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论文名著序

古人不以文名家,文即语言辞命之载于竹帛者也。故间有论之者,皆零星而不成篇。汉扬雄尝自悔所作,有似雕虫之技。其《法言》、《吾子》篇中,深以淫丽为戒,殆可谓论文篇章之嚆矢矣。魏晋以后,文笔寖盛,推论渐详。而梁刘勰之《文心雕龙》,尤卓然为古今论文专书之冠。降及唐宋,论文之语,多托之书牍。或指示途径,或摘抉利病。要多原本经史,折衷韩、欧,与六朝文人持论之境域,少变异耳。清自方、姚起于桐城,古文中乃有文派之争。阮氏力阐文笔之说,而骈散复见对垒。惟李兆洛《文钞》一书,持论平允;朱一新《答问》,更指示切近。然大率皆各有所明,互为补苴。故今特采自汉扬雄以下,迄于清季,不分门户,第择其论述之尤笃实者,按时编录,俾读者详究乎斯文之源流正变,而审其工拙得失之由,庶不致盲从附,遗笑于大方之家。都计为篇若干,若其已见于《古文十七家》者,则不重及;其未见者盖又不徒以论文胜,即就其词章而言,以之补续历代各家名文之未备,亦未始不可为其讽诵揣摩之轨范焉。

扬雄

小传见《古文十七家》

吾子篇 法言

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或曰:“赋可以讽乎?”曰:“讽乎!讽则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劝也。”

或曰:“雾縠之组丽。”曰:“女工之蠹矣。”

剑客论曰:“剑可以爱身。”曰:“狴犴使人多礼乎?”

或问:“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赋也,益乎?”曰:“必也,淫。”“淫,则奈何?”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氏之门用赋也,则贾谊升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

或问:“苍蝇红、紫?”曰:“明视。”问“郑、卫之似?”曰:“聪听。”

或曰:“朱、旷不世,如之何?”曰:“亦精之而已矣。”

或问:“交五声、十二律也,或雅,或郑,何也?”曰:“中正则雅,多哇则郑。”“请问本。”曰:“黄钟以生之,中正以平之,确乎,郑、卫不能入也!”

或曰:“女有色,书亦有色乎?”曰:“有。女恶华丹之乱窈窕也,书恶淫辞之淈法度也。”

或问:“屈原智乎?”曰:“如玉如莹,爰变丹青。如其智!如其智!”

或问:“君子尚辞乎?”曰:“君子事之为尚。事胜辞则伉,辞胜事则赋,事、辞称则经,足言足容,德之藻矣。”

或问:“公孙龙诡辞数万以为法,法欤?”曰:断木为棋,梡革为鞠,亦皆有法焉。不合乎先王之法者,君子不法也。观书者,譬诸观山及水,升东岳而知众山之逦迤也,况介丘乎?浮沧海而知江河之恶沱也,况枯泽乎?舍舟航而济乎渎者,末矣;舍五经而济乎道者,末矣。弃常珍而嗜乎异馔者,恶睹其识味也;山陉之蹊,不可胜由矣;向墙之户,不可胜入矣。”曰:“恶由入?”曰:“孔氏。孔氏者,户也。”曰:“子户乎?”曰:“户哉!户哉!吾独有不户者矣。”

或欲学苍颉、史篇。曰:“史乎!史乎!愈于妄阙也。”

或曰:“有人焉,自云姓孔而字仲尼。入其门,升其堂,伏其几,袭其裳,则可谓仲尼乎?”曰:“其文是也,其质非也。”“敢问质。”曰:“羊质而虎皮,见草而说,见豺而战,忘其皮之虎矣。”圣人虎别,其文炳也;君子豹别,其文蔚也;辩人狸别,其文萃也。狸变则豹,豹变则虎。好书而不要诸仲尼,书肆也;好说而不要诸仲尼,说铃也。君子言也无择,听也无淫。择则乱,淫则辟。述正道而稍邪哆者有矣,未有述邪哆而稍正也。孔子之道,其较且易也。

或曰:“童而习之,白,纷如也,何其较且易?”曰:“谓其不奸奸,不诈诈也。如奸奸而诈诈,虽有耳目,焉得而正诸?多闻则守之以约,多见则守之以卓。寡闻则无约也,寡见则无卓也。绿衣三百,色如之何矣!纻絮三千,寒如之何矣!君子之道有四易:简而易用也,要而易守也、炳而易见也,法而易言也。震风陵雨,然后知夏屋之为帡幪也;虐政虐世,然后知圣人之为郛郭也。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后之塞路者有矣,窃自比于孟子。”

或曰:“人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将谁使正之?”曰:“万物纷错则悬诸天,众言淆乱则折诸圣。”或曰:“恶睹乎圣而折诸?”曰:“在则人,亡则书,其统一也。”

王充

王充,后汉,上虞人,字仲任,师班彪,博学强记,仕为郡功曹,以敷谏诤不合,去。著《论衡》八十余篇,其言多警切新颖,蔡邕尝祕之以为谈助。

论文四则 集录《论衡》

或曰:士之论高,何必以文?

答曰:夫人有文质乃成。物有华而不实,有实而不华者。《易》曰:“圣人之情见乎辞。”出口为言,集札为文,文辞施设,实情敷烈。夫文德,世服也。空书为文,实行为德,著之于衣为服。故曰:德弥盛者文弥缛,德弥彰者人弥明。大人德扩,其文炳。小人德炽,其文斑。官尊而文繁,德高而文积。华而晥者,大夫之箦,曾子寝疾,命元起易。由此言之,衣服以品贤,贤以文为差。愚杰不别,须文以立折。非唯于人,物亦咸然。龙鳞有文,于蛇为神;凤羽五色,于鸟为君;虎猛,毛蚡;龟知,背负文。四者体不质,于物为圣贤。且夫山无林,则为土山;地无毛,则为土;人无文,则为朴人。土山无麋鹿,土无五谷,人无文德,不为圣贤。上天多文而后土多理。二气协和,圣贤禀受,法象本类,故多文彩。瑞应符命,莫非文者。晋唐叔虞、鲁成季友、惠公夫人号曰仲子,生而怪奇,文在其手。张良当贵,出与神会,老父授书,卒封留侯。河神,故出图;洛灵,故出书。竹帛所记怪奇之物,不出潢洿。物以文为表,人以文为基。棘子成欲弥文,子贡讥之,谓文不足奇者,子成之徒也。

夫俗好珍古不贵今,谓今之文不如古书。夫古今一也,才有高下,言有是非,不论善恶而徒贵古,是谓古人贤今人也。案东番邹伯奇,临淮袁太伯、袁文术,会稽吴君高、周长生之辈,位虽不至公卿,诚能知之囊橐,文雅之英雄也。观伯奇之《元思》,太伯之《易章句》,文术之《箴铭》,君高之《越纽录》,长生之《洞历》,刘子政、扬子云不能过也。善才有浅深,无有古今;文有真伪,无有故新。广陵陈子回、颜方,今尚书班固,兰台令杨终、傅毅之徒,虽无篇章,赋颂记奏,文辞斐炳,赋象屈原、贾生,奏象唐林、谷永,并比以观好,其美一也。当今未显,使在百世之后,则子政、子云之党也。

夫文由语也,或浅露分别,或深迂优雅,孰为辩者?故口言以明志,言恐灭遗,故著之文字。文字与言同趋,何为犹当隐闭指意?狱当嫌辜,卿决疑事,浑沌难晓,与彼分明可知,孰为良吏?夫口论以分明为公,笔辩以荴露为通,吏文以昭察为良。深覆典雅,指意难睹,唯赋颂耳!经传之文,贤圣之语,古今言殊,四方谈异也。当言事时,非务难知,使指闭隐也。后人不晓,世相离远,此名曰语异,不名曰材鸿。浅文读之难晓,名曰不巧,不名曰知明。秦始皇韩非之书,叹曰:“朕犹独不得此人同时。”其文可晓,故其事可思。如深鸿优雅,须师乃学,投之于地,何叹之有?夫笔著者,欲其易晓而难为,不贵难知而易造;口论务解分而可听,不务深迂而难睹。孟子相贤,以眸子明瞭者,察文以义可晓。

充书文重。或曰:“文贵约而指通,言尚省而趍明。辩士之言要而达,文人之辞寡而章。今所作新书,出万言,繁不省,则读者不能尽;篇非一,则传者不能领。被躁人之名,以多为不善。语约易言,文重难得。玉少石多,多者不为珍;龙少鱼众,少者固为神。”答曰:“有是言也。盖寡言无多,而华文无寡。为世用者,百篇无害;不为用者,一章无补。如皆为用,则多者为上,少者为下。累积千金,比于一百,孰为富者?盖文多胜寡,财寡愈贫。世无一卷,吾有百篇;人无一字,吾有万言,孰者为贤?今不曰所言非,而云泰多;不曰世不好善,而云不能领,斯盖吾书所以不得省也。夫宅舍多,土地不得小;户口众,簿籍不得少。今失实之事多,华虚之语众,指实定宜,辩争之言,安得约径?”

王逸

王逸,后汉,宜阳人,字叔师。顺帝时为侍中,著《楚辞章句》。明,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中有其集。

楚辞章句》序

叙曰:昔者孔子睿圣明哲,天生不群,定经术,删《诗》、《书》,正《礼》、《乐》,制作《春秋》,以为后王法。门人三千,罔不昭达。临终之日,则大义乖而微言绝。

其后周室衰微,战国并争,道德陵迟,谲诈萌生,于是杨、墨、邹、孟、孙、韩之徒,各以所知著造传记,或以述古,或以明世。而屈原履忠被谮,忧悲愁思,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上以讽谏,下以自慰。遭时暗乱,不见省纳,不胜愤懑,遂复作《九歌》以下凡二十五篇。楚人高其行义,玮其文采,以相教传。

至于孝武帝,布廓道训,使淮南王安作《离骚经章句》,则大义粲然。后世雄俊,莫不瞻慕,舒肆妙虑,缵述其词。逮至刘向典校经书,分为十六卷。孝章即位,深弘道艺,而班固、贾逵复以所见改易前疑,各作《离骚经章句》。其余十五卷,阙而不说。又以壮为状,义多乖异,事不要括。今臣复以所识所知,稽之旧章,合之经传,作十六卷《章句》。虽未能究其微妙,然大指之趣,略可见矣。

且人臣之义,以忠正为高,以伏节为贤。故有危言以存国,杀身以成仁。是以伍子胥不恨于浮江,比干不悔于剖心,然后忠立而行成,荣显而名著。若夫怀道以迷国,详愚而不言,颠则不能扶,危则不能安,婉娩以顺上,浚巡以避患,虽保黄耇,终寿百年,盖志士之所耻,愚夫之所贱也。

今若屈原,膺忠贞之质,体清洁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进不隐其谋,退不顾其命,此诚绝世之行,俊彦之英也。而班固谓之“露才扬己”,“竞于群小之中,怨恨怀王,讥刺椒、兰,苟欲求进,强非其人,不见容纳,忿恚自沉”,是亏其高明,而损其清洁者也。昔伯夷、叔齐让国守分,不食周粟,遂饿而死,岂可复谓有求于世而怨望哉?且诗人怨主刺上曰:“呜呼!小子,未知臧否。匪面命之,言提其耳。”风谏之语,于斯为切。然仲尼论之,以为《大雅》。引此比彼,屈原之词,优游婉顺,宁以其君不智之故,欲提携其耳乎?而论者以为“露才扬己”、“怨刺其上”、“强非其人”,殆失厥中矣。夫《离骚》之文,依托五经以立义焉:“帝高阳之苗裔”,则“厥初生民,时惟姜嫄”也;“纫秋兰以为佩”,则“将翱将翔,佩玉琼琚”也;“夕揽洲之宿莽”,则《易》“潜龙勿用”也;“驷玉虬而乘鹥”,则“时乘六龙以御天”也;“就重华而陈词”,则《尚书》咎繇之谋谟也;“登昆仑而涉流沙”,则《禹贡》之敷土也。故智弥盛者其言博,才益多者其识远。屈原之词,诚博远矣。自终没以来,名儒博达之士著造词赋,莫不拟则其仪表,祖式其模范,取其要妙,窃其华藻。所谓金相玉质,百世无匹,名垂罔极,永不刊灭者矣。

魏文帝

小传见《历代各家名文》。

论文 典论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与弟超书曰:“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里语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见之患也。

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玚德琏,东平刘桢公干。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以此相服,亦良难矣。盖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论文。

王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干之《玄猿》、《漏巵》、《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以至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扬、班俦也。

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又患暗于自见,谓己为贤。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制《礼》,不以隐约而弗务,不以康乐而加思。夫然则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惧乎时之过已。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慑饥于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

融等已逝,唯干著《论》,成一家言。

陆机

小传见《历代各家名文》。

文赋

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夫放言遣辞,良多变矣。妍蚩好恶,可得而言。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故作《文赋》,以述先士之盛藻,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他日殆可谓曲尽其妙。至于操斧伐柯,虽取则不远,若夫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盖所能言者,具于此云。

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于是沈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

然后选义按部,考辞就班。抱景者咸叩,怀响者毕弹。或因枝以振叶,或沿波而讨源;或本隐以之显,或求易而得难;或虎变而兽扰,或龙见而鸟澜;或妥帖而易施,或岨峿而不安。罄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始踯躅于燥吻,终流离于濡翰,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以结繁,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或操觚以率尔,或含毫而邈然。

伊兹事之可乐,固圣贤之所钦。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函帛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言恢之而弥广,思按之而与愈深;播芳蕤之馥馥,发青条之森森。粲风飞而猋竖,郁云起乎翰林。

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辞程才以效技,意司契而为匠。在有无而俛,当浅深而不让;虽离方而遁员,期穷形而尽相。故夫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

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虽逝止之无常,固崎锜而难便;苟达变而识次,犹开流以纳泉;如失机而后会,恒操末以续颠;谬玄黄之秩叙,故淟涊而不鲜。

或仰偪于先条,或俯侵于后章;或辞害而理比,或言顺而义妨。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毫芒。苟铨衡之所裁,固应绳其必当。

或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适。极无两致,尽不可益。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虽众辞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亮功多而累寡,故取足而不易。

或藻思绮合,清丽芊眠。炳若缛绣,凄若繁弦。必所拟之不殊,乃暗合乎曩篇;虽杼轴于予怀,怵他人之我先。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

或苕发颖竖,离众绝致。形不可逐,响难为系。块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纬。心牢落而无偶,意徘徊而不能揥。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彼榛楛之勿翦,亦蒙荣于集翠。缀《下里》于《白雪》,吾亦济夫所伟。

或托言于短韵,对穷迹而孤兴。俯寂寞而无友,仰寥廓而莫承。譬偏弦之独张,含清唱而靡应。

或寄辞于瘁音,言徒靡而弗华。混妍蚩而成体,累良质而为瑕。象下管之偏疾,故虽应而不和。

或遗理以存异,徒寻虚以逐微。言寡情而鲜爱,辞浮漂而不归。犹弦么而徽急,故虽和而不悲。

或奔放以谐合,务嘈而妖冶。徒悦目而偶俗,固高声而曲下。寤《防露》与《桑间》,又虽悲而不雅。

或清虚以婉约,每除烦而去滥。阙大羹之遗味,同朱弦之清汜。虽一唱而三叹,固既雅而不艳。

若夫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适变,曲有微情。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而辞轻;或袭故而弥新,或沿浊而更清;或览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后精。譬犹舞者赴节以投袂,歌者应弦而遣声。是盖轮扁所不得言,故亦非华说之所能精。

普辞条与文律,良余膺之所服;练世情之常尤,识前修之所淑。虽濬发于巧心,或受于拙目。彼琼敷与玉藻,若中原之有菽。同橐籥之罔穷,与天地乎并育。虽纷蔼于此世,嗟不盈于予掬;患挈瓶之屡空,病昌言之难属;故踸踔于短韵,放庸音以足曲;恒遗恨以终篇,岂怀盈而自足;惧蒙尘于叩缶,顾取笑乎鸣玉。

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纷葳蕤以驭遝,唯毫素之所拟。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揽营魂以探赜,顿精爽于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轧轧其若抽。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勠。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也。

伊兹文之为用,固众理之所因。恢万里而无阂,通亿载而为津。俯贻则于来叶,仰观象乎古人。济文武于将坠,宣风声于不泯。涂无远而不弥,理无微而弗纶。配霑润于云雨,象变化乎鬼神。被金石而德广,流管弦而日新。

挚虞

挚虞,晋,长安人,字仲洽,才学博通,举贤良。武惠间擢太子舍人,历光禄太常卿。怀帝时,京洛荒乱,以馁卒。著有《文章志》,论者谓为总集之权舆,今已不传。又有《文章流别论》,亦残缺,《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中有其集。

文章流别论十一则

文章者,所以宣上下之像,明人伦之叙,穷理尽性,以究万物之宜者也。王泽流而诗作,成功臻而颂兴,德勋立而铭著,嘉美终而诔集。祝史陈辞,官箴王阙。《周礼》太师掌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言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颂者,美盛德之形客。赋者,敷陈之称也。比者,喻类之言也。兴者,有感之辞也。后世之为诗者多矣,其功德者谓之颂,其余则总谓之诗。

颂,诗之美者也。古者圣帝明王,功成治定,而颂声兴。于是史录其篇,工歌其章,以奏于宗庙,告于鬼神。故颂之所美者,圣王之德也。则以为律吕。或以颂形,或以颂声,其细也甚,非古颂之意。昔班固为《安丰戴侯颂》,史岑为《出师颂》、《和熹邓后颂》,与《鲁颂》体意相类,而文辞之异,古今之变也。扬雄《赵充国颂》,颂而似雅;傅毅《显宗颂》,文与《周颂》相似,而杂以风雅之意。若马融《广成》、《上林》之属,纯为今赋之体,而谓之颂,失之远矣。

《书》云“诗言志,歌永言”,言其志谓之诗。古有采诗之官,王者以知得失。古之诗,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古诗率以四言为体,而时有一句二句,杂在四言之间,后世演之,遂以为篇。古诗之三言者,“振振鹭,鹭于飞”之属是也,汉郊庙歌多用之。五言者,“谁谓鼠无角,何以穿我屋”之属是也,于俳谐倡乐多用之。六言者,“我姑酌彼金罍”之属是也,乐府亦用之。七言者,“交交黄鸟止于桑”之属是也,于俳谐倡乐多用之。古诗之九言者,“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之属是也,不入歌谣之章,故世希为之。夫诗虽以情志为本,而以成声为节,然则雅音之韵,四言为正,其余虽备曲折之体,而非音之正也。

七发

《七发》造于枚乘,借吴、楚以为客主。先言:“出舆入辇,蹙痿之损;深宫洞房,寒暑之疾;靡曼美色,晏安之毒;厚味暖服,淫曜之害。宜听世之君子,要言妙道,以疏神导引,蠲淹滞之累。”既设此辞,以显明去就之路,而后说以声色逸游之乐,其说不入,乃陈圣人辩士讲论之娱,而霍然疾瘳。此因膏梁之常疾以为匡劝,虽有甚泰之辞,而不没其讽谕之义也。其流遂广,其义遂变,率有辞人淫丽之尤矣。崔骃既作《七依》,而假非有先生之言曰:“呜呼!扬雄有言,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孔子疾小言破道。斯文之族,岂不谓义不足而辨有余者乎!”赋者将以讽,吾恐其不免于劝也。

赋者,敷陈之称,古诗之流也。古之作诗者,发乎情,止乎礼义。情之发,因辞以形之;礼义之旨,须事以明之。故有赋焉,所以假象尽辞,敷陈其志。前世为赋者,有孙卿、屈原,尚颇有古诗之义,至宋玉则多淫浮之病矣。《楚词》之赋,赋之善者也。故扬雄称赋莫深于《离骚》;贾谊之作,则屈原俦也。古之为赋,以情义为主,以事类为佐。今之赋,以事形为本,以义正为助。情义为主,则言省而文有例矣;事形为本,则言当而辞无常矣。文之烦省,辞之险易,盖由于此。夫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逸辞过壮,则与事相违;辩言过理,则与义相失;丽靡过美,则与情相悖。此四过者,所以背大体而害政教,是以司马迁割相如之浮说,扬雄疾辞人之赋丽以淫也。

扬雄依《虞箴》作《十二州箴》、《十二官箴》而传于世,不具九官。崔氏累世弥缝其阙,胡公又以次其首目而为之解,署曰《百官箴》。

夫古之铭至约,今之铭至繁,亦有由也。质文时异,则既论之矣,且上古之铭,铭于宗庙之碑。蔡邕为杨公作碑,其文典正,末世之美者也。后世以来,器铭之佳者,有王莽《鼎铭》、崔瑗《杌铭》、朱公叔《鼎铭》、王粲《砚铭》,咸以表显功德。天子铭嘉量,诸侯大夫铭太常,勒钟鼎之义。所言虽殊,而令德一也。李尤为铭,自山河都邑,至于刀笔平契,无不有铭,而文多秽病;讨而润色,言可采录。

诗颂箴铭之篇,皆有往古成文,可放依而作。惟诔无定制,故作者多异焉。见于典籍者,《左传》有鲁哀公为孔子诔。

哀辞者,诔之流也。崔瑗、苏顺、马融等为之率,以施于童殇夭折不以寿终者。建安中,文帝、临淄侯各失稚子,命徐干、刘祯等为之哀辞。哀辞之体,以哀痛为主,缘以叹息之辞。

若《解嘲》之弘缓优大,《应宾》之渊懿温雅,《达旨》之壮厉慷慨,《应间》之绸缪契阔,郁郁彬彬,靡有不长焉者矣。

图谶之属,虽非正文之制,然以取其纵横有义,反覆成章。

碑铭,古有宗庙之碑,后世立碑于墓,显之衢路,其所载者铭辞也。

沈约

沈约,南朝梁,武康人,字休文,仕宋及齐。武帝篡齐自立,为尚书仆射,迁尚书令。卒年七十三,谥隐。约历仕三代,该悉旧章,博物洽闻,当时取则。时谢玄晖善为诗,任彦昇工于笔,约兼而有之。又撰《四声谱》,穷其妙旨,自谓入神之作,今不傅。有《晋书》、《宋书》、《齐纪》及《文集》等书。

谢灵运传论 宋书

史臣曰:民禀天地之灵,含五常之德,刚柔迭用,喜愠分情。夫志动于中,则歌咏外发;六义所因,四始攸系;升降讴谣,纷披风什。虽虞夏以前,遗文不睹,禀气怀灵,理无或异。然则歌咏所兴,宜自生民始也。

周室既衰,风流弥著。屈平、宋玉,导清源于前;贾谊、相如,振芳尘于后。英辞润金石,高义薄云天。自兹以降,情志愈广。王褒、刘向、扬、班、崔、蔡之徒,异轨同奔,递相师祖。虽清辞丽曲,时发乎篇,而芜音累气,固亦多矣。若夫平子艳发,文以情变,绝唱高踪,久无嗣响。至于建安,曹氏基命,二祖陈王,咸蓄盛藻。甫乃以情纬文,以文被质。自汉至魏,四百余年,辞人才子,文体三变:相如巧为形似之言,班固长于情理之说,子建、仲宣以气质为体。并标能擅美,独映当时。是以一世之士,各相慕习。原其飚流所始,莫不同祖《风》、《骚》。徒以赏好异情,故意制相诡。

降及元康,潘、陆特秀,律异班、贾,体变曹、王,缛旨星稠,繁文绮合,缀平台之逸响,采南皮之高韵,遗风余烈,事极江右。有晋中兴,玄风独振,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驰骋文辞,义殚乎此。自建武暨于义熙,历载将百。虽缀响联辞,波属云委,莫不寄言上德,托意玄珠,遒丽之辞,无闻焉耳。仲文始革孙、许之风,叔源大变太玄之气。爰逮宋氏,颜、谢腾声。灵运之兴会标举,延年之体裁明密,并方轨前秀,垂范后昆。

若夫敷衽论心,商榷前藻,工拙之数,如有可言。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元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

至于先士茂制,讽高历赏。子建“函京”之作,仲宣“霸岸”之篇,子荆“零雨”之章,正长“朔风”之句,并直举胸情,非傍诗史,正以音律调韵,取高前式。自骚人以来,多历年代,虽文体稍精,而此秘未睹。至于高言妙句,音韵天成,皆暗与理合,匪由思至。张、蔡、曹、王,曾无先觉;潘、陆、谢、颜,去之弥远。世之知音者,有以得之,知此言之非谬。如曰不然,请待来哲。

萧统

萧统,南朝梁,兰陵人,字德施,武帝长子。生而聪睿,读书过目皆忆,天监中立为皇太子。东宫有书三万卷,引纳贤士,相与商搉古今,一时名才并集。所撰《文选》一编,裒集秦汉以来诗文甚富,实为见行总集之祖,自唐以来,皆宝重之。年三十一而卒,谥昭明。有《文集》及《文苑英华》等书。

《文选》序

式观元始,眇觌玄风,冬穴夏巢之时,茹毛饮血之世,世质民淳,斯文未作。逮乎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之时义远矣哉!

若夫椎轮为大辂之始,大辂宁有椎轮之质?增冰为积水所成,积水曾微增冰之凛。何哉?盖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物既有之,文亦宜然。随时变改,难可详悉。

尝试论之曰,《诗序》云:“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至于今之作者,异乎古昔。古诗之体,今则全取赋名。荀、宋表之于前,贾、马继之于末。自兹以降,源流实繁。述邑居则有“凭虚”、“亡是”之作,戒畋游则有《长杨》、《羽猎》之制。若其纪一事,咏一物,风云草木之兴,鱼虫禽兽之流,推而广之,不可胜载矣。

又楚人屈原,含忠履洁,君匪从流,臣进逆耳,深思远虑,遂放湘南。耿介之意既伤,一郁之怀靡诉。临渊有“怀沙”之志,吟泽有“憔悴”之容。骚人之文,自兹而作。

诗者,盖志之所之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关雎》、《麟趾》,正始之道著;《桑间》、《濮上》,亡国之音表。故风雅之道,粲然可观。自炎汉中叶,厥涂渐异,退傅有“在邹”之作,降将著“河梁”之篇,四言五言,区以别矣。又少则三字,多则九言,各体互兴,分镳并驱。颂者,所以游扬德业,褒赞成功。吉甫有“穆若”之谈,季子有“至矣”之叹。舒布为诗,既言如彼;总成为颂,又亦若此。次则箴兴于补阙,戒出于弼匡,论则析理精微,铭则序事清润,美终则诔发,图像则赞兴。又诏诰教令之流,表奏笺记之列,书誓符檄之品,吊祭悲哀之作,答客指事之制,三言八字之文,篇辞引序,碑碣志状,众制锋起,源流间出。譬陶匏异器,并为入耳之娱;黼黻不同,俱为悦目之玩。作者之致,盖云备矣。

余监抚余闲,居多暇日,历观文囿,泛览辞林,未尝不心游目想,移晷忘倦。自姬、汉以来,眇焉悠邈,时更七代,数逾千祀。词人才子,则名溢于缥囊;飞文染翰,则卷盈乎缃帙。自非略其芜秽,集其清英,盖欲兼功,太半难矣。

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书,与日月俱悬,鬼神争奥,孝敬之准式,人伦之师友,岂可重以芟夷,加之剪截?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诸。若贤人之美辞,忠臣之抗直,谋夫之话,辨士之端,冰释泉涌,金相玉振,所谓坐狙丘,议稷下,仲连之却秦军,食其之下齐国,留侯之发八难,曲逆之吐六奇,盖乃事美一时,语流千载,概见坟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虽传之简牍,而事异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至于记事之史,系年之书,所以褒贬是非,纪别异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若其赞论之综缉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远自周室,迄于圣代,都为三十卷,名曰《文选》云耳。

凡次文之体,各以汇聚。诗赋体既不一,又以类分;类分之中,各以时代相次。

梁简文帝

梁简文帝,名纲,字世缵,武帝第三子,昭眀太子母弟也。武帝崩,即位。时政权悉属于侯景,帝为景所废,寻更害之。在位凡二年,帝识悟过人,文章富丽,所为诗自谓伤于轻艳,当时号为宫体,有《文集》。

与湘东王论文书

吾辈亦无所游赏,止事披阅,性既好文,时复短咏。虽是庸音,不能阁笔,有惭伎痒,更同故态。比见京师文体,儒钝殊常,竞学浮疏,争为阐缓。玄冬修夜,思所不得,既殊比兴,正背《风》、《骚》。若夫六典三礼,所施则有地;吉凶嘉宾,用之则有所。未闻吟咏情性,反拟《内则》之篇;操笔写志,更摹《酒诰》之作。迟迟春日,翻学《归藏》;湛湛江水,遂同《大传》。吾既拙于为文,不敢轻有掎摭。但以当世之作,历方古之才人,远则扬、马、曹、王,近则潘、陆、颜、谢。而观其遣辞用心,了不相似。若以今文为是,则古文为非;若昔贤可称,则今体宜弃。俱为盍各,则未之敢许。

又时有效谢康乐、裴鸿胪文者,亦颇有惑焉。何者?谢客吐言天拔,出于自然,时有不拘,是其糟粕。裴氏乃是良史之才,了无篇什之美。是为学谢则不届其精华,但得其冗长;师裴则蔑绝其所长,惟得其所短。谢故巧不可阶,裴亦质不宜慕。故胸驰臆断之侣,好名忘实之类,方分肉于仁兽,逞却歩于邯郸,入鲍忘臭,效尤致祸。决羽谢生,岂三千之可及;伏膺裴氏,惧两唐之不传。故玉徽金铣,反为拙目所嗤;《巴人》《下里》,更合郢中之听。《阳春》高而不和,妙声绝而不寻,竟不精讨锱铢,核量文质,有异巧心,终愧妍耳。是以握瑜怀玉之士,瞻郑邦而知退;章甫翠履之人,望闽乡而叹息。诗既若此,笔又如之。徒以烟墨不言,受其驱染;纸札无情,任其摇襞。甚矣哉,文之横流,一至于此!至如近世谢朓、沈约之诗,任昉陆倕之笔,斯实文章之冠冕,述作之楷模。张士简之赋,周升逸之辩,亦成佳手,难可复遇。

文章未坠,必有英绝,领袖之者,非弟而谁?每欲论之,无可与语,思吾子建,一共商榷。辩兹清浊,使如泾渭;论兹月旦,类彼汝南。朱丹既定,雌黄有别。使夫怀鼠知惭,滥竽自耻。譬斯袁绍,畏见子将;同彼盗牛,遥羞王烈。相思不见,我劳如何!

刘勰

刘勰,梁,莒人,字彦和。天监中兼东宫通事舍人,笃志好学,昭明太子深爱接之,撰《文心雕龙》十卷,沈约谓其深得文理。清《四库简明目录》曰:是书分上、下二篇,上篇二十有五,论体裁之别;下篇二十有四,论工拙之由;合《序志》一篇,亦为二十五篇。其书于文章利病,穷极微妙。挚虞流别,久已散逸;论文之书,莫古于是编,亦莫精于是编矣。后出家为沙门,改名慧地。

征圣 《文心雕龙》,下并同

夫作者曰圣,述者曰明。陶铸性情,功在上哲。夫子文章,可得而闻,则圣人之情,见乎文辞矣。先王圣化,布在方册;夫子风采,溢于格言。是以远称唐世,则焕乎为盛;近褒周代,则郁哉可从。此政化贵文之征也。郑伯入陈,以文辞为功;宋置折俎,以多文举礼。此事迹贵文之征也。褒美子产,则云“言以足志,文以足言”;泛论君子,则云“情欲信,辞欲巧”:此修身贵文之征也。然则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乃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矣。

夫鉴周日月,妙极〔疑作几〕机神;文成规矩,思合符契;或简言以达旨,或传文以该情,或明理以立体,或隐义以藏用。故《春秋》一字以褒贬,《丧服》举轻以包重,此简言以达旨也。《邠诗》联章以积句,《儒行》缛说以繁辞,此博文以该情也。书契决断以象夬,文章昭晰以象离,此明理以立体也。四象精义以曲隐,五例微辞以婉晦,此隐义以藏用也。故知繁略殊形,隐显异术,抑引随时,变通会适,征之周孔,则文有师矣。

是以子政论文必征于圣,稚圭劝学必宗于经。《易》称“辨物正言,断辞则备”;《书》云“辞尚体要,弗惟好异”。故知正言所以立辩,体要所以成辞,辞成无好异之尤,辨立有断辞之义。虽精义曲隐,无伤其正言;微辞婉晦,不害其体要。体要与微辞偕通,正言共精义并用;圣人文章,亦可见也。颜阖以为:“仲尼饰羽而画,徒事华辞。”虽欲訾圣,弗可得已。然则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实者也。天道难闻,犹或钻仰;文章可见,胡宁勿思?若征圣立言,则文其庶矣。

赞曰∶妙极生知,睿哲惟宰。精理为文,秀气成采。鉴悬日月,辞富山海。百龄影徂,千载心在。

宗经

三极彝训,其书言经。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皇世《三坟》,帝代《五典》,重以《八索》,申以《九丘》,岁历绵暧,条流纷糅。自夫子删述,而大宝咸耀。于是《易》张“十翼”,《书》标“七观”,《诗》列“四始”,《礼》正“五经”,《春秋》“五例”,义既极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故能开学养正,昭明有融。然而道心惟微,圣谟卓绝,墙宇重峻,而吐纳自深。譬万钧之洪钟,无铮铮之细响矣。

夫《易》惟谈天,入神致用。故《系》称:旨远辞文,言中事隐。韦编三绝,固哲人之骊渊也。《书》实记言,而诂训茫昧;通乎《尔雅》,则文意晓然。故子夏叹《书》:“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言昭灼也。《诗》主言志,诂训同《书》;摛“风”裁“兴”,藻辞谲喻;温柔在诵,故最附深衷矣。《礼》以立体,据事剬范;章条纤曲,执而后显;采掇片言,莫非宝也。《春秋》辨理,一字见义;“五石”、“六鹢”,以详备成文;“雉门”、“两观”,以先后显旨;其婉章志晦,谅以邃矣。《尚书》则览文如诡,而寻理即畅;《春秋》则观辞立晓,而访义方隐。此圣人之殊致,表里之异体者也。

至根柢槃深,枝叶峻茂,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是以往者虽旧,余味日新,后进追取而非晚,前修文用而未先。可谓太山遍雨,河润千里者也。

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铭、檄,则《春秋》为根。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若禀经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是仰山而铸铜,煮海而为盐也。

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扬子比雕玉以作器,谓五经之含文也。

夫文以行立,行以文传;四教所先,符采相济。励德树声,莫不师圣;而建言修辞,鲜克宗经。是以楚艳汉侈,流弊不还;正末归本,不其懿欤!

赞曰:三极彝道,训深稽古。致化归一,分教斯五。性灵熔匠,文章奥府。渊哉铄乎!群言之祖。

神思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遯心。

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淪五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

夫神思方运,万涂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则?意翻空而易奇,言徵实而难巧也。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义在咫尺而思隔山河。是以秉心养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也。

人之禀才,迟速异分;文之制体,大小殊功。相如含笔而腐毫,扬雄辍翰而惊梦,桓谭疾感于苦思,王充气竭于思虑,张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练《都》以一纪,虽有巨文,亦思之缓也。淮南崇朝而赋骚,枚皋应诏而成赋,子建援牍如口诵,仲宣举笔似宿构,阮瑀据案顾而制书,祢衡当食而草奏,虽有短篇,亦思之速也。

若夫骏发之士,心总要术,敏在虑前,应机立断;覃思之人,情饶歧路,鉴在疑后,研虑方定;机敏故造次而成功,虑疑故愈久而致绩,难易虽殊,并资博练。若学浅而空迟,才疏而徒速,以斯成器,未之前闻。是以临篇缀虑,必有二患:理郁者苦贫,辞溺者伤乱。然则博见为馈贫之粮,贯一为拯乱之药,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

若情数诡杂,体变迁贸,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视布于麻,虽云未费,杼轴献功,焕然乃珍。至于思表纤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至精而后阐其妙,至变而后通其数,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其微矣乎!

