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篇取首句中“公孟”二字名篇,以问答的形式记录了墨子与弟子及时人的对话,虽仍然归于语录体的范畴,但对话之中已经可以看到完整的观点阐述,可以看作语录体向专论体的过度。文章对话内容涉及的范围较广,但主要是以儒墨两家的思想矛盾为主线、以维护墨子基本理论主张为基调展开的,其中包括“非命”、“明鬼”、“节葬”、“非儒”、“非乐”等墨家重点理论命题。文中辩驳的成分较多,不难看出墨子学说在当时遭受的怀疑和非难也很多,所以墨子不得不亲自出面维护自己的思想学说。值得一提的是,墨子在批评儒家思想的同时,仍然能够客观看待孔子,认为孔子思想中也有“当而不可易者”。

40.1 公孟子谓子墨子曰:“君子共己以待[1],问焉则言,不问焉则止。譬若钟然,扣则鸣[2],不扣则不鸣。”子墨子曰:“是言有三物焉[3],子乃今知其一身也[4],又未知其所谓也。若大人行淫暴于国家[5],进而谏,则谓之不逊;因左右而献谏,则谓之言议。此君子之所疑惑也。若大人为政,将因于国家之难[6],譬若机之将发也然[7],君子之必以谏,然而大人之利[8]。若此者,虽不扣必鸣者也。若大人举不义之异行,虽得大巧之经[9],可行于军旅之事,欲攻伐无罪之国,有之也,君得之,则必用之矣。以广辟土地,著税伪材[10]。出必见辱,所攻者不利,而攻者亦不利,是两不利也。若此者,虽不扣必鸣者也。且子曰:‘君子共己待,问焉则言,不问焉则止,譬若钟然,扣则鸣,不扣则不鸣。’今未有扣,子而言,是子之谓不扣而鸣邪?是子之所谓非君子邪?”

【注释】

[1] 共:当为“拱”(孙诒让说)。

[2] 扣:击打,敲。

[3] 三物:指三种情况,即“叩则鸣”、“不叩则不鸣”、“不叩而鸣”。

[4] 一:当为“二”(王焕镳说),指“叩则鸣”、“不叩则不鸣”。身:当为“耳”(王引之说)。

[5] 大人:这里指国君。

[6] 因:即,就。

[7] 机:弓弩上的发射机关。

[8] 之利:当为“利之”之误倒。

[9] 得大巧之经:指掌握捷径的方法。经,同“径”,方法,途径。

[10] 著:当读为“赋”(于省吾说)。伪:疑当为“货”(毕沅说)。材:通“财”(孙诒让说)。

【译文】

公孟子对墨子说:“君子应该拱手而立,恭敬地等待,有问必答,不问就停止。就好像钟一样,敲它就响,不敲就不响。”墨子说:“这话分三种情况,你现在只知道其中的两种,而且还不知道它的真正用意。如果国君在国内倒行逆施,若进谏,则是不恭敬;若通过国君的近臣进谏,又会被认为是妄加议论,这就是君子的困惑所在。如果国君处理政务,国家眼看要有大难发生,就像机关一样一触即发,君子就一定要进谏,然而国君却能因此而得利!像这种情况,即使不敲也一定要鸣响。如果国君做出不道义的行为,即使有巧妙的方法可以在军队中实行,想要攻伐没有罪行的国家,君主得到后一定会使用。以此来开疆拓土,聚敛税利财货。但外出作战一定会遭受耻辱,被攻打的国家没有好处,攻打别人的也得不到好处,是两者都得不到好处。如果像这样,即使不敲也一定要鸣响。并且你说:‘君子应该拱手而立,恭敬地等待,有问必答,不问就停止。就好像钟一样,敲它就响,不敲就不响。’现在没有敲,而你却说话,是你所说的不敲却响呢,还是你所认为的不是君子呢?”

40.2 公孟子谓子墨子曰:“实为善人,孰不知?譬若良玉[1],处而不出有余糈[2]。譬若美女,处而不出,人争求之;行而自衒[3],人莫之取也[4]。今子遍从人而说之,何其劳也?”子墨子曰:“今夫世乱,求美女者众,美女虽不出,人多求之;今求善者寡,不强说人[5],人莫之知也。且有二生,于此善筮。一行为人筮者,一处而不出者。行为人筮者与处而不出者,其糈孰多?”公孟子曰:“行为人筮者其糈多。”子墨子曰:“仁义钧[6]。行说人者,其功善亦多,何故不行说人也!”

