。天下共进花木鸟鲁鱼虫,莫知其数,此不俱载。诏定西苑十六院名:景明一,迎晖二,栖鸾三,晨光四,明霞五,翠华六,文安七,积珍八,影纹九,仪凤十,仁智十一,清修十二,宝林十三,和明十四,绮阴十五,绛阳十六,皆帝自制名。院有二十人,皆择宫中佳丽谨厚有容色美人实之。每一院,选帝常幸御者为之首。每院有宦者,主出入易市。又凿五湖,每湖四方十里。东曰翠光湖,南曰迎阳湖,西曰寒光湖,北曰洁水湖,中曰广明湖。湖中积土石为山,构亭殿,曲屈环绕澄碧,皆穷极人间华丽。又凿北海,周环四十里。中有三山,效蓬莱、方丈、瀛洲,上皆台榭回廊。水深数丈,开沟通五湖四海。沟尽通行龙凤舸。
帝多泛东湖。因制湖上曲《望江南》八阕云:
湖上月,偏照列仙家。水浸寒光铺枕簟,浪摇睛影走金蛇。偏称泛灵槎。光景好,轻彩望中斜。清露冷侵银兔影,西风吹落桂枝花。开宴思无涯。
湖上柳,烟里不胜垂。宿雾洗开明媚眼,东风摇弄好腰肢。烟雨更相宜。环曲岸,阴覆画桥低。线拂行人春晚后,絮飞晴雪暖风时。幽意更依依。
湖上雪,风急堕还多。轻片有时敲竹户,素华无韵入澄波。望外玉相磨。湖水远,天地色相和。仰面莫思梁苑赋,朝来且听玉人歌。不醉拟如何?
湖上草,碧翠浪通津。修带不为歌舞缓,浓铺堪作醉人茵。无意衬香裳。晴霁后,颜色一般新。游子不归生满地,佳人远意寄青春。留咏卒难伸。
湖上花,天水浸灵芽。浅蕊水边匀玉粉,浓苞天外剪明霞。只在列仙家。开烂熳,插鬓若相遮。水殿春寒幽冷艳,玉轩晴照暖添华。清赏思何赊。
湖上女,精选正轻盈。犹恨乍离金殿侣,相将尽是采莲人。清唱漫频频。轩内好,嬉戏下龙津。玉管朱弦闻昼夜,踏青斗草事青春。玉辇从群真。
湖上酒,终日助清欢。檀板轻声银甲缓,酪浮香米玉蛆寒。醉眼暗相看。春殿晚,仙艳奉杯盘。湖上风光真可爱,醉乡天地就中宽。帝主正清安。
湖上水,流绕禁园中。斜日暖摇青翠动,落花香暖众纹红。未起清风。闲纵目,鱼跃小莲东。泛泛轻摇兰棹稳,沉沉寒影上仙宫。远意更重重。
帝常游湖上,多令宫中美人歌此曲。
大业六年,后苑草木鸟兽,繁息茂盛,桃蹊柳径,翠荫交合。金猿青鹿,动辄成群。自大内开为御道,直通西苑,夹道植长松高柳。帝多幸苑中,去来无时,侍御多夹道而宿。帝往往中夜即幸焉。一夕,帝泛舟游北海,与宦人十数辈升海山。是时月色朦胧,晚风轻软,浮浪无声,万籁俱寂,恍惚间水上有一小舟,只容两人,帝谓十六院中美人。洎至,首一人先登,赞唱:“陈后主谒帝。”帝意,亦忘其死。帝幼年与后主甚善,乃起迎之。后主再拜,帝亦鞠躬劳谢。既坐,后主曰:“忆昔与帝同队游戏,情爱甚于同气。今陛下富有四海,令人钦服。始者谓帝将致理于三王之上,今乃甚取当时之乐以快平生,亦甚美事。闻陛下已开隋渠,引洪河之水,东游维扬,因作诗来奏。”乃探怀出诗上帝。诗曰:
隋室开兹水,初心谋大赊。一千里力役,百万民吁嗟。水殿不复反,龙舟成小瑕。溢流随陡岸,浊浪喷黄沙。两人迎客至,三月柳飞花。日脚沉云外,榆梢噪瞑鸦。如今游子俗,异日便天家。且乐人间景,休寻海上槎。人喧舟舣岸,风细锦帆斜。莫言无后利,千古壮京华。
帝观诗,拂然怒曰:“死生,命也;兴亡,数也。尔安知我开河为后人之利?”帝怒叱之。后主曰:“子之壮气,能得几日?其终始更不若吾。”帝乃起而逐之。后主走,曰:“且去,且去。后一年,吴公台下相见。”乃没于水际。帝方悟其死,兀然不自知,惊悸移时。一日,明霞院美人杨夫人喜报帝曰:“酸枣邑所进玉李,一夕忽长,清阴数亩。”帝沉默甚久,曰:“何故而忽茂?”夫人云:“是夕,院中人闻空中若有千百人,语言,云:‘李木当茂。’洎晓看之,已茂盛如此。”帝欲伐去。左右或奏曰:“木德来助之应也。”又一夕,晨光院周夫人来奏云:“院中杨梅一夕忽尔繁盛。”帝喜,问曰:“杨梅之茂,能如玉李乎?”或曰:“杨梅虽茂,终不敌玉李之盛。”帝往两院观之,亦自见玉李繁茂。后梅李同时结实,院妃来献。帝问二果孰胜。院妃曰:“杨梅虽好,味颇清酸,终不若玉李之甘。苑中人多好玉李。”帝叹曰:“恶杨好李,岂人情哉,天意乎!”后帝将崩扬州,一日,院妃报杨梅已枯死,帝果崩于扬州。异乎!
一日,洛水渔者,获生鲤一尾,金鳞赭尾,鲜明可爱。帝问渔者之姓。姓解,未有名。帝以朱笔于鱼额书“解生”字以记之,乃投之北海中。后帝幸北海,其鲤已长丈余,浮水见帝,其鱼不没。帝时与萧院妃同看,鱼之额朱字犹存,惟“解”字无半,尚隐隐“角”字存焉。萧后曰:“鲤有角,乃龙也。”帝曰:“朕为人主,岂不知此意?”遂引弓射之。鱼乃沉。
大业四年,道州贡矮民王义,眉目浓秀,应对甚敏,帝尤爱之。常从帝游,终不得入宫。曰:“尔非宫中物也。”义乃自宫。帝由是愈加怜爱,得出入内寝,义多卧榻下。帝游湖海回,多宿十六院。一夕,帝中夜潜入栖鸾院。时夏气暄烦,院妃庆儿卧于帘下。初月照轩,颇明朗。庆儿睡中惊魇,若不救者。帝使义呼庆儿,帝自扶起,久方清醒。帝曰:“汝梦中何苦如此?”庆儿曰:“妾梦中如常时,帝握妾臂,游十六院。至第十院,帝坐殿上,俄时火发。妾乃奔走。回视帝坐烈焰中,惊呼人救帝。久方睡觉。”帝自强解曰:“梦死得生。火有威烈之势,吾居其中,得威者也。”大业十年,幸江都被弑。帝入第十院居火中,此其应也。
龙舟为杨玄感所烧。后敕扬州刺史再造,制度又华丽,仍长广于前舟,江都来进。帝东幸维扬,后宫十六院皆随行。西苑令马守忠别帝曰:“愿陛下早还都辇,臣整顿西苑以待乘舆之来。西苑风景,台殿如此,陛下岂不思恋,舍之而远游也?”又泣下。帝亦怆然,谓守忠曰:“为吾好看西苑,无令后人笑吾不解装景趣也!”左右甚疑讶。帝御龙舟,中道,夜半,闻歌者甚悲,其歌曰:我兄征辽东,饿死青山下。令我挽龙舟,又困隋堤道。方今天下饥,路粮无些少。前去三十程,此身安可保。寒骨枕荒沙,幽魂泣烟草。悲损门内妻,望断吾家老。安得义男儿,焚此无主尸。引其孤魂回,负其白骨归。
帝闻其歌,遂遣人求其歌者,至晓不得其人。帝颇彷徨,通夕不寐。扬州朝百官,天下朝贡使无一人至者。有来者,在途,遭兵夺其贡物。帝犹与群臣议,诏十三道起兵,诛不朝贡者。帝知世祚已去,意欲遂幸永嘉,群臣皆不愿从。
帝未遇害前数日,帝亦微识玄象,多夜起观天。乃召太史令袁充,问曰:“天象如何?”充伏地泣涕曰:”星文大恶,贼星逼帝座甚急。恐祸起旦夕,愿陛下遽修德灭之。”帝不乐,乃起,入便殿,按膝俯首不语。顾王义曰:“汝知天下将乱乎?汝何故省言而不告我也?”义泣对曰,“臣远方废民,得蒙上贡,自入深宫,久膺圣泽,又尝自宫,以近陛下。天下大乱,固非今日,履霜坚冰,其来久矣。臣料大祸,事在不救。”帝曰:“子何不早告我也?”义曰:“臣不早言,言即死久矣。”帝乃泣下,曰:“卿为我陈成败之理,朕实知也。”
翌日,义上书云:“臣本出南楚卑薄之地,逢圣明为治之时,不爱此身,愿从入贡。臣本侏儒,性尤蒙滞。出入左右,积有岁华,浓被圣私,皆逾素望,侍从乘舆,周旋台阁。臣虽至鄙,酷好穷经,颇知善恶之本源,少识兴亡之所以。还往民间,周知利害。深蒙顾问,方敢敷陈。自陛下嗣守元符,体临大器,圣神独断,谏谋莫从,独发睿谋,不容人献。大兴西苑,两至辽东,龙舟逾于万艘,宫阙遍于天下,兵甲常役百万,士民穷乎山谷。征辽者百不存十,殁葬者十未有一,帑藏全虚,谷粟踊贵。乘舆竟往,行幸无时,兵人侍从,常逾万人。遂令四方失望,天下为墟。方今有家之村,存者可数。子弟死于兵役,老弱困于蓬蒿,兵尸如岳,饿殍盈郊,狗彘厌人之肉,鸢鱼食人之余。臭闻千里,骨积高原,膏血草野,狐犬尽肥。阴风无人之墟,鬼哭寒草之下。目断平野,千里无烟。万民剥落,不保朝昏,父遗幼子,妻号故夫。孤苦何多,饿殍尤甚,乱离方始,生死孰知。人主爱人,一何如此?陛下恒性毅然,孰敢上谏。或有鲠言,又令赐死,臣下相顾,钤结自全。龙逄复生,安敢议奏?左右近臣,阿谀顺旨,迎合帝意,造作拒谏,皆出此途,乃逢富贵。陛下恶过,从何得闻?方今又败辽师,再幸东土,社稷危于春雪,干戈遍于四方,生民已入涂炭,官吏犹未敢言。陛下自惟,若何为计?陛下欲幸永嘉,生延岁月,神武威严,一何销铄?陛下欲兴师则兵吏不顺,欲行幸则侍卫莫从。适当此时,如何自处?陛下虽欲发愤修德,特加爱民。圣慈虽切救时,天下不可复得。大势已去,时不再来。巨厦之崩,一木不能支;洪河已决,掬壤不能救。臣本远人,不知忌讳。事急至此,安敢不言?臣今不死,后必死兵,敢献此书,延颈待尽。”帝省义奏,曰:“自古安有不亡之国,不死之主乎?”义曰:“陛下尚犹蔽饰己过。陛下常言,吾当跨三皇,超五帝,下视商周,使万世不可及。今日之势如何?能自复回都辇乎?”帝乃泣下,再三嘉叹。义曰:“臣昔不言,诚爱生也。今既具奏,愿以死谢也。天下方乱,陛下自爱。”少选,报云:“义自刎矣。”帝不胜悲伤,命厚葬焉。
不数日,帝遇害。时中夜,闻外切切有声。帝急起,衣冠御内殿。坐未久,左右伏兵俱起,司马戡携刃向帝。帝叱之曰:“吾终年重禄养汝。吾无负汝,汝何负吾?”帝常所幸朱贵儿在帝旁,谓戡曰:“三日前,帝虑侍卫秋寒,诏宫人悉絮袍裤。帝自临视,数千袍两日毕工。前日赐公等,岂不知也?尔等何敢逼胁乘舆?”乃大骂戡。戡曰:“臣实负陛下。但今天下俱叛,二京已为贼据,陛下归亦无终,臣生亦无门。臣已亏臣节,虽欲复已不可得也,愿得陛下首以谢天下。”乃携剑上殿。帝复叱曰:“汝岂不知,诸侯之血入地当大旱,况天子乎?”戡进帛。帝入内阁自经。贵儿犹大骂不息,为乱兵所杀耳。
冯延己
冯延己,五代南唐,广陵人,一名延嗣,字正中。官至左仆射同平章事。工词,有《阳春集》。
唐大历中,有崔生者,其父为显僚,与盖天之勋臣一品者熟。生是时为千牛,其父使往省一品疾。生少年容貌如玉,性禀孤介,举止安祥,发言清雅。一品命妓轴帘,召生入室。生拜传父命,一品忻然爱慕,命坐与语。时三妓入,艳皆绝代,居前以金瓯贮绯桃而擘之,沃以甘酪而进。一品遂命衣红绡妓者,擎一瓯与生食。生少年赧妓辈,终不食。一品命红绡妓以匙而进之,生不得已而食。妓哂之。遂告辞而去。一品曰:“郎君间暇,必须一相访,无闲老夫也。”命红绡送出院。时生回顾,妓立三指,又反掌者三,然后指胸前小镜子,云:“记取。”余更无言。
生归,达一品意,返学院,神迷意夺,语减容沮,恍然凝思,日不暇食。但吟诗曰:“误到蓬山顶上游,明珰玉女动星眸。朱扉半掩深宫月,应照琼芝雪艳愁。”左右莫能究其意。时家中有昆仑奴磨勒,顾瞻郎君曰:“心中有何事,如此抱恨不已?何不报老奴?”生曰:“汝辈何知,而问我襟怀间事?”磨勒曰:“但言,当为郎君解释。远近必能成之。”生骇其言异,遂具告知。磨勒曰:“此小事耳,何不早言之,而自苦耶?”生又白其隐语。勒曰:“有何难会。立三指者,一品宅中有十院歌姬,此乃第三院耳。返掌三者,数十五指,以应十五日之数。胸前小镜子,十五夜月圆如镜,令郎君来耳?”生大喜,不自胜,谓磨勒曰:“何计而能达我郁结耶?”磨勒笑曰:“后夜乃十五夜,请深青绢两匹,为郎君制束身之衣。一品宅有猛犬守歌妓院门,非常人不得辄入,入必噬杀之。其警如神,其猛如虎,即孟海曹州之犬也。世间非老奴不能毙此犬耳,今夕当为郎君挝杀之。”遂宴犒以酒肉,至三更,携链椎而往。食顷而回曰:“犬已毙讫,固无障塞耳。”
是夜三更,与生衣青衣,遂负而逾十重垣,乃入歌妓院内,止第三门。绣户不扃,金缸微明,惟闻妓长叹而坐,若有所伺。翠环初坠,红脸才舒,玉恨方深,殊愁转结。但吟诗曰:“深谷莺啼恨阮郎,偷来花下解珠珰。碧云飘断音书绝,空倚玉箫愁风凰。”侍卫皆寝,邻近阒然。生遂掀帘而入。姬默然良久,跃下榻执生手曰:“知郎君颖悟,必能默识,所以手语耳。又不知郎君有何神术,而至此?”生具告磨勒之谋,负荷而至。姬曰:“磨勒何在?”曰:“帘外耳。”遂召入,以金瓯酌酒而饮之。
姬白生曰:“某家本富,居在朔方。主人拥旄,逼为姬仆。不能自死,尚且偷生,脸虽铅华,心颇郁结。纵玉箸举馔,金炉泛香,云屏而每近绮罗,绣被而常眠珠翠,皆非所愿,如在桎梏。贤爪牙既有神术,何妨为脱狴牢。所愿既申,虽死不悔。请为仆隶,愿侍光容。又不知郎君高意如何?”生愀然不语。磨勒曰:“娘子既坚确如是,此亦小事耳。”姬甚喜。磨勒请先为姬负其囊橐妆奁,如此三复焉。然后曰:“恐迟明。”遂负生与姬而飞出峻垣十余重。一品家之守御,无有警者。遂归学院而匿之。
及旦,一品家方觉。又见犬已毙。一品大骇曰:“我家门垣,从来邃密,扃锁甚严,势似飞腾,寂无形迹,此必侠矣。无更声闻,徒为患祸耳。”
