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耕柱》篇取首句“耕柱”二字,是具有《论语》语录体性质的文献资料集,记载了墨子与弟子及时人的一些零散对话。各段内容之间无必然联系,也没有显而易见的主题,当出于墨家后学的记载。全文篇幅较长,内容也比较分散,其中涉及“义”的内容相对较多。在墨子看来,义不仅是一种崇高的理念,更需要去践行。为义就像筑墙,要各守其职,各尽其能,分工合作,才能成就“义事”。同时,行义不是用来给人看的,是要为天下百姓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所以不能人前卖弄,人后怠工。进而在言行关系上,墨子反对夸夸其谈的“荡口”,强调要多谈些足以付之行动的言论。

38.1 子墨子怒耕柱子[1],耕柱子曰:“我毋俞于人乎[2]?”子墨子曰:“我将上大行[3],驾骥与羊,子将谁驱[4]?”耕柱子曰:“将驱骥也。”子墨子曰:“何故驱骥也?”耕柱子曰:“骥足以责。”子墨子曰:“我亦以子为足以责。”

【注释】

[1] 耕柱:墨子的弟子。怒:这里指责备。

[2] 俞:当作“愈”,胜。

[3] 大:同“太”。

[4] 驱:赶,这里指驾乘。

【译文】

墨子责备耕柱子。耕柱子说:“我难道不比别人强吗?”墨子说:“我将要去太行山,用马或羊驾车,你将要选择哪一种驱车啊?”耕柱子说:“将选用马驱车。”墨子说:“为什么要选用马来驱车呢?”耕柱子说:“马足以承担重任。”墨子说:“我也认为你足以承担重任。”

38.2 巫马子谓子墨子曰[1]:“鬼神孰与圣人明智?”子墨子曰:“鬼神之明智于圣人,犹聪耳明目之与聋瞽也。昔者夏后开使蜚廉折金于山川[2],而陶铸之于昆吾[3];是使翁难雉乙卜于白若之龟[4],曰:‘鼎成三足而方,不炊而自烹,不举而自臧[5],不迁而自行,以祭于昆吾之虚[6],上乡[7]’!乙又言兆之由曰[8]:‘飨矣!逢逢白云[9],一南一北,一西一东,九鼎即成,迁于三国[10]。’夏后氏失之,殷人受之;殷人失之,周人受之。夏后、殷、周之相受也,数百岁矣。使圣人聚其良臣与其桀相而谋[11],岂能智数百岁之后哉[12]!而鬼神智之。是故曰:鬼神之明智于圣人也,犹聪耳明目之与聋瞽也。”

【注释】

[1] 巫马子:疑即孔子弟子巫马期。

[2] 夏后开:即夏禹之子夏启,汉人避景帝讳而改(苏时学说)。蜚廉:伯益之子。折金:指开山发矿。

[3] 陶:指制作陶范。铸:指镕金铸造青铜器皿。昆吾:地名,在今天河南濮阳。

[4] 翁难雉乙:“雉”字疑衍。翁难乙,当为卜人姓名(王焕镳说)。白若:或为地名,或当读为“百若”。百若之龟,犹言“百灵之龟”(高亨说)。

[5] 臧:当为“藏”(毕沅说)。

[6] 虚:大土山。

[7] 上乡:即“尚飨”(毕沅说),古人祭辞用语。

[8] 兆:古代占卜时,在龟甲内面钻孔烧灼,形成裂纹,用以判断吉凶,这种裂纹就叫做兆。由:通“繇”(孙诒让说),占辞。

[9] 逢逢:通“蓬蓬”(孙诒让说),繁盛貌。

[10] 三国:指夏、商、周三代。

[11] 桀:同“杰”。

[12] 智:同“知”。

【译文】

巫马子对墨子说:“鬼神和圣人谁更明智?”墨子说:“鬼神比圣人明智,就像耳聪目明的人相比于聋盲之人一样。从前夏后启让蜚廉到山中去开采矿藏,然后在昆吾制作陶范、冶金铸器。让翁难乙用百灵之龟的龟甲占卜,说:‘鼎铸成之后,三只脚,方形,不用举火就能自己能煮熟东西,不用放东西就会有东西自己藏在里面,不迁徙就会自己行走,用它在昆吾之乡祭祀,请诸神享用祭品。’然后又念卦上的占辞说:‘神已经享用了。蓬蓬的白云,一会儿向南、一会儿向北,一会儿向西、一会儿向东,九鼎铸成之后,将流传三个国家。’夏后氏失去之后,殷人接收了它;殷朝失去之后,周人接收了它。夏、商、周三国相继接收,每代都拥有达数百年。如果让圣人聚集他的贤臣和杰出的国相一起商量,又怎么能知道几百年后的事情呢?但鬼神却知道。所以说:鬼神比圣人明智,就像耳聪目明的人比之于聋盲之人一样。”