【注释】

[1] 玉:疑当为“巫”(孙诒让说)。

[2] 糈:祭祀神灵时用的米。

[3] 衒:炫耀,夸口。

[4] 取:通“娶”。

[5] 强:竭力,勉强。

[6] 钧:通“均”。

【译文】

公孟子对墨子说:“真正的善人,谁不知道呢?就好像高明的巫师,在家里不用出来就有多余的糈米。就好比美女,在家里不出来,人们就会争着去追求;如果到处去炫耀,反而没人娶她了。现在你到处向大人们游说,多辛苦啊!”墨子说:“现在世道混乱,追求美女的人很多,美女即使不出来,也有很多人追求她;现在追求行善的人少,不竭力去游说,就没有人会了解。这里有两个人,都善于占卜。一个到处走为人占卜,一个人在家里不出来。到处为人占卜的人和在家里为人占卜的人,谁得到的糈米更多呢?”公孟子说:“到处给人占卜的人得到的糈米更多。”墨子说:“仁义修养相同,外出游说人的人,他的功业和善行也多,那么为什么不外出游说人呢?”

40.3 公孟子戴章甫[1],搢忽[2],儒服,而以见子墨子,曰:“君子服然后行乎?其行然后服乎?”子墨子曰:“行不在服。”公孟子曰:“何以知其然也?”子墨子曰:“昔者齐桓公高冠博带[3],金剑木盾,以治其国,其国治。昔者晋文公大布之衣[4],牂羊之裘[5],韦以带剑[6],以治其国,其国治。昔者,楚庄王鲜冠组缨[7],绛衣博袍[8],以治其国,其国治。昔者越王勾践剪发文身,以治其国,其国治。此四君者,其服不同,其行犹一也。翟以是知行之不在服也。”公孟子曰:“善!吾闻之曰:‘宿善者不祥[9]。’请舍忽,易章甫,复见夫子可乎?”子墨子曰:“请因以相见也。若必将舍忽、易章甫,而后相见,然则行果在服也。”

【注释】

[1] 章甫:商代流传下来的一种礼帽,传说孔子常带这种礼帽,后为儒者的标志性装扮。

[2] 搢忽:即“搢笏”。古代臣子朝见国君,常带一块记事用的笏板,不用时插于腰带上,称“搢笏”。

[3] 博带:大带,系于外衣腰部处的带子,即“绅”。

[4] 大布:粗布。

[5] 牂羊:母羊,牂羊之裘不如羔羊之裘轻暖。

[6] 韦:没有经过装饰的熟牛皮。

[7] 鲜冠:当为“解冠”,即“獬冠”(陈汉章说),即獬豸冠,御史所戴之冠。组缨:即冠缨。组,绶带。

[8] 绛:深红色。

[9] 宿:止,留。

【译文】

公孟子戴着礼帽,腰间插着笏板,身穿儒服,然后去见墨子,说:“君子应该先讲究服饰然后才去从事,还是去从事然后才讲究服饰呢?”墨子说:“行事不在于讲究服饰。”公孟子说:“怎么才知道是这样的呢?”墨子说:“从前,齐桓公戴着高高的帽子,系着宽大的带子,身佩金剑、手执木盾,来治理他的国家,他的国家得到治理。从前,晋文公穿着粗布的衣服,母羊皮做的皮裘,腰系牛皮带,腰间挂剑,来治理他的国家,他的国家得到治理。从前,楚庄王戴着装饰有冠缨的漂亮帽子,穿着深红色的宽大袍子,来治理他的国家,他的国家得到治理。从前,越王勾践剪去头发、文上文身,来治理他的国家,他的国家得到治理。这四位国君,所穿的衣服不同,但他们的政绩却是一样的。我因此知道行事不在于讲究服饰。”公孟子说:“很好!我听说:‘明知什么是善行而不去施行的人不吉祥。’请允许我放下笏板、换掉礼服,再来见您怎么样呢?”墨子说:“请按照现在这样相见就行了。如果一定要放下笏板、换掉礼服再来相见,那么行事就果然在于讲究服饰了。”

40.4 公孟子曰:“君子必古言服,然后仁。”子墨子曰:“昔者商王纣卿士费仲为天下之暴人,箕子、微子为天下之圣人,此同言而或仁不仁也。周公旦为天下之圣人,关叔为天下之暴人[1],此同服或仁或不仁。然则不在古服与古言矣。且子法周而未法夏也,子之古非古也。”

【注释】

[1] 关叔:即“管叔”(孙诒让说)。

【译文】

公孟子说:“君子一定要效法古代的言论和服装,然后才称得上仁。”墨子说:“从前,商纣王的卿士费仲是天下闻名的残暴之人,箕子和微子则是天下的圣人,这是说同样的话,却有仁人与不仁之人的区别。周公旦是天下的圣人,管叔是天下的残暴之人,这是穿着同样的衣服,却有仁人与不仁之人的区别。既然这样,那么仁与不仁不在于古代的衣服和言论。况且你效法周却没有效法夏,你说的古代还不是真正的古代。”