姬隐崔生家二载,因花时驾小车而游曲江,为一品家人潜志认。遂白一品。一品大异,召崔生而诘之。生惧而不敢隐。遂细言端由,皆因奴磨勒负荷而去。一品曰:“是姬大罪过。但郎君驱使逾年,即不能问是非。某须为天下人除害。”命甲士五十人,严持兵仗,围崔生院,使擒磨勒。磨勒遂持匕首飞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同鹰隼,攒矢如雨,莫能中之。顷刻之间,不知所向。然崔家大惊愕。
后一品悔惧,每夕多以家童持剑戟自卫。如此周岁方止。后十余年,崔家有人见磨勒卖药于洛阳市,容发如旧耳。
韦庄,五代前蜀人,字端己,唐乾宁中第进士,以补阙宣谕两川,遂留蜀事王建。梁篡唐改元,庄与诸将乃拥建称帝,累官吏部尚书同平章事,卒谥文靖。有《浣花集》及笺表《离魂记》。
离魂记
天授三年,清河张镒因官家于衡州。性简静,寡知友。无子,其女二人。其长早亡,幼女倩娘,端妍绝伦。镒外甥太原王宙,幼聪悟,美容范。镒常器重,每曰:“他时当以倩娘妻之。”后各长成。宙与倩娘常私感想于寤寐,家人莫知其状。后有宾僚之选者求之,镒许焉。女闻而郁抑,宙亦深恚恨。托以当调,请赴京,止之不可,遂厚遣之。宙阴恨悲恸,决别上船。日暮,至山郭数里。夜方半,宙不寐。忽闻岸上有一人行声甚速,须臾至船。问之,乃倩娘步行跣足而至。宙惊喜发狂,执手问其从来。泣曰:“君厚意如此,寝食相感。今将夺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将杀身奉报,是以亡命来奔。”宙非意所望,欣跃特甚。遂匿倩娘于船,连夜遁去。
倍道兼行,数月至蜀。凡五年,生两子,与镒绝信。其妻常思父母,涕泣言曰:“吾曩日不能相负,弃大义而来奔君。今向五年,恩慈间阻。覆载之下,胡颜独存也?”宙哀之曰:“将归,无苦。”遂俱归衡州。
既至,宙独身先至镒家,首谢其事。镒大惊曰:“倩娘病在闺中数年,何其诡说也!”宙曰:“见在舟中!”镒大惊,促使人验之。果见倩娘在船中,颜色怡畅,讯使者曰:“大人安否?”家人异之,疾走报镒。室中女闻,喜而起,饰妆更衣,笑而不语,出与相迎,翕然而合为一体,其衣裳皆重。其家以事不常,秘之。惟亲戚间有潜知之者。后四十年间,夫妻皆丧。二男并孝廉擢第,至丞尉。
事出陈玄祐《离魂记》云:“玄祐少常闻此说,而多异同,或谓其虚。大历末,遇莱芜令张仲规,因备述其本末。镒则仲规堂叔祖,而说极备悉,故记之。”
乐史,宋,宜黄人,仕太宗朝,有《仙洞集》、《广卓异记》,又有《太平寰宇记》,卷帙浩博,考据尤精核。
绿珠者,姓梁,白州博白县人也。州则南昌郡,古越地,秦象郡,汉合浦县地。唐武德初,削平萧铣,于此置南州;寻改为白州,取白江为名。州境有博白山,博白江,盘龙洞,房山,双角山,大荒山。山上有池,池中有婢妾鱼。绿珠生双角山下,美而艳。粤俗以珠为上宝,生女为“珠娘”,生男为“珠儿”。绿珠之字,由此而称。
石崇为交趾采访使,以真珠三斛致之。崇有别庐,在河南金谷涧。涧中有金水,自太白源来。崇即川阜置园馆。绿珠吹笛,又善舞《明君》。明君者,汉妃也。汉元帝时,匈奴单于入朝,诏王嫱配之,即昭君也。及将去,入辞,光彩射人,天子悔焉,重难改更,汉人怜其远嫁,为作此歌。崇以此曲教之,而自制新歌曰:
我本良家子,将适单于庭。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
仆御流涕别,辕马悲且鸣。哀郁伤五内,涕泣沾珠缨。
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延贮于穹庐,加我阏氏名。
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父子见陵辱,对之惭且惊。
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
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
昔以匣中玉,今为粪上英。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并。
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崇又制《懊恼曲》以赠绿珠。崇之美艳者千余人,择数十人装饰一等,使同忽视之,不相分别。刻玉为倒龙佩,萦金为凤凰钗,结袖绕楹而舞。欲有所召者,不呼姓名,悉听佩声,视钗色,佩声轻者居前,钗色艳者居后,以为行次而进。
赵王伦乱常,贼类孙秀,使人求绿珠。崇方登凉观,临清水,妇人侍侧。使者以告,崇出侍婢数十人以示之,皆蕴兰麝而披罗彀。曰:“任所择。”使者曰:“君侯服御,丽矣。然受命指索绿珠。不知孰是?”崇勃然曰:“吾所爱,不可得也。”秀因是谮伦族之。收兵忽至,崇谓绿珠曰:“我今为尔获罪。”绿珠泣曰:“愿效死于君前。”崇固止之,于是坠楼而死。崇弃东市。时人名其楼曰“绿珠楼“。楼在步庚里,近狄泉。狄泉在王城东。绿珠有弟子宋玮,有国色,善吹笛,后入晋明帝宫中。
今白州有一派水,自双角山出,合容州江,呼为绿珠江,亦犹归州有昭君滩、昭君村、昭君场,吴有西施谷、脂粉塘,盖取美人出处为名。又有绿珠井,在双角山下。《耆老传》云:“汲此井饮者,诞女必多美丽。里闾有识者以美色无益于时,因以巨石镇之。尔后虽有产女端妍者,而七窍四肢多不完具。”异哉!山水之使然。昭君村生女皆炙破其面,故白居易诗曰:“不取往者戒,恐贻来者冤。至今村女面,烧灼成瘢痕。”又以不完具而惜焉。
牛僧儒《周秦行记》云:“夜宿薄太后庙,见戚夫人,王嫱,太真妃,潘淑妃,各赋诗言志。别有善笛女子,短鬓窄衫长带,貌甚美,与潘氏偕来。太后以接坐居之,令吹笛,往往亦及酒。太后顾而谓曰:‘识此否?石家绿珠也。潘妃养作妹。’太后曰:‘绿珠岂能无诗乎?’绿珠拜谢,作曰:‘此日人非昔日人,笛声空怨赵王伦。红残钿碎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春。’太后曰:‘牛秀才远来,今日谁人与伴?’绿珠曰:‘石卫尉性严忌,今有死,不可及乱。’”然事虽诡怪,聊以解颐。
噫!石崇之败,虽自绿珠始,亦其来有渐矣。崇常刺荆州,劫夺远使,沉杀客商,以致巨富。又遗王恺鸩鸟,共为鸩毒之事。有此阴谋,加以每邀客宴集,令美人行酒,客饮不尽者,使黄门斩美人。王丞相与大将军尝共访崇,丞相素不能饮,辄自勉强,至于沉醉。至大将军,故不饮以观其变,已斩三人。君子曰:“祸福无门,惟人所召。”崇心不义,举动杀人,乌得无报也。非绿珠无以速石崇之诛,非石崇无以显绿珠之名。
绿珠之坠楼,侍儿之有贞节者也。比之于古,则有曰六出。六出者,王进贤侍儿。进贤,晋愍太子妃。洛阳乱,石勒掠进贤渡孟津,欲妻之。进贤骂曰:“我皇太子妃,司徒公女。胡羌小子,敢干我乎?”言毕投河。六出曰:“大既有之,小亦宜然。”复投河中。又有窈娘者,武周时乔知之宠婢也。盛有姿色,特善歌舞。知之教读书,善属文,深所爱幸。时武承嗣骄贵,内宴酒酣,迫知之将金玉赌窈娘。知之不胜,便使人就家强载以归。知之怨悔,作《绿珠篇》以叙其怨。词曰:
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
次日可怜无复比,此时可爱得人情。
君家闺阁未曾难,尝持歌舞使人看。
富贵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
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面伤红粉。
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
知之私属承嗣家阉奴,传诗于窈娘。窈娘得诗悲泣,投井而死。承嗣令汲出,于衣中得诗,鞭杀阉奴。讽吏罗织知之,以致杀焉。悲夫,二子以爱姬示人,掇丧身之祸。所谓倒持太阿,授人以柄。《易》曰:“慢藏诲盗,冶容诲淫。”其此之谓乎?
其后诗人题歌舞妓者,皆以绿珠为名。庚肩吾曰:“兰堂上客至,绮席清弦抚。自作《明君辞》,还教绿珠舞。”李元操云:“绛树摇歌扇,金谷舞筵开。罗袖拂归客,留欢醉玉杯。”江总云:“绿珠含泪舞,孙秀强相邀。”
绿珠之没,已数百年矣,诗人尚咏之不已,其故何哉?盖一婢子,不知书,而能感主恩,奋不顾身,其烈懔懔,诚足使后人仰慕歌咏也。至有享厚禄,盗高位,亡仁义之行,怀反覆之情,暮三朝四,惟利是务,节操反不若一妇人,岂不愧哉!今为此传,非徒述美丽,窒祸源,且欲惩戒辜恩背义之类也。
季伦死后十日,赵王伦败。左卫将军赵泉斩孙秀于中书,军士赵骏剖秀心食之。伦囚金墉城,赐金屑酒。伦惭,以巾覆面曰:“孙秀误我也!”饮金屑而卒。皆夷家族。
南阳生曰:“此乃假天之报怨。不然,何以枭夷之立见乎!”
张邦基
张邦基,宋,高邮人,字子贤,仕履未详。清《四库书目》子部杂家,载其所著《墨庄漫录》,谓所记轶事,多参以神怪,颇阑入小说家言。
墨庄漫录 苏子瞻
苏子由在政府,子瞻为翰苑。有一故人,与子由兄弟有旧者,来干子由,求差遣,久而未遂。一日来见子瞻,且云:“某有望内翰以一言为助。”公徐曰:“旧闻有人贫甚,无以为生,乃谋伐冢,遂破一墓,见一人裸而坐,曰:‘尔不闻汉世杨王孙乎?裸葬以矫世,无物以济汝也!’复凿一冢,用力弥艰;既入,见一王,曰:‘我汉文帝也,遗制圹中无纳金玉,器皆陶瓦,何以济汝?’复见有二冢相连,乃穿其在左者,久之方透;见一人,曰:“我伯夷也,瘠羸面有饥色,饿于首阳之下,无以应汝之求。’其人叹曰:‘用力之勤而无所获,不若更穿西冢,或冀有得也。’瘠羸者谓曰:‘劝汝别谋于他所。汝视我形骸如此,舍弟叔齐岂能为人也?’”故人大笑而去。
洪迈,宋,鄱阳人,侍高宗、孝宗朝,卒谥文敏。有《容齐随笔》、《夷坚志》、《唐人万首绝句》。
夷坚志二则 毛烈阴狱 张拱遇仙
泸州合江县赵市村民毛烈,以不义起富。他人有善田宅,辄百计谋之,必得乃已。昌州人陈祈,与烈善。祈有弟三人,皆少,虑弟壮而析其产也,则悉举田质于烈,累钱数千缗。其母死,但以见田分为四。于是载钱诣毛氏,赎所质。烈受钱,有干没心,约以他日取券,祈曰:“得一纸书为证,足矣。”烈曰:“君与我待是耶?”祈信之。后数日往,则烈避不出。祈讼于县,县吏受烈贿,曰:“官用文书耳,安得交易钱数千缗而无券者?吾且言之令。”令决狱,果如吏旨。祈以诬罔受杖,诉于州、于转运使,皆不得直。
乃具牲酒诅于社。梦与神遇,告之曰:“此非吾所能辨,盍往祷东岳行宫,当如汝请。”既至殿上,于幡帷蔽映之中,屑然若有言曰:“夜间来。”祈急趋出,迨夜,复入拜谒,置状于几上。又闻有语曰:“出去。”遂退。时绍兴四年四月二十日也。如是三日,烈在门内,黄衣人直入,捽其胸殴之,奔迸得脱,至家死。又三日,牙侩一僧死,一奴为左者亦死。最后,祈亦死。少焉复苏,谓家人曰:“吾往对毛张大事〔即烈也〕,善守我七日至十日,勿敛也。”
祈入阴府,追者引烈及僧参对,烈犹以无偿钱券为解。狱吏指其心曰:“所凭唯此耳,安用券?”取业镜照之,睹烈夫妇并坐受祈钱状。曰:“信矣!”引入大庭下,兵卫甚盛。其上衮冕人,怒叱吏械烈。烈惧,乃首服。主者又曰:“县令听决不直,已黜官。若干吏受赇者,尽火其居,仍削寿之半。”烈遂赴狱,且行泣谓祈曰:“吾还无日,为语吾妻,多作佛果救我。君元券在某椟中。又吾平生以诈得得人田,凡十有三契,皆在室中钱积下,幸呼十三家人并偿之,以减罪。”王者又命引僧前,僧曰:“但见初质田时事,他不预之也。”与祈俱得释。既出,经聚落屋室,大抵皆囹圄。送者指曰:“此治杀降者、不孝者、巫祝淫祠者、逋诳佛事者,其类甚众。自周秦以来,贵贱华夷悉治,不择也。”又谓祈曰:“子来七日矣,可急归。”遂抵其家而寤。遣子视县吏,则其庐焚矣。视其僧,茶毗已三日。往毛氏述其事,其子如父言,取券还之。是夕,僧来击毛氏门,骂曰:“我坐汝父之故被逮,得还,而身已焚。将何以处我?”毛氏曰:“业已至此,惟有为作佛事耳。”僧曰:“我未合死,鬼录所不受,又不可为人,虽得冥福,无用也。俟此世数尽,方别受生,今只守尔门,不可去矣。”自是,每夕必至。久之,其声渐远,曰:“以尔作福,我稍退舍,然终无生理也。”后数年,毛氏衰替始已。
汴人张拱,举进士不第。家甚贫,母党龚氏世为医,故拱亦能方术。置药肆于宜春门后坊,仍不售。
尝晨起,披衣栉发,未洗颒,有道士迎日而来,目光炯然,射日不瞬,径造肆中,顾而不揖,振衣上坐。拱颇忿其倨,作色问所来,答曰:“汝无诘吾所从来,正欲见汝耳。”拱意此妄人,京师固多其比,掷一钱与之,麾使去。笑曰:“吾无求于人,以汝有道质,故来诲汝。何赐拒之深?”
