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各家名文序
古文十七家之选既竟,或叩之曰:子此卷以人为主,于吾国古文大家之源流,可云得其要略矣。然而历代各家之文笔,其名贵一世者,今皆以不在前选家数之内,一切摒弃,岂不缺漏之甚乎?谨应之曰:诚然。于是复援诸子理学等编之例,更立此卷,以文为主,不限家数,与前选互为经纬,相辅而行,约得百首。虽其中所录之作,别无奇篇秘籍,以资博览;然昔人有言,譬之日月,虽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盖文若此类者,今固不得而去也。综而论之,此卷所录,其作者不拘一派,其文体不拘骈散。从其义类而为名,则有忠义感愤之言,有仁孝悲悯之辞,有达人闲适之篇,亦有才士瑰丽之作。或以事理胜,或以气势胜,或动人在委曲入情,或得趣在自然成文。要之载事辨理,陶情养志,期立言于不朽,尽感化之能事,与彼十七家者固无异道。是卷虽局于篇幅,不能求备,而又不能竟废,学者亦可由是而得其用心之方矣 〔案:是卷托始于宋玉者,以宋玉以前之作,皆属于经史诸子之类,不容采入。又以前选十七家,托始于屈原。屈、宋同时为师弟,尤便于两卷互考,而详究斯文之原本。其画断于范仲淹者,则以南宋而后,其文章虽不乏一世传诵之作,然细案其辞气,大率明畅有余而浑厚不足。及推其为用,则启迪者多,而陶养居少,故不足以尽文章感化之能事。盖由时代为之,最难勉强者。今从严不录。若本编《论文》、《小说》两卷,则于宋以后之作,采取较多。学者可合观之,斯源流详备矣〕。
宋玉
宋玉,周,战国楚人,屈平弟子。为大夫。平既放逐,玉作《九辩》招魂,述其志而哀其命。又有《神女》、《高唐赋》、《对楚王问》等篇,皆寓言托兴之作。楚辞之尤佳者。
九辩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泬寥兮,天高而气清;寂漻兮,收潦而水清。憯凄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怆怳悢兮,去故而就新。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寞而无声。雁雍雍而南游兮,鹍鸡啁唽而悲鸣。独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时亹亹而过中兮,蹇淹留而无成。
悲忧贫蹙兮独处廓,有美一人兮心不绎。去乡离家兮徕远客,超逍遥兮今焉薄?专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奈何!蓄怨兮积思,心烦憺兮忘食事。愿一见兮道余意,君之心兮与余异。车既驾兮朅而归,不得见兮心伤悲。倚结兮长太息,涕潺湲兮下沾轼。慷慨绝兮不得,中瞀乱兮迷惑。私自怜兮何极?心怦怦兮谅直。
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凛秋。白露既下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去白日之昭昭兮,袭长夜之悠悠。离芳蔼之方壮兮,余萎约而悲愁。秋既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严霜。收恢台之孟夏兮,然欿傺而沈藏。叶菸邑而无色兮,枝烦挐而交横。颜淫溢而将罢兮,柯彷佛而委黄。萷櫹槮之可哀兮,形销铄而瘀伤。惟其纷糅而将落兮,恨其失时而无当。揽辔而下节兮,聊逍遥以相佯。岁忽忽而遒尽兮,恐余寿之弗将。悼余生之不时兮,逢此世之俇攘。澹容与而独倚兮,蟋蟀鸣此西堂。心怵惕而震荡兮,何所忧之多方?仰明月而太息兮,步列星而极明。
窃悲夫蕙华之曾敷兮,纷旖旎乎都房!何曾华之无实兮,从风雨而飞飏!以为君独服此蕙兮,羌无以异于众芳。闵奇思之不通兮,将去君而高翔。心闵怜之惨凄兮,愿一见而有明。重无怨而生离兮,中结轸而增伤。岂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门以九重。猛犬狺狺而迎吠兮,关梁闭而不通。皇天淫溢而秋霖兮,后土何时而得漧!块独守此无泽兮,仰浮云而永叹。
何时俗之工巧兮,背绳墨而改错!却骐骥而不乘兮,策驽骀而取路。当世岂无骐骥兮,诚莫之能善御。见执辔者非其人兮,故驹跳而远去。凫雁皆唼夫梁藻兮,凤愈飘翔而高举。圆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钅且铻而难入。众鸟皆有所登栖兮,凤独遑遑而无所集。愿衔枚而无言兮,尝被君之渥洽。太公九十乃显荣兮,诚未遇其匹合。谓骐骥兮安归?谓凤凰兮安栖?变古易俗兮世衰,今之相者兮举肥。骐骥伏栖而不见兮,凤皇高飞而不下。鸟兽犹知怀德兮,何云贤士之不处?骥不骤进而求服兮,凤亦不贪饣委而妄食。君弃远而不察兮,虽愿忠其焉得?欲寂漠而绝端兮,窃不敢忘初之厚德。独悲愁其伤人兮,冯郁郁其何极?
霜露惨凄而交下兮,心尚幸其弗济。霰雪雰糅其增加兮,乃知遭命之将至。愿徼幸而有待兮,泊莽莽与野草同死。愿自直而径往兮,路壅绝而不通。欲循道而平驱兮,又未知其所从。然中路而迷惑兮,自压按而学诵。性愚陋以褊浅兮,信未达乎从容。窃美申包胥之气盛兮,恐时世之不同。何时俗之工巧兮,灭规矩而改凿?独耿介而不随兮,愿慕先圣之遗教。处浊世而显荣兮,非余心之所乐。与其无义而有名兮,宁穷处而守高。食不媮而为饱兮,衣不苟而为温。窃慕诗人之遗风兮,愿托志乎素餐。蹇充倔而无端兮,泊莽莽而无垠。无衣裘以御冬兮,恐溘死不得见乎阳春。
靓杪秋之遥夜兮,心缭悷而有哀。春秋逴逴而日高兮,然惆怅而自悲。四时递来而卒岁兮,阴阳不可与俪偕。白日蜿晚其将入兮,明月销铄而减毁。岁忽忽而遒尽兮,老冉冉而愈弛。心摇悦而日幸兮,然怊怅而无翼。中憯恻之凄怆兮,长太息而增欷。年洋洋以日往兮,老廖廓而无处。事亹亹而觊进兮,蹇淹留而踌躇。
何汜滥之浮云兮,猋壅蔽此明月!忠昭昭而愿见兮,然霠噎而莫达。愿皓日之显行兮,云蒙蒙而蔽之。窃不自料而愿忠兮,或黕点而污之。尧舜之抗行兮,瞭冥冥而薄天。何险巇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彼日月之照明兮,尚黯黮而有瑕。何况一国之事兮,亦多端而胶加。被荷禂之晏晏兮,然潢洋而不可带。既骄美而伐武兮,负左右之耿介。憎愠怆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农夫辍耕而容与兮,恐田野之芜秽。事绵绵而多思兮,窃悼后之危败。世雷同而炫曜兮,何毁誉之昧昧!今修饰而窥镜兮,后尚可以窜藏。愿寄言夫流星兮,羌儵忽而难当。卒壅蔽此浮云兮,下暗漠而无光。
尧舜皆有所举任兮,故高枕而自适。谅无怨于天下兮,心焉取此怵惕?乘骐骥之浏浏兮,驭安用夫强策。谅城郭之不足恃兮,虽重介之何益。邅翼翼而无终兮,忳惛惛而愁约。生天地之若过兮,功不成而无效。愿沈滞而不见兮,尚欲布名乎天下。然潢洋而不遇兮,直怐愗而自苦。莽洋洋而无极兮,忽翱翔之焉薄。国有骥而不知乘兮,焉皇皇而更索。宁戚讴于车下兮,桓公闻而知之。无伯乐之善相兮,今谁使乎誉之。罔流涕以聊虑兮,惟著意而得之。纷纯纯之愿忠兮,妒被离而障之。愿赐不肖之躯而别离兮,放游志乎云中。乘精气之抟抟兮,骛诸神之湛湛。骖白霓之习习兮,历群灵之丰丰。左朱雀之茇茇兮,右苍龙之躍躍。属雷师之阗阗兮,通飞廉之衙衙。前轻辌之锵锵兮,后辎乘之从从。载云旗之委蛇兮,扈屯骑之容容。计专专之不可化兮,愿遂推而为臧。赖皇天之厚德兮,还及君之无恙。
对楚王问
楚襄王问于宋玉曰:“先生其有遗行与?何士民众庶不誉之甚也?”
宋玉对曰:“唯,然,有之。愿大王宽其罪,使得毕其辞。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故鸟有凤而鱼有鲲。凤皇上击九千里,绝云霓,负苍天,翱翔乎杳冥之上,夫蕃篱之,岂能与之料天地之高哉!鲲鱼朝发昆仑之墟,曝鳍于碣石,暮宿于孟诸,夫尺泽之鲵,岂能与之量江海之大哉!故非独鸟有凤而鱼有鲲也,士亦有之。夫圣人瑰意琦行,超然独处,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为哉?”
邹阳
邹阳,汉,临淄人。景帝时,与枚乘、严忌仕吴,以文辞知名。吴王阴有邪谋,上书谏,不听。去之梁,从孝王游。为羊胜等所谮,下狱。上书自陈,王出之,待为上客。
狱中上梁王书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昔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太白食昴,昭王疑之。夫精变天地而信不谕两主,岂不哀哉!今臣尽忠竭诚,毕议愿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悟也。愿大王孰察之。
昔玉人〔《史记》作卞和〕献宝,楚王诛之;李斯竭忠,胡亥极刑。是以箕子阳狂,接舆避世,恐遭此患也。愿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毋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臣闻比干剖心,子胥鸱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愿大王孰察,少加怜焉!
语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故樊於期逃秦之燕,借荆轲首以奉丹事;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于志,慕义无穷也。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而为燕尾生;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何则?诚有以相知也。
苏秦相燕,人恶之燕王,燕王按剑而怒,食以。白圭显于中山,人恶之魏文侯,文侯赐以夜光之璧。何则?两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岂移于浮辞哉?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司马喜膑脚于宋,卒相中山;范雎摺胁折齿于魏,卒为应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交,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徐衍负石入海。不容身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于道路,穆公委之以政;宁戚饭牛车下,桓公任之以国。此二人岂素宦于朝,借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感于心,合于意,坚如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
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昔鲁听季孙之说而逐孔子,宋信子冉〔史作子罕〕之计而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何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是以秦用戎人由余,而霸中国;齐用越人子臧,而强威宣。此二国岂拘于俗,牵于世,系奇〔史作阿〕偏之辞哉?公听并观,垂明当世。故意合则胡越为兄弟,由余、子臧是矣;不合则骨肉为仇敌,朱、象、管、蔡是矣。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明,后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侔,三王易为比也。
是以圣王觉寤,捐子之之心,而不说田常之贤,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故功业覆于天下,何则?欲善无厌也。夫晋文亲其仇,而强伯诸侯;齐桓公用其仇,而一匡天下。何则?慈仁殷勤,诚嘉于心,不可以虚辞借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兵强天下,而卒车裂之。越用大夫种之谋,禽劲吴而伯中国,遂诛其身。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今人主诚能去骄傲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堕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则桀之犬可使呔尧,而跖之客可使刺由,何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荆轲之湛七族,要离燔妻子,岂足为大王道哉?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路,众莫不按剑相眄者,何则?无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轮囷离诡,而为万乘器者,何也?以左右先为之容也。故无因而至前,虽出随珠、和璧〔史作随侯之珠、夜光之璧〕,秪足结怨而不见德。故有人先游,则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今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羸,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怀龙逄、比干之意〔史有欲尽忠当世之君〕,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神,欲开忠于当世之君〔史作欲开忠信,辅人主之治〕,则人主必袭按剑相眄之迹矣。是使布衣之士,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之上,而不牵乎卑辞之语,不夺乎众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史有“嘉”字〕之言以信荆轲之说,而匕首窃发;周文猎泾渭,载吕尚而归,以王天下。秦信左右而亡,周用乌集而王,何则?以其能越拘挛之语,驰域外之议,独观乎昭旷之道也。今人主沉于谄谀之辞,牵帷墙之制,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皂,此鲍焦所以愤于世〔史有而不留富贵之乐〕也。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私污义;砥厉名号者,不以利伤行。故里名胜母,曾子不入;邑号朝歌,墨子回车。今欲使天下廖廓之士,笼于威重之权,胁于位势之贵,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有伏死堀穴岩薮之中耳,安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
枚乘
枚乘,汉,淮阴人,亦称枚叔。景帝时仕吴,上书陈吴王;不纳,去之梁,孝王尊为上客。武帝时,乘年已老,以安车蒲轮征之,道卒。尝作《七发》,后人仿为甚多,然未有及之者。乘与邹阳之文,皆尚排偶,为六朝文体之滥觞。惟气势则皆雄伟,饶有先秦诸子之遗风焉。
奏吴王书
臣闻得全者全昌,失全者全亡。舜无立锥之地,以有天下;禹无十户之聚,以王诸侯;汤武之土,不过百里,上不绝三光之明,下不伤百姓之心者,有王术也。故父子之道,天性也。忠臣不避重诛以直谏,则事无遗策,功流万世。臣乘愿披腹心而效愚忠,惟大王少加意念恻怛之心于臣乘言。
夫以一缕之任,系千钧之重,上悬无极之高,下垂不测之渊,虽甚愚之人,犹知哀其将绝也。马方骇,鼓而惊之;系方绝,又重镇之;系绝于天,不可复结,坠于深渊,难以复出。其出不出,间不容发。能听忠臣之言,百举必脱。必若所欲为,危于累卵,难于上天。变所欲为,易于反掌,安于泰山。今欲极天命之上寿,敝无穷之乐,究万乘之势,不出反掌之易,居泰山之安,而欲乘累卵之危,走上天之难,此愚臣之所以为大惑也。
人性有畏其景而恶其迹者,却背而走,迹愈多,景愈疾,不知就阴而止,景灭迹绝。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欲汤之沧,一人炊之,百人扬之,无益也,不如绝薪止火而已。不绝之于彼,而救之于此,譬犹抱薪而救火也。养由基,楚之善射者也,去杨叶百步,百发百中;杨叶之大,加百中焉,可谓善射矣!然其所止,百步之内耳。比于臣乘,未知操弓持矢也。福生有基,祸生有胎;纳其基,绝其胎,祸何自来?
泰山之溜穿石,单极之绠断干。水非石之钻,索非木之锯,渐靡使之然也。夫铢铢而称之,至石必差;寸寸而度之,至丈必过;石称丈量,径而寡失。夫十围之木,始生如蘖,足可搔而绝,手可擢而抓,据其未生,先其未形也。磨砻砥砺,不见其损,有时而尽;种树畜养,不见其益,有时而大;积德累行,不知其善,有时而用;弃义背理,不知其恶,有时而亡。臣愿大王孰计而身行之,此百世不易之道也。
七发
楚太子有疾,而吴客往问之,曰:“伏闻太子玉体不安,亦少间乎?”太子曰:“惫!谨谢客。”客因称曰:“今天下安宁,四宇和平。太子方富于年。意者:久耽安乐,日夜无极。邪气袭逆,中若结。纷屯澹淡,嘘唏烦酲。惕惕怵怵,卧不得瞑。虚中重听,恶闻人声。精神越渫,百病咸生。聪明眩曜,悦怒不平。久执不废,大命乃倾。太子岂有是乎?”太子曰:“谨谢客!赖君之力,时时有之,然未至于是也。”客曰:“今夫贵人之子,必宫居而闺处,内有保母,外有傅父,欲交无所。饮食则温淳甘膬,脭醲脆厚。衣裳则杂遝曼煖,燂烁热暑。虽有金石之坚,犹将销铄而挺解也,况其在筋骨之间乎哉?故曰:纵耳目之欲,恣支体之安者,伤血脉之和。且夫出舆入辇,命曰蹶痿之机;洞房清宫,命曰寒热之媒;皓齿蛾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醲,命曰腐肠之药。今太子肤色靡曼,四支委随,筋骨挺解,血脉淫濯,手足堕窳。越女侍前,齐姬奉后,往来游宴,纵恣于曲房隐间之中。此甘餐毒药,戏猛兽之爪牙也。所从来者至深远,淹滞永久而不废,虽令扁鹊治内,巫咸治外,尚何及哉!今如太子之病者,独宜世之君子,博见强识,承问语事,变度易意,常无离侧,以为羽翼。淹沈之乐,浩唐之心,遁佚之志,其奚由至哉。”太子曰:“诺。病己,请事此言。”
客曰:“今太子之病,可无药石针刺灸疗而已,可以要言妙道说而去也。不欲闻之乎?”太子曰:“仆愿闻之。”
客曰:“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中郁结之轮菌,根扶疏以分离。上有千仞之峰,下临百丈之溪。湍流溯波,又澹淡之。其根半死半生。冬则烈风、漂霰、飞雪之所激也,夏则雷霆、霹雳之所感也。朝则鹂黄、鳱鴠鸣焉,暮则羁雌、迷鸟宿焉。独鹄晨号乎其上,鹍鸡哀鸣翔乎其下。于是背秋涉冬,使琴挚斫斩以为琴,野茧之丝以为弦,孤子之钩以为隐,九寡之珥以为约。使师堂操《畅》,伯子牙为之歌。歌曰:‘麦秀兮雉朝飞,向虚壑兮背槁槐,依绝区兮临迴溪。’飞鸟闻之,翕翼而不能去;野兽闻之,垂耳而不能行;蚑、、蝼、蚁闻之,拄喙而不能前。此亦天下之至悲也,太子能强起听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牛之腴,菜以笋蒲;肥狗之和,冒以山肤。楚苗之实,安胡之饭,抟之不解,一啜而散。于是使伊尹煎熬,易牙调和。熊蹯之臑,芍药之酱,薄耆之炙,鲜鲤之鲙。秋黄之苏,白露之茹。兰英之酒,酌以涤口。山梁之餐,豢豹之胎。小饭大歠,如汤沃雪。此亦天下之至美也,太子能强起尝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钟、岱之牡,齿至之车。前似飞鸟,后类距虚。穱麦服处,躁中烦外。羁坚辔,附易路。于是伯乐相其前后,王良、造父为之御,秦缺、楼季为之右。此两人者,马佚能止之,车覆能起之。于是使射千镒之重,争千里之逐。此亦天下之至骏也,太子能强起乘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既登景夷之台,南望荆山,北望汝海,左江右湖,其乐无有。于是使博辩之士,原本山川,极命草木,比物属事,离辞连类。浮游览观,乃下置酒于虞怀之宫。连廊四注,台城层构,纷纭玄绿。辇道邪交,黄池纡曲。溷章、白鹭,孔鸟、鹍鹄,鹓、鵁鶄,翠鬣紫缨。螭龙、德牧,邕邕群鸣。阳鱼腾跃,奋翼振鳞。漃漻蓼,蔓草芳苓。女桑、河柳,素叶紫茎。苗松、豫章,条上造天。梧桐、并闾,极望成林。众芳芬郁,乱于五风。从容猗靡,消息阴阳。列坐纵酒,荡乐娱心。景春佐酒,杜连理音。滋味杂陈,肴糅错该。练色娱目,流声悦耳。于是乃发《激楚》之结风,扬郑、卫之皓乐。使先施、征舒、阳文、段干、吴娃、闾娵、傅予之徒,杂裾垂髾,目窕心与;揄流波,杂杜若,蒙清尘,被兰泽,嬿服而御。此亦天下之靡丽皓侈广博之乐也,太子能强起游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将为太子驯骐骥之马,驾飞铃之舆,乘牡骏之乘。右夏服之劲箭,左乌号之雕弓。游涉乎云林,周驰乎兰泽,弭节乎江浔。掩青,游清风。陶阳气,荡春心。逐狡兽,集轻禽。于是极犬马之才,困野兽之足,穷相御之智巧。恐虎豹,慑鸷鸟。逐马鸣镳,鱼跨麋角。履游麕兔,蹈践麖鹿。汗流沫坠,冤伏陵窘。无创而死者,固足充后乘矣。此校猎之至壮也,太子能强起游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然阳气见于眉宇之间,侵淫而上,几满大宅。
客见太子有悦色,遂推而进之曰:“冥火薄天,兵车雷运。旌旗偃蹇,羽毛肃纷。驰骋角逐,慕味争先。徼墨广博,观望之有圻。纯粹全牺,献之公门。”太子曰:“善!愿复闻之。”
客曰:“未既。于是榛林深泽,烟云暗莫,兕虎并作。毅武孔猛,袒裼身薄。白刃硙硙,矛戟交错。收获掌功,赏赐金帛。掩肆若,为牧人席。旨酒嘉肴,羞炰脍炙,以御宾客。涌觞并起,动心惊耳。诚必不悔,决绝以诺;贞信之色,形于金石。高歌陈唱,万岁无。此真太子之所喜也,能强起而游乎?”太子曰:“仆甚愿从,直恐为诸大夫累耳。”然而有起色矣。
客曰:“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并观涛乎广陵之曲江。至则未见涛之形也,徒观水力之所到,则恤然足以骇矣。观其所驾轶者,所擢拔者,所扬汩者,所温汾者,所涤汔者,虽有心略辞给,固未能缕形其所由然也。怳兮忽兮,聊兮慓兮,混汩汩兮,忽兮慌兮,俶兮傥兮,浩瀇漾兮,慌旷旷兮。秉意乎南山,通望乎东海,虹洞乎苍天,极虑乎崖涘。流揽无穷,归神日母。汩乘流而下降兮,或不知其所止。或纷纭其流折兮,忽缪缭而不来。临朱汜而远逝兮,中虚烦而益怠。莫离散而发曙兮,内存心而自持。于是澡槩胸中,洒练五藏,澉澹手足,颒濯发齿。揄弃恬怠,输写淟浊,分决狐疑,发皇耳目。当是之时,虽有淹病滞疾,犹将伸伛起躄,发瞽披聋而观望之也,况直眇小烦懑,酲醲病酒之徒哉!故曰:发蒙解惑,不足以言也。”
太子曰:“善!然则涛何气哉?”