40.5 公孟子谓子墨子曰:“昔者圣王之列也[1],上圣立为天子,其次立为卿大夫。今孔子博于《诗》、《书》,察于礼乐,详于万物,若使孔子当圣王,则岂不以孔子为天子哉?”子墨子曰:“夫知者,必尊天事鬼,爱人节用,合焉为知矣。今子曰‘孔子博于《诗》、《书》,察于礼乐,详于万物’,而曰可以为天子,是数人之齿[2],而以为富。”

【注释】

[1] 列:序列,指位次。

[2] 齿:指符契之齿。古人刻竹木以记数,其刻处如齿,故谓之齿。

【译文】

公孟子对墨子说:“从前圣人安排位次,最高的圣人被立为天子,其次的圣人位列卿大夫。现在孔子博通《诗》、《书》,明察礼乐制度,详细地了解万物,如果让孔子处于圣王的时代,那岂不是要立孔子为天子了吗?”墨子说:“有智慧的人,一定会尊奉上天,敬事鬼神,爱护百姓,节俭用度,合乎这些才是有智慧的人。现在你说‘孔子博通《诗》、《书》,明察礼乐制度,详细地了解万物’,却又说可以立他为天子,这不过是数着捡来的符契上的刻数,就自以为富有罢了。”

40.6 公孟子曰:“贫富寿夭,齰然在天[1],不可损益。”又曰:“君子必学。”子墨子曰:“教人学而执有命,是犹命人葆而去亓冠也[2]。”

【注释】

[1] 齰然:犹云确然。齰,同“凿”(曹耀湘说)。

[2] 葆:同“包”,指包裹起头发以加冠(毕沅说)。亓:同“其”。

【译文】

公孟子说:“贫穷或富贵,长寿或夭折,都是由上天决定的,不能减少或增加。”又说:“君子一定要学习。”墨子说:“教人学习,却又主张有宿命,这就像叫人裹起头发以便戴冠却又拿走他的帽子一样。”

40.7 公孟子谓子墨子曰:“有义不义,无祥不祥。”子墨子曰:“古圣王皆以鬼神为神明,而为祸福[1],执有祥不祥,是以政治而国安也。自桀纣以下,皆以鬼神为不神明,不能为祸福,执无祥不祥,是以政乱而国危也。故先王之书,《子亦》有之曰[2]:‘亓傲也,出于子,不祥。’此言为不善之有罚,为善之有赏。”

【注释】

[1] 而:同“能”(毕沅说)。

[2] 子亦:疑当作“亓子”。亓,古“其”字。“其子”即“箕子”。《周书》有《箕子》篇,今亡(戴望说)。

【译文】

公孟子对墨子说:“只有义和不义,没有祥和不祥。”墨子说:“古代圣王都认为鬼神神圣而明达,能够赐福或降祸,主张因人之义与不义而有祥或不祥,所以政事得到治理而国家得到安宁。自桀纣以下的君王,都认为鬼神并非神圣而明达的,不能够降祸或赐福,主张不会因人之义与不义而有祥或不祥,所以政事混乱而国家倾危。所以先王之书《箕子》上说:‘如果太傲慢,你就会不吉祥。’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不为善会受到惩罚,为善会有奖赏。”

40.8 子墨子谓公孟子曰:“丧礼,君与父母、妻、后子死,三年丧服。伯父、叔父、兄弟期[1],族人五月[2],姑、姊、舅、甥皆有数月之丧。或以不丧之间[3],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若用子之言,则君子何日以听治?庶人何日以从事?”公孟子曰:“国乱则治之,国治则为礼乐。国治则从事[4],国富则为礼乐。”子墨子曰:“国之治,治之废,则国之治亦废[5]。国之富也,从事,故富也。从事废,则国之富亦废。故虽治国,劝之无餍,然后可也。今子曰:‘国治,则为礼乐,乱则治之。’是譬犹噎而穿井也,死而求医也。古者三代暴王桀纣幽厉,薾为声乐[6],不顾其民,是以身为刑僇,国为戾虚者[7],皆从此道也。”