拱悟起,冠巾而出。与之语及出家事,理致精微,闻所未闻。于是始愧悔曰:“拱鄙人,眼凡心惑,仙君幸见临,愿终教之。”道士曰:“汝何求?”曰:“家贫,粥不继,傥使不食可饱,则上愿也。”俄而鬻蒸枣者来,道士取先所掷一钱买之,得七枚,顾谓拱曰:“神仙以辟谷为下,然却粒则无滓浊,无滓浊则不漏,由此亦可以入道。张子房诸人乃以丹药疗饥,固已污矣,汝欲得此道,自此不淫可乎?人不能淫,俗念自息,俗念既息,则仙才也。”乃取七枣熟视而嘘之,曰:“汝啖此,可终身不食。人或强使食,亦无禁。复欲不食则如初。但汝有老母妻子,未可相从。然既啖七枣,当应七梦,豫为汝言。汝事亲既终,昏嫁既毕,已能不食,复又何求?宜脱身诣名山,于悬绝处寻石穴深广有容者,自累石塞其门。一念不起,坐卧行立于其间,自有佳趣。仅及半纪,则汝之身如蝉出壳,逍遥乎六合之外矣。过此,非今日可以语汝也。”言竟,摄衣而起。拱固留之,不可,出门无所见。
拱乃知其非常人,怅然有所失者。累月闻饮食气辄呕,遂不食。逾二年,粪溺俱绝,神气明爽,步趋轻利。每自试其力,从旦至暮,缘京城外郛可匝者五反,盖数百里也。前后得七梦,如道士言不小差。母病痔二十年,众药不验,漫以七枣余核进之,一夕而愈。
拱既不御内,视其妻如路人。妻郭氏性刚果,忿恚而卒。家人益忧疑之,逼而喂之食,食兼数人,尔后或食或不食。朋友疑其诈者,扃诸室试之,不以为苦。人或召医则携药而往,至则登病者之席,坐于旁,虽逾旬涉月,杯水粒粟无所须。喜饮酒,好作诗。行年六十而颜色如壮者。
后其母殁,不知所终。
沈俶
沈俶,清《四库》书子部小说家存目,载有其所著《谐史》一卷,云嘉定后人,所录皆汴京旧闻,以多诙谐之语,故名曰《谐史》。
谐史 我来也
京城阛阓之区,窃盗极多,踪迹诡秘,未易根缉。赵师尚书尹临安日,有贼每于人家作窃,必以粉书“我来也”三字于门壁,虽缉捕甚严,久而不获。“我来也”之名,哄传京邑。不曰“捉贼”,但云捉“我来也”。
一日,所属解一贼至,谓此即“我来也”。亟送狱鞫勘,乃略不承服,且无赃物可证,未能竟此狱。其人在禁,忽密谓守卒曰:“我固常为贼,却不是‘我来也’,今亦自知无脱理,但乞好好相看。我有白金若干,藏于宝叔塔上某层某处,可往取之。”卒思塔上乃人迹往来之冲,意其相侮。贼曰:“毋疑,但往,此寺作少缘事,点塔灯一夕,盘旋经夜,便可得矣。”卒从其计,得金,大喜。次早入狱,密以酒肉与贼。
越数日,又谓卒曰:“我有器物一瓮,置侍郎桥某处水内,可复取之。”卒曰:“彼处人闹,何以取?”贼曰:“令汝家人以箩贮衣裳,桥下洗濯,潜掇瓮入箩,覆以衣,舁归可也。”卒从其言,所得愈丰。次日复劳以酒食。卒虽甚喜,而莫知贼意。
一夜,至二更,贼低语为卒曰:“我欲略出,四更尽即来,决不累汝。”卒曰:“不可!”贼曰:“我固不至累汝,设或我不复来,汝失囚必至配罪,而我所遗,尽可为生。苟不见从,却恐悔吝有甚于此。”卒无奈,遂纵之去。卒坐以伺,正忧恼间,闻檐瓦声,已跃而下,卒喜,复桎梏之。
甫旦,启狱户,闻某门张府有词云:“昨夜三更,被盗失物,其贼于府上写‘我来也’三字。”师抚案曰:“几误断此狱,宜乎其不承认也。”止以不合犯夜,从杖而出诸境。
狱卒回,妻曰:“半夜后闻叩门,恐是汝归,亟起开门,但见一人以二布囊掷户内而去,遂藏之。”卒取视,则皆黄白器也。乃悟张府所盗之物,又以赂卒。贼竟逃命。虽以赵尹之明特,而莫测其奸,可谓黠矣。
卒乃以疾辞狱,享从容之乐终身。没后,子不能守,悉荡焉,始与人言。
元好问,金,秀容人,字裕之,号遗山。第进士,官至尚书左司员外郎。诗文备有众体,蔚为一代宗匠,有《遗山集》、《中州集》、《唐诗鼓吹》、《续夷坚志》。
续夷坚志 张童入冥
平舆南函头村张老者,以捕鹑为业,故人目为鹌鹑。年已老,止一儿,成童矣,一旦死。翁媪自念老无所倚,号哭闷绝,恨不俱死。明日欲埋之,又复不忍。但累砖作丘,入地一二尺许。云:“吾儿还活!”人笑其痴,而亦有哀之者。三日复墓,恸哭不休。忽闻墓中呻吟声,翁媪惊曰:“吾儿果还魂矣!”撒棺砖,曳棺末出,舁归其家。儿果复活。俄索汤粥。良久,说初为人摄往冥司,儿哀诉主者:爹娘老可念,乞尽余年,葬送毕,死无所恨!冥官颇怜之,即云:“今放汝归。语汝父,能弃打捕之业,汝命可延矣!”其父闻此语,尽焚网罟之属,挈儿入寺供佛。寺有一僧吕姓者,年未四十,仪表殊伟,曾上州作纲首。张童即前问僧:“师亦还魂耶?”吕云:“何曾死?”张童言,我在冥中引问次,见师在殿角铜柱上,铁绳系足,狱卒往来以棓撞师腋下,流血淋漓。及放归时,曾问监卒,吕师何故受罪?乃云:“他多脱下斋主经文,故受此报。”吕闻大骇。盖其腋下病一漏疮,已三年矣!儿初不知。吕遂洁居一室,日以诵经为课。凡三年,疮乃平。
宋本
宋本,元,大都人,字诚夫。至治初,进士第一,官监察御史、集贤学士兼国子祭酒,卒谥正献,有《至治集》。
工狱
京师小木局,木工数百人,官什伍其人,置长分领之。一工与其长争,长曲不下,工遂绝不往来。半岁,众工谓口语非大嫌,醵酒肉,强工造长居和解之,乃欢如初。暮醉散去。工妇淫,素与所私者谋戕良人,不得间。是日以其醉于仇而返也,杀之,仓卒藏尸无所。室有土榻,榻中空,盖寒则以厝火者,乃启榻砖置尸空中,空狭,割为四五始容焉,复砖故所。明日,妇往长家哭曰:“吾夫昨不归,必而杀之!”讼诸警巡院。
院以长仇也,逮至,榜掠不胜毒。自诬服。妇发丧成服,召比丘修佛事,哭尽哀。院诘长尸处,曰:“弃壕中。”责仵作二人索之壕,弗得。仵作本治丧者,民不得良死而讼者主之,是故常也。刑部、御史、京尹交促具狱,甚急。二人者期十日得尸,不得,笞。既乃竟不得,笞。期七日,又不得。期五日,期三日,四被笞,终不得,而期益近。二人叹惋,循壕相语,笞无已时,因谋别杀人应命。暮坐水傍,一翁骑驴渡桥,犄角挤堕水中,纵驴去。惧状不类,不敢辄出,又数受笞,涉旬余,度翁烂不可识,举以闻院。召妇审视,妇抚大号曰:“是矣,吾夫死乃尔若耶!”取夫衣招魂壕上,脱笄珥具棺葬之。狱遂成。院当长死,案上,未报可。
骑驴翁之族物色翁不得,一人负驴皮道中过,宛然其所畜,夺而披视,血皮未燥,执诉于邑。亦以鞠讯惨酷,自诬劫翁驴,翁拒而杀之,尸葬某地。辄更曰某地,辞数更,卒不见。负皮者瘐死狱中。
岁余,前长奏下,缚出狴犴,众工随而若雷。虽皆愤其冤,而不能为之明,环视无可奈何。长竟斩。众工愈哀叹不置,遍访其事无所得,不知为计,乃聚议裒交钞百锭,处处置衢路:“有得某工死状者,酬以是。”亦寂然无应者。
初,妇每修佛事,则丐者坌至,求供饭。一故偷常从丐往乞。一日,偷将盗他人家,尚早,不可,既熟妇门户,乃暗中依其垣屋以须。迫钟时,忽醉者踉跄而入,酗而怒妇,詈之,拳之,且蹴之,妇不敢出声。醉者睡,妇微谇烛下曰:“缘而杀吾夫,体骸异处土榻中,二岁余矣!榻既不可火,又不敢塓治,吾夫尚不知腐尽以否?今乃虐我!”叹息饮泣。偷立牖外悉得之,默自贺曰:“奚偷为!”明发入局中,号于众:“吾已得某工死状,速付我钱!”众以其故偷,不肯,曰:“必暴著乃可。”遂书合,分支与偷。“且俾众遥随我往!”偷阳被酒,入妇舍挑之。妇大骂:“丐敢尔!”邻居皆不平偷,将殴之。偷遽去土榻席,扳砖,作欲击斗状,则尸见矣。众工突入,偿偷购,反接妇送官。妇吐实,醉者则所私也。官复穷壕中死人何从来?仵作款:“挤何物骑驴翁堕水。”仵作诛,妇洎所私者磔于市。先主长死吏,皆废终身。官知水中翁,即乡瘐死者事,然以发之则吏又有得罪者数人,遂寝,负皮者冤竟不白。
王恽,元,汲县人,字仲谋,官翰林学士,有《王堂佳话》、《秋涧集》。
烈妇胡氏传
刘平妻胡氏,滨州渤海县秦台乡田家子。至元庚午,平挈胡洎二子,南戍枣阳,垂至,宿沙河岸。夜半,有虎突来,咥平左,曳之而去。胡即抽刀前追,可十许步,及之,径刺虎,划肠而出,毙焉。趣呼夫,犹生,曰:“可忍死去此,若他虎复来,奈何!”委装车,遂扶伤携幼,涉水而西。黎明,及季阳堡,诉于戍长赵侯,为救药之。军中聚观,哀平之不幸,咤胡之勇烈也。信宿,平以伤死,赵移其事上闻,得复役终身。嘻,胡柔懦者也,非不惧兽之残酷,正以援夫之气激于衷,知有夫而不知有虎也。平虽死,其志烈言言,方之太山。虢妇,何壮毅哉!
刘基,名青田人,字伯温。元末进士,佐太祖定天下,累官御史中丞,诸大典制,皆基与李善长、宋濂计定,封诚意伯,卒谥文成。基博通经史,尤精象纬之学,有《郁离子》、《覆瓿集》、《写情集》、《犂眉公集》等书。
卖柑者言
杭有卖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溃。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剖其中,干若败絮。予怪而问之曰:“若所市于人者,将以实笾豆、奉祭祀、供宾客乎?将衒外以惑愚瞽乎?甚矣哉,为欺也。”
卖者笑曰:“吾业是有年矣,吾赖是以食吾躯。吾售之,人取之,未尝有言,而独不足子所乎?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孙、吴之略耶?峨大冠、拖长绅者,昂昂乎庙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业耶?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坐糜廪粟而不知耻。观其坐高堂,骑大马,醉醇醴而饫肥鲜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
予默默无以应,退而思其言,类东方生滑稽之流。岂其愤世疾邪者耶?而托于柑以讽耶?
苏伯衡,小传见《列代论文名著》类。
瞽说 好利
东郭氏之猫,群聚于庭,首以相枕,足以相拊,尾以相戏,舌以相咶,甚相狎也。投之腐鼠,皆铤而起。得者驰以去,不得者或逐其后,或据其前,或号其右,或玃其左,相与斗且噬矣。
空同子曰:利之善移心术也,如此夫,物交于前,欲炎于中,恐已不得而人得之也。虽腐鼠之微,甚狎之猫,斗而噬弗顾矣,而况有大于鼠者乎?今之人平居相与握手附耳,以致欢忻洽爱,自谓骨肉良不过是。及乎势位一接,幸于得而忘其所以为义,丑诋而深排,阴挤而阳夺,不得之不已。心术之移于利也如是,则与东郭氏之猫何异哉?
方孝孺,明,宁海人,字希直。从宋濂游,工古文,建文之难殉节死,有《逊志斋集》。
吴士
吴士好夸言,自高其能,谓举世莫及。尤喜谈兵,谈必推孙、吴。遇元季乱,张士诚称王姑苏,与国朝争雄,兵未决。士谒士诚曰:“吾观今天下形势,莫便于姑苏,粟帛莫富于姑苏,甲兵莫利于姑苏,然而不霸者,将劣也。今大王之将,皆任贱丈夫,战而不知兵,此鼠斗耳。王果能将吾,中原可得,于胜小敌何有!”士诚以为然,俾为将,听自募兵,戒司粟吏,勿与较赢缩。士尝游钱塘,与无赖懦人交,遂募兵于钱塘,无赖士皆起从之,得官者数十人,月靡粟万计。日相与讲击刺坐作之法,暇则斩牲具酒,燕饮其所募士,实未尝能将兵也。李曹公破钱塘,士及麾下遁去不敢少格,蒐得,缚至辕门诛之。垂死犹曰:“吾善孙、吴法。”
越巫
越巫,自诡善驱鬼物。人病,立坛场,鸣角振铃,跳掷叫呼,为胡旋舞,禳之。病幸已,馔酒食,持其资去,死则诿以他故,终不自信其术之妄。恒夸人曰:“我善治鬼,鬼莫敢我抗。”恶少年愠其诞,其夜归,分五六人,栖道旁木上,相去各里所,候巫过,下沙石击之。巫以为真鬼也,即鸣其角,且角且走,心大骇,首岑岑加重,行不知足所在。稍前,骇颇定,木间沙乱下如初,又鸣其而角,角不能成音,走愈急。复至前,复如初,手气慑,不能角;角坠,振其铃,既而铃坠,唯大叫以行。行闻履声及叶鸣谷响,亦皆以为鬼号,求救于人甚哀。夜半抵家,大哭叩门,其妻问故,舌缩不能言,唯指床曰:“亟扶我寝,我遇鬼,今死矣!”扶至床,胆裂死,肤色如蓝。巫至死不知其非鬼。
马中锡,明,故城人,字天禄。成化进士,官至都御史,有《东田漫稿》、《别本东田集》。
中山狼传
赵简子大猎于中山,虞人导前,鹰犬罗后,捷禽鸷兽,应弦而倒者,不可胜数。有狼当道,人立而啼。简子唾手登车,援乌号之弓,挟肃慎之矢,一发饮羽,狼失声而逋。简子怒,驱车逐之。惊尘蔽天,足音鸣雷,十步之外,不辨人马。
时墨者东郭先生将北适中山以干仕。策蹇驴,囊图书,夙行失道,望尘惊悸。狼奄至,引首顾曰:“先生岂有志于济物哉?昔毛宝放龟而得渡,隋侯救蛇而获珠。龟蛇固勿灵于狼也。今日之事,何不使我得早处囊中以苟延残喘乎?异日倘得脱颖而出,先生之恩,生死而肉骨也,敢不努力以效龟蛇之诚!”
先生曰:“嘻!私汝狼以犯世卿、忤权贵,祸且不测,敢望报乎?然墨之道,兼爱为本,吾终当有以活汝。脱有祸,固所不辞也!”乃出图书,空囊橐,徐徐焉实狼其中,前虞跋胡,后恐疐尾,三纳之而未克。徘徊容与,追者益近。
狼请曰:“事急矣!先生果将揖逊救焚溺而鸣銮避寇盗耶?惟先生速图!”乃跼蹐四足,引绳而束缚之,下首至尾,曲脊掩胡,猬缩蠖屈,蛇盘龟息,以听命先生。先生如其指,纳狼于囊。遂括囊口,肩举驴上,引避道左,以待赵人之过。
已而,简子至,求狼弗得,盛怒。拔剑斩辕端示先生,骂曰:“敢讳狼方向者,有如此辕!”先生伏踬就地,匍匐以进,跽而言曰:“鄙人不慧,将有志于世,奔走遐方,自迷正途,又安能发狼踪以指示夫子之鹰犬也?然尝闻之,‘大道以多歧亡羊’。夫羊,一童子可制之,如是其驯也,尚以多歧而亡;狼非羊比,而中山之歧可以亡羊者何限?乃区区循大道以求之,不几于守株缘木乎?况田猎,虞人之所事也,君请问诸皮冠;行道之人何罪哉?且鄙人虽愚,独不知夫狼乎?性贪而狠,党豺为虐,君能除之,固当窥左足以效微劳,又肯讳之而不言哉?”简子默然,回车就道。先生亦驱驴兼程而进。
良久,羽旄之影渐没,车马之音不闻。狼度简子之去远,而作声囊中曰:“先生可留意矣!出我囊,解我缚,拨矢我臂,我将逝矣。”先生举手出狼。狼咆哮谓先生曰:“适为虞人逐,其来甚速,幸先生生我。我馁甚,馁不得食,亦终必亡而已。与其饥死道路,为群兽食,毋宁毙于虞人,以俎豆于贵家。先生既墨者,摩顶放踵,思一利天下,又何吝一躯啖我而全微命乎?”遂鼓吻奋爪以向先生。
先生仓卒以手搏之,且搏且却,引蔽驴后,便旋而走。狼终不得有加于先生,先生亦极力拒,彼此俱倦,隔驴喘息。先生曰:“狼负我!狼负我!”狼曰:“吾非固欲负汝,天生汝辈,固需我辈食也!”
相持既久,日晷游移,先生窃念:“天色向晚,狼复群至,吾死已夫!”因狼曰:“民俗,事疑必询三老。第行矣,求三老而问之。苟谓我可食,即食;不可,即已!”狼大喜,即与偕行。逾时,道无行人。狼馋甚,望老木僵立路侧,谓先生曰:“可问是老。”先生曰:“草木无知,叩焉何益?”狼曰:“第问之,彼当有言矣!”
先生不得已,揖老木,具述始末,问曰:“若然,狼当食我邪?”木中轰轰有声,谓先生曰:“我杏也,往年老圃种我时,费一核耳。逾年华,再逾年实,三年拱把,十年合抱,至于今二十年矣。老圃食我,老圃之妻子食我,外至宾客,下至于仆,皆食我;又复鬻实于市以规利于我,其有功于老圃甚巨。今老矣,不得敛华就实,贾老圃怒,伐我条枚,芟我枝叶,且将售我工师之肆取直焉。噫!樗朽之材,桑榆之景,求免于斧钺之诛而不可得。汝何德于狼,乃觊免乎?是固当食汝。”言下,狼复鼓吻奋爪,以向先生。
先生曰:“狼爽盟矣!矢询三老,今值一杏,何遽见迫耶?”复与偕行。狼愈急,望见老牸曝日败垣中,谓先生曰:“可问是老。”先生曰:“向者草木无知,谬言害事。今牛,禽兽耳,更何问焉?”狼曰:“第问之。不问,将咥汝!”
先生不得已,揖老牸,再述始末以问。牛皱眉瞪目,舐鼻张口,向先生曰:“老杏之言不谬矣。老牸茧栗少年时,筋力颇健。老农卖一刀以易我,使我贰群牛,事南亩。既壮,群牛日以老惫,凡事我都任之:彼特驰驱,我伏田车,择便途以急奔趋;彼将躬耕,我脱辐衡,走郊垌以辟榛荆。老农亲我犹左右手,衣食仰我而给,婚姻仰我而毕,赋税仰我而输,仓庾仰我而实。我亦自谅,可得帷席之蔽如马狗也。往年家储无儋石,今麦收多十斛矣;往年穷居无顾藉,今掉臂行村社矣;往年尘卮罂,涸唇吻,盛酒瓦盆半生未接,今酝黍稷,据尊罍,骄妻妾矣;往年衣短褐,侣木石,手不知揖,心不知学,今持兔园册,戴笠子,腰韦带,衣宽博矣。一丝一粟,皆我力也。顾欺我老弱,逐我郊野;酸风射眸,寒日吊影;瘦骨如山,老泪如雨;涎垂而不可收,足挛而不可举;皮毛俱亡,疮痍未瘥。老农之妻妒且悍,朝夕进说曰:‘牛之一身,无废物也:肉可脯,皮可鞟,骨角且切磋为器。’指大儿曰:‘汝受业庖丁之门有年矣,胡不砺刃于硎以待?’迹是观之,是将不利于我,我不知死所矣!夫我有功,彼无情乃若是,行将蒙祸。汝何德于狼,觊幸免乎?”言下,狼又鼓吻奋爪,以向先生。
先生曰:“毋欲速!”遥望老子杖藜而来,须眉皓然,衣冠闲雅,盖有道者也。先生且喜且愕,舍狼而前,拜跪啼泣,致辞曰:“乞丈人一言而生!”丈人问故。先生曰:“是狼为虞人所窘,求救于我,我实生之。今反欲咥我,力求不免,我又当死之。欲少延于片时,暂定是于三老。初逢老杏,强我问之,草木无知,几杀我;次逢老牸,强我问之,禽兽无知,又将杀我;今逢丈人,岂天之未丧斯文也!敢乞一言而生。”因顿首杖下,俯伏听命。
老丈闻之,欷歔再三,以杖叩狼曰:“汝误矣!夫人有恩而背之,不祥莫大焉。儒谓受人恩而不忍背者,其为子必孝;又谓虎狼知父子。今汝背恩如是,则并父子亦无矣!”乃厉声曰:“狼速去!不然,将杖杀汝!”
狼曰:“丈人知其一,未知其二。请诉之,愿丈人垂听。初,先生救我时,束缚我足,闭我囊中,压以诗书,我鞠躬不敢息;又蔓词以说简子,其意盖将死我于囊而独窃其利也。是安可不咥?”丈人顾先生曰:“果如是,是羿亦有罪焉?”先生不平,具状其囊狼怜惜之意。狼亦巧辩不已,以求胜。丈人曰:“是皆不足以执信也。试再囊之,吾观其状,果困苦否。”狼欣然从之,信足先生。先生复缚置囊中,肩举驴上,而狼未知之也。丈人附耳谓先生曰:“有匕首否?”先生曰:“有。”于是出匕。丈人目先生,使引匕刺狼。先生曰:“不害狼乎?”丈人笑曰:“禽兽负恩如是,而犹不忍杀。子固仁者,然愚亦甚矣。从井以救人,解衣以活友,于彼计则得,其如就死地何!先生其此类乎?仁陷于愚,固君子之所不与也。”言已大笑,先生亦笑,遂举手助先生操刃,共殪狼,弃道上而去。
陆荣
陆荣,明,昆山也,字文量,成化进士,历官浙江参政,有《菽园杂记》。
阿留传
阿留者,太仓周元素家僮也。性痴呆无状,而元素终畜之。尝使执洒扫,终朝运帚,不能洁一庐。主怒之,则掷帚于地,曰:“汝善是,何烦我为?”元素或他出,使之应门;宾客虽稔熟者,不能举其名。问之,则曰:“短而肥者,瘦而髯者,美姿容者,龙钟而曳杖者。”后度悉不记,则阖门拒之。家蓄古尊、彝、鼎、敦数物,客至出陈之。留伺客退,窃叩之曰:“非铜乎?何黯黑若是也?”走取沙石,就水磨涤之。短榻缺一足,使留断木之歧生者为之。持斧、锯历园中竟日,及其归,出二指状曰:“木枝皆上生,无下向者。”家为之哄然。舍前植新柳数株,元素恐为邻儿所撼,使留守焉;留将入饭,则收而藏之。其可笑事,率类此。
元素工楷书,尤善绘事。一日,和粉墨,戏语曰:“汝能为是乎?”曰:“何难乎是。”遂使为之,浓淡参亭,一若素能。屡试之,亦无不如意者。元素由是专任之,终其身不弃焉。
传者曰:“樗栎不材,薪者不弃;砂石至恶,玉人赖焉;盖天地间无弃物也。矧灵于物者,独无可取乎?阿留痴呆无状,固弃材耳;而卒以一长见试,实元素之能容也。今天下正直静退之士,每不为造命者所知;迟钝疏阔者,又不为所喜。能知而且喜矣,用之不能当其材,则废弃随之。于戏!今之士胡不幸,而独留之幸哉?