赞曰: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应。刻镂声律,萌芽比兴;结虑司契,垂帷制胜。

体性

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烁,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故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各师成心,其异如面。若总其归涂,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典雅者,熔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远奥者,馥采典文,经理玄宗者也。精约者,核字省句,剖析毫厘者也。显附者,辞直义畅,切理厌心者也。繁缛者,博喻酿采,炜烨枝派者也。壮丽者,高论宏裁,卓烁异采者也。新奇者,摈古竞今,危侧趣诡者也。轻靡者,浮文弱植,缥缈附俗者也。故雅与奇反,奥与显殊,繁与约舛,壮与轻乖,文辞根叶,苑囿其中矣。

若夫八体屡迁,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是以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子云沈寂,故志隐而味深;子政简易,故趣昭而事博;孟坚雅懿,故裁密而思靡;平子淹通,故虑周而藻密;仲宣躁锐,故颖出而才果;公干气褊,故言壮而情骇;嗣宗俶傥,故响逸而调远;叔夜俊侠,故兴高而采烈;安仁轻敏,故锋发而韵流;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辞隐。触类以推,表里必符。岂非自然之恒资,才气之大略哉!

夫才有天资,学慎始习,斲梓染丝,功在初化,器成彩定,难可翻移。故童子雕琢,必先雅制,沿根讨叶,思转自圆。八体虽殊,会通合数,得其环中,则辐辏相成。故宜摹体以定习,因性以练才,文之司南,用此道也。

赞曰:才性异区,文辞繁诡。辞为肤根,志实骨髓。雅丽黼黻,淫巧朱紫。习亦凝真,功沿渐靡。

风骨

《诗》总六义,风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沈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其为文用,譬征鸟之使翼也。

故练于骨者,析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此风骨之力也。若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征也;思不环周,索莫乏气,则无风之验也。昔潘勖锡魏,思摹经典,群才韬笔,乃其骨髓峻也;相如赋仙,气号凌云,蔚为辞宗,乃其风力遒也。能鉴斯要,可以定文;兹术或违,无务繁采。

故魏文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故其论孔融,则云:“体气高妙。”论徐干,则云:“时有齐气。”论刘桢,则云:“有逸气。”公干亦云:“孔氏卓卓,信含异气;笔墨之性,殆不可胜。”并重气之旨也。夫翚翟备色,而翾翥百步,肌丰而力沈也;鹰隼乏采,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文章才力,有似于此。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

若夫熔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洞晓情变,曲昭文体;然后能孚甲新意,雕画奇辞。昭体,故意新而不乱;晓变,故辞奇而不黩。若骨采未圆,风辞未练,而跨略旧规,驰骛新作,虽获巧意,危败亦多;岂空结奇字,纰缪而成经矣?《周书》云:“辞尚体要,弗惟好异。”盖防文滥也。然文术多门,各适所好,明者弗授,学者弗师;于是习华随侈,流遁忘反。若能确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则风清骨峻,篇体光华。能研诸虑,何远之有哉?

赞曰:情与气偕,辞共体并。文明以健,珪璋乃骋。蔚彼风力,严此骨鲠。才锋峻立,符采克炳。

情采

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华萼振:文附质也。虎豹无文,则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若乃综述性灵,敷写器象,镂心鸟迹之中,织辞鱼网之上,其为彪炳,缛彩明矣。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情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

孝经》垂典,丧言不文,故知君子常言,未尝质也。老子疾伪,故称“美言不信”,而五千精妙,则非弃美矣。庄周云“辩雕万物”,谓藻饰也。韩非云“艳采辩说”,谓绮丽也。绮丽以艳说,藻饰以辩雕,文辞之变,于斯极矣。研味《孝》、《老》,则知文质附乎性情;详览《庄》、《韩》,则见华实过乎淫侈。若择源于泾渭之流,按辔于邪正之路,亦可以驭文采矣。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

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故有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夫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实存也;男子树兰而不芳,无其情也。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实;况乎文章,述志为本。言与志反,文岂足征?

是以联辞结采,将欲明经;采滥辞诡,则心理愈翳。固知翠纶桂饵,反所以失鱼。“言隐荣华”,殆谓此也。是以“衣锦褧衣”,恶文太章;《贲》象穷白,贵乎反本。夫能设谟以位理,拟地以置心;心定而后结音,理正而后摛藻。使文不灭质,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蓝,间色屏于红紫:乃可谓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

赞曰:言以文远,诚哉斯验。心术既形,英华乃赡。吴锦好渝,舜英徒艳。繁采寡情,味之必厌。

声律

夫音律所始,本于人声者也。声含宫商,肇自血气,先王因之,以制乐歌。故知器写人声,声非学器者也。故言语者,文章关键,神明枢机,吐纳律吕,唇吻而已。

古之教歌,先揆以法,使疾呼中宫,徐呼中徵。夫商徵响高,宫羽声下;抗喉矫舌之差,攒唇激齿之异,廉肉相准,皎然可分。今操琴不调,必知改张;摘文乖张,而不识所调。响在彼弦,乃得克谐,声萌我心,更失和律,其故何哉?良由内听难为聪也。故外听之易,弦以手定;内听之难,声与心纷。可以数求,难以辞逐。

凡声有飞沈,响有动静,双声隔字而每舛,叠韵杂句而必睽;沈则响发而断,飞则声飏不还:并辘轳交往,逆鳞相比,迂其际会,则往蹇来连,其为疾病,亦文家之吃也。夫吃文为患,生于好诡,逐新趣异,故喉唇纠纷;将欲解结,务在刚断。左碍而寻右,末滞而讨前,则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矣。是以声画妍蚩,寄在吟咏,吟咏滋味,流于字句,气力穷于和、韵: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韵气一定,故余声易遣;和体抑扬,故遗响难契。属笔易巧,选和至难;缀文难精,而作韵甚易。虽纤意曲变,非可缕言,然振其大纲,不出兹论。

若夫宫商大和,譬诸吹籥,翻回取均,颇似调瑟。瑟资移柱,故有时而乖贰;籥含定管,故无往而不一。陈思潘岳,吹籥之调也;陆机、左思,瑟柱之和也。概举而推,可以类见。又诗人综韵,率多清切;《楚辞》辞楚,故讹韵实繁。及张华论韵,谓士衡多楚;《文赋》亦称知楚不易,可谓衔灵均之声余,失黄钟之正响也。凡切韵之动,势若转圜;讹音之作,甚于枘方。免乎枘方,则无大过矣。练才洞鉴,剖字钻响;识疏阔略,随音所遇,若长风之过籁,南郭之吹竽耳。古之佩玉,左宫右徵,以节其步,声不失序;音以律文,其可忘哉!

赞曰:标清务远,比音则近。吹律胸臆,调钟唇吻。声得盐梅,响滑榆槿。割弃支离,宫商难隐。

章句

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故章者,明也;句者,局也。局言者,联字以分疆;明情者,总义以包体:区畛相异,而衢路交通矣。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为篇。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

夫裁文匠笔,篇有小大;离章合句,调有缓急:随变适会,莫见定准。句司数字,待相接以为用;章总一义,须意穷而成体。其控引情理,送迎际会,譬舞容回环,而有缀兆之位;歌声靡曼,而有抗坠之节也。寻诗人拟喻,虽断章取义,然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原始要终,体必鳞次。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跗萼相衔,首尾一体。若辞失其明,则羁旅而无友;事乖其次,则飘寓而不安。是以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斯固情趣之指归,文笔之同致也。

若夫笔句无常,而字有条数: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节也。至于诗、颂大体,以四言为正;唯“祈父”、“肇禋”,以二言为句。寻二言肇于黄世,《竹弹》之谣是也;三言兴于虞时,《元首》之诗是也;四言广于夏年,《洛汭》之歌是也;五言见于周代,《行露》之章是也。六言、七言,杂出《诗》、《骚》,而体之篇,成于两汉。情数运周,随时代用矣。

若乃改韵从调,所以节文辞气。贾谊、枚乘,两韵辄易;刘歆、桓谭,百句不迁:亦各有其志也。昔魏武论赋,嫌于积韵,而善于资代。陆云亦称:“四言转句,以四句为佳。”观彼制韵,志同枚、贾。然两韵辄易,则声韵微躁;百句不迁,则唇吻告劳。妙才激扬,虽触思利贞,曷若折之中和,庶保无咎。

又诗人以“兮”字入于句限,《楚辞》用之,字出句外。寻“兮”字成句,乃语助余声。舜咏《南风》,用之久矣;而魏武弗好,岂不以无益文义耶!至于“夫”、“惟”、“盖”、“故”者,发端之首唱;“之”、”而”、“于”、“以”者,乃札句之旧体;“乎”、“哉”、“矣”、“也”者,亦送末之常科。据事似闲,在用实切。巧者回运,弥缝文体,将令数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外字难谬,况章句欤!

赞曰:断章有检,积句不恒。理资配主,辞忌失朋。环情草调,宛转相腾。离合同异,以尽厥能。

丽辞

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唐、虞之世,辞未极文,而皋陶赞云:“罪疑惟轻,功疑惟重。”益陈谟云:“满招损,谦受益。”岂营丽辞?率然对尔。《易》之《文》、《系》,圣人之妙思也。序《乾》四德,则句句相衔;龙虎类感,则字字相俪;乾坤易简,则宛转相承;日月往来,则隔行悬合:虽句字或殊,而偶意一也。至于诗人偶章,大夫联辞,奇偶适变,不劳经营。自扬、马、张、蔡,崇盛丽辞,如宋画吴冶,刻形镂法,丽句与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韵俱发。至魏晋群才,析句弥密,联字合趣,剖毫析厘。然契机者入巧,浮假者无功。

故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言对者,双比空辞者也;事对者,并举人验者也;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长卿《上林赋》云:“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此言对之类也。宋玉《神女赋》云:“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此事对之类也。仲宣《登楼》云:“钟仪幽而楚奏,庄舄显而越吟。”此反对之类也。孟阳《七哀》云:“汉祖想枌榆,光武思白水。”此正对之类也。凡偶辞胸臆,言对所以为易也;征人资学,事对所以为难也;幽显同志,反对所以为优也;并贵共心,正对所以为劣也。又以事对,各有反正,指类而求,万条自昭然矣。

张华诗称:“游雁比翼翔,归鸿知接翮。”刘琨诗言:“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若斯重出,即对句之骈枝也。是以言对为美,贵在精巧;事对所先,务在允当。若两事相配,而优劣不均,是骥在左骖,驽为右服也。若夫事或孤立,莫与相偶,是夔之一足,趻踔而行也。若气无奇类,文乏异采,碌碌丽辞,则昏睡耳目。必使理圆事密,联璧其章;迭用奇偶,节以杂佩,乃其贵耳。类此而思,理斯见也。

赞曰:体植必两,辞动有配。左提右挈,精味兼载。炳烁联华,镜静含态。玉润双流,如彼珩佩。

夸饰

夫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神道难摹,精言不能追其极;形器易写,壮辞可得喻其真。才非短长,理自难易耳。故自天地以降,豫入声貌,文辞所被,夸饰恒存。虽《诗》、《书》雅言,风格训世,事必宜广,文亦过焉。是以言峻则嵩高极天,论狭则河不容舠;说多则“子孙千亿”,称少则“民靡孑遗”;襄陵举滔天之目,倒戈立漂杵之论: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且夫鸮音之丑,岂有泮林而变好?荼味之苦,宁以周原而成饴?并意深褒赞,故义成矫饰。大圣所录,以垂宪草。孟轲所云:“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也。

自宋玉、景差,夸饰始盛。相如凭风,诡滥愈甚。故上林之馆,奔星与宛虹入轩;从禽之盛,飞廉与鹪鹩〔案本赋作焦明〕俱获。及扬雄《甘泉》,酌其余波,语瑰奇则假珍于玉树,言峻极则颠坠于鬼神。至《东都》之比目,《西京》之海若,验理则理无不验,穷饰则饰犹未穷矣。又子云《校猎》,鞭宓妃以饷屈原;张衡《羽猎》,困玄冥于朔野。娈彼洛神,既非罔两;惟此水师,亦非魑魅:而虚用滥形,不其疏乎?此欲夸其威而饰其事,义暌剌也。至如气貌山海,体势宫殿;嵯峨揭业,熠耀焜煌之状,光采炜炜而欲然,声貌岌岌其将动矣:莫不因夸以成状,沿饰而得奇也。于是后进之才,奖气挟声;轩翥而欲奋飞,腾掷而羞跼步。辞入炜烨,春藻不能程其艳;言在萎绝,寒谷未足成其凋;谈欢则字与笑并,论戚则声共泣偕。信可以发蕴而飞滞,披瞽而骇聋矣。

然饰穷其要,则心声锋起;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若能酌《诗》、《书》之旷旨,翦扬、马之甚泰,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亦可谓之懿也。

赞曰:夸饰在用,文岂循检?言必鹏运,气靡鸿渐。倒海探珠,倾昆取琰。旷而不溢,奢而无玷。

练字

夫文象列而结绳移,鸟迹明而书契作,斯乃言语之体貌,而文章之宅宇也。苍颉造之,鬼哭粟飞;黄帝用之,官治民察。先王声教,书必同文;輶轩之使,纪言殊俗,所以一字体,总异音。《周礼》保氏,掌教六书。秦灭旧章,以吏为师;乃李斯删籀而秦篆兴,程邈造隶而古文废。

汉初草律,明著厥法:太史学童,教试六体;又吏民上书,字谬辄劾。是以“马”字缺画,而石建惧死,虽云性慎,亦时重文也。至孝武之世,则相如撰《篇》。及宣、成二帝,征集小学,张敞以正读传业,扬雄以奇字纂《训》,并贯练《雅》、《颂》,总阅音义。鸿笔之徒,莫不洞晓。

且多赋京苑,假借形声,是以前汉小学,率多玮字,非独制异,乃共晓难也。暨乎后汉,小学转疏,复文隐训,臧否大半。及魏代缀藻,则字有常检,追观汉作,翻成阻奥。故陈思称:“扬、马之作,趣幽旨深,读者非师传不能析其辞,非博学不能综其理。”岂直才悬,抑亦字隐。

自晋来用字,率从简易,时并习易,人谁取难?今一字诡异,则群句震惊;三人弗识,则将成字妖矣。后世所同晓者,虽难斯易;时所共废,虽易斯难:趣舍之间,不可不察。夫《尔雅》者,孔徒之所纂,而《诗》、《书》之襟带也;《仓颉》者,李斯之所辑,而《鸟籀》之遗体也;《雅》以渊源诂训,《颉》以苑囿奇文,异体相资,如左右肩股。该旧而知新,亦可以属文。

若夫义训古今,兴废殊用,字形单复,妍媸异体。心既托声于言,言亦寄形于字;讽诵则绩在宫商,临文则能归字形矣。

是以缀字属篇,必须练择:一避诡异,二省联边,三权重出,四调单复。诡异者,字体瑰怪者也。曹据诗称:“岂不愿斯游,褊心恶讻呶。”两字诡异,大疵美篇,况乃过此,其可观乎!联边者,半字同文者也。状貌山川,古今咸用,施于常文,则龃龉为瑕;如不获免,可至三接,三接之外,其字林乎!重出者,同字相犯者也。《诗》、《骚》适会,而近世忌同;若两字俱要,则宁在相犯。故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一字非少,相避为难也。单复者,字形肥瘠者也。瘠字累句,则纤疏而行劣;肥字积文,则黯黕而篇暗。善酌字者,参伍单复,磊落如珠矣。凡此四条,虽文不必有,而体例不无;若值而莫悟,则非精解。

至于经典隐暧,方册纷纶,简蠹帛裂,三写易字,或以音讹,或以文变。子思弟子,“于穆不祀”者,音讹之异也;晋之《史记》,“三豕渡河”,文变之谬也。《尚书大传》有“别风淮雨”,《帝王世纪》云“列风淫雨”。“别、列”“淮、淫”,字似潜移。“淫”“列”义当而不奇,“淮”“别”理乖而新异。傅毅制《诔》,已用“淮雨”,固知爱奇之心,古今一也。史之阙文,圣人所慎,若依义弃奇,则可与正文字矣。

赞曰:篆隶相熔,《苍》、《雅》品训。古今殊迹,妍媸异分。字靡异流,文阻难运。声画昭精,墨采腾奋。

养气

昔王充著述,制《养气》之篇,验己而作,岂虚造哉!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心虑言辞,神之用也。率志委和,则理融而情畅;钻砺过分,则神疲而气衰:此性情之数也。夫三皇辞质,心绝于道华;帝世始文,言贵于敷奏。三代春秋,虽沿世弥缛,并适分胸臆,非牵课才外也。战代枝诈,攻奇饰说;汉世迄今,辞务日新,争光鬻采,虑亦竭矣。故淳言以比浇辞,文质悬乎千载;率志以方竭情,劳逸差于万里:古人所以余裕,后进所以莫遑也。

凡童少鉴浅而志盛,长艾识坚而气衰;志盛者思锐以胜劳,气衰者虑密以伤神:斯实中人之常资,岁时之大较也。若夫器分有限,智用无涯,或惭凫企鹤,沥辞镌思:于是精气内销,有似尾闾之波;神志外伤,同乎牛山之木。但惕之盛疾,亦可推矣。至如仲任置砚以综述,叔通怀笔以专业,既暄之以岁序,又煎之以日时:是以曹公惧为文之伤命,陆云叹用思之困神,非虚谈也。

夫学业在勤,功庸弗怠,故有锥股自厉,和熊以苦之人。志于文也,则申写郁滞,故宜从容率情,优柔适会。若销铄精胆,蹙迫和气,秉牍以驱龄,洒翰以伐性,岂圣贤之素心,会文之直理哉!且夫思有利钝,时有通塞;沐则心覆,且或反常,神之方昏,再三愈黩。是以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意得则舒怀以命笔,理伏则投笔以卷怀,逍遥以针劳,谈笑以药倦,常弄闲于才锋,贾余于文勇。使刃发如新,凑理无滞,虽非胎息之迈术,斯亦卫气之一方也。

赞曰:纷哉万象,劳矣千想。玄神宜宝,素气资养。水停以鉴,火静而朗。无扰文虑,郁此精爽。

时序

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古今情理,如可言乎?昔在陶唐,德盛化钧;野老吐“何力”之谈,郊童含“不识”之歌。有虞继作,政阜民暇;“薰风”诗于元后,“烂云”歌于列臣。尽其美者,何乃心乐而声泰也!至大禹敷土,“九序”咏功;成汤圣敬,“猗欤”作颂。逮姬文之德盛,《周南》勤而不怨;太王之化淳,《邠风》乐而不淫。幽、厉昏而《板》、《荡》怒,平王微而《黍离》哀。故知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春秋以后,角战英雄,六经泥蟠,百家飙骇。方是时也,韩、魏力政,燕、赵任权,五蠹、六,严于秦令,唯齐、楚两国,颇有文学。齐开庄衢之第,楚广兰台之宫,孟轲宾馆,荀卿宰邑,故稷下扇其清风,兰陵郁其茂俗,邹子以谈天飞誉,驺奭以雕龙驰响,屈平联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风云。观其艳说,则笼罩《雅》、《颂》。故知日韦烨之奇意,出乎纵横之诡俗也。

爰至有汉,运接燔书,高祖尚武,戏儒简学,虽礼律草创,《诗》、《书》未遑,然《大风》、《鸿鹄》之歌,亦天纵之英作也。施及孝惠,迄于文、景,经术颇兴,而辞人勿用。贾谊抑而邹、枚沉,亦可知已。逮孝武崇儒,润色鸿业,礼乐争辉,辞藻竟骛:柏梁展朝宴之诗,金堤制恤民之咏,征枚乘以蒲轮,申主父以鼎食,擢公孙之对策,叹倪宽之拟奏;买臣负薪而衣锦,相如涤器而被绣,于是史迁、寿王之徒,严、终、枚皋之属,应对固无方,篇章亦不匮,遗风余采,莫与比盛。越昭及宣,实继武绩,驰骋石渠,暇豫文会,集雕篆之轶材,发绮縠之高喻,于是王褒之伦,厎禄待诏。自元暨成,降意图籍,美玉屑之潭,清金马之路,子云锐思于千首,子政雠校于六艺,亦已美矣。爰自汉室,迄至成、哀,虽世渐百龄,辞人九变,而大抵所归,祖述《楚辞》,灵均余影,于是乎在。

自哀、平陵替,光武中兴,深怀图谶,颇略文华。然杜笃献诔以免刑,班彪参奏以补令;虽非旁求,亦不遐弃。及明、章迭耀,崇爱儒术,肄礼璧堂,讲文虎观,孟坚珥笔于国史,贾逵给札于瑞颂,东平擅其懿文,沛王振其《通论》,帝则藩仪,辉光相照矣。自安、和已下,迄至顺、桓,则有班、傅、三崔,王、马、张、蔡,磊落鸿儒,才不时乏,而文章之选,存而不论。然中兴之后,群才稍改前辙,华实所附,斟酌经辞,盖历政讲聚,故渐靡儒风者也。降及灵帝,时好制辞,造羲皇之书,开鸿都之赋,而乐松之徒,招集浅陋,故杨赐号为“驩兜”,蔡邕比之徘优,其余风遗文,盖蔑如也。

自献帝播迁,文学蓬转,建安之末,区宇方辑。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仲宣委质于汉南,孔璋归命于河北,伟长从宦于青土,公干徇质于海隅,德琏综其斐然之思,元瑜展其翩翩之乐,文蔚、休伯之俦,于叔、德祖之侣,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至明帝纂戎制,制诗度曲,征篇章之士,置崇文之观,何、刘群才,迭相照耀。少主相仍,唯高贵英雅,顾盼含章,动言成论。于时正始余风,篇体轻澹,而嵇、阮、应、缪,并驰文路矣。

逮晋宣始基,景、文克构,并迹沉儒雅,而务深方术。至武帝惟新,承平受命,而胶序篇章,弗简皇虑。降及怀、愍,缀旒而已。然晋虽不文,人才实盛:茂先摇笔而散珠,太冲动墨而横锦;岳、湛曜联璧之华,机、云标二俊之采;应、傅、三张之徒,孙、挚、成公之属,并结藻清英,流韵绮靡。前史以为运涉季世,人未尽才。诚哉斯谈,可为叹息!

元皇中兴,披文建学,刘、刁礼吏而宠荣,景纯文敏而优擢。逮明帝秉哲,雅好文会,升储御极,孳孳讲艺,练情于诰策,振采于赋辞,庾以笔才逾亲,温以文思益厚;揄扬风流,亦彼时之汉武也。及成、康促龄,穆、哀短祚。简文勃兴,渊乎清峻,微言精理,函满玄席,澹思浓采,时洒文囿。至孝武不嗣,安、恭已矣。其文史则有袁、殷之曹,孙、干之辈,虽才或浅深,珪璋足用。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余气,流成文体。是以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故知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繁乎时序,原始以要终,虽百世可知也。

自宋武爱文,文帝彬雅,秉文之德;孝武多才,英采云构。自明帝以下,文理替矣。尔其缙绅之林,霞蔚而飙起;王、袁联宗以龙章,颜、谢重叶以凤采,何、范、张、沈之徒,亦不可胜也。盖闻之于世,故略举大较。

暨皇齐驭宝,运集休明。太祖以圣武膺箓,高祖以睿文纂业,文帝以贰离含章,中宗以上哲兴运:并文明自天,缉遐景祚。今圣历方兴,文思光被,海岳降神,才英秀发,驭飞龙于天衢,驾骐骥于万里,经典礼章,跨周轹汉,唐虞之文,其鼎盛乎!鸿风懿采,短笔敢陈?飏言赞时,请寄明哲。

赞曰:蔚映十代,辞采九变。枢中所动,环流无倦。质文沿时,崇替在选。终古虽远,旷焉如面。

颜之推

颜之推,北朝齐,临沂人,字介。初在梁,后奔齐,官黄门侍郎。隋开皇中,太子召为学士,寻卒。之推博览群书,词情典实。著有《家训》传世。论学评文,皆颇可观。

文章篇

夫文章者,原出《五经》:诏、命、策、檄,生于《书》者也;序、述、论、议,生于《易》者也;歌、咏、赋、颂,生于《诗》者也;祭、祀、哀、诔,生于《礼》者也;书、奏、箴、铭,生于《春秋》者也。朝廷宪章,军旅誓、诰,敷显仁义,发明功德,牧民建国,施用多途。至于陶冶性灵,从容讽谏,入其滋味,亦乐事也。行有余力,则可习之。然而自古文人,多陷轻薄: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宋玉体貌容冶,见遇俳优;东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马长卿,窃赀无操;王褒过章《童约》,扬雄德败《美新》;李陵降辱夷虏,刘歆反复莽世;傅毅党附权门,班固盗窃父史;赵元叔抗竦过度,冯敬通浮华摈厌;马季长佞媚获诮,蔡伯喈同恶受诛;吴质诋诃乡里,曹植悖慢犯法;杜笃乞假无厌,路粹隘狭已甚;陈琳实号粗疏,繁钦性无检格;刘桢屈强输作,王粲率躁见嫌;孔融、祢衡,诞傲致殒,杨修、丁廙,扇动取毙。阮籍无礼败俗,嵇康凌物凶终,傅玄忿斗免官,孙楚矜夸凌上,陆机犯顺履险,潘岳干没取危,颜延年负气摧黜,谢灵运空疏乱纪,王元长凶贼自贻,谢玄晖悔慢见及。凡此诸人,皆其翘秀者,不能悉纪,大较如此。至于帝王,亦或未免。自昔天子而有才华者,唯汉武、魏太祖、文帝、明帝、宋孝武帝,皆负世议,非懿德之君也。自子游、子夏、荀况、孟轲、枚乘、贾谊、苏武、张衡、左思之俦,有盛名而免过患者,时复闻之,但其损败居多耳。每尝思之,原其所积,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进取。今世文士,此患弥切,一事惬当,一句清巧,神厉九霄,志凌千载,自吟自赏,不觉更有傍人。加以砂砾所伤,惨于矛戟,讽刺之祸,速乎风尘。深宜防虑,以保元吉。

或问扬雄曰:“吾子少而好赋?”雄曰:“然。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也。”余窃非之曰:虞舜歌《南风》之诗,周公作《鸱号》之咏,吉甫、史克《雅》、《颂》之美者,未闻皆在幼年累德也。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自卫返鲁,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大明孝道,引《诗》证之。扬雄安敢忽之也?若论“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但知变之而已,又未知雄自为壮夫何如也?著《剧秦美新》,妄投于阁,周章怖慑,不达天命,童子之为耳。桓谭以胜老子,葛洪以方仲尼,使人叹息。此人直以晓算术,解阴阳,故着《太玄经》,数子为所惑耳;其遗言馀行,孙卿、屈原之不及,安敢望大圣之清尘?且《太玄》今竟何用乎?不啻覆酱瓿而已。

齐世有席毗者,清干之士,官至行台尚书,嗤鄙文学,嘲刘逖云:“君辈辞藻,譬若荣华,须臾之玩,非宏才也;岂比吾徒千丈松树,常有风霜,不可凋悴矣!”刘应之曰:“既有寒木,又发春华,何如也?”席笑曰:“可哉!”

凡为文章,犹人乘骐骥,虽有逸气,当以衔勒制之,勿使流乱轨躅,放意填坑岸也。

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今世相承,趋末弃本,率多浮艳,辞与理竞,辞胜而理伏;事与才争,事繁而才损;放逸者流宕而忘归,穿凿者补缀而不足。时俗如此,安能独违,但务去泰去甚耳。必有盛才重誉,改革体裁者,实吾所希。

古人之文,宏才逸气,体度风格,去今实远;但缉缀疏朴,未为密致耳。今世音律谐靡,章句偶对,讳避精详,贤于往昔多矣。宜以古之制裁为本,今之辞调为末,并须两存,不可偏弃也。

沈隐侯曰:“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读诵,三也。”邢子才常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慰语也。”深以此服之。祖孝征亦尝谓吾曰:“沈诗云:‘崖倾护石髓。’此岂似用事邪?”

邢子才、魏收俱有重名,时俗准的,以为师匠。邢赏服沈约而轻任昉,魏爱慕任昉而毁沈约,每于谈宴,辞色以之。邺下纷纭,各有朋党。祖孝征尝谓吾曰:“任、沈之是非,乃邢、魏之优劣也。”

王通

王通,隋,龙门人,字仲淹,隐居河汾,受业者千余人。卒年三十五,谥文中子。著有《中说》等种。

论文九则 论诗语附集录中说

子曰:“学者,博诵云乎哉?必也贯乎道。文者,苟作云乎哉?必也济乎义。”

房玄龄问史。子曰:“古之史也辩道,今之史也耀文。”问文。子曰:“古之文也约以达,今之文也繁以塞。”

子谓荀悦:“史乎史乎?”谓陆机:“文乎文乎?”皆思过半矣。

子谓:“文士之行可见:谢灵运小人哉?其文傲,君子则谨。沈休文小人哉?其文冶,君子则典。鲍昭、江淹,古之狷者也,其文急以怨。吴筠、孔珪,古之狂者也,其文怪以怒。谢庄、王融,古之纤人也,其文碎。徐陵庾信,古之夸人也,其文诞。”或问孝绰兄弟。子曰:“鄙人也,其文淫。”或问湘东王兄弟。子曰:“贪人也,其文繁。谢朓,浅人也,其文捷。江总,诡人也,其文虚。皆古之不利人也。”

子曰:“君子哉,思王也,其文深以典。”

子谓:“颜延之、王俭、任昉,有君子之心焉,其文约以则。”

李伯药见子而论诗。子不答。伯药退,谓薛收曰:“吾上陈应、刘,下述沈、谢,分四声八病,刚柔清浊,各有端序,音若埙篪。而夫子不应我,其未达欤?”薛收曰:“吾尝闻夫子之论诗矣:上明三纲,下达五常。于是征存亡,辩得失。故小人歌之以贡其俗,君子赋之以见其志,圣人采之以观其变。今子营营驰骋乎末流,是夫子之所痛也,不答则有由矣。”

薛收问《续诗》。子曰:“有四名焉,有五志焉。何谓四名?一曰化,天子所以风天下也;二曰政,蕃臣所以移其俗也;三曰颂,以成功告于神明也;四曰叹,以陈诲立诫也。凡此四者,或美焉,或勉焉,或伤焉,或恶焉,或诫焉,是谓五志。”

薛收问曰:“今之民胡无诗?”子曰:“诗者,民之情性也。情性能亡乎?非民无诗,职诗者之罪也。”

柳冕

柳冕,唐,河东人,字敬叔,芳之子。博学富文辞,世为史官,父子复并居集贤院。贞元中,以言论剀切,当道恶之,出为婺州刺史,寻徙福建观察使,卒。

与滑州卢大夫论文书

别后九年,年已老大,平生好文,老亦兴尽。日为外事所挠,有笔语两大卷,或不得已而为之,或有为而为之。既为颇近教化,谨录呈上,望览讫一笑。

夫文生于情,情生于哀乐,哀乐生于治乱。故君子感哀乐而为文章,以知治乱之本。屈、宋以降,则感哀乐而亡雅正;魏、晋以还,则感声色而亡风教;宋、齐以下,则感物色而亡兴致。教化兴亡,则君子之风尽,故淫丽形似之文,皆亡国哀思之音也。自夫子至梁、陈,三变以至衰弱,嗟乎!《关雎》兴而周道盛,王泽竭而诗不作,作则王道兴矣。天其或者肇往时之乱,为圣唐之治,兴三代之文者乎!老夫虽知之,不能文之;纵文之,不能至之。况已衰矣,安能鼓作者之气,尽先王之教?在吾子复而行者,鼓而生之。冕顿首。

与徐给事论文书

文章本于教化,形于治乱,系于国风。故在君子之心为志,形君子之言为文,论君子之道为教。《易》云:“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此君子之文也。自屈、宋以降,为文者本于哀艳,务于恢诞,亡于比兴,失古义矣。虽扬、马形似,曹、刘骨气,潘、陆藻丽,文多用寡,则是一技,君子不为也。

昔武帝好神仙,而相如为《大人赋》以讽,帝览之,飘然有凌云之气。故扬雄病之曰:“讽则讽矣,吾恐不免于劝也。”盖文有余而质不足则流,才有余而雅不足则荡。流荡不返,使人有淫丽之心,此文之病也。雄虽知之,不能行之。行之者惟荀、孟、贾生、董仲舒而已。

仆自下车,为外事所感,感而应之,为文不觉成卷。意虽复古而不逮古,则不足以议古人之文。噫!古人之文,不可及之矣。得见古人之心,在于文乎?苟无文,又不得见古人之心。故未能亡言,亦志之所之也。

裴度

裴度,唐,闻喜人,字中立。贞元进士,累官中书侍郎,以讨平淮蔡策勋,封晋国公,加中书令。正色立朝,言无不尽,以身系天下安者三十年。后因阉宦擅权,力请罢职。治第东都,作别墅曰“绿野堂”。野服萧散,与白居易刘禹锡等觞咏其间,不问世事。卒谥文忠。

李翱

前者,唐生至自滑,猥辱致书札,兼获所贶新作十二篇。度俗流也,不尽窥见。若《愍女碑》、《烈妇传》,可以激扬教义,焕于史氏。《钟铭》谓以功伐名于器,非为铭;《与弟正辞书》谓文非一艺,斯皆可谓救文之失、广文之用之文也。甚善,甚善!

然仆之知弟也,未知其他,直以弟敏于学而好于文也,就六经而正焉。故每遇名辈,称弟不容于口,自谓弥久,益无愧词;窃料弟亦以直谅见待,不以悦媚相容,故不唯嗟悒,亦欲商度其万一耳。若弟摈落今古,脱遗经籍,斯则如献白豕,何足采取?若犹有祖述,则愿陈其梗概,以相参会耳。

愚谓三五之代,上垂拱而无为,下不知其帝力,其道渐被于天地万物,不可得而传也。夏、殷之际,圣贤相遇,其文在于盛德大业,又鲜可得而传也。厥后周公遭变,仲尼不当世,其文遗于册府,故可得而传也。于是作周、孔之文。荀、孟之文,左右周、孔之文也。理身、理家、理国、理天下,一日失之,败乱至矣。骚人之文,发愤之文也,雅多自贤,颇有狂态。相如、子云之文,谲谏之文也,别为一家,不是正气。贾谊之文,化成之文也,铺陈帝王之道,昭昭在目。司马迁之文,财成之文也,驰骋数千载,若有余力。董仲舒、刘向之文,通儒之文也,发明经术,究极天人。其余擅美一时,流誉千载者多矣,不足为弟道焉。然皆不诡其词而词自丽,不异其理而理自新。若夫典、谟、训、诰、《文言》、《系辞》、国风、雅、颂,经圣人之笔削者,则又至易也,至直也。虽大弥天地,细入无间,而奇言怪语,未之或有。意随文而可见,事随意而可行。此所谓文可文,非常文也。其可文而文之,何常之有?俾后之作者,有所裁准,而请问于弟,谓之何哉?谓之不可,非仆敢言;谓之可也,则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止至善矣。能止于止乎?若遂过之,犹不及也。

观弟近日制作,大旨常以时世之文,多偶对俪句,属缀风云,羁束声韵,为文之病甚矣,故以雄词远致,一以矫之,则是以文字为意也。且文者,圣人假之以达其心,达则已,理穷则已,非故高之、下之、详之、略之也。愚欲去彼取此,则安步而不可及,平居而不可逾,又何必远关经术,然后骋其材力哉?昔人有见小人之违道者,耻与之同形貌、共衣服,遂思倒置眉目、反易冠带以异也,不知其倒之、反之之非也,虽非于小人,亦异于君子矣。故文之异,在气格之高下,思致之浅深,不在其磔裂章句,隳废声韵也。人之异,在风神之清浊、心志之通塞,不在于倒置眉目、反易冠带也。庶几高明,少纳庸妄,若以为未,幸不以苦言见革其惑。惟仆心虑荒散,百事罢息,然意之所在,敢隐于故人邪?