【注释】

[1] 期:年,指服丧一年。

[2] “族人”上当有“戚”字(王念孙说)。

[3] 或:又。

[4] 国治:当为“国贫”(王念孙说)。

[5] 此三句疑有脱误,当为“国之治也,听治故治也;听治废,则国之治亦废”(陶鸿庆说)。

[6] 薾:盛。

[7] 戾虚:当为“虚戾”,即“虚厉”(王念孙说)。居宅无人曰虚,死而无后曰厉。

【译文】

墨子对公孟子说:“丧礼规定,国君、父母、妻子和嫡长子死后,要服丧三年,伯父、叔父、兄弟死后要服丧一年,族人死后要服丧五个月,姑姑、姐姐、舅舅、外甥死后都要服丧几个月。不办丧事的空隙,还要诵读《诗三百》,弹奏《诗三百》,歌唱《诗三百》,舞蹈《诗三百》。如果像您所说的那样,那么君子还能用哪一天来听政,平民还能用哪一天来从事生产呢?”公孟子说:“国家混乱就要进行治理,国家治理就要提倡礼乐。国家贫穷就要从事生产,国家富裕就要提倡礼乐。”墨子说:“国家进行治理才能得到治理,如果治理行动废止了,那么国家政治也就荒废了。国家富裕,进行生产,才会富裕,生产废弃了,那么国家的富裕也就会废止。所以即使国家得到治理,也要勤勉不止,然后国家才有前途。现在你说:‘国家得到治理就提倡礼乐,混乱就进行治理。’这就像吃饭噎着了才去挖井,人死了才去找医生。古时候三代的暴王桀、纣、幽王和厉王,大兴音乐,不顾他的子民,所以身遭杀戮,国成废墟,都是由这种主张造成的。”

40.9 公孟子曰:“无鬼神。”又曰:“君子必学祭祀[1]。”子墨子曰:“执无鬼而学祭礼,是犹无客而学客礼也,是犹无鱼而为鱼罟也。”

【注释】

[1] 祀:当为“礼”(毕沅说)。

【译文】

公孟子说:“没有鬼神。”又说:“君子一定要学习祭祀的礼节。”墨子说:“主张没有鬼神却要学习祭祀的礼节,就像是没有客人却要学习待客的礼节,就像没有鱼却要制造渔网。”

40.10 公孟子谓子墨子曰:“子以三年之丧为非,子之三日之丧亦非也。”子墨子曰:“子以三年之丧非三日之丧,是犹倮谓撅者不恭也[1]。”

【注释】

[1] 倮:同“裸”(毕沅说),袒露。撅:当为“揭”,掀开衣服的一角(洪颐煊说)。

【译文】

公孟子对墨子说:“您认为三年的丧期不对,那么您主张三天的丧期也是不对的。”墨子说:“你用三年的丧期来非议三天的丧期,就像自己光着膀子却指责别人掀起衣角不恭敬一样。”

40.11 公孟子谓子墨子曰:“知有贤于人[1],则可谓知乎?”子墨子曰:“愚之知有以贤于人,而愚岂可谓知矣哉?”

【注释】

[1] 有贤于人:指偶尔有一事比他人强。

【译文】

公孟子对墨子说:“自己的知识在某方面偶有胜过别人的地方,就可以说是有智慧了吗?”墨子说:“愚蠢的人某方面的所知偶尔也会胜过别人,那么愚蠢的人难道可以说是有智慧的人吗?”

40.12 公孟子曰:“三年之丧,学吾之慕父母[1]。”子墨子曰:“夫婴儿子之知,独慕父母而已。父母不可得也,然号而不止,此亓故何也[2]?即愚之至也。然则儒者之知,岂有以贤于婴儿子哉?”

【注释】

[1] 学:仿效。“吾”下当有“子”字(俞樾说)。吾子,指小孩子。

[2] 亓:古“其”字。

【译文】

公孟子说:“三年的丧期是效仿小孩子依恋父母。”墨子说:“婴儿的智慧,只是知道依恋父母而已。找不到父母,就大哭不止,这是什么缘故呢?这是愚笨到了极点。那么儒者的智慧,难道有胜过婴儿的地方吗?”

40.13 子墨子曰:“问于儒者[1]:‘何故为乐?’曰:‘乐以为乐也。’”子墨子曰:“子未我应也。今我问曰:‘何故为室?’曰:‘冬避寒焉,夏避暑焉,室以为男女之别也[2]。’则子告我为室之故矣。今我问曰:‘何故为乐?’曰:‘乐以为乐也。’是犹曰:‘何故为室?’曰:‘室以为室也。’”