田汝成,明,钱塘人,字叔禾。嘉靖进士,历官西南各省,谙晓先朝遗事,著有《炎徼纪闻》、《西湖游览志》。
阿寄传
阿寄者,淳安徐氏仆也。徐氏昆弟别产而居:伯得一马,仲得一牛,季寡妇得阿寄。寄年五十余矣,寡妇泣曰:“马则乘,牛则耕,踉跄老仆,乃费我藜羹!”阿寄叹曰:“噫!主谓我力不牛马若耶!”乃画策营生,示可用状。寡妇悉簪珥之属,得银一十二两,畀寄,寄则入山贩漆,期年而三其息,谓寡妇曰:“主无忧,富可立致矣。”又二十年而致产数万金,为寡妇嫁三女,婚两郎,赍聘皆千金。又延师教两郎,皆输粟为太学生,而寡妇则阜然财雄一邑矣。
顷之,阿寄病且死,谓寡妇曰:“老奴马牛之报尽矣。”出枕中二楮,则家计巨细悉均分之,曰:“以此遗两郎君,可世守也!”言讫而终。徐氏诸孙或疑寄私蓄者,窃启其箧,无寸丝粒粟之储焉。一妪一儿,仅敝缊掩体而已。
呜呼!阿寄之事,予盖闻之俞鸣和云。
夫臣之于君也,有爵禄之荣,子之于父也,有骨肉之爱。然垂缨曳绶者,或不讳为盗臣;五都之豪,为父行贾,匿良献苦,否且德色也。阿寄村鄙之民,衰迈之叟,相嫠人,抚髫种,而株守薄业,户祚凋落,沟壑在念,非素闻诗礼之风心激宠荣之慕也。乃肯毕心殚力,昌振镃基,公而忘私,毙而后已,是岂寻常所可及哉!
鸣和,又曰:“阿寄老矣,见徐氏之族,虽幼必拜,骑而遇诸途,必控勒将数百武以为常。见主母不睇视,女虽幼,必传言,不离立也。”若然,则缙绅读书明礼义者,何以加诸!以此心也,奉君亲,虽谓之大忠纯孝可也。
袁宏道
袁宏道,明,公安人,字中郎,万历进士。为诗文主妙悟,矫王、李剽窃之弊,时称公安体,有《袁中郎集》。
醉叟传
醉叟者,不知何地人,亦不言其姓字,以其常醉,呼曰醉叟。岁一游荆澧间,冠七梁冠,衣绣衣,高颧阔辅,修髯便腹,望之如悍将军。年可五十余,无伴侣弟子。手提一黄竹篮,尽日酣沉,白昼如寐。百步之外,糟风送鼻。遍巷陌索酒,顷刻数十余家,醉态如初。不穀食,唯啖蜈蚣、蜘蛛、癞虾蟆,及一切虫蚁之类。市儿惊骇,争握诸毒以供,每游行时,随而观者,常百余人。人有侮之者,漫作数语,多中其阴事,其人骇而反走。篮中尝畜干蜈蚣数十条。问之,则曰:“天寒酒可得,此物不可得也。”
伯修予告时,初闻以为传言者过,召而饮之。童子觅毒虫十余种进,皆生啖之。诸小虫浸渍杯中,如鸡在醢,与酒俱尽。蜈蚣长五六寸者,夹以柏叶,去其钳,生置口中,赤爪狞狞,屈伸唇髭间,见者肌栗。叟方得意大嚼,如食熊白豚乳也。问诸味孰佳?叟曰:“蝎味大佳,惜南中不可得。蜈蚣次之,蜘蛛小者胜。独蚁不可多食,多食则闷。”问食之有何益?曰:“无益,直戏耳。”后与余往来渐熟,每来踞坐砌间,呼酒痛饮,或以客礼礼之,即不乐。信口浪谈,事多怪诞。每数十语,必有一二说入微者。诘之不答,再诘之,即佯以他辞对。
一日,偕诸舅出游,谈及金、焦之胜,道值叟,二舅言某年曾登金山。叟笑曰:“得非某参戎置酒,某幕客相从乎?”二舅惊愕,诘其故,不答。后有人窃窥其篮,见有若告身者,或云曾为彼中万户,理亦有之。叟踪迹怪异,居止无所,晚宿古庙,或阛檐下。口中常提“万法归一,一归何处”。凡行住坐眠,及对谈之时,皆呼此二语。有询其故者,叟终不对。往余赴部时,犹见之沙市,今不知在何所矣。
石公曰:“余闻市肆间,每见异人,恨不得其踪迹。因叹山林岩壑,异人之所窟宅,见于市肆者,十一耳。至于史册所记,稗官所书,又不过市肆之十一。其人既无自见之心,所与游又皆屠沽市贩游僧乞食之辈,贤士大夫知而传之者几何哉?余往闻澧州有冠仙姑及一瓢道人。近日武、汉之间,有数人行事亦怪,有一人类知道者。噫!岂所谓龙德而隐者哉?”
江盈科,明,桃源人,字进之,号绿罗山人。万历进士,官至四川提学副使,有《明十六种小传》。
雪涛小说 妄心
见卵求夜,庄周以为早计,及观恒人之情,更有早计于庄周者。
一市人贫甚,朝不谋夕。偶一日拾得一鸡卵,喜而告其妻曰:“我有家当矣!”妻问安在?持卵示之,曰:“此是!然须十年,家当乃就。”因与妻计曰:“我持此卵,借邻人伏鸡乳之;待彼雏成,就中取一雌者,归而生卵,一月可得十五鸡;两年之内,鸡又生鸡,可得鸡三百,堪易十金。我以十金易五牸,牸复生牸,三年可得二十五牛;牸所生者,又复生牸,三年可得百五十牛,堪易三百金矣。吾持此金举责,三年间,半千金可得也;就中以三之二市田宅,以三之一市僮仆,买小妻,我乃与尔优游以终余年,不亦快乎?”妻闻欲买小妻,怫然大怒,以手击卵碎之,曰:“毋留祸种!”夫怒,挞其妻。乃质于官,曰:“立败我家者,此恶妇也,请诛之!”官司问:“家何在?败何状?”其人历数自鸡卵起,至小妻止。官司曰:“如许大家当,坏于恶妇一拳,真可诛!”命烹之。妻号曰:“夫所言皆未然事,奈何见烹?”官司曰:“你夫言买妾,亦未然事,奈何见妒?”妇曰:“固然,第除祸欲早耳。”官笑而释之。
噫!兹人之计利,贪心也;其妻之毁卵,妒心也;总之皆妄心也。知其为妄,泊然无嗜,颓然无起,即见在者,且属诸幻,况未来乎?嘻!世之妄意早计,希图非望者,独一算鸡卵之人乎!
魏学洢,明,嘉善人,字子敬,父大中。以数劾魏忠贤,得罪下狱毙。学洢微服入都,营救无效,扶归,晨夕号泣以卒。崇祯初,诏旌为孝子,有《茅檐集》。
核舟记
明有奇巧人曰王叔远,能以径寸之木,为宫室、器皿、人物,以至鸟兽、木石,罔不因势象形,各具情态。尝贻余核舟一,盖大苏泛赤壁云。
舟首尾长约八分有奇,高可二黍许。中轩敞者为舱,箬篷覆之。旁开小窗,左右各四,共八扇。启窗而观,雕栏相望焉。闭之,则右刻“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左刻“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石青糁之。
船头坐三人,中峨冠而多髯者为东坡,佛印居右,鲁直居左。苏、黄共阅一手卷。东坡右手执卷端,左手抚鲁直背。鲁直左手执卷末,右手指卷,如有所语。东坡现右足,鲁直现左足,各微侧,其两膝相比者,各隐卷底衣褶中。佛印绝类弥勒,袒胸露乳,矫首昂视,神情与苏、黄不属。卧右膝,诎右臂支船,而竖其左膝,左臂挂念珠倚之,珠可历历数也。
舟尾横卧一楫。楫左右舟子各一人。居右者椎髻仰面,左手倚一衡木,右手攀右趾,若啸呼状。居左者右手执蒲葵扇,左手抚炉,炉上有壶,其人视端容寂,若听茶声然。
其船背稍夷,则题名其上,文曰:“天启壬戌秋日,虞山王毅叔远甫刻”,细若蚊足,钩画了了,其色墨。又用篆章一,文曰:“初平山人”,其色丹。
通计一舟,为人五;为窗八;为箬篷,为楫,为炉,为壶,为手卷,为念珠各一;对联、题名并篆文,为字共三十有四。而计其长曾不盈寸,盖简桃核修狭者为之。嘻,技亦灵怪矣哉!
王猷定
王猷定,清,南昌人,字于一,明末拔贡生。少以豪侠称,晚寓浙中西湖僧舍,工诗文,有《四照堂文集》。
义虎记
辛丑春,余客会稽,集宋公荔裳之署斋。有客谈虎,公因言其同乡明经孙某,嘉靖时为山西孝义知县,见义虎甚奇,属余作记。
县郭外高唐、孤岐诸山多虎。一樵者朝行丛箐中,忽失足堕虎穴。两小虎卧穴内。穴如覆釜,三面石齿廉利,前壁稍平,高丈许。藓落如溜,为虎径。樵踊而蹶者数,彷徨绕壁,泣待死。日落风生,虎啸逾壁入,口衔生糜,分饲两小虎。见樵蹲伏,张牙奋搏。俄巡视若有思者,反以残肉食樵,入抱小虎卧。樵私度虎饱,朝必及。昧爽,虎跃而出。停午,复衔一麂来,饲其子,仍投馂与樵。樵馁甚,取啖,渴自饮其溺。如是者弥月,浸与虎狎。
一日,小虎渐壮,虎负之出。樵急仰天大号:“大王救我!”须臾,虎复入,拳双足俛首就樵。樵骑虎,腾壁上。虎置樵,携子行。阴崖灌莽,禽鸟声绝,风猎猎从黑林生。樵益急,呼“大王”。虎却顾,樵跽告曰:“蒙大王活我,今相失,惧不免他患。幸终活我,导我中衢,我死不忘报也。”虎颔之,遂前至中衢,反立视樵。樵复告曰:“小人西关穷民也,今去将不复见。归当畜一豚,候大王西关三里外邮亭之下,某日时过飨。无忘吾言。”虎点头,樵泣,虎亦泣。
迨归,家人惊讯。樵语故,共喜。至期具豚,方事宰割,虎先期至,不见樵,竟入西关。居民见之,呼猎者闭关栅,矛梃锐弩毕集,约生擒以献邑宰。樵奔救告众曰:“虎与我有大恩,愿公等勿伤。”众竟擒诣县,樵击鼓大呼。官怒诘,樵具告前事。不信。樵曰:“请验之,如诳,愿受笞!”官亲至虎所,樵抱虎痛哭曰:“救我者大王耶?”虎点头。“大王以赴约入关耶?”复点头。“我为大王请命,若不得,愿以死从大王。”言未讫,虎泪堕地如雨。观者数千人,莫不叹息。官大骇,趋释之,驱至亭下,投以豚,矫尾大嚼,顾樵而去。后名其亭曰“义虎亭”。
王子曰:余闻唐时有邑人郑兴者,以孝义闻,遂以名其县。今亭复以虎名,然则山川之气,固独钟于此邑欤?世往往以杀人之事归狱猛兽,闻义虎之说,其亦知所愧哉!
魏禧
魏禧,小传见《历代论文名著》类。
大铁椎传
大铁椎,不知何许人。北平陈子灿,省兄河南,与遇宋将军家。宋,怀庆青华镇人,工技击,七省好事者皆来学,人以其雄健,呼宋将军云。宋弟子高信之,亦怀庆人,多力善射,长子灿七岁,少同学,故尝与过宋将军。
时座上有健啖客,貌甚寝,右胁夹大铁椎,重四五十斤,饮食拱揖不暂去。柄铁折叠环复,如锁上练,引之长丈许。与人罕言语,语类楚声。扣其乡及姓字,皆不答。既同寝,夜半,客曰:“吾去矣!”言讫不见。子灿见窗户皆闭,惊问信之。信之曰:“客初至,不冠不袜,以蓝手巾裹头,足缠白布,大铁椎外,一物无所持,而腰多白金。吾与将军俱不敢问也。”子灿寐而醒,客则鼾睡炕上矣。
一日,辞宋将军曰:“吾始闻汝名,以为豪,然皆不足用。吾去矣!”将军强留之,乃曰:“吾尝夺取诸响马物,不顺者,辄击杀之。众魁请长其群,吾又不许,是以仇我。久居此,祸且及汝。今夜半,方期我决斗某所。”宋将军欣然曰:“吾骑马挟矢以助战。”客曰:“止!贼能且众,吾欲护汝,则不快吾意。”宋将军故自负,且欲观客所为,力请客。客不得已,与偕行。将至斗处,送将军登空堡上,曰:“但观之,慎弗声,令贼知也。”
时鸡鸣月落,星光照旷野,百步见人。客驰下,吹觱篥数声。顷之,贼二十余骑四面集,步行负弓矢从者百许人。一贼提刀突奔客曰:“奈何杀我兄?”言未毕,客大呼挥椎,贼应声落马,人马尽裂。众贼环而进,客奋椎左右击,人马仆地,杀三十许人。宋将军屏息观之,股栗欲堕。忽闻客大呼曰:“吾去矣。”但见地尘且起,黑烟滚滚,东向驰去。后遂不复至。
魏禧论曰:子房得沧海君力士,椎秦皇帝博浪沙中。大铁椎其人与?予读陈同甫《中兴遗传》,豪俊侠烈魁奇之士,泯泯然不见功名于世者,又何多也!岂天之生才不必为人用欤?抑用之自有时欤?子灿遇大铁椎为壬寅岁,视其貌当年三十,然则大铁椎今四十耳。子灿又尝见其写市物帖子,甚工楷书也。
陈鼎,清,江阴人,字定九,有《东林列传》、《留溪外纪》、《滇黔纪游》。
八大山人传
八大山人,明宁藩宗室,号人屋。人屋者,广厦万间之意也。性孤介,颖异绝伦。八岁即能诗,善书法,工篆刻,尤精绘事。尝写菡萏一枝,半开池中,败叶离披,横斜水面,生意勃然;张堂中,如清风徐来,香气常满室。又画龙,丈幅间蜿蜒升降,欲飞欲动;若使叶公见之,亦必大叫惊走也。善恢谐,喜议论,娓娓不倦,常倾倒四座。父某,亦工书画,名噪江右,然喑哑不能言。
甲申国亡,父随卒。人屋承父志,亦喑哑。左右承事者,皆语以目;合则颔之,否则摇头。对宾客寒暄以手,听人言古今事,心会处,则哑然笑。如是十余年,遂弃家为僧,自号曰“雪个”。未几病颠,初则伏地呜咽,已而仰天大笑,笑已,忽跌踊跃,叫号痛哭。或鼓腹高歌,或混舞于市,一日之间,颠态百出。市人恶其扰,醉之酒,则颠止。岁余,病间,更号曰“个山”。既而自摩其顶曰:“吾为僧矣,何可不以驴名?”遂更号曰“个山驴”。数年,妻子俱死。或谓之曰:“斩先人祀,非所以为人后也,子无畏乎?”个山驴遂慨然蓄发谋妻子,号“八大山人”。其言曰:“八大者,四方四隅,皆我为大,而无大于我也。”
山人既嗜酒,无他好。人爱其笔墨,多置酒招之,预设墨汁数升、纸若干幅于座右。醉后见之,则欣然泼墨广幅间,或洒以敝帚,涂以败冠,盈纸肮脏,不可以目。然后捉笔渲染,或成山林,或成丘壑,花鸟竹石,无不入妙。如爱书,则攘臂搦管,狂叫大呼,洋洋洒洒,数十幅立就。醒时,欲求其片纸只字不可得,虽陈黄金百镒于前,勿顾也,其颠如此。
外史氏曰:“山人果颠也乎哉?何其笔墨雄豪也?余尝阅山人诗画,大有唐宋人气魄。至于书法,则胎骨于晋魏矣。问其乡人,皆曰得之醉后。呜呼!其醉可及也,其颠不可及也!”