答曰:“不记也,然闻于师曰,似神而非者三:疾雷闻百里;江水逆流,海水上潮;山出内云,日夜不止。衍溢漂疾,波涌而涛起。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鹭之下翔。其少进也,浩浩溰溰,如素车白马帷盖之张。其波涌而云乱,扰扰焉如三军之腾装。其旁作而奔起者,飘飘焉如轻车之勒兵。六驾蛟龙,附从太白,纯驰浩霓,前后络绎。颙颙卯卯,椐椐强强,莘莘将将。壁垒重坚,沓杂似军行。訇隐匈礚,轧盘涌裔,原不可当。观其两旁,则滂渤怫郁,漠感突,上击下硉,有似勇壮之卒,突怒而无畏。蹈壁冲津,穷曲随隈,踰岸出追,遇者死,当者坏。初发乎或围之津涯,荄轸谷分。回翔青篾,衔枚檀桓。弭节伍子之山,通厉骨母之场。凌赤岸,蔧扶桑,横奔似雷行。诚奋厥武,如振如怒。沌沌浑浑,状如奔马。混混庉庉,声如雷鼓。发怒庢沓,清升踰跇,侯波奋振,合战于藉藉之口。鸟不及飞,鱼不及,兽不及走。纷纷翼翼,波涌云乱。荡取南山,背击北岸,覆亏丘陵,平夷西畔。险险戏戏,崩坏陂池,决胜乃罢。汩潺湲,披扬流洒。横暴之极,鱼鳖失势,颠倒偃侧,沋沋湲湲,蒲伏连延。神物恠疑,不可胜言。直使人踣焉,洄凄怆焉。此天下恠异诡观也,太子能强起观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将为太子奏方术之士有资略者,若庄周、魏牟、杨朱、墨翟、便鉧、詹何之伦,使之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孔、老览观,孟子筹而算之,万不失一。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岂欲闻之乎?”于是太子据几而起,曰:“涣乎若一听圣人辩士之言。”涩然汗出,霍然病已。
刘安,汉高帝少长子之子,嗣父为淮南王,好书,招致宾客方士数千人,作为内书、外书甚多。又尝受诏作《离骚传》,武帝甚尊重之,赐几杖不朝,后以谋反自杀。〔案:姚鼐曰:此篇王逸以为淮南小山之辞,盖《艺文志》所云淮南王群臣赋也。《文选》直题淮南王安作,鼐疑昭明之世,容有班固、贾逵所解《楚辞》或据异说题之,本书亦从昭明所题,而附姚说于此。〕
招隐士
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蹇连卷兮枝相缭。山气兮石嵯峨,谿谷崭岩兮水曾波。猿狖群啸兮虎豹嗥,攀援桂枝兮聊淹留。
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岁暮兮不自聊,蟪蛄鸣兮啾啾。
坱兮轧,山曲岪,心淹留兮洞慌忽。罔兮沕,憭兮栗,虎豹穴,丛薄深林兮人上慄。
嵚岑碕兮,碅磳磈硊。树轮相纠兮,林木茷骫。青莎杂树兮,草靃靡。白鹿麕麚兮,或腾或倚。状皃崟崟兮峨峨,凄凄兮漇漇。猕猴兮熊罴,慕类兮以悲。
攀援桂枝兮聊淹留。虎豹斗兮熊罴咆,禽兽骇兮亡其曹。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
汉武帝
汉武帝,沛人,姓刘,名彻,景帝子。承文景富庶之余,好儒术,兴大学,表章六经,一时文学之士,彬彬而起,武功亦盛,称为雄主。《史》《汉》载其歌辞、诏令数十首,雄伟典丽,虽后世文士竭力模仿,亦不易及。在位五十四年。
元狩二年报李广诏
将军者,国之爪牙也。《司马法》曰:“登车不式,遭丧不服。”振旅抚师,以征不服。率三军之心,同战士之力,故怒形则千里竦,威振则万物伏。是以名声暴于夷貉,威棱憺乎邻国。夫报忿除害,捐残去杀,朕之所图于将军也;若乃免冠徒跣,稽颡请罪,岂朕之指哉!将军其率师东辕,弥节白檀,以临右北平盛秋。
元封五年求贤诏
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夫驾之马, 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其令州郡察吏民、举茂材,异等可为将相及使绝国者。
秋风辞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东方朔,汉,厌次人,字曼倩,善诙谐滑稽。武帝时,官至大中大夫、给事中。时以讽谏救帝之过,后上书陈农战强国之计,不见用,因著论设《客难》,已又谓《非有先生》之论,朔长于文辞,而此二篇为最善。扬雄、班固以下多仿之。又著有《神异经》、《海内十洲记》等。
答客难
客难东方朔曰:“苏秦、张仪一当万乘之主,而身都卿相之位,泽及后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术,慕圣人之义,讽诵《诗》、《书》百家之言,不可胜数,著于竹帛,唇腐齿落,服膺而不释,好学乐道之效,明白甚矣。自以为智能海内无双,则可谓博闻辩智矣。然悉力尽忠,以事圣帝,旷日持久,积数十年,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意者尚有遗行邪?同胞之徒,无所容居,其故何也?”
东方先生喟然长息,仰而应之曰:“是固非子之所能备也。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岂可同哉?夫苏秦、张仪之时,周室大坏,诸侯不朝,力政争权,相禽以兵,并为十二国,未有雌雄,得士者强,失士者亡,故谈说行焉。身处尊位,珍宝充内,外有廪仓,泽及后世,子孙长享。今则不然,圣帝流德,天下震慑,诸侯宾服,连四海之外以为带,安于覆盂。天下均平,合为一家,动发举事,犹运之掌,贤与不肖,何以异哉?遵天之道,顺地之理,物无不得其所。故绥之则安,动之则苦;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渊之下;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虽欲尽节效情,安知前后?夫天地之大,士民之众,竭精驰说,并进辐凑者不可胜数,悉力慕之,困于衣食,或失门户。使苏秦、张仪与仆并生于今之世,曾不得掌故,安敢望侍郎乎!《传》曰:‘天下无害,虽有圣人,无所施才;上下和同,虽有贤者,无所立功。’故曰:时异事异。
“虽然,安可以不务修身乎哉!《诗》曰:‘鼓钟于宫,声闻于外。’‘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苟能修身,何患不荣!太公体行仁义,七十有二,乃设用于文武,得信厥说,封于齐,七百岁而不绝。此士所以日夜孳孳,修学敏行而不敢怠也。譬若鹡鸰,飞且鸣矣。《传》曰:‘天不为人之恶寒而辍其冬,地不为人之恶险而辍其广,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而易其行。’‘天有常度,地有常形,君子有常行;君子道其常,小人计其功。’《诗》云:‘礼义之不愆,何恤人之言?’故曰: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纩充耳,所以塞聪。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举大德,赦小过,无求备于一人之义也。‘枉而直之,使自得之;优而柔之,使自求之;揆而度之,使自索之。’盖圣人之教化如此,欲其自得之。自得之,则敏且广矣。
“今世之处士,时虽不用,魁然无徒,廓然独居,上观许由,下察接舆,计同范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与义相扶,寡耦少徒,固其宜也。子何疑于予哉?若夫燕之用乐毅,秦之任李斯,郦食其之下齐,说行如流,曲从如环;所欲必得,功若丘山,海内定,国家安,是遇其时者也。子又何怪之邪?
“语曰:‘以管窥天,以蠡测海,以筵撞钟。’岂能通其条贯,考其文理,发其音声哉!繇是观之,譬犹鼱鼩之袭狗,孤豚之咋虎,至则靡耳,何功之有?今以下愚而非处士,虽欲勿困,固不得已,此适足以明其不知权变,而终惑于大道也。”
非有先生论
非有先生仕于吴,进不能称往古以厉主意,退不能扬君美以显其功,默然无言者三年矣。吴王怪而问之曰:“寡人获先人之功,寄于众贤之上,夙兴夜寐,未尝敢怠也。今先生率然高举,远集吴地,将以辅治寡人,诚窃嘉之。体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视靡曼之色,耳不听钟鼓之音,虚心定志,欲闻流议者,三年于兹矣。今先生进无以辅治,退不扬主誉,窃为先生不取也。盖怀能而不见,臣不忠也;见而不行,主不明也。意者寡人殆不明乎?”非有先生伏而唯唯。吴王曰:“可以谈矣,寡人将竦意而览焉。”先生曰:“於戏,可乎哉?可乎哉?谈何容易,夫谈者有悖于目、拂于耳、谬于心而便于行者,或有悦于目、顺于耳、快于心而毁于行者,非有明王圣主,孰能听之?”吴王曰:“何为其然也?‘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先生试言,寡人将览焉。”
先生对曰:“昔关龙逄深谏于桀,而王子比干直言于纣,此二臣者,皆极虑尽忠,闵主泽不下流而万民骚动,故直言其失、切谏其邪者,将以为君之荣、除主之祸也。今则不然,反以为诽谤君之行,无人臣之礼,果纷然伤于身,蒙不辜之名,戮及先人,为天下笑。故曰谈何容易。是以辅弼之臣瓦解,而邪谄之人并进,遂及飞廉、恶来革等。二人皆诈伪,巧言利口以进其身,阴奉琱琢刻镂之好以纳其心,务快耳目之欲,以苟容为度。遂往不戒,身没被戮,宗庙崩弛,国家为墟,杀戮贤臣,亲近谗夫。《诗》不云乎‘谗人罔极,交乱四国’,此之谓也。故卑身贱体,说色微辞,愉愉煦煦,终无益于主上之治,则志士仁人不忍为也。将俨然作矜庄之色,深言直谏,上以拂人主之邪,下以损百姓之害,则忤于邪主之心,历于衰世之法。故养寿命之士,莫肯进也。遂居深山之间,积土为室,编蓬为户,弹琴其中,以咏先王之风,亦可以乐而忘死矣。是以伯夷、叔齐避周,饿于首阳之下,后世称其仁。如是,邪主之行,固足畏也,故曰谈何容易!”
于是吴王戄然易容,捐荐去几,危坐而听。先生曰:“接舆避世,箕子被发佯狂,此二人者,皆避浊世以全其身者也。使遇明王圣主,得赐清之闲,宽和之色,发愤毕诚,图画安危,揆度得失,上以安主体,下以便万民,则五帝三王之道,可几而见也。故伊尹蒙耻辱,负鼎俎,和五味以干汤;太公钓于渭之阳,以见文王。心合意同,谋无不成,计无不从,诚得其君也。深念远虑,引义以正其身,推恩以广其下,本仁祖谊,褒有德,禄贤能,诛恶乱,总远方,一统类,美风俗,此帝王所由昌也。上不变天性,下不夺人伦,则天地和洽,远方怀之,故号圣王,臣子之职既加矣。于是裂地定封,爵为公侯,传国子孙,名显后世,民到于今称之,以遇汤与文王也。太公、伊尹以如此,龙逄、比干独如彼,岂不哀哉!故曰谈何容易!”
于是吴王穆然,俛而深惟,仰而泣下交颐,曰:“嗟乎!余国之不亡也。绵绵连连,殆哉,世之不绝也!”于是正明堂之朝,齐君臣之位,举贤才,布德惠,施仁义,赏有功;躬亲节俭,减后宫之费,损车马之用;放郑声,远佞人,省庖厨,去侈靡,卑宫馆,坏苑囿,填池堑,以予贫民无产业者;开内藏,振贫穷,存耆老,恤孤独,薄赋敛,省刑辟。行此三年,海内晏然,天下大治,阴阳和调,万物咸得其宜;国无灾害之变,民无饥寒之色,家给人足,畜积有余;囹圄空虚,凤凰来集,麒麟在郊,甘露既降,朱草萌芽;远方异俗之人,向风慕义,各奉其职而来朝贺。故治乱之道,存亡之端,若此易见,而君人者莫肯为也,臣愚窃以为过。故《诗》曰:“王国克生,惟周之贞。济济多士,文王以宁。”此之谓也。
李陵
李陵,汉,成纪人,字少卿。武帝时,拜骑郡尉,将步骑五千,自当一队。与匈奴战,力竭而降。《文选》载其《与苏武书》,自解见陷匈奴与不得归汉之苦衷,世多传诵。惟文境不类西汉,论者以为六朝人所依托。
答苏武书
子卿足下:勤宣令德,策名清时,荣问休畅,幸甚,幸甚!远托异国,昔人所悲,望风怀想,能不依依?昔者不遗,远辱还答,慰诲勤勤,有逾骨肉。陵虽不敏,能不慨然?
自从初降,以至今日,身之穷困,独坐愁苦。终日无睹,但见异类。韦鞴毳幕,以御风雨;膻肉酪浆,以充饥渴。举目言笑,谁与为欢?胡地玄冰,边土惨裂,但闻悲风萧条之声。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晨坐听之,不觉泪下。嗟乎子卿!陵独何心,能不悲哉?
与子别后,益复无聊。上念老母,临年被戮;妻子无辜,并为鲸鲵。身负国恩,为世所悲。子归受荣,我留受辱,命也何如!身出礼义之乡,而入无知之俗,违弃君亲之恩,长为蛮夷之域,伤已!令先君之嗣,更成戎狄之族,又自悲矣!功大罪小,不蒙明察,孤负陵心区区之意,每一念至,忽然忘生。陵不难刺心以自明,刎颈以见志,顾国家于我已矣,杀身无益,适足增羞,故每攘臂忍辱,辄复苟活。左右之人,见陵如此,以为不入耳之欢,来相劝勉。异方之乐,只令人悲,增忉怛耳。
嗟乎子卿!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前书仓卒,未尽所怀,故复略而言之。
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出征绝域。五将失道,陵独遇战。而裹万里之粮,帅徒步之师,出天汉之外,入强胡之域,以五千之众,对十万之军,策疲乏之兵,当新羁之马。然犹斩将搴旗,追奔逐北,灭迹扫尘,斩其枭帅,使三军之士视死如归。陵也不才,希当大任,意谓此时,功难堪矣。匈奴既败,举国兴师,更练精兵,强逾十万,单于临阵,亲自合围。客主之形,既不相如,步马之势,又甚悬绝。疲兵再战,一以当千,然犹扶创乘痛,决命争首。死伤积野,余不满百,而皆扶病,不任干戈。然陵振臂一呼,创病皆起,举刃指虏,胡马奔走。兵尽矢穷,人无尺铁,犹复徒手奋呼,争为先登。当此时也,天地为陵震怒,战士为陵饮血!单于谓陵不可复得,便欲引还,而贼臣教之,遂使复战,故陵不免耳。
昔高皇帝以三十万众,困于平城。当此之时,猛将如云,谋臣如雨,然犹七日不食,仅乃得免。况当陵者,岂易为力哉?而执事者云云,苟怨陵以不死。然陵不死,罪也。子卿视陵,岂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宁有背君亲、捐妻子而反为利者乎?然陵不死,有所为也。故欲如前书之言,报恩于国主耳。诚以虚死不如立节,灭名不如报德也。昔范蠡不殉会稽之耻,曹沬不死三败之辱,卒复勾践之仇,报鲁国之羞。区区之心,窃慕此耳。何图志未立而怨已成,计未从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
足下又云:“汉与功臣不薄。”子为汉臣,安得不云尔乎!昔萧、樊囚絷,韩、彭葅醢,晁错受戮,周、魏见辜;其余佐命立功之士,贾谊、亚夫之徒,皆信命世之才,抱将相之具,而受小人之谗,并受祸败之辱,卒使怀才受谤,能不得展。彼二子之遐举,谁不为之痛心哉!陵先将军,功略盖天地,义勇冠三军,徒失贵臣之意,刭身绝域之表。此功臣义士,所以负戟而长叹者也!何谓“不薄”哉?
且足下昔以单车之使,适万乘之虏,遭时不遇,至于伏剑不顾,流离辛苦,几死朔北之野。丁年奉使,皓首而归,老母终堂,生妻去帷,此天下所希闻,古今所未有也。蛮貊之人,尚犹嘉子之节,况为天下之主乎?陵谓足下当享茅土之荐,受千乘之赏。闻子之归,赐不过二百万,位不过典属国,无尺土之封加子之勤,而妨功害能之臣,尽为万户侯;亲戚贪佞之类,悉为廊庙宰。子尚如此,陵复何望哉?