【注释】

[1] 这句话当为“子墨子问于儒者曰”。

[2] 室:当为“且”之误(俞樾说)。

【译文】

墨子问儒者说:“为什么要制作音乐?”回答说:“音乐是用来娱乐身心的。”墨子说:“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现在我问:‘为什么要建造房子。’你回答说:‘冬天避寒,夏天避暑,还能用来使男女有所分别。’那么你是在告诉我为什么要制造房子的原因。现在我问:‘为什么要制作音乐?’你回答说:‘用音乐来娱乐身心。’就像我问‘为什么要建造房子’?你回答说‘为了房子而制造房子’一样。”

40.14 子墨子谓程子曰[1]:“儒之道足以丧天下者,四政焉[2]。儒以天为不明,以鬼为不神,天鬼不说,此足以丧天下。又厚葬久丧,重为棺椁,多为衣衾,送死若徙,三年哭泣,扶后起,杖后行,耳无闻,目无见,此足以丧天下。又弦歌鼓舞,习为声乐,此足以丧天下。又以命为有,贫富寿夭,治乱安危有极矣[3],不可损益也,为上者行之,必不听治矣;为下者行之,必不从事矣,此足以丧天下。”程子曰:“甚矣!先生之毁儒也。”子墨子曰:“儒固无此若四政者[4],而我言之,则是毁也。今儒固有此四政者,而我言之,则非毁也,告闻也。”程子无辞而出。子墨子曰:“迷之[5]!”反,后坐[6],进复曰[7]:“乡者先生之言有可闻者焉[8],若先生之言,则是不誉禹[9],不毁桀纣也。”子墨子曰:“不然。夫应孰辞[10],称议而为之[11],敏也。厚攻则厚吾[12],薄攻则薄吾。应孰辞而称议[13],是犹荷辕而击蛾也[14]。”

【注释】

[1] 程子:指程繁(苏时学说)。

[2] 四政:指下面提到的四种教义,天鬼,丧葬,为乐,有命。

[3] 有极:犹言“有常”。

[4] 此若:即“此”。

[5] 迷:当为“还”之误(孙诒让说),回来。

[6] 后:当为“复”(王念孙说)。

[7] 复:白(曹耀湘说),陈述

[8] 乡:通“向”,刚才。闻:当为“间”(毕沅说),指谪。

[9] “禹”下当有“汤”字。

[10] 孰辞:习孰之辞,犹云“常语”(孙诒让说)。

[11] 称义:指所议与事实相符。

[12] 吾:读为“御”(王引之说)。下同。

[13] “称议”前当有“不”字。

[14] 辕:车辕。

【译文】

墨子对程子说:“儒家道术足以令天下丧失的原因有四点。儒家认为上天是不明察的,认为鬼是不神异的,上天和鬼神都会感到不悦,这一点足以丧失天下。又主张厚葬并长期服丧,棺椁多重,衣服和被褥许多件,送葬如同搬家,哭泣三年,扶着墙然后才能站起,拄着拐杖然后才能行走,耳朵听不见声音,眼睛看不见东西,这一点也足以丧失天下。还主张弹歌起舞,习惯于声乐之事,这一点也足以丧失天下。又认为天命是存在的,贫穷、富贵、长寿、夭折,治理、混乱、安定、危难,这些都是有定数的,不能减少或增加。上位的人这样做,一定无法处理政务,下边的人这样做,一定无法从事生产,这一点也足以丧失天下。”程子说:“先生诋毁儒家实在是太过分了!”墨子说:“儒家如果确实就没有这四种主张,而我这样说,那就是诋毁。现在儒家本来就有这四种主张,而我这样说,那就不是诋毁,而只是说出我听到的事实罢了。”程子没有出声,默默走了出去。墨子说:“回来。”程子返回,又坐了下来,然后对墨子说:“刚才先生所说的话也有可指摘的地方。若照先生的话,那就是既不称赞大禹商汤,也不诋毁桀纣。”墨子说:“不是这样的。应付平常的说辞,不必思索就能言实相符,这是机敏。如果对方言辞犀利,我也以激烈的言辞应对;如果对方言辞温婉,我也以温婉的言辞应对。应付平常的说辞如果不用与之相应的方式,就如同抡着车辕去扑打飞蛾一样。”

40.15 子墨子与程子辩,称于孔子[1]。程子曰:“非儒,何故称于孔子也?”子墨子曰:“是亦当而不可易者也。今鸟闻热旱之忧则高,鱼闻热旱之忧则下,当此虽禹汤为之谋,必不能易矣。鱼鸟可谓愚矣,禹汤犹云因焉[2]。今翟曾无称于孔子乎?”