徐芳
徐芳,字仲光。以下三篇,皆录自张潮之《虞初新志》,其里居事迹俱未详。
换心记
万历中,徽州进士某太翁,性卞急,家故饶赀,而不谐于族。其足两腓瘦削无肉,或笑之曰:“此相当乞。”翁心恨之。生一子,即进士公,教之读书,性奇僿,咿唔十数载,寻常书卷,都不能辨句读。或益嘲笑之,曰:“是儿富贵,行当逼人。”翁闻益恚。
有远族侄某,负文名,翁厚币延致,使师之,曰:“此子可教则教,必不可,当质语予,无为久羁。”侄受命,训牖百方,而懵如故。岁暮辞去,曰:“某力竭矣。且叔产固丰,而弟即鲁,不失田舍翁,奈何以此相强?”翁曰:“然!”退而嗔语妇曰:“生不肖子,乃翁真乞矣!”趣治具饯师,而私觅大梃,靠壁间,若有所待。盖公恨进士辱己,意且扑杀之,而以产施僧寺,作终老计。母知翁方怒,未可返,呼进士窃语,使他避。
进士甫新娶,是夜合户筹议,欲留,恐祸不测;欲去,无所之。则夫妇相持大哭,不觉夜半。倦极假寐,见有金甲神拥巨斧,排闼入,捽其胸,劈之,抉其心出,又别取一心纳之,大惊而寤。
次日,翁延侄饮为别。翁先返,进士前送至数里,最后牵衣流涕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师何忍某之归而就死?”师矍然曰:“安得此达者言?”进士曰:“此自某意。且某此时,颇觉胸次开朗,愿更从师卒业。”因述夜来梦。师叩以所授书,辄能记诵,乃大骇,亟与俱返。
翁闻剥啄声,掣梃门俟。已闻师返,则延入。师具以途中所闻告。翁以为谬,试之良然,乃大喜。自是敏颖大著,不数岁,补邑诸生。又数岁,联捷成进士。报至之日,翁坐胡床,大笑曰:“乃公自是免于乞矣!”因张口哑哑而逝。
族子某为郡从事,庚辰与予遇山左道中,缕述之。古今未闻有换心者,有之,自此始。精诚所激,人穷而神应之。进士之奇颖,进士之奇愚逼而出也,所谓德慧存乎疢疾者也。或曰:“今天下之心,可换者多矣,安得一一捽其胸剖之,易其残者而使仁,易其污者而使廉,易其奸回邪佞者而使忠厚正直?”愚山子曰:“若是,神之斧日不暇给矣!且今天下之心皆是矣,又安所得仁者、廉者、若忠、直者而纳之,而因易之哉?”
甘表
甘表,字中素。
赵希乾传
赵希乾,南丰东门人,幼丧父,以织布为业。年十七,母抱病月余,日夜祈祷身代,不少愈。往问吉凶于日者,日者推测素验,言母命无生理。又往卜于市,占者复言不吉。希乾踟蹰不去,曰:“何以救母病?”占者恶其烦数,曰:“汝母病必不治,若欲求愈,无乃割心救之耶?”希乾归,侍母左右,见病益危笃。时日光斜射床席,形影孑立,寂寂旁无一人。希乾忽起去,笥中得薙发小刀,立于窗外,剖胸,深寸许,以手入取其心,不可得。忽风声震飒,门户胥动,以为有人至。四顾周章,急取得肠,抽出,割数寸。盖人惊则心上忡,肠盘旋满胸腹云。希乾置肠于釜上,昏仆就室而卧。顷刻,母姑来视病,见釜上物,以为希乾股肉也,烹而进之母。再视希乾,则血淋漓心腹间,不能出声,始知希乾为割心矣。城邑喧然传其事,闻于令,令亲往视之,命内外医调治母子病。不数日,母病愈。旬日,希乾亦渐次进饮食。胸前肠出不得纳,每日子午间,粪滴沥下。月余后,希乾起无恙,终身矢从胸上出。
赵氏故宋裔,为南丰巨族。宗党以为奇孝,供赡其母子,而更教之读书。学使者侯峒曾闻其事,取充博士弟子员。崇祯壬午,以恩诏天下学,选一人贡于成均。学使者吴石渠既考试毕,进诸生而告之曰:“百行以孝为先。赵希乾割心救母,不死,不可以寻常论。建武多才,校士衡文,希乾不应入选。今欲诸生让贡希乾,以示奖劝。”诸生咸顿首悦服。于是以希乾选补壬午恩贡。又三四年而有甲申、乙酉之变。希乾避乱山中,将母不遑,遂卖卜,逃走于四方,以养其母。又十余年,母寿八十余而卒。
予自幼时,常见希乾过先君谈,饮食起居如常人,面黎黝,高准方耳,睛光满眸子,欣然而长,多浑朴之风。与之立久,胸间时闻秽气。予年十岁,先君请希乾入书室,命表肃揖再拜,求解衣开胸视之。两乳正中间,肠突出寸许,色鲜红如血。以丝带系竹筒悬于颈,乘其肠粪出,洗换竹筒,日必再三换,常时滴黄水不绝;盖已三十余年。自是希乾少家居,母死未十年,而希乾亦卒,年六十一。
甘表曰:朝廷不旌毁伤愚孝,尚矣!然希乾一念之诚,若有以通天地、格神鬼也,岂不可嘉哉?汤公惕庵最恶言希乾事,予则以为应出特典,一加旌赏。盖事不可法而可传,使知孝行所感,虽剖胸断肠而不死,岂非天之所以旌之耶?天旌之,谁能不旌之?然旌而不传,不若不旌而传也。安得龙门之书以施于后世哉?呜呼,古今忠孝之士,非愚不能成。而世之身没而名不传者,又何多也?悲夫!
戴榕
戴榕,字文昭。
黄履庄小传
黄子履庄,予姑表行也。少聪颖,读书不数过,即能背诵。尤喜出新意,作诸技巧。七八岁时,尝背垫师,暗窃匠氏刀锥,凿木人长寸许,置案上能自行走,手足皆自动,观者异以为神。十岁外,先姑父弃世,来广陵,与予同居。因闻泰西几何比例、轮捩机轴之学,而其巧因以益进。尝作小物自怡,见者多竞出重价求购。体素病,不耐人事,恶剧嬲,因竟不作,于是所制始不可多得。
所制亦多,予不能悉记。犹记其作双轮小车一辆,长三尺许,约可坐一人,不烦推挽能自行;行住,以手挽轴旁曲拐,则复行如初;随住随挽,日足行八十里。作木狗,置门侧,卷卧如常,惟人入户,触机则立吠不止,吠之声与真无二,虽黠者不能辨其为真与伪也。作木鸟,置竹笼中,能自跳舞飞鸣,鸣如画眉,凄越可听。作水器,以水置器中,水从下上射如线,高五六尺,移时不断。所作之奇俱如此,不能悉载。
有怪其奇者,疑必有异书,或有异传。而予与处者最久,且狎,绝不见其书。叩其从来,亦竟无师傅,但曰:“予何足奇?天地人物,皆奇器也。动者如天,静者如地,灵明者如人,赜者如万物,何莫非奇?然皆不能自奇,必有一至奇而不自奇者以为源,而且为之主宰,如画之有师,土木之有匠氏也,夫是之为至奇。”予惊其言之大,而因是亦具知黄子之奇,固自有其独悟,非一物一事求而学之者所可及也。昔人云:“天非自动,必有所以动者;地非自静,必有所以静者。”黄子之奇,其得其奇之所以然乎?
黄子性简默,喜思。与予处,予尝纷然谈说,而黄子则独坐静思。观其初思求入,亦戛戛似难,既而思得,则笑舞从之。如一思碍而不得,必拥衾达旦,务得而后已焉。黄子之奇,固亦由思而得之者也,而其喜思则性出也。
黄子生丙申,于今二十八岁,其年月日时,与予生期毫发无异,亦奇也,因附书之。〔张潮曰:“泰西人巧思,百倍中华,岂天地灵秀之气,独钟后彼方耶?予友梅子定九、吴子师邵,皆能通乎其术。今又有黄子履庄。可见华人之巧,未尝或让于彼;只因不欲以技艺成名,且复竭其心思于富贵利达,不能旁及诸技,是以巧思逊泰西一筹耳。原本《奇器目略》颇详,兹偶录数条,以见一斑云。”〕
附奇器目略
一、验器。冷热燥湿,皆以肤验,而不可以目验者,今则以目验之。
验冷热器:此器能诊试虚实,分别气候,证诸药之性情。其用甚广,另有专书。
验燥湿器:内有一针,能左右旋,燥则左旋,湿则右旋,毫发不爽,并可预证阴晴。
一、诸镜。德之崇卑,唯友见之;面之媸妍,唯镜见之。镜之用,止于见己,而亦可以见物,故作诸镜以广之。
千里镜:大小不等。
取火镜:向太阳取火。
临画镜。
取水镜:向太阴取水。
显微镜。
多物镜
瑞光镜:制法大小不等,大者径五六尺,夜以灯照之,光射数里,其用甚巨。冬月人坐光中,遍体生温,如在太阳之下。
一、诸画。画以饰观,或平面而见为深远,或一面而见为多面,皆画之变也。
远视画。
旁视画。
镜中画。
管窥镜画:全不似画,以管窥之,则生动如真。
上下画:一画上下观之,则成二画。
三面画:一画三面观之,则成三画。
一、玩器。器虽玩而理则诚,夫玩以理出,君子亦无废乎玩矣。
自动戏:内音乐俱备,不烦人力,而节奏自然。
真画:人物鸟兽,皆能自动,与真无二。
灯衢:作小屋一间,内悬灯数盏。人入其中,如至通衢大市,人烟稠杂,灯火连绵,一望数里。
自行驱暑扇:不烦人力,而一室皆风。
木人掌扇。
一、水法。农必借水而成,水之用大矣,而亦可为诸玩,作水器。
龙尾车:一人能转多车,灌田最便。
一线泉:制法不等。
柳枝泉:水上射复下,如柳枝然。
山鸟鸣:声如山鸟。
鸾凤吟:声如鸾凤。
报时水。
瀑布水。
一、造器之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况目中所列诸器,有非寻常斤斧所能造者。作造器之器。
方圆规矩。
就小画大规矩。
就大画小规矩。
画八角六角规矩。
造诸镜规矩。
造法条器。
李渔,清,钱塘人,字笠翁。康熙时,流寓金陵,著一家言,能为唐人小说。精识曲,时称李十郎,有《风筝误》等传奇十种。
秦淮健儿传
嘉靖中,秦淮民间有一儿,貌魁梧,色黝异。生数月,便不乳,与大人同饮啜。周岁怙恃交失,鞠于外氏。长有膂力,善拳击,尝以一掌毙一犬,人遂呼为“健儿”。
健儿与群儿斗,莫不辟易。群儿结数十辈攻之,健儿纵拳四挥,或啼或号,各抱头归,诉其父兄,父兄来叱曰:“谁家豚犬,敢与老子相触耶?”健儿曰:“焉敢相触,为长者服步武之劳,则可耳。”乃至父兄前,以两手擎父兄,两胫去地二尺许,且行且止,或昂之使高,或抑之使下,父兄恐颠仆,莫敢如何,但咭咭笑,乡人哄焉。健儿性善动,不喜读书。外氏命就外傅,不率教。师夏楚之,则夺朴裂眦曰:“功名应赤手致,焉用琐琐章句为!”师出即与同塾诸儿斗,诸儿无完肤。又时盗其外氏簪珥衣物,向酒家饮。醉即猖狂生事,外氏苦之,逐于外。为人牧羊,每窃羊换饮,诈言多歧亡。主人怒,复见摈。
时已弱冠矣,闻倭入寇,乃大快曰:“是我得意时也!”即去海上从军,从小校擢功至裨将。与僚友饮,酒酣,斗,力毙之,罪当死;遂弃官,逃之泗,易姓名,隐于庖丁。民家有犊,丙夜往盗之,牵出,必剧呼曰:“君家牛,我骑去矣!”呼竟,倒骑牛背,以斧砍牛臀,牛畏痛,迅奔如风,追之莫及。次日,亡牛者适市物色之。健儿曰:“昨过君家,取牛者我也;告而后取,道也,奚其盗?”索之,牛已脯矣,无可凭。市中恶少,推为盟主。昼纵六博,夜游狎斜,自恃日甚。尝叹曰:“世人皆不足敌!但恨生千载后,不得与拔山举鼎之雄一较胜负耳!”
邑使者禁屠牛,健儿无所事事,取向所屠牛皮及骨角,往瓜、扬间售之,得三十金,将归。饮于馆中,解金置案头。酒家翁见之,谓曰:“前途多豪客,此物宜善藏之。”健儿掷杯砍案曰:“吾纵横天下三十年,未逢敌手,有能取得腰间物者,当叩首降之。”时有少年数人,醵于左席,闻之错愕,起问姓名里居。健儿曰:“某姓名不传,向尝竖功于边陲,今挂冠微服,牛耳于泗上诸英雄。”少年问:“能敌几何辈?”健儿曰:“遇万万敌,遇千千敌,计人而敌,斯下矣!”诸少年益错愕。
健儿饮毕,束装上马,不二三里,一骑追之,甚迅。健儿自度曰:“殆所云豪客耶?”比至,则一后生,健儿遂不介意。后生问:“何之?”健儿曰:“归泗。”后生曰:“予小子亦泗人,归途迷失,望长者指南之。”于是,健儿前驱,马上谈笑颇相得。健儿谓后生曰:“子服弓矢,善决拾乎?”后生曰:“习矣,而未闲。”健儿援弓试之,力尽而弓不及彀,弃之,曰:“此物无用,佩之奚为?”后生曰:“物自有用,用物者无用耳!”乃引自试。时,有鹜唳空,后生一发饮羽,鹜坠马前。健儿异之。后生曰:“君腰短刀,必善击刺?”健儿曰:“然。我所长不在彼,在此。”脱以相示。后生视而剧曰:“此割鸡屠狗物,将焉用之?”以两手一折,刀曲如钩;复以两手伸之,刀直如故。健儿失色,筹腰间物非复我有矣,虽与偕行,而股栗之状,渐不自持。后生转以温言慰之。复前数里,四顾无人,后生纵声一喝,健儿坠马。后生先斩其马,曰:“今日之事,有不唯吾命者,如此焉!”健儿匍伏请所欲。后生曰:“无用物!盍解腰缠来献。”健儿解囊输之,顿首乞命。后生曰:“吾得此一囊金,差可十日醉;子犹草莱,何足诛锄?”拨马寻故道去。健儿神气沮丧,足循循不前。自思:“三十金非长物,但半世英雄,败于乳臭儿之手,何颜复见诸兄弟?”遂不归泗,向一村墅,结庐卖酒聊生。每思往事,则恧恧欲死。
一日,春风淡荡,有数少年索饮,裘马甚都,似五陵公子;而意气豪纵,又似长安游侠儿。击案狂歌,旁若无人。且曰:“涤器翁似不俗,当偕之。”遂拉健儿入座。健儿视九人皆弱冠,唯一总角者,貌白皙若处子,等闲不发一言,一言则九人倾听;坐则右之,饮则先之。健儿不解其故。而末坐一冠者,似尝谋面。睇视之,则向斩马劫财之人也。谓健儿曰:“东君尚识故人耶?”健儿不敢应。后生曰:“畴昔途中,解腰缠赠我者,非子而谁?我侪岂攘攫者流?特于邮旁肆中,闻子大言恐世,故来与子雌雄,不意竟输我一筹,今来归赵璧耳。”遂出左袖三十金置案头,曰:“此母也。于今一年,子当肖之。”又探右袖,出三十金,共予之。健儿不敢受。旁一后生拔剑怒目曰:“物为人攫而不能复,还之又不敢取,安用此懦夫为!”健儿惧,急内袖中。乃治鸡黍为欢。诸后生不肯留。归金者曰:“翁亦可怜矣,峻拒之,则难堪。”众乃止。时爨下薪穷,健儿欲乞诸邻。后生指屋旁枯株谓之曰:“盍载斧斤?”健儿曰:“正苦无斧斤耳。”后生踌躇久之曰:“此事须让十弟,我九人无能为也。”总角者以两手抱株,左右数绕,株已卧矣。遂拔剑斫旁柯燃之。酒至无算,乃辞去。竟不知何许人。
健儿自是绝不与人较力,人殴之,则袖手不报。或曰:“子曩日英雄安在?”健儿则以衰朽谢之。后得以天年终,不可谓非后生力也。
陆次云
陆次云,清,钱塘人,字云士。康熙时试鸿博未遇,有《八竑释史》、《湖堧杂记》、《北墅绪言》、《澄江集》。
圆圆传
圆圆,陈姓,玉峰歌妓也,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崇祯癸未岁,总兵吴三桂慕其名,齐千金往聘之,已先为田畹所得。时圆圆以不得事吴,怏怏也,而吴更甚。田畹者,怀宗妃之父也,年耄矣。圆圆度《流水高山》之曲以歌之,畹每击节,不知其悼知音之希也。
甲申春,流贼大炽,怀宗宵旰忧之,废寝食,妃谋所以解帝忧者于父,畹进圆圆。圆圆扫眉而入,冀邀一顾,帝穆然也。旋命之归畹第。
时闯师将迫畿辅矣,帝急召三桂对平台,锡蟒玉,赐上方,托重寄命,守山海关。三桂亦慷慨受命,以忠贞自许也。而寇深矣!长安富贵家胥皇皇,畹忧甚,语圆圆。圆圆曰:“当世乱,而公无所依,祸必至,曷不缔交于吴将军,庶缓急有藉乎。”畹曰:“斯何时?吾欲与之缱绻,不暇也。”圆圆曰:“吴慕公家歌舞有时矣,公鉴于石尉,不借人看,设玉石焚时,能坚闭金谷耶?盍以此请,当必来,无却顾。”畹然之。
遂躬迓吴视家乐,吴欲之而故却也。强而可,至则戎服临筳,俨然有不可犯之色。畹陈列益甚,礼益恭。酒甫行,吴即欲去,畹屡易席,至邃室,出群姬调丝竹,皆殊秀,一淡妆者,统诸美而先众音,情艳意娇。三桂不觉其神移心荡也,遽命解戎服,易轻裘,顾谓畹曰:“此非所谓圆圆耶?洵足倾人城矣!公宁勿畏而拥此耶?”畹不知所答。命圆圆行酒,圆圆至席,吴语曰:“卿乐甚?”圆圆小语曰:“红拂尚不乐越公,矧不迨越公者耶?”吴颔之。酣饮间,警报踵至,吴似不欲行者,而不得不行。畹前席曰:“设寇至将奈何?”吴遽曰:“能以圆圆见赠,吾当保公家先于保国也!”畹勉许之。吴即命圆圆拜辞畹,择细马驰之去。畹爽然,无如何也。
帝促三桂出关,三桂父督理御营名骧者,恐帝闻其子载圆圆事,留府第,勿令往。三桂去而闯贼旋拔城矣。怀宗死社稷,李自成据宫掖,宫人死者半、逸者半,自成询内监曰:“上苑三千,何无一国色耶?”内监曰:“先帝屏声色,鲜佳丽,有一圆圆者,绝世所希,田畹进帝,而帝却之。今闻畹赠三桂,三桂留之其父吴骧第中矣。”是时骧方降闯,闯即向骧索圆圆,且籍其家,而命其作书以招子也。骧俱从命,进圆圆。自成惊且喜,遽命歌,奏吴歈。自成蹙额曰:“何貌甚佳而声殊不可耐也!”即命群姬唱西调,操阮筝琥珀,己拍掌以和之,繁音激楚,热耳酸心。顾圆圆曰:“此乐何如?”圆圆曰:“此曲只应天上有,非南鄙之人所能及也。”自成甚嬖之,遂遣使以银四万两犒三桂军。
三桂得父书,欣然受命矣,而一侦者至,询之曰:“吾家无恙耶?”曰:“为闯籍矣。”曰:“吾至当自还也。”又一侦至,曰:“吾父无恙耶?”曰:“为闯拘絷矣。”曰:“吾至当即释也。”又一侦者至,曰:“陈夫人无恙耶?”曰:“为闯得之矣。”三桂拔剑斫案曰:“果有是,吾从若耶?”