且汉厚诛陵以不死,薄赏子以守节,欲使远听之臣望风驰命,此实难矣。所以每顾而不悔者也。陵虽孤恩,汉亦负德。昔人有言:“虽忠不烈,视死如归。”陵诚能安,而主岂复能眷眷乎?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谁复能屈身稽颡,还向北阙,使刀笔之吏弄其文墨耶!愿足下勿复望陵。
嗟乎子卿,夫复何言!相去万里,人绝路殊。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长与足下,生死辞矣!幸谢故人,勉事圣君。足下胤子无恙,勿以为念!努力自爱,时因北风,复惠德音。李陵顿首。
杨恽
杨恽,汉,华阴人,字子幼,司马迁之外孙。宣帝时为中郎将,恃才玩世,为怨家所告,免为庶人。恽家居治产业,起室宅,以财自娱。友人孙会宗以书戒之,恽报书辞涉怨怼。宣帝见而恶之,遂罹于祸。
报孙会宗书
恽材朽行秽,文质无所底,幸赖先人余业,得备宿卫。遭遇时变,以获爵位,终非其任,卒与祸会。足下哀其愚蒙,赐书教督以所不及,殷勤甚厚。然窃恨足下不深惟其终始,而猥随俗之毁誉也。言鄙陋之愚心,若逆指而文过;默而息乎,恐违孔氏“各言尔志”之义。故敢略陈其愚,惟君子察焉。
恽家方隆盛时,乘朱轮者十人,位在列卿,爵为通侯,总领从官,与闻政事。曾不能以此时有所建明,以宣德化,又不能与群僚同心并力,陪辅朝庭之遗忘,已负窃位素餐之责久矣。怀禄贪势,不能自退,遭遇变故,横被口语,身幽北阙,妻子满狱。当此之时,自以夷灭不足以塞责,岂意得全首领,复奉先人之丘墓乎?伏惟圣主之恩不可胜量。君子游道,乐以忘忧;小人全躯,说以忘罪。窃自念过已大矣,行已亏矣,长为农夫以没世矣。是故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园治产,以给公上。不意当复用此为讥议也。
夫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故君父至尊亲,送其终也,有时而既。臣之得罪,已三年矣。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炰羔,斗酒自劳。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抚缶而呼呜呜。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是日也,拂衣而喜,奋袖低昂,顿足起舞。诚淫荒无度,不知其不可也。恽幸有余禄,方籴贱贩贵,逐什一之利。此贾竖之事,污辱之处,恽亲行之。下流之人,众毁所归,不寒而栗。虽雅知恽者,犹随风而靡,尚何称誉之有?董生不云乎:“明明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之意也;明明求财利,常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故“道不同,不相为谋”。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责仆哉!
夫西河魏土,文侯所兴,有段干木、田子方之遗风,凛然皆有节概,知去就之分。顷者,足下离旧土,临安定。安定山谷之间,昆戎旧壤,子弟贪鄙,岂习俗之移人哉?于今乃睹子之志矣。方当盛汉之隆,愿勉旃,毋多谈。
王褒
王褒,汉,蜀人,字子渊。益州刺史奏褒有轶才,征至京师,作《圣主得贤臣颂》。其辞颉颃邹、枚,而尤近于骈俪。官至谏议大夫,方士言益州有金马碧鸡之神,遣褒往祀之,道卒。
圣主得贤臣颂
夫荷旃被毳者,难与道纯绵之丽密;羹藜含糗者,不足与论太牢之滋味。今臣僻在西蜀,生于穷巷之中,长于蓬茨之下;无有游观广览之知,顾有至愚极陋之累,不足以塞厚望,应明指。虽然,敢不略陈愚心而抒情素。
《记》曰:恭惟《春秋》,法五始之要,在乎审己正统而已。夫贤者,国家之器用也。所任贤,则趋舍省而功施普;器用利,则用力少而就效众。故工人之用钝器也,劳筋苦骨,终日矻矻;及至巧冶铸干将之璞,清水焠其锋,越砥敛其锷,水断蛟龙,陆剸犀革,忽若彗画塗。如此,则使离娄督绳,公输削墨,虽崇台五增,延袤百丈,而不溷者,工用相得也。庸人之御驽马,亦伤吻敝策而不进于行,胸喘肤汗,人极马倦。及至驾膝,骖乘旦,王良执靶,韩哀附舆,纵骋驰骛,忽如景靡,过都越国,蹶如历块。追奔电,逐遗风,周流八极,万里一息。何其辽哉,人马相得也。故服绤之凉者,不苦盛暑之郁燠;袭貂狐之暖者,不忧至寒之凄怆。何则?有其具者易其备。贤人君子,亦圣王之所以易海内也。是以呕喻受之,开宽裕之路,以延天下英俊也。夫竭知附贤者,必建仁策;索人求士者,必树伯迹。昔周公躬吐捉之劳,故有圉空之隆;齐桓设庭燎之礼,故有匡合之功。由此观之,君人者勤于求贤而逸于得人。
人臣亦然。昔贤者之未遭遇也,图事揆策则君不用其谋,陈见悃诚则上不然其信;进仕不得施效,斥逐又非其愆。是故伊尹勤于鼎俎,太公困于鼓刀,百里自鬻,宁戚饭牛。离此患也。及其遇明君,遭圣主,运筹合上意,谏诤即见听,进退得关其忠,任职得行其术,去卑辱奥渫而升本朝,离疏释硚而享膏粱,剖符锡壤而光祖考,传之子孙以资说士。故世必有圣知之君,而后有贤明之臣。故虎啸而风冽,龙兴而致云,蟋蟀俟秋吟,蜉蝤出以阴。《易》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诗》曰:“思皇多士,生此王国。”故世平主圣,俊乂将自至,若尧、舜、禹、汤、文、武之君,获稷、契、皋陶、伊尹、吕望,明明在朝,穆穆列布,聚精会神,相得益章。虽伯牙操递钟,逢门子弯乌号,犹未足以喻其意也。
故圣主必待贤臣而弘功业,俊士亦俟明主以显其德。上下俱欲,欢然交欣,千载壹合,论说无疑,翼乎如鸿毛遇顺风,沛乎如巨鱼纵大壑。其得意若此,则胡禁不止,曷令不行?化溢四表,横被无穷,遐夷贡献,万祥毕臻。是以圣王不遍窥望而视已明,不殚顷耳而听已聪。恩从祥风翱,德与和气游。太平之责塞,优游之望得。遵游自然之势,恬淡无为之场,休征自至,寿考无疆,雍容垂拱,永永万年。何必偃仰屈伸若彭祖,呴嘘呼吸如乔松,眇然绝俗离世哉!《诗》云“济济多士,文王以宁”,盖信乎其以宁也!
谷永
谷永,汉,长安人,字子云。淹通经学,工于笔札,为太常丞。数上书言得失。官至大司农。
讼陈汤疏
臣闻楚有子玉得臣,文公为之仄席而坐;赵有廉颇、马服,强秦不敢窥兵井陉;近汉有郅都、魏尚,匈奴不敢南乡沙幕。由是言之,战克之将,国之爪牙,不可不重也。盖“君子闻鼓鼙之声,则思将帅之臣”。窃见关内侯陈汤,前使副西域都护,忿郅支之无道,闵王诛之不加,策虑愊亿,义勇奋发,卒兴师奔逝,横厉乌孙,逾集都赖,屠三重城,斩郅支首,报十年之逋诛,雪边吏之宿耻,威震百蛮,武畼西海。汉元以来,征伐方外之将,未尝有也。今汤坐言事非是,幽囚久系,历时不决,执宪之吏欲致之大辟。昔白起为秦将,南拔郢都,北坑赵括,以纤介之过,赐死杜邮,秦民怜之,莫不陨涕。今汤亲秉钺,席卷喋血万里之外,荐功祖庙,告类上帝,介胄之士靡不慕义。以言事为罪,无赫赫之恶。《周书》曰:“记人之功,忘人之过,宜为君者也。”夫犬马有劳于人,尚加帷盖之报,况国之功臣者哉!窃恐陛下忽于鼙鼓之声,不察《周书》之意,而忘帷盖之施,庸臣遇汤,卒从吏议,使百姓介然有秦民之恨,非所以厉死难之臣也。
崔瑗,后汉,安平人,字子玉,骃之子。瑗早孤,锐志好学举茂才,善属文,与班固、傅毅齐名。为汲令七年,民讴歌之。安帝初,时相荐瑗宿德大儒,迁冀北相。子寔,亦有名。
座右铭
无道人之短,无说己之长。施人慎勿念,受施慎勿忘。
世誉不足慕,唯仁为纪纲。隐心而后动,谤议庸何伤?
无使名过实,守愚圣所臧。在涅贵不淄,暧暧内含光。
柔弱生之徒,老氏诫刚强。行行鄙夫志,悠悠故难量。
慎言节饮食,知足胜不祥。行之苟有恒,久久自芬芳。
李固
李固,后汉,南郑人,字子坚。负笈从师,究览典坟。顺帝时,对策鲠直,由议郎进至太尉。后为梁冀所害。
与黄琼书
闻已渡伊、洛,近在万岁亭,岂即事有渐,将顺王命乎?盖君子谓:“伯夷隘,柳下惠不恭。”故《传》曰:“不夷不惠,可否之间。”盖圣贤居身之所珍也。诚遂欲枕山栖谷,拟迹巢、由,斯则可矣。若当辅政济民,今其时也。自生民以来,善政少而乱俗多,必待尧舜之君,此为志士,终无时矣。
常闻语曰:“峣峣者易缺,佼佼者易污。阳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近鲁阳樊君,被征初至,朝廷设坛席,犹待神明。虽无大异,而言行所守,亦无所缺。而毁谤布流,应时折减者,岂非观听望深、声名太盛乎!自顷征聘之士,胡元安、薛孟尝、朱仲昭、顾季鸿等,其功业皆无所采。是故俗论皆言处士纯盗虚声。愿先生弘此远谟,令众人叹服,一雪此言耳。
蔡邕,后汉,圉人,字伯喈。博学工辞章,善鼓琴,仕为议郎。熹平中,与杨赐奏定六经文字,自书册镌碑,立于太学门外,吾国之有石经始此。后董卓辟邕,拜为中郎将,及王允诛卓,并收及邕。邕乞黥首刖足,续成《汉史》。不许,遂死狱中,年六十,缙绅诸儒莫不流涕。有《独断》、《蔡中郎集》。
郭有道碑
先生讳泰,字林宗,太原界休人也。其先出自有周王季之穆,有虢叔者,实有懿德,文王咨焉。建国命氏,或谓之郭,即其后也。
先生诞应天衷,聪睿明哲,孝友温恭,仁笃慈惠。夫其器量宏深,姿度广大,浩浩焉,汪汪焉,奥乎不可测已。若乃砥节厉行,直道正辞,贞固足以干事,隐括足以矫时。遂考览六经,探综图纬,周流华夏,随集帝学。收文武之将坠,拯微言之未绝。于时缨纟委之徒、绅佩之士,望形表而影附,聆嘉声而响和者,犹百川之归巨海,鳞介之宗龟龙也。
尔乃潜隐衡门,收朋勤诲。童蒙赖焉,用袪其蔽。州郡闻德,虚己备礼,莫之能致。群公休之,遂辟司徒掾,又举有道,皆以疾辞。将蹈鸿涯之遐迹,绍巢由之绝轨;翔区外以舒翼,超天衢以高峙。禀命不融,享年四十有二。以建宁二年正月乙亥卒。凡我四方同好之人,永怀哀悼,靡所实念。乃相与惟先生之德,以图不朽之事。佥以为先民既没而德音犹存者,亦赖之于记述也。今其如何,而阙斯礼,于是树碑表墓,昭铭景行,俾芳烈奋于百世,令闻显于无穷。其辞曰:
於休先生!明德通玄。纯懿淑灵,受之自天。崇壮幽浚,如山如渊。礼乐是悦,诗书是敦。匪惟摭华,乃寻厥根。宫墙重仞,允得其门。懿乎其纯,确乎其操。洋洋搢绅,言观其高。栖迟泌丘,善诱能教。赫赫三事,几行其招。委辞召贡,保此清妙。降年不永,民斯悲悼。爱勒兹铭,摛其光耀。嗟尔来世,是则是效。
陈琳,三国魏,广陵人,字孔璋。初为何进主薄,后归袁绍。尝为绍草檄文讨曹操,数其罪状甚悉。操先苦头风,是日疾发,卧读琳所作,翕然起曰:愈我病矣。绍败归操,操爱其才而不咎,以为记室。军国书檄,多出琳手。琳与王粲齐名,又与孔融、徐干、阮瑀、应瑒、刘桢五人共称“建安七子”。
为袁绍檄豫州
左将军领豫州刺史郡国相守:盖闻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立权。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立非常之功。夫非常者,故非常人所拟也。曩者强秦弱主,赵高执柄,专制朝权,威福由己,时人迫胁,莫敢正言,终有望夷之败,祖宗焚灭,污辱至今,永为世鉴。及臻吕后季年,产、禄专政,内兼二军,外统梁赵,擅断万机,决事省禁,下凌上替,海内寒心,于是绛侯、朱虚,兴兵奋怒,诛夷逆暴,尊立太宗。故能王道兴隆,光明显融,此则大臣立权之明表也。
司空曹操,祖父中常侍腾,与左绾、徐璜并作妖孽,饕餮放横,伤化虐民。父嵩,乞丐携养,因赃假位,舆金辇璧,输货权门,窃盗鼎司,倾覆重器。操,赘阉遗丑,本无懿德,剽狡锋协,奸乱乐祸。
幕府董统膺扬,扫除凶逆。续遇董卓,侵官暴国。于是提剑挥鼓,发命东夏,收罗英雄,弃瑕取用。故遂与操同谘合谋,授以裨师,谓其鹰犬之才,爪牙可任。至乃愚佻短略,轻进易退,伤夷折衄,数丧师徒。幕府辄复分兵命锐,修完补辑,表行东郡,领兖州刺史。被以虎文,奖慽威柄,冀获秦师一克之报。而操遂承资跋扈,肆行凶忒,割剥元元,残贤害善。故九江太守边让,英才俊伟,天下知名,直言正色,论不阿谄,身首被枭悬之诛,妻孥受灰灭之咎。自是士林愤痛,民怨弥重,一夫奋臂,举州同声。故躬破于徐方,地夺于吕布,彷徨东裔,蹈据无所。幕府惟强干弱枝之义,且不登叛人之党,故复援旌擐甲,席卷起征,金鼓响振,布众奔沮,拯其死亡之患,复其方伯之位。则幕府无德于兖土之民,而有大造于操也。后会銮驾返旆,群虏寇攻。时冀州方有北鄙之警,匪遑离局,故使从事中郎徐勋,就发遣操,使缮修郊庙,翊卫幼主。操便放志,专行胁迁,当御省禁,卑侮王室,败法乱纪,坐领三台,专制朝政。爵赏由心,刑戮在口,所爱光五宗,所恶灭三族;群谈者受显诛,腹议者蒙隐戮。百僚钳口,道路以目。尚书记朝会,公卿充员品而已。故太尉杨彪,典历二司,享国极位。操因缘眦睚,被以非罪,榜楚参并,五毒备至,触情任忒,不顾宪纲。又议郎赵彦,忠谏直言,义有可纳,是以圣朝含听,改容加饰。操欲迷夺时明,杜绝言路,擅收立杀,不俟报闻。又梁孝王,先帝母昆,坟陵尊显,桑梓松柏,犹宜肃恭,而操帅将吏士,亲临发掘,破棺裸尸,掠取金宝,至令圣朝流涕,士民伤怀。操又特置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所过隳突,无骸不露。身处三公之位,而行桀虏之态,污国虐民,毒施人鬼。加其细政惨苛,科防互设,罾缴充蹊,坑阱塞路,举手挂网罗,动足触机陷。是以兖、豫有无聊之民,帝都有吁嗟之怨。历观载籍,无道之臣,贪残酷烈,于操为甚。
幕府方诘外奸,未及整训,加绪含容,冀可弥缝。而操豺狼野心,潜包祸谋。乃欲摧挠栋梁,孤弱汉室,除灭忠正,专为枭雄。往者伐鼓北征公孙瓒,强寇桀逆,拒围一年。操因其未破,阴交书命,外助王师,内相掩袭。故引兵造河,方舟北济。会其行人发露,瓒亦枭夷,故使锋芒挫缩,厥图不果。尔乃大军过荡西山,屠各左校,皆束手奉质,争为前登,犬羊残丑,消沦山谷。于是操师震慴,晨夜逋遁,屯据敖仓,阻河为固。欲以螳螂之斧,御隆车之隧。
幕府奉汉威灵,折冲宇宙,长戟百万,胡骑千群。奋中黄、育、获之士,骋良弓劲弩之势。并州越太行,青州涉济、漯,大军泛黄河而角其前,荆州下宛叶而掎其后。雷霆虎步,并集虏庭,若举炎火以焫飞蓬,覆沧海以沃熛炭,有何不灭者哉!又操军吏士,其可战者,皆出自幽、冀,或故营部曲,咸怨旷思归,流涕北顾。其余兖、豫之民,及吕布、张杨之遗众,覆亡迫胁,权时苟从,各被疮痍,人为仇敌。若回旆方徂,登高冈而击鼓吹,扬素挥以启降路,必土崩瓦解,不俟血刃。
方今汉室陵迟,纲维弛绝。圣朝无一介之辅,股肱无折冲之势。方畿之内,简练之臣,皆垂头搨翼,莫所凭恃。虽有忠义之佐,胁于暴虐之臣,焉能展其节?又操持部曲精兵七百,围守宫阙,外托宿卫,内实拘执,惧其篡逆之萌,因斯而作。此乃忠臣肝脑涂地之秋,烈士立功之会,可不勖哉!操又矫命称制,遣使发兵,恐边远州郡,过听而给予,强寇弱主,违众旅叛,举以丧名,为天下笑,则明哲不取也。即日幽、并、青、冀,四州并进。书到荆州,便勒见兵,与建忠将军协同声势。州郡各整戎马,罗落境界,举师扬威,并匡社稷。则非常之功,于是乎著!其得操首者,封五千户侯,赏钱五千万。部曲偏裨将校诸吏降者,勿有所问。广宜恩信,班扬符赏,布告天下,咸使知圣朝有拘逼之难。如律令!
王粲
王粲,三国魏,高平人,字仲宣。博物多识,问无不知。蔡邕奇其才略,闻粲在门,倒屣迎之。粲年少短小,一座皆惊。避乱,依刘表于荆州。后归曹操,累官侍中。卒年四十一,为“建安七子”之一。
为刘荆州与袁谭书
天降灾害,祸难殷流。初交殊族,卒成同盟。使王室震荡,彝伦攸释。是以智达之士,莫不痛心入骨,伤时人不能相忍也。然孤与太公,志向愿等。虽楚、魏绝邈,山河迥远,戮力乃心,共奖王室,使非族不干吾盟,异类不绝吾好,此孤与太公无贰之所致也。功绩未卒,太公殂陨,贤允承统,以继洪业,宣奕世之德,履丕显之祚,摧严敌于邺都,扬休烈于朔土,顾定疆宇,虎视河外,凡我同盟,莫不景附。何悟青蝇飞于竿旌,无忌游于二垒,使股肱分成二体,胸膂绝为异身!初闻此问,尚谓不然,定闻信来,乃知阏伯、实沈之忿已成,弃亲即雠之计已决。旃旆交于中原,暴尸累于城下。闻之哽咽,若存若亡。
昔三王五伯,下及战国,君臣相弑,父子相杀,兄弟相残,亲戚相灭,盖时有之。然或欲以成王业,或欲以定霸功,皆所谓逆取顺守,而徼富强于一世也。未有弃亲即异,兀其根本,而能全躯长世者也。昔齐襄公报九世之雠,士丐卒荀偃之事,是故《春秋》美其义,君子称其信。夫伯游之恨于齐,未若太公之忿于曹也;宣子人臣承业,未若仁君之继统也。且君子违难不适雠国,交绝不出恶声。况忘先人之雠,弃亲戚之好,而为万世之戒,遗同盟之耻哉?蛮夷戎狄,将有诮让之言,况我族类,而不痛心邪?夫欲立竹帛于当时,全宗祀于一世,岂宜同生分谤,争校得失乎?