【注释】

[1] 称:称赞。

[2] 云:义同“或”(王念孙说)。

【译文】

墨子与程子辩论,中间对孔子进行了称赞。程子说:“您既然非议儒家,为什么还要称赞孔子呢?”墨子说:“这也是正当而不可改变的。现在鸟儿听到有炎热和干旱的忧患就向高处飞,鱼儿听到有炎热和干旱的忧患就向水下游,在这个时候即使是让夏禹和商汤为他们谋划,也一定无法改变。鱼和鸟儿可以说是愚蠢的,可是夏禹和商汤尚且还要依着他们的做法。现在我怎么能不称赞孔子呢?”

40.16 有游于子墨子之门者,身体强良,思虑徇通[1],欲使随而学。子墨子曰:“姑学乎,吾将仕子。”劝于善言而学。其年,而责仕于子墨子[2]。子墨子曰:“不仕子。子亦闻夫鲁语乎?鲁有昆弟五人者[3],亓父死[4],亓长子嗜酒而不葬,亓四弟曰:‘子与我葬,当为子沽酒。’劝于善言而葬。已葬,而责酒于其四弟。四弟曰:‘吾末予子酒矣[5],子葬子父,我葬吾父,岂独吾父哉?子不葬,则人将笑子,故劝子葬也。’今子为义,我亦为义,岂独我义也哉?子不学,则人将笑子,故劝子于学。”

【注释】

[1] 徇:敏捷。

[2] 责:求。

[3] 昆弟:兄和弟。

[4] 亓:古“其”字。

[5] 末:当为“未”。

【译文】

有人游玩来到墨子这里,此人身体强健,思维敏捷,墨子想要他跟着自己学习。墨子说:“姑且跟着我学习,我会推荐你去做官。”那人受到墨子之言的鼓舞,因而跟着他学习。一年之后,他向墨子提出希望做官的要求。墨子说:“我不会推荐你去做官。你听说过鲁国流传的一个故事吗?鲁国有兄弟五人,他们的父亲死了,长子嗜好喝酒而不主张埋葬,他的四个弟弟对他说:‘你帮我们埋葬父亲,我们会为你买酒。’长子受他弟弟们言语的诱惑,帮助埋葬了父亲。埋葬之后,就去向四个弟弟要酒喝。四个弟弟说:‘我们不会给你酒。你埋葬你的父亲,我们埋葬我们的父亲,难道只是我们的父亲吗?你不埋葬父亲,那么别人就会取笑你,所以劝勉你埋葬父亲啊。’现在你为了道义,我也为了道义,难道只是我为了道义吗?你不学习,那么别人就会取笑你,所以劝勉你学习。”

40.17 有游于子墨子之门者,子墨子曰:“盍学乎[1]?”对曰:“吾族人无学者。”子墨子曰:“不然。夫好美者,岂曰吾族人莫之好,故不好哉?夫欲富贵者,岂曰我族人莫之欲,故不欲哉?好美、欲富贵者,不视人犹强为之。夫义,天下之大器也,何以视人必强为之?”

【注释】

[1] 盍:何不。

【译文】

有人游玩来到墨子这里,墨子说:“何不跟我学习呢?”那人回答说:“我的族人中没有学习的人。”墨子说:“不是这样的。爱美的人,难道会说我的族人中没有爱美的人,所以我也不爱美吗?希望富贵的人,难道会说我的族人中没人希望富贵,所以我也不希望吗?爱美和希望富贵的人,不管别人如何而自己仍然努力去追求。道义,是天下最重要的东西,为什么要看别人才努力地去做呢。”

40.18 有游于子墨子之门者,谓子墨子曰:“先生以鬼神为明知,能为祸人哉福[1]?为善者富之[2],为暴者祸之。今吾事先生久矣,而福不至,意者先生之言有不善乎[3]?鬼神不明乎?我何故不得福也?”子墨子曰:“虽子不得福,吾言何遽不善[4]?而鬼神何遽不明?子亦闻乎匿徒之刑之有刑乎[5]?”对曰:“未之得闻也。”子墨子曰:“今有人于此,什子[6],子能什誉之,而一自誉乎[7]?”对曰:“不能。”“有人于此,百子[8],子能终身誉亓善,而子无一乎?”对曰:“不能。”子墨子曰:“匿一人者犹有罪,今子所匿者若此亓多,将有厚罪者也,何福之求?”