昌黎韩愈,仆识之旧矣,中心爱之,不觉惊赏。然其人信美材也!近或闻诸侪类:云恃其绝足,往往奔放,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可矣乎,可矣乎?今之作者,不及则已;及之者当大为防焉耳。

弟索居多年,劳想深至,穷阴凝冱,动息何如?入奉晨昏之欢,出参帷幄之画,固多适耳。昨弟来字,欲度及时干进。度昔岁取名,不敢自高。今孤茕若此,游宦谓何,是不复能从故人之所勖耳。但寘力田园,省过朝夕而已。然待春气微和,农事未动,或当策蹇谒贤大夫,兼与弟道旧。未尔间犹希尺牍。珍重,珍重。力书无余。从表兄裴度奉简。

李翱

李翱,唐,赵郡人,字习之。贞元进士,官国子监博士史官修撰,卒谥文。翱学古文于韩愈,持论率有根柢。清储欣因明茅坤之《唐宋八家文钞》,定为《唐宋十家全集录》,即益以翱及孙樵二家。后高宗辑《唐宋文醇》,又因储书而芟订之,仍为十家,可以知翱文之所至矣。有《李文公集》。

答王载言书

翱顿首:足下不以某卑贱无所可,乃陈词屈虑,先我以书,且曰:“余之艺及心,不能弃于时,将求知者。问谁可,则皆曰‘其李君乎!’”告足下者,过也;足下因而信之,又过也。果若来陈,虽道备德具,犹不足辱厚命。况如翱者,多病少学,其能以此堪足下所望博大而深宏者耶?虽然,盛意不可以不答,故敢略陈其所闻。

盖行己莫如恭,自责莫如厚,接众莫如弘,用心莫如直,进道莫如勇,受益莫如择友,好学莫如改过,此闻之于师者也。相人之术有三,迫之以利而审其邪正,设之以事而察其厚薄,问之以谋而观其智与不才,贤不肖分矣,此闻之于友者也。列天地,立君臣,亲父子,别夫妇,明长幼,浃朋友,六经之旨也。浩浩乎若江海,高乎若邱山,赫乎若日火,包乎若天地,掇章称咏,津润怪丽,六经之词也。创意造言,皆不相师。故其读《春秋》也,如未尝有《诗》也;其读《诗》也,如未尝有《易》也;其读《易》也,如未尝有《书》也;其读屈原、庄周也,如未尝有《六经》也。故义深则意远,意远则理辩,理辩则气直,气直则辞盛,辞盛则文工。如山有恒、华、嵩、衡焉,其同者高也,其草木之荣,不必均也。如渎有淮、济、河、江焉,其同者出源到海也,其曲直、浅深、色黄白,不必均也。如百品之杂焉,其同者饱于肠也,其味咸、酸、苦、辛,不必均也。此因学而知者也,此创意之大归。

天下之语文章,有六说焉:其尚异者,则曰文章辞句,奇险而已;其好理者,则曰文章叙意,苟通而已;其溺于时者,则曰文章必当对;其病于时者,则曰文章不当对;其爱难者,则曰文章宜深不当易;其爱易者,则曰文章宜通不当难。此皆情有所偏,滞而不流,未识文章之所主也。义不深不至于理,言不信不在于教劝,而词句怪丽者有之矣,《剧秦美新》、王褒《僮约》是也。其理往往有是者,而词章不能工者有之矣,刘氏《人物表》、王氏《中说》、俗传《太公家教》是也。古之人能极于工而已,不知其词之对与否、易与难也。《诗》曰:“忧心悄悄,愠于群小。”此非对也;又曰:“遘闵既多,受侮不少。”此非不对也。《书》曰:“朕疾谗说殄行,震惊朕师。”《诗》曰:“菀彼柔桑,其下侯旬,捋采其刘,瘼此下人。”此非易也。《书》曰:“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诗》曰:“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旋兮。”此非难也。学者不知其方,而称说云云,如前所陈者,非吾之敢闻也。

六经之后,百家之言兴,老聃、列御寇、庄周、鹖冠、田穰苴、孙武、屈原、宋玉、孟轲、吴起商鞅、墨翟、鬼谷子、荀况、韩非、李斯、贾谊、枚乘、司马迁、相如、刘向、扬雄,皆足以自成一家之文,学者之所师归也。故义虽深,理虽当,词不工者不成文,宜不能传也。文、理、义三者兼并,乃能独立于一时,而不泯灭于后代,能必传也。仲尼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子贡曰:“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郭,犹犬羊之郭。”此之谓也。陆机曰:“怵他人之我先。”韩退之曰:“惟陈言之务去。”假令述笑哂之状曰“莞尔”,则《论语》言之矣;曰“哑哑”,则《易》言之矣;曰“粲然”,则谷梁子言之矣;曰“攸尔”,则班固言之矣;曰“冁然”,则左思言之矣。吾复言之,与前文何以异也?此造言之大归也。

吾所以不协于时而学古文者,悦古人之行也。悦古人之行者,爱古人之道也。故学其言,不可以不行其行;行其行,不可以不重其道;重其道,不可以不循其礼。古之人相接有等,轻重有仪,列于经传,皆可详引。如师之于门人则名之,于朋友则字而不名,称之于师,则虽朋友亦名之。子曰:“吾与回言。”又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又曰:“若由也,不得其死然。”是师之名门人验也。夫子于郑,兄事子产;于齐,兄事晏婴平仲。《传》曰:“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又曰:“晏平仲善与人交。”子夏曰:“言游过矣。”子张曰:“子夏云何。”曾子曰:“堂堂乎张也。”是朋友字而不名验也。子贡曰:“赐也何敢望回?”又曰:“师与商也孰贤。”子游曰:“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径。”是称于师,虽朋友亦名验也。孟子曰:“天下之达尊三:曰德、爵、年,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足下之书曰:“韦君词,杨君潜。”足下之德,与二君未知先后也,而足下齿幼而位卑,而皆名之。《传》曰:“吾见其与先生并行,非求益者,欲速成。”窃惧足下不思,乃陷于此。韦践之与翱书,亟叙足下之善,故敢尽辞,以复足下之厚意,计必不以为犯。李翱顿首。

皇甫湜

皇甫湜,唐,新安人,字持正。元和进士,仕至工部郎中。湜与李翱皆韩愈弟子,其文各得一体。愈文谨严而奇崛,翱得其谨严,而湜得其奇崛。有《皇甫持正集》。

答李生第二书

湜白:生之书辞甚多,志气甚横流,论说文章,不可谓无意。若仆愚且困,乃生词竞于此,固非宜。虽然,恶言无从,不可不卒,勿怪。

夫谓之奇,则非正矣。然亦无伤于正也。谓之奇,即非常矣。非常者,谓不如常者;谓不如常,乃出常也。无伤于正而出于常,虽尚之亦可也。此统论奇之体耳,未文言之失也。

夫文者非他,言之华者也;其用在通理而已,固不务奇,然亦无伤于奇也。使文奇而理正,是尤难也。生意便其易者乎?夫言亦可以通理矣,而以文为贵者非他,文则远,无文即不远也。以非常之文通至正之理,是所以不朽也。生何嫉之深耶?夫绘事后素,既谓之文,岂苟简而已哉?圣人之文,其难及也;作《春秋》,游、夏之徒不能措一辞,吾何敢拟议之哉?秦、汉以来至今,文学之盛莫如屈原、宋玉、李斯、司马迁、相如、扬雄之徒,其文皆奇,其传皆远。生书文亦善矣,比之数子,似犹未胜,何必心之高乎!《传》曰:“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生自视何如哉?《书》之文不奇,《易》之文可为奇矣,岂碍理伤圣乎?如“龙战于野,其血元黄”;“见豕负涂,载鬼一车”;“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此何等语也!

生轻宋玉而称仲尼、班、马、相如为文学。按司马迁传屈原曰:“虽与日月争光可矣。”生当见之乎!若相如之后,即祖习不暇者也。岂生称误耶?将识分有所至极耶?将彼之所立卓尔,非强为所庶几,遂雠嫉之耶?其何伤于日月乎!生笑“紫贝阙兮珠宫”,此与《诗》之“金玉其相”何异?天下人有金玉为之质者乎?“被薛荔兮带女萝”,此与“赠之以芍药”何异?文章不当如此说也,岂谓怒三四而喜四三,识出之白而怪入之黑乎?生云“虎豹之文非奇”。夫长本非长,短形之则长矣;虎豹之形于犬羊,故不得不奇也。他皆仿此,生云“自然者非性”。不知天下何物非自然乎。生又云“物与文学不相侔”。此喻也。凡喻必以非类,岂可以弹喻弹乎!是不根者也。生称以“知难而退为谦”。夫无难而退,谦也;知难而退,宜也,非谦也;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生以一诗一赋为非文章,抑不知一之少便非文章耶?直诗赋不是文章耶?如诗赋非文章,《三百篇》可烧矣;如少非文章,汤之《盘铭》是何物也?孔子曰:“先行其言。”既为甲赋矣,不得称不作声病文也。孔子云:“必也正名乎。”生既不以一第为事,不当以进士冠姓名也。夫“焕乎”“郁郁乎”之文,谓制度,非止文词也。前者捧卷轴而来,又以浮艳声病为说,似商量文词,当与制度之文,异日言也。

近风教偷薄,进士尤甚,乃至有一谦三十年之说,争为虚张,以相高自谩。诗未有刘长卿一句,已呼阮籍为老兵矣;笔语未有骆宾王一字,已骂宋玉为罪人矣;书字未识偏旁,高谈稷、契;读书未知句度,下视服、郑。此时之大病,所当嫉者;生美才,勿似之也。传曰:“惟善人能受善言。”孔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问于湜者多矣,以生之有心也,聊有复,不能尽,不宣。湜再拜。”

李德裕

李德裕,唐,赞皇人,字文饶。少力学,卓荦有大节。敬宗朝为牛僧儒等所摈,不得进。后相武宗,当国六年,藩镇之乱渐清。宣宗立,为忌者所构,贬卒,年六十三。有《会昌一品集》。

文章论

魏文《典论》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斯言尽之矣。然气不可以不贯;不贯则虽有英词丽藻,如编珠缀玉,不得为全璞之宝矣。鼓气以势壮为美,势不可以不息;不息则流宕而忘返。亦犹丝竹繁奏,必有希声窈眇,听之者悦闻;如中流迅激,必有洄洑逶迤,观之者不厌。从兄翰尝言:“文章如千兵万马,风恬雨霁,寂无人声。”盖谓是也。

近世诰命,惟苏廷硕叙事之外自为文章,才实有余,用之不竭。沈休文独以音韵为切,重轻为既难,语虽甚工,旨则未远。夫荆璧不能无瑕,隋珠不能无颣,文旨高妙,岂以音韵为病哉!此可以言规矩之内,不可以言文章外意也。较其师友,则魏文与王、陈、应、刘讨论之矣。江南唯于五言为妙,故休文长于音韵,而谓“灵均以来,此秘未睹”,不亦诬人甚矣!古人辞高者,盖以言妙而工,适情不取于音韵〔曹植《七哀》诗有徊、泥、谐、依四韵,王粲诗有攀、原、安三韵,班固《汉书赞》及当时辞赋多用协韵,“猗与元勋,包汉举信”是也〕;意尽而止,成篇不拘于只耦〔《文选》诗有五韵、七韵、十一韵、十三韵、二十一韵者。今之文字自四韵、六韵以至百韵,无有只者〕。故篇无定曲,辞寡累句。譬诸音乐,古词如金石琴瑟,尚于至音;今文如丝竹鞞鼓,迫于促节。则知声律之为弊也,甚矣!

世有非文章者曰:辞不出于《风》、《雅》,思不越于《离骚》,模写古人,何足贵也?余曰:譬诸日月,虽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此所以为灵物也。余尝为《文箴》,今载于此。曰:

文之为物,自然灵气。惚恍而来,不思而至。杼轴得之,淡而无味。琢刻藻绘,弥不足贵。如彼璞玉,磨砻成器。奢者为之,错以金翠。美质既雕,良宝斯弃。

此为文之大旨也。

杜牧

小传见《历代各家名文》。

答庄充书

某白庄先辈足下:凡为文以意为主,气为辅,以辞彩章句为之兵卫,未有主强盛而辅不飘逸者,兵卫不华赫而庄整者。四者高下圆折,步骤随主所指,如鸟随凤,鱼随龙,师众随汤、武,腾天潜泉,横裂天下,无不如意。苟意不先立,止以文彩辞句,绕前捧后,是言愈多而理愈乱,如入圜阓,纷然莫知其谁,暮散而已。是以意全胜者,辞愈朴而文愈高;意不胜者,辞愈华而文愈鄙。是意能遣辞,辞不能成意,大抵为文之旨如此。

观足下所为文百余篇,实先意气而后辞句,慕古而尚仁义者,苟为之不已,资以学问,则古作者不为难到。今以某无可取,欲命以为序,承当厚意,惕息不安。复观自古序其文者,皆后世宗师其人而为之,《诗》、《书》、《春秋》、《左氏》以降,百家之说,皆是也。古者其身不遇于世,寄志于言,求言遇于后世也。自两汉以来,富贵者千百,自今观之,声势光明,孰若马迁、相如、贾谊、刘向、扬雄之徒,斯人也岂求知于当世哉?故亲见扬子云著书,欲取覆酱瓿,雄当其时,亦未尝有夸目。况今与足下并生今世,欲序足下未已之文,此固不可也。苟有志,古人不难到,勉之而已。某再拜。

孙樵

孙樵,唐,关东人,字可之。大中进士,僖宗时官职方郎中上柱国。为韩愈三传弟子,故其文具有典型,惟刻意求奇,不及愈之自然高古耳。有《孙可之集》。

与王秀才书

太原君足下:《雷赋》逾六千言,推之大《易》,参之《玄》象,其旨甚微,其辞甚奇。如观骇涛于重溟,徒知褫魄眙目,莫得畔岸。诚谓足下怪于文,方举降旗,将大夸朋从间,且疑子云复生,无何足下继以《翼旨》及《杂题》十七篇,则与《雷赋》相阔数百里。足下未到其壶,则非樵所敢与知;既入其城,设不如意,亦宜上下铢两,不当如此悬隔。不知足下以此见尝耶?抑以背时戾众,且欲饣甫粕啜醨,以苟其合耶?何自待则浅,而徇人反深?

鸾凤之音必倾听,雷霆之声必骇心。龙章虎皮,是何等物?日月五星,是何等象?储思必深,措词必高,道人之所不道,到人之所不到。趋怪走奇,中病归正。以之明道,则显而微;以之扬名,则久而传。前辈作者正如是。譬玉川子《月蚀》诗、杨司城《华山赋》、韩吏部《进学解》、冯常侍《清河壁记》,莫不拔地倚天,句句欲活,读之如赤手捕长蛇,不施控骑生马。急不得暇,莫可捉搦。又似远人入太兴城,茫然自失,讵比十家县,足未及东郭,目已极西郭耶!

樵尝得为文真诀于来无择,来无择得之于皇甫持正,皇甫持正得之于韩吏部退之。然樵未始与人言及文章,且惧得罪于时。今足下有意于此,而自疑尚多,其可无言乎?樵再拜。

与友人书

尝与足下评古今文章,似好恶不相阔者,然不有所竟。顾樵何所得哉?古今所谓文者,辞必高然后为奇,意必深然后为工,焕然如日月之经天也,炳然如虎豹之异犬羊也。是故以之明道,则显而微;以之扬名,则久而传。

今天下以文进取者,岁丛试于有司,不下八百辈,人人矜执,自大所得。故其习于易者,则斥涩艰之辞;攻于难者,则鄙平淡之言。至有破句读以为工,摘俚句以为奇。秦汉已降,古人所称工而奇者,莫如扬、马。然吾观其书,乃与今之作者异耳。岂二子所工,不及今之人乎?此樵所以惑也。

当元和、长庆之间,达官以文驰名者,接武于朝,皆开设户牖,主张后进,以磨定文章,故天下之文,熏然归正。洎李御史甘以乐进后士,飘然南迁,由是达官皆阖关咋舌,不敢上下后进,宜其为文者,得以盛任其意,无所取质,此诚可悲也!

足下才力雄健,意语铿耀;至于发论,尚往往为时俗所拘,岂所谓“以黄金注者昏”耶?顾顽朴无所知晓。然尝得为文之道于来公无择,来公无择得之皇甫公持正,皇甫持正得之韩先生退之。其所闻者如前所述,岂樵所能臆说乎?

柳开

柳开,宋,大名人,字仲涂。开宝进士,累官殿中侍御史,真宗时终忻州刺史。为文章步趋韩、柳,力涤排偶。论者谓有宋一代矫五代之弊,而振兴古体,实自开始。惟体近艰涩,是其所短也。有《河东集》。

应责

或责曰:子处今之世,好古文与古人之道,其不思乎?苟思之,则子胡能食乎粟,衣乎帛,安于众哉?众人所鄙贱之,子独贵尚之,孰从子之化也?忽焉将见子穷饿而死矣!

柳子应之曰:乌乎!天生德于人,圣贤异代而同出。其出之也,岂以汲汲于富贵,私丰于己之身也?将以区区于仁义,公行于古之道也。己身之不足,道之足,何患乎不足?道之不足,身之足,则孰与足?

今之世与古之世同矣,今之人与古之人亦同矣。古之教民以道德仁义,今之教民亦若以道德仁义,是今与古胡有异哉!古之教民者,得其位则以言化之,是得其言也,众从之矣;不得其位则以书于后,传授其人,俾知圣人之道易行,尊君敬长,孝乎父,慈乎子。大哉斯道也,非吾一人之私者也,天下之至公者也。是吾行之,岂有过哉!且吾今恓恓草野,位不及身,将以言化于人,胡从于吾矣!故吾著书自广,亦将以传授于人也。

子责我以好古文。子之言,何谓为古文?古文者,非若辞涩言苦,使人难读诵之。在于古其理,高其意,随言短长,应变作制,同古人之行事,是谓古文也。子不能味吾书,取吾意,今而视之,今而诵之;不以古道观吾心,不以古道观吾志,吾文无过矣。吾若从世之文也,安可垂教于民哉!亦自愧于心矣。欲行古人之道,反类今人之文,譬乎游于海者,乘之以骥,可乎哉?苟不可,则吾从于古文。吾以此道化于民;若鸣金石于宫中,众岂曰丝竹之音也,则以金石而听之矣。食乎粟,衣乎帛,何不能安于众哉?苟不从于吾,非吾不幸也,是众人之不幸也。吾岂以众人之不幸,易我之幸乎?纵吾穷饿而死,死即死矣,吾之道岂能穷饿而死之哉!吾之道,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文也。子不思其言,而妄责于我。责于我也即可矣,责于吾之文,吾之道也,即子为我罪人乎!

苏辙

苏辙,洵次子,字子由。晚年自称颖滨遗老。与兄轼同举进士,累官翰林学士门下侍郎,在朝先后与王安石、章惇不合,屡谪出外。徽宗时致仕,卒年七十四,谥文定。辙性沉静简洁,为文章汪洋淡泊,似其为人,即旧称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也。有《栾城集》及《诗传》、《春秋传》、《古史》等种。

上枢密韩太尉书

太尉执事: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辙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恐遂汩没,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过秦、汉之故都,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至京师,仰观天子宫阙之壮,与仓廪、府库、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后知天下之巨丽。见翰林欧阳公,听其议论之宏辩,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无忧,四夷之所惮以不敢发;入则周公、召公,出则方叔、召虎,而辙也未之见焉。

且夫人之学也,不志其大,虽多而何为?辙之来也,于山见终南、嵩、华之高,于水见黄河之大且深,于人见欧阳公,而犹以为未见太尉也。故愿得观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然后可以尽天下之大观而无憾者矣。

辙年少,未能通习吏事。向之来,非有取于斗升之禄;偶然得之,非其所乐。然幸得赐归待选,便得优游数年之间,将以益治其文,且学为政。太尉苟以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黄庭坚

黄庭坚,宋,分宁人,字鲁直,号山谷道人。举进士,绍圣初知鄂州,为章惇、蔡卞所恶,贬宜州。卒年六十一。庭坚文章天成,与张耒晁补之秦观俱游苏轼之门,天下称为四学士。而庭坚尤长于诗,为江西诗派之祖。有《山谷全集》。

王观复书

蒲元礼来,辱书勤恳千万,知在官虽劳勚,无日不勤翰墨,何慰如之!即日初夏,便有暑气,不审起居何如?所送新诗皆兴寄高远,但语生硬不谐律吕,或词气不逮初造意时,此病亦只是读书未精博耳。长袖善舞,多钱善贾,不虚语也。南阳刘勰尝论文章之难云:“意翻空而易奇,文征实而难工。”此语亦是。沈、谢辈为儒林宗主时,好作奇语,故后生立论如此。好作奇语,自是文章病,但当以理为主,理得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群拔萃。观杜子美到夔州后诗,韩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章,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往年尝请问东坡先生作文章之法,东坡云:“但熟读《礼记·檀弓》,当得之。”既而取《檀弓》二篇,读数百过,然后知后世作文章不及古人之病,如观日月也。文章盖自建安以来,好作奇语,故其气象荼苶。其病至今犹在,唯陈伯玉、韩退之、李习之,近世欧阳永叔、王介甫、苏子瞻、秦少游,乃无此病耳。公所论杜子美诗,亦未极其趣,试更深思之。若入蜀下峡年月,则诗中自可见,其曰:“九钻巴巽火,三蛰楚祠雷。”则往来两川九年,在夔府三年可知也。恐更须改定,乃可入石。适多病少安之余,宾客妄谓不肖有东归之期,日日到门,疲于应接。蒲元礼来告行,草草具此。世俗寒温礼数,非公所望于不肖者,故皆略之。

答洪驹父书

驹父外甥教授:别来三岁,未尝不思念。闲居绝不与人事相接,故不能作书也。专人来,得手书。审在官不废讲学,眠食安胜,诸稚子长茂,慰喜无量。

寄诗语意老重,数过读,不能去手,继以叹息。少加意读书,古人不难到也。诸文亦皆好,但少古人绳墨耳,可更熟读司马子长、韩退之文章。凡作一文,皆须有宗有趣,始终关键,有开有阖。如四渎虽纳百川,或汇而为广泽,汪洋千里,要自发源、注海耳。老夫绍圣以前,不知作文章斧斤,取旧所作读之,皆可笑;绍圣以后,始知作文章,但以老病情懒,不能下笔也。外甥勉之,为我雪耻。

《骂犬文》虽雄奇,然不作可也。东坡文章妙天下,其短处在好骂,慎勿袭其轨也。甚恨不得相见,极论诗与文章之善病。临书不能万一,千万强学自爱,少饮酒为佳。

所寄《释权》一篇,词笔从横,极见日新之效。更须治经,深其渊源,乃可到古人耳。《青琐》祭文,语意甚工,但用字时有未安处。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

文章最为儒者末事,然索学之,又不可不知其曲折,幸熟思之。至于推之使高,如泰山之崇崛,如垂天之云;作之使雄壮,如沧江八月之涛,海运吞舟之鱼,又不可守绳墨,令俭陋也。

张耒

张耒,宋,淮阴人,字文潜。第进士,绍圣初知润州,坐党谪官。徽宗立,召为太常少卿,出知颖、汝二州,又坐党籍落职。卒年六十一,有《宛邱集》。

答李推官书

南来多事,久废读书。昨送简人还,忽辱惠及所作《病暑赋》及《杂诗》等。诵咏爱叹,既有以起其竭涸之思;而又喜世之学者,比来稍稍追求古人之文章,述作体制,往往已有所到也。

耒不才,少时喜为文词;与人游,又喜论文字。谓之嗜好则可;以为能文,则世自有人,决不在我。足下与耒平居,饮酒笑语,忘去屑屑。而忽持大轴,细书题官位姓名,如卑贱之见尊贵,此何为者!岂妄以耒为知文,谬为恭敬若请教者乎?欲持纳而贪于爱玩,势不可得舍;虽怛然于以自宁,而既辱勤厚,亦不敢隐其所知于左右也。

足下之文,可谓奇矣!捐去文字常体,力为瑰奇险怪,务欲使人读之如见数千岁前科蚪、鸟迹所记弦匏之歌,钟鼎之文也。足下之所嗜者如此,固无不善者。抑耒之所闻,所谓能文者,岂谓其能奇哉!能久者固不能以奇为主也。

夫文何为而设也?知理者不能言,世之能言者多矣,而文者独传。岂独传哉!因其能文也而言益工,因其言工而理益明,是以圣人贵之。自六经以下,至于诸子百氏、骚人辩士论述,大抵皆将以为寓理之具也。是故理胜者,文不期工而工;理诎者,巧为粉泽而隙间百出。此犹两人持牒而讼;直者操笔,不待累累,读之如破竹,横斜反覆,自中节目;曲者虽使假词于子贡,问字于扬雄,如列五味而不能调和,食之于口,无一可惬,何况使人玩味之乎?故学文之端,急于明理。夫不知为文者,无所复道。如知文而不务理,求文之工,世未尝有是也。

夫决水于江河淮海也,水顺道而行,滔滔汩汩,日夜不止,冲砥柱,绝吕梁,放于江湖而纳之海,其舒为沦涟,鼓为涛波,激之为风飚,怒之为雷霆,蛟龙鱼鼋,喷薄出没,是水之奇变也。而水初岂如此哉?是顺道而决之,因其所遇,而变生焉。沟渎东决而西竭,下满而上虚,日夜激之,欲见其奇,彼其所至者,蛙蛭之玩耳!江河淮海之水,理达之文也,不求奇而奇至矣。激沟渎而求水之奇,此无见于理,而欲以言语句读为奇之文也。

六经之文,莫奇于《易》,莫简于《春秋》,夫岂以奇与简为务哉!势自然耳。《传》曰:“吉人之辞寡。”彼岂恶繁而好寡哉!虽欲为繁,不可得也。

自唐以来至今,文人好奇者不一;甚者或为缺句断章,使脉理不属;又取古书训诂希于见闻者,衣被而说合之。或得其字,不得其句;或得其句,不知其章。反覆咀嚼,卒亦无有,此最文之陋也。足下之文虽不若此,然其意靡靡,似主于奇矣。故预为足下陈之,愿无以仆之言质俚而不省也。

陆游

陆游,宋,山阴人,字务观,号放翁。孝宗朝擢编修,出知虁、严二州,官至宝章阁待制,致仕。年八十六卒。游才气超逸,尤长于诗,为南宋一大家,有《渭南文集》、《剑南诗稿》等种。

上辛给事书

某官阁下:君子之有文也,如日月之明,金石之声,江海之涛澜,虎豹之炳蔚,必有是实,乃有是文。夫心之所养,发而为言,言之所发,比而成文。人之邪正,至观其文,则尽矣决矣,不可复隐矣。烛火不能为日月之明,瓦釜不能为金石之声,潢污不能为江海之涛澜,犬羊不能为虎豹之炳蔚,而或谓庸人能以浮文眩世,焉有此理也哉?使诚有之,则所可眩者,亦庸人耳。

某闻前辈以文知人,非必钜篇大笔、苦心致力之词也。残章断稿,愤讥戏笑,所以娱忧而舒悲者,皆足知之。甚至于邮传之题咏,亲戚之书牍,军旅官府仓卒之间,符檄书判,类皆可以洞见其人之心术才能,与夫平生穷达、寿夭,前知逆决,毫芒不失。如对棋枰而指白黑,如观人面而见其目衡鼻纵,不待思虑搜索而后得也,何其妙哉!故善观晁错者,不必待东市之诛,然后知其刻深之杀身;善观平津侯者,不必待淮南之谋,然得知其阿谀之易与;方发策决科时,其平生事业,已可望而知之矣。贤者之所养,动天地,开金石,其胸中之妙,充实洋溢,而后发见于外,气全力余,中正闳博,是岂可容一毫之伪于其间哉?

某束发好文,才短识近,不足以望作者之藩篱,然知文之不容伪也,故务重其身而养其气。贫贱流落,何所不有,而自信愈笃,自守愈坚,每以其全自养,以其余见之于文。文愈自喜,愈不合于世。夫欲以此求合于世,某则愚矣,而世遂谓某终无所合,某亦不敢谓其言为智也。恭惟阁下以皋陶之谟、周公之诰,《清庙》、《生民》之诗,启迪人主而师表学者,虽乡殊壤绝,百世之下,犹将想望而师尊焉。某近在属部,而不能承下风、望余光,则是自绝于贤人君子之域矣。虽然,非敢以文之工拙为言也。某心之为邪、为正,庶几阁下一读其文而尽得之。唐人有曰:士之致远,先器识而后文艺。是不得为知文者,天下岂有器识卑陋而文词超然者哉?狂率冒犯,死有余罪。

陈骙

陈骙,宋,临海人,字叔进。绍兴中举进士第一,宁宗即位,知枢密院事,兼参知政事。以忤韩侂冑,提举洞霄宫。卒年七十四,谥文简。所著文则,评论文章体制,指示作法,大率准经立制,条列义例,于初学颇为切近。

论取喻之法 《文则》,下同

《易》之有象,以尽其意,《诗》之有比,以达其情。文之作也,可无喻乎?博采经传,约而论之,取喻之法,大概有十。略条于后:

一曰直喻:或言“犹”,或言“若”,或言“如”,或言“似”,灼然可见。《孟子》曰:“犹缘木而求鱼也。”《书》:“若朽索之驭六马。”《论语》曰:“譬如北辰。”《庄子》曰:“凄然似秋”。此类是也。

二曰隐喻:其文虽晦,义则可寻。《礼记》曰:“诸侯不下渔色。”〔国君内取国中,象捕鱼然,中纲取之,是无所择。〕《国语》曰:“没平公,军无秕政。”〔秕,谷之不成者,以喻政。〕又曰:“虽蝎僭,焉避之。”〔蝎,木虫,僭从中起,如蝎食木,木不能避也。〕《左氏传》曰:“是豢吴也夫。”〔若人养牺牲。〕《公羊传》曰:“其诸为其双双而俱至者与。”〔言齐高固及子叔姬来,其双行匹至似兽。《山海经》有兽名双双。〕此类是也。

三曰类喻:取其一类,以次喻之。《书》曰:“王省惟岁,卿士惟月,师尹惟日。”岁、月、日一类也;贾谊《新书》曰:“天子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堂、陛、地一类也。此类是也。

四曰诘喻:虽为喻文,似成诘难。《论语》曰:“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欤?”《左氏传》曰:“人之有墙,以蔽恶也,墙之隙壤,谁之咎也?”此类是也。

五曰对喻:先比后证,上下相符。《庄子》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荀子》曰:“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此类是也。

六曰博喻:取以为喻,不一而足。《书》曰:“若金,用汝作砺;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荀子》曰:“犹以指测河也,犹以戈舂黍也,犹以锥餐壶也”。此类是也。

七曰简喻:其文虽略,其意甚明。《左氏传》曰:“名,德之舆也。”《扬子》曰:“仁,宅也。”此类是也。

八曰详喻:须假多辞,然后义显。《荀子》曰:“夫耀蝉者,务在乎明其火,振其树而已。火不明,虽振其树,无益也。今人主有能明其德,则天下归之,若蝉之归明火也。”此类是也。

九曰引喻:援取前言,以证其事。《左氏传》曰:“谚所谓‘庇焉而纵寻斧焉’者也。”《礼记》曰:“蛾子时术之,其此之谓乎。”此类是也。

十曰虚喻:既不指物,亦不指事。《论语》曰:“其言似不足者。”《老子》曰:“飏兮似无所止。”此类是也。

论援引之法

凡伯刺厉之诗,而曰“先民有言”〔《板》三章曰:“先民有言,询于刍荛。”郑康成云:“此古贤者有言也”〕;吉甫美宣之诗,而曰“人亦有言”〔《蒸民》五章曰:“人亦有言,柔则茹之,刚则吐之。”此亦谓前人有言如此〕。胤侯之征,乃举《政典》〔《政典》曰:“先时者杀无赦,不及时者杀无赦。”孔安国云:“《政典》,夏后为政之典籍”〕,盘庚之诰,亦载迟任〔迟任有言曰:“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孔安国云:“迟任,古贤人”〕,或称古人言〔《秦誓》曰:“古人有言曰:‘抚我则后,虐我则讐’。”此类是也〕,是皆有所援引也。《诗》、《书》而降,传纪籍籍,援引之言,不可具载。且左氏采诸国之事以为经传,戴氏集诸儒之篇以成礼志,援引《诗》、《书》,莫不有法。推而论之,盖有二端:一以断行事,二以证立言。二者又各分三体,略条于后:

《左氏传》载“《诗》曰:‘自诒伊戚’,其子臧之谓矣。”此独引《诗》以断之,是一体也。

《左氏传》载“《诗》曰:‘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秦穆有焉。‘夙夜匪解,以事一人。’孟明有焉。‘诒厥孙谋,以燕翼子。’子桑有焉。”此各引《诗》以合断之,是二体也〔《表记》载“《诗》曰:‘莫莫葛藟,施于条枚,岂弟君子,求福不回。’其舜、禹、文王、周公之谓与。”此又一诗总断之体也〕。

《国语》载“《诗》曰:‘其类维何,室家之壶,君子万年,永锡祚允。’类也者,不忝前哲之谓也;壶也者,广裕民人之谓也;万年也者,令闻不忘之谓也;祚允也者,子孙蕃育之谓也。单子朝夕不忘成王之德,可谓不忝前哲矣;膺保明德,以佐王室,可谓广裕民人矣。若能类善物以混厚民人者,必有章誉蕃育之祚,则单子必当之矣。”此既引《诗》文,又释其义以断之,是三体也。

《大学》载“《康诰》曰:‘克明德。’《太甲》曰:‘顾提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峻德。’皆自明也。《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此则采总群言以尽其义,是一体也。

《缁衣》曰:“‘好贤如缁衣,恶恶如巷伯,则爵不渎而民作愿,刑不试而民咸服’《大雅》曰:‘仪刑文王,万邦作孚。’”此则言终引证,是二体也〔《孝经》诸篇,悉用此体〕。