若冀州有不弟之敖,无惭顺之节,仁君当降志辱身,以济事为务。事定之后,使天下平其曲直,不亦为高义邪?今仁君见憎于夫人,未若郑庄之于姜氏;昆弟之嫌,未若重华之于象敖。然庄公卒崇大隧之乐,象敖终受有鼻之封。愿捐弃百疴,追摄旧义,复为母子昆弟如初。今整勒士马,瞻望鹄立。
登楼赋
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背坟衍之广陆兮,临皋隰之沃流。北弥陶牧,西接昭邱。华实蔽野,黍稷盈畴。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遭纷浊而迁逝兮,漫踰纪以迄今。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凭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兮,川既漾而济深。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昔尼父之在陈兮,有归欤之叹音。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
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步栖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风萧瑟而并兴兮,天惨惨而无色。兽狂顾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原野阒其无人兮,征夫行而未息。心凄怆以感发兮,意忉怛而憯恻。循阶除而下降兮,气交愤于胸臆。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
魏文帝,谯郡人,曹操长子,名丕,字子桓。嗣父为汉丞相、魏王,寻篡汉自立,改元黄初。在位凡七年。性好文学,博闻强识,以著述为务。有《典论》、诗文百余篇。
与朝歌令吴质书
五月十八日,丕白:季重无恙。途路虽局,官守有限,愿言之怀,良不可任。足下所治僻左,书问致简,益用增劳。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闲设,终以六博。高谈娱心,哀筝顺耳。弛骋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动,参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怆然伤怀。余顾而言,斯乐难常。足下之徒,咸以为然。今果分别,各在一方。元瑜长逝,化为异物。每一念至,何时可言?
方今蕤宾纪辰,景风扇物,天意和暖,众果具繁。时驾而游,北遵河曲,从者鸣笳以启路,文学托乘于后车。节同时异,物是人非,我劳如何!今遣骑到邺,故使枉道相过。行矣,自爱。丕白。
与吴质书
二月三日,丕白:岁月易得,别来行复四年。三年不见,《东山》犹叹其远,况乃过之,思何可支?虽书疏往返,未足解其劳结。
昔年疾疫,亲故多罹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已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
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而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者矣,著《中论》二十余篇,成一家之言,辞义典雅,足传于后,此子为不朽矣。德琏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学足以著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间者历览诸子之文,对之抆泪,既痛逝者,行自念也!孔璋章表殊健,微为繁富。公幹有逸气,但未遒耳;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仲宣独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无以远过。昔伯牙绝弦于钟期,仲尼覆醢于子路,痛知音之难遇,伤门人之莫逮。诸子但为未及古人,自一时之隽也。今之存者,已不逮矣!后生可畏,来者难诬,恐吾与足下不及见也。
年行已长大,所怀万端,时有所虑,至通夜不瞑。志意何时复类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头耳!光武有言:“年三十余,在兵中十岁,所更非一。”吾德不及之,年与之齐矣。以犬羊之质,服虎豹之文;无众星之明,假日月之光。动见瞻观,何时易乎?恐永不复得为昔日游也!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顷何以自娱?颇复有所述造不?东望于邑,裁书叙心。丕白。
曹植,操幼子,字子建。年十余善属文,援笔立成,甚为操所宠爱。操卒,兄丕嗣位,寻篡汉自立,因忌而疏之,封陈王。每欲求别见,幸冀试用,终不能得,怅然绝望,遂发疾卒,年四十一。谥曰思。植才情富艳,诗文俱冠当时。谢灵运尝言:“天下文章只一石,子建独得八斗。”有《曹子建集》。
求自试表
臣植言:臣闻士之生世,入则事父,出则事君;事父尚于荣亲,事君贵于兴国。故慈父不能爱无益之子,仁君不能畜无用之臣。夫论德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量能而受爵者,毕命之臣也。故君无虚授,臣无虚受。虚授谓之谬举,虚受谓之尸禄,诗之素餐所由作也。昔二虢不辞两国之任,其德厚也;旦、奭不让燕、鲁之封,其功大也。今臣蒙国重恩,三世于今矣。正值陛下升平之际,沐浴圣泽,潜润德教,可谓厚幸矣。而位窃东藩,爵在上列,身被轻煖,口厌百味,目极华靡,耳倦丝竹者,爵重禄厚之所致也。退念古之受爵禄者,有异于此.皆以功勤济国,辅主惠民。今臣无德可述,无功可纪,若此终年,无益国朝,将挂风人“彼其”之讥。是以上惭元冕,俯愧朱绂。
方今天下一统,九州晏如,而顾西尚有违命之蜀,东有不臣之吴,使边境未得税甲、谋士未得高枕者,诚欲混同宇内,以致太和也。故启灭有扈而夏功昭,成克商、奄而周德著。今陛下以圣明统世,将欲卒文、武之功,继成、康之隆,简良授能,以方叔、召虎之臣,镇御四境,为国爪牙者,可谓当矣。然而高鸟未挂于轻缴,渊鱼未悬于钩饵者,恐钓射之术或未尽也。昔耿弇不俟光武,亟击张步,言不以贼遗于君父。故车右伏剑于鸣毂,雍门刎首于齐境。若此二士,岂恶生而尚死哉?诚忿其慢主而陵君也。夫君之宠臣,欲以除患兴利;臣之事君,必杀身静乱以功报主也。昔贾谊弱冠,求试属国,请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终军以妙年使越,欲得长缨缨其王,羁致北阙。此二臣,岂好为夸主而曜世哉!志或郁结,欲逞其才力,输能于明君也。昔汉武为霍去病治第,辞曰:“匈奴未灭,臣无以家为!”固夫忧国忘家,捐躯济难,忠臣之志也。今臣居外,非不厚也。而寝不安席,食不遑味者,伏以二方未剋为念。
伏见先武武臣宿兵,年耆即世者有闻矣。虽贤不乏世,宿将旧卒扰习战阵。窃不自量,志在效命,庶立毛发之功,以报所受之恩。若使陛下出不世之诏,效臣锥刀之用,使得西属大将军,当一校之队;若东属大司马,统偏师之任,必乘危蹈险,骋舟奋骊,突刃触锋,为士卒先。虽未能禽权馘亮,庶将虏其雄率,歼其丑类,必效须臾之捷,以灭终身之愧,使名挂史笔,事列朝策。虽身分蜀境,首悬吴阙,犹生之年也。如微才不试,没世无闻,徒荣其躯而丰其体,生无益于事,死无损于数,虚荷上位而忝重禄,禽息鸟视,终于白首,此徒圈牢之养物,非臣之所志也。
流闻东军失备,师徒小衂,辍食弃餐,奋袂攘衽,抚剑东顾,而心已驰于吴会矣。臣昔从先武皇帝,南极赤岸,东临沧海,西望玉门,北出玄塞,伏见所以行军用兵之势,可谓神妙矣。故兵者不可预言,临难而制变者也。志欲自效于明时,立功于圣世。每览史籍,观古忠臣义士,出一朝之命,以殉国家之难,身虽屠裂,而功铭著于景钟,名称垂于竹帛,未尝不拊心而叹息也。
臣闻明主使臣,不废有罪。故奔北败军之将用,秦、鲁以成其功;绝缨、盗马之臣赦,楚、赵以济其难。臣窃感先帝早崩,威王弃世,臣独何人,以堪长久!常恐先朝露,填沟壑,坟土未干,而身名并灭。臣闻骐骥长鸣,伯乐昭其能;卢狗悲号,韩国知其才。是以效之齐、楚之路,以逞千里之任;试之狡免之捷,以验搏噬之用。今臣志狗马之微功,窃自惟度,终无伯乐、韩国之举,是以於悒而窃自痛者也。夫临博而企竦,闻乐而窃抃者,或有赏音而识道也。昔毛遂,赵之陪隶,犹假锥囊之喻,以寤主立功,何况巍巍大魏多士之朝,而无慷慨死难之臣乎!
夫自炫自媒者,士女之丑行也;干时求进者,道家之明忌也。而臣敢陈闻于陛下者,诚与国分形同气,忧患共之者也。冀以尘露之微,补益山海;萤烛末光,增辉日月。是以敢冒其丑,而献其忠,必知为朝士所笑。圣主不以人废言,伏惟陛下少垂神听,臣则幸矣。
求通亲亲表
臣植言:臣闻天称其高者,以无不覆;地称其广者,以无不载;日月称其明者,以无不照;江海称其大者,以无不容。故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夫天德之于万物,可谓宏广矣,盖尧之为教,先亲后疏,自近及远。其《传》曰:“克明峻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及周之文王,亦崇厥化。其《诗》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是以雍雍穆穆,风人咏之。昔周公吊管、蔡之不咸,广封懿亲,以藩屏王室。《传》曰:“周之宗盟,异姓为后。”诚骨肉之恩,爽而不离;亲亲之义,实在敦固。未有义而后其君,仁而遗其亲者也。
伏惟陛下,咨帝唐钦明之德,体文王翼翼之仁;惠洽椒房,恩昭九亲,群后百僚,番休递上。执政不废于公朝,下情得展于私室;亲理之路通,庆吊之情展;诚可谓恕己治人,推惠施恩者矣。至于臣者,人道绝绪,禁固明时,臣窃自伤也。不敢乃望交气类,修人事,叙人伦;近且婚媾不通,兄弟永绝,吉凶之问塞,庆吊之礼废。恩纪之违,甚于路人;隔阂之异,殊于胡越。今臣以一切之制,永无朝觐之望!至于注心皇极,结情紫闼,神明知之矣。然“天实为之,谓之何哉!”退省诸王,常有戚戚具尔之心。愿陛下沛然垂诏,使诸国庆问,四节得展,以叙骨肉之欢恩,全怡怡之笃义。妃妾之家,膏沐之遗,岁得再通,齐义于贵宗,等惠于百司。如此则古人之所叹,《风》、《雅》之所咏,复存于圣世矣。
臣伏自思惟,岂无锥刀之用?及观陛下之所拔授,若以臣为异姓,窃自料度,不后于朝士矣。若得辞远游,戴武弁,解朱组,佩青绂,驸马奉车,趣得一号,安宅京室.执鞭珥笔,出从华盖,入侍辇毂,承答圣问,拾遗左右,乃臣丹情之至愿,不离于梦想者也。远慕《鹿鸣》君臣之宴,中咏《棠棣》匪他之诫,下思《伐木》友生之义,终怀《蓼莪》罔极之哀。每四节之会,块然独处!左右惟仆隶,所对惟妻子。高谈无所与陈,发义无所与展。未尝不闻乐而拊心,临觞而叹息也。
臣伏以为犬马之诚,不能动人,譬人之诚,不能动天。崩城陨霜,臣初信之,以臣心况,徒虚语耳。若葵藿之倾叶,太阳虽不为之回光,然终向之者,诚也。臣窃自比葵藿,若降天地之施,垂三光之明者,实在陛下。
臣闻《文子》曰:“不为福始,不为祸先。”今之否隔,友于同忧,而臣独唱言者,何也?窃不愿于圣代使有不蒙施之物。有不蒙施之物,必有惨毒之怀。故《柏舟》有天只之怨,《谷风》有弃予之叹。伊尹耻其君不为尧、舜,《孟子》曰:“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其君者,不敬其君者也。”臣之愚蔽,固非虞、伊,至于欲使陛下崇光被时雍之美,宣缉熙章明之德者,是臣之诚,窃所独守。实怀鹤立企伫之心,敢复陈闻者,冀陛下倘发天聪而垂神听也。
与杨德祖书
植白:数日不见,思子为劳,想同之也。仆少小好为文章,迄至于今,二十有五年矣。然今世作者,可略而言也。昔仲宣独步于汉南,孔璋鹰扬于河朔,伟长擅名于青土,公幹振藻于海隅,德琏发迹于北魏,足下高视于上京。当此之时,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吾王于是设天网以该之,顿八纮以掩之,今悉集兹国矣。然此数子,犹复不能飞轩绝迹,一举千里。以孔璋之才,不娴于辞赋,而多自谓能与司马长卿同风,譬画虎不成反为狗也。前书嘲之,反作论盛道仆赞其文。夫钟期不失听,于今称之,吾亦不能妄叹者,畏后世之嗤余也。
世人之著述,不能无病。仆常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昔丁敬礼常作小文,使仆润饰之。仆自以才不过若人,辞不为也。敬礼谓仆:“卿何所疑难?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邪?”吾常叹此达言,以为美谈。昔尼父之文辞,与人通流。至于制《春秋》,游、夏之徒,乃不能措一辞。过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见也。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泉之利,乃可以议于断割。刘季绪才不能逮于作者,而好诋诃文章、掎摭利病。昔田巴毁五帝、罪三王,訾五霸于稷下,一旦而服千人。鲁连一说,使终身杜口。刘生之辩,未若田氏,今之仲连,求之不难,可无息乎?人各有好尚,兰茝荪蕙之芳,众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咸池六茎之发,众人所同乐,而墨翟有非之之论。岂可同哉!
今往仆少小所著辞赋一通相与。夫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匹夫之思,未易轻弃也。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昔扬子云,先朝执戟之臣耳,犹称壮夫不为也。吾虽德薄,位为藩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则将采庶官之实录,辨时俗之得失,定仁义之衷,成一家之言。虽未能藏之于名山,将以传之于同好。非要之皓首,岂今日之论乎?其言之不惭,恃惠子之知我也。明早相迎。书不尽怀,植白。
与吴季重书
植白季重足下:前日虽因常调,得为密坐,虽燕饮弥日,其于别远会稀,犹不尽其劳积也。若夫觞酌凌波于前,萧笳发音于后,足下鹰扬其体,凤叹虎视,谓萧、曹不足俦,卫、霍不足侔也。左顾右盼,谓若无人,岂非吾子壮志哉!
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贵且快意。当斯之时,愿举泰山以为肉,倾东海以为酒,伐云梦之竹以为笛,斩泗滨之梓以为筝,食若填巨壑,饮若灌漏巵,其乐固难量,岂非大丈夫之乐哉!
然日不我与,曜灵急节。面有逸景之速,别有参商之阔。思欲抑六龙之首,顿羲和之辔,折若木之华,闭濛汜之谷。天路高邈,良久无缘,怀恋反侧,如何如何!
得所来讯,文采委曲,晔若春荣,浏若清风,申咏反覆,旷若复面。其诸贤所著文章,想还所治,复申咏之也,可令喜事小吏讽而诵之。夫文章之难,非独今也,古之君子,犹亦病诸。家有千里,骥而不珍焉;人怀盈尺,和氏无贵矣。夫君子而不知音乐,古之达论,谓之通而蔽。墨翟不好伎,何为过朝歌而回车乎?足下好伎,而正值墨翟回车之县,想足下助我张目也。又闻足下在彼,自有佳政,夫求而不得者有之矣,未有不求而自得者也。且改辙而行,非良乐之御!易民而治,非楚郑之政。愿足下勉之而已矣。
适对嘉宾,口授不悉,往来数相闻。曹植白。
吴质
吴质,三国魏,济阴人,字季重,有文才,为五官将。出为朝歌长,迁元城令。文帝时为震威将军,假节都督河北诸军事,卒,谥曰威。
答魏太子笺
二月八日庚寅,臣质言:奉读手命,追亡虑存,恩哀之隆,形于文墨。日月冉冉,岁不我与。昔侍左右,侧坐众贤。出有微行之游,入有管弦之欢,置酒乐饮,赋诗称寿。自谓可终始相保,并骋材力,效节明主。何意数年之间,死丧略尽。臣独何德,以堪久长?
陈、徐、刘、应,才学所著,诚如来命,惜其不遂,可为痛切。凡此数子,于雍容侍从,实其人也。若乃边境有虞,群下鼎沸,军书辐至,羽檄交驰,于彼诸贤,非其任也。往者孝武之世,文章为盛,若东方朔、枚皋之徒,不能持论,即阮、陈之俦也。其唯严助、寿王与闻政事,然皆不慎其身,善谋于国,卒以败亡,臣窃耻之。至于司马长卿称疾避事,以著书为务,则徐生庶几焉。而今各逝,已为异物矣。后来君子,实可畏也。
伏惟所天,优游典籍之场,休息篇章之圃。发言抗论,穷理尽微,摛藻下笔,鸾龙之文奋矣。虽年齐萧王,才实百之,此众议所以归高,远近所以同声。然年岁若坠,今质已四十二矣。白发生鬓,所虑日深,实不复若平日之时也。但欲保身敕行,不蹈有过之地,以为知己之累耳。游宴之欢,难可再遇;盛年一过,实不可追。臣幸得下愚之才,值风云之会,时迈齿耋,犹欲触匈奋首,展其割裂之用也。不胜,以来命备悉,故略陈至情。质死罪死罪。
在元城与魏太子笺
臣质言:前蒙延纳,侍宴终日。耀灵匿景,继以华灯。虽虞卿适赵,平原入秦,受赠千金,浮觞旬日,无以过也。小器易盈,先取沈顿,醒寤之后,不识所言。即以五日到官。
初至承前,未知深浅。然观地形,察土宜,西带常山,连冈平、代,北邻柏人,乃高帝之所忌也。重以泜水,渐渍疆宇,喟然叹息:思淮阴之奇谲,亮成安之失策。南望邯郸,想廉、蔺之风;东接钜鹿,存李、齐之流。都人士女,服习礼教,皆怀慷慨之节,包左车之计。而质间弱,无以莅之。若乃迈德种恩,树之风声,使农夫逸豫于疆畔,女工吟咏于机杼,固非质之所能也。至于奉遵科教,班扬明令,下无威福之吏,邑无豪侠之杰,赋事行刑,资于故实,抑亦懔懔有庶几之心。
往者严助释承明之欢,受会稽之位;寿王去侍从之娱,统东郡之任。其后皆克复旧职,追寻前轨。今独不然,不亦异乎?张敞在外,自谓无奇;陈咸愤积,思入京城。彼岂虚谈夸论,诳耀世俗哉?斯实薄郡守之荣,显左右之勤也。古今一揆,先后不贸,焉知来者之不如今?聊以当觐,不敢多云。质死罪死罪。
答东阿王书
质白:信到,奉所惠贶。发函伸纸,是何文采之巨丽,而慰喻之绸缪乎!夫登东岳者,然后知众山之逦迤也;奉至尊者,然后知百里之卑微也。自旋之初,伏念五六日,至于旬时,精散思越,惘若有失。非敢羡宠光之休,慕猗顿之富,诚以身贱犬马,德轻鸿毛,至乃历玄阙,排金门,升玉堂,伏虚槛于前殿,临曲池而行觞,既威仪亏替,言辞漏渫。虽恃平原养士之懿,愧无毛遂耀颖之才;深蒙薛公折节之礼,而无冯谖三窟之效;屡获信陵虚左之德,又无侯生可述之美。凡此数者,乃质之所以愤积于胸臆,怀眷而悁悒者也。
若追前宴,谓之未究,倾海为酒,并山为肴,伐竹云梦,斩梓泗滨,然后极雅意,尽欢情,信公子之壮观,非鄙人之所庶几也。若质之志,实在所天。思投印释黻,朝夕侍坐,钻仲父之遗训,览老氏之要言,对清酤而不酌,抑嘉肴而不享,使西施出帷,嫫母侍侧,斯盛德之所蹈,明哲之所保也。若乃近者之观,实荡鄙心。秦筝发微,二八迭奏,埙箫激于华屋,灵鼓动于座右。耳嘈嘈于无闻,情踊跃于鞍马,谓可北慑肃慎,使贡其楛矢;南震百越,使献其白雉。又况权、备,夫何足视乎!