【注释】

[1] 此句文字有误,疑当为“能为祸福”,“人哉”疑衍(王念孙说)。

[2] 富:同“福”(王念孙说)。

[3] 意:通“臆”,抑或。

[4] 何遽:同义复词,“遽”也是“何”的意思。

[5] 此句文字有误,疑当为“匿刑徒之有刑乎”(孙诒让说)。

[6] 什子:即“十倍于子”,意思是说其贤胜过你十倍。

[7] 据下文,“一”上当有“无”字。

[8] 百子:同注释六。

【译文】

有人游学于墨子门下,对墨子说:“先生认为鬼神是聪明而有智慧的,能够给人降福和赐祸,行善的人就会赐福于他,做坏事的人就降祸于他。现在我侍奉先生您很长时间了,而鬼神的赐福却没到,是先生的言论有不恰当的地方吗?还是鬼神不明察呢?我为什么得不到赐福呢?”墨子说:“即使你没有得到赐福,我的言论怎么会有不当之处呢?鬼神又怎么会不明察呢?你没有听说过隐匿犯人的行为也是有罪的吗?”答道:“没听说过。”墨子说:“现在这里有一个人,他的贤能胜过你十倍,你能十倍地称赞他,而一点也不称赞自己吗?”答道:“不能。”“这里有一个人,贤能胜过你百倍,你能终身称赞他的好处,而一点也不称赞自己吗?”答道:“不能。”墨子说:“隐藏一个人尚且有罪,现在你所隐藏的东西如此之多,将会有厚厚的罪行,怎么还能获得鬼神的赐福呢?”

40.19 子墨子有疾,跌鼻进而问曰[1]:“先生以鬼神为明,能为祸福,为善者赏之,为不善者罚之。今先生圣人也,何故有疾?意者先生之言有不善乎?鬼神不明知乎?”子墨子曰:“虽使我有病,何遽不明?人之所得于病者多方,有得之寒暑,有得之劳苦,百门而闭一门焉,则盗何遽无从入?”

【注释】

[1] 跌鼻:墨子弟子。

【译文】

墨子生病了,跌鼻进前探视并问他说:“先生认为鬼神是明察的,能够降祸和赐福,做善事的人就会奖赏他,做坏事的人就会惩罚他。现在先生身为圣人,为什么还会生病呢?难道是先生的言论有什么不好的地方,还是鬼神不明察呢?”墨子说:“即使我有病,为什么说鬼神就不明察了呢?人生病的原因有很多,有的是因为寒冷和暑热,有的是因为劳累,这就好比一百扇门只关了一扇,那么盗贼怎么会无从下手呢?”

40.20 二三子有复于子墨子学射者[1],子墨子曰:“不可。夫知者必量亓力所能至而从事焉,国士战且扶人[2],犹不可及也[3]。今子非国士也,岂能成学又成射哉?”

【注释】

[1] 复:回复,禀告。学射:既从学,又习射(曹耀湘说)。

[2] 国士:指一国之中的杰出人物。

[3] 及:犹“兼”(毕沅说),兼顾。

【译文】

有几个弟子向墨子提出从学的同时又要学习射箭,墨子说:“不行。有智慧的人必定要根据自己力量的大小去做事,让才能出众的人物一边和敌人交战,一边去搀扶伤员,尚且不能兼顾。现在你并不是才能出众的人,岂能既学好学业又学好射箭呢?”

40.21 二三子复于子墨子曰:“告子曰[1]:‘言义而行甚恶。’请弃之。”子墨子曰:“不可。称我言以毁我行[2],愈于亡[3]。有人于此[4],翟甚不仁,尊天、事鬼、爱人,甚不仁。犹愈于亡也。今告子言谈甚辩,言仁义而不吾毁[5]。告子毁,犹愈亡也。”

【注释】

[1] 告子:当为墨子的朋友,与《孟子》中的告子非同一人。“曰”字下当脱“墨子”二字。

[2] 以:义同“而”。

[3] 亡:通“无”。

[4] “此”下当有“曰”字(王闿运说)。

[5] 此句文有倒误,当为“而不毁吾言仁义”。

【译文】

有几个弟子禀告墨子说:“告子说您口头提倡仁义而行为十分恶劣。请舍弃他吧。”墨子说:“不行。称赞我的言论而诋毁我的行为,要比完全不提及我好。这里有一个人,说:墨翟很不仁义,只说尊敬上天,侍奉鬼神,兼爱人民,但行为却非常不仁义。这总比完全不提到我好。现在告子说话非常雄辩,但却不诋毁我所主张的仁义。告子诋毁我,要比完全不提到我好。”

40.22 二三复于子墨子曰:“告子胜为仁[1]。”子墨子曰:“未必然也!告子为仁,譬犹跂以为长[2],隐以为广[3],不可久也。”

【注释】

[1] 胜:指胜任。

[2] 跂:踮起脚后跟。

[3] 隐:当为“偃”,犹“仰”(毕沅说)。

【译文】

有几个弟子禀告墨子说:“告子能够胜任践行仁义的重任。”墨子说:“未必如此!告子践行仁义,就好像踮起脚以增加身高,仰卧下来使身体更宽,他的行为无法持久。”

40.23 告子谓子墨子曰:“我治国为政[1]。”子墨子曰:“政者,口言之,身必行之。今子口言之,而身不行,是子之身乱也。子不能治子之身,恶能治国政?子姑亡[2],子之身乱之矣!”