38.3 治徒娱、县子硕问于子墨子曰[1]:“为义孰为大务[2]?”子墨子曰:“譬若筑墙然,能筑者筑,能实壤者实壤[3],能欣者欣[4],然后墙成也。为义犹是也。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5],能从事者从事,然后义事成也。”

【注释】

[1] 治徒娱、县子硕:二人均为墨子弟子。

[2] 务:事务,事情。

[3] 实壤:指把泥土倾倒于筑墙用的夹板之中。

[4] 欣:同“掀”,挖土。

[5] 说书:指解说典籍。

【译文】

治徒娱、县子硕问墨子说:“行仁义之事,什么是最重要的呢?”墨子说:“就像筑墙,能筑土的就筑土,能填土的就填土,能挖土的就挖土,然后墙才能筑成。行仁义之事也是这样。能言谈辩论的就言谈辩论,能解说典籍的就解说典籍,能身体力行的就身体力行,然后仁义的事就能做成。”

38.4 巫马子谓子墨子曰:“子兼爱天下,未云利也[1];我不爱天下,未云贼也。功皆未至,子何独自是而非我哉?”子墨子曰:“今有燎者于此[2],一人奉水将灌之[3],一人掺火将益之[4],功皆未至,子何贵于二人?”巫马子曰:“我是彼奉水者之意,而非夫掺火者之意。”子墨子曰:“吾亦是吾意,而非子之意也。”

【注释】

[1] 云:《广雅·释诂》:“云,有也。”下同。

[2] 燎:放火。

[3] 奉:通“捧”。灌:浇灭。

[4] 掺:“操”字的异文(毕沅说)。

【译文】

巫马子对墨子说:“你兼爱天下,没有什么利益;我不爱天下,也没有什么贼害。功效都没有达到,你为什么自以为是而非难我呢?”墨子说:“现在有人在这里放火,一个人捧着水要去灭火,一个人拿着火要助长火势,功效都没有达到,你认同哪一个人呢?”巫马子说:“我认为那个捧着水的人的用意是好的,而那个拿着火的人的用意是不好的。”墨子说:“我也认为我的用意是好的,而认为你的用意是不好的。”

38.5 子墨子游荆耕柱子于楚[1],二三子过之[2],食之三升[3],客之不厚[4]。二三子复于子墨子曰:“耕柱子处楚无益矣。二三子过之,食之三升,客之不厚。”子墨子曰:“未可智也。”毋几何而遗十金于子墨子[5],曰:“后生不敢死[6],有十金于此,愿夫子之用也。”子墨子曰:“果未可智也。”

【注释】

[1] 游:谓游扬其名而使之仕(毕沅说)。荆:疑为衍字(王念孙说)。

[2] 二三子,指墨子的几个弟子。过:访问。

[3] 食之三升:每餐供食三升,言其不足。阎若璩认为古代计量单位仅及现代计量单位的五分之一,三升不过今天的大半升,所以说不足。

[4] 客:指招待客人的条件。厚:优厚。

[5] 遗:赠送。十金:古代以一镒为一金,二十两为一镒。

[6] 不敢死:指不敢贪图财物以取死。

【译文】

墨子推荐耕柱子到楚国做官,有几个墨子的弟子去拜访他,耕柱子每餐只供应他们三升的食物,招待得很不周到。几个人回复墨子说:“耕柱子在楚国没得到什么好处。我们去拜访,他每餐只给我们三升食物,招待得很不周到。”墨子说:“还无法做出结论。”没过多久,耕柱子送了十镒黄金给墨子,说:“我不敢贪图财物以取死,这里有十镒黄金,希望您能用它。”墨子说:“果然还无法做出结论。”

38.6 巫马子谓子墨子曰:“子之为义也,人不见而耶[1],鬼而不见而富[2],而子为之。有狂疾[3]!”子墨子曰:“今使子有二臣于此[4],其一人者见子亦从事,不见子则不从事;其一人者见子从事,不见子亦从事,子谁贵于此二人?”巫马子曰:“我贵其见我亦从事,不见我亦从事者。”子墨子曰:“然则,是子亦贵有狂疾也。”