还治讽采所著,观省英玮,实赋颂之宗,作者之师也。众贤所著,亦各有志。昔赵武过郑,七子赋诗,《春秋》载列,以为美谈。质小人也,无以承命。又所答贶,辞丑义陋,申之再三,赧然汗下。此邦之人,闲习辞赋,三事大夫,莫不讽诵,何但小吏之有乎!
重惠苦言,训以政事,恻隐之恩,形乎文墨。墨子回车,而质四年,虽无德与民,式歌且舞。儒墨不同,固以久矣。然一旅之众,不足以扬名,步武之间,不足以骋迹,若不改辙易御,将何以效其力哉!今处此而求大功,犹绊良骥之足,而责以千里之任;槛猿猴之势,而望其巧捷之能者也。
不胜见恤,谨附遣白答,不敢繁言。吴质白。
杨修
杨修,三国魏,华阴人,字德祖,好学有俊才。建安中为曹操主簿,能解曹娥碑隐语。操忌其才,杀之。〔案:修死于建安中,本应列于汉代,因所录《答临淄侯书》,不便先于曹植原书,姑次于此。〕
答临淄侯笺
修死罪死罪。不侍数日,若弥年载。岂由爱顾之隆,使系仰之情深邪?损辱嘉命,蔚矣其文,诵读反覆,虽讽《雅》、《颂》,不复过此。若仲宣之擅汉表,陈氏之跨冀域,徐、刘之显青豫,应生之发魏国,斯皆然矣。至于修者,听采风声,仰德不暇,自周章于省览,何遑高视哉?
伏惟君侯,少长贵盛,体发、旦之资,有圣善之教。远近观者,徒谓能宣昭懿德、光赞大业而已,不复谓能兼览传记,留思文章。今乃含王超陈,度越数子矣。观者骇视而拭目,听者倾首而竦耳。非夫体通性达,受之自然,其孰能至于此乎?又尝亲见执事握牍持笔,有所造作,若成诵在心,借书于手,曾不斯须,少留思虑。仲尼日月,无得逾焉!修之仰望,殆如此矣。是以对鹖而辞,作《暑赋》弥日而不献,见西施之容,归增其貌者也。伏想执事不知其然,猥受顾锡,教使刊定。《春秋》之成,莫能损益。《吕氏》、《淮南》,字直千金。然而弟子箝口,市人拱手者,圣贤卓荦,固所以殊绝凡庸也。今之赋颂,古诗之流,不更孔公,《风》、《雅》无别耳。修家子云,老不晓事,强著一书,悔其少作。若此,仲山、周旦之俦,为皆有愆邪。君侯忘圣贤之显迹,述鄙宗之过言,窃以为未之思也。若乃不忘经国之大美,流千载之英声,铭功景钟,书名竹帛,斯自雅量,素所畜也,岂与文章相妨害哉!辄受所惠,窃备矇瞍诵咏而已。敢望惠施,以忝庄氏,季绪璅璅,何足以云?反答造次,不能宣备。修死罪,死罪。
诸葛亮,蜀汉,阳都人,字孔明。避乱荆州,躬耕陇亩,先主三顾草庐乃见,略陈天下鼎足之势。及即位,拜亮为丞相。先主崩,受诏辅后主,封武乡侯,领益州牧。志在攻魏,以兴复汉室,六出祁山,相持累年,以疾卒于军,年五十四,谥忠武。亮相蜀汉垂三十年,慎赏明罚、开诚布公,及卒,朝野流涕,后世称为纯臣。有《诸葛忠武集》。〔建兴五年,亮率军北驻汉中,临发上疏。〕
前出师表
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
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
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补阙漏,有所广益。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为督。愚以为营中之事,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睦,优劣得所。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侍中、尚书、长史、参军,此悉贞良死节之臣,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
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至于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祎、允之任也。
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祎、允等之慢,以彰其咎。陛下亦宜自谋,以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
今当远离,临表涕泣,不知所言。
后出师表
先帝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故托臣以讨贼也。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固知臣伐贼,才弱敌强也;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是故托臣而弗疑也。
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并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顾王业不可得偏安于蜀都,故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也。而议者谓为非计。今贼适疲于西,又务于东,兵法乘劳,此进趋之时也。谨陈其事如左:
高帝明并日月,谋臣渊深,然涉险被创,危然后安。今陛下未及高帝,谋臣不如良、平,而欲以长策取胜,坐定天下,此臣之未解一也。
刘繇、王朗各据州郡,论安言计,动引圣人,群疑满腹,众难塞胸;今岁不战,明年不征,使孙策坐大,遂并江东,此臣之未解二也。
曹操智计,殊绝于人,其用兵也,仿佛孙、吴,然困于南阳,险于乌巢,危于祁连,逼于黎阳,几败北山,殆死潼关,然后伪定一时耳。况臣才弱,而欲以不危而定之,此臣之未解三也。
曹操五攻昌霸不下,四越巢湖不成,任用李服而李服图之,委夏侯而夏侯败亡。先帝每称操为能,犹有此失,况臣驽下,何能必胜?此臣之未解四也。
自臣到汉中,中间期年耳,然丧赵云、阳群、马玉、阎芝、丁立、白寿、刘郃、邓铜等及曲长屯将七十余人,突将、无前、宾叟、青羌、散骑、武骑一千余人,此皆数十年之内所纠合四方之精锐,非一州之所有;若复数年,则损三分之二也,当何以图敌?此臣之未解五也。
今民穷兵疲,而事不可息;事不可息,则住与行劳费正等。而不及今图之,欲以一州之地,与贼持久,此臣之未解六也。
夫难平者,事也。昔先帝败军于楚,当此时,曹操拊手,谓天下以定。然后先帝东连吴、越,西取巴、蜀,举兵北征,夏侯授首,此操之失计,而汉事将成也。然后吴更违盟,关羽毁败,秭归蹉跌,曹丕称帝。凡事如是,难可逆料。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黎庶昌曰:裴松之注云:此表出张俨默记,后世因其不载亮集,遂生疑窦。余谓无可疑也,试以近事准之,当是孔明幕府诸贤拟而未上之作。文辞恳挚,与前表大略相同,决非伪造,不得引李少卿《答苏武书》为此也。〕
李密
李密,晋,武阳人,字令伯,父早亡,母更适人,鞠于祖母刘氏。武帝征为太子洗马,密上表固辞。帝览表叹曰:“此子可谓名副其实矣。”乃停召。刘终,服阕,复征为洗马,后迁汉中太守,免官卒。
陈情表
臣密言: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愍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无叔伯,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而刘夙婴疾病,常在床蓐,臣待汤药,未尝废离。
逮奉圣朝,沐浴清化。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后刺史臣荣,举臣秀才。臣以供养无主,辞不赴命。诏书特下,拜臣郎中;寻蒙国恩,除臣洗马。猥以微贱,当侍东宫,非臣陨首所能上报。臣具以表闻,辞不就职。诏书切峻,责臣逋慢;郡县逼迫,催臣上道;州司临门,急于星火。臣欲奉诏奔驰,则刘病日笃;欲苟顺私情,则告诉不许。臣之进退,实为狼狈。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犹蒙矜育,况臣孤苦,特为尤甚。且臣少事伪朝,历职郎署,本图宦达,不矜名节。今臣亡国贱俘,至微至陋,过蒙拔擢,宠命优渥,岂敢盘桓,有所希冀?但以刘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
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刘今年九十有六。是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刘之日短也。乌鸟私情,愿乞终养!臣之辛苦,非独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见明知,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愿陛下矜愍愚诚,听臣微志,庶刘侥倖,卒保余年。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臣不胜犬马怖惧之情,谨拜表以闻。
刘伶
刘伶,晋,沛国人,字伯伦。性放达,尤嗜酒,与阮籍、嵇康相善。尝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随之,谓曰:“死便埋我。”平生未尝措意文翰,惟著《酒德颂》一篇以见怀,仕为建成参军卒。
酒德颂
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以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惟酒是务,焉知其余。
有贵介公子,缙绅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乃奋袂攘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蜂起。先生于是方捧瓮承槽,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麴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之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
潘岳,晋,中牟人,字妥仁。总角辨慧,乡邑称为奇童。举秀才,泰始中为河阳令,县中满种桃李。累迁给事黄门侍郎,与石崇等相友善。赵王伦辅政,孙秀挟夙怨,诬崇、岳等谋为乱,被杀。岳美姿容,为文词藻艳丽,尤长于哀诔,与陆机齐名,称潘江陆海。
秋兴赋
晋有十有四年,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见二毛。以太尉掾兼虎贲中郎将,寓直于散骑之省。高阁连云,阳景罕曜,珥蝉冕而袭纨绮之士,此为游处。仆野人也,偃息不过茅屋茂林之下,谈话不过农夫田父之客。摄官承乏,猥厕朝列,夙与晏寝,匪遑底宁。譬犹池鱼笼鸟,有江湖山薮之思。于是染翰操纸,慨然而赋。于时秋也,故以“秋兴”命篇。其辞曰:
四时忽其代序兮,万物纷以回薄。览花莳之时育兮,察盛衰之所托。感冬索而春敷兮,嗟夏茂而秋落。虽末士之荣悴兮,伊人情之美恶。善乎宋玉之言曰:“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憀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送将归。”夫送归怀慕徒之恋兮,远行有羁旅之愤;临川感流以叹逝兮,登山怀远而悼近。彼四戚之疚心兮,遭一涂而难忍。嗟秋日之可哀兮,谅无愁而不尽。
野有归燕,隰有翔隼。游氛朝兴,槁叶夕殒。于是逎屏轻箑,释纤,藉莞箬,御袷衣。庭树槭以洒落兮,劲风戾而吹帷。蝉嚖嚖而寒吟兮,雁飘飘而南飞。天晃朗以弥高兮,日悠阳而浸微。何微阳之短晷,觉凉夜之方永。月朣胧以含光兮,露凄清以凝冷。熠耀粲于阶闼兮,蟋蟀鸣乎轩屏。听离鸿之晨吟兮,望流火之余景。宵耿介而不寐兮,独辗转于华省。
悟时岁之遒尽兮,慨俛首而自省。斑鬓髟以承弁兮,素发以垂领。仰群隽之逸轨兮,攀云汉以游骋。登春台之熙熙兮,珥金貂之炯炯。苟趣舍之殊途兮,庸讵识其躁静?闻至人之休风兮,齐天地于一指。彼知安而忘危兮,故出生而入死。行投趾于容迹兮,殆不践而获底。阙侧足以及泉兮,虽猴猨而不履。龟祀骨于宗祧兮,思反身于绿水。且敛衽以归来兮,忽投绂以高厉。耕东皋之沃壤兮,输黍稷之余税。泉涌湍于石间兮,菊扬芳于崖澨。澡秋水之涓涓兮,玩游儵之潎潎。逍遥乎山川之阿,放旷乎人间之世。优哉游哉!聊以卒岁。
启夕兮宵兴,悲绝绪兮莫承。俄龙兮门侧,嗟俟时兮将升。嫂侄兮慞惶,慈姑兮垂矜。闻鸣鸡兮戒朝,咸惊号兮抚膺。逝日长兮生年浅,忧患众兮欢乐尠。彼遥思兮离居,叹河广兮宋远。今奈何兮一举,邈终天兮不返。尽余哀兮祖之晨,扬明燎兮援灵。彻房帷兮席庭筵,举酹觞兮告永迁。
凄切兮增欷,俯仰兮挥泪。想孤魂兮眷旧宇,视倏忽兮若仿佛。徒仿佛兮在虑,靡耳目兮一遇。停驾兮淹留,徘徊兮故处。周求兮何获,引身兮当去。云华辇兮初迈,马回首兮旋旆。风泠泠兮入帷,云霏霏兮承盖。鸟俯翼兮忘林,鱼仰沫兮失濑。怅怅兮迟迟,遵吉路兮凶归。思其人兮已灭,览余迹兮未夷。昔同涂兮今异世,忆旧欢兮增新悲。谓原隰兮无畔,谓川流兮无岸。望山兮寥廓,临水兮浩汗。视天日兮苍茫,面邑里兮萧散。匪外物兮或改,固欢哀兮情换。
嗟潜隧兮既敞,将送形兮长往。委兰房兮繁华,袭穷泉兮朽壤。中慕叫兮擗摽,之子降兮宅兆。抚灵亲兮诀幽房,棺冥冥兮埏窈窕。户阖兮灯灭,夜何时兮复晓?
归反哭兮殡官,声有止兮哀无终。是乎非乎何皇?趣一遇兮目中。既遇目兮无兆,曾寤寐兮弗梦。既顾瞻兮家道,长寄心兮尔躬。
重曰:已矣!此盖新哀之情然耳。渠怀之其几何?庶无愧兮庄子。
陆机
陆机,晋,吴人,字士衡,少有异材,文章冠世。太康末,乃与弟云俱入洛,世称二陆。累迁太子洗马、著作郎。时齐王冏矜功自伐,机作《豪士赋》以刺之。后事成都王颖,表为平原内史。颖攻长沙王乂,假机后将军、河北大都督。及军败,为人所谮,遇害,年四十三。有《陆平原集》。
豪士赋序
夫立德之基有常,而建功之路不一。何则?循心以为量者存乎我,因物以成务者系乎彼。存夫我者,隆杀止乎其域;系乎物者,丰约唯所遭遇。落叶俟微风以陨,而风之力盖寡;孟尝遭雍门而泣,而琴之感以末。何者?欲陨之叶,无所假烈风;将坠之泣,不足繁哀响也。是故苟时启于天,理尽于民,庸夫可以济圣贤之功,斗筲可以定烈士之业。故曰:“才不半古,而功已倍之。”盖得之于时势也。历观古今,徼一时之功而居伊、周之位者有矣。
夫我之自我,智士犹婴其累;物之相物,昆虫皆有此情。夫以自我之量而挟非常之勋,神器晖其顾盼,万物随其俯仰。心玩居常之安,耳饱从谀之说,岂识乎功在身外,任出才表者哉!且好荣恶辱,有生之所大期。忌盈害上,鬼神犹且不免。人主操其常柄,天下服其大节,故曰天可雠乎?而时有袨服荷戟,立于庙门之下;援旗誓众,奋于阡陌之上。况乎代主制命,自下财物者哉。广树恩不足以敌怨,勤兴利不足以补害。故曰代大匠斫者必伤其手。且夫政由宁氏,忠臣所为慷慨;祭则寡人,人主所不久堪。是以君奭鞅鞅,不悦公旦之举;高平师师,侧目博陆之势。而成王不遣嫌吝于怀,宣帝若负芒刺于背,非其然者与?
嗟乎!光于四表,德莫富焉;王曰叔父,亲莫匿焉;登帝大位,功莫厚焉;守节没齿,忠莫至焉。而倾侧颠沛,仅而自全。则伊生抱明允以婴戮,文子怀忠敬而齿剑,固其所也。因斯以言,夫以笃圣穆亲,如彼之懿,大德至忠,如此之盛,尚不能取信于人主之怀,止谤于众多之口,过此以往,恶睹其可!安危之理,断可识矣。又况乎饕大名以冒道家之忌,运短才而易圣哲所难者哉!身危由于势过,而不知去势以求安;祸积起于宠盛,而不知辞宠以招福。见百姓之谋已,则申宫警守,以崇不畜之威;惧万民之不服,则严刑峻制,以贾伤心之怨。然后威穷乎震主,而怨行乎上下。众心日阝多,危机将发,而方偃仰瞪眄,谓足以夸世。笑古人之未工,忘己事之已拙;知曩勋之可矜,暗成败之有会。是以事穷运尽,必于颠仆;风起尘合,而祸至常酷也。圣人忌功名之过己,恶宠禄之逾量,盖为此也。
夫恶欲之大端,贤愚所共有,而游子殉高位于生前,志士思垂名于身后,受生之分,唯此而已。夫盖世之业,名莫大焉;震主之势,位莫盛焉;率意无违,欲莫顺焉。借使伊人颇览天道,知尽不可益,盈难久持,超然自引,高揖而退,则巍巍之盛,仰邈前贤,洋洋之风,俯冠来籍,而大欲不乏于身,至乐无愆乎旧。节弥效而德弥广,身逾逸而名逾劭。此之不为,彼之必昧。然后河海之迹,堙为穷流,一篑之亹,积成山岳。名编凶顽之条,身厌荼毒之痛,岂不谬哉!故聊赋焉,庶使百世少有寤云。
吊魏武帝文
元康八年,机始以台郎出补著作,游乎秘阁而见魏武帝遗令,忾然叹息伤怀者久之。客曰:“夫始终者,万物之大归;生死者,性命之区域。是以临丧殡而后悲,睹陈根而绝哭。今乃伤心百年之际,兴哀无情之地,意者无乃知哀之可有,而未识情之可无乎?”机答之曰:“夫日蚀由乎交分,山崩起于朽壤,亦云数而已矣,然而百姓怪焉者。岂不以资高明之质,而不免卑浊之累,居常安之势,而终婴倾离之患故乎!夫以回天倒日之力,而不能振形骸之内;济世夷难之智,而受困魏阙之下。已而格乎上下者,藏于区区之木;光于四表者,翳乎蕞尔之土。雄心摧于弱情,壮图终于哀志。长算屈于短日,远迹顿于促路。呜呼!岂特瞽史之异阙景,黔黎之怪颓岸乎?
“观其所以顾命冢嗣,贻谋四子,经国之略既远,隆家之训亦弘。又云:‘吾在军中,持法是也。至于小忿怒,大过失,不当效也。’善乎!达人之谠言矣!持姬女而指季豹,以示四子曰:‘以累汝。’因泣下。伤哉!曩以天下自任,今以爱子托人。同乎尽者无余,而得乎亡者无存。然而婉娈房闼之内,绸缪家人之务,则几乎密与!又曰:‘吾婕妤伎人,皆著铜爵台。于台堂上施八尺床,纟惠帐,朝晡上脯糒之属,月朝十五,辄向帐作伎。汝等时时登铜爵台,望吾西陵墓田。’又云:‘余香可分与诸夫人。诸舍中无所为,学作履组卖也。吾历官所得绶,皆著藏中。吾余衣裘,可别为一藏。不能者,兄弟可共分之。’既而竟分焉。亡者可以勿求,存者可以勿违,求与违不其两伤乎?悲夫!爱有大而必失,恶有甚而必得。智慧不能去其恶,威力不能全其爱,故前识所不用心,而圣人罕言焉。若乃系情累于外物,留曲念于闺房,亦贤俊之所宜废乎?”