【注释】

[1] “我”下当脱“能”字(王焕镳说)。

[2] 亡:当为“防”之误(毕沅说)。

【译文】

告子对墨子说:“我能治理国家,处理政务。”墨子说:“政务,口中提到,身体必定要去实行。现在你嘴上虽在说,而身体没有实行,这说明你的言论和行为有矛盾。你不能管理好自己,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呢?你还是注意点,你自身的言行有矛盾啊。”

【评析】

《墨子》一书中的语录体篇章显然出自对《论语》的有意模仿,但又有明显的发展。《论语》语录体的创立来自孔子人格魅力,是七十子之徒为寄托对老师的哀思而自发编纂的,纯粹出于孔子弟子对老师的热爱与由衷的崇敬之情。正因为如此,我们在《论语》中看到最多的往往是孔子温婉谦让的语气,语重心长的教导,甚至可以从中看出孔子的音容笑貌和举手投足。如果拿《墨子》中的《耕柱》、《贵义》、《公孟》、《鲁问》等篇与《论语》中的篇章进行比较,我们就会发现,《墨子》中的相关篇章已经开始围绕主题思想有意识地选择和加工材料,使语录体的文章开始有向专论体文章方向发展的倾向。其中不少章节甚至已经可以看作是小型的专论性文章了。

在本文的第一章中,记载了墨子与其弟子公孟的一段对话。公孟的问题有点儒家的色彩,他问墨子君子是否应该对长辈和上位者谦恭礼敬,有问然后才回答。“譬若钟然,扣则鸣,不扣则不鸣。”这是一个儒家式的问题。《礼记·学记》云:“善待问者,如撞钟,叩之以小者则小鸣,叩之以大者则大鸣,待其从容,然后尽其声,不善答问者反此。”本来,这是一个礼仪性的问题,从中不难窥见儒家学者一贯强调的雍容平和的君子风范。墨子一方面转移了理论的重心,从国家政事的角度反思这一问题,立刻便显露出这种礼敬态度消极的一面;另一方面,墨子展现了其强大的逻辑分析能力,这个问题其实包含三个层面,“扣则鸣”,“不扣则不鸣”,“不扣而鸣”,公孟没有提出的一个理论层面恰恰是墨子的理论突破口:如果国家已经到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君子还要死守“不扣不鸣”的礼乐教条,岂不是置国家的危亡于不顾吗?处身乱世而不知变通,死守伦理道德的教条,岂不是太过荒谬?至此,墨子理直气壮地得出结论,君子也好,大人也罢,“虽不扣,必鸣者也”。随后,墨子话锋一转,反问公孟道:你说不扣不鸣,我又没有问你,你为何不扣而鸣?“是子之所谓非君子邪?”把公孟子驳斥得体无完肤。纵观墨子的整个驳论过程,有一开始的预设埋伏,有大规模的正面交锋,又有最后的奇兵突起,一招制敌。整个行文过程波澜起伏却又紧扣主题,既能铺排得开又能收得拢,已经是一篇非常精彩的驳论文了。

当然,与《论语》的情况一样,从本篇和其他几篇语录体文章所反映出的墨子生活状态当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出墨子在为人为文以及在教育上都有一些自己的特点。首先,不同于孔子温良恭俭让的君子风范,墨子个人作风非常强势,这种强势在日常教学活动中表现为咄咄逼人的语气与凌厉的辩论风格。其次,与墨子强势的个人风格相适应,《墨子》中的各篇文章显得理性有余,温情不足,远没有《论语》那种温润如玉的感性情怀更讨人喜欢。第三,与墨子的性格相关,墨子在教育上有时因过于强势而在具体行事上时有让人啼笑皆非的举动。比如,当墨子看到一个前来游学的优秀士子,就采取利诱的方式(吾将仕子)引诱别人投入自己门下,到期不但不肯兑现诺言,还强辩曰:“子不学则人将笑子。”另一位士子似乎受不了墨子的过度热情,以“吾族人无学者”为借口力图摆脱墨子,墨子则义正辞严地硬拉别人“强为之”。墨子行为之荒唐,有时实在让人有点瞠目结舌。但是,如果换一个角度看,墨子热血热肠,为拯救天下于水火不惜赴汤蹈火,更不计任何报酬,我们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墨子的这种看似荒诞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