因作书答父,略曰:“儿以父荫,待罪戎行,以为李贼猖狂,不久即当扑灭,不意我国无人,望风而靡,侧闻圣主晏驾,不胜眦裂,犹意吾父奋椎一击,誓不俱生,不则刎颈以殉国,何乃隐忍偷生,训以非义,既无孝宽御寇之才,复愧平原骂贼之勇。父既不能为忠臣,儿安能为孝子乎?儿与父诀,不早图贼,虽置父鼎俎旁以诱三桂,不顾也。”随效秦庭之泣,乞王师以剿巨寇,先败之于一片石。
自成怒,戮吴骧并其家人三十余口。欲杀圆圆,圆圆曰:“吴将军卷甲来归矣,徒以妾故,又复兴兵,杀妾何足惜,恐其为王死敌,不利也。”自成欲挈圆圆去,圆圆曰:“妾既事大王矣,岂不欲从大王行,恐吴将军以妾故而穷追不已也。王图之,度能敌彼,妾即褰裳跨征骑从。”自成乃凝思。圆圆曰:“妾为大王计,宜留妾缓敌,当说彼不追,以报王之恩遇也。”自成然之。于是弃圆圆,载辎重,狼狈西行。是时也,闯胆已落,一鼓可灭。三桂复京师,急觅圆圆。既得,相与抱持,喜泣交集,不待圆圆为闯致说,自以为法戒穷追,听其纵逸而不复问矣。
旋受王封,建苏台、营郿坞于滇南,而时命圆圆歌。圆圆每歌大风之章以媚之。吴酒酣,恒拔剑起舞,作发扬蹈厉之容,圆圆即捧觞为寿,以为其神武不可一世也。吴益爱之,故专房之宠,数十年如一日。其蓄异志,作谦恭,阴结天下士,相传多出于同梦之谋。而世之不知者,以三桂能学申胥,以复君父大仇,忠孝人也。曷知其乞师之故?盖在此而不在彼哉!厥后尊容南面,三十余年,又复浪沸潢池,致劳挞伐,跋扈艳妻,同归歼灭,何足以偿不子不臣之罪也哉?
陆次云曰:语云“无征不信”,圆圆之说有征乎?曰:有。征诸吴梅村祭酒伟业之诗矣。梅村效《琵琶》、《长恨》体,作《圆圆曲》以刺三桂,曰“冲冠一怒为红颜”,盖实录也。三桂赍重币,求去此诗,吴勿许。当其盛时,祭酒能显斥其非,却其贿遗而不顾,于甲寅之乱,似早有以见其微者。呜呼!梅村非诗史之董狐也哉!
戴名世
戴名世,清,桐城人,字田有,号忧庵,康熙进士,官编修。以所著《南山集》用明永历年号,坐大逆伏法。其姓名一作宋潜虚,宋出于戴,潜其名而虚拟之,故云有《南山文集》。
画网巾先生传
顺治二年,大兵既定江东南,而明唐王自立于福州。其泉国公郑芝龙,阴受大清督师洪承畴旨,弃关撤守备,七闽皆没,而新令薙发更衣冠,不从者死。于是士民以违令者不可胜数,而画网巾先生事尤奇。
先生者,其姓名、爵里皆不可得而知也。携仆二人,皆仍明时衣冠,匿迹于邵武、光泽山寺中事颇闻于外。而光泽守将吴镇,使人掩捕之,逮送邵武守将池凤阳。凤阳皆去其网巾,留于军中,戒部卒谨守之。先生既失网巾,盥栉毕,谓二仆曰:“衣冠者,历代各有定制,至网巾,则我太祖高皇帝创为之也。今吾遭国破,即死,讵可忘祖制乎!汝曹取笔墨来,为我画网巾额上。”于是二仆为先生画网巾,画已,乃加冠,二仆亦互相画也,日以为常。军中皆哗笑之。而先生无姓名,人皆呼之曰“画网巾”云。
当是时,江西、福建间有四营之役。四营者,曰张自盛,曰洪国玉,曰曹大镐,曰李安民。先是,自盛隶明建武侯王得仁为裨将。得仁既败死,自盛亡入山,与洪国玉等收召散卒及群盗,号曰“恢复”,众且逾万人,而明之遗臣如督师兵部右侍郎揭重熙、詹事府正詹事傅鼎铨等皆依之。岁庚寅夏,四营兵溃于邵武之禾坪。池凤阳诡称先生为阵俘,献之提督杨名高。名高视其所画网巾班然额上,笑而置之。名高军至泰宁,从槛车中出先生,谓之曰:“若及今降我,犹可以免死。”先生曰:“吾旧识王之纲,当就彼决之。”
王之纲者,福建总兵,破四营有功者也。名高喜,使往之纲所。之纲曰:“吾固不识若也。”先生曰:“吾亦不识若也,今特就若死耳。”之纲穷诘其姓名,先生曰:“吾忠未能报国,留姓名则辱国;智未能保家,留姓名则辱家;危不即致身,留姓名则辱身。军中呼我为画网巾,即以此为吾姓名可矣。”之纲曰:“天下事已大定,吾本明朝总兵,徒以识时变、知天命,至今日不失富贵。若一匹夫,倔强死,何益?且夫改制易服,自前世已然。”因指其发而诟之曰:“此种种者而不肯去,何也?”先生曰:“吾于网巾且不忍去,况发耶!”之纲怒,命卒先斩其二仆。群卒前捽之,二仆瞋目叱曰:“吾两人岂惜死者!顾死亦有礼,当一辞吾主人而死耳。”于是向先生拜,且辞曰:“奴等得事扫除泉下矣!”乃欣然受刃。之纲复先生曰:“若岂有所负耶?义死虽亦佳,何执之坚也。”先生曰:“吾何负?负吾君耳。一筹莫效,而束手就擒,与婢妾何异,又以此易节烈名。吾笑夫古今之循例而赴义者,故耻不自述也。”出袖中诗一卷,掷于地,复出白金一封,授行刑者曰:“此樵川范生所赠也,今与汝。”遂被戮于泰宁之杉津。泰宁诸生谢韩葬其骸于郊外杉窝,题曰“画网巾先生之墓”。而岁时上冢致祭者不辍。
当四营之既溃也,杨名高、王之纲复追破之,死逃略尽。而败将有愿降者,率兵受招抚于邵武。行至朱口,一卒独不肯前,伸项谓其伍曰:“杀我!杀我!”其伍怪之,且问故,曰:“吾熟思之,累日夜矣,终不能俯仰事降将,宁死汝手。”其伍难之。乃奋袂裂眦,抽刃相拟曰:“不杀我者,今当杀汝!”其伍乃挥涕斩之,埋其骨而去。揭重熙、傅鼎铨先后被获,不屈死。张自盛、曹大镐等后就缚于泸溪山中。
赞曰:自古守节之士,不肯以姓字落人间者,始于明永乐之世。当是时,一夫守义而祸及九族,故多匿迹而死,以全其宗党。迨崇祯甲申而后,其令未有如是之酷也,而以余所闻,或死或遁,不以姓名居示人者颇多有,使吊古之士莫能详焉,岂不可惜也夫!如画网巾先生事甚奇。闻当时军中有马耀图者,见而识之,曰:“是为冯生舜也。”至其生平,则又不能言焉。余疑其出于附会,故不著于篇。
蒲松龄,清,淄川人,字留仙,号柳泉。康熙岁贡,所著《聊斋志异》,雅俗共赏,风行于世。诗文曰《聊斋集》。
聊斋志异四则
劳山道士
邑有王生,行七,故家子。少慕道,闻劳山多仙人,负笈往游。登一顶,有观宇,甚幽。一道士坐蒲团上,素发垂领,而神观爽迈。叩而与语,理甚玄妙。请师之。道士曰:“恐娇惰不能作苦。”答言:“能之。”其门人甚众,薄暮毕集。王俱与稽道,遂留观中。
凌晨,道士呼王去,授以斧,使随众采樵。王谨受教。过月余,手足重茧,不堪其苦,阴有归志。一夕归,见二人与师共酌,日已暮,尚无灯烛。师乃剪纸如镜,粘壁间。俄顷,月明辉壁,光鉴毫芒。诸门人环听奔走。一客曰:“良宵胜乐,不可不同。”乃于案上取壶酒,分赉诸徒,且嘱尽醉。王自思:七八人,壶洒何能遍给?道各觅盎盂,竞饮先釂,惟恐樽尽;而往复挹注,竟不少减。心奇之。俄一客曰:“蒙赐月明之照,乃尔寂饮。何不呼嫦娥来?”乃以箸掷月中。见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与人等。纤腰秀项,翩翩作“霓裳舞”。已而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其声清越,烈如箫管。歌毕,盘旋而起,跃登几上,惊顾之间,已复为箸。三人大笑。又一客曰:“今宵最乐,然不胜酒力矣。其饯我于月宫可乎?”三人移席,渐入月中。众视三人,坐月中饮,须眉毕见,如影之在镜中。移时,月渐暗;门人然烛来,则道士独坐而客杳矣。几上肴核尚故。壁上月,纸圆如镜而已。道士问众:“饮足乎?”曰:“足矣。”“足宜早寝,勿误樵苏。”众诺而退。王窃欣慕,归今遂息。
又一月,苦不可心忍持,而道士并不传教一术。心不能持,辞曰:“弟子数百里受业仙师,纵不能得长生术,或小有传习,亦可慰求教之心;今阅两三月,不过早樵而暮归。弟子在家,未谙此苦。”道士笑曰:“我固谓不能作苦,今果然。明早当遵汝行。”王曰:“弟子操作多日,师略授小技,此来为不负也。”道士问:“何术之求?”王曰:“每见师行处,墙壁所不能隔,但得此法足矣。”道士笑而允之。乃传以诀,令自咒毕,呼曰:“入之!”王面墙,不敢入。又曰:“试入之。”王果从容入,及墙而阻。道士曰:“俛首骤入,勿逡巡!”王果去墙数步,奔而入;及墙,虚若无物;回视,果在墙外矣。大喜,入谢。道士曰:“归宜洁持,否则不验。”遂资斧,遣之归。
抵家,自诩遇仙,坚壁所不能阻。妻不信。王效其作为,去墙数尺,奔而入,头触硬壁,蓦然而踣。妻扶视之,额上坟起,如巨卵焉。妻揶揄之。王惭忿,骂老道士之无良知而已。
异史氏曰:“闻此事,未有不大笑者,而不知世之为王生者,正复不少。今有伧父,喜疢毒而畏药石,遂有舐痈吮痔者,进宣威逞暴之术,以迎其旨,之曰:‘执此术也以往,可以横行而无碍。’初试未尝不小效,遂谓天下之大,举可以如是行矣,势不至触硬壁而颠蹶不止也。”
画皮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幞独奔,甚艰于步。生急走趁之,乃二八姝丽。心相爱乐,问:“何夙夜踽踽独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忧,何劳相问。”生曰:“卿何愁忧?或可效力,不辞也。”女黯然曰:“父母贪赂,鬻妾朱门。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将远遁耳。”问:“何之?”曰:“在亡之人,乌有定所。”生言:“敝庐不远,即烦枉顾。”女喜从之。
生代携幞物,导与同归。女顾室无人,问:“君何无家口?”答云:“斋耳。”女曰:“此所良佳。如怜妾而活之,须秘密勿泄。”生诺之。乃与寝合。使匿密室,过数日而人不知也。生微告妻。妻陈,疑为大家媵妾,劝遣之,生不听。
偶适市,遇一道士,顾生而愕。问:“何所遇?”答言:“无之。”道士曰:“君身邪气萦绕,何言无?”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将临而不悟者!”生以其言异,颇疑女。转思明明丽人,何至为妖,意道士借厌禳以猎食者。
无何,至斋门,门内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垝垣,则室门已闭。蹑足而窗窥之,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睹此状,大惧,兽伏而出。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迹之,遇于野,长跪求救,请遣除之。道士曰:“此物亦良苦,甫能觅代者,予亦不忍伤其生。”乃以蝇拂授生,令挂寝门。临别约会于青帝庙。
生归,不敢入斋,乃寝内室,悬拂焉。一更许,闻门外戢戢有声,自不敢窥,使妻窥之。但见女子来,望拂子不敢进,立而切齿,良久乃去。少时复来,骂曰:“道士吓我,终不然,宁入口而吐之耶!”取拂碎之,坏寝门而入,径登生床,裂生肚,掬生心而去。妻号。婢入烛之,生已死,腔血狼藉。陈骇涕不敢声。
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怜之,鬼子乃敢耳!”即从生弟来。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远。”问:“南院谁家?”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现在君舍。”二郎愕然,以为未有。道士问曰:“曾否有不识者一人来?”答曰:“仆早赴青帝庙,良不知,当归问之。”去少顷而返,曰:“果有之,晨间一妪来,欲佣为仆家操作,室人止之,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与俱往。仗木剑立庭心,呼曰:“业魅!偿我拂子来!”妪在室,惶遽无色,出门欲遁,道士逐击之。妪仆,人皮划然而脱,化为厉鬼,卧嗥如猪。道士以木剑枭其首。身变作浓烟,匝地作堆。道士出一葫芦,拔其塞,置烟中,飗飗然如口吸气,瞬息烟尽。道士塞口入囊。共视人皮,眉目手足,无不备具。道士卷之,如卷画轴声,亦囊之,乃别欲去。
陈氏拜迎于门,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谢不能。陈益悲,伏地不起。道士沉思曰:“我术浅,诚不能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问:“何人?”曰:“市上有疯者,时卧粪土中,试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二郎亦习知之,乃别道士,与嫂俱往。见乞人颠歌道上,鼻涕三尺,秽不可近。陈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爱我乎?”陈告之故。又大笑曰:“人尽夫也,活之何为!”陈固哀之。乃曰:“异哉!人死而乞活于我,我阎摩耶?”怒以杖击陈,陈忍痛受之。市人渐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把,举向陈吻曰:“食之!”陈红涨于面,有难色;既思道士之嘱,遂强啖焉。觉入喉中,硬如团絮,格格而下,停结胸间。乞人大笑曰:“佳人爱我哉!”遂起,行已不顾。尾之,入于庙中。迫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后冥搜,殊无端兆,惭恨而归。既悼夫亡之惨,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愿即死。方欲展血敛尸,家人伫望,无敢近者。陈抱尸收肠,且理且哭。哭极声嘶,顿欲呕,觉鬲中结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惊而视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犹跃,热气腾蒸如烟然。大异之。急以两手合腔,极力抱挤。少懈,则气氤氲自缝中出,乃裂缯帛急束之。以手抚尸,渐温,覆以衾裯。中夜启视,有鼻息矣。天明竟活。为言:“恍惚若梦,但觉腹隐痛耳。”视破处,痂结如钱,寻愈。
异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然爱人之色而渔之,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还,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哀也!”