于是遂愤懑而献吊云尔!
接皇汉之末绪,值王途之多违。伫重渊以育鳞,抚庆云而遐飞。运神道以载德,乘灵风而扇威。摧群雄而电击,举勍敌其如遗。指八极以远略,必翦焉而后绥。厘三才之阙典,启天地之禁闱。举修网之绝纪,纽大音之解徽。扫云物以贞观,要万途而来归。丕大德以宏覆,援日月而齐晖。济元功于九有,固举世之所推。
彼人事之大造,夫何往而不臻。将覆篑于浚谷,挤为山乎九天。苟理穷而性尽,岂长算之所研。悟临川之有悲,固梁木其必颠。当建安之三八,实大命之所艰。虽光昭于曩载,将税驾于此年。惟降神之绵邈,眇千载而远期。信斯武之未丧,膺灵符而在兹。虽龙飞于文昌,非王心之所怡。愤西夏以鞠旅,溯秦川而举旗。踰镐京而不豫,临渭滨而有疑。冀翌日之云瘳,弥四旬而成灾。咏归途以反斾,登崤渑而朅来。次洛汭而大渐,指六军曰念哉。
伊君王之赫奕,实终古之所难。威先天而盖世,力汤海而拔山。厄奚险而弗济,敌何强而不残。每因祸以禔福,亦践危而必安。迄在兹而蒙昧,虑噤闭而无端。委躯命以待难,痛没世而永言。抚四子以深念,循肤体而颓叹。迨营魄之未离,假余息乎音翰。执姬女以瘁,指季豹而漼焉。气冲襟以呜咽,涕垂睫而泛澜。违率土以靖寐,戢弥天乎一棺。
咨宏度之峻邈,壮大业之允昌。思居终而恤始,命临没而肇扬。援贞吝以惎悔,虽在我而不臧。惜内顾之缠绵,恨末命之微详。纡广念于履组,尘清虑于余香。结遗情之婉娈,何命促而意长?陈法服于帷座,陪窈窕于玉房。宣备物于虚器,发哀音于旧倡。矫戚容以赴节,掩零泪而荐觞。物无微而不存,体无惠而不亡。庶圣灵之响像,想幽神之复光。苟形声之翳没,虽音景其必藏。徽清弦而独奏,进脯糒而谁尝?悼纟惠帐之冥漠,怨西陵之茫茫。登爵台而群悲,眝美目其何望?既睎古以遗累,信简礼而薄葬。彼裘绂于何有,贻尘谤于后王。嗟大恋之所存,故虽哲而不忘。览遗籍以慷慨,献兹文而凄伤。
演连珠十首 节录
臣闻任重于力,才尽则困;用广其器,应博则凶。是以物胜权而衡殆,形过镜则照穷。故明主程才以效业,贞臣厎力而辞丰。
臣闻鉴之积也无厚,而照有重渊之深;目之察也有畔,而视周天壤之际。何则?应事以精不以形,造物以神不以器。是以万邦凯乐,非悦钟鼓之娱;天下归仁,非感玉帛之惠。
臣闻览影偶质,不能解独;指迹慕远,无救于迟。是以循虚器者,非应物之具;玩空言者,非致治之机。
臣闻音以比耳为美;色以悦目为欢。是以众听所倾,非假北里之操;万夫婉娈,非俟西子之颜。故圣人随世以擢佐,明主因时而命官。
臣闻倾耳求音,眡优听苦;澄心徇物,形逸神劳。是以天殊其数,虽同方不能分其慼;理塞其通,则并质不能共其休。
臣闻示应于近,远有可察;托验于显,微或可包。是以寸管下傃,天地不能以气欺;尺表逆立,日月不能以形逃。
臣闻弦有常音,故曲终则改;镜无畜影,故触形则照。是以虚己应物,必究千变之容;挟情适事,不观万殊之妙。
臣闻烟出于火,非火之和;情生于性,非性之适。故火壮则烟微,性充则情约。是以殷墟于感物之悲,周京无伫立之迹。
臣闻适物之技,俯仰异用;应事之器,通塞异任。是以鸟栖云而缴飞,鱼藏渊而网沈。贲鼓密而含响,朗笛疏而吐音。
臣闻足于性者,天损不能入;贞于期者,时累不能淫。是以迅风陵雨,不谬晨禽之察;劲阴杀节,不凋寒木之心。
王羲之,东晋,临沂人,字逸少。仕为右军将军、会稽内史。去官后,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弋钓自娱。书法为古今之冠,文章亦飘逸不群,卒年五十九。
兰亭集序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与吏部郎谢万书
古之辞世者,或被发佯狂,或污身秽迹,可谓艰矣。今仆坐而获免,遂其宿心,其为庆幸,岂非天赐?违天不祥。顷东游还,修植桑果,今盛敷荣。率诸子,抱弱孙,游观其间。有一味之甘,割而分之,以娱目前。虽植德无殊邈,犹欲教养子孙以敦厚退让。戒以轻薄,庶令举策数马,仿佛万石之风。君谓此何如?比当与安石东游山海,并行田,视地利,颐养闲旷。衣食之余,欲与亲知时共欢宴。虽不能兴言高咏,衔杯引满,语田里所行,故以为抚掌之资,其为得意,可胜言耶?常依陆贾、班嗣、杨王孙之处世,甚欲希风数子,老夫志愿,尽于此矣。
陶潜,东晋,浔阳人,本名渊明,字元亮,入宋改名潜。性高尚简贵,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尝为彭泽令,旋即解去,赋《归去来辞》。元嘉中卒,年六十三,世称靖节先生。其所为诗,冲穆淡远,而妙造自然,为古今一大家,文境亦似其诗。有《陶渊明集》、《搜神后记》。
与子俨等疏
告俨、俟、份、佚、佟:天地赋命,生必有死,自古圣贤,谁能独免?子夏有言:“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四友之人,亲受音旨。发斯谈者,将非穷达不可妄求、寿夭永无外请故耶?
吾年过五十,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俛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余尝感孺仲贤妻之言,败絮自拥,何惭儿子,此既一事矣。但恨邻靡二仲,室无莱妇,抱兹苦心,良独内愧。
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意浅识罕,谓斯言可保。日月遂往,机巧好疏,缅求在昔,眇然如何!
病患以来,渐就衰损,亲旧不遗,每以药石见救,自恐大分将有限也。汝辈稚小,家贫,每役柴水之劳,何时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然汝等虽不同生,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鲍叔、管仲,分财无猜;归生、伍举,班荆道旧。遂能以败为成、因丧立功。他人尚尔,况同父之人哉!颍川韩元长,汉末名士,身处卿佐,八十而终,兄弟同居,至于没齿。济北范稚春,晋时操行人也,七世同财,家人无怨色。
《诗》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尔,至心尚之。汝其慎哉,吾复何言!
桃花源记
晋太原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亲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五柳先生传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赞曰:黔娄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其言兹若人之俦乎?衔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归去来辞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摇摇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遗,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羡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自祭文
岁惟丁卯,律中无射。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
故人凄其相悲,同祖行于今夕。羞以嘉蔬,荐以清酌。候颜已冥,聆音愈漠。呜呼哀哉!
茫茫大块,悠悠高旻,是生万物,余得为人。自余为人,逢运之贫,箪瓢屡罄,绤冬陈;含欢谷汲,行歌负薪,翳翳柴门,事我宵晨;春秋代谢,有务中园,载耘载耔,乃育乃繁;欣以素牍,和以七弦,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余劳,心有常闲,乐天委分,以至百年。
惟此百年,夫人爱之。惧彼无成,愒日惜时。存为世珍,没亦见思。嗟我独迈,曾是异兹。宠非己荣,涅岂吾缁?捽兀穷庐,酣饮赋诗。
识运知命,畴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无恨。寿涉百龄,身慕肥遁,从老得终,奚所复恋?寒暑逾迈,亡既异存。外姻晨来,良友宵奔。葬之中野,以安其魂。窅窅我行,萧萧墓门。奢侈宋臣,俭笑王孙。廓兮已灭,慨焉已遐。不封不树,日月遂过。匪贵前誉,孰重后歌?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呜呼哀哉!
颜延之
颜延之,南朝宋,临沂人。文章之善,冠绝当时,与谢灵运齐名。仕宋,官至太常,加金紫光禄大夫。卒年六十三。有《颜光禄集》。
陶征士诔
夫璇玉致美,不为池隍之宝;桂椒信芳,而非园林之实。岂其乐深而好远哉?盖云殊性而已。故无足而至者,物之藉也;随踵而立者,人之薄也。若乃巢、高之抗行,夷、皓之峻节,故已父老尧、禹,锱铢周、汉,而绵世浸远,光灵不属,至使菁华隐没,芳流歇绝,不其惜乎!虽今之作者,人自为量,而首路同尘,辍涂殊轨者多矣。岂所以昭末景,泛余波!
有晋征士浔阳陶渊明,南岳之幽居者也。弱不好弄,长实素心。学非称师,文取指达。在众不失其寡,处言每见其默。少而贫病,居无仆妾。井臼弗任,藜菽不给。母老子幼,就养勤匮。远惟田生致亲之议,追悟毛子捧檄之怀。初辞州府三命,后为彭泽令。道不偶物,弃官从好。遂乃解体世纷,结志区外,定迹深栖,于是乎远。灌畦鬻蔬,为供鱼菽之祭;织纬萧,以充粮粒之费。心好异书,性乐酒德,简弃烦促,就成省旷。殆所谓国爵屏贵,家人忘贫者与?有诏征为著作郎,称疾不到。春秋六十有三,元嘉四年月日,卒于浔阳县之某里。近识悲悼,远士伤情。冥默福应,呜呼淑贞!
夫实以诔华,名由谥高,苟允德义,贵贱何算焉?若其宽乐令终之美,好廉克己之操,有合谥典,无愆前志。故询诸友好,宜谥曰靖节征士。其辞曰:
物尚孤生,人固介立。岂伊时遘,曷云世及?嗟乎若士!望古遥集。韬此洪族,蔑彼名级。睦亲之行,至自非敦。然诺之信,重于布言。廉深简洁,贞夷粹温,和而能峻,博而不繁。依世尚同,诡时则异。有一于此,两非默置。岂若夫子,因心违事?畏荣好古,薄身厚志。世霸虚礼,州壤推风。孝惟义养,道必怀邦。人之秉彝,不隘不恭。爵同下士,禄等上农。度量难钧,进退可限。长卿弃官,稚宾自免。子之悟之,何悟之辩?赋诗归来,高蹈独善。亦既超旷,无适非心。汲流旧,葺宇家林。晨烟暮蔼,春煦秋阴。陈书辍卷,置书弦琴。居备勤俭,躬兼贫病。人否其忧,孑然其命。隐约就闲,迁延辞聘。非直也明,是惟道性。纠斡流,冥漠报施。孰云与仁?实疑明智。谓天盖高,胡愆期义?履信曷凭?思顺何置?年在中身,疢维痁疾。视死如归,临凶若吉。药剂弗尝,祷祀非恤。傃幽告终,怀和长毕,鸣呼哀哉!
敬述靖节,式尊遗占。存不愿丰,没无求赡。省讣却赙,轻哀薄敛。遭壤以穿,旋葬而窆。呜呼哀哉!
深心追往,远情逐化。自尔介居,及我多暇。伊好之洽,接阎邻舍。宵盘昼憩,非舟非驾。念昔宴私,举觞相诲。独正者危,至方则碍。哲人卷舒,布在前载。取鉴不远,吾规子佩。尔实愀然,中言而发。违众速尤,迕风先蹶。身才非实,荣声有歇。睿音永矣,谁箴余阙?呜呼哀哉!仁焉而终,智焉而弊。黔娄既没,展禽亦逝。其在先生,同尘往世。旌此靖节,加彼康惠。呜呼哀哉!
鲍照,南朝宋,东海人,字明远。文辞赡逸,文帝时为中书舍人。临海王子顼为荆州,照为前军参军。有《鲍参军集》。
芜城赋
沵迤平原,南驰苍梧涨海,北走紫塞雁门。柂以漕渠,轴以昆岗。重江复关之隩,四会五达之庄。当昔全盛之时,车挂轊,人驾肩,廛闬扑地,歌吹沸天。孳货盐田,铲利铜山;才力雄富,士马精妍。故能侈秦法,佚周令,划崇墉,刳濬洫,图修世以休命。是以板筑雉堞之殷,井干烽橹之勤,格高五岳,袤广三坟,崪若断岸,矗似长云,制磁石以御冲,糊赪壤以飞文。观基扃之固护,将万祀而一君。出入三代,五百余载,竟瓜剖而豆分!
泽葵依井,荒葛罥涂。坛罗虺蜮,阶斗麏鼯。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风嗥雨啸,昏见晨趋。饥鹰厉吻,寒鸱吓雏。伏虣藏虎,乳血餐肤。崩榛塞路,峥嵘古馗。白杨早落,塞草前衰。棱棱霜气,簌簌风威。孤篷自振,惊砂坐飞。灌莽杳而无际,丛薄纷其相依。通池既已夷,峻隅又已颓。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凝思寂听,心伤已摧。
若夫藻扃黼帐,歌堂舞阁之基;璇渊碧树,弋林钓渚之馆。吴蔡齐秦之声,鱼龙爵马之玩,皆薰歇烬灭,光沈响绝。东都妙姬,南国丽人,蕙心纨质,玉貌绛唇,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穷尘。岂忆同舆之愉乐,离宫之苦辛哉!
天道如何?吞恨者多。抽琴命操,为芜城之歌。歌曰:“边风急兮城上寒,井径灭兮丘陇残。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
江淹,南朝梁,考城人,字文通,少孤贫好学,仕齐。历御史中丞,弹劾不避权贵。梁天监中,迁金紫光禄大夫,封醴陵侯。尝宿治亭,梦一丈夫,自称郭璞,曰:“吾笔在卿处多年,可见还?”淹乃探怀中,得五色笔,还之。后为文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有《江文通集》。
恨赋
试望平原,蔓草萦骨,拱木敛魂。人生到此,天道宁论!于是仆本恨人,心惊不已,直念古者,伏恨而死。
至如秦帝按剑,诸侯西驰,削平天下,同文共规。华山为城,紫渊为池。雄图既溢,武力未毕。方架鼋鼍以为梁,巡海右以送日,一旦魂断,宫车晚出。
若乃赵王既虏,迁于房陵,薄暮心动,昧旦神兴。别艳姬与美女,丧金舆及玉乘。置酒欲饮,悲来填膺。千秋万岁,为怨难胜。
至如李君降北,名辱身冤。拔剑击柱,吊影惭魂。情往上郡,心留雁门。裂帛系书,誓还汉恩。朝露溘至,握手何言?
若夫明妃去时,仰天太息。紫台稍远,关山无极。摇风忽起,白日西匿。陇雁少飞,代云寡色。望君王兮何期?终芜绝兮异域。
至乃敬通见抵,罢归田里。闭关却扫,塞门不仕。左对孺人,顾弄稚子。脱略公卿,跌宕文史。赍志没地,长怀无已。
及夫中散下狱,神气激扬。浊醪夕引,素琴晨张。秋日萧索,浮云无光。郁青霞之奇意,入修夜之不旸。
或有孤臣危涕,孽子坠心。迁客海上,流戍陇阴。此人但闻悲风汩起,血下沾衿;亦复含酸茹叹,销落湮沉。
若乃骑叠迹,车屯轨,黄尘匝地,歌吹四起。无不烟断火绝,闭骨泉里。
已矣哉!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垄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别赋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复燕、宋兮千里。或春水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迟于山侧。棹容与而讵前,马寒鸣而不息。掩金觞而谁御,横玉柱而沾轼。
居人愁卧,怳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光。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霜。巡层楹而空掩,抚锦幕以虚凉。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
故别虽一绪,事乃万族。至若龙马银鞍,朱轩绣轴。帐饮东都,送客金谷。琴羽张兮箫鼓陈,燕、赵歌兮伤美人。珠与玉兮艳暮秋,罗与绮兮娇上春。惊驷马之仰秣,耸渊鱼之赤鳞。造分手而衔涕,感寂寞而伤神。
乃有剑客惭恩,少年报士。韩国赵厕,吴宫燕市。割慈忍爱,离邦去里,沥泣共诀,抆血相视。驱征马而不顾,见行尘之时起。方衔感于一剑,非买价于泉里。金石震而色变,骨肉悲而心死。
或乃边郡未和,负羽从军。辽水无极,雁山参云。闺中风暖,陌上草薰。日出天而耀景,露下地而腾文。镜朱尘之照烂,袭青气之烟煴。攀桃李兮不忍别,送爱子兮沾罗裙。
至如一赴绝国,讵相见期。视乔木兮故里,决北梁兮永辞。左右兮魂动,亲宾兮泪滋。可班荆兮赠恨,唯罇酒兮叙悲。值秋雁兮飞日,当白露兮下时。怨复怨兮远山曲,去复去兮长河湄。
又若君居淄右,妾家河阳。同琼佩之晨照,共金炉之夕香。君结绶兮千里,惜瑶草之徒芳。惭幽闺之琴瑟,晦高台之流黄。春宫此青苔色,秋帐含兹明月光。夏簟清兮昼不暮,冬釭凝兮夜何长!织锦曲兮泣已尽,迴文诗兮影独伤。
傥有华阴上士,服食还仙。术既妙而犹学,道已寂而未传。守丹灶而不顾,炼金鼎而方坚。驾鹤上汉,骖鸾腾天。暂游万里,少别千年。惟世间兮重别,谢主人兮依然。
下有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桑中卫女,上宫陈娥。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虽渊、云之墨妙,严、乐之笔精;金闺之诸彦,兰台之群英;赋有凌云之称,辩有雕龙之声,讵能摹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者乎?
邱迟
邱迟,南朝梁,乌程人,字希范。武帝时官中书,出为永嘉太守。迟文采丽逸,时人评为点缀映媚,如落花依草。初陈伯之战败入魏,诏临川王宏率军北讨,迟为宏记室,承命与伯之书。伯之见书,即拥众而归。其辞之动人如此。
与陈伯之书
迟顿首:陈将军足下,无恙,幸甚,幸甚!
将军勇冠三军,才为世出。弃燕雀之小志,慕鸿鹄以高翔。昔因机变化,遭遇明主。立功立事,开国称孤。朱轮华毂,拥旄万里,何其壮也!如何一旦为奔亡之虏,闻鸣镝而股战,对穹庐以屈膝,又何劣邪!寻君去就之际,非有他故,直以不能内审诸己,外受流言,沉迷猖蹶,以至于此。
圣朝赦罪责功,弃瑕录用。推赤心于天下,安反侧于万物。将军之所知,不假仆一二谈也。朱鲔涉血于友于,张绣剚刃于爱子,汉主不以为疑,魏君待之若旧。况将军无昔人之罪,而勋重于当世!夫迷途知反,往哲是与;不远而复,先典攸高。主上屈法申恩,吞舟是漏。将军松柏不剪,亲戚安居,高台未倾,爱妾尚在。悠悠尔心,亦何可言!
