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王充以来,中古思想起了两种变局:第一是批评精神的发达,第二是道家思想的风行。
二、批评的精神在东汉最发达,在种种方面都有表现。在学术的方面,如张衡(78~139年)的攻击谶纬,如郑玄(127~200年)、何休(129~182年)的争论《公羊》《左氏》,以至后来王弼(死约245年)的《周易注》的扫空一切旧说,都是这批评精神的表现。
看《后汉书》(八九)《张衡传》;又(六五)《郑玄传》。
看王弼《周易注》(《十三经注疏》本)。何休、郑玄争论的文字已不传了,黄奭辑的《通德堂经解》中有郑玄的《箴左氏膏肓》《释谷梁废疾》《发公羊墨守》。
三、在政治方面,批评精神表现在许多评论政治的书里,如王符(死约170年)的《潜夫论》,如崔寔(死约170年)的《政论》,如仲长统(死220年)的《昌言》,都代表这种精神。太学诸生的危言激论,更是这种政治批评的实例。
看《后汉书》(八二)《崔寔传》;又(七九)《王符仲长统传》。《潜夫论》有汪继培注本。《政论》有严可均辑本(《全后汉文》四六)。《昌言》也有严可均辑本(《全后汉文》八七~八九)。
看《后汉书》(九七)《党锢列传》;又(九六)《陈蕃传》;又(九九)(《窦武传》)。
四、最奇特的是这种批评精神在那时代造成“人伦”的风气。“人伦”即是品评人物的高下,分为等级伦类,故叫作“人伦”。《后汉书》《三国志》中常说某人“善人伦”,就是说他善于品评人物。最有名的“人伦”大家是郭泰(128~169年)和许劭(死194年)。当时没有报纸,这种品评就是当时的舆论。这种品评往往做成一种有韵的七言口号,既容易记诵,又容易宣传。例如:
天下模楷李元礼。(楷礼为韵)
不畏强御陈仲举。(御举为韵)
天下俊秀王叔茂。(秀茂为韵)
五经无双许叔重。(双重为韵)
党锢之祸就是批评政治与批评人物两项合并,成为一种伟大的政府运动,用清议来拥护几个负人望的政治领袖。结果就是二十年的党锢大祸(166—184年),把全国的清流名士都一网打尽。
看《后汉书》(九八)《郭太符融许劭传》;又《党锢传》。
五、东汉时,道家思想渐渐得士大夫的信仰。恰巧那时佛教已进来了,渐渐行于民间,那时已有人用黄老之说来解释佛教,使人容易了解领受。试看《楚王英传》中两次连举黄老与浮屠;《桓帝纪》论中也说前史称桓帝祠浮屠、老子;《襄楷传》中说“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襄楷上书在桓帝延熹九年(166),他已说:“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这都可见当时因佛教的推行,道家思想也渐渐行到民间去了。一世纪的楚王英,二世纪的桓帝都把佛与黄老看作同类的物事,大概都是受民间信仰的影响。顺帝时琅琊人宫崇自称师事仙人于吉,作《神书》,即是后来道教的《太平经》。这是太平道教的起源。同时有张陵,创为五斗米道教。太平道里出了张角兄弟,闹出黄巾的大乱(184)。五斗米道传到张修、张鲁,张鲁占领汉中近三十年,其道传播甚远。道教起于民间迷信,但他们硬把《老子》五千言认作他们的经典。
看《后汉书》(七二)《楚王英传》;又(六十)《襄楷传》;又(一○一)《皇甫嵩传》。
又《三国志》(八)《张鲁传》及注引《典略》记太平道及五斗米道。
六、从民间直到皇宫,都有崇奉黄老的风气了。知识阶级也逃不了这空气的传染。汉魏晋三朝禅代之际,有骨气的人做事也不易,说话也不易,于是多逃到谈玄说妙的一路上去。汉末的仲长统,魏晋的王弼、何晏、阮籍、嵇康、向秀、刘伶等人都崇尚老庄,遂开史家所谓“清谈”时代。他们全盘接受了道家思想,论宇宙则主张自然,崇拜虚无;谈政治则主张放任,反对干涉;论人生则主张适性自由,旷达恣意。阮籍说:“礼岂为我设耶?”这正是那颓废的人生观的意义。他们纵酒狂放,打破一切礼法制度的束缚,其实只是对政治社会的一种抗议。阮籍说:“君子之处域内。何异夫虱之处裈中乎?”这话里含多少哀音?他们对那现实的社会没有勇气革命,只想在精神上得一种慰安,所以他们的下梢都想逃出世外去过那神仙的生活。旷达的人生观和神仙出世的理想是一条路的。清谈的风气是佛教思想的绝好预备。从虚无到空假,从神仙到罗汉菩萨,那是很容易过渡的了。
看《后汉书》(七九)《仲长统传》;《三国志》(二八)《钟会传》附的《王弼传》及注;《晋书》(四九)阮籍、嵇康等人的传。
看严可均《全三国文》卷四四至五二(阮籍与嵇康的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