《左氏传》曰:“《周书》所谓‘庸庸祗祗’者,谓此物也夫。”又:“《太誓》所谓‘商兆民离,周十人同’者,众也。”此乃断析本文以成其言,是三体也。

夫取《诗》即云《诗》,取《书》即云《书》,盖常体也。观以《康诰》为先王之令〔《国语》称“先王之令曰:‘天道赏善而罚淫。’故凡我造国,无从非彝。”此引《汤诰》文〕,以《周书》为西方之书〔《国语》称西方之书,盖《逸周书》,韦昭云:“《诗》言‘西方之人兮’,则西方为周也。”〕,以咸有一德为尹告〔《礼记》称尹告曰:“惟尹躬暨汤、咸有一德。”康成云:“尹告、伊尹之诰。”〕,以《大禹谟》为《道经》〔荀子称《道经》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杨倞云:“此在虞书,曰《道经》者,言有道之经也。”〕,不曰仲虺之诰而曰仲虺之志〔《左氏传》曰:“仲虺之志云:‘乱者取之,亡者侮之。’”〕,不曰五子之歌而曰《夏训》有之〔《左氏传》曰:“《夏训》有之,有穷后羿。”〕,直言郑诗曹诗〔《国语》称郑诗曰:“仲可怀也。”又称曹诗曰:“彼其之子,不遂其媾。”〕,止称汋曰武曰〔《左氏传》汋曰:“于铄王师”;武曰:“无兢惟烈。”〕,或称芮良夫〔《左氏传》曰:“周芮良夫之”;《诗》曰:“大风有隧,贪人败类。”〕,或称周文公〔《国语·周文公之颂》曰:“载戢干戈,载橐弓矢。”〕,指那颂卒章为乱辞〔《国语》曰:“其具之乱曰,自古在昔,先民有作。”韦昭云:“凡作篇章,义既成,撮其大要以为乱辞。”〕,摘小宛首章为篇目〔《国语》曰:“秦伯赋鸠飞。”韦昭云:“小宛之首章,宛彼鸣鸠,翰飞戾天是也。”〕,数章之末章,既谓之卒章〔《左氏传》曰:“赋绿衣之卒章。”此类是也。〕,一章之末句,亦谓之卒章〔《左氏传》曰:“作武员卒章曰,耆定尔功。”〕;凡此似亦略施雕琢,少变雷同,作者考焉,毋诮无补。

《左氏传》载诸国燕饗赋诗之事,但云赋某诗,或云赋某诗之卒章,皆不载诗文,而意自具。其曰“赋《堂棣》之七章以卒”,则知赋七章已卒尽八章也。其曰“在《扬水》卒章之四言矣”,则知取“我闻有命也”。左氏于此等文,最为得体。

真德秀

真德秀,宋,浦城人,字景元,后更字景希。庆元进士,理宗时,拜参知政事,卒谥文忠,学者称西山先生。德秀学宗朱熹,以昌明道学为己任,所编《文章正宗》,大要以明理切用为主。否则,辞虽工,亦不录。与文选一派之总集,盖判然两途焉。

《文章正宗》纲目

正宗云者,以后世文辞之多变,欲学者识其源流之正也。自昔集录文章者众矣,若杜预、挚虞诸家,往往堙没弗传。今行于世者,惟梁昭明《文选》、姚铉《文粹》而已。由今眡之,二书所录,果皆得源流之正乎?夫士之于学,所以穷理而致用也。文虽学之一事,要亦不外乎此。故今所辑,以明理义、切世用为主。其体本乎古,其指近乎经者,然后取焉,否则辞虽工亦不录。其目凡四:曰辞命,曰议论,曰叙事,曰诗赋。今凡二十余卷云。绍定执徐之岁正月甲申,学易斋书。

辞命

按《周官》太祝作六辞以通上下,亲疏远,近曰辞〔郑氏曰:“辞谓辞令”〕,曰命〔谓裨谌草创之命〕,曰诰〔谓康诰盘庚之属〕,曰会〔谓胥命于蒲之命〕,曰祷〔谓如卫大子战祷〕,曰诔〔谓如哀公诔、孔子之诔〕,内史“凡命诸侯及孤卿大夫则策命之〔策谓以简第书王命〕”。御史掌赞书〔若今尚书作诏文〕。质诸先儒注释之说,则辞命以下皆王言也;太祝以下掌为之辞,则所谓代言者也。以《书》考之,其可见者有三:一曰诰,以之播告四方,《汤诰》、《盘庚》、《大诰》、《多士》、《多方》、《康王之诰》是也;二曰誓,以之行师誓众,《甘誓》、《泰誓》、《牧誓》、《费誓》、《秦誓》是也。三曰命,以之封国命官,《微子》、《蔡仲》、《君陈》、《毕命》、《君牙》、《冏命》、《吕刑》、《文侯之命》是也;他皆无传焉。意者王言之重,惟此三者,故圣人录之以示训乎?汉世有制,有诏,有册,有玺书,其名虽殊,要皆王言也。文章之施于朝廷、布之天下者,莫此为重,故今以为编之首。《书》之诸篇,圣人笔之为经,不当与后世文辞同录。独取《春秋》内外传所载周天子谕告诸侯之辞,列国往来应对之辞,下至两汉诏、册而止。盖魏晋以降,文辞猥下,无复深纯温厚之指。至偶俪之作兴,而去古益远矣。学者欲知王言之体,当以《书》之诰、誓、命为祖,而参之以此编,则所谓正宗者,庶乎其可识矣。

议论

按议论之文,初无定体,都俞吁咈,发于君臣会聚之间;语言问答,见于师友切磋之际。与凡秉笔而书,缔思而作者皆是也。大抵以《六经》、《语》、《孟》为祖,而《书》之《大禹》、《皋陶谟》、《益稷》、《仲虺之诰》、《伊训》、《太甲》、《咸有一德》、《说命》、《高宗肜日》、《旅獒》、《召诰》、《无逸》、《立政》,则正告君之体,学者所当取法。然圣贤大训,不当与之作者同录,今独取《春秋》内外传所载谏争论说之辞,先汉以后,诸臣所上书疏、封事之属,以为议论之首。他所纂述,或发明义理,或敷析治道,或褒贬人物,以次而列焉。书记往来,虽不关大体,而其文卓然为世脍炙者,亦缀其末。学者之议论,一以圣贤为准的;则反正之评,诡道之辩,不得而惑。其文辞之法度,又必本之此编,则华实相副,彬彬乎可观矣。

叙事

按叙事起于古史官,其体有二:有纪一代之始终者,《书》之《尧典》、《舜典》,与《春秋》之经是也,后世本纪似之。有纪一事之始终者,《禹贡》、《武成》、《金滕》、《顾命》是也,后世志记之属似之。又有纪一人之始终者,则先秦盖未之有,而仿于汉司马氏,后之碑志、事状之属似之。今于《书》之诸篇,与史之纪传,皆不复录。独取《左氏》、《史》、《汉》叙事之尤可喜者,与后世记、序、传、志之典则简严者,以为作文之式。若夫有志于史笔者,自当深求《春秋》大义,而参之以迁、固诸书,非此所能该也。

诗赋

按古者有诗,自虞《赓歌》、夏《五子之歌》始,而备于孔子所定三百五篇。若《楚辞》则又《诗》之变,而赋之祖也。朱文公尝言:“古今之诗,凡有三变。盖自书传所记,虞、夏以来,下及汉、魏,自为一等。自晋、宋间颜、谢以后,下及唐初,自为一等。自沈、宋以后,定著律诗,下及今日,又为一等。然自唐初以前,其为诗者固有高下,而法犹未变;至律诗出,而后诗之古法始皆大变矣。故尝欲抄取经史诸书所载韵语,不及《文选》古诗,以尽乎郭景纯、陶渊明之作,自为一编。而附于《三百篇》、《楚辞》之后,以为诗之根本准则。又于其下二等之中,择其近于古者,各为一编,以为之羽翼舆卫。其不合者,则悉去之,不使其接于胸次。要使方寸之中,无一字世俗语言意思,则其为诗,不期于高远而自高远矣。”今惟虞、夏二歌,与三百五篇不录外,自余皆以文公之言为准,而拔其尤者,列之此编。律诗虽工,亦不得与。若箴、铭、颂、赞,郊庙乐歌、琴操,皆诗之属,间亦采摘一二,以附其间。至于辞赋,则有文公《集注》、《楚辞后语》,今亦不录。或曰:此编以明义理为主,后世之诗,其有之乎?曰:三百五篇之诗,其正言义理者盖无几,而讽咏之间,悠然得其性情之正,即所谓义理也。后世之作,虽未可同日而语,然其间兴寄高远,读之使人忘宠辱,去鄙吝,悠然有自得之趣;而于君亲臣子大义,亦时有发焉。其为性情心术之助,反有过于他文者。盖不必专言性命,而后为关于义理也。读者以是求之,斯得之矣。

苏伯衡

苏伯衡,明,金华人,字平仲,辙九世孙。洪武初擢国史院编修,以疾辞归。伯衡博洽群籍,为古文有声,宋濂尝称其蔚赡有法,不求似古人而未尝不似。有《苏平仲集》。

答尉迟楚问文空同子瞽说

尉迟楚好为文,谓空同子曰:“敢问文有体乎?”曰:“何体之有?《易》有似《诗》者,《诗》有似《书》者,《书》有似《礼》者,何体之有?”“有法乎?”曰:“初何法?《典》、《谟》、《训》、《诰》、《国风》、《雅》、《颂》,初何法?”“难乎?易乎?”曰:“吾将言其难也,则古诗《三百篇》多出于小夫妇人;吾将言其易也,则成一家言者,一代不数人。”“宜繁?宜简?”曰:“不在繁,不在简。状情写物在辞达,辞达则二三言而非不足;辞未达则千百言而非有余。”

“宜何如?”曰:“如江河。”“何也?”曰:“有本也。如键之于管,如枢之于户,如将之于三军,如腰领之于衣裳。”“何也?”曰:“有统摄也。如置阵,如构居第,如建国都。”“何也?”曰:“谨布置也。如草木焉,根而干,干而枝,枝而叶而葩。”曰:“何也?”曰:“条理精畅,而有附丽也。如手足之十二脉焉,各有起、有出、有循、有注、有会。”“何也?”曰:“支分脉别,而荣卫流通也。如天地焉,包涵六合,而不见端倪。”“何也?”曰:“气象沉郁也。如涨海焉,波涛涌而鱼龙张。”“何也?”曰:“浩汗诡怪也。如日月焉,朝夕见而令人喜。”“何也?”曰:“光景常新也。如烟雾舒而云霞布。”“何也?”曰:“动荡而变化也。如风霆流而雨雹集。”“何也?”曰:“神聚而冥会也。如重林,如邃谷。”“何也?”曰:“深远也。如秋空,如寒冰。”“何也?”曰:“洁净也。如太羹,如玄酒。”“何也?”曰:“俊永也。如濑之旋,如马之奔。”“何也?”曰:“回复驰骋也。如羊肠,如鸟道。”“何也?”曰:“萦迂曲折也。如孙吴之兵。”“何也?”曰:“奇正相生也。如常山之蛇。”“何也?”曰:“首尾相应也。如父师之临子弟,如孝子仁人之处亲侧,如元夫硕士端冕而立乎宗庙朝廷。”“何也?”曰:“端严也,温雅也,正大也。如楚庄王之怒,如杞梁妻之泣,如昆阳城之战,如公孙大娘之舞剑。”“何也?”曰:“激切也,雄壮也,顿挫也。如菽粟,如布帛,如精金,如美玉,如出水芙蓉。”“何也?”曰:“有补于世也,不假磨砻雕琢也。”

“将乌乎以及此也?”曰:“《易》、《诗》、《书》、三《礼》、《春秋》所载,丘明、高、赤所传,孟、荀、庄、老之徒所著,朝焉、夕焉、讽焉、咏焉、习焉,斯得之矣。虽然,非力之可为也。圣贤道德之光华,积于中而发乎外,其言不期文而文,譬犹天地之化,雨露之润,物之魂魄,以生华萼毛羽,极人力所不能为,孰非自然哉?故学于圣人之道,则圣人之言莫之致而致之矣;学于圣人之言,非惟不得其道,并其所谓言亦且不能至矣。”

尉迟楚出,以告公乘邱曰:“楚之于文也,其犹在山径之间欤?微空同之导吾出也,吾不知大道之恢恢。”于是尽心焉,将于文焉,无难能者矣。

唐顺之

唐顺之,明武进人。字应德。嘉靖进士。官至淮扬巡抚右佥都御史。卒年五十四。谥文襄。顺之学问渊博,其文研求古法,循轨途,故不似李梦阳之学秦汉,描摹面貌;亦不似茅坤之学唐宋,掉弄机锋。古文一派,屹为大宗。有《荆川集》。

与茅鹿门主事论文

熟观鹿门之文,及鹿门与人论文之书,门庭路径,与鄙意殊有契合;虽中间小小异同,异日当自融释,不待喋喋也。

至如鹿门所疑于我本是欲工文字之人,而不语人以求工文字者,此则有说。鹿门所见于吾者,殆故吾也,而未尝见夫槁形灰心之吾乎?吾岂欺鹿门者哉!其不语人以求工文字者,非谓一切抹杀,以文字绝不足为也;盖谓学者先务,有源委本末之别耳。文莫犹人,躬行未得,此一段公案,姑不敢论,只就文章家论之。虽其绳墨布置,奇正转折,自有专门师法,至于中一段精神命脉骨髓,则非洗涤心源、独立物表,具古今只眼者,不足以与此。今有两人,其一人心地超然,所谓具千古只眼人也,即使未尝操纸笔呻吟,学为文章,但直抒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虽或疏卤,然绝无烟火酸馅习气,便是宇宙间一样绝好文字;其一人犹然尘中人也,虽其专专学为文章,其于所谓绳墨布置,则尽是矣,然番来覆去,不过是这几句婆子舌头语,索其所谓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绝无有也,则文虽工而不免为下格。此文章本色也。即如以诗为喻,陶彭泽未尝较声律,雕句文,但信手写出,便是宇宙间第一等好诗。何则?其本色高也。自有诗以来,其较声律,雕句文,用心最苦而立说最严者,无如沈约,苦却一生精力,使人读其诗,只见其困缚龌龊,满卷累牍,竟不曾道出一两句好话。何则?其本色卑也。本色卑,文不能工也,而况非其本色者哉?

且夫两汉而下,文之不如古者,岂其所谓绳墨转折之精之不尽如哉?秦、汉以前,儒家者有儒家本色,至如老、庄家有老、庄本色,纵横家有纵横本色,名家、墨家、阴阳家皆有本色。虽其为术也驳,而莫不皆有一段千古不可磨灭之见。是以老家必不肯剿儒家之说,纵横家必不肯借墨家之谈,各自其本色而鸣之为言。其所言者,其本色也。是以精光注焉,而其言遂不泯于世。唐、宋而下,文人莫不语性命,谈治道,满纸炫然,一切自托于儒家。然非其涵养畜聚之素,非真有一段千古不可磨灭之见,而影响剿说,盖头窃尾,如贫人借富人之衣,庄农作大贾之饰,极力装做,丑态尽露。是以精光枵焉,而其言遂不久湮废。然则秦、汉而上,虽其老、墨、名、法、杂家之说而犹传,今诸子之书是也。唐、宋而下,虽其一切语性命、谈治道之说而亦不传,欧阳永叔所见唐四库书目百不存一焉者是也。后之文人,欲以立言为不朽计者,可以知所用心矣。

然则吾之不语人以求工文字者,乃其语人以求工文字者也,鹿门其可以信我矣。虽然,吾槁形而灰心焉久矣,而又敢与知文乎?今复纵言至此,吾过矣,吾过矣。此后鹿门更见我之文,其谓我之求工于文者耶,非求工于文者耶?鹿门当自知我矣。一笑。

记李方叔论文语

凡文章之不可无者有四:一曰体,二曰志,三曰气,四曰韵。述之以事,本之以道,考其理之所在,辨其义之所宜;卑高巨细,包括并载而无所遗;左右上下,各在有职而不乱者,体也。体立于此,折衷其是非,去取其可否,不徇于流俗,不谬于圣人;抑扬损益以称其事,弥逢贯穿以足其言,行吾学问之力,从吾制作之用者,志也。充其体于立意之始,从其志于造语之际,生之于心,应之于口。心在和平,则温厚典雅;心在安敬,则矜庄威重。大焉可使如雷霆之奋,鼓舞万物;小焉可使如脉络之行,出入无间者,气也。如金石之有声,而玉之声清越;如草木之有华,而兰华之臭芬芗。如鸡骛之间而有鹤,清而不群;犬羊之间而有麟,仁而不猛。如登培之丘,以观崇山峻岭之秀色;涉潢污之泽,以观寒溪澄潭之清流;如朱纶之有遗音,太羹之有遗味者,韵也。文章之无体,譬之无耳目口鼻,不能成人。文章之无志,譬之虽有耳目口鼻,而不知视听臭味所能,若土木偶人,形质皆具,而无用之。文章之无气,虽知视听臭味,而血气不充于内,手足不卫于外,若奄奄病人,支离憔悴,生意消削。文章之无韵,譬之壮夫,其躯干枵然,骨强气盛,而神色昏瞢,言动凡浊,则庸俗鄙人而已。有体、有志、有气、有韵,夫是谓成全。

四者成全,然于其间,各因天资才品以见其情状。故其言迂疏矫厉,不切事情,此山林之文也。其人不必居薮泽,其间不必论岩谷也,其气与韵则然也。其言鄙俚猥近,不离尘垢,此市井之文也。其人不必坐尘肆,其间不必论财利也,其气与韵则然也。其言丰容安豫,不俭不陋,此朝廷卿士之文也。其人不必列官守,其间不必论职业也,其气与韵则然也。其言宽仁忠厚,有任重容天下之风,此庙堂公辅之文也。其人不必位台鼎,其间不必论相业也,其气与韵则然也。正直之人,其文敬以则;邪谀之人,其言夸以浮。功名之人,其言激以毅;苟且之人,其言懦以愚。捭阖纵横之人,其言辨以私;刻忮残忍之人,其言深以尽。则士欲以文章传于后世者,不可不谨其所言之文,不可不谨乎所养之德也。

茅坤

茅坤,明,归安人,字顺甫,号鹿门。嘉靖进士,累官广西兵备佥事,破猺贼十七砦,一方以宁,后落职。卒年九十。坤善古文,心折唐顺之,所编《唐宋八大家文钞》,盛行于世〔八家之名,定自明初朱右,右有《唐宋八先生集》,而其书不传。世称八家,实沿坤此编也〕。有《白华楼藏稿》、《玉芝山房稿》、《耄年录》。

唐宋八大家文钞》总序

孔子之系《易》,曰:“其旨远,其辞文。”斯固所以教天下后世为文者之至也。然而及门之士,颜渊、子贡以下,并齐、鲁间之秀杰也,或云身通六艺者七十余人,文学之科,并不得与,而所属者仅子游、子夏两人焉。何哉?盖天生贤哲,各有独禀,譬则泉之温,火之寒,石之结绿,金之指南,人于其间,以独禀之气,而又必为之专一,以致其至。伶伦之于音,裨竈之于占,养由基之于射,造父之于御,扁鹊之于医,僚之于丸,秋之于弈,彼皆以天纵之智,加之以专一之学,而独得其解,斯固以之擅当时而名后世,而非他所得而相雄者。

孔子没而游、夏辈各以其学授之诸侯之国,已而散逸不传。而秦人燔经坑学士,而六艺之旨几辍矣。汉兴,招亡经,求学士,而晁错、贾谊、董仲舒、司马迁、刘向、扬雄、班固辈,始乃稍稍出,而西京之文,号为尔雅。崔、蔡以下,非不矫然龙骧也,然六艺之旨渐流失。魏、晋、宋、齐、梁、陈、隋、唐之间,文日以靡,气日以弱,强弩之末,且不及鲁缟矣,而况于穿札乎?

昌黎韩愈,首出而振之,柳柳州又从而和之,于是始知非六经不以读,非先秦两汉之书不以观。其所著书、论、序、记、碑、铭、颂、辩诸什,故多所独开门户,然大较并寻六艺之遗,略相上下而羽翼之者。贞元以后,唐几中坠,沿及五代,兵戈之际,天下寥寥矣。宋兴百年,文运天启,于是欧阳公修,从隋州故家覆瓿中,偶得韩愈书,手读而好之,而天下之士,始知通经博古为高,而一时文人学士,彬彬然附离而起。苏氏父子兄弟,及曾巩、王安石之徒,其间材旨小大,音响缓亟,虽属不同,而要之于孔子所删六艺之遗,则共为家习而户眇之者也。

由今观之,譬则世之走騕褭骐骥于千里之间,而中及二百里三百里而辍者有之矣,谓涂之蓟而辕之粤则非也,世之操觚者,往往谓文章与时相高下,而唐以后且薄不足为。噫!抑不知文特以道相盛衰,时非所论也。其间工不工,则又系乎斯人者之禀,与其专一之致否何如耳?如所云,则必太羹玄酒之尚,茅茨土簋之陈,而三代而下,明堂玉带,云罍牺樽之设,皆骈枝也已!孔子之所谓“其旨远”,即不诡于道也;“其辞文”,即道之灿然,若象纬者之曲而布也。斯固庖牺以来人文不易之统也,而岂世之云乎哉!

我明弘治、正德间,李梦阳崛起北地,豪隽辐凑,已振诗声,复揭文轨,而曰吾《左》吾《史》与《汉》矣,已而又曰吾黄初、建安矣。以予观之,特所谓词林之雄耳,其于古六艺之遗,岂不湛淫涤滥,而互相剽裂已乎!

予于是手掇韩公愈、柳公宗元、欧阳公修、苏公洵、轼、辙、曾公巩、王公安石之文,而稍为批评之,以为操觚者之券,题之曰《八大家文钞》。家各有引,条疏如左。嗟乎!之八君子者,不敢遽谓尽得古六艺之旨,而予所批评,亦不敢自以得八君子者之深,要之大义所揭,指次点缀,或于道不相盩已。谨书之以质世之知我者。

与蔡白石书

自罪黜以来,恐一旦露零于茂草之中,谁为吊其衷心而悯其知?以是益发愤为文辞,而上采马迁、相如、刘向、班固,及唐韩愈、柳宗元,宋欧阳修、曾巩、苏氏兄弟,与同时附离而起,所为诸家之旨而揣摩之。大略琴瑟柷敔,调各不同,而其中律一也。律者,即仆囊所谓万物之情,各有其至者也。近代以来,学士大夫之操觚为文章,无虑数十百家。其以云吻雾噏、虎啮鸷攫之材扬声艺林者,亦亶见踵出。然于其所谓万物之情各有其至者,或在置而未及也。近独从荆川唐司谏,上下其论,稍稍与仆意相合。

仆少喜为文,每谓当跌宕激射似司马子长。字而比之,句而亿之,苟一字一句不中其累黍之度,即惨恻悲凄也。唐以后,若薄不足为者。独怪荆川疾呼曰:“唐之韩,犹汉之马迁;宋之欧、曾、二苏,犹唐之韩。子不得致其至,而何轻议为也?”仆闻而疑之,疑而不得,又蓄之于心而徐求之,今且三年矣。近乃取百家之文之深者按覆之,卧且吟,而餐且噎焉,然后徐得其所谓万物之情,自各有其至,而因悟曩之所谓司马子长者,眉也,发也。而唐司谏及仆所自持,始两相印而无复同异。

今仆不暇博举,故取司马子长之大者论之。今人读《游侠传》,即欲舍生;读《屈原贾谊传》,即欲流涕;读《庄周鲁仲连传》,即欲遗世;读《李广传》,即欲力斗;读《石建传》,即欲俯躬;读《信陵平原君传》,即欲好士。若此者,何哉?盖各得其物之情而肆于心故也,而固非区区句字之激射者。昔人尝谓善诗者画,善画者诗,仆谓其于文也亦然。今夫天地之间,山川之所以寥廓,日月之所以升沈,神鬼之所以幽眇,草木之所以蕃翳,鼪鼯之所以悲啸,九州之所以声名文物,四裔之所以椎髻被发,以及圣帝明王、忠贤孝子、羁臣寡妇、谗夫佞幸、幽人处士、释友仙子之异其行,礼乐、律历、兵革、封禅、天官、卜筮、农书、稗史之异其术,宴歌、游览、行旅、蒐狩、问释、讥嘲、咏物、赋情、吊古、伤今、成败、得失之异其感,彼皆各有其至,而非借耳佣目,所可紊乱增葺于其间者。学者苟各得其至,合之于大道,而迎之于中,出而肆焉,则物无逆于其心,心无不解于其物,而譬释氏之说佛法,种种色色,逾玄逾化矣。呜呼!盛矣。此庖羲氏画卦以来相传之秘,所谓“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固非专一以致其至者,不可与言也。

顾炎武

顾炎武,清,昆山人,字宁人,居亭林镇,号亭林,明末诸生。康熙间,荐举鸿博,修《明史》,皆不就。晚年卜居于华阴,年七十卒。著述甚富,而《日知录》三十二卷尤有名,为清代朴学之祖。论文之语,亦根本经史,切中肯要,非浅学剿说者可比。

论文六则 《日知录》

文须有益于天下

文之不可绝于天地间者,曰明道也,纪政事也,察民隐也,乐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来,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若夫怪力乱神之事,无稽之言,剿袭之说,谀佞之文;若是者,有损于己,无益于人,多一篇,多一篇之损矣。

先生与友人书曰:孔子之删述六经,即伊尹、太公救民于水火之心。而今之注虫鱼、命草木者,皆不足以语此也。故曰:载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夫《春秋》之作,言焉而已,而谓之行事者,天下后世用以治人之书,将欲谓之空言而不可也。愚不揣有见于是,故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而既以明道救人,则于当今所通患也,而未尝专指其人者,亦遂不敢以避也。

文人摹仿之病

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极诣,况遗其神理而得其皮毛者乎!且古人作文,时有利钝。梁简文《与湘东王书》云:“今人有效谢乐康、裴鸿胪文者,学谢则不届其精华,但得其冗长;师裴则蔑弃其所长,惟得其所短。”宋苏子瞻云:“今人学杜甫诗,得其粗俗而已。”金元裕之诗云:“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碔砆。”文章一道,犹儒者之末事,乃欲如陆士衡所谓“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者,今且未见其人。进此而窥著述之林,益难之矣。

效《楚辞》者,必不如《楚辞》;效《七发》者,必不如《七发》。盖其意中先有一人在前,既恐失之,而其笔力复不能自遂,此寿陵馀子学步邯郸之说也。

洪氏《容斋随笔》曰:“枚乘作《七发》,创意造端,丽辞谀旨,上薄骚些,故为可喜。其后继之者如傅毅《七激》、张衡《七辩》、崔骃《七依》、马融《七广》、曹植《七启》、王粲《七释》、张协《七命》之类,规仿太切,了无新意。傅玄又集之以为《七林》,使人读未终篇,往往弃之几格。柳子厚《晋问》,乃用其体而超然别立机抒,激越清壮,汉晋诸文士之弊于是一洗矣。东方朔《答客难》,自是文中杰出,扬雄拟之为《解嘲》,尚有驰骋自得之妙。至于崔骃《达旨》、班固《宾戏》、张衡《应间》,皆章摹句写,其病与《七林》同。及韩退之《进学解》出,于是一洗矣。”其言甚当。然此以辞之工拙论尔,若其意,则总不能出于古人范围之外也!

《曲礼》之训:“毋剿说,毋雷同。”此古人立言之本。

文章繁简

韩文公作《樊宗师墓铭》曰:“维古于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后皆指前公相袭,从汉迄今用一律。”此极中今人之病。若宗师之文,则惩时人之失而又失之者也。作书须注,此自秦、汉以前可耳;若今日作书而非注不可解,则是求简而得繁,两失之矣。子曰:“辞达而已矣。”

辞主乎达,不论其繁与简也。繁简之论兴,而文亡矣。《史记》之繁处,必胜于《汉书》之简处。《新唐书》之简也,不简于事而简于文,其所以病也。“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此不须重见而意已明。“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良人之所之也。’”“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悠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此必须重叠而情事乃尽,此《孟子》文章之妙。使入《新唐书》,于齐人,则必曰:“其妻疑而之”;于子产,则必曰:“校人出而笑之”;两言而已矣。是故辞主乎达,不主乎简。

刘器之曰:“《新唐书》好简略其辞,故其事多郁而不明。”此作史之病也。且文章岂有繁简邪?昔人之论,谓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若不出于自然,而有意于繁简,则失之矣。当日《进〈新唐书〉表》云:“其事则增于前,其文则省于旧。”《新唐书》所以不及古人者,其病正在此两句也。《黄氏日钞》言:苏子由《古史》改《史记》,多有不当。如《樗里子传》、《史记》曰:“母,韩女也,樗里子滑稽多智。”《古史》曰:“母韩女也,滑稽多智。”似以母为滑稽矣。然则‘樗里子’三字,其可省乎?《甘茂传》、《史记》曰:“甘茂者,下蔡人也。事下蔡史举,学百家之说。”《古史》曰:“下蔡史举学百家之说。”似史举自学百家矣。然则“事”之一字,其可省乎?以是知文不可以省字为工。字而可省,太史公省之久矣。

文人求古之病

《后周书·柳虬传》:“时人论文体有今古之异,虬以为时有今古,”非文有今古。此至当之论。夫今之不能为二汉,犹二汉之不能为《尚书》、《左氏》。乃剿取《史》、《汉》中文法,以为古甚者,猎其一二字句,用之于文,殊为不称。

以今日之地为不古,而借古地名;以今日之官为不古,而借古官名;舍今日恒用之字,而借古字之通用者。皆文人所以自盖其俚浅也。

《唐书》:郑馀庆奏议类用古语,如“仰给县官马万蹄”,有司不晓何等语,人訾其不适时。

宋陆务观《跋前汉通用古字韵》曰:“古人读书多,故作文时偶用一二古字,初不以为工,亦自不知孰为古、孰为今也。近时乃或钞掇《史》、《汉》中字入文辞中,自谓工妙,不知有笑之者。偶见此书,为之太息,书以为后生戒。”

陶宗仪辍耕录》曰:“凡书官衔,俱当从实。如廉访使、总管之类,若改之曰监司、太守,是乱其官制,久远莫可考矣。”

何孟春余冬序录》曰:“今人称人姓,必易以世望;称官,必用前代职名;称府州县,必用前代郡邑名,欲以为异。不知文字间著,此何益于工拙?此不惟于理无取,且于事复有碍矣。李姓者称陇西公,杜曰京兆,王曰琅邪,郑曰荥阳,以一姓之望而概众人,可乎?此其失,自唐末、五季间孙光宪辈始。《北梦琐言》,称冯涓为长乐公。《冷斋夜话》称陶毅为五柳公。类以昔人之号而概同姓,尤是可鄙。官职、郡邑之建置,代有沿革。今必用前代名号而称之,后将何所考焉?此所谓于理无取,而事复有碍者也。”

于慎行《笔麈》曰:“《史》、《汉》文字之佳,本自有在,非谓其官名、地名之古也。今人慕其文之雅,往往取其官名、地名以施于今,此应为古人笑也。《史》、《汉》之文如欲复古,何不以三代官名施于当日,而但记其实邪?文之雅俗固不在此,徒混淆失实,无以示远,大家不为也。予素不工文辞,无所模拟,至于名义之微,则不敢苟。寻常小作,或有迁就。金石之文,断不敢于官名、地名以古易今。前辈名家亦多如此。”

古人集中无冗复

古人之文,不特一篇之中无冗复也,一集之中亦无冗复。且如称人之善,见于祭文则不复见于志,见于志则不复见于他文。后之人读其全集,可以互见也。又有互见于他人之文者,如欧阳公作《尹师鲁志》,不言近日古文自师鲁始,以为范公祭文已言之,可以互见,不必重出。盖欧阳公自信己与范公之文并可传于后世也。亦可以见古人之重爱其言也。

刘梦得作《柳子厚文集序》曰:“凡子厚名氏与仕与年暨行己之大方,有退之之志若祭文在。又可见古人不必其文之出于己也。”

引古必用原文

凡引用前人之言,必用原文。《水经注》引盛弘之荆州记》曰:“江中有九十九洲,楚谚云:‘洲不百,故不出王者。’桓玄有问鼎之志,乃增一洲,以充百数,僭号数旬,宗灭身屠,及其倾败,洲亦稍毁。今上在西,忽有一洲自生,沙流回薄,成不淹时,其后未几,龙飞江汉矣。”注乃北魏郦道元作,而记中所指“今上”,则南宋文帝以宜都王即帝位之事,古人不以为嫌。

侯方域

侯方域,清,商丘人,字朝宗,性豪爽,多大略。明末随父居京师,与桐城方以智、如皋冒襄、宜兴陈贞慧称四公子,以东都清议自持。入清,中顺治副榜,初放意声伎,已而悔之,发愤为古文,取法韩、欧,才气横溢。卒年三十七,有《壮悔堂文集》。

与任王谷书

仆少年溺于声伎,未尝刻意读书,以此文章浅薄,不能发明古人之旨。然其大略,亦颇闻之矣:

大约秦以前之文主骨,汉以后之文主气。秦以前之文,若六经,非可以文论也。其他如老、韩诸子,《左传》、《战国策》、《国语》,皆收气于骨者也。汉以后之文,若《史》、若《汉》、若八家,最擅其胜,皆运骨于气者也。敛气于骨者,如泰、华三峰,直与天接,层岚危磴,非仙灵变化,未易攀陟,寻步计里,必蹶其趾。姑举明文如李梦阳者,亦所谓蹶其趾者也。运骨于气者,如纵舟长江大海间,其中烟屿星岛,往往可自成一都会,即飓风忽起,波涛万状,东泊西注,未知所底。苟能操柁觇星,立意不乱,亦可自免漂溺之失。此韩、欧诸子所以独嵯峨于中流也。

六朝选体之文,最不可恃。士虽多而将嚣,或进或止,不按部位。譬如用兵者,调遣旗帜声援,但须知此中尚有小心,行阵遥相照应,未必全无益,至于摧锋陷敌,必更有牙队健儿,衔枚而前,若徒恃此,鲜有不败。今之为文,解此者罕矣。高者又欲舍八家,跨《史》、《汉》而趋先秦,则是不筏而问津,无羽翼而思飞举,岂不怪哉?

顷见足下所为杜、周、张、汤诸论,奇确圆畅,若有余力。仆目中所仅见,殚思著述,必当成名。然亦少有失,觉引天道报施汤、周处,稍涉缕。行文之旨,全在裁制,无论细大,皆可驱遣。当其闲漫织碎处,反宜动色而陈,凿凿娓娓,使读者见其关系,寻绎不倦。至大议论,人人能解者,不过数语发挥,便须控驭,归于含蓄。若当快意时听其纵横,必一泻无复余地矣。譬如渴虹饮水,霜隼搏空,瞥然一见,瞬息灭没,神力变态,转更夭矫。足下以为何如?

仆十五岁时,学为文。金沙蒋黄门鸣玉方为孝廉,有盛名,每见必称佳。仆窃自喜,又得同学吴君伯裔日来逼索,尽日且酬和数首,以此得不废。然皆从嬉游之余,纵笔出之,以博称誉,塞诋让。间有合作,亦不过春花烂熳,柔脆飘扬,转目便萧索可怜。近得贾君开宗、徐君作肃,共相磋磨,乃觉文章有分毫进益。贾精于论,徐老于法。二君尝言:此系何等事,君不惨淡经营,便轻率命笔?仆佩其言,不敢忘。足下当行文快意时,每一回思之,必赏此言之不谬也。

魏禧

魏禧,清,宁都人,字冰叔;兄祥,一名际瑞,字善伯;弟礼,字和公,皆以文章称。时人号为宁都三魏,而禧尤为有名。明亡,弃诸生,结庐翠微峰,讲学不仕。康熙间荐应博学鸿儒科,终不就而归,卒年五十七。有文集《左传经世》。

论文

门人问曰:“古人言文章与世运递降,果然乎?”