今功臣名将,雁行有序。佩紫怀黄,赞帷幄之谋;乘轺建节,奉疆场之任;并刑马作誓,传之子孙。将军独腼颜借命,驱驰毡裘之长,宁不哀哉!夫以慕容超之强,身送东市;姚泓之盛,面缚西都。故知霜露所均,不育异类;姬汉旧邦,无取杂种。北虏僭盗中原,多历年所。恶积祸盈,理至燋烂。况伪孽昏狡,自相夷戮。部落携离,酋豪猜贰。方当系颈蛮邸,悬首藁街。而将军鱼游于沸鼎之中,燕巢于飞幕之上,不亦惑乎!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生平于畴日。抚登陴,岂不怆悢!所以廉公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将军独无情哉?想早励良规,自求多福。
当今皇帝盛明,天下安乐。白环西献,楛矢东来。夜郎、滇池,解辫请职;朝鲜、昌海,蹶角受化。唯北狄野心,掘强沙塞之间,欲延岁月之命耳。中军临川殿下,明德茂亲,总兹戎重。吊民洛汭,伐罪秦中。若遂不改,方思仆言。聊布往怀,君其详之!丘迟顿首。
庾信,北朝周,新野人,字子山,小字兰成。文藻艳丽,与徐陵齐名,时称徐庾体。初仕梁,为右卫军。元帝时聘西魏,被留。后周明帝、武帝并好文学,皆恩礼之,累迁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世称庾开府。信虽位望通显,常有乡关之思,乃作《哀江南赋》以致意焉。有《庾开府集》。
哀江南赋
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华阳奔命,有去无归。中兴道销,穷于甲戌。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天道周星,物极不反。傅燮之但悲身世,无处求生;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昔桓君山之志事,杜元凯之平生,并有著书,咸能自叙。潘岳之文彩,始述家风;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藐是流离,至于暮齿。燕歌远别,悲不自胜;楚老相逢,泣将何及!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下亭漂泊,高桥羁旅。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忧之用。追为此赋,聊以记言,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
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钟仪君子,入就南冠之囚;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
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惟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夷斩伐,如草木焉?江、淮无涯岸之阻,亭壁无籓篱之固。头会箕敛者,合从缔交;锄耰棘矜者,因利乘便。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是知并吞六合,不免轵道之灾;混一车书,无救平阳之祸。呜呼!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
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陆士衡闻而抚掌,是所甘心;张平子见而陋之,固其宜矣。
我之掌庾承周,以世功而为族;经邦佐汉,用论道而当官。禀嵩、华之玉石,润河洛之波澜;居负洛而重世,邑临河而晏安。逮永嘉之艰虞,始中原之乏主。民枕倚于墙壁,路交横于豺虎。值五马之南奔,逢三星之东聚。彼凌江而建国,始播迁于吾祖。分南阳而赐田,裂东岳而胙土。诛茅宋玉之宅,穿径临江之府。水木交运,山川崩竭。家有直道,人多全节。训子见于淳深,事君彰于义烈。新野有生祠之庙,河南有胡书之碣。况乃少微真人,天山逸民。阶庭空谷,门巷蒲轮。移谈讲树,就简书筠。降生世德,载诞贞臣。文词高于甲观,楷模盛于漳滨。嗟有道而无凤,叹非时而有麟。既奸回之奰逆,终不悦于仁人。
王子洛滨之岁,兰成射策之年。始含香于建礼,仍矫翼于崇贤。游洊雷之讲肆,齿明离之胄筵。既倾蠡而酌海,遂测管以窥天。方塘水白,钓渚池圆。侍戎韬于武帐,听雅曲于文弦。乃解悬而通籍,遂崇文而会武;居笠毂而掌兵,出兰池而典午。论兵于江汉之君,拭玉于西河之主。
于时朝野欢娱,池台钟鼓。里为冠盖,门成邹鲁。连茂苑于海陵,跨横塘于江浦。东门则鞭石成桥,南极则铸铜为柱。橘则园植万株,竹则家封千户。西赆浮玉,南琛没羽。吴歈越吟,荆艳楚舞。草木之遇阳春,鱼龙之逢风雨。五十年中,江表无事。王歙为和亲之侯,班超为定远之使。马武无预于甲兵,冯唐不论于将帅。岂知山岳暗然,江湖潜沸。渔阳有闾左戍卒,离石有将兵都尉。
天子方删诗、书,定礼乐。设重云之讲,开士林之学。谈劫烬之灰飞,辨常星之夜落。地平鱼齿,城危兽角。卧刁斗于荥阳,绊龙媒于平乐。宰衡以干戈为儿戏,缙绅以清谈为庙略。乘渍水以胶船,驭奔驹以朽索。小人则将及水火,君子则方成猿鹤。敝箄不能救盐池之咸,阿胶不能止黄河之浊。既而鲂鱼赪尾,四郊多垒。殿狎江鸥,宫鸣野雉。湛卢去国,艅艎失水。见被发于伊川,知百年而为戎矣。
彼奸逆之炽盛,久游魂而放命。大则有鲸有鲵,小则为枭为獍。负其牛羊之力,凶其水草之性。非玉烛之能调,岂璇玑之可正!值天下之无为,尚有欲于羁縻。饮其琉璃之酒,赏其虎豹之皮。见胡柯于大夏,识鸟卵于条枝。豺牙宓厉,虺毒潜吹。轻九鼎而欲问,闻三川而遂窥。
始则王子召戎,奸臣介胄。既官政而离逖,遂师言而泄漏。望廷尉之逋囚,反淮南之穷寇。出狄泉之苍鸟,起横江之困兽。地则石鼓鸣山,天则金精动宿。北阙龙吟,东陵麟斗,尔乃桀黠构扇,冯陵畿甸。拥狼望于黄图,填卢山于赤县。青袍如草,白马如练。天子履端废朝,单于长围高宴。两观当戟,千门受箭。白虹贯日,苍鹰击殿。竟遭夏台之祸,终视尧城之变。官守无奔问之人,干戚非平戎之战。陶侃空争米船,顾荣虚摇羽扇。将军死绥,路绝长围。烽随星落,书逐鸢飞。遂乃韩分赵裂,鼓卧旗折。失群班马,迷轮乱辙。猛士婴城,谋臣卷舌。昆阳之战象走林,常山之阵蛇奔穴。五郡则兄弟相悲,三州则父子离别。
护军慷慨,忠能死节。三世为将,终于此灭。济阳忠壮,身参末将。兄弟三人,义声俱倡。主辱臣死,名存身丧;狄人归元,三军凄怆。尚书多算,守备是长。云梯可拒,地道能防。有齐将之闭壁,无燕师之卧墙。大事去矣,人之云亡!申子奋发,勇气咆勃。实总元戎,身先士卒。胄落鱼门,兵填马窟。屡犯通中,频遭刮骨。功业夭枉,身名埋没。或以隼翼鷃披,虎威狐假。沾渍锋镝,脂膏原野。兵弱虏强,城孤气寡。闻鹤唳而心惊,听胡笳而泪下。拒神亭而亡戟,临横江而弃马。崩于钜鹿之沙,碎于长平之瓦。于是桂林颠覆,长洲麋鹿。溃溃沸腾,茫茫惨黩。天地离阻,神人怨酷。晋郑靡依,鲁卫不睦。竞动天关,争回地轴。探雀鷇而未饱,待熊蹯而讵熟。乃有车侧郭门,筋悬庙屋。鬼同曹社之谋,人有秦庭之哭。
尔乃假刻玺于关塞,称使者之酬对。逢鄂坂之讥嫌,值耏门之征税。乘白马而不前,策青骡而转碍。吹落叶之扁舟,飘长帆于上游。彼锯牙而钩爪,又循江而习流。排青龙之战舰,斗飞燕之船楼。张辽临于赤壁,王浚下于巴丘。乍风惊而射火,或箭重而回舟。未辨声于黄盖,已先沈于杜侯。落帆黄鹤之浦,藏船鹦鹉之洲。路已分于湘汉,星犹看于斗牛。若乃阴陵路绝,钓台斜趣。望赤壁而沾衣,舣乌江而不渡。雷池栅浦,鹊陵焚戍。旅舍无烟,巢禽失树。谓荆、衡之杞梓,庶江、汉之可恃。淮海维扬,三千余里。过漂渚而寄食,托芦中而渡水。届于七泽,滨于十死。嗟天保之未定,见殷忧之方始。本不达于危行,又无情于禄仕。谬掌卫于中军,滥尸丞于御史。
信生世等于龙门,辞亲同于河洛。奉立身之遗训,受成书之顾托。昔三世而无惭,今七叶而始落。泣风雨于梁山,惟枯鱼之衔索。入欹斜之小径,掩蓬藋之荒扉。就汀洲之杜若,待芦苇之单衣。
于时西楚霸王,剑及繁阳。鏖兵金匮,校战玉堂。苍鹰赤雀,铁舳牙樯。沉白马而誓众,负黄龙而渡湘,海潮迎舰,江萍送王。戎军屯于石城,戈船掩于淮泗。诸侯则郑伯前驱,盟主则荀罃暮至。剖巢熏穴,奔魋走魅。埋长狄于驹门,斩蚩尤于中冀。然腹为灯,饮头为器。直虹贯垒、长星属地。昔之虎踞龙蟠,加以黄旗紫气,莫不随狐兔而窟穴,与风尘而殄瘁。
西瞻博望,北临玄圃,月榭风台,池平树古。倚弓于玉女窗扉,系马于凤凰楼柱。仁寿之镜徒悬,茂陵之书空聚。若夫立德立言,谟明夤亮。声超于系表,道高于河上。既不遇于浮丘,遂无言于师旷。以爱子而托人,知西陵而谁望?非无北阙之兵,犹有云台之仗。司徒之表里经纶,狐偃之惟王实勤。横琱戈而对霸主,执金鼓而问贼臣。平吴之功,壮于杜元凯。王室是赖,深于温太真。始则地名全节,终则山称枉人。南阳校书,去之已远。上蔡逐猎,知之何晚?镇北之负誉矜前,风飙凛然。水神遭箭,山灵见鞭。是以蛰熊伤马,浮蛟没鸢。才子併命,俱非百年。
中宗之夷凶靖乱,大雪冤耻,去代邸而承基,迁唐郊而纂祀。反旧章于司隶,归余风于正始。沉猜则方逞其欲,藏疾则自矜于己。天下之事没焉,诸侯之心摇矣。既而齐交北绝,秦患西起。况背关而怀楚,异端委而开吴。驱绿林之散卒,拒骊山之叛徒。营军梁溠,搜乘巴渝。问诸淫昏之鬼,求诸厌劾之巫。荆门遭廪延之戮,夏口滥逵泉之诛。蔑因亲以致爱,忍和乐于弯弧。既无谋于肉食,非所望于《论都》。未深思于五难,先自擅于二端。登阳城而避险,卧砥柱而求安。既言多于忌刻,实志勇而刑残。但坐观于时变,本无情于急难。地惟黑子,城犹弹丸。其怨则黩,其盟则寒。岂冤禽之能塞海,非愚叟之可移山。况以沴气朝浮,妖精夜殒。赤鸟则三朝夹日,苍云则七重围轸。亡吴之岁既穷,入郢之年斯尽。
周含郑怒,楚结秦冤。有南风之不竞,值西邻之责言。俄而梯冲乱舞,冀马云屯。栈秦车于畅毂,沓汉鼓于雷门。下陈仓而连弩,渡临晋而横船。虽复楚有七泽,人称三户。箭不丽于六麋,雷无惊于九虎。辞洞庭兮落木,去涔阳兮极浦。炽火兮焚旗,贞风兮害蛊。乃使玉轴扬灰,龙文斫柱。下江馀城,长林故营。徒思箝马之秣,未见烧牛之兵。章曼支以毂走,宫之奇以族行。河无冰而马渡,关未晓而鸡鸣。忠臣解骨,君子吞声。章华望祭之所,云梦伪游之地。荒谷缢于莫敖,冶父囚乎群帅。硎阱折拉,鹰鹯批。冤霜夏零,愤泉秋沸。城崩杞妇之哭,竹染湘妃之泪。
水毒秦泾,山高赵陉。十里五里,长亭短亭。饥随蛰燕,暗逐流萤。秦中水黑,关上泥青。于时瓦解冰泮,风飞电散,浑然千里,淄渑一乱。雪暗如沙,冰横似岸。逢赴洛之陆机,见离家之王粲。莫不闻陇水而掩泣,向关山而长叹。况复君在交河,妾在青波。石望夫而逾远,山望子而逾多。才人之忆代郡,公主之去清河。栩阳亭有离别之赋,临江王有愁思之歌。别有飘飖武威,羁旅金微。班超生而望返,温序死而思归。李陵之双凫永去,苏武之一雁空飞。
昔江陵之中否,乃金陵之祸始。虽借人之外力,实萧墙之内起。拨乱之主忽焉,中兴之宗不祀。伯兮叔兮,同见戮于犹子。荆山鹊飞而玉碎,隋岸蛇生而珠死。鬼火乱于平林,殇魂游于新市。梁故丰徙,楚实秦亡。不有所废,其何以昌?有妫之后,遂育于姜。输我神器,居为让王。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用无赖之子孙,举江东而全弃。惜天下之一家,遭东南之反气。以鹑首而赐秦,天何为而此醉!
且夫天道回旋,生民预焉。余烈祖于西晋,始流播于东川。洎余身而七叶,又遭时而北迁。提挈老幼,关河累年。死生契阔,不可问天。况复零落将尽,灵光岿然。日穷于纪,岁将复始。逼迫危虑,端忧暮齿。践长乐之神皋,望宣平之贵里。渭水贯于天门,骊山回于地市。幕府大将军之爱客,丞相平津侯之待士。见钟鼎于金张,闻弦歌于许史。岂知灞陵夜猎,犹是故时将军;咸阳布衣,非独思归王子!
王勃,唐,龙门人,字子安,隋王通之诸孙。麟德初对策高第,父为交趾令,勃往省视。道过南昌,会都督阎伯屿宴客于滕王阁,勃即席作序,伯屿叹为天才。后复往省父,渡南海,溺死,年二十九。勃文章钜丽,与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共称“初唐四杰”,而勃为之冠。每为文,先磨墨,引被而卧,及寤,援笔书之,时人谓之腹稿。有《王子安集》。
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彩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清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轴。虹销雨霁,彩彻云衢。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遥吟俯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指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安贫,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怀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晨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相遇,奏流水以何惭?
呜呼!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诚,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朱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骆宾王
骆宾王,唐,义乌人,初为赵王府属,武后时除临海丞,弃官去。徐敬业勤王兵起,署为府属。为敬业传檄天下,斥武后罪。后读之但嘻笑,至“一坯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讬。”矍然曰:“谁为之?”或以宾王对。后曰:“宰相安得失此人。”敬业败,宾王亡命不知所之。中宗时诏求其遗文,得数百篇。有《骆临海集》。
为徐敬业以武后临朝移诸郡县檄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
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誓清妖孽。
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居汉地,或叶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傥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图,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机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移缴州郡,咸使知闻。
王维,唐,太原人,字摩诘。开元初擢进士,官至尚书右丞。工诗善画,时谓其“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文亦有诗意。有别墅在辋川,尝与裴迪遨游其中,歌咏为乐,卒年六十一。有《王右丞集》。
与裴秀才迪书
近腊月下,景气和畅,故山殊可过。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辄便往山中,憩感配寺,与山僧饭讫而去。
北涉元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僮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迳、临清流也。
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鯈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无忽。
因驮黄蘖人往,不一。山中人王维白。
李华,唐,赞皇人,字遐叔。擢进士弘辞科,天宝间官监察御吏,劾宰相杨国忠姻娅横暴无状。后去官隐山阳,戒子弟力农,安于穷槁。文辞绵丽焕发,与萧颖士齐名。有《李遐叔文集》。
浩浩乎!平沙无垠,敻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挺亡群。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尝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
吾闻夫齐、魏徭戍,荆、韩召募。万里奔走,连年暴露。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寄身锋刃,腷臆谁诉?秦汉而还,多事四夷。中州耗斁,无世无之。古称戎、夏,不抗王师。文教失宣,武臣用奇。奇兵有异于仁义,王道迂阔而莫为。呜呼噫嘻!