青梅
白下程生,性磊落,不为畛畦。一日,自外归,缓其束带,觉带端沉沉,若有物堕。视之,无所见。宛转间,有女子从衣后出,掠发微笑,丽绝。程疑其鬼。女曰:“妾非鬼,狐也。”程曰:“倘得佳人,鬼且不惧,而况于狐。”遂与狎。二年,生一女,小字青梅。每谓程:“勿娶,我且为君生男。”程信之,遂不娶。戚友共诮姗之。程志夺,聘湖东王氏。狐闻之,怒。就女乳之,委于程曰:“此汝家赔钱货,生之杀之,俱由尔;我何故代人作乳媪乎!”出门径去。
青梅长而慧,貌韶秀,酷肖其母。既而程病卒,王再醮去。青梅寄食于堂叔。叔荡无行,欲鬻以自肥。适有王进士者,方候铨于家,闻其慧,购以重金,使从女阿喜服役。喜年十四,容华绝代。见梅忻悦,与同寝处。梅亦善候,能以目听,以眉语,由是一家俱怜爱之。
邑有张生,字介生。家窭贫,无恒产,税居王第。性纯孝,制行不苟,又笃于学。青梅偶至其家,见生据石啖糠粥;入室与生母絮语,见案上具豚蹄焉。时翁卧病,生入,抱父而私。便液污衣,翁觉之而自恨;生掩其迹,急出自濯,恐翁知。梅以此大异之。归述所见,谓女曰:“吾家客,非常人也。娘子不欲得良匹则已;欲得良匹,张生其人也。”女恐父厌其贫。梅曰:“不然,是在娘子。如以为可,妾潜告,使求伐焉。夫人必召商之,但应之曰‘诺’也,则谐矣。”女恐终贫为天下笑。梅曰:“妾自谓能相天下士,必无谬误。”
明日,往告张媪。媪大惊,谓其言不祥。梅曰:“小姐闻公子而贤之也,妾故窥其意以为言。冰人往,我两人袒焉,计合允遂。纵其否也,于公子何辱乎?”媪曰:“诺。”乃托侯氏卖花者往。夫人闻之而笑,以告王。王亦大笑。唤女至,述侯氏意。女未及答,青梅亟赞其贤,决其必贵。夫人又问曰:“此汝百年事。如能啜糠核也,即为汝允之。”女俯首久之,顾壁而答曰:“贫富,命也。倘命之厚,则贫无几时;而不贫者无穷期矣。或命之薄,彼锦绣王孙,其无立锥者岂少哉?是在父母。”初,王之商女也,将以博笑;及闻女言,心不乐曰:“汝欲适张氏耶?”女不答;再问,再不答。怒曰:“贱骨了不长进!欲携筐作乞人妇,宁不羞死!”女涨红气结,含涕引去;媒亦遂奔。青梅见不谐,欲自谋。过数日,夜诣生。生方读,惊问所来。词涉吞吐,生正色却之。梅泣曰:“妾良家子,非淫奔者;徒以君贤,故愿自托。”生曰:“卿爱我,谓我贤也。昏夜之行,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夫始乱之而终成之,君子犹曰不可;况不能成,彼此何以自处?”梅曰:“万一能成,肯赐援拾否?”生曰:“得人如卿,又何求?但有不可如何者三,故不敢轻诺耳。”曰:“若何?”曰:“卿不能自主,则不可如何;即能自主,我父母不乐,则不可如何;即乐之,而卿之身直必重,我贫不能措,则尤不可如何。卿速退,瓜李之嫌可畏也!”梅临去,又嘱曰:“君倘有意,乞共图之。”生诺。
梅归,女诘所往,遂跪而自投。女怒其淫奔,将施扑责。梅泣白无他,因而实告。女叹曰:“不苟合,礼也;必告父母,孝也;不轻然诺,信也;有此三德,天必佑之,其无患贫也已。”既而曰:“子将若何?”曰:“嫁之。”女笑曰:“痴婢能自主耶?”曰:“不济,则以死继之!”女曰:“我必如所愿。”梅稽首而拜之。又数日,谓女曰:“曩而言之戏乎,抑果欲慈悲也?果尔,则尚有微情,并祈垂怜焉。”女问之,答曰:“张生不能致聘,婢子又无力可以自赎,必取盈焉,嫁我犹不嫁也。”女沉吟曰:“是非我之能为力矣。我曰嫁汝,且恐不得当;而曰必无取直焉,是大人所必不允,亦余所不敢言也。”青梅闻之,泣数行下,但求怜拯。女思良久,曰:“无已,我私蓄数金,当倾囊相助。”
梅拜谢,因潜告张。张母大喜,多方乞贷,共得如干数,藏待好音。会王授曲沃宰,喜乘间告母曰:“青梅年已长,今将莅任,不如遣之。”夫人固以青梅太黠,恐导女不义,每欲嫁之,而恐女不乐也,闻女言甚喜。逾两日,有佣保妇白张氏意。王笑曰:“是只合耦婢子,前此何妄也!然鬻媵高门,价当倍于曩昔。”女急进曰:“青梅侍我久,卖为妾,良不忍。”王乃传语张氏,仍以原金署券,以青梅嫔于生。
入门,孝翁姑,曲折承顺,尤过于生,而操作更勤,餍糠粃不为苦。由是家中无不爱重青梅。梅又以刺绣作业,售且速,贾人候门以购,惟恐弗得。得赀稍可御穷。且劝勿以内顾误读,经纪皆自任之。因主人之任,往别阿喜。喜见之,泣曰:“子得所矣,我固不如。”梅曰:“是何人之赐,而敢忘之?然以为不如婢子,恐促婢子寿。”遂泣相别。
王如晋,半载,夫人卒,停柩寺中。又二年,王坐行赇免,罚赎万计,渐贫不能自给,从者逃散。是时,疫大作,王染疾亦卒。惟一媪从女。未几,媪又卒。女伶仃益苦。有邻妪劝之嫁。女曰:“能为我双葬亲者,从之。”妪怜之,赠以斗米而去。半月复来,曰:“我为娘子极力,事难合也;贫者不能为而葬,富者又嫌子为陵夷嗣,奈何!尚有一策,但恐不能从也。”女曰:“若何?”曰:“此间有李郎,欲觅侧室,倘见姿容,即遣厚葬,必当不惜。”女大哭曰:“我缙绅裔而为人妾耶!”妪无言,遂去。日仅一餐,延息待价。居半年,益不可支。
一日,妪至。女泣告曰:“困顿如此,每欲自尽;犹恋恋而苟活者,徒以有两柩在。已辗转沟壑,谁收亲骨者?故思不如依汝所言也。”妪于是导李来,微窥女,大悦。即出金营葬,双槥具举。已,乃迎女去,入参冢室。冢室故悍妒,李初未敢言妾,但托买婢。及见女,暴怒,杖逐而出,不听入门。女披发零涕,进退无所。有老尼过,邀与同居。女喜,从之。至庵中,拜求祝发。尼不可,曰:“我视娘子,非久卧风尘者。庵中陶器脱粟,粗可自支,姑寄此以待之。时至,子自去。”
居无何,市中无赖窥女美,辄打门游语为戏,尼不能制止。女号泣欲自死。尼往求吏部某公揭示严禁,恶少始稍敛迹。后有夜穴寺壁者,尼惊呼始去。因复告吏部,捉得首恶者,送郡笞责,始渐安。又年余,有贵公子过庵,见女惊绝,强尼通殷勤,又以厚赂啖尼。尼婉语之曰:“渠簪缨冑,不甘媵御。公子且归,迟迟当有以报命。”既去,女欲乳药求死。夜梦父来,疾首曰:“我不从汝志,致汝至此,悔之已晚!但缓须臾勿死,夙愿尚可复酬。”女异之。天明,盥已,尼望之而惊曰:“睹子面,浊气尽消,横逆不足忧也。福且与,勿忘老身矣。”语未已,闻叩户声。女失色,意必贵家奴。尼启扉果然。奴骤问所谋。尼甘语承认,但请缓以三日。奴述主言,事若无成,俾尼自复命。尼唯唯敬应,谢令去。女大怨,又欲自尽。尼止之。女虑三日复来,无词可应。尼曰:“有老身在,斩杀自当之。”
次日,方晡,暴雨翻盆,忽闻数人挝户大哗。女意变作,惊怯不知所为。尼冒雨启关,见有香舆停驻,女奴数辈,捧一丽人出,仆从暄赫,冠盖甚都。惊问之,云:“是司李内眷,暂避风雨。”导入殿中,移榻肃坐。家人妇群奔禅房,各寻休憩。入室见女,艳之,走告夫人。无何,雨息,夫人起,请窥禅舍。尼引,睹女,骇绝,凝眸不瞬;女亦顾盼良久。夫人非他,盖青梅也。各失声哭,因道行踪。盖张翁病故,生起复后,连捷授司李。生奉母之任,后移诸眷口。女叹曰:“今日相看,何啻霄壤!”梅笑曰:“幸娘子挫折无偶,天正欲我两人完聚耳。徜非阻雨,何以有此邂逅?此中具有鬼神,非人力也。”
乃取珠冠锦衣,催女易妆。女俯首徘徊,尼从中赞劝之。女虑同居其名不顺。梅曰:“昔日自有定分,婢子敢忘大德!试思张郎,岂负义者?”强妆之。别尼而去。抵任,母子皆喜。女拜曰:“今无颜见母!”母笑慰之。因谋择吉合卺。女曰:“庵中但有一丝生路,亦不肯从夫人至此。倘念旧好,得受一庐,可容蒲团足矣。”梅笑而不言。及期,抱艳妆来。女左右不知所可。俄闻乐鼓大作,女亦无以自主。梅率婢媪强衣之,挽扶而出。见生朝服而拜,遂不觉盈盈而亦拜也。梅曳入洞房,曰:“虚此位以待君久矣。”又顾生曰:“今夜得报恩,可好为之。”返身欲去。女捉其裾。梅笑云:“勿留我,此不能相代也。”解指脱去。青梅事女谨,莫敢当夕。而女终渐沮不自安。于是母命相呼以夫人;然梅终执婢妾礼,罔敢懈。
三年,张行取入都,过尼庵,以五百金为尼寿。尼不受。固强之,乃受二百金,起大士祠,建王夫人碑。后张仕至侍郎。程夫人举二子一女,王夫人四子一女。张上书陈情,俱封夫人。
异史氏曰:“天生佳丽,固将以报名贤;而世俗之王公,乃留以赠纨袴。此造物所必争也。而离离奇奇,致作合者费无限经营,化工亦良苦矣。独是青夫人能识英雄于尘埃,誓嫁之志,期以必死;曾俨然而冠裳也者,顾弃德行而求膏粱,何智出婢子下哉!”
王成
王成,平原故家子。性最懒,生涯日落,惟剩破屋数间,与妻卧牛衣中,交谪不堪。
时盛夏燠热。村外故有周氏园,墙宇尽倾,惟存一亭。村人多寄宿其所,王亦在焉。既晓睡者尽去,红日三竿,王始起,逡巡欲归。见草际金钗一股,拾视之,镌有细字云:仪宾府造。王祖为衡府仪宾,家中故物,多此款式,因把钗踌躇。欻一妪来寻钗。王虽贫,然性介,遽出授之。妪喜,极赞盛德,曰:“钗值几何,先夫之遗泽也。”问:“夫君伊谁?”答云:“故仪宾王柬之也。”王惊曰:“吾祖也,何以相遇?”妪亦惊曰:“汝即王柬之之孙耶!我乃狐仙。百年前与君祖缱绻,君祖殁,老身遂隐。过此遗钗,适入子手,非天数耶!”王亦曾闻祖有狐妻,信其言,便邀临顾。妪从之。
王呼妻出见,敝衣蓬首,菜色黯焉。妪叹曰:“嘻!王柬之之孙,乃一贫至此哉!”又顾败灶无烟,曰:“家计若此,何以聊生?”妻因细述贫状,呜咽饮泣。妪以钗授妇,使姑质钱市米,三日后请复相见。王挽留之。妪曰:“汝一妻犹不能存活,我在,仰屋而居,复何裨益?”遂径去。王为妻言其故,妻大怖。王诵其义,使姑事之,妻诺。愈三日果至,出数金籴粟麦各一石。夜与妇宿短榻。妇初惧之,然察其意殊拳拳,遂不之疑。
翌日谓王曰:“孙勿惰,宜操小生业,坐食乌可长也!”王告以无资。妪曰:“汝祖在时,金泉凭所取,我以世外人无需是物,故未尝多取。积花粉之金四十两,至今犹存。久贮亦无所用,可将去悉以市葛,刻日赴都,可得微息。”王从之,购五十余端以归。妪命趣装,计六七日可达燕都。嘱曰:“宜勤勿惰,宜急勿缓,迟之一日,悔之已晚!”王敬诺,囊货就路。中途遇雨,衣履浸濡。王生平未历风霜,委顿不堪,因暂休旅舍。不意淙淙彻暮,檐雨如绳,过宿泞益甚。见往来行人践淖没,心畏苦之。待至亭午始渐燥,而阴云复合,雨又滂沱。信宿乃行。将近京,传闻葛价翔贵,心窃喜。入都解装客店,主人深惜其晚。先是,南道初通,葛至绝少。京中巨室,购者颇多,价顿昂,较常可三倍。前一日方购足,后来者并皆失望。主人以故告王。王郁郁不乐。越日葛至愈多,价益下,王以无利不肯售。迟十余日,计食耗烦多,倍益忧闷。主人劝令贱卖,改而他图。从之,亏资十余两,悉脱去。早起将作归计,起视囊中,则金亡矣。惊告主人,主人无所为计。或劝鸣官,责主人偿。王叹曰:“此我数也,于主人何尤?”主人闻而德之,赠金五两慰之使归。
自念无以见祖母,蹀踱内外,进退维谷。适见斗鹑者,一赌数千;每市一鹑,恒百钱不止。意忽动,计囊中资仅足贩鹑,以商主人,主人亟怂恿之。且约假寓饮食,不取其值。王喜,遂行。购鹑盈儋,复入都。主人喜,贺其速售。至夜,大雨彻曙,天明衢水如河,淋零犹未休也。居以待晴,连绵数日,更无休止。起视笼中鹑渐死。王大惧,不知计之所出。越日死愈多,仅余数头,并一笼饲之。经宿往窥,则一鹑仅存。因告主人,不觉涕堕,主人亦为扼腕。王自度金尽罔归,但欲觅死,主人劝慰之。共往视鹑,审谛之曰:“此似英物。诸鹑之死,未必非此之斗杀之也。君暇亦无事,请把之,如其良也,赌亦可以谋生。”王如其教。
既驯,主人令持向街头赌酒食。鹑健甚,辄赢。主人喜,以金授王,使复与子弟决赌,三战三胜。半年许积二十金,心益慰,视鹑如命。
先是大亲王好鹑,每值上元,辄放民间把鹑者入邸相角。主人谓王曰:“今大富宜可立致,所不可知者在子之命矣。”因告以故,导与俱往。嘱曰:“脱败则丧气出耳。倘有万分一鹑斗胜,王必欲市之,君勿应;如固强之,惟予首是瞻,待首肯而后应之。”王曰:“诺。”
至邸,则鹑人肩摩于墀下。顷之,王出御殿。左右宣言:“有愿斗者上。”即有一人把鹑趋而进。王命放鹑,客亦放。略一腾踔,客鹑已败。王大笑。俄顷,登而败者数人。主人曰:“可矣。”相将俱登。王相之,曰:“睛有怒脉,此健羽也,不可轻敌。”命取铁喙者当之。一再腾跃,而王鹑铩羽。更选其良,再易再败。王急命取宫中玉鹑。片时把出,素羽如鹭,神骏不凡。王成意馁,跪而求罢,曰:“大王之鹑,神物也,恐伤吾禽,丧吾业矣。”王笑曰:“纵之,脱斗而死,当厚尔偿。”成乃纵之。玉鹑直奔之。而玉鹑方来,则伏如怒鸡以待之。玉鹑健喙,则起如翔鹤以击之。进退颉颃,相持约一伏时。玉鹑渐懈,而其怒益烈,其斗益急。未几,雪毛摧落,垂翅而逃。观者千人,罔不叹羡。王乃索取而亲把之,自喙至爪,审周一过,问成曰:“鹑可货否?”答曰:“小人无恒产,与相依为命,不愿售也。”王曰:“赐尔重值,中人之产可致。颇愿之乎?”成俯思良久,曰:“本不乐置,顾大王既爱好之,苟使小人得衣食业,又何求?”王请直,答以千金。王笑曰:“痴男子!此何珍宝而千金直也?”成曰:“大王不以为宝,臣以为连城之璧不过也。”王曰:“如何?”曰:“小人把向市尘,日得数金,易升斗粟,一家十余食指无冻馁,是何宝如之?”王曰:“予不相亏,便与二百金。”成摇首。又增百数。成目视主人,主人色不动,乃曰:“承大王命,请减百价。”王曰:“休矣!谁肯以九百易一鹑者!”成囊鹑欲行。王呼曰:“鹑人来,实给六百,肯则售,否则已耳。”成又目主人,主人仍自若。成心愿盈溢,惟恐失时,曰:“以此数售,心实怏怏。但交而不成,则获戾滋大。无已,即如王命。”王喜,即秤付之。成囊金拜赐而出。主人怼曰:“我言如何,子乃急自鬻也!再少靳之,八百金在掌中矣。”
成归,掷金案上,请主人自取之,主人不受。又固让之,乃盘计饭直而受之。王治装归。至家,历述所为,出金相庆。妪命置良田三百亩,起屋作器,居然世家。早起使成督耕、妇督织。稍惰辄诃之。夫妇相安,不敢有怨词。过三年家益富,妪辞欲去。夫妇共挽之,至泣下。妪亦遂止。旭旦候之,已杳矣。
异史氏曰:“富皆得于勤,此独得于惰,亦创闻也。不知一贫彻骨而至性不移,此天所以始弃之而终怜之也。懒中岂果有富贵乎哉!”