曰:“古今文章,代有不同,而其大变有二:自唐虞至于两汉,此与世运递降者也;自魏晋以迄于今,此不与世运递降者也。三代之文不如唐虞,秦汉之文不如三代,此易见也。上古纯庞之气因时递开,其自简而之繁、质而之文、正而之变者,至两汉而极。故当其气运有所必开,虽三代圣人不能上同于唐虞;而变之初极,虽降于两汉犹为近古,故曰与世运递降也。魏晋以来,其文靡弱,至隋、唐而极。而韩愈、李翱诸人,崛起八代之后有以振之,在下翕然敦古。梁、唐以来无文章矣,而欧、苏诸人崛起六代之后,古学于是复振。若以世代论,则李忠定之奏议,卓然高出于陆宣公。王文成之文章,又岂许衡虞集诸人所可望?盖天下之运必有所变,而天下之变必有所止;使变而不止,则日降而无升。自魏晋靡弱,更千数百年以至于今,天下尚有文章乎?故曰不与世运递降者也。”

曰:“古之文章足以观人,今之文章不足以观人者,何也?”

曰:“古人文章无一定格例,各就其造诣所至,意所欲言者,发抒而出,故其文纯杂瑕瑜,犁然并见。至于后世,则古人能事已备,有格可肖,有法可学。忠孝仁义有其文,智能勇功有其文,孰者雄古,孰者卑弱,父兄所教,师友所传,莫不取其尤工而最笃者日夕揣摩,以取名于时。是以大奸能为大忠之文,至拙能袭至巧之论。呜呼!虽有孟子之‘知言’,亦孰从而辨之哉!”

《宗子发文集》序

今天下治古文众矣。好古者株守古人之法,而中一无所有,其弊为优孟之衣冠。天资卓荦者师心自用,其弊为野战无纪之师,动而取败。蹈是二者,而主以自满假之心,辅以流俗谀言。天资学力所至,适足助其背驰,乃欲卓然并立于古人,呜呼难哉!虽然,师心自用,其失易明;好古而中无所有,其故非一二言尽也。

吾则以为养气之功,在于集义;文章之能事,在于积理。今夫文章,六经、四书而下,周、秦诸子,两汉百家之书,于体无所不备。后之作者,不之此则之彼。而唐、宋大家,则又取其书之精者,参和杂糅,镕铸古人以自成,其势必不可以更加。故自诸大家后,数百年间,未有一人独创格调,出古人之外者。然文章格调有尽,天下事理日出而不穷,识不髙于庸众,事理不足关系天下国家之故,则虽有奇文,与《左》、《史》、韩、欧阳并立无二,亦可无作。古人具在,而吾徒似之,不过古人之再见,顾必多其篇牍,以劳苦后世耳口,何为也?且夫理固非取办临文之顷,穷思力索,以求其必得。钟太傅学书法曰:“每见万汇,皆画象之。”韩退之称张旭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人生平耳目所见闻,身所经历,莫不有其所以然之理,虽市侩优倡大猾逆贼之情状,灶婢丐夫米盐凌杂鄙亵之故,必皆深思而谨识之,酝酿蓄积,沉浸而不轻发。及其有故临文,则大小浅深,各以类触,沛乎若决陂池之不可御。辟之富人积财,金玉布帛竹头木屑粪土之属,无不豫贮,初不必有所用之,而当其必需,则粪土之用,有时与金玉同功。

吾盖尝见及于是,恨力薄不能造其藩篱,自易堂诸子外,不敢轻语人。而长安王筑夫、宝应朱秋厓、兴化宗子发,尝相与反覆。一日,子发持其文属予叙,论旨原本六经,高者规矩两汉,与欧阳、苏、曾相出入。子发持高节,独行古道,而虚怀善下人,他日所极,吾乌能测其涯涘,故为述平日所与论议者,以弁其端。呜呼!天下之可语于此者,盖多乎哉!

答计甫草书

伏承下问某公文得失,似不以禧为狂惑,而可与言,敢言其所及见以相质。

禧尝好侯君、姜君及某公文,今又得足下,窃谓足下文多高论,读之爽心动魄。失在出手易而微多。韩子曰:“及其醇也,然后肆焉。”侯肆而不醇,某公醇而未肆,姜醇肆之间,惜其笔性稍驯,人易近而好意太多,不能舍割。然数君子者,皆今天下能文之人,故其失可指而论。某公之不肆,非不能肆,不敢肆也。夫其不敢肆,何也?盖某公奉古人法度,犹贤有司奉朝廷律令,循循缩缩,守之而不敢过。今夫石所以量物,衡所以称物,天下有日蚀、星变、山崩、水涌,衡之所不能称,石之所不能量者矣。是故春生夏长、秋杀冬藏者,天地之法度也。哀乐喜怒中其节,圣人之法度也。然且春夏之间,草木有忽枯槁,秋冬有忽萌芽。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笑曰:“割鸡焉用牛刀。”遇旧馆人之丧而出涕。是有过乎喜与哀者矣。盖天地之生杀,圣人之哀乐,当其元气所鼓动,性情所发,亦间有其不能自主之时;然世不以病天地圣人,而益以见其大。文章亦然。古人法度犹工师规矩,不可叛也。而兴会所至,感慨悲愤愉乐之激发,得意疾书,浩然自快其志,此一时也。虽劝以爵禄不肯移,惧以斧钺不肯止,又安有左氏、司马迁、班固、韩、柳、欧阳、苏在其意中哉!至传志之文,则非法度必不工。此犹兵家之律,御众分数之法,不可分寸恣意而出之。生动变化,则存乎其人之神明,盖亦法中之肆焉者也。

某公文得力在欧、王之间,而碑志最工;法度谨严,于碑志最得宜,是以冠于诸体。然禧所尤赏者,又在《复仇》一篇。韩、柳有此作,能不相袭,而其文甚类西京,此禧所以笃好而欲有以告之也。虽然,此犹夫枝叶之论,盖极其工,不过文人之能事,若夫文章根本,则又有说也。

彭士望

彭士望,清,南昌人,宇躬庵。黄道周下狱,士望承父遗命,倾身营救,几陷不测。明亡,徙宁都,与魏禧兄弟讲学翠微峰。在易堂中,为易堂九子之一。有《耻躬堂诗文集》。

与魏冰叔书

昨偶忆《藏弃集》,载侯朝宗《论诗文书》三首,即取阅。属兴士钞之。更昧昼反复玩绎,其言之至者,殆无以易。其《与任王谷书》中有云:“行文之旨,全在裁制。无论巨细,皆可驱遣。当其闲漫纤碎处,反宜动色而陈,凿凿娓娓,使读者见其关系,寻绎不已。至大议论,人人能解者,不过数语发挥,便须控驭,归于含蓄。若当快意时,听其纵横,必一泄无复余地。”此最高之论。朝宗学《史记》,写生得神髓处,全在于此。《壮悔集》有二吴、徐、张传,出没超脱,咸用此法。

而愚意则又以为未尽然。吾辈今日立言,明悉理事,指陈利弊,将救世觉民之为急。故于古今成败得失、邪正是非之际,往复留连,疾呼痛詈,犹恐疲癃聋瞆之夫,藐然而不一听。苟仅数语发挥,便归含蓄,只可以动明哲,而不可警天下之中才。《孟子》七篇,已不同于二论,三百篇《风》、《雅》之变,必不同于《关雎》、《葛覃》。世则有然,文从而变。而作文者之用心弥苦弥曲,弥曲弥厉,如天地之噫气,郁不获舒,激为震霆,凝为怪雹,动荡摧陷,为水溢山崩。夫岂不欲为卿云旦日、甘雨和风,势有所穷,不得已也。即文字写生处,亦须出之正大自然,最忌纤佻,甚或诡诬,流为稗官谐史。敝乡徐巨源之《江变纪略》,王于一之《汤琵琶》、《李一足传》,取炫世目,不虑伤品。其文纵工,未免携琬琰易羊皮,终必为明者所唾弃。而巨源更颠倒是非,罗织口语,快其私怨。虞山已痛言之,属其毁去。巨源不听,卒死横折。

惟朝宗闲漫纤碎动色而陈之言,不善用之,其流必为徐、王之失。即朝宗诸小传亦不免见其疵类。盖文人之文与志士之文,本末殊异。文人志在希世取名,即深自矜负,正其巧于容悦,间或谈世务,植名教文焉已耳。以文固非此不传也。俳优登场,摹拟古人,俯爷毕肖,观者抚手,悲愉递出。及其既过,彼我判殊,了不相及。志士之文,如乐出虚,如蒸成菌,有大气以鼓之,一听其天倪自动。其心与力之所至,而言至焉;其心与力之所不至,而言亦至焉。其嬉笑怒骂,以至痛哭流涕,无不有百折不挫之愚诚,贯彻中际。其行文出没,无纂组雕削之劳,不知世目非笑之为非笑。此即立韩、欧、班、史于其前,肖之则赏,不肖则随手刑。要亦不能强其所不同,以求必肖,况下此区区者乎?故言必发于心,而文亦必以其实。重心与实之所出,斯历千百世而不磨,而天下人得之为有用。此士望与叔子日孳孳焉求之而或未至焉者也。因朝宗一妄言之。

邵长衡

邵长衡,清,武进人,字子湘,别号青门山人,诸生。康熙间游京师,与诸名士交,后客苏抚宋荦幕最久。工古文,与侯方域、魏禧有鼎足之称。有《青门集》。

与魏叔子论文书

某顿首,叔子先生足下:向辱示论文数书,学者作文之法綦备。独疑于文章之源,尚蓄而未发,意善《易》者不谈《易》耶,抑有所秘也?仆于文亦学之而未至者,顾衷所自志,敢一质之左右。

闻之先辈曰:夫文者,非仅辞章之谓也,圣贤之文以载道,学者之文蕲弗叛道。故学文者必先浚文之源,而后究文之法。浚文之源者何?在读书,在养气。夫六经,道之渊薮也,故读书先于治经。愚意欲画以岁月,《易》、《象》、《诗》、《书》、《春秋》、三礼诸书以渐而及,不必屑屑拘牵注疏,务融液其大指所在。然后综贯诸史,以验其废兴治忽之由,旁及子集,以参其邪正得失之故。又恐力不能兼营,史自左氏、司马、班、范、三国、南北五代而外,子自庄、列、荀、扬、韩非、吕氏、贾、董而外,集自韩、柳、欧、苏、曾、王而外,或略加节抄,可备采择,此读书之渐也。韩愈氏有言:“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是故其气盛者,其文畅以醇;其气舒者,其文疏以达;其气矜者,其文砺以纰;其气恧者,其文诐以刓;其气挠者,其文剽以瑕。是故涵咏道德之途,菑畲六艺之圃,以充吾气也;泊乎寡营,浩乎自得,以舒吾气也;植声气,急标榜,矜吾气者也;投贽干谒,蝇附蚁营,恧吾气者也;应酬轸,谀墓攫金,挠吾气者也。此养气之说也。二者所以浚文之源也。

至于文之法,有不变者,有至变者。文体有二:曰叙事,曰议论,是谓定体。辞断意续,筋络相束,奔放者忌肆,雕刻者忌促,深赜者忌诡,敷演者忌俗,是谓定格。言道者必宗经,言治者必宗史,道情欲婉而畅,述事欲法而明,是谓定理。此法之不变者也。若夫川横驰骛,变化百出,各视工力之所及。巧拙不相师,后先不相袭,此法之至变者也。吾得其所为不变者,不《左》、《史》,不班、范,不韩、柳、欧、苏,而不可骇其创也。吾得其所为至变者,即《左》、《史》,即班、范,即韩、柳、欧、苏,而不可訾其袭也。二者所以究文之法也。

是故不浚其源而言文,譬之扬蹄涔之波者,不识渤懈之广;炫萤尾之照者,不睹日月之明,几文之成,不能也。不究其法而言文,譬之骤新羁之驷而弛其衔辔,操匠郢之斤而辍其规矩,几文之成,不能也。

仆持此说藏胸中久,兴流俗人言,未免疑骇哗笑。惟先生为当今文匠,而又疑向者之论尚有所秘也,辄敢竭其愚陋,冀相叩质。虽然,仆仅能言之耳。以才气蹇劣,又苦人事,虽心蕲其至是,力不能赴。岁月荏苒,恐遂无成,亦何敢望与先生抗衡哉!养由基射杨叶于百步之外,不失一焉;张七属之甲,一发而洞胸贯札。此其于艺至精也。而支离疏攘臂其旁,谈纵送之法,刺刺不休,试令之操弓挟矢,则扪指退矣。仆论文大类是,惟先生进而教之。

汪琬

汪琬,清,长洲人,字苕文,号钝庵,又号尧峰。顺治进士,累官刑部郎中,缘事左迁。康熙中,举鸿傅,授编修,与修《明史》。其文根柢经典,出入庐陵、震川之间。时魏禧、侯方域并以古文擅名,与琬称为三家。宋荦尝合钞其文行世,而说者谓琬尤不失为儒者之文也。年六十七卒,有《尧峰文钞》。

答陈霭公书

琬启:前仓猝报书,愧无以仰副足下之意。兹者休沐少暇,故愿更竭其愚。

来书论文以明道立说,仆一读再读,叹为知言。窃意足下于此,必当上述孔、孟,次陈濂、洛、关、闽之书,最下亦当旁采前明薛文清、王文成、陈公甫、罗达夫诸贤之说,为之折衷其异同,研晰其醇驳,而相与致辨于微芒疑似之间,庶乎于道无负矣。而不虞书末,乃泛及于晚近诸君子也。然则足下之意,固不在于道,亦止以其文而已。

如以文言之,则大家之有法,犹弈师之有谱,曲工之有节,匠氏之有绳度,不可不讲求而自得者也。后之作者,惟其知字而不知句,知句而不知篇;于是有开而无合,有呼而无应,有前后而无操纵顿挫,不散则乱。譬诸驱乌合之市人,而思制胜于天下,其不立败者几希。古人之于文也,扬之欲其高,敛之欲其深,推而远之欲其雄且骏。其高也如垂天之云,其深也如行地之泉,其雄且骏也如波涛之汹涌,如万骑千乘之奔驰。而及其变化离合,一归于自然也,又如神龙之蜿蜒,而不露其首尾,盖凡开阖呼应、操纵、顿挫之法无不备焉。

则今之所传,唐宋诸大家举如此也。前明二百七十余年,其文尝屡变矣,而中间最卓卓知名者,亦无不学于古人而得之。罗圭峰学退之者也;归震川学永叔者也;王遵岩学子固者也;方正学、唐荆川学二苏者也。其他杨文贞、李文正、王文恪,又学永叔、子瞻而未至者也。

前贤之学于古人者,非学其词也,学其开阖呼应、操纵顿挫之法,而加变化焉,以成一家者是也。后生小子不知其说,乃欲以剽窃模拟当之。而古文于是乎亡矣。

今足下之言曰:无寄托而专求之章法词令,则亦木偶之形,支离之音。是见后生之剽窃模拟,而故为有激之言也。由仆观之,非穷愁不能著书,古人之文,安得有所谓无寄托者哉!要当论其工与否耳。工者传,不工者不传也;又必其尤工者,然后能传数千百年而终于不可磨灭也。孔子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夫有篇法,又有字句之法,此即其言而文者也,虽圣人犹取之,而足下顾得用“支离”、“木偶”相鄙薄乎?噫!何其过论也。

仆不佞,不足与知乎此,语狂且直,祈赐裁答。

朱彝尊

朱彝尊,清,秀水人,字锡鬯,号竹垞。康熙间以布衣举鸿博,授检讨,与修《明史》,体例多从其议。彝尊博极群书,考据诗词古文,无不工胜。年八十一卒,有《曝书亭全集》。

答胡司臬书

读执事之文,其辞宏以达,其体变而不穷,乃来教忄娄忄娄,抑何其语之谦也?古文之学,不讲久矣!近时欲以此自鸣者,或模仿司马氏之形模,或拾欧阳子之余唾,或局守归熙甫之绪论,未得古人之百一,辄高自位置,标榜以为大家。然终不足以眩天下之目而塞其口,集成而诋其随之矣!仆之于文,不先立格,惟抒己之所欲言,辞苟足以达而止。恒自笑曰:“平生无大过人处,惟诗词不入名家,文不入大家,庶几可以传于后耳!”虽然,仆之为此,非名是务也,实也;其于文也,非作伪也,诚也。

来教谓法乎秦汉,不失为唐;法乎唐,不失为宋,于理诚然。若仆之所见,秦汉唐宋,虽代有升降,要文之流委而非其源也。颜之推曰:“文章者原出五经。”而柳子厚论文亦曰:“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期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王禹偁曰:“为文而舍六经,又何法焉?”李塗曰:“经虽非为作文设,而千万代文章从是出。”是则六经者,文之源也,足以尽天下之情之辞之政之心,不入于虚伪而归于有用。执事诚欲以古文名家,则取法者莫若经焉尔矣!

经之为教不一,六艺异科,众说之郛,大道之管,得其机神而阐明之,则为秦为汉为六朝为唐宋为元明,靡所不有,亦靡所不合。此谓取之左右而逢其原也。至于体制,必极其洁,于题,必择其正。每见南宋而后士人文集,往往多颂德政上寿之言,览之令入作恶。此固执事之所不屑为,而仆恐有嬲执事为之者,冀执事力为淘汰,斯谷园之编足以不朽矣!

方苞

方苞,清,桐城人,字灵皋,号望溪。康熙进士,坐戴名世《南山集》下狱,后官至礼部右侍郎。文章宗法韩欧,谨严简洁,为桐城派之祖。年八十二卒,有《望溪文集》。

与孙以宁书

昔归震川尝自恨足迹不出里闬,所见闻无奇节伟行可纪。承命为征君作传,此吾文所托以增重也,敢不竭其愚心。所示群贤论述,皆未得体要。盖其大致,不越三端:或详讲学宗旨及师友渊源,或条举平生义侠之迹,或盛称门墙广大,海内向仰者多。此三者皆征君之末迹也,三者详而征君之志事隐矣。

古之晰于文律者,所载之事,必与其人之规模相称。太史公传陆贾,其分奴婢装资,琐琐者皆载焉。若萧、曹世家而条举其治绩,则文字虽增十倍,不可得而备矣。故尝见义于《留侯世家》曰:“留侯所从容与上言天下事甚众,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此明示后世缀文之士以虚实详略之权度也。宋、元诸史若市肆簿籍,使览者不能终篇,坐此义不讲耳。

征君义侠,舍杨、左之事,皆乡曲自好者所能勉也;其门墙广大,乃度时揣已,不敢如孔、孟之拒孺悲、夷之,非得已也;至论学,则为书甚具。故并弗采著于传上,而虚言其大略。昔欧阳公作《尹师鲁墓志》,至以文自辨。而退之之志李元宾,至今有疑其太略者。夫元宾年不及三十,其德未成,业未著,而铭辞有曰:“才高乎当世,而行出乎古人。”则外此尚安有可言者乎?

仆此传出,必有病其大略者。不知往者群贤所述,惟务征实,故事愈详而义愈狭。今详者略,实者虚,而征君所蕴蓄,转似可得之意言之外;他日载之家乘,达于史官,慎毋以彼而易此。惟足下的然昭晰,无惑于群言,是征君之所赖也,于仆之文无加损焉。如别有欲商论者,则明以喻之。

书韩退之《平淮西碑》后

碑记墓志之有铭,犹史有赞论,义法创自太史公,其指意辞事,必取之本文之外。班史以下,有括终始事迹以为赞论者,或于本文为复矣!此意惟韩子识之。故其铭辞,未有义具于碑志者。或体制所宜,事有覆举,则必以补本文之间缺。如此篇,兵谋战功详于序,而既平后情事,则以铭出之,其大指然也。前幅盖隐括序文,然序述比数世乱,而铭原乱之所生;序言官怠,而铭兼民困;序载战降之数,铭具出兵之数;序标洄曲、文城收功之由,而铭备时曲、陵云、邵陵、郾城、新城比胜之迹。至于师道之刺,元衡之伤,兵顿于久屯,相度之后至,皆前序所未及也。

欧阳公号为入韩子之奥窔,而以此类之,颇有不尽合者。介甫近之矣,而气象则过隘。夫秦周以前,学者未尝言文,而文之义法无一之不备焉。唐宋以后,步趋绳尺,犹不能无过差。东乡艾氏乃谓文之义法,至宋而始备,所谓“强不知以为知”者耶?

书《归震川文集》后

昔吾友王昆绳目震川文为肤庸,而张彝叹则曰:“是直破八家之樊,而据司马氏之奥矣。”二君皆知言者,盖各有见而特未尽也。震川之文,乡曲应酬者十六七,而又徇请者之意,袭常缀琐,虽欲大远于俗言,其道无由。其发于亲旧及人微而语无忌者,盖多近古之文。至事关天属,其尤善者,不俟修饰而情辞并得,使览者恻然有隐,其气韵盖得之于子长,故能取法欧、曾而少更其形貌耳。

孔子于《艮》五爻辞,释之曰:“言有序。”《家人》之少《象》,系之曰:“言有物。”凡文之愈久而传,未有越此者也。震川之文于所谓有序者,盖庶几矣,而有物者则寡焉。又其辞号雅洁,仍有近俚而伤于繁者。岂于时文既竭其心力,故不能两而精与?抑所学专主于为文,故其文亦至是而止与?自汉以前之书,所以有有纯,而要非后世文士所能及也。

刘大櫆

刘大櫆,清,桐城人,字才甫,号海峰。副贡生,晚官黟县教谕。工古文,喜庄子,尤力追昌黎。常游京师,以文谒方苞,苞大惊服,语人曰:“吾文何足言,邑子刘生乃国士耳。”自是名大著,姚鼐实从之游,世遂有桐城派之目。有《海峰诗文集》。

论文偶记六则 照原本加归并

行文之道,神为主,气辅之。曹子桓、苏子由论文,以气为主,是矣。然气随神转,神浑则气灏,神远则气逸,神伟则气高,神变则气奇,神深则气静,故神为气之主。至专以理为主,则未尽其妙。盖人不穷理读书,则出词鄙倍空疏。人无经济,则言虽累牍,不适于用。故义理、书卷、经济者,行文之材料;神气、音节者,行文之能事也。

文章最要气盛,然无神以主之,则气无所附,荡乎不知其所归也。

神气者,文之最精处也;音节者,文之稍粗处也;字句者,文之最粗处也。然余谓论文而至于字句,则文之能事尽矣。盖音节者,神气之迹也;字句者,音节之矩也。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音节无可准,以字句准之。

音节高则神气必高,音节下则神气必下,故音节为神气之迹。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一字之中,或用平声,或用仄声;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则音节迥异,故字句为音节之矩。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

近人论文,不知有所谓音节者;至语以字句,必笑以为末事。此论似高实谬。作文若字句安顿不妙,岂复有文字乎?

凡行文多寡短长,抑扬高下,无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学者求神气而得之音节,求音节而得之字句,则思过半矣。其要只在读古人文字时,便设以此身代古人说话,一吞一吐,皆由彼而不由我。烂熟后,我之神气即古人之神气,古人之音节都在我喉吻间?而合我喉吻者,便是与古人神气音节相似处,人之自然铿锵,发金石声。

唐人之体,较之汉人,微露圭角,少浑噩之象;然陆离璀璨,犹似夏商彝鼎。宋人文虽佳,而万怪惶惑处少矣。荆川云:唐之韩,犹汉之班、马;宋之欧、曾、二苏,犹唐之韩。此自其同者言之耳。然气味有厚薄,力量有大小。时代使然,不可强也。然学者宜先求其同,而后别其异,不宜伐其异而不知其同耳。

文贵奇,所谓“珍爱者必非常物”。然有奇在字句者,有奇在意思者,有奇在笔者,有奇在丘壑者,有奇在气者,有奇在神者。字句之奇,不足为奇,气奇则真奇矣。读古人文,于起灭转接之间,觉有不可测识处,便是奇气。

文贵高,穷理则识高,立志则骨高,好古则调高;文贵大,道理博大,气脉洪大,邱壑远大,邱壑中必峰峦高大,波澜阔大,乃可谓之远大;文贵远,远必含蓄,或句上有句,或句下有句,或句中有句,或句外有句,说出者少,不说出者多,乃可谓远。

文贵简,凡文笔老则简,意真则简,辞切则简,理当则简,味淡则简,气蕴则简,品贵则简,神远而含藏不尽则简,故简为文章尽境。

文贵疏,凡文力大则疏,宋画密,元画疏,颜、柳字密,钟、王字疏,孟坚文密,子长文疏,凡文气疏则纵,密则拘,神疏则逸,密则劳,疏则生,密则死。

文贵变,《易》曰:“虎变文炳,豹变文蔚。”又曰:“物相杂,故曰文。”故文者,变之谓也。一集之中,篇篇变,一篇之中,段段变,一段之中,句句变,神变、气变、境变、音变、节变、句变、字变,唯昌黎能之。

文贵瘦,须从瘦出,而不宜以瘦名,盖文至瘦,则笔能屈曲尽意,而言无不达,然以瘦名,则文必狭隘,《公》、《榖》、韩非、王半山之文,极高峻难识,学之有得,便当舍去。

文贵华,华正与朴相表里,以其华美,故可贵重,所恶于华者,恐其近俗耳,所取于朴者,谓其不著粉饰耳,不著粉饰,而精彩浓丽,自《左传》、《庄子》、《史记》而外,其妙不传。

文贵参差,天之生物,无一无偶,而无一齐者,故虽排比之文,亦以随势屈曲,贯注为佳。

文贵去陈言,昌黎论文,以去陈言为第一要义。《樊宗师志铭》云: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后皆指前公相袭,自汉迄今用一律。”今人行文,反以用古人成语,自谓有出处,自矜为典雅,不知其为袭也,剽贼也。文字是日新之物,若陈陈相因,安得不为腐臭?原本古文意义,到行文时,却须重加铸造,一样言语,不可便直用古人,此谓去陈言,未尝不换字,却不是换字法。

行文最贵品藻,无品藻不成文字,如曰浑,曰灏,曰雄,曰奇,曰顿挫,曰跌宕之类,不可胜数。然有神上事,有气上事,有体上事,有色上事,有声上事,有味上事,有识上事,有情上事,有才上事,有格上事,有境上事,须辨之甚明。文章品藻最贵者,曰雄,曰逸。欧阳子逸而不雄,昌黎雄处多,逸处少;太史公雄过昌黎,而逸处更多于雄处,所以为至。

袁枚

袁枚,清,钱塘人,字子才,号简斋。乾隆进士,改庶吉士。出知江浦、述阳、江宁等县,年四十即告归。作随园于江宁小仓山下,以吟咏著述为乐。古文纵横跌宕,自成一格,诗尤有名。卒年八十二。有《随园全集》。

答友人论文第二书

客冬蒙寄古文七篇,读毕,思有所献替,忽忽少暇。入春来,归妹于扬州,筮日宾婿,劳不可支。比来稍闲,敢白所怀以诤足下。

窃谓足下之为古文,是也;足下之论古文,非也。足下之言曰:“古文之途甚广,不得不贪多务博以求之。”此未为知古文也。夫古文者,途之至狭者也。唐以前无“古文”之名,自韩、柳诸公出,惧文之不古而“古文”始名。是古文者,别今文而言之也。划今之界不严,则学古之词不类。韩则曰:“非三代、两汉之书不观。”柳则曰:“惧其昧没而杂也”,“廉之欲其节”。二公者,当汉、晋之后,其百家诸子未甚放纷,犹且惧染于时。今百家回冗,又复作时艺弋科名,如康昆仑弹琵琶,久染淫俗,非数十年不近乐器,不能得正声也。深思而慎取之,犹虑勿暇;而乃狃于庞杂以自淆,过矣!盖尝论之,古书愈少,文愈古;后书愈多,文愈不古。商书浑浑尔,夏书噩噩尔。作《诗》者不知有《易》,作《易》者不知有《诗》。下此,《左》、《榖》以序事胜,屈、宋以词赋胜,庄、列以论辨胜,贾、董以对策胜。就一古文之中,犹不肯合数家为一家以累其朴茂之气、专精之神,此岂其才力有所不足,而岁月有所偏短哉?荀子曰:“不独则不诚,不诚则不形。”天下事,不徒文章然也。郑康成以《礼》解《诗》,故其说拘。元次山好子书,故其文碎。苏长公通禅理,故其文荡。之数公者,皆抱万夫之禀者也,偶有所杂,其弊立见;而况其下焉者乎?今将登骚坛,树旗帜,召海内方闻缀学之徒而谈论角逐以震耀乎口耳,此非烦称博引不可也。邯郸淳之见东阿王,李锴之遇梁武帝是也。若夫传一篇之工,成一集之美,闭户覃思,不蹈袭前人一字,而卓然为行远计,此其道诚不在是矣。

足下擅盐笺名,居淮南之四冲。四方之士,于于焉来请谒者,或经或史,或诗或文,或性理,或经济,或虫鱼笺注,或阴阳星历医卜,日呈其伎于左右。足下不涉猎而遍览焉,几懵乎为酬应,而又以好贤之心,好胜之气,日习于诸往来者之咻染,不觉耳目心胸,常欲观五都而游武库。然藉此多闻多见,使人一谈论一晋接,惊而诧于四方曰名士名士,则可也;竟从此以求古文之真,而拒专门者之谏,则不可也。

足下之答绵庄曰:“散文多适用,骈体多无用,《文选》不足学。”此又误也。夫高文典册,用相如;飞书羽檄,用枚皋,文章家各适其用。若以经世而论,则纸上陈言,均为无用。古之文,不知所谓散与骈也。《尚书》曰:“钦明文思安安”,此散也;而“宾于四门,纳于大麓”,非其骈焉者乎?《易》曰“潜龙勿用”,此散也;而“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体”,其非骈焉者乎?安得以其散者为有用,而骈者为无用也?足下云云,盖震于昌黎“起八代之衰”一语,而不知八代固未尝衰也。何也?文章之道,如夏、殷、周之立法,穷则变,变则通。西京浑古,至东京而渐漓。一二文人,不得不以奇数之穷,通偶数之变。及其靡曼已甚,豪杰代雄,则又不屑雷同,而必挽气运以中兴之。徐、庾、韩、柳,亦如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者也。然韩、柳亦自知其难,故镂肝肾,为奧博无涯涘;或一两字为句,或数十字为句,拗之,练之,错落之,以求合乎古。人但知其戛戛独造,而不知其功苦,其势危也。误于不善学者,而一泻无余。盖其词骈,则征典隶事,势难不读书;其词散,则言之无物,亦足支持句读。吾尝谓韩、柳为文中五霸者,此也。然韩、柳琢句,时有六朝余习,皆宋人之所不屑为也。惟其不屑为,亦复不能为,而古文之道终焉。且贤者之大患,在乎有意立功名;而文人之大患,在乎有心为关系。古之圣人,兵农礼乐,工虞水火,以至赞《周易》,修《春秋》,岂皆沾沾自喜哉?时至者为之耳!若欲冒天下难成之功,必将为深源之北征、安石之新法;欲著古今不朽之书,必将召崔浩刊史之灾、熙宁伪学之禁。今天下文明,久已圣道昌而异端息矣。而于此有人焉,褒衣大,犹以孟轲、韩愈自居,世之人有不怪而嗤之者乎?

夫物相杂谓之文。布帛菽粟,文也;珠玉锦绣,亦文也;其他浓云震雷、奇木怪石,皆文也。足下必以适用为贵,将使天地之大、化工之巧,其专生布帛菽粟乎?抑能使有用之布帛菽粟,贵于无用之珠玉锦绣乎?人之一身,耳目有用,须眉无用。足下其能存耳目而去须眉乎?是亦不违于理矣。韩退之晚列朝参,朝廷有大著作,多出其手。如《淮西碑》、《顺宗实录》等书,以为有绝大关系,故传之不衰。而何以柳州一老,穷兀困悴,仅形容一石之奇、一壑之幽,偶作《天说》诸篇,又多谲诡悖傲,而不与经合;然其名卒与韩峙,而韩且推之畏之者,何哉?文之佳恶,实不系乎有用与无用也。

即足下论文如射之有志,可谓识所取舍者矣。而何以每见足下于庄、屈之荒唐,则爱之而诵之;于程、朱之语录,则尊之而远之,岂足下之行与言违哉?盖以理论,则语录为精;以文论,则庄、屈为妙。足下所爱在文,而不在理,则持论虽正,有时而嗒然自忘。若夫比事之科条,薪米之杂记,其有用更百倍于古文矣。而足下不一肄业及之者,何也?三代后,圣人不生,文之与道离也久矣。然文人学士,必有所挟持以占地步,故一则曰“明道”,再则曰“明道”,直是文章家习气如此。而推究作者之心,都是道其所道,未必果文王、周公、孔子之道也。夫道若大路然,亦非待文章而后明者也。仁义之人,其言蔼如,则又不求合而合者。若矜矜然认门面语为真谛,而时时作学究塾师之状,则持论必庸而下笔多滞,将终其身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矣。窃为足下忧之。

绵庄文多说经,绝不类《选》体,而以之勖足下者,彼见足下笔气近弱,不宜散文,故以六朝绵丽之体进,非得巳也。足下不善用其短而拒之过坚,仆爱足下过于绵庄,安得不再为忠告!

朱仕琇

朱仕琇,清,建宁人,字斐赡,号梅崖。乾隆进士,官夏津知县,改福宁教授。主讲鳌峰书院卒,工古文,始学韩愈,后更博采秦汉以来诸家之长,自名一家,有《梅崖居士集》。

答王西庄书

窃仕琇闽中之鄙人也,少未闻道,老益衰隳。贪食苟息岁月于田野,不谓大人先生俨然推之于翰墨之林,惠然收诸教诲之末,手书千里,示以读书作文之法,诚仁人君子哀闵衰陋,有加无已之盛心也。《诗》曰:“锡我百朋。”《易》益之《中孚》曰:“或益之十朋之龟,弗克违。”今阁下嘉惠仕琇,所以锡且益之者,不既厚且多乎?熟复大集,穿穴经史,剖别精核。其记、序、铭、志、歌、诗,法度不失,而风趣尤胜,钦服何似!承询以仕诱所处,拘墟之见,岂敢上陈。要亦循古人所云力体之,时忧其不足耳。

古人所云多矣,体之无不验者。而大旨则韩子所谓无人之见者是也。一技之微,古人尝遗耳目爵赏非誉以求之。及其至也,皆与道通。故曰: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伯牙学琴,成连栖之海上以移其情,以海上者无人之处也。精神寂寞,百感皆息,而真者出焉,而琴以名,斯其为学之要耶。

若文者,古人所以自著也。扬子云曰:“言,心声也。”苏子由曰:“文者,气之所役。”太史公曰:“读其书未尝不想见其人。”孟子曰:“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故韩子曰:“君子慎其实。”柳子曰:“文以行为本,斯其为文之要耶。”诚知二者之为要而力体之,其必有自知者矣。夫子曰:“人不知而不愠。”斯又君子之所以自立也。古之垂教者,圣人不具论,其有言立于此,而后事自应,世世可称者,若迟任、史佚、臧文仲、子产、叔向之流是也。他若百家杂术,孙武之论兵,灵素之医经,皆非有所专主也,然百世莫能外焉。至眉山苏氏,于仁庙时为兴作之言,神宗时则进休养之说,皆随时为之辞,而学者或以病其言之不纯信。他若刘歆、陈元、贾逵,古学见排,桓谭、郑兴,非谶为罪。韩愈以讳辩史册垂讥,欧阳修、韩琦持濮议贻诮学者。是非之难定也如此。则所云切于时者,亦岂易言也哉!