吾想夫北风振漠,胡兵伺便。主将骄敌,期门受战。野竖旌旗,川回组练。法重心骇,威尊命贱。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声析江河,势崩雷电。至若穷阴凝闭,凛冽海隅,积雪没胫,坚冰在须,鸷鸟休巢,征马踟蹰,缯纩无温,堕指裂肤。当此苦寒,天假强胡,凭凌杀气,以相翦屠。径截辎重,横攻士卒。都尉新降,将军覆没。尸填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可胜言哉!鼓衰兮力尽,矢竭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降矣哉?终身夷狄;战矣哉?暴骨沙砾。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吾闻之:牧用赵卒,大破林胡,开地千里,遁逃匈奴。汉倾天下,财殚力痡。任人而已,其在多乎?周逐猃狁,北至太原,既城朔方,全师而还。饮至策勋,和乐且闲,穆穆棣棣,君臣之间。秦起长城,竟海为关,荼毒生灵,万里朱殷。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遍野,功不补患。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悁悁心目,寝寐见之。布奠倾觞,哭望天涯。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无依?必有凶年,人其流离。
呜呼噫嘻!时耶,命耶?从古如斯。为之奈何?守在四夷。
陆贽,唐,嘉兴人,字敬舆。德宗时为翰林学士,甚见亲任,时号内相,从幸奉天,诏书,皆出于其手。所下制书,武夫悍卒闻者,无不感泣。累迁中书侍郎同平章事,为裴延龄所谗,贬忠州别驾。卒年五十二,谥宣。贽在朝论谏,言皆剀切,其文多用骈句,盖当时之体裁。然真意笃挚,反覆曲畅,不复见排偶之迹,所谓经世之文也。有《陆宣公翰苑集》。
奉天请数对群臣兼许令论事状
朝隐奉宣圣旨:“频览卿表状,劝朕数对群臣,兼许令论事,辞理恳切,深表尽忠。朕本心甚好推诚,亦能纳谏,但缘上封事及奏对者少有忠良,多是论人长短,或探朕意旨,朕虽不受谗谮,出外即谩生是非,以为威福。朕往日将谓君臣一体,都不堤防,缘推诚信不疑,多被奸人卖弄。今所致患害,朕思亦无他故,却是失在推诚。又,谏官论事,少能慎密,例自矜衒,归过于朕,以自取名。朕从即位以来,见奏对论事者甚多,大抵皆是雷同,道听途说。试加质问,即便辞穷。若有奇才异能,在朕岂惜拔擢?朕见从前已来,事只如此,所以近来不多取次对人,亦不是倦于接纳,卿宜深悉此意者。”
圣德广大,如天包容。俯矜狂愚,仍赐奖谕,嘉臣以“恳切”,目臣以“尽忠”,虽甚庸驽,实怀感励。夫知无不言之谓“尽”,事君以义之谓“忠”。臣之夙心,久以自誓,以此为奉上之道,以此为报主之资。幸逢休明,获展诚愿,既免罪戾,又蒙褒称,庶奉周旋,不敢失坠。倘陛下广推此道,施及万方,咸奖直以矜愚,各录长而舍短,人之欲善,谁不如臣?自然圣德益彰,群心尽达。愚衷恳恳,实在于斯。睿眷特深,缕宣密旨,备该物理,曲尽人情,其于虑远防微,固非常识所逮。
然臣窃谓天之道,与天同方。天不以地有恶木而废发生,天子不以时有小人而废听纳。帝王之盛,莫盛于尧。虽四凶在朝,而佥议靡辍。故曰“惟天为大,惟尧则之”。是知人有邪直贤愚,在处之各得其所而已。必不可以忠良者少,而阙于询谋献纳之道也。昔人有因噎而废食者,又有惧溺而自沉者。其为矫枉防患之虑,岂不过哉?愿陛下取鉴于兹,勿以小虞而妨大道也。臣闻人之所助在乎信,信之所立由乎诚。守诚于中,然后俾众无惑;存信于已,可以教人不欺。唯信与诚,有补无失。一不诚,则心莫之保;一不信,则言莫之行。故圣人重焉,以为食可去而信不可失也。又曰“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物者,事也。言不诚,则无复有事矣。匹夫不诚,无复有事,况王者赖人之诚以自固,而可不诚于人乎?陛下所谓失于诚信以致患害者,臣窃以斯言为过矣。孔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智者不失人亦不失言。”由此论之,陛下可审其所言而不可不慎,信其所兴而不可不诚。海禽至微,犹识情伪;含灵之类,固必难诬。前志所谓众庶者,至愚而神。盖以蚩蚩之徒,或昏或鄙,此其似于愚也。然而上之得失靡不辨,上之好恶靡不知,上之所秘靡不传,上之所为靡不效,此其类于神也。故驭之以智则人诈,示之以疑则人偷。接不以礼,则徇义之意轻;抚不以恩,则效忠之情薄。上行之,则下从之;上施之,则下报之。若响应声,若影从表。表枉则影曲,声淫则响邪。怀鄙诈而求颜色之不形;颜色形而求观者之不辨;观者辨而求众庶之不惑;众庶惑而求叛乱之不生,自古及今,未之得也。故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若不尽于已而望尽于人,众必绐而不从矣。不诚于前而曰诚于后,众必疑而不信矣。今方岳有不诚于国者,陛下则兴师以伐之;臣庶有亏信于上者,陛下则出令以诛之。有司顺命诛伐而不敢纵舍者,盖以陛下之所有,责彼之所无故也。向若陛下不识于物,不信于人,人将有辞,何以致讨?是知诚信之道,不可斯须去身。愿陛下慎守而行之有加,恐非所以为悔者也。臣闻《春秋传》曰:“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易》曰:“日新之谓盛德。”《礼记》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商书》仲虺述成汤之德,曰:“用人惟已,改过不吝。”《周诗》吉甫美宣王之功,曰:“衮职有阙,唯仲山甫补之。”夫《礼》、《易》、《春秋》,百代不刊之典也,皆不以无过为美,而谓大善盛德,在于改过日新。成汤,圣君也;仲虺,圣辅也。以圣辅而赞扬圣君,不称其无过而称其改过。周宣,中兴之贤主也;吉甫,文武之贤臣也。以贤臣而歌诵贤主,不美其无阙而美其补阙。是则圣贤之意,较然著明,唯以改过为能,不以无过为贵。盖谓人之行己,必有过差;上智下愚,俱所不免。智者改过而迁善,愚者耻过而遂非。迁善则其德日新,是为君子;遂非则其恶弥积,斯谓小人。故闻义能徙者,常情之所难;从谏弗咈者,圣人之所尚。至于赞扬君德,歌述主功,或以改过不吝为言,或以有阙能补为美。中古已降,淳风浸微。臣既尚谀,君亦自圣。掩盛德而行小道,于是有入则造膝、出则诡辞之态兴矣。奸由此滋,善由此沮,帝王之意由此惑,谮臣之罪由此生。媚道一行,为害斯甚!
太宗文皇帝挺秀千古,清明在躬。再恢圣谟,一变流弊,以虚受为理本,以直言为国华。有面折廷争者,必为霁雷霆之威,而明言将纳;有上封献议者,必为黜心意之欲,而手敕褒扬。故得有过必知,知而必改,存致雍熙之化,没齐尧舜之名。向若太宗徇中主之常情,滞习俗之凡见,闻过则羞己之短,纳谏又畏人之知。虽有求理之心,必无济代之效;虽有悔过之意,必无从谏之名。此则听纳之实不殊,隐见之情小异,其于损益之际,已有若此相悬。又况不及中才,师心自用,肆于人上,以遂非拒谏,孰有不危者乎?且以太宗有经纬天地之文,有底定祸乱之武,有躬行仁义之德,有致理太平之功。其为休烈耿光,可谓盛极矣!然而人到于今称咏,以为道冠前古、泽被无穷者,则从谏改过为其首焉。是知谏而能从,过而能改,帝王之道,莫大于斯。陛下所谓“谏官论事,少能慎密,例自矜衒,归过于朕”者,臣以为不密自矜,信非忠厚;其于圣德,固亦无亏。陛下若纳谏不违,则传之适足增美;陛下若违谏不纳,又安能禁之勿传。伏愿以贞观故事为楷模,使太宗风烈重光于圣代,恐不可谓此为归过,而阻绝直言之路也。臣闻虞舜察迩言,故能成圣化;晋文听舆诵,故能恢霸功。《大雅》有“询于刍荛”之言,《洪范》有“谋及庶人”之义。是则圣贤为理,务询众心,不敢忽细微,不敢侮鳏寡。侈言无验不必用,质言当理不必违;逊于志者不必然,逆于心者不必否;异于人者不必是,同于众者不必非。辞拙而效速者不必愚,言甘而利重者不必智。是皆考之以实,虑之以终,其用无他,唯善所在,则可以尽天下之理,见天下之心。夫人之常情,罕能无惑。大抵蔽于所信,阻于所疑,忽于所轻,溺于所欲。信既偏则听言而不考其实,由是有过当之言;疑既甚则虽实而不听其言,于是有失实之听。轻其人则遗其可重之事,欲其事则存其可弃之人。斯并苟纵私怀,不稽皇极,于以亏天下之理,于以失天下之心。故常情之所轻,乃圣人之所重。图远者先验于近,务大者必慎于微。将在博采而审用其中,固不在慕高而好异也。
陛下所谓“比见奏对论事,皆是雷同道听涂说”者,臣窃以众多之议,足见人情,必有可行,亦有可畏。恐不宜一概轻侮而莫之省纳也。陛下又谓“试加质问,即便辞穷”者,臣窃以陛下虽穷其辞而未尽其理,能服其口而未服其心。何以知其然?臣每读史书,见乱多理少,因怀感叹。尝试思之,窃谓为下者莫不愿忠,为上者莫不求理。然而下每苦上之不理,上每苦下之不忠。若是者何?两情不通故也。下之情莫不愿达于上,上之情莫不求知于下。然而下恒苦上之难达,上恒苦下之难知。若是者何?九弊不去故也。所谓九弊者,上有其六,而下有其三。好胜人、耻闻过、骋辩给、眩聪明、厉威严、恣强愎,此六者君上之弊也。谄谀、顾望、畏懦,此三者臣下之弊也。上好胜,必甘于佞辞;上耻过,必忌于直谏。如是则下之谄谀者顺旨,而忠实之语不闻矣。上骋辩,必剿说而折人以言;上眩明,必臆度而虞人以诈。如是则下之顾望者自便,而切磨之辞不尽矣。上厉威,必不能降情以接物;上恣愎,必不能引咎以受规。如是则下之畏懦者避罪,而情理之说不申矣。夫以区域之广大,生灵之众多,宫阙之重深,高卑之限隔,自黎献而上,获睹至尊之光景者,逾亿兆而无一焉。就获睹之中,得接言议者,又千万无一。幸而得接者,犹有九弊居其间,则上下之情所通鲜矣。上情不通于下则人惑,下情不通于上则君疑。疑则不纳其诚,惑则不从其令。诚而不见纳,则应之以悖;令而不见从,则加之以刑。下悖上刑,不败何待!是使乱多理少,从古以然。考其初心,不必淫暴,亦在乎两情相阻,驯致其失,以至于艰难者焉!昔龙逄诛而夏亡,比干剖而殷灭,宫奇去而虞败,屈原放而楚衰。臣谓夏、殷、虞、楚之君,若知四子之尽忠,必不剿弃;若知四子之可用,必不拒违。所以至于忍害而舍绝者,盖谓其言不足行,心不足保故也。四子既去,四君亦危。然则言之固难,听亦不易。赵武呐呐而为晋贤臣,绛侯木讷而为汉元辅。公孙弘上书论事,帝使难弘以十策,弘不得其一,及为宰相,卒有能名。周昌进谏其君,病吃不能对诏,乃曰:“臣口虽不能言,心知其不可”。然则口给者事非信,辞屈者理或未穷。人之难知,尧舜所病,胡可以一酬一诘,而谓尽其能哉?以此察天下之情,固多失实;以此轻天下之士,必有遗才。臣是以窃虑陛下虽穷其辞而未穷其理,能服其口而未服其心,良有以也。
古之王者,明四目,达四聪,盖欲幽抑之必通,且求闻已之过也;垂旒于前,黈纩于侧,盖恶视听之太察,唯恐彰人之非也。降及末代,则反于斯。聪明不务通物情,视听只以伺罪衅。与众违欲,与道乖方。于是相尚以言,相示以智,相冒以诈,而君臣之义薄矣!以陛下性含仁圣,意务雍熙,而使至道未孚,臣窃为陛下怀愧于前哲也。古人所以有耻君不如尧舜者,故亦以是为心乎!夫欲理天下,而不务于得人心,则天下固不可理矣。务得人心,而不勤于接下,则人心固不可得矣。务勤接下,而不辩君子小人,则下固不可接矣。务辩君子小人,而恶其言过,悦其顺己,则君子小人固不可辨矣。趣和求媚,人之甚利存焉!犯颜取怨,人之甚害存焉。居上者易其害而以美利利之,犹惧忠告之不蔇。况有疏隔而勿接,又有猜忌而加损者乎?天生烝人,合以为国。人之有口,不能无言;人之有心,不能无欲。言不宣于上,则怨瞽于下;欲不归于善,则凑集于邪。圣人知众之不可以力制也,故植谤木,陈谏鼓,列争臣之位,置采诗之官,以宣其言;尊礼义,安诚信、厚贤能之赏,广功利之途,以归其欲。使上不至于亢,下不至于穷,则人心安得而离?乱兆何从而起?古之无为而理者,其率由此欤,苟有理之之意,而不知其方;苟知其方,而心守不一,则得失相半,天下之理乱,未可知也。其又违道以师心,弃人而任己,谓欲可逞,谓众可诬;谓专断无伤,谓询谋无益,谓谀说为忠顺,谓献替为妄愚,谓进善为比周,谓嫉恶为嫌忌,谓多疑为御下之术,谓深察为照物之明,理道全乖,国家之颠危可立待也。
理乱之戒,前哲备言之矣。安危之效,历代尝试之矣。旧典尽在,殷鉴足征。其于措置施为,在陛下明识所择耳!伏愿广接下之道,开奖善之门,宏纳谏之怀,励推诚之美。其接下也,待之以礼,煦之以和,虚心以尽其言,端意以详其理,不御人以给,不自眩以明,不以先觉为能,不以臆度为智,不形好恶以招谄,不大声色以示威。如权衡之悬,不作其轻重,故轻重自辨,无从而诈也;如水镜之设,无意于妍蚩,而妍蚩自彰,莫得而怨也。有犯颜谠直者,奖而亲之;有利口谗佞者,疏而斥之。自然物无壅情,言不苟进,君子之道浸长,小人之态日消,何忧乎少忠良?何有乎作威福?何患乎妄说是非?如此则接下之要备矣。其奖善也,求之若不及,用之惧不周。如梓人之任材,曲直当分;如沧海之归水,洪涓必容。能小事则处之以小官,立大劳则报之以大利。不忌怨,不避亲;不抉瑕,不求备;不以人废举,不以己格人。闻其才必试以事,能其事乃进以班,自然无不用之才,亦无不实之举。如此则奖善之道得矣。其纳谏也,以补过为心,以求过为急;以能改其过为善,以得闻其过为明。故谏者多,表我之能好;谏者直,示我之能贤;谏者之狂诬,明我之能恕;谏者之漏泄,彰我之能从。有一于斯,皆为盛德。是则人君之与谏者交相益之道也。谏者有爵赏之利,君亦有理安之利;谏者得献替之名,君亦得采纳之名。然犹谏者有失中,而君无不美。唯恐谠言之不切,天下之不闻。如此则纳谏之德光矣!其推诚也,在彰信,在任人。彰信不务于尽言,所贵乎出言则可复;任人不可以无择,所贵乎已择则不疑。言而必诚,然后可求人之听命。任而勿二,然后可责人之成功。诚信一亏,则百事无不纰缪;疑二一起,则群下莫不忧虞。是故言或乖宜,可引过以改其言,而不可苟也;任或乖当,可求贤以代其任,而不可疑也。如此则推诚之义孚矣。微臣所以屡屡尘黩而不能自抑者,盖以陛下有拯乱之志,而多难未平;有务理之诚,而庶绩未乂;有尧舜聪明之德,而未光宅于天下;有覆载含宏之量,而未翕受于众情。故臣每中夜静思,无不窃叹而深惜也!向若陛下有其位而无必行之志,有其志而无可致之资,则臣固已从俗浮沉,何苦而汲汲如是。惟陛下详省所阙,亟行所宜,归天下之心,济中兴之业,此臣之愿也!亿兆之福也!宗社无疆之休也!谨奏。
刘禹锡,唐,中山人,字梦得。以进士登博学宏辞科,官至集贤直学士,出为苏州刺史,迁太子宾客。晚年以文章自适,先后与柳宗元、白居易齐名。年七十二卒。有《刘宾客集》。
陋室铭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唯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白居易
白居易,唐,下邽人,字乐天,元和进士。迁左拾遗,奏对强鲠,贬江州司马。后诏还,官至刑部尚书。致仕,居香山,称香山居士,卒谥文。居易文章清切,尤工诗,平易近人,多存讽刺。先后与元稹、刘禹锡齐名。有《白氏长庆集》。
匡庐奇秀,甲天下山。山北峰曰香炉峰,北寺曰遗爱寺。介峰寺间,其境胜绝,又甲庐山。元和十一年秋,太原人白乐天见而爱之,若远行客过故乡,恋恋不能去。因面峰腋寺,作为草堂。
明年春,草堂成。三间两柱,二室四牖,广袤丰杀,一称心力。洞北户,来阴风,防徂暑也;敞南甍,纳阳日,虞祁寒也。木,斫而已,不加丹;墙,圬而已,不加白。磩阶用石,幂窗用纸,竹帘纻帏,率称是焉。堂中设木榻四,素屏二,漆琴一张,儒、道、佛书各两三卷。
乐天既来为主,仰观山,俯听泉,傍睨竹树云石,自辰至酉,应接不暇。俄而物诱气随,外适内和。一宿体宁,再宿心恬,三宿后颓然嗒然,不知其然而然。
自问其故,答曰:是居也,前有平地,轮广十丈;中有平台,半乎地;台南有方池,倍乎台。环池多山竹野卉,池中生白莲、白鱼。又南抵石涧,夹涧有古松、老杉,大仅十人围,高不知几百尺。修柯戛云,低枝拂潭,如幢竖,如盖张,如龙蛇走。松下多灌丛,萝茑叶蔓,骈织承翳,日月光不到地,盛夏风气如八、九月时。下铺白石,为出入道。堂北五步,据层崖积石,嵌空垤块,杂木异草,盖覆其上。绿阴蒙蒙,朱实离离,不识其名,四时一色。又有飞泉植茗,就以烹,好事者见,可以永日。堂东有瀑布,水悬三尺,泻阶隅,落石渠,昏晓如练色,夜中如环佩琴筑声。堂西倚北崖右趾,以剖竹架空,引崖上泉,脉分线悬,自檐注砌,累累如贯珠,霏微如雨露,滴沥飘洒,随风远去。其四旁耳目、杖屦可及者,春有锦绣谷花,夏有石门涧云,秋有虎溪月,冬有炉峰雪。阴晴显晦,昏旦含吐,千变万状,不可殚纪。覶缕而言,故云甲庐山者。噫!凡人丰一屋,华一箦,而起居其间,尚不免有骄稳之态;今我为是物主,物至致知,各以类至,又安得不外适内和、体宁心恬哉!昔永、远、宗、雷辈十八人同入此山,老死不返,去我千载,我知其心以是哉!
矧余自思:从幼迨老,若白屋,若朱门,凡所止虽一日二日,聊覆篑土为台,聚拳石为山,环斗水为池,其喜山水病癖如此。一旦蹇剥,来佐江郡。郡守以优容抚我,庐山以灵胜待我。是天与我时,地与我所,卒获所好,又何求焉!尚以冗员所羁,余累未尽,或往或来,未遑宁处。待余异时,弟妹婚嫁毕,司马岁秩满,出处行止,得以自遂,则必左手引妻子,右手抱琴书,终老于斯,以成就我平生之志。清泉白石,实闻此言!
时三月二十七日,始居新堂。四月九日,与河南元集虚、范阳张允中、南阳张深之、东西二林长老凑、朗、满、晦、坚等凡二十有二人,具斋,施茶果以乐之。因为《草堂记》。
杜牧,唐,万年人,字牧之,官中书舍人。为人刚直有奇节,不拘细行,敢论列大事,指陈利病尤切。诗文均豪迈。有《樊川集》。
阿房宫赋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妃嫔媵嫱,王子王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取掠其人,倚叠如山。一旦不能有,输来此间。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惜。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王禹偁,宋,巨野人,字元之。太平兴国进士,为右拾遗,遇事敢言,以直躬行道为己任。文章敏赡,独步一时。累迁翰林学士。有《五代史阙文》、《小畜集》。
黄冈竹楼记
黄冈之地多竹,大者如椽,竹工破之,刳去其节,用代陶瓦。比屋皆然,以其价廉而工省也。
予城西北隅,雉堞圮毁,蓁莽荒秽。因作小楼二间,与月波楼通。远吞山光,平挹江濑,幽阒辽夐,不可具状。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和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皆竹楼之所助也。
公退之暇,被鹤氅,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亦谪居之胜概也。
彼齐云、落星,高则高矣;井干、丽谯,华则华矣。止于贮妓女,藏歌舞,非骚人之事,吾所不取。
吾闻竹工云:“竹之为瓦仅十稔,若重覆之得二十稔。”噫!吾以至道乙未岁自翰林出滁上,丙申移广陵,丁酉又入西掖,戊戌岁除日,有齐安之命,己亥闰三月到郡。四年之间,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处,岂惧竹楼之易朽乎?幸后之人与我同志,嗣而葺之,庶斯楼之不朽也。
范仲淹
范仲淹,宋,吴县人,字希文。幼孤苦,刻厉读书,举祥符进士,仁宗时以龙图阁直学士。经略陕西,夏人相戒不敢犯其境,旋拜枢密副使,进参知政事。卒年六十四,谥文正。仲淹内刚外和,为秀才时,即以天下为己任,尤乐善好施与,置义田以赡族人。卒之日,闻者莫不叹息云。有《范文正公集》。
岳阳楼记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时六年九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