东轩主人
东轩主人,清《四库》书子部小说家存目,载有其所著述《异记》三卷,云不著名氏,所记皆顺、康间之事,多陈神怪,亦间及奇器。
口技记
扬州郭猫儿,善口技。其子精戏术,扬之当事缙绅,无不爱近之。庚申,余在扬州,一友挟猫儿同至寓。比唤酒酣,郭起,请奏薄技。于席右设围屏,不置灯烛。郭坐屏后,主客静听。久之无声。
俄闻二人途中相遇,揖叙寒暄,其声一老一少,老者拉少者至家饮酒。投琼藏钩,备极款洽,少者以醉辞,老者复力劝数瓯,遂踉跄出门,彼此谢别,主人闭门。少者履声蹒跚。约可二里许,醉仆于地。忽有一人过而蹴之,扶起,乃其相识也,遂掖之至家。而街栅已闭,遂呼司栅者。一犬迎吠,顷之数犬群吠,又顷益多。犬之老者、小者、远者、近者、哮者,同声而吠,一一可辨。
久之,司栅者出启栅。无何,至醉者之家。则又误叩江西人之门。惊起,知其误也,则江西以乡音詈之,群犬又数吠。比至,则其妻应声出,送者郑重而别。妻扶之登床,醉者索茶。妻烹茶至,则已大鼾,鼻息如雷矣。妻遂詈其夫,唧唧不休。顷之,妻亦熟寝,两人鼾声如出二口。忽闻夜半牛鸣矣,夫起大吐,呼妻索茶;妻作呓语,夫复睡。妻起便旋,纳履,则夫已吐秽其中。妻怒骂。久之,遂易履而起。此时群鸡乱鸣,其声之种种各别,亦如犬吠也。少选,其父来,呼其子曰:“天将明,可以宰猪矣。”始知其为屠门也。
其子起,至猪圈中,饲猪,则闻群猪争食声、吃食声,其父烧汤声、进火倾水声。其子遂缚一猪,猪被缚声、磨刀声、杀猪声、猪被杀声、出血声、剥声,历历不爽也。父谓子:“天已明,可卖矣。”少选,闻肉上案声,即闻有卖买数钱声,有买猪首者,有买腹脏者,有买肉者。正在纷纷争闹不已,砉然一声,四座俱寂。
袁枚,小传见《历代论文名著》类。
书麻城狱
麻城涂如松,娶杨氏,不相中,归辄不返,如松嗛之而未发也。亡何,涂母病,杨又归,如松复殴之,杨亡不知所往。两家讼于官。杨弟五荣,疑如松杀之,访于九口塘赵当儿者,素狡狯,谩曰:“固闻之!”盖戏五荣也。五荣骇,即拉当儿赴县为证,而诉如松与所狎陈文等共杀妻。知县汤应求,讯无据,狱不能具。当儿父首其儿故无赖妄言,请无随坐。汤访唆五荣者,生员杨同范,虎而冠也,乃请褫同范,缉杨氏。
先是,杨氏为王祖儿养媳,祖儿死,与其侄冯大奸,避如松殴,匿大家月余。大母虑祸,欲告官。大惧,告五荣;五荣告同范。同范利其色,曰:“我生员也,藏之,谁敢篡取者?”遂藏杨氏复壁中,而讼如松如故。
逾年,乡民王某瑾其僮河滩,浅,为犬爬噉,地保请应求往验。会雨,雷电以风,中途还。同范闻之,大喜,循其衣衿笑曰:“此物可保!”与五荣谋,伪认杨氏,贿仵作李荣,使报女尸,李不可。越二日,汤往,尸朽不可辨,殓而置揭焉。同范、五荣率其党数十人,哄于场。
事闻,总督迈柱委广济令高仁杰重检。高,试用令也,觊觎汤缺;所用仵作薛某,又受同范金,竟报女尸,肋有重伤。五荣等遂诬如松杀妻,应求受贿,刑书李献宗舞文,仵作李荣妄报。总督信之,劾应求,专委高鞫。高掠如松等,两踝骨见,犹无辞。乃烙铁索使跽,肉烟起,焦灼有声,虽应求不免,皆不胜其毒,皆诬服。李荣死杖下。
然尸故男也,无发,无脚指骨,无血裙袴,逼如松取呈,如松瞀乱,妄指队抵拦。初掘一冢,得朽木数十片,再掘,并木无有,或长髯巨靴,不知是何男子。最后得尸,足弓鞋,官吏大喜,再视髑髅上鬓鬓白发,又惊弃之。麻城无主之墓,发露者以百数,每不得,又炙如松。如松母许氏,哀其子之求死不得也,乃剪己发,摘去星星者为一束;李献宗妻刓臂血,染一袴一裙,斧其亡儿棺,取脚指骨,凑聚诸色,自瘗河滩,而引役往掘,果得,狱具。署黄州府蒋嘉年廉其诈,不肯转,召他县仵作再检,皆曰男也。高仁杰大惧,诡详尸骨被换,求再讯。俄而山水暴发,并尸冲没,不复检。总督迈柱竟以如松杀妻,官吏受赃,拟斩绞奏,麻城民间咸知其冤,道路汹汹然,卒不得杨氏,事无由明。
居亡何,同范邻妪早起,见李荣血模胡奔同范家,方惊疑,同范婢突至曰:“娘子未至期遽产,非妪莫助举儿者!”妪奋臂往。儿颈拗胞不得下,须多人掐腰乃下。妻窘,呼:“三姑救我!”杨氏闯然从壁间出,见妪大悔,欲避而面已露,乃跪妪前,戒勿泄。同范自外入,手十金纳妪袖,手摇不止。妪出语其子曰:“天乎!犹有鬼神,吾不可以不雪此冤矣!”即嘱其子持金诉县。
县令陈鼎,海宁孝廉也,久知此狱冤,苦不得问,闻即白巡抚吴应芬。吴命白总督。总督故迈柱,闻之以为大愚,色忿然无所发怒,姑令拘杨氏。陈阴念拘杨氏稍缓,或漏泄,必匿他处,且杀之灭口,狱仍不具也。乃伪访同范家畜娼,而身率快手,直入毁其壁,果得杨氏。麻城人数万欢呼,随之至公堂,召如松认妻。妻不意其夫状焦烂至此,直前抱如松颈,大恸曰:“吾累汝!吾累汝!”堂下民皆雨泣。五荣、同范等叩头乞命,无一言。时雍正十三年七月二十四日也。
吴应芬以状奏。越十日,而原奏勾决之旨下,迈柱不得已,奏案有他故,请缓决。杨同范揣知总督意护前,乃诱杨氏具状,称身本娼,非如松妻;且自伏窝娼罪。迈复据情奏。天子召吴、迈两人俱内用,特简户部尚书史贻直督湖广,委两省官会讯,一切皆如陈鼎议。乃复应求官,诛同范、五荣等。
袁子曰:折狱之难也,三代而下,民之谲觚甚矣,居官者又气矜之隆,刑何由平?彼枉滥者何辜焉!麻城一事与元人宋诚夫所书《工狱》相同。虽事久卒白,而纠葛变幻,危乎艰哉,虑天下之类是而竟无平反者正多也。然知其难而慎焉,其于折狱也庶矣。此吾所以书麻城狱之本意也夫!
纪昀,清,河间人,字晓岚。乾隆进士,官至协办大学士。贯彻群集,旁通百家,尝任《四库全书》总纂官,校订整理,每书悉作提要,冠诸简首,称大手笔。又奉诏撰《简明目录》,评骘精审,一生精力备注其中。性坦率,好滑稽,有陈亚子之称。卒,谥文达,有遗集及《阅微草堂笔记》五种。
阅微草堂笔记三则 老学究 粤东异僧 某甲妇
爱堂先生言:闻有老学究夜行,忽遇其亡友。学究素刚直,亦不怖畏,问:“君何往?”曰:“吾为冥吏,至南村有所勾摄。”适同路耳,因并行至一破屋。鬼曰:“此文士庐也。”问:“何以知之?”曰:“凡人白昼营营,性灵汩没,唯睡时一念不生,元神朗澈,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窍而出,其状缥渺缤纷,烂如锦绣。学如郑、孔,文如屈、宋、班、马者,上烛霄汉,与星月争辉;次者数丈,次者数尺,以渐而差,极下者亦萤萤如一灯,照映户牖,人不能见,唯鬼神见之耳。此室上光芒高七八尺,以是而知。”学究问:“我读书一生,睡中光芒当几许?”鬼嗫嚅良久曰:“昨过君塾,君方昼寝,见君胸中高头讲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经六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为黑烟,笼罩屋上。诸生诵读之声,如在浓云密雾中,实未见光芒,不敢妄语。”学究怒斥之,鬼大笑而去。
莆田林教授清标言:“郑成功据台湾时,有粤东异僧泛海至,技击绝伦,袒臂端坐,斫以刃,如中铁石;又兼通壬遁风角。与论兵,亦娓娓有条理,成功方招延豪杰,甚敬礼之。稍久,渐骄蹇,成功不能堪,且疑为间谍,欲杀之而惧不克。其大将刘国轩曰:“必欲除之,事在我。”乃诣僧款洽,忽请曰:“师是佛地位人,但不知遇摩登伽,还受摄否?”僧曰:“参寥和尚久,心似沾泥絮矣。”刘因戏曰:“欲以刘王大体双一验道力,使众弥信心,可乎?”乃选娈童倡女,姣丽善淫者十许人,布茵施枕,恣为媟狎于其侧,柔情曼态,极天下之妖惑。僧谈笑自若,似无见闻。久忽闭目不视,国轩披剑一挥,首已歘然落矣。国轩曰:“此术非有鬼神,特练气自固耳。心定则气聚,心一动则气散矣。此僧心初不动,故敢纵观,至闭目不窥,知其已动而强制,故刃一下而不能御也。”所论颇入微。但不知椎埋恶少,何以能见及此?其纵横鲸窟十余年,盖亦非偶矣。
司庖杨媪言:其乡某甲将死,嘱其妇曰:“我生无余资,身后汝母子必冻饿。四世单传,存此幼子,今与汝约,不拘何人,能为我抚孤则嫁之。亦不限服制月日,食尽则行。”嘱讫,闭目不更言,惟呻吟待尽,越半日,乃绝。有某乙闻其有色,遣媒妁请如约。妇虽许婚,以尚足自活,不忍行,数月后不能举火,乃成礼。合卺之夜,已灭烛就枕,忽闻窗外叹息声,妇识其声欬,知为故夫之魂,隔窗呜咽,语之曰:“君有遗言,非我私嫁,今夕之事,于势不得不然,君何以为祟。”魂亦呜咽曰:“吾自来视儿,非来祟汝,因闻汝啜泣卸妆,念贫故,使汝至于此,心脾动,不觉喟然耳。”某乙悸甚,急披衣起曰:“自今以往,所不视君子如子者,有如日。”灵语遂寂。后某乙耽玩艳妻,足不出户,而妇恒惘惘如有失,某乙倍爱其子以媚之,乃稍稍笑语。
七八载后,某乙病死,无子,亦别无亲属,妇据其赀,延师教子,竟得游泮。又为纳妇,生两孙。至妇年四十余,忽梦故夫曰:“我自随汝来,未曾离此,因吾子事事得所,汝虽日与彼狎昵,而念念不忘我。灯前月下,背人弹泪,我见之,故不欲稍露形声,惊尔母子。今彼已转轮,汝寿亦尽,余情未断,当随我同归也。”数日果微疾,以梦告其子,不肯服药,荏苒遂卒。其子奉棺合葬于故夫,从其志也。
程子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是诚千古之正理。然为一身言之耳。此妇甘辱一身,以延宗祀,所全者大,似又当别论矣。杨媪能举其姓氏里居,以碎璧归赵,究非完美,隐而不书,闵其遇悲其志,为贤者讳也。又吾乡有再醮故夫之三从表弟者,两家所居,距一牛鸣地,嫁后仍以亲串礼回视其姑,三数日必一来问起居,且时有赡助。姑赖以活。殁后,出赀敛葬,岁恒遣人祀其墓。又京师一妇少寡,虽颇有姿首,而针黹烹饪,皆非所能,乃谋于翁姑,伪称己女,鬻为宦家妾,竟养翁姑终身。是皆堕节之妇,原不足称,然不忘旧恩,亦足励薄俗。君子与人为善,固应不没其寸长。讲学家持论务严,遂使一时失足者,无路自赎,仅甘心于自弃,非教人补过之道也。
梅曾亮
梅曾亮,小传见《历代论文名著》类。
书杨氏婢
杨氏之寡妾,以贫故,不安于室,嫁有日矣。未嫁前一夕,呼其婢不应者三,怒曰:“汝我婢也,何敢如是!”婢叱曰:“我杨氏婢耳,汝今谁家归者?曰我婢、我婢!”妾方持剪刀,落于地,起,环走房中。至天曙,呼其婢曰:“汝今竟何如?吾复为尔主矣。”婢叩头泣,妾亦泣,竟谢媒妁不行。
后将嫁其婢,婢曰:“人以我一言,故忍死至今,我亦终不去杨氏门。”亦不嫁。妾之夫,杨勤恪公锡绂子也。
吴敏树
吴敏树,小传见《历代论文名著》类。
许孝子传
许孝子,巴陵县之学生,名伯泰。康熙间人也。岁大疫,伯泰之父圣行客长沙而病。伯泰驰侍疾。父病已,而闻母在家病急。时官有施药者,其药良,急求得之,犯风下湘,溺死洞庭中。其夕,母见伯泰来,饮已以药,倾而汗出,病大苏。呼伯泰,家人告未至,始言梦。已乃知伯泰死也。
吴敏树曰:孝子之为孝也,岂不悲哉!方其犯风泛舟,意急归,诚不知择;及溺以死,魂魄犹切切以母病为急,何其孝也!世之人子,或父母病笃,漠然若无有,而许君独至如此耶。夫死而犹存,而孝安穷耶。夫许君之孝,不得生而尽其孝,而以死,而不可悲耶!
书义猴事
邑子阮生,言其里有弄猴者,年老无子,以猴为生。猴脱锁逃,弄猴者哭而追之。猴闻其呼,止蹲他道上,弄猴者向之曰:“我用汝以活我,汝走,我必不活,不如遂死。”将跃入水,猴啼,来抱之。自是益爱猴,不复加锁。弄之又十余年,稍积钱。自办棺敛物,余钱数串埋床下。弄猴者有一女早嫁,族人无近亲。一夕,弄猴者暴疾死,人莫知。侵晨,猴掩户出,走至其女家,伏地号。女觉其异,随来。猴举锁奉女,开笼取衣,抓土出钱。女乃集族人敛埋其父。棺将盖,猴跃入棺中,伏尸足旁,叱驱之,不去。众异之,即谓猴曰:“汝岂欲从汝主人死焉?果欲从者,可起向汝主灵位前作礼拜。”猴如言,起,三拜,号复跃入棺,遂以殉。
吴子闻而异其事,且论曰:圣贤言人之性善,异于禽兽,则禽兽之性,宜其不能善也。而时有善者,且有大善。杂书言诸物类,以义名者不一,此何以然哉?有人而近禽兽者,有禽兽而近人者,禽兽而人,其能必专,独以至如猴之殉其主,其与忠臣烈女之行何异?嗟夫!忠臣烈女之行,闻者皆为之感泣也,况乎禽兽之于人,而有若是者乎!书猴之事,将以感于人也。
俞樾,清,德清人,字阴甫,号曲园。道光进士,官编修,督学河南。罢官后,潜心治经,兼及诸子,主讲杭州诂经精舍三十年,为一时朴学之宗。光绪末卒,年八十六。所著有《春在堂全集》数百卷。
台仙馆笔记二则 贾慎庵 童元发
绍兴老儒王致虚言:乾隆之末,有贾慎庵者,亦老诸生也。尝梦至一处,似大官牙署,重门尽掩,阒其无人。正徘徊间,俄有数人拥一妇自远来,至此门外,将妇人上下衣服尽去之。妇犹少艾,微有姿首,莹然裸立,羞愧之状,殆不可堪。贾素负气,直前叱之曰:“若辈何人,敢肆无礼!”众微笑曰:“此何足异?”言未毕,门忽启,有数人扛一巨桶出,一吏执文书随其后而去。众即拥裸妇人,贾亦随入。历数门,至一广庭,见男女数百,或坐,或立,或卧,而皆裸无寸缕。堂上坐一官,其前设大榨床,健夫数辈,执大铁叉,任意将男妇叉置槽内,用大石压榨之,膏血淋漓。下承以盆,盆满即挹注巨桶中。如是十余次,巨桶乃满,数人扛之出。官判文书付一吏,与同出。贾视吏,乃其已故邻人周达夫也,因前呼之。周惊曰:“子胡在此?此岂可久留邪?速从我出。”
贾问桶中何物,周曰:“鸦片烟膏也。”时鸦片烟未行,贾不知有此名目,因问鸦片烟何物?周曰:“方今承平日久,生齿繁衍,宜有大劫销除。而自来大劫,无过水火刀兵之类。遇此劫者,贤愚同尽,福善祸淫之说往往至此而穷。是以上帝命诸神会议,特创鸦片烟劫,借世间罂粟花汁熬炼成膏,供人吸食。食此烟者在劫中,不食此烟者不在劫中,听其人之自取,不得归咎于造物之不仁。而有此劫以销除繁衍之数,则水火刀兵诸劫,可以十减五六矣。然罂粟本属草花,自古有之,其汁淡薄,不能熬膏。故又命九幽主者,于无间地狱中,择取不忠、不孝、无礼义廉耻诸罪魂,录送此间,榨取膏血,转付地上山陵原湿坟衍之神,使将此膏血灌入罂粟花根内,自根而上达花苞,则其汁自然浓郁,一经熬炼,光色黝然。子试识之,数十年后,此烟遍天下矣。”
贾欲更有所问,忽又有人驱数十男妇至,鞭策甚苦,齐声呼号。贾悸而醒,以语人,人无信者。至道光中叶后,鸦片烟果盛行,而贾已前死矣。然其语犹在人耳,故其时皆言鸦片烟中有死人膏血,实由此语讹传也。
童元发,严州淳安人。其地皆山也,山多猛兽。元发父自城晚归,中途一熊突出攫之,仆焉。同伴者狂奔而免,纠众还救之,熊始去,而元发父碎首刳腹死矣。
奔告其家,时元发甫弱冠,日持匕首哭父死所,欲得熊而甘心焉,或数夕不归。母匿其刃,禁不使出。元发哭愈哀,月余复窃刃而逃,村人遍寻之不得,自是踪迹杳然矣。而数十里内,山中居者恒隐隐闻哭声,或夜静,闻霍霍磨刀声。
去其乡五十里,有地名叶家坂,居人以猎为业。一日入山,见一兽,人面而兽身,以敝衣蔽体。众异焉,发火枪击之,不中,兽奔,众逐之。兽呼曰:“吾童元发也,勿伤我。”众人素知其名,呼与俱归,元发腾跃而去,捷于飞隼,俄顷不知所往。于是远近皆知元发不死,且喧传其异矣。元发母闻其事,思念甚切。
一夕,忽闻扣门声,启之,则元发闯然入,曰:“儿今得报父仇矣!”气咻咻喘不止,汗淋漓如雨,肩一物掷地,腥臭不可近,烛之,熊也。母惊喜,邻舍毕集。时元发去家已一年余矣,问其所历,曰:“自入山后,日伏岩穴中。饥则采果实,或掘黄精白术食之,寒则集槲叶松毛为衣。数月后,觉身体轻捷,且生氄毛,如猿猱然,逾坑越谷,无异平地。日夕祷于山神,愿报父仇。昨宿枯庙中,梦神告曰:“杀而父者,去此不远,东行十余里,沿涧伺之,可得也。”如其言,果见熊饮于涧。剚刃其腹,应手而毙,遂负之归。”闻者莫不叹异。
翌日,熟而祭于其父之墓,并具牲體,酬神于山。嗣后饮食衣服仍复其旧,身亦重坠,与常人无异,惟遍体之毛,竟不脱落。余门下士王梦薇曾于同治十一年见之淳安市上。其人颀而长,年可三十许,肌理黧黑,两颧毛毵毵然。人皆曰:“此童孝子也。”惟神识不甚慧,问之多不答,如聋聩者。识者谓积惨伤其心也。粤寇之难,近村多被焚掠,而童孝子一村独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