仕琇辱阁下下意援接,故敢悉其愚。窃见近时人不说学,士多疏陋。故豪杰之士,率以博览自喜。夫经言精奧,史籍纷繁,加入自为之书,与世而增。虽有上智,岂能遍理。至传闻回互,文义点窜,先后相积,疑窦牛毛,但当存而不论,岂能穷其自出!古人于事讹误未有折衷者,但云当考,或云慎取,如是而已,其言诚有味也。夫子曰:“我知之矣,如尔所不知何!”此圣人所以为万世法也。近世士多奋其私智,以诬古籍。凿空立说,日出新奇,征引繁富,足佐其谬。其弊始宋之一二名人自喜之过,后遂益甚。尝怪孔氏删《诗》、《书》,古有是言,自司马迁以来无异辞。而近世有云《诗》无删者。《风》、《雅》、《颂》之名见于《周官》、《左氏》、卜商之传,而云《诗》有《南》无《风》;司马迁、韩愈、柳宗元、李翱皆称《左氏》文采,法其所为,而或以为衰世之文。汉初《春秋》学官,专主《公羊》。董生以之名家,唐殷侑欲继何氏作注,韩子与书钦叹之,而或直诋为邪说。章怀太子《后汉书注》,自集一时属官所为,非苟作者,而或以为章怀少年读书不多,故多遗误。又因《嘉祐集》目无《辨奸论》,遂直指《张文定墓志》及东坡谢书子由志文定之文,皆为伪作。其悍而自遂,无所顾藉如此。岂古人谨厚之义耶!

扬子云曰:“广多闻则守之以约,多见则守之以卓。”寡闻则无约也,寡见则无卓也。孤陋固不足以尽道,然荀况载孔子论士之言曰:“不务多知,务审其所知。”则所以主乎闻见者,必有道矣。

古人治经,非专门名家教授者,皆取大义通,不为章句。若孟子、荀卿、李斯、贾生、司马迁、刘向、扬雄、班固是也。故迁称李斯知六艺之归,固谓向父子、扬雄为湛深经术,谓优于其义也。至于物名器械之详,则季汉通儒徐伟长之流,亦知鄙之矣。学者幸不为君子所鄙,又安畏世俗之讥耶!

至著文之道,第本其所得于古人者,调剂心气,诚一以出之,斋庄以持之,优游以深之,曲折以昌之,援引古昔以矜重之。使其言粲然各识其职而不乱,澹然各止其所而不过,则虽寻常问讯起居之辞,而人宝之如金玉,袭之如兰芷,听之如笙瑟,味之如牢醪,有不忍去者矣。何也?则以其心气之清和恻怛,感人于微。而人乐之,亦自得其志也。故自贵者人贵之,自爱者人爱之。《传》曰:“芷兰生于空林,不以无人而不芳。”斯所为自著者也。后之作者,夸严自喜,动曰言思可法,或曰言必有用。故所为皆依仿缘饰,以动于世。二者岂非教之所崇?第以古人出之,皆流于内足之余,其言信也。后之人未必然也,而驰骛心气以逐于外,色取声附,以事观听。中枵源醨,美先尽矣,又何以永学者之思慕乎?此仕琇有感于近世学与文之弊,妄献其愚,以求大人先生之折衷也。

钱大昕

钱大昕,清,嘉定人,字晓征,号辛楣,又号竹汀。乾隆进士,累官少詹事,督学广东,历主钟山娄东紫阳书院。博通经史小学,为清代朴学大师,论文不喜方苞。卒年七十七。有《潜研堂诗文集》。

与友人论文书

前晤我兄,极称近日古文家,以桐城方氏为最。予常日课诵经史,于近时作者之文,无暇涉猎。因吾兄言,取方氏文读之。其波澜意度,颇有韩、欧阳、王之规模。视世俗冗蔓猱杂之作,固不可同日语,惜乎其未喻乎古文之义法尔。

夫古文之体,奇正浓淡详略,本无定法。要其为文之旨有四:曰明道、曰经世、曰阐幽、曰正俗。有是四者,而后以法律约之,夫然后可以羽翼经史,而传之天下后世。至于亲戚故旧聚散存没之感,一时有所寄托而宣之于文,使其姓名附见集中者,此其人事迹原无足传,故一切阙而不载,非本有可纪而略之,以为文之义法如此也。

方氏以世人诵欧公王恭武、杜祁公诸志,不若黄梦升、张子野诸志之熟,遂谓功德之崇,不若情辞之动人心目。然则使方氏援笔而为王、杜之志,亦将舍其勋业之大者,而徒以应酬之空言予之乎?六经三史之文,世人不能尽好。间有读之者,仅以供场屋饾饤之用,求通其大义者罕矣。至于传奇之演绎,优伶之俳诨,情辞动人心目,虽里巷小夫妇人,无不为之歌泣者,所谓曲弥高则和弥寡,读者之熟与不熟,非文之有优劣也。文有繁有简,繁者不可减之使少,犹之简者不可增之使多。左氏之繁,胜于《公》《榖》之简。《史记》、《汉书》互有繁简,谓文未有繁而工者,亦非通论也。

章学诚

章学诚,清,会稽人,字实齐。乾隆进士,以修县志有名。所著《文史通义》、《雠校通义》,今盛行于世。

文德 《文史通义》,下并同

凡言义理,有前人疏而后人加密者,不可不致其思也。古人论文,惟论“文辞”而已矣。刘勰氏出,本陆机氏说而昌论“文心”;苏辙氏出,本韩愈氏说而昌论“文气”;可谓愈推而愈精矣。未见有论“文德”者,学者所宜深省也。

夫子尝言“有德必有言”,又言“修辞必立其诚”;孟子尝论“知言”、“养气”,本乎“集义”;韩子亦言“仁义之途”,“《诗》、《书》之源”,皆言德也。今云未见论文德者,以古人所言,皆兼本末,包内外,犹合道德文章而一之;未尝就文辞之中言其有才、有学、有识,又有文之德也。

凡为古文辞者,必敬以恕。临文必敬,非修德之谓也;论古必恕,非宽容之谓也。敬,非修德之谓者,气摄而不纵,纵必不能中节也;恕非宽容之谓者,能为古人设身而处地也。嗟呼!知德者鲜,知临文之不可无敬恕,则知文德矣。

昔者陈寿三国志》,纪魏而传吴、蜀,习凿齿为《汉晋春秋》,正其统矣;司马《通鉴》仍陈氏之说,朱子《纲目》又起而正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应陈氏误于先,而司马再误于其后,而习氏与朱子之识力偏居于优也。而古今之讥《国志》与《通鉴》者,殆于肆口而骂詈,则不知起古人于九原,肯吾心服否邪?

陈氏生于西晋,司马生于北宋,苟黜曹魏之禅让,将置君父于何地?而习与朱子,则固江东南渡之人也,惟恐中原之争天统也。诸贤异地则皆然,未必识逊今之学究也。

是则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论古人文辞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处,亦不可以遽论其文也。身之所处,固有荣辱、隐显、屈伸、忧乐之不齐,而言之有所为而言者,虽有子不知夫子之所谓,况生千古以后乎!圣门之论恕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其大道矣。今则第为文人,论古必先设身,以是为文德之恕而已尔。

韩氏论文,“迎而拒之,平心察之”,喻气于水,言为浮物。柳氏之论文也,“不敢轻心掉之”,“怠心易之”,“矜气作之”,“昏气出之”。夫诸贤论心论气,未即孔、孟之旨,及乎天人性命之微也。然文繁而不可杀,语变而各有当。要其大旨,则临文主敬,一言以蔽之矣。

主敬则心平而气有所摄,自能变化从容以合度也。夫史有三长,才、学、识也。古文辞而不由史出,是饮食不本于稼穑也。夫识,生于心也;才,出于气也;学也者,凝心以养气,炼识而成其才者也。心虚难恃,气浮易弛。主敬者,随时检摄于心气之间,而谨防其一往不收之流弊也。夫缉熙敬止,圣人所以成始而成终也,其为义也广矣。今为临文,检其心气,以是为文德之敬而已尔。

文理

偶于良宇案间见《史记》录本,取观之,乃用五色圈点,各为段落。反覆审之,不解所谓。询之良宇,哑然失笑,以谓己亦厌观之矣。其书云出前明归震川氏,五色标识,各为义例,不相混乱。若者为全篇结构,若者为逐段精彩,若者为意度波澜,若者为精神气魄,以例分类,便于拳服揣摩,号为古文秘传。前辈言古文者,所为珍重授受,而不轻以示人者也。又云:“此如五祖传灯、灵素司箓,由此出者,乃是正宗;不由此出,纵有非常著作,释子所讥为‘野狐禅’也。余幼学于是,及游京师,闻见稍广,乃知文章一道,初不由此,然意其中或有一二之得,故不遽弃,非珍之也。”

余曰:文章一道,自元以前,衰而且病,尚未亡也。明人初承宋、元之遗,粗存规矩;至嘉靖、隆庆之间,晦蒙否塞,而文几绝矣。归震川氏生于是时,力不能抗王、李之徒,而心知其非,故斥凤洲以为庸妄,谓其创为秦、汉伪体,至并官名、地名而改用古称,使人不辨作何许语,故直斥之曰文理不通,非妄言也。然归氏之文,气体清矣,而按其中之所得,则亦不可强索。故余尝书识其后,以为先生所以砥柱中流者,特以文从字顺,不汩没于流俗,而于古人所谓闳中肆外,言以声其心之所得,则未之闻尔。然亦不得不称为彼时之豪杰矣。但归氏之于制艺,则犹汉之子长,唐之退之,百世不祧之大宗也。故近代时文家之言古文者,多宗归氏。唐、宋八家之选,人几等于五经四子,所由来矣。惟归、唐之集,其论说文字,皆以《史记》为宗;而其所以得力于《史记》者,乃颇怪其不类。盖《史记》体本苍质,而司马才大,故运之以轻灵。今归、唐之所谓疏宕顿挫,其中无物,遂不免于浮滑,而开后人以描摩浅陋之习。故疑归、唐诸子得力于《史记》者,特其皮毛,而于古人深际,未之有见。今观诸君所传五色订本,然后知归氏之所以不能至古人者,正坐此也。

夫立言之要,在于有物。古人著为文章,皆本于中之所见,初非好为炳炳烺烺,如锦工绣女之矜夸采色已也。富贵公子,虽醉梦中不能作寒酸求乞语;疾痛患难之人,虽置之丝竹华宴之场,不能易其呻吟而作欢笑。此声之所以肖其心,而文之所以不能彼此相易,各自成家者也。今舍己之所求而摩古人之形似,是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西家偕老之妇亦学其悲号;屈子自沉汨罗,而同心一德之朝,其臣亦宜作楚怨也,不亦傎乎!至于文字,古人未尝不欲其工。

孟子曰:“持其志,无暴其气。”学问为立言之主,犹之志也;文章为明道之具,犹之气也。求自得于学问,固为文之根本;求无病于文章,亦为学之发挥。故宋儒尊道德而薄文辞,伊川先生谓工文则害道,明道先主谓记诵为玩物丧志,虽为忘本而逐末者言之,然推二先生之立意,则持其志者不必无暴其气,而出辞气之远于鄙倍,辞之欲求其达,孔、曾皆为不闻道矣。但文字之佳胜,正贵读者之自得,如饮食旨甘,衣服轻暖,衣且食者之领受,各自知之,而难以告人。如欲告人衣食之道,当指脍炙而令其自尝,可得旨甘;指狐貉而令其自被,可得轻暖,则有是道矣。必吐己之所尝而哺人以授之甘,搂人之身而置怀以授之暖,则无是理也。

韩退之曰:“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其所谓钩玄提要之书,不特后世不可得而闻,虽当世籍、湜之徒,亦未闻其有所见,果何物哉?盖亦不过寻章摘句,以为撰文之资助耳。此等识记,古人当必有之。如左思十稔而赋《三都》,门庭藩溷,皆著纸笔,得即书之。今观其赋,并无奇思妙想,动心骇魄,当藉十年苦思力索而成。其所谓得即书者,亦必标书志义,先掇古人菁英,而后足以供驱遣尔。然观书有得,存乎其人,各不相涉也。故古人论文,多言读书养气之功,博古通经之要,亲师近友之益,取材求助之方,则其道矣。至于论及文辞工拙,则举隅反三,称情比类,如陆机《文赋》、刘勰《文心雕龙》、钟嵘诗品》,或偶举精字善句,或品评全篇得失,令观之者得意文中,会心言外,其于文辞思过半矣。至于不得已而摘记为书,标识为类,是乃一时心之所会,未必出于其书之本然。比如怀人见月而思,月岂必主远怀?久客听雨而悲,雨岂必有愁况?然而月下之怀,雨中之感,岂非天地至文?而欲以此感此怀,藏为秘密,或欲嘉惠后学,以谓凡对明月与听霖雨,必须用此悲感方可领略,则适当良友乍逢及新昏宴尔之人,必不信矣。

是以学文之事,可授受者规矩方圆,其不可授受者心营意造。至于纂类摘比之书,标识评点之册,本为文之末务,不可揭以告人,只可用以自志。父不得而与子,师不得以传弟。盖恐以古人无穷之书,而拘于一时有限之心手也。

律诗当知平仄,古诗宜知音节。顾平仄显而易知,音节隐而难察,能熟于古诗,当自得之。执古诗而定人之音节,则音节变化,殊非一成之诗所能限也。赵伸符氏取古人诗为《声调谱》,通人讥之,余不能为赵解矣。然为不知音节之人言,未尝不可生其启悟,特不当举为天下之式法尔。时文当知法度,古文亦当知有法度。时文法度显而易言,古文法度隐而难喻,能熟于古文,当自得之。执古文而示人以法度,则文章变化,非一成之文所能限也。归震川氏取《史记》之文,五色标识,以示义法。今之通人,如闻其事必窃笑之,余不能为归氏解也。然为不知法度之人言,未尝不可知其领会,特不足據为传授之秘尔。據为传授之秘,则是郢人宝燕石矣。

夫书之难以一端尽也,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诗之音节,文之法度,君子以谓可不学而能,如啼笑之有收纵,歌哭之有抑扬,必欲揭以示人,人反拘而不得歌哭啼笑之至情矣。然使一己之见,不事穿凿过求,而偶然浏览,有会于心,笔而志之,以自省识,未尝不可资修辞之助也。乃因一己所见,而谓天下之人,皆当范我之心手焉,后人或我从矣,起古人而问之,乃曰:“余之所命,不在是矣。”毋乃冤欤!

文集

集之兴也,其当文章升降之交乎?古者朝有典谟,官存法令,风诗采之闾里,敷奏登之庙堂,未有人自为书,家存一说者也〔刘向校书,叙录诸子百家,皆云出于古者某官、某氏之掌,是古无私门著述之征也。余详外篇〕。自治学分途,百家风起,周、秦诸子之学,不胜纷纷,识者已病道术之裂矣。

然专门传家之业,未尝欲以文名,苟足显其业,而可以传授于其徒〔诸子俱有学徒传授,《管》、《晏》二子书,多记其身后事;《庄子》亦记其将死之言,《韩非·存韩》篇之终以李斯驳议,皆非本人所撰。盖为其学者,各据闻见而附益之尔〕。则其说亦遂止于是,而未尝有参差庞杂之文也。两汉文章渐富,为著作之始衰。然贾生奏议,编入《新书》〔即《贾子书》,唐《集贤书目》始有《新书》之名〕;相如词赋,但记篇目〔《艺文志》、《司马相如赋》二十九篇,次《屈原赋》二十五篇之后,而叙录总云诗赋一百六家,一千三百一十八篇。盖各为一家言,与《离骚》等〕,皆成一家之言,与诸子未甚相远,初未尝有汇次诸体,裒焉而为文集者也。

自东京以降,讫乎建安、黄初之间,文章繁矣,然范、陈二史〔《文苑传》始于《后汉书》〕,所次文士诸传,识其文笔,皆云所著诗、赋、碑、箴、颂、诔若干篇,而不云文集若干卷,则文集之实已具,而文集之名犹未立也〔《隋志》云:“别集之名,东京所创。”盖未深考〕。自挚虞创为《文章流别》,学者便之,于是别聚古人之作,标为“别集”,则文集之名,实仿于晋代〔陈寿定《诸葛亮集》二十四篇,本云《诸葛亮故事》,其篇目载《三国志》,亦子书之体。而《晋书·陈寿传》云定《诸葛集》,寿于目录标题亦称《诸葛氏集》,盖俗误云〕。而后世应酬牵率之作,决科俳优之文,亦汎滥横裂而争附别集之名,是诚刘《略》所不能收,班《志》所无可附。而所为之文,亦矜情饰貌,矛盾参差,非复专门名家之语无旁出也。

夫治学分而诸子出,公私之交也;言行殊而文集兴,诚伪之判也。势屡变则屡卑,文愈繁则愈乱。苟有好学深思之士,因文以求立言之质,因散而求会同之归,则三变而古学可兴。惜乎循流者忘源,而溺名者丧实,二缶犹且以钟惑,况滔滔之靡有抵极者。

昔者向、歆父子之条别,其《周官》之遗法乎!聚古今文字而别其家,合天下学术而守于官,非历代相传有定式,则西汉之末,无由直溯周、秦之源也〔《艺文志》有录无书者,亦归其类,则刘向以前必有传授矣。且《七略》分家,亦未有确据,当是刘氏失其传〕。班《志》而后,纷纷著录者,或合或离,不知宗要,其书既不尽传,则其部次之得失,叙录之善否,亦无从而悉考也。荀勖《中经》有四部,诗赋图赞,与汲冢之书归丁部。王俭《七志》,以诗赋为文翰志,而介于诸子、军书之间,则集部之渐日开,而尚未居然列专目也。至阮孝绪撰《七录》,惟技术、佛、道分三类,而经典、纪传、子兵、文集之四录,已全为唐人经、史、子、集之权舆。是集部著录,实仿于萧梁,而古学源流,至此为一变,亦其时势为之也。

呜呼!著作衰而有文集,典故穷而有类书。学者贪于简阅之易,而不知实学之衰;狃于易成之名,而不知大道之散。江河日下,豪杰之士,从狂澜既倒之后,而欲障百川于东流,其不为举世所非笑,而指目牵引为言词,何可得邪?

且名者,实之宾也;类者,例所起也。古人有专家之学,而后有专门之书;有专门之书,而后有专门之授受〔郑樵盖尝云尔〕。即类求书,因流溯源,部次之法明,虽三坟五典可坐而致也。自校雠失传而文集类书之学起,一编之中,先自不胜其庞杂,后之兴者,何从而窥古人之大体哉?夫《楚词》,屈原一家之书也。自《七录》初收于集部,《隋志》特表《楚词》类,因并总集别集为三类,遂为著录诸家之成法。充其义例,则相如之赋,苏、李之五言,枚生之《七发》,亦当别标一目,而为赋类、五言类、七发类矣。

总集别集之称,何足以配之?其源之滥,实始词赋不列专家,而文人有别集也。《文心雕龙》,刘勰专门之书也。自《集贤书目》收为总集〔《隋志》已然〕,《唐志》乃并《史通》、《文章龟鉴》、《史汉异义》为一类,遂为郑《略》、马《考》诸子之通规〔《郑志》以《史通》入通史类,以《雕龙》入《文集》类。夫渔仲校雠,义例最精,犹舛误若此,则俗学之传习已久也〕。充其义例,则魏文《典论》,葛洪《史钞》,张骘《文士传》〔《典论·论文》篇如《雕龙》,《史钞》如《史汉异义》,《文士传》如《文章龟鉴》,类皆相似〕,亦当混合而入总集矣。史部子部之目何得而分之〔《典论》,子类也;《史钞》、《文士传》,史类也〕?其例之混,实由文集难定专门,而似者可乱真也。著录既无源流,作者标题,遂无定法。郎蔚之《诸州图经集》,则史部地理而有集名矣〔《隋志》所收〕;王方庆《宝章集》,则经部小学而有集名矣〔《唐志》所收〕;元觉《永嘉集》,则子部释家而有集名矣〔《唐志》所收〕。百家杂艺之末流,识既庸暗,文复鄙俚,或抄撮古人,或自明小数,本非集类,而纷纷称集者,何足胜道〔虽曾氏《隆平集》,亦从流俗,当改为传志,乃为相称〕!然则三集既兴,九流必混,学术之迷,岂特黎丘有鬼,歧路亡羊而已耶?

诗教上

周衰文弊,六艺道息,而诸子争鸣。盖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故论文于战国,而升降盛衰之故可知也。战国之文,奇袤错出而裂于道,人知之;其源皆出于六艺,人不知也。后世之文,其体皆备于战国,人不知;其源多出于《诗》教,人愈不知也。知文体备于战国,而始可与论后世之文;知诸家本于六艺,而后可与论战国之文;知战国多出于《诗》教,而后可与论六艺之文。可与论六艺之文,而后可与离文而见道;可与离文而见道,而后可与奉道而折诸家之文也。

战国之文,其源皆出于六艺,何谓也?曰:道体无所不该,六艺足以尽之。诸子之为书,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必有得于道体之一端,而后乃能恣肆其说,以成一家之言也。所谓一端者,无非六艺之所该,故推之而皆得其所本,非谓诸子果能服六艺之教而出辞必衷于是也。老子说本阴阳,庄、列寓言假象,《易》教也;邹衍侈言天地,关尹推衍五行,《书》教也;管、商法制,义存政典,《礼》教也;申、韩刑名,旨归赏罚,《春秋》教也;其他杨、墨、尹文之言,苏、张、孙、吴之术,辨其原委,挹其旨趣,九流之所分部,《七录》之所叙论,皆于物曲人官得其一致,而不自知为六典之遗也。战国之文,既源于六艺,又谓多出于《诗》教,何谓也?曰:战国者,纵横之世也。纵横之学,本于古者行人之官。观春秋之辞命,列国大夫聘问诸侯,出使专对,盖欲文其言以达旨而已。至战国而抵掌揣摩,腾说以取富贵,其辞敷张而扬厉,变其本而加恢奇焉,不可谓非行人辞命之极也。孔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奚为!”是则比兴之旨,讽谕之义,固行人之所肄也。纵横者流,推而衍之,是以能委折而入情,微婉而善讽也。九流之学,承官曲于六典,虽或原于《书》、《易》、《春秋》,其质多本于礼教,为其体之有所该也。及其出而用世,必兼纵横,所以文其质也。古之文质合于一,至战国而各具之质,当其用也,必兼纵横之辞以文之,周衰文弊之效也。故曰:战国者,纵横之世也。

后世之文,其体皆备于战国,何谓也?曰:子史衰而文集之体盛;著作衰而辞章之学兴。文集者,辞章不专家,而萃聚文墨,以为蛇龙之菹也〔详见《文集》篇〕。后贤承而不废者,江河导而其势不容复遏也。经学不专家,而文集有经义;史学不专家,而文集有传记;立言不专家〔即诸子书也〕,而文集有论辨。后世之文集,舍经义与传记、论辨之三体,其余莫非辞章之属也。而辞章实备于战国,承其流而代变其体制焉。学者不知,而溯挚虞所裒之《流别》〔挚虞有《文章流别传》〕,甚且以萧梁《文选》举为辞章之祖也,其亦不知古今流别之义矣。今即《文选》诸体,以征战国之赅备〔挚虞《流别》,孔逭《文苑》,今俱不传,故据《文选》〕。京都诸赋,苏、张纵横六国,侈陈形势之遗也;《上林》、《羽猎》,安陵之从田,龙阳之同钓也;《客难》、《解嘲》,屈原之《渔父》、《卜居》,庄周之惠施问难也;韩非《储说》,比事征偶,《连珠》之所肇也〔前人已有言及之者〕,而或以为始于傅毅之徒〔傅玄之言〕,非其质矣。孟子问齐王之大欲,历举轻暧肥甘,声音采色,《七林》之所启也,而或以为创之枚乘,忘其祖矣。邹阳辨谤于梁王,江淹陈辞于建平,苏秦之自解忠信而获罪也。《过秦》、《王命》、《六代》、《辨亡》诸论,抑扬往复,诗人讽谕之旨,孟、荀所以称述先王、儆时君也〔屈原上称帝喾,中述汤、武,下道齐桓,亦是〕。淮南宾客,梁苑辞人,原、尝、申、陵之盛举也。东方、司马侍从于西京,徐、陈、应、刘征逐于邺下,谈天雕龙之奇观也。遇有升沈,时有得失,畸才汇于末世,利禄萃其性灵,廊庙山林,江湖魏阙,旷世而相感,不知悲喜之何从,文人情深于《诗》、《骚》,古今一也。

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其言信而有征矣。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何谓也?曰:古未尝有著述之事也。官师守其典章,史臣录其职载。文字之道,百官以之治,而万民以之察,而其用已备矣。是故圣王书同文以平天下,未有不用之于政教典章,而以文字为一人之著述者也〔详见外篇《校雠略·著录先明大道论》〕。道不行而师儒立其教,我夫子之所以功贤尧舜也。然而“予欲无言”,“无行不与”,六艺存周公之旧典,夫子未尝著述也。《论语》记夫子之微言,而曾子、子思,俱有述作以垂训,至孟子而其文然后宏肆焉,著述至战国而始专之明验也〔《论语》记曾子之没,吴起尝师曾子,则曾子没于战国初年,而《论语》成于战国之时明矣〕。春秋之时,管子尝有书矣〔《鬻子》、《晏子》,后人所托〕。然载一时之典章政教,则犹周公之有《官礼》也。记管子之言行,则习管氏法者所缀辑,而非管仲所著述也〔或谓管仲之书,不当称桓公之谥,阎氏若璩文谓后人所加,非《管子》之本文,皆不知古人并无私自著书之事,皆是后人缀辑,详《诸子》篇〕。兵家之有《太公阴符》,医家之有《黄帝素问》,农家之《神农》、《野老》,先儒以谓后人伪撰而依托乎古人,其言似是,而推究其旨,则亦有所未尽也。盖末数小技,造端皆始于圣人,苟无微言要旨之授受,则不能以利用千古也。

三代盛时,各守人官物曲之世氏,是以相传以口耳,而孔、孟以前,未尝得见其书也。至战国而官守师传之道废,通其学者述旧闻而著于竹帛焉。中或不能无得失,要其所自,不容遽昧也。以战国之人而述黄、农之说,是以先儒辨之文辞而断其伪托也;不知古初无著述,而战国始以竹帛代口耳〔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及四方之志,与孔子所述六艺旧典,皆非著述一类,其说已见于前〕,实非有所伪托也。然则著述始专于战国,盖亦出于势之不得不然矣。著述不能不衍为文辞,而文辞不能不生其好尚。后人无前人之不得已,而惟以好尚逐于文辞焉,然犹自命为著述,是以战国为文章之盛,而衰端亦已兆于战国也。

张惠言

张惠言,清,武进人,字皋文。嘉庆进士,官编修,卒年四十二。惠言少好辞赋,常拟司马相如、扬雄所作。及壮为古文,则力追韩愈、欧阳修,其波澜意度,往往逼肖,与同邑恽敬齐名。尤深《易》、《礼》之学,词亦有名。有《茗柯诗文集》。

送钱鲁斯序

鲁斯长余二十四岁,以尝从先君子受经,故余幼而兄事之。鲁斯以工作书为诗名天下,交友遍海内。余年十六七岁,时方治科举业。闲以其暇学鲁斯为书,书不工;又学鲁斯为诗,诗又不工。然鲁斯尝诲之。越十余年,余学为古辞赋。乾隆戊申,自歙州归,过鲁斯而示之。鲁斯大喜,顾而谓余:“吾尝受古文法于桐城刘海峰先生,顾未暇以为,子傥为之乎?”余愧谢未能。已而余游京师,思鲁斯言,乃尽屏置曩时所习诗赋若书不为,而为古文,三年乃稍稍得之。而余留京师六年,归更太孺人之忧,复游浙中,转入歙。而鲁斯客湖南北,久乃归,参差不得见者十三年。

今年夏,余自歙来杭州,留数月。一日方与客语,有然而来者,则鲁斯也。其言曰:“吾见子古文,与刘先生言合。今天下为文,莫子若者。子方役役于世,未能还乡里。吾幸多暇,念久不相见,故来与子论古文。”鲁斯遂言曰:“吾曩于古人之书,见其法而已。今吾见拓于石者,则如见其未刻时;见其书也,则如见其未书时。夫意在笔先者,非作意而临笔也。笔之所以入,墨之所以出,魏晋唐宋诸家之所以得失,熟之于中而会之于心。当其执笔也,繇乎其若存,攸攸乎其若行,冥冥乎,成成乎,忽然遇之而不知所以然,故曰‘意’。意者,非法也,而未始离乎法。其养之也有源,其出之也有物,故法有尽而意无穷。吾于为诗,亦见其若是焉。岂惟诗与书,夫古文亦若是则已耳!”

呜呼!鲁斯之于古文,岂曰法而已哉!抑余之为文,何足以与此!虽然,其惓惓于余,不远千里而来,告之以道,若惟恐其终废焉者,呜呼,又可感也!于是留数日,将去,送之于西湖,书其言而志之,且以为别。

恽敬

恽敬,清,阳湖人,字子居。乾隆举人,历知当阳、江山二县,迁江西吴城同知,以事去官。为人负气,矜尚名节,目言所学非汉、非宋,不主故常。治古文得力于韩非、李斯,与苏明允相上下,世称其文为阳湖派。有《大云山房文集》。

《大云山房文稿二集》叙录

昔者班孟坚,因刘子政父子《七略》,为《艺文志》,序六艺为九种,圣人之经,永世尊尚焉。其诸子则别为十家,论可观者九家,以为虽有蔽短,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至哉此言,论古之圭臬也。

敬尝通会其说,儒家体备于《礼》及《论语》、《孝经》,墨家变而离其宗,道家、阴阳家支骈于《易》,法家、名家疏源于《春秋》,纵横家、杂家、小说家适用于《诗》、《书》。孟坚所谓《诗》以正言,《书》以广听也。惟《诗》之流,复别为诗赋家,而乐寓焉。农家、兵家、术数家、方技家,圣人未尝专语之,然其体亦六艺之所孕也。是故六艺要其中,百家明其际会;六艺举其大,百家尽其条流。其失者,孟坚已次第言之;而其得者,穷高极深,析事剖理,各有所属。故曰:修六艺之文,观九家之言,可以通万方之略。后世百家微而文集行,文集敝而经义起,经义散而文集益漓。学者少壮至老,贫贱至贵,渐渍于圣贤之精微,阐明于儒先之疏证,而文集反日替者,何哉?盖附会六艺,屏绝百家,耳目之用不发,事物之赜不统,故性情之德不能用也。

敬观之前世,贾生自名家、纵横家入,故其言浩汗而断制;晁错自法家、兵家入,故其言峭实;董仲舒、刘子政自儒家、道家、阴阳家入,故其言和而多端;韩退之自儒家、法家、名家入,故其言峻而能达;曾子固、苏子由自儒家、杂家入,故其言温而定;柳子厚、欧阳永叔自儒家、杂家、词赋家入,故其言详雅有度;杜牧之、苏明允自兵家、纵横家入,故其言纵厉;苏子瞻自纵横家、道家、小说家入,故其言逍遥而震动。至若黄初、甘露之间,子桓、子建,气体高朗,叔夜、嗣宗,情识精微,始以轻隽为适意,时俗为自然,风格相仍,渐成轨范,于是文集与百家判为二途。熙宁、宝庆之会,时师破坏经说,其失也凿;陋儒襞积经文,其失也肤;后进之士,窃圣人遗说,规而画之,睇而斫之,于是经义与文集并为一物。太白、乐天、梦得诸人,自曹魏发情;静修、幼清、正学诸人,自赵宋得理。递趋递下,卑冗日积。是故百家之敝,当折之以六艺;文集之衰,当起之以百家。其高下远近华质,是又在乎人之所性焉,不可强也已。敬一人之见,恐违大雅,惟天下好学深思之君子教正之。

上曹俪笙侍郎书

前者敬在宁都上谒,先生过听彭临川之言,谆然以昔人之所以为古文者下问,侍坐之顷,未能达其心之所欲言。回县后,窃愿一陈其不敏。而下官之事上者,如古之奏记,如笺,如启,皆束于体制,涂饰巧伪,殊无足观。至前明之禀,几于胥隶之辞矣。古者自上宰相至于侪等相往复,皆曰书,其言疏通曲折,极其所至而后已,谨以达之左右,惟先生教正之。

古文,文中之一体耳,而其体至正,不可余,余则支;不可尽,尽则敝;不可为容,为容则体下。方望溪先生曰:“古文虽小道,失其传者七百年。”望溪之言若是,是明之遵岩、震川,本朝之雪苑、勺庭、尧峰诸君子,世俗推为作者,一不得与乎望溪之所许矣。望溪谨厚,兼学有源本,岂妄为此论耶?盖遵岩、震川常有意为古文者也,有意为古文,而平生之才与学,不能沛然于所为之文之外,则将依附其体而为之;依附其体而为之,则为支、为敝、为体下,不招而至矣。是故遵岩之文瞻,瞻则用力必过,其失也,少支而多敝;震川之文谨,谨则置辞必近,其失也,少敝而多支;而为容之失,二家缓急不同,同出于体下,集中之得者十有六七,失者十而三四焉。此望溪之所以不满也。

李安溪先生曰:“古文,韩公之后,惟介甫得其法。”是说也,视望溪之言,有加甚焉。敬当即安溪之意推之,盖雪苑、勺庭之失,毗于遵岩,而锐过之,其疾征于三苏氏;尧峰之失,毗于震川,而弱过之,其疾征于欧阳文忠公。欧与苏二家所畜有余,故其疾难形;雪苑、勺庭、尧峰所畜不足,故其疾易见。噫,可谓难矣!然望溪之于古文,则又有未至者,是故旨近端而有时而歧,辞近醇而有时而窳。近日朱梅崖等于望溪有不足之辞,而梅崖所得,视望溪益庳隘。文人之见,日胜一日,其力则日逊焉,是亦可虞者也。

敬生于下里,以禄养趋走下吏,不获与世之大人君子相处,而得其源流之所以然。同州诸前达,多习校录,严考证,成专家,为赋咏者,或率意自恣。而大江南北,以文名天下者,几于昌狂无理,排溺一世之人,其势力至今未已。敬为之动者数矣。所幸少乐疏旷,未尝捉笔,求若辈所谓文之工者而浸渍之,其道不亲,其事不习,故心不为所陷,而渐有以知其非。后与同州张皋文、吴仲伦、桐城王悔生游,始知姚姬传之学出于刘海峰,海峰之学出于方望溪;及求三人之文观之,未足以餍其心之所欲云者。由是由本朝推之于明,推之于宋、唐,推之于汉与秦,龂龂焉析其正变,区其长短,然后知望溪之所以不满者,盖自厚趋薄,自坚趋瑕,自大趋小,而其体之正,不特遵岩、震川以下未之有变,即海峰、姬传亦非破坏典型、沉酣淫诐者,不可谓传之尽失也。若是,则所谓为支、为敝、为体下,皆其薄、其瑕、其小为之;如能尽其才与学以从事焉,则支者如山之立,敝者如水之去腐,体下者如负青天之高,于是积之而为厚焉,敛之而为坚焉,充之而为大焉,且不患其传之尽失也。

然所谓才与学者何哉?曾子固曰:“明必足以周万事之理,道必足以适天下之用,智必足以通难知之意,文必足以发难显之情。”如是而已。皋文最渊雅,中道而逝,仲伦才弱,悔生气败。敬蹉跎岁时,年及五十,无所成就必矣。天下之大,当必有具绝人之能,荒江老屋,求有以自信者,先生能留意焉,则斯事之幸也。

阮元

阮元,清,仪征人,字伯元,号芸台。乾隆进士,道光时官至体仁阁大学士,加太傅。所至以提倡学术自任,卒谥文达。论文主文笔之说,谓“如《昭明文选》所载者,始得名为文;韩、柳以下所作,皆子史之流,所谓笔也”。同时福州梁章钜著《退庵论文》,颇推阐其说。有《研经室集》。

文言说

古人无笔砚纸墨之便,往往铸金刻石,始传久远。其著之简策者,亦有漆书刀削之劳,非如今人下笔千言,言事甚易也。许氏《说文》:“直言曰言,论难曰语。”《左传》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此何也?古人以简策传事者少,以口舌传事者多;以目治事者少,以口耳治事者多。故同为一言,转相告语,必有愆误〔《说文》:“言,从口从辛。辛,愆也。”〕。是必寡其词,协其音,以文其言,使人易于记诵,无能增改,且无方言俗语杂于其间,始能达意,始能行远。此孔子于《易》所以著《文言》之篇也。古人歌、诗、箴、铭、谚语,凡有韵之文,皆此道也。《尔雅·释训》主于训蒙,“子子孙孙”以下,用韵者三十二条,亦此道也。

孔子于《乾》、《坤》之言,自名曰“文”,此千古文章之祖也。为文章者,不务协音以成韵,修词以达远,使人易诵易记,而惟以单行之语,纵横恣肆,动辄千言万字,不知此乃古人所谓直言之言,论难之语,非言之有文者也,非孔子之所谓文也。《文言》数百字,几于句句用韵。孔子于此,发明乾坤之蕴,诠释四德之名,几费修词之意,冀达意外之言〔《说文》曰:“词,意内言外也。”盖词亦言也,非文也。《文言》曰:“修辞立其诚。”《说文》曰:“修,饰也。”词之饰者,乃得为文,不得以词即文也〕。要使远近易诵,古今易传,公卿大夫皆能记诵,以通天地万物,以警国家身心。

不但多用韵,抑且多用偶。即如“乐行”、“忧违”,偶也;“长生”、“合礼”,偶也;“和义”、“干事”,偶也;“庸言”、“庸行”,偶也;“闲邪”、“善世”,偶也;“进德”、“修业”,偶也;“知至”、“知终”,偶也;“上位”、“下位”,偶也;“同声”、“同气”,偶也;“水湿”、“火燥”,偶也;“云龙”、“风虎”,偶也;“本天”、“本地”,偶也;“无位”、“无民”,偶也;“勿用”、“在田”,偶也;“潜藏”、“文明”,偶也;“道革”、“位德”,偶也;“偕极”、“天则”,偶也;“隐见”、“成行”,偶也;“学聚”、“问辩”,偶也;“宽居”、“仁行”,偶也;“合德”、“合明”、“合序”、“合吉凶”,偶也;“先天”、“后天”,偶也;“存亡”、“得丧”,偶也;“余庆”、“余殃”,偶也;“直内”、“方外”,偶也;“通理”、“居体”,偶也。凡偶皆文也。于物,两色相偶而交错之,乃得名曰“文”,文即象其形也〔《考工记》曰:“青与白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说文》曰:“文错画也,象交文。”〕。

然则千古之文,莫大于孔子之言《易》。孔子以用韵比偶之法,错综其言而自名曰“文”。何后人之必欲反孔子之道,而自命曰“文”,即尊之曰古也。

文韵说

福问曰:“《文心雕龙》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据此,则梁时恒言有韵者乃可谓之文,而《昭明文选》所选之文,不押韵脚者甚多,何也?”

曰:“梁时恒言所谓韵者,固指押韵脚,亦兼谓章句中之音韵,即古人所言之宫羽,今人所言之平仄也。”

福曰:“唐人四六之平仄,似非所论于梁以前。”

曰:“此不然。八代不押韵之文,其中奇偶相生,顿挫抑扬,咏叹声情,皆有合乎音韵宫羽者;《诗》、《骚》而后,莫不皆然。而沈约矜为创获,故于《谢灵运传论》曰:‘夫五色相宜,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又曰:‘自灵均以来,此秘未观,至于高言妙句,音韵天成,皆暗与理合,匪由思至。’又沈约《答陆厥书》云:‘韵与不韵,复有精粗,轮扁不能言之,老夫亦不尽辨。’休文此说,乃指各文章句之内,有音韵宫羽而言,非谓句末之押脚韵也〔即如雌霓连蜷,‘霓’字必读仄声是也〕。是以声韵流变,而成四六,亦只论章句中之平仄,不复有押脚韵也。四六乃有韵文之极致,不得谓之为无韵之文也。昭明所选不押韵脚之文,本皆奇偶相生有声音者,所谓韵也。休文所矜为创获者,谓汉、魏之音韵,乃暗合于无心;休文之音韵,乃多出于意匠也。岂知汉、魏以来之音韵,溯其本原,亦久出于经哉?

“孔子自名其言《易》者曰‘文’,此千古文章之祖。《文言》固有韵矣,而亦有平仄声音焉。即如‘湿燥龙虎睹’上下八句,何等声音,无论‘龙虎’二句不可颠倒,若改为‘虎龙燥湿睹’,即无声音矣。无论‘其德’、‘其明’、‘其序’、‘其吉凶’四句不可错乱,若倒‘不知退’于‘不知亡、不知丧’之后,即无声音矣。此岂圣人天成暗合,全不由于思至哉?由此推之,知自古圣贤属文时,亦皆有意匠矣。然则此法肇开于孔子,而文人沿之,休文谓‘灵均以来,此秘未睹’,正所谓文人相轻者矣。

“不特《文言》也:《文言》之后,以时代相次,则及于卜子夏之《诗大序》。序曰:‘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又曰:‘主文而谲谏。’又曰:‘长言之不足,则嗟叹之。’郑康成曰:‘声,谓宫、商、角、徵、羽也。声成文者,宫商上下相应也;主文,主与乐之宫商相应也。’此子夏直指《诗》之声音而谓之文也,不指翰藻也。然则孔子《文言》之义益明矣。盖孔子《文言》、《系辞》,亦皆奇偶相生,有声音嗟叹以成文者也。声音即韵也。《诗·关雎》,鸠、洲、逑,押脚有韵,而女字不韵,得、服、侧,押脚有韵,而哉字不韵,此正子夏所谓‘声成文’之宫羽也。此岂诗人暗与韵合,匪由思至哉〔王怀祖先生云:“三百篇用韵,有字字相对极密,非后人所有者,如有弥、有鷕、济盈、雉鸣,不、求,濡、其、轨、牡;凤皇、梧桐,鸣矣,生矣,于彼、于彼,高冈、朝阳;菶菶、雍雍,萋萋、喈喈,无一字不相韵。”此岂诗人天成暗合,全无意匠于其间哉?此即子夏所谓“声成文”之显然可见者〕?子夏此序,《文选》选之,亦因其中有抑扬咏叹之声音,且多偶句也〔乡人、邦国、偶一;风、教,偶二;为志、为诗,偶三;手之、足之,偶四;治世、乱世、亡国,偶五;天地、鬼神,偶六;声教、人伦、教化、风俗,偶七、八;化下、刺上,偶九;言之、闻之,偶十;礼义、政教,偶十一;国异、家殊,偶十二;伤人伦、哀刑政,偶十三;发乎情、止乎情、止乎礼义,偶十四;谓之风、谓之雅,偶十五;系之周、系之召,偶十六;正始、王化,偶十七;哀窈窕、思贤才,偶十八。其偶之长者,如周公、召公即比也。后世四书文之比基于此〕。

“综而论之,凡文者,在声为宫商,在色为翰藻。即如孔子《文言》云龙风虎一节,乃千古宫商、翰藻、奇偶之祖;非一朝一夕之故一节,乃千古嗟叹成文之祖。子夏《诗序》情文声音一节,乃千古声韵、性情、排偶之祖。吾固曰:韵者即声音也,声音即文也〔韵字不见于《说文》,而王复斋《楚公钟》篆文内实有韵字,从音从匀,许氏所未收之古文也〕。然则今人所便单行之文,极其奥折奔放者,乃古之笔,非古之文也。沈约之说或可横指为八代之衰体,孔子、子夏之文体,岂亦衰乎!

是故唐人四六之音韵,虽愚者能效之;上溯齐、梁,中材已有所限;若汉、魏以上至于孔卜,非上哲不能拟也。”

乙酉三月,阅兵香山,阻风,舟中笔以训福。

李兆洛

李兆洛,清,阳湖人,字申耆。嘉庆进士,官凤台知县,罢官后,主讲暨阳书院。工诗古文,尤长舆地之学。所编《骈体文钞》,自秦讫隋,区为三类,冶合骈、散二体。别裁至当,于萧《选》、姚《纂》外,独立为一名著,有李氏地理五种、《养一斋集》。

《骈体文钞》序

少读《文选》,颇知步趋齐、梁。后蒙恩入庶常,台阁之制,例用骈体,而不能致工。因益搜辑古人遗篇,用资时习,区其钜细,分为三编。序而论之曰:天地之道,阴阳而已。奇偶也,方圆也,皆是也。阴阳相并俱生,故奇偶不能相离,方圆必相为用。道奇而物偶,气奇而形偶,神奇而识偶。孔子曰:“道有变动,故曰爻;爻有等,故曰物;物相杂,故曰文。”又曰“分阴分阳,迭用柔刚,故易六位而成章,相杂而迭用。”文章之用,其尽于此乎?六经之文,班班具存,自秦迄隋,其体递变,而文无异名。自唐以来,始有古文之目,而目六朝之文为骈俪。而为其学者,亦自以为与古文殊路。既歧奇偶为二,而于偶之中又歧六朝与唐宋为三。夫苟第较其字句,猎其影响而已,则岂徒二焉三焉而已,以为万有不同可也。夫气有厚薄,天为之也;学有纯驳,人为之也;体格有变迁,人与天参焉者也;义理无殊途,天与人合焉者也。得其厚薄纯杂之故,则于其体格之变,可以知世焉;于其义理之无殊,可以知文焉。文之体至六代而其变尽矣。沿其流极而溯之,以至乎其源,则其所出者一也。吾甚惜失歧奇偶而二之者之毗于阴阳也。毗阳则躁剽,毗阴则沈膇,理所必至也,于相杂迭用之旨,均无当也。

上编著录若干首,皆庙堂之制、奏进之篇,垂诸典章、播诸金石者也。夫拜飏殿陛,敷颂功德,同体对越,表里诗书者也;义必严以闳,气必厚以愉,然后纬以精微之思,奋以瑰烁之辞。故高而不槬,华而不缛,雄而不矜,逶迤而不靡。马、班已降,知者盖希。或猥琐铺叙以为平通,或诘屈彫琢以为奇丽,朴即不文,华即无实,未有能振之者也。至于诏令章奏,固亦无取俪词,而古人为之,未尝不沈详整静,茂美渊懿,训词深厚,实见于斯,岂得以唐宋末流,浇攰浮尪,兼病其本哉?故亦略存大凡,使源流可知耳。

中编著录若干篇,指事述意之作也。或缜密而端慤,或豪亻多而詄荡。盖指事欲其曲以尽,述意欲其深以婉。泽以比兴,则词不迫切;资以故籍,故言为典章也。韩非、《淮南》,已导先路;王符、应邵,其流孔长。立言之士,时有取焉。然枝叶已繁,或披其本,以仲宣之覃精,而子桓病其体弱,亦学者之通患也。碑志之文,本与史殊体。中郎之作,质其有文,可为后法,故录之尤备焉。

下编著录若干篇,多缘情托兴之作,战国诙谐,辨谲者流,实肇厥端。其言小,其旨浅,其趣博,往往托思于言表,潜神于旨里,引情于趣外。是故小而能微,浅而能永,博而能检。就其褊者,亦润理内苞,秀采外溢,不徒以镂绘为工,逋峭取致而已。后之作者,乃以为游戏佻侧,洸荡忘其所归,遂成俳优,病尤甚焉。尺牍之美,非关造作,妍媸雅郑,每肖其人。齐梁启事短篇,藻丽间见,既非具体,无关效法,十而存一,概可知也。

包世臣

包世臣,清,泾人,字慎伯,号倦翁。嘉庆举人,官新渝知县。论文独辟畦径,尤工书,有《安吴四种》。其《艺舟双楫》一种,盛行于世,则专论诗文与书法者也。

文谱

余尝以隐显、回互、激射说古文,然行文之法,又有奇偶、疾徐、垫拽、繁复、顺逆、集散。不明此六者,则于古人之文,无以测其意之所至,而第其诣之所极。垫拽、繁复者,回互之事。顺逆集散者,激射之事。奇偶、疾徐,则行于垫拽、繁复、顺逆、集散之中,而所以为回互、激射者也。回互、激射之法备,而后隐显之义见矣。

是故讨论体势,奇偶为先。凝重多出于偶,流美多出于奇。体虽骈,必有奇以振其气;势虽散,必有偶以植其骨。仪厥错综,致为微妙。《尚书》“钦明文思”一字为偶,“安安”叠字为偶,“允恭克让”二字为偶。偶势变而生三,奇意行而若一。“光被四表,格于上下”,语奇也而意偶。“克明峻德”四字一句奇,“以亲九族”十六字四句偶,“协和万邦”十字三句奇,而“万邦”与“九族”、“百姓”语偶,“时雍”与“黎民于变”意偶。是奇也,而偶寓焉。“乃命羲和”节奇,“若天”、“授时”隔句为偶,中六字纲目为偶。“分命”、“申命”四节,体全偶而词悉奇。“帝曰咨”节奇,“期三百”十七字参差为偶。“允厘”八字颠倒为偶,而意皆奇。故双意必偶,“钦明”、“允恭”等句是也。单意可奇可偶,“光被”、“允厘”等句是也。虽文字之始基,实奇偶之极轨。批根为说,而其类从,慧业所存,斯为隅举。

次论气格,莫如疾徐。文之盛在沈郁,文之妙在顿宕;而沉郁顿宕之机,操于疾徐,此之不可不察也。《论语》“觚不觚”句,疾也;“觚哉觚哉”句,徐也。“其然”句,徐也;“岂其然乎”句,疾也。此两句为疾徐也。《大学》“一家仁一国兴仁”节,疾也;“尧舜率天下以仁”节,徐也。《孟子》“王曰何以利吾国”节,徐也;“未有仁而遗其亲”节,疾也。此两节为疾徐也。“天子适诸侯曰巡守”一百四十九字徐;“先王无流连之乐”十六字疾。“国君进贤”一百二十二字徐;“故曰国人杀之”十七字疾。“尊贤使能俊杰在位”五节徐;“信能行此五者”一节疾。此通篇为疾徐也。有徐,而疾不为激,有疾,而徐不为纡。夫是以峻缓交得,而调和奏肤也。

垫拽者,为其立说之不足耸听也,故垫之使高;为其抒议之未能折服也,故拽之使满。高则其落也峻,满则其发也疾。垫之法有上有下。《孟子》:“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又曰:“且夫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大行。”《韩非》:“今有不才之子,父母怒之弗为改,乡人谯之弗为劝,师长教之弗为变。”又云:“禹利天下,子产存郑,皆以得谤。”又云:“视锻锡,察青黄,区冶不能以必剑;发齿吻形容,伯乐不能以必马。”又云:“侈而惰者贫,力而俭者富,今征敛于富人,以施布于贫家。”《史记》:“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逃遁,而不敢进。”又云:“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者。”皆上垫也。《孟子》:“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又云“非所以纳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韩非子》:“磐石千里,不可谓富,象人百万,不可谓强。”《史记》:“藉使子婴有庸主之才,仅得中佐。”又云:“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又云:“是所重者,在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于人民者。”皆下垫也。拽之法,有正有反。《孟子》:“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又云:“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予及汝偕亡,民欲与之偕亡。”又云:“此惟救死而恐不赡。”《荀子》:“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槁壤,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蚓之穴无可托足者,用心躁也。是故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用者,无赫赫之功。”又云:“今之学者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安能美七尺之躯。”《韩非》:“今有构木钻燧于夏后之世者,必为鲧禹笑矣;有决渎于殷周之世者,必为汤武笑矣。”又云:“人主之左右不必智也,人主于人有所智而听之,因与左右论其言,是与愚人论智也。人主之左右不必贤也,人主于人有所贤而礼之,因与左右论其行,是与不肖论贤也。”《吕览》:“民农则朴,朴则易用,易用则边境安,主位尊。民农则重,重则少私义,少私义则公法立,力专一。民农则其产复,其产复则重徙,重徙则死其处而无二虑。”又云:“马者,伯乐相之,造父御之,贤主乘之,一日千里,无御相之劳而有其功。”《史记》:“天下以定,秦王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秦王既没,余威振于殊俗。”又云“二世不行此术,而重之以无道”者,皆正拽也。《孟子》:“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又云:“而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又云:“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棬,如将戕贼杞柳而以为棬。”又云:“金重于羽者,岂谓一钩金。”又云:“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荀子》:“乐姚冶以险,则民流僈鄙贱矣,流僈则乱,鄙贱则争,争乱则兵弱城犯,敌国危之。”又云:“且夫暴国之君,谁与至哉?彼其所与至者,必其民也,而其民之亲我,欢若父母,其好我,芬若椒兰。彼反顾其上,则若灼黥,若仇雠。人之情,虽桀跖,又岂肯为其所恶,贼其所好。”《韩非》:“法术之士,操五不胜之势,以岁数而又不得见;当涂之人,乘五胜之资,而旦暮独说于前。”又云:“智士者远见而畏于死亡,必不从重人矣;廉士者修而羞与佞臣欺其主,必不从重人矣。是当涂之徒属,非愚而不知患,即污而不避奸者也。大臣挟愚污之人,上与之欺主,下与之收利侵渔。”《史记》:“秦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四海养,天下斐然向风。”又云:“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夫寒者利短褐,饥者甘糟糠。民之嗷嗷,新主之资也”者,皆反拽也。《孟子》“知虞公之不可谏而去之秦”一百二十二字,《荀子》“凡生于天地之间者有血气之属必有知”一百八十一字,旋垫旋拽,备上下反正之致。文心之巧,于斯为极。是故垫拽者,先觉之鸿宝,后进之梯航。未悟者既望洋而不知,闻声者复震惊而不信。然得之则为蹈厉风发,失之则为朴樕辽落。姬、嬴之际,至工斯业。降至东京,遗文具在,能者仅可十数,论者竟无片言。千里比肩,百世接踵,不其谅已。

至于繁复者,与垫拽相需而成,而为用尤广。比之诗人,则长言咏叹之流也。文家之所以极情尽意,茂豫发越也。《孙武子》:“声不过五,五声之变,不可胜听也。色不过五,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味不过五,五味之变,不可胜尝也。战胜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者,繁也。“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者,复也。《孟子》:“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又云“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诉于王”者,繁也。“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又曰“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又曰“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又曰“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者,复也。“离娄之明”节,繁也,“圣人既竭目力”节,复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又云“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繁而兼复也。“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复而兼繁也。《荀子》之《议兵》《礼论》《乐论》《性恶》篇,《吕览》之《开春》《慎行》《贵直》《不苟》《似顺》《士容》论,《韩非》之《说难》《孤愤》《五蠹》《显学》篇,无不繁以助澜,复以鬯趣。复如鼓风之浪,繁如卷风之云,浪厚而荡,万石比一叶之轻,云深而酿,零雨有千里之远。斯诚文阵之雄师,词囿之家法矣。

然而文势之振,在于用逆;文气之厚,在于用顺。顺逆之于文,如阴阳之于五行,奇正之于攻守也。《论语》“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逆而顺也。“君取于吴为同姓谓之吴孟子”,顺而逆也。《孟子》:“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本言当制民产,先言取民有制,又先言民之陷罪由于无恒心,而无恒心本于无恒产,并先言惟士之恒心不系于恒产,则逆之逆也。“天下大悦而将归已”章,“桀纣之失天下”章,全用逆。“君子之所以异于人者”章,全用顺。深求童习之编,自得伐柯之则,略举数端,以需善择。

集散者,或以振纲领,或以争关纽,或奇特形于比附,或指归示于牵连,或错出以表全神,或补述以完风裁。是故集则有势有事,而散则有纵有横。《左传》:“君将纳民于轨物者也。故讲事以度轨量谓之轨,取财以章物采谓之物。不轨不物,谓之乱政。”又云:“将修先君之怨于郑,而求宠于诸侯,以和其民。”《孟子》:“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又云:“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又云:“仁不可为众也。夫国君好仁,天下无敌。”又云:“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韩非子》:“是以赏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罚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固使民知之。”又云:“夫离法者罪,而诸先生以文学取;犯禁者诛,而群侠以私剑养。故法之所非,君之所取,吏之所诛,上之所养也。”又云:“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生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剑之捍,以斩首为勇。”又云:“强则能攻人者也,治则不可攻者也,治强不可责于外,内政之修也。”是集势者也。《孟子》引“经始灵台”、“时日曷丧”,征古以明意;说“不违农时”、“五亩之宅”,缘情以比事。《吕览》专精证验,《韩非》旁通喻释。《史记》载祠石坠履,而西楚遂以迁鼎;述厕鼠惊人,而上蔡无所税驾;曲逆意远,见于俎上;淮阴志异,得之城下;临卬窃资,好畤分橐;衒晦既殊,心迹斯别。赞游侠之克崇退让,而知在位之专恣睚眦;称权利之致于诚一,而知居上之不收穷民;是集事者也。二帝同典,止纪都俞,五臣共谟,乃书陈告,是纵散者也。然龙门帝纪,已属有心避就,金华臣传,遂至仅存阀阅〔宋濂作《九国春秋》,事迹悉详纪中,诸臣列传,势难重出,寂寥已甚。今吴任臣书,即窃其本也〕。求其继声,未易屈指。《史记》廉将军矜功争列,与避车连文,以美震悔之忠;长平侯重揖客,讳击伤,于本传不详,以叹尊容之广。程、李名将,而行酒辨其优劣;汲、郑长者,而廷论讥其局趣,是横散者也。

然而六法备具,其于文也,犹鱼兔之筌蹄,肤发之脂泽也。《易》曰:“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士君子能深思天下所以化成者,求诸古,验诸事,发诸文,则庶乎言有物,而不囿于藻采雕绘之末技也夫。

与杨季子论文书

辱书询为古文之要,词意勤恳,世臣何可以当此耶?足下性嗜古书,尤耽齐、梁诸子,而下笔顾清迥柔厚,骎骎有西汉之意。世臣僿陋偃蹇,何足以称盛指。谨言其所知,而足下择之。

窃谓自唐氏有为古文之学,上者好言道,其次则言法。说者曰:言道者,言之有物者也;言法者,言之有序者也。然道附于事,而统于礼。子思叹圣道之大,曰:“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孟子明王道,而所言要于不缓民事,以养以教;至养民之制,教民之法,则亦无不本于礼。其离事与礼而虚言道以张其军者,自退之始,而子厚和之。至明允、永叔乃用力于推究世事,而子瞻尤为达者。然门面言道之语,涤除未尽,以致近世治古文者,一若非言道则无以自尊其文。是非世臣所敢知也。天下之事,莫不有法。法之于文也,尤精而严。夫具五官,备四体,而后成为人。其形质配合乖互,则贵贱妍丑分焉。然未有能一一指其成式者也。夫孟、荀,文之祖也;子政、子云,文之盛也。典型具在,辙迹各殊。然则所谓法者,精而至博,严而至通者也。又有言为文不可落人窠臼,托于退之尚异之旨者。夫窠臼之说,即《记》所讥之剿说雷同也。比如有人焉,五官端正,四体调均,遍视数千万人,而莫有能同之者,得不谓之真异人乎哉?而戾者乃欲颠倒条理,删节助字,务取诘屈,以眩读者。是何异自憾状貌之无以过人,而抉目截耳,折筋刲胁,蹒行于市,而矜诩其有异于人人也耶?至于退之诸文,序为至劣,本供酬酢,情文无自,是以别寻端绪,仿于策士讽谕之遗,偶著新奇,旋成恶札。而论者不察,推为功宗。其有寻绎前人名作,摘其微疵,抑扬生议,以尊己见,所谓蠹生于木而反食其木。又或寻常小文,强推大义。二者之蔽,王、曾尤多。夫事无大小,苟能明其始末,究其义类,皆足以成至文,固不必悉本忠孝、攸关家国也。凡是陋习,染人为易,而熙甫、顺甫乃欲指以为法,岂不谬哉!

文类既殊,体裁各别,然惟言事与记事为最难。言事之文,必先洞悉所事之条理原委,抉明正义,然后述得失之所以然,而条画其补救之方。记事之文,必先表明缘起,而深究得失之故,然后述其本末,则是非明白,不惑将来。凡此二类,固非率尔所能,而古今能者,必宗此法。机势万变,栝枢无改。至记事而叙入其人之文,则为尤难。《史记》点窜内外传、《战国策》诸书,遂如已出。班氏袭用前文,微有增损,而截然为两家。斯如制药冶金,随其镕范,形依手变,性与物从,非具神奇,徒嫌依傍。马、班纪载旧文,多非原本,故《史记》善贾生推言之论,而班氏典引,直指以为司马,《始皇纪》后亦兼载贾、马之名。贾生之文入《汉书》者,已属摘略,而其局度意气,与《过秦》殊科,则知其出于司马删润无疑也。比及陈范所载全文,间形芜秽,或加以删薙,辄又见为碎缺。故子瞻约赵抃之牍,以行己意,而介甫叹为子长复出者,盖深知其难也。《通鉴》删采忠宣,能使首尾完具,利害毕陈,原父炉锤,斯为可尚。世臣从前纂《汪容甫遗集》,曾采未成互异之稿,足为完篇,笔势一如容甫,容甫故工文,体势又略与予近,犹易为力。至作《谷西阿传》,采录其奏议三篇。西阿人能自立,而文笔芜靡,不及其意。世臣因其事必宜传,又恐一加润色,将与国史互异,致启后人之疑,故止为之删削移动。较量篇幅,十不存五,而未尝改易一字,醇茂痛快,顿可诵读,既与原文殊观,又不乱以己意。较之子瞻所作,难易倍蓰,非足下其谁与喻此耶?

世臣自幼失学,惟好究事物之情状。足下所志略同。鄙人前后杂文数十百篇,足下大都见之。其是否有合古人立言之旨,以及与近世闻人所言古文相承之法是否同异,世臣不能自知,又将何以为足下告耶?

再与杨季子论文书

辱赐还答,知不以前书为差谬,幸甚幸甚。然奖借逾分,又有未甚喻意之处,故复进以相开,惟足下照察。

足下谓圣道即王道,研究世务,擘画精详,则道已寓于文,故更无道可言,固非世臣所任,而亦非世臣意也。世臣生乾隆中,比及成童,见百为废弛,贿赂公行,吏治污而民气郁,殆将有变,思所以禁暴除乱,于是学兵家。又见民生日蹙,一被水旱,则道殣相望,思所以劝本厚生,于是学农家。又见齐民跬步即陷非辜,奸民趋死如鹜而常得自全,思所以饬邪禁非,于是学法家。既已,求三家之学于古,而饥驱奔走者数十年,验以人情地势,殊不相远。斟古酌今,时与当事论说所宜,虽补偏救弊之术,偶蒙采纳,皆有所效。然极世臣学识之所至,尚未知其能为富强否耶。民富则重犯法,政强则令必行,故过富强者为霸,过霸者为王。诗人之颂王业曰“如茨如梁”,又曰“莫不震叠”,未有既贫且弱,而可言王道者也。故谓富强非王道之一事者,陋儒也。若遂以富强为王道,古先其可诬乎。

荀子曰:“学始于诵诗,终于安礼,学至于礼而止。”孟子曰:“动容周旋中礼者,盛德之至也。”孔子曰:“齐之以礼,有礼则安。以礼为国乎何有!”世臣溯自有识,迄于中身,非礼之念,时生于心,非礼之行,时见于事,惟不敢荡检逾闲,窃自附于乡党,自好之末而已。而足下乃取“文以载道”之危言,致其推崇。前书方以言道自张为前哲之病,而足下更为此说,是重吾过也。

足下又谓苦学彦升、季友而不能近,以致词气生涩,非能入汉。夫太白俯首宣城而不珍建安,子美诗亲子建而苦学阴、何。智过其师,事有天授。故足下之近汉也得于天,而好彦升、季友由于学。然彦升、季友独到之处,亦汉人所无,足下好之,无庸更疑也。

至询及晋卿往复论文之旨,足下疑世臣之别有秘密乎?晋卿古文之学出于其舅氏张皋文先生。皋文受于刘才甫之弟子王悔生,盖即熙甫、望溪相承之法。而晋卿才力桀骜,下笔辄能自拔。然世臣识晋卿时,晋卿未弱冠,迄今二十年,每论文,则判然无一语相合,而读其文则必叹赏无与比方。晋卿亦以世臣一览便见其深,每有所作,必以相示,不以论议殊途为意,是殆所谓能行者未必能言也。

又询及选学与八家优劣,及国朝名人孰为近古。夫《文选》所载,自周、秦以及齐、梁,本非一体。八家工力至厚,莫不沈酣于周、秦、两汉子史百家,而得体势于韩公子、《吕览》者为尤深。徒以薄其为人,不欲形诸论说。然后世有识,饮水辨源,其可掩耶?自前明诸君泥子瞻“文起八代”之言,遂斥选学为别裁伪体。良以应德、顺甫、熙甫诸君,心力悴于八股,一切诵读,皆为制举之资,遂取八家下乘,横空起议照应钩勒之篇,以为准的。小儒目眯,前邪后许,而精深闳茂,反在屏弃。于是有反其道以求之者,至谓八家浅薄,务为藻饰之词,称为选学,格塞之语,诩为先秦。夫六朝虽尚文采,然其健者,则缓急疾徐、纵送激射,同符《史》《汉》,貌离神合,精彩夺人。至于秦汉之文,莫不洞达骀宕,刿目怵心;间有语不能通,则由传写讹误及当时方言。以此为师,岂为善择?退之酷嗜子云,碑版或至不可读,而书说健举浑厚,宜为宗匠。子厚劲厉无前,然时有摹拟之迹,气伤缜密。永叔奏议怵怛明畅,得大臣之体,翰札纡徐易直,真有德之言,而序记则为庸调。明允长于推勘辨驳,一任峻急。介甫词完气健,饶有远势。子固茂密安和,而雄强不足。子瞻机神敏妙,比及暮年,心手相忘,独立千载。子由差弱,然其委婉敦缛,一节独到,亦非父兄所能掩。足下试各取其全集读之,凡为三百年来选家所遗者,大抵皆出入秦汉,而为古人真脉所寄也。其与选学,殊途同归。贵乡汪容甫颇有真解,惜其骛逐时誉,耗心饾饤,然有至者,固足为后来先路矣。

国初名集,所见甚鲜,就中可指数者,侯朝宗随人俯仰,致近俳优;汪钝翁简点瞻顾,仅足自守;魏叔子颇有才力,而学无原本,尤伤拉杂;方望溪视三子为胜,而气仍寒怯;储画山典实可尚,度涉市井;刘才甫极力修饰,略无菁华;姚姬传风度秀整,边幅急促;张皋文规形抚势,惟说经之文为善;恽子居力能自振,而破碎已甚,碑志小文,乃有完璧。凡此九贤,莫不具标能擅美独映当时之志,而盖棺论定,曾不足以塞后人之望。白驹过隙,来者难诬。足下齿方弱冠,秀出时流。然生材非难,成材为难。惟望以世臣之荒落为鉴,及时自勉,则斯文之幸也。

刘开

刘开,清,桐城人,字明东,号孟涂,诸生。从姚鼐游,工诗古文,与同门方东树、梅曾亮、管同称方刘梅管。家贫,客公卿间,声名日盛,而以士节自持。有《刘孟涂诗文集》。

与阮芸台宫保论文书

本朝论文,多宗望溪,数十年来,未有异议。先生独不取其宗派,非故为立异也,亦非有意薄望溪也,必有以信其未然而奋其独见也。夫天下有“无不可达之区”,即有“必不能造之境”;有“不可一世之人”,即有“独成一家之文”。此一家者,非出于一人之心思才力为之,乃合千古之心思才力变而出之者也。非尽百家之美,不能成一人之奇。非取法至高之境,不能开独造之域。此惟韩退之能知之,宋以下皆不讲也。五都之市,九达之衢,人所共由者也。昆仑之高,渤海之深,人必不能至者也,而天地之大有之。锦绣之饰,文采之辉,人所能致者也。云霞之章,日星之色,人必不能为者也,而天地之大有之。夫文亦若是而已矣。无决堤破藩之识者,未足穷高邃之旨;无摧锋陷阵之力者,未足收久远之功。纵之非忘,操之非勤,夫宇宙间,自有古人不能尽为之文,患人求之不至耳。众人之效法者,同然之嗜好也。同然之嗜好,尚非有志者之所安也。夫先生之意,岂独无取于望溪已哉!即八家亦未必尽有当也。

虽然,学八家者卑矣,而王遵岩、唐荆川等,皆各有小成,未见其为尽非也;学秦、汉者优矣,而李北地、李沧溟等,竟未有一获,未见其为尽是也。其中得失之故,亦存乎其人。请得以毕陈之。

盖文章之变,至八家齐出而极盛;文章之道,至八家齐出而始衰。谓之盛者,由其体之备于八家也,为之者各有心得,而后乃成于八家也,谓之衰者,由其美之尽于八家也。学之者不克远溯,而亦即限于八家也。夫专为八家者,必不能如八家,其道有三:韩退之约六经之旨,兼众家之长,尚矣。柳子厚则深于《国语》;王介甫则原于经术;永叔则传神于史迁;苏氏则取裁于《国策》;子固则衍派于匡、刘。皆得力于汉以上者也。今不求其用力之所自,而但规仿其辞,遂可以为八家乎?此其失一也。汉人莫不能文,虽素不习者,亦皆工妙。彼非有意为文也,忠爱之谊,悱恻之思,宏伟之识,奇肆之辨,恢谐之辞,出之于自然。任其所至,而无不成宜。故气体高浑,难以迹窥。八家则未免有意矣。夫寸寸而度之,至丈必差,效之过甚,拘于绳尺而不得其天然,此其失二也。自屈原、宋玉工于言辞,庄辛之说楚王,李斯之谏逐客,皆祖其瑰丽。及相如、子云为之,则玉色而金声。枚乘、邹阳为之,则情深而文明。由汉以来,莫之或废。韩退之取相如之奇丽,法子云之闳肆,故能推陈出新,征引波澜,铿锵锽石,以穷极声色。柳子厚亦知此意,善于造练,增益辞采,而但不能割爱。宋贤则洗涤尽矣。退之起八代之衰,非尽扫八代而去之也,但取其精而汰其粗,化其腐而出其奇。其实八代之美,退之未尝不备有也。宋诸家叠出,乃举而空之,子瞻又扫之太过。于是文体薄弱,无复沈浸醲郁之致,瑰奇壮伟之观。所以不能追古者,未始不由乎此。夫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宋贤于此不察,而祖述之者,并西汉瑰丽之文而皆不敢学,此其失三也。且彼嘉谟谠议,著于朝廷,立身大节,炳乎天壤,故发为文辞,沛乎若江河之流。今学之者,无其抱负志节,而徒津津焉索之于字句,亦末矣。此专为八家者,所以必不能及之也。

然而有志于为文者,其功必自八家始。何以言之?文莫盛于西汉,而汉人所谓文者,但有奏对、封事,皆告君之体耳。书序虽亦有之,不克多见。至昌黎始工为赠送碑志之文,柳州始创为山水杂记之体,庐陵始专精于序事,眉山始穷力于策论,序经以临川为优,记学以南丰称首。故文之义法,至《史》、《汉》而已备;文之体制,至八家而乃全。彼固予人以有定之程序也。学者必先从事于此,而后有成法之可循。否则虽锐意欲学秦汉,亦茫无津涯。然既得门径,而犹囿于八家,则所见不高,所挟不宏,斯为明代之作者而已。故善学文者,其始必用力于八家,而后得所从入;其中必进之以《史》、《汉》而后克以有成。此在会心者自择之耳。

然苟有非常绝特之才,欲争美于古人,则《史》、《汉》犹未足以尽之也。夫《诗》、《书》,退之既取法之矣,退之以六经为文,亦徒出入于《诗》、《书》,他经则未能也。夫孔子作《系辞》,孟子作七篇,曾子阐其传以述《大学》,子思困于宋而述《中庸》。七十子之徒,各推明先王之道,以为《礼记》。岂独义理之明备云尔哉?其言固古今之至文也。世之真好学者,必实有得于上,而后能明道以修辞。于是乎从容于《孝经》以发其端,讽诵于典、谟、训、诰以庄其体,泳涵于《国风》以深其情,反复于变《雅》、《离骚》以致其怨。如是而以为未足也,则有《左氏》之宏富,《国语》之修整,益之以《公羊》、《榖梁》之清深。如是而以为未足也,则有《大戴记》之条畅,《考工记》之精巧,兼之以荀卿、扬雄之切实。如是而又以为未足也,则有老氏之浑古,庄周之骀荡,列子之奇肆,管夷吾之劲直,韩非之峭刻,孙武之简明,可以使之开涤智识,感发意趣。如是术艺既广,而更欲以括其流也,则有《吕览》之赅洽,《淮南》之瑰玮,合万物百家以泛滥厥辞,吾取其华而不取其实。如是众美既具,而更欲以尽其变也,则有《山海经》之怪艳,《洪范传》之陆离,《素问》、《灵枢》之奥衍精微。穷天地事物以错综厥旨,吾取其博而不取其多。凡此者,皆太史公所遍观以资其业者也,皆汉人所节取以成其能者也。以之学道,则几于杂矣;以之为文,则取精多而用愈不穷,所谓聚千古之心思才力而为之者也。而变而出之,又自有道,食焉而不能化,犹未足为神明其技者也。有志于文章者,将殚精竭思于此乎?抑上及《史》、《汉》而遂已乎?将专求之八家而安于所习乎?夫《史》、《汉》之于八家也,其等次虽有高低,而其用有互宜,序有先后,非先生莫能明也。

且夫八家之称何自乎?自归安茅氏始也。韩退之之才,上追扬子云,自班固以下皆不及。而乃与苏子由同列于八家,异矣。韩子之文,冠于八家之前而犹屈,子由之文,即次于八家之末而犹惭。使后人不足于八家者,苏子由为之也。使八家不远于古人者,韩退之为之也。吾乡望溪先生,深知古人作文义法,其气味高淡醇厚,非独王遵岩、唐荆川有所不逮,即较之子由亦似胜之。然望溪丰于理而啬于辞,谨严精实则有余,雄奇变化则不足,亦能醇不能肆之故也。夫震川熟于《史》、《汉》矣,学欧、曾而有得,卓乎可传。然不能进于古者,时艺太精之过也。且又不能不囿于八家也。望溪之敝,与震川同。先生所不取者,其以此与?然其大体雅正,可以楷模后学,要不得不推为一代之正宗也。

梅曾亮

梅曾亮,清,上元人,字伯言,道光进士,官户部郎中。古文绍姚鼐之传,为一世推服。告归,主扬州书院,有《柏枧山房文集》。

论文七则

文章至极之境,非可骤喻以言有用,则论事者为要耳。宋人文明健酣适,然时失之冗。战国策士,文,可谓雄矣,然抑扬太甚,有矜气,令人生不信心。简而明、多而不令人厌生者,惟汉人耳。苟得其意,而为宋人之文从字顺,论事之道,莫善于是矣〔与姚柏山书〕。

文章之事,莫大乎因时。立吾言于此,虽其事之至微,物之甚小,而一时朝野之风俗好尚,皆可因吾言而见之。使为文于唐贞元、元和时,读者不知为贞元、元和人,不可也;为文于宋嘉佑、元祐时,读者不知为嘉佑、元祐人,不可也。韩子曰:“唯陈言之务去。”岂独其词之不可袭哉?夫古今之理势,固有大同者矣;其为运会所移,人事所推演,而变异日新者,不可穷极也。执古今之同,而概其异,虽于词无所假者,其言亦已陈矣〔与朱丹木书〕。

古文与他体异者,以首尾气不可断耳。有二首尾焉,则断矣。退之谓六朝文杂乱无章,人以为过论。夫上衣下裳,相成而不复也,故成章。若衣上加衣,裳下有裳,此所谓无章矣。其能成章者,一气者也。欲得其气,必求之于古人,周秦汉及唐宋人文,其佳者皆成诵,乃可。夫观书者,用目之一官而已;诵之则入于耳,益一官矣。且出于口,成于声,而畅于气。夫气者,吾身之至精者也。以吾身之至精,御古人之至精,是故浑合而无有间也。国朝人文,其佳者固有得于是矣。诵之而成声,言之而成文,而空疏寡情实者,盖亦有焉。则闻见少而蓄理不富也〔与孙芝房书〕。

文有世禄之文,有豪杰之文。模山记水,叙述情事,言应《尔雅》,如世家贵人,珍器玩好,皆中度程,应故实,此世禄之文也。开张王霸,指陈要最,前无所袭于古,而言当乎时;论不必稽乎人,而事核其实。如鱼盐版筑之夫,经历险阻,致身遭时,虽居庙堂之上,匹夫匹妇之笑,可得而窥也,此豪杰之文也〔送陈作甫序〕。

曾亮好为骈体文,异之曰:“人有哀乐者,面也,今以玉冠之,虽美,失其面矣。此骈体之失也。”余曰:“诚有是,然《哀江南赋》、《报杨遵彦书》,其意顾不快邪?而贱之?”异之曰:“彼其意固有限,使有孟、荀、庄周、司马迁之意,来如云兴,聚如车屯,则虽百徐、庾之词,不足以尽其一意。”余遂稍学为古文词。异之不尽谓善也,曰:“子之文病杂。一篇之中,数体驳见。武其冠,儒其服,非全人也。”余自信不如信异之深,得一言为数日忧喜〔管异之文集书后〕。

凡诗阅一二字可意得其全句者,非佳诗也。文气贵直,而其体贵屈。不直则无以达其机,不屈则无以达其情,为诗文者,主乎达而已矣〔舒伯鲁集序〕。

先生尝语学者:为文不可有注疏、语录及尺牍气,盖尺牍之体,固有别于文矣〔姚姬传先生尺牍序〕。

吴敏树

吴敏树,清,巴陵人,字本琛,号南屏。道光举人,官浏阳训导,工古文辞。初游京师,往返梅曾亮处,甚相得。然论文不主桐城派之名,卒其所得,与姚氏无乎不合。有《柈湖诗文集》。

与筱岑论文派书

承复寄示才郎功甫遗稿,令更审存。老弟前年所圈别处,今覆之,诚未免过隘。盖使功甫而在,弟以是绳之,以持文章家论,犹可也。今遗稿无几而多没之,则使人不尽见其所用心,宜兄之有阙然也。研生老兄所点存,实皆足以问之当世,就以此本付刊良可。至卷首曾侍郎一序,其文甚奇纵,有伟观,而叙述源流,皆以发功甫平生之志意。然弟于桐城宗派之论,则正往时所欲与功甫极辨而不果者,今安得不为我兄道之。

文章艺术之有流派,此风气大略之云尔,其间实不必皆相师效,或甚有不同。而往往自无能之人,假是名以私立门户,震动流俗,反为世所诟厉,而以病其所宗主之人。如江西诗派,始称山谷、后山,而为之图列,号传嗣者,则吕居仁。居仁非山谷、后山之流也。今之所称桐城文派者,始自乾隆间姚郎中姬传,称私淑于其乡先辈望溪方先生之门人刘海峰,又以望溪接续明人归震川,而为《古文辞类纂》一书,直以归、方续八家,刘氏嗣之,其意盖以古今文章之传,系之己也。如老弟所见,乃大不然。姚氏特吕居仁之比尔,刘氏更无所置之;其文之深浅美恶,人自知之,不可以口舌争也。

自来古文之家,必皆得力于古书。盖文体坏而后古文兴,唐之韩、柳,承八代之衰,而力挽之于古,始有此名。柳不师韩,而与之并起。宋以后则皆以韩为大宗,而其为文所以自成就者,亦非直取之韩也。韩尚不可为派,况后人乎?乌有建一先生之言,以为门户涂辙,而可自达于古人者哉!

弟生居穷乡,少师友见闻之益,亦幸不遭声习濡染之害。自年二十时,辄喜学为古文。经、子、《史》、《汉》外,惟见有八家之书,以为文章尽于此尔。八股文独高归氏,已乃于村塾古文选本中见归氏一二作,心独异之,求访其集于长沙书肆中,则无有,因托书贾购之吴中。既得其书,别钞两卷。甲辰入都,携之行箧。不意都中称文者,方相与尊尚归文,以此弟亦妄有名字与在时流之末。此兄之所宿知也。又见《望溪文集》,亦欲钞之而竟未暇。盖归氏之文,高者在神境,而稍病虚,声几欲下;望溪之文,厚于理,深于法,而或未工于言。然此二家者,皆断然为一代之文,而莫能尚焉者也。其所以能尔者,皆自其心得之于古,可以发人,而非发于人者。

往时见功甫喜寻时人之论,称刘、姚之学,以为习于名而未稽其实,私欲进之;其于论诗,述梅伯言之说,云当自荆公入,尤为害道。此等言议,殆皆得之陈广旉。广旉才虽高,不能为文士,而论说多未当于人心。今侍郎序文所称诸人学问本末,皆大略不谬;独弟素非喜姚氏者,未敢冒称;而果以姚氏为宗,桐城为派,则侍郎之心,殊未必然。然弟岂区区以侍郎之言为枉,而急自明哉?惜乎不及与功甫究论之耳!

王先谦曰:宗派之说,良为误人,此文足以开拓学者心胸。至论姚氏,未为允当。曾文正有《致南屏书》一通,附录于此。

书云:去岁辱惠书,久未奉报。尊书以弟所作《欧阳生集序》中称引并世文家,妄将大名胪于诸君子之次,见谓不伦。李耳与韩非同传,诚为失当;然赞末一语曰:而老子深远矣。子长胸中,固非全无泾、渭。今之属辞连类,或亦同科。至姚惜抱氏,虽不可遽语于古之作者,尊兄至比之吕居仁,则亦未为明允。惜抱于刘才甫,不无阿私,而辨文章之源流,识古书之正伪,亦实有突过归、方之处。尊兄鄙其宗派之说,而并没其笃古之功,揆之事理,宁可谓平?至尊缄有曰:‘果以姚氏为宗,桐城为派,则侍郎之心,殊未必然。’斯实搔著痒处。往在京师,雅不欲溷入梅郎中之后尘,私怪阁下幽人贞介,何必追逐名誉,不自惜!昔睹鬷蔑之面,今知君子之心。吾乡富人畏为命案所汙累,至靡钱五百千,摘除其名。尊兄畏拙文将来援为案据,何不捐输巨赀,摘除大名,亦一法也。见示诗文诸作,质雅劲健,不盗袭前人字句,良可诵爱。中如《书西铭讲义后》,鄙见约略相同。然此等处,颇难于著文。虽以退之著论,日光玉洁,后贤犹不免有微辞。故仆尝称古文之道,无施不可,但不宜说理耳。送人序,退之为之最多且善。然仆意宇宙间乃不应有此一种文体。后世生日有寿序,迁官有贺序,上梁有序,字号有序,皆此体滥觞,至于不可究诘。昔年作《书归熙甫文集后》,曾持此论,讥世人不能纠正退之之谬,而逐其波,而拾其渖,异时当就尊兄畅发斯旨。往岁见寄之书,似尚不逮今秋惠书暨复筱岑书之雅深。国藩自癸丑以来,久荒文字。去岁及今兹,作得十余首,都不称意。兹钞五六首,奉呈教正。平生好雄奇瑰玮之文,近乃平浅无可惊喜,一则精神耗竭,不克穷探幽险,一则军中卒卒,少闲适之味。惟希严绳而详究之。诗则八年不作,今岁仅作次韵七律十六首,不中尺度。尊兄诗骨劲拔,迥越时贤。姚惜抱氏谓诗文宜从声音证入,尝有取于大历及明七子之风。尊兄睥睨姚氏,亦颇欲参用其说否?

记钞本归震川文后

敏树自少读书,喜文事,弱冠忽若有悟文章之为者,读《易》、《诗》、《书》皆以文读之,自是落笔为时文,辄高异,而古文之道,且跃然其胸中矣。时文独高明之震川归氏,及我朝方舟百川,以为超绝,真得古人文章之意。间从塾童《古文观止》选本,见归氏文数篇,心独异之,思窥其全稿,而湖南书肆中无有,托书贾购之吴门以来,乃掇录其可喜者,以鄙意评骘,且叙论焉。后以此本得名京师。世之谈古文家者,皆以余独宗仰归氏,得桐城姚姬传氏类纂之绳墨,争欲观其钞本。邑子杜君仲丹,欲借此本刊刻行之,余弗许也。盖近时为古文以仿归氏,故喜为闲情眇状,摇曳其声,以取恣媚,以为归氏学史之遗,而文章始衰矣。余是以有《史记》别钞之选,欲正之也。韩子云:文无定体,惟其是而已。又曰:辞不备,不可以成文。又曰: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后百余年,宋有欧阳子,宗韩子为古文,而风神独妙,又非韩之所有。余以身居野逸,为文不免类欧,且喜且惭!归氏特与我同此性质耳,焉可为天下倡乎?欧有旧本韩文,珍之如异宝,而为文辄不类之,真豪杰矣,是可师也。余拟刊《史记》本,此姑置之,世有知古文之道者,虽不喜归氏可也。同治八年秋八月中秋前之六日,柈湖乐生翁记尾。

张裕钊

张裕钊,清,武昌人,字濂卿。道光举人,官内阁中书。主讲武昌经心书院,工古文,受知于曾国藩。有《濂亭文钞》。

答吴挚甫书

春间奉到往岁除夕惠书,承示已改官畿甸,将以儒者之学泽我民萌。敬贺!敬贺!六月初旬,李佛笙太守复递到三月晦一函,适裕钊有悼亡之戚,先期归里—昔,始来鄂城,匆匆未及报。所需姚氏评点《汉书》,一时未遑钞寄,请以异日可耳。

来书过以文字见推,且虚怀谘度,谆谆无巳。裕钊则何足以知此?虽然,既承下问,不敢不竭其愚。古之论文者曰,文以意为主,而辞欲能副其意,气欲能举其辞。譬之车然,意为之御,辞为之载,而气则所以行也。欲学古人之文,其始在因声以求气,得其气,则意与辞往往因之而并显,而法不外是也。是故挈其一而其余可以绪引也。盖曰意、曰辞、曰气、曰法,之数者,非判然自为—事,常乘乎其机,而混同以凝于一,惟其妙之一出于自然而已。自然者,无意于是而莫不备至,动皆中乎其节,而莫或知其然,日星之布列,山川之流峙是也。宁惟日星山川,凡天地之间之物之生而成文者,皆未尝有见其营度而位置之者也,而莫不蔚然以炳,而秩然以从。夫文之至者,亦若是焉而已。观者因其既成而求之,而后有某者某者之可言耳。夫作者之亡也久矣,而吾欲求至乎其域,则务通乎其微。以其无意为之而莫不至也,故必讽诵之深且久,使吾之声气与古人合于无间,然后能深契自然之妙,而究极其能事。若夫专以沉思力索为事者,固时亦可以得其意,然与夫心凝形释,冥合于言议之表者,则或有间矣。故姚氏暨诸家因声求气之说,为不可易也。

吾所求于古人者,由气而通其意,以及其辞与法,而喻乎其深。及吾所自为文,则一以意为主,而辞、气与法胥从之矣。阁下以为然乎?阁下谓“若中气弱,讽诵久则气不足载其辞”,裕钊迩岁亦正病此。往在江宁,闻方存之云:“长老所传,刘海峰绝丰伟,日取古人之文纵声读之;姚惜抱则患气羸,然亦不废哦诵,但抑其声,使之下耳。”是或亦一道乎?裕钊比所遇多乘舛,又迫忧患,于此事恐终无所就。阁下才高而志远,年盛而气锐,它日必能绍邑中诸老盛业,用敢进其粗有解于文事者,以为涓埃之裨。惟亮察。不宣。

答刘生书

晓堂足下。早春承寄示文数首,入秋又得手书,勤拳恳至,足下之用心,何其近古人也。足下诸文,所为《尊君事略》,最肫挚可爱,《读老子》中一段词甚高,闯然入古人之室矣;前幅微觉用力太重,少自然之趣。他文识议,并超出凡近,而亦时不免病此。

夫文章之道,莫要于雅健。欲为健而厉已甚,则或近俗。求免于俗而务为自然,又或弱而不能振。古之为文者,若左丘明、庄周、荀卿、司马迁、韩愈之徒,沛然出之,言厉而气雄,然无有一言一字之强附而致之者也,措焉而皆得其所安。文惟此最为难。知其难也,而以意默参于二者之交,有机焉以寓其间,此固非朝暮所能企,而亦非口所能道。治之久,而一旦悠然自得于其心,是则其至焉耳。至之之道无他,广积而精,熟讽而湛思。舍此则未有可以速化而袭取之者也。

吾告子,止于是矣。夫文之为事,至深博,而裕钊所及知者,止于是;其所不及知者,不敢以相告也。以足下之才,循而致之以不倦,他日必卓有所就。此乃称心而言,非相誉之辞也,足下勿以疑而自沮焉可也。足下文,知友中多求观者,故且欲留此,俟他日再奉还耳。惟亮察。不宣。

吴汝纶

吴汝纶,清,桐城人,字挚甫。同治进士,久客曾国藩、李鸿章幕,掌奏议,官冀州知州。光绪末,充北京大学堂总教习,游日本,考察教育制度,后称病引归。汝纶博通时务,工古文辞,为桐城派之后劲。有《东游丛录诗文集》。

与姚仲实书

大著匆匆读竟,所附记者,大抵得于所闻,非有心得相益。文事利病,亦有不必人言,徐乃自知者,从此不懈,所诣必日进。桐城诸老,气清体洁,海内所宗,独雄奇瑰玮之境尚少。盖韩公得扬、马之长,字字造出奇崛;欧阳公变为平易,而奇崛乃在平易之中。后儒但能平易,不能奇崛,则才气薄弱,不能复振,此一失也。曾文正公出而矫之,以汉赋之气运之,而文体一变,故卓然为一代大家。近时张廉卿,又独得于《史记》之谲怪,盖文气雄俊不及曾,而意思之恢诡,辞句之廉劲,亦能自成一家。是皆由桐城而推广,以自为开宗之一祖,所谓有所变而后大者也。说道说经,不易成佳文,道贵正而文者,必以奇胜;经则义疏之流畅、训诂之繁琐,考证之该博,皆于文体有妨,故善为文者,尤慎于此。退之自言执圣之权,其言《道止》、《原性》、《原道》等三篇而已。欧阳辨《易》论《诗》诸篇,不为绝盛之作,其他可知。至于常理凡语,涉笔即至者,用功深则不距自远,无足议也。

答严几道书

来示谓新旧二学,当并存具列,且将假自他之耀以祛蔽揭翳,最为卓识。某前书未能自达所见,语辄过当。本意谓中国书籍猥杂,多不足行远;西学行,则学人目力,夺去太半,益无暇浏览向时无足轻重之书。而姚选古文,则万不能废,以此为学堂必用之书,当与六艺并传不朽也!若中学之精美者,固亦不止此等。往时曾太傅言:“六经外有七书,能通其一,即为成学。七者兼通,则间气所钟,不数数见也!”七书者:《史记》、《汉书》、《庄子》、《韩文》、《文选》、《说文》、《通鉴》也。某于七书皆未致力,又欲妄增二书:其一姚公此书,余一则曾公《十八家诗钞》也。但此诸书,必高材秀杰之士乃能治之!若资性平钝,虽无西学,亦未能追其涂辙。独姚选古文,即西学堂中亦不能弃去不习;不习,则中学绝矣。世人乃欲编造俚文以便初学,此废弃中学之渐,某所私忧而大恐者也。区区妄见,敬以奉质。

别纸垂询数事,某浅学,不足仰副明问,谨率陈臆说,用备采择。欧洲文字,与吾国绝殊,译之似宜别创体制,如六朝之人译佛书,其体全是特创。今不但不宜袭用中文,亦并不宜袭用佛书。窃谓以执事雄笔,必可自我作古。又妄意彼书固自有体制,或易其辞而仍其体,似亦可也。不通西文,不敢意定,独中国诸书,无可仿效耳。来示谓:‘行文欲求尔雅,有不可阑入之字,改窜则失真,因仍则伤洁,此诚难事。’鄙意:与其伤洁,毋宁失真。凡琐屑不足道之事不记何伤!若名之为文,而俚俗浅鄙,荐绅所不道,此则昔之知言者无不悬为戒律,曾氏所谓‘辞气远鄙’也。文固有化俗为雅之一法,如左氏之言“马矢”,庄生之言“矢溺”,公羊之言“登来”,太史之言“夥颐”。在当时固皆以俚语为文,而不失为雅。若范书所载“铁胫”、“尤来”、“大枪”、“五楼”、“五蟠”等名目,窃料太史公执笔,必皆芟薙不书。不然,胜、广、项氏时,必多有俚鄙不经之事,何以《史记》中绝不一见?如今时鸦片馆等比,自难入文,削之似不为过。傥令为林文忠作传,则烧鸦片一事,固当大书特书,但必叙明源委,如史公之记平准,班氏之叙《盐铁论》耳,亦非一切割弃,至失事实也。姚郎中所选文,似难为继,独曾文正《经史杂钞》能自立一帜,王、黎所续,似皆未善。国朝文字,姚春木所选《国朝文录》,较胜于廿四家。然文章之事,则姚郎中之后,止梅伯言、曾太傅,及近日武昌张廉卿数人而已,其余盖皆自也。来示谓‘《欧洲国史略》似中国所谓长篇、纪事本末等比’,然则欲译其书,即用曾太傅所称叙记、典志二门,似为得体。此二门,曾公于姚郎中所定诸类外,特建新类,非大手笔不易办也。欧洲纪述名人,失之过详,此宜以迁、固史法裁之。文无剪裁,专以求尽为务,此非行远所宜。中国间有此体,其最著者,则孟坚所为《王莽传》,若《穆天子》、《飞燕》、《太真》等传,则小说家言,不足法也。欧史用韵,今亦以用韵译之,似无不可,独雅词为难耳。中国用韵之文,退之为极诣矣。私见如此,未审有当否?不具。

朱一新

朱一新,清,义乌人,字鼎甫,号蓉生。光绪进士,官至监察御史,乞归。掌教广雅书院,课诸生以经史文理有用之学。所著《无邪堂答问》,即为院中答诸生之作,其言多适而切至,为后学指示门径之一要籍。又有诗文杂著若干卷。

论古文 无邪堂答问,下同

问桐城派为古文正宗,与南丰之原本经术同否?然初学每苦其冲淡。《古文辞类纂》流别甚精,其斥《萧选》为破碎,允否?《骈体文钞》谓凡文必偶,欲引学者由骈以复古,有所矫而言否?

答:桐城名学八家,实则祖欧阳而祢震川,高者间法《史记》〔姚郎中、梅郎中往往有之〕。但法其隽峭者多,雄伟者少,归太仆之家法固如是也。宋文惟介甫最高而最难学〔李安溪谓古文韩公之后,惟介甫得其法是也〕。次则南丰,源出匡、刘,渊懿质厚,南宋人多效之,朱子尤为具体,而稍缓弱〔叶水心亦工,近时龙翰臣多效之〕。震川兼师欧、曾,然不逮南丰之厚实,虽时代为之,亦由经术浅深之异耳。桐城冲淡,乃其佳处。文境惟冲淡最难,但未学雄奇,专学冲淡,易流薄弱〔若吴仲伦辈多如此〕,桐城之不能为班、马、韩、柳者亦以此。马虽不能至,而其向往恒在斯。班则步趋者寡,惟曾文正善蓄气势,实深于班史者,故其文能救桐城末流之失〔刘霞仙《养晦堂集》亦可诵〕。望溪论文之旨曰‘言有序,言有物。有序要矣,有物尤要,非多读书而明于事理不能也’。桐城之文有序者多,其有物者,方、姚而外,惟刘海峰、管异之、鲁通甫、曾文正诸家〔海峰经术尚浅,才气独盛,卷首论多奇辟,而言之太尽,古人不欲尽言者,盖有深意存焉,海峰未之思耳,其论文则佳。管、鲁文善论事势,姚硕甫亦主经世,而文不工,盖为公牍所累,与蓝鹿州略同〕,余不多得。微特不逮古人,视国初汪、魏二家,亦往往瞠乎其后〔钝翁湛深经术,瓣香南丰,文自精实,三魏文皆有理致(如里言偶书诸编,时有见道之言,杂记中论文亦造微),叔子笔势尤雄放,其论事叙事之作,多得史迁遗意(易堂九子、邱邦士、彭躬庵亦佳,邦士笔力拗折,微嫌其碎,躬庵真气涌溢,虽辞多愤激,足见性情之厚),国初三家并称,惟雪苑蚤卒,根柢逊于汪、魏,而识解特超,才高固不可及(雪苑《与任王谷论文书》谓文之旨,全在裁制,当其闲漫织碎处,反宜动色而陈。至大议论人人能解者,不过数语发挥,便当控驭,归于含蓄。其言固是,然闲漫织碎处过多,易落稗官窠臼。邵子湘、袁简斋辈每喜为之,此不善学《史记》之过也。震川固不至此,而亦间有过碎处,吴南屏诸人专师一家,易犯此弊,盖无大气以举之故耳)。其次则西溟、竹垞,皆善学北宋,余如尺木、惕甫诸人,佳者尚不少,可依类以求也。近时龚定庵、魏默深,纵横学《国策》,廉悍学韩非,颇足补桐城之所未逮。龚胜于魏,而伪体尤多(定庵才气一时无两,好为深湛之思,而中周秦诸子之毒,有时为彼教语,亦非真有得于彼教,聊以佐其荡肆而已,刻深峭厉,既关性情,荡检逾闲,亦伤名教,学之颇多流弊。魏氏虽不及其精深,尚未至如其横决)。大抵不由唐宋、专摹秦汉者,弊每坐此。明七子诗可读,而文不尽可读,以诗学真唐人,文学伪秦汉耳(王、李并称,弇洲读书多而才雄,非李所及。沧溟喜为诘屈,而鲜精义。明人织碎之弊,多自沧溟开之)。文不法六经,而法诸子,已属次乘。故词胜不如意胜,意胜不如理胜。理其干也,意其枝也,词其叶也,三者具而后可以成文。为伪体者,理不足而欲以奇胜,是为霸才,历代皆有之,不如是,不足见天地之大也。近人为汉学者,好诋八家,而文多冗沓,惟汪容甫、戴东原独工。东原本学八家,困于考据,未极其才。容甫酝酿较深,笔敛而不敢纵,故雅洁而醲戫。但文得苍莽雄俊之气者贵。专效此体,则边幅易窘。或谓由此可上窥魏晋,合骈、散而为一,是也。惟魏晋文气疏宕。容甫如深闺名媛,举止矜贵,所乏者林下风耳。至其叙事诸作,并未改八家面目,而故为大言,卑视韩、柳,此乃英雄欺人,学者毋为所吓〕。若姚氏斥萧《选》为破碎,是固有之。萧《选》综周、秦以下之作,体制不同,有雄伟者,有啴缓者,要莫不有浓戫之味。桐城所短,乃正在此,亦不必是丹非素也。古人本不分骈、散。东汉以后,骈文之体格始成。唐以后,古文之名目始立,流别虽殊,波澜莫二。李氏志在复古,斯选绝精,其自制文,亦多上法东京,力宗崔、蔡。骈文境界之最高者(《养一斋集》非自定,故甚芜杂,西京之文,莫盛于两司马,史公源出《左》、《国》,长卿源出《诗》、《骚》,皆以气为之主,气有毗阳、毗阴之分,故其文一纵一敛,一疏一密,一为散体之宗,一为骈体之宗,皆文家之极轨。班、扬多学相如,崔、蔡学班、扬,而气已渐薄,遂成骈、偶之体矣),第初学先知骈、散之分,乃能知骈、散之合。诸生课艺,间有不古不今,绝无文律者,未必非学步邯郸有以误之。若李氏之言,固非矫也〔有阳则有阴,有奇则有偶,此自然之理。古文参以排偶,其气乃厚。马、班、韩、柳皆如此,今人亦莫不然,日由之而不知耳。然非骈四俪六之谓,凡文必偶,意虽是而语稍过,若《研经室集》诸论则偏矣。国朝古文选本,通行者如《二十四家文钞》、《湖海文传》之类,均不佳。李氏、姚氏皆有《国朝文录》,李不及姚,姚选颇得因文见道之旨,论与书取舍尤不苟,惟序跋所取未精。李选未免学究气,亦未免乡曲之私,然采摭颇富,诸集少传本者,藉此可见崖略〕。

论骈文

问:骈文导源汉、魏,固不规规于声律对偶。百三家时有工拙,惟徐、庾能华而不靡,质而不腐。取法贵上,似当以风骨为主。骈体正宗多作棘吻语。文之古与不古,当论气格,虽有拗句,亦行乎不得不行,何诸家有未尽然耶?陈检讨浑成富健,尤西堂倾筐倒篋,要非俭腹所能。洪北江气极畅茂,吴圣征稍觉婉弱,而曾选乃首西河。西河正多棘吻,窃昧于从入矣。愿略举学骈文之要。

答:骈文萌芽于周秦,具体于汉魏,沿及初唐,袭其体制,韩、柳复古,斯道寖微,至宋而体格一变矣。天地之道,有奇必有偶。周秦诸子之书,骈散互用,间多协韵。六经亦然。西京扬、马诸作,多用骈偶,皆已开其先声。顾时代递降,体制亦复略殊。同一骈偶也,魏晋与齐、梁异,齐梁与初唐异。同一初唐、齐、梁也,徐、庾与任、沈异,四杰与燕、许异〔六朝文气骫骳,自是衰世之作,但学骈体不能不宗之。汉文为骈俪之主,崔、蔡诸公体格已成,建安近东汉,西晋近建安,故魏晋自为一类,东晋与刘宋自为一类。永明以后,益趋繁缛,至萧梁诸帝王之作,而靡丽极矣。文章关乎运会,东汉清刚简质,适如东京风尚;建安藻绘而雄俊,魏武偏霸,才力自与六代不同;晋、宋力弱,特多韵致,亦由清谈之故,其体较疏,犹有东汉遗意,至永明则变而日密。故骈文之有任、沈,犹诗家之有李、杜也。李存古意,杜开今体,任、沈亦然。任体疏,沈体密,梁、陈尤密,遂日趋于绮靡,惟北朝文体稍正,而不为南朝所重,北人亦自愧弗如,盖是时群以繁丽相尚也。物极必反,至徐、庾而清气渐出,庾尤清于徐,遂为骈文大宗。六朝文如干令升、范蔚中,诗如左太沖、陶靖节、鲍明远,皆不为风气所囿,故可贵也〕。徐、庾清新富丽,诚为骈文正轨,然已渐趋便易,厥后变而为四杰,再变而为燕、许,又变而为义山,又变而为宋人。故义山者,宋人之先声也〔宋人章奏多法陆宣公,宣公降格以从时,源亦出于东汉〕。宋人名骈文曰四六,其名亦起于义山〔见樊南《甲乙集自序》〕。四字六字相间成文,宋齐以下乃如此。其对偶亦但取意义联贯,并不以骈四俪六、平仄相间为工。永明以前,本无四声之说,要其节奏自然,初无所为色棘也。六朝、初唐语虽裂积,未有生吞活剥之弊,至宋而此风始盛〔此不可学,宋文佳处不在此〕。然宋文之佳者,固自不可磨灭,飞书驰檄,其体最宜〔彭文勤有《宋四六选》,其自作经进文亦多类此,体格虽卑,取其易晓〕。国朝古文不竞〔佳者未及唐荆川、宋景濂,毋论遗山、道园之上,赖有桐城一派,正法眼藏,犹未尽绝耳。荆川为明文之冠,景濂根柢深厚,未出山时尤胜。近人学《史》、《汉》、八家,往往为其所缚,学周秦诸子,又往往为其所溺。景濂兼学二者,而无二者之弊,虽亦有肤沓之词,为明台阁体滥觞,然精邃处固非后来所及。国朝古文多规抚震川,震川洁净精微,荆川则兼雄奇博大,才尤高、学尤博也〕,而工骈文者独多,胡稚威、洪稚存、汪容甫、孔巽轩、邵叔宁、董方立诸人其最也。陈、吴为应酬文所累〔明末四公子,以王、谢子弟自拟,其年濡染家学,南史最熟,文亦如之,其摹仿邺下诸作,虽嫌太似,而功力甚深。刻全集时,乃以此入于古文,遂为程叔恭注本所遗。其年古文不入格,独此数篇为佳,曾选取之是也。榖人自是清才,体格太弱,汪、洪并称,洪不逮汪之厚,汪不逮洪之奇,洪文疏纵,汪文狷洁,邵文清简,皆可想见其为人〕。西堂熟于《骚》、《选》,拟《骚》及游戏文独工,虽或有伤大雅,以之启发初学则可〔袁简斋才笔纵放,胜于荔裳诸人,惟根柢不深,偶用古语,多成赘疣。若修于忠肃庙碑之类,故是杰作(庙碑用辨难之体,虽非古法,犹或可为,若吴巢松《祭吴季子文》亦用之,则误甚)。曾选之佳者,尚有刘圃三、王芥子、孙渊如、吴山尊、彭甘亭、刘芙初、吴巢初、乐莲裳诸人。甘亭选学最深,亦颇为选所累,挦撦太多,真气不出。要是骈文正宗,芙初、巢初诸人,婉约峭蒨,致足赏心,而文气已薄。孙、王才高,未竟其所学也(文章未论工拙,先论雅俗,如莲裳《答王痴山书》有云:眼与碧疏,意将红断,欲学齐、梁,乃落俗调,凡此皆可类推)〕。曾选之首西河,盖以时代为次。西河不以骈文名,而颇合六朝矩矱,整散兼行,并非钩棘〔如《沈云英传》,入后人手,易为呕哕恶语,此独无之。《平滇颂》,用唐人李元宾、吕和叔文体,锻炼未纯,而笔力高迈〕,惟才力薄弱者苟欲为此,易至举鼎绝膑,不若效徐、庾、义山一派,可免举止羞涩也〔曾选中,如郭频迦诸人,故为拗体,笔意似雅,边幅甚窘。此外若王仲瞿,虽有奇气,乃野狐禅。姚复庄欲开生面,亦颇犯此弊〕。骈文自当以气骨为主,其次则词旨渊雅,又当明于向背断续之法。向背之理易显,断续之理则微。语语续而不断,虽悦俗目,终非作家〔公牍文字如笺、奏、书、启之类,不得不如此,其体自义山开之〕。惟其藕断丝连,乃能迴肠荡气。骈文体格已卑,故其理与填词相通〔文与诗异流而同源,骈文尤近于诗,倚声亦诗之余也。风雅本性情之事,惟深于情者乃可为诗,特用情有邪正之不同,温柔敦厚诗教也,缘情绮靡非诗教也。至如雍容揄扬之作,铿锵镗鞳之词,源出于颂,别是一格。以骈文论,则曾选中刘圃三最工此〕。潜气内转,上抗下坠,其中自有音节,多读六朝文则知之〔四杰用俳调,故与此异,燕许尚皆如此,至中唐后而始变〕。国朝精于此者,惟稚威、叔宁、汪、洪诸家亦时有之。巽轩以下文虽工,而此意则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