【注释】

[1] 而:你。耶:当为“助”(孙诒让说)。

[2] 前“而”字疑衍。富:通“福”(王引之说)。

[3] “疾”下当有“乎”字(吴汝纶说)。

[4] 臣:家臣,奴仆。

【译文】

巫马子对墨子说:“你严格奉行你的道义,却没有看到有人帮助你,也没有看到鬼神降福给你,而你仍然这样做,恐怕是有疯病吧。”墨子说:“现在假如你有两个奴仆,有一个人看到你就做事,看不到你就不做事;有一个人看到你就做事,看不到你仍然做事,你会看重这两个人中的哪一个呢?”巫马子说:“我看重看到我做事,看不到我仍然做事的人。”墨子说:“既然这样,那么你也是看重有疯病的人。”

38.7 子夏子徒问于子墨子曰[1]:“君子有斗乎?”子墨子曰:“君子无斗。”子夏之徒曰:“狗豨犹有斗[2],恶有士而无斗矣?”子墨子曰:“伤矣哉!言则称于汤文,行则譬于狗豨,伤矣哉!”

【注释】

[1] 子夏:孔子的弟子,名卜商。徒:弟子。

[2] 豨:猪。

【译文】

子夏的弟子问墨子道:“君子之间有争斗吗?”墨子说:“君子没有争斗。”子夏的弟子说:“狗和猪尚且有争斗,士君子怎么会没有争斗呢?”墨子说:“可悲啊!你们言谈上称赞汤和文王,行为上却拿狗猪作比较,可悲啊!”

38.8 巫马子谓子墨子曰:“舍今之人而誉先王,是誉槁骨也[1]。譬若匠人然,智槁木也[2],而不智生木。”子墨子曰:“天下之所以生者,以先王之道教也。今誉先王,是誉天下之所以生也。可誉而不誉,非仁也。”

【注释】

[1] 槁:干枯。

[2] 智:同“知”,知道。

【译文】

巫马子对墨子说:“舍弃现在的人而称赞先王,等于是称赞枯骨啊!就好比木匠,只知道枯木,而不知道活的树木。”墨子说:“天下之所以能够存在,是因为先王的教化。现在称赞先王,是称赞天下存在的根本。应该称赞而不称赞,是不仁啊!”

38.9 子墨子曰:“和氏之璧[1],隋侯之珠[2],三棘六异[3],此诸侯之所谓良宝也。可以富国家,众人民,治刑政,安社稷乎?曰:不可。所谓贵良宝者,为其可以利也[4]。而和氏之璧、隋侯之珠、三棘六异不可以利人,是非天下之良宝也。今用义为政于国家[5],人民必众,刑政必治,社稷必安。所为贵良宝者,可以利民也,而义可以利人。故曰:义,天下之良宝也。”

【注释】

[1] 和氏璧:相传楚人卞和得璞于山,献之,无人能识,理而得宝玉,故称“和氏璧”。

[2] 隋侯之珠:相传战国时期随国国君出游时曾救过一条大蛇,蛇衔来明珠以谢随侯,故称“随侯珠”。

[3] 三棘六异:当为“三翮六翼”(孙诒让说),指九鼎。

[4] “利”下当有“人”字(陶鸿庆说)。

[5] 此句下当补“国家必富”四字(吴毓江说)。

【译文】

墨子说:“和氏璧,隋侯珠,三翮六翼的九鼎,这些都是诸侯所公认的珍宝。这些可以用来使国家富强,使人口众多,使刑法国政得到治理,使社稷得到安定吗?回答是不可以。所谓看重珍贵的宝贝,是因为可以给人民带来利益。而和氏璧、隋侯珠、三翮六翼的九鼎,不能为人们带来利益,这就不能算是天下公认的宝贝。现在如果用道义来治理国家,国家一定会富强,人口一定会众多,刑法国政一定会得到治理,社稷一定会得到安定。所谓珍贵的宝贝,可以给人民带来利益,而道义可以给人民带来利益。所以说:道义是天下珍宝。”

38.10 叶公子高问政于仲尼曰:“善为政者若之何?”仲尼对曰:“善为政者,远者近之,而旧者新之[1]。”子墨子闻之曰:“叶公子高未得其问也,仲尼亦未得其所以对也。叶公子高岂不知善为政者之远者近也[2],而旧者新是哉[3]?问所以为之若之何也,不以人之所不智告人,以所智告之,故叶公子高未得其问也,仲尼亦未得其所以对也。”

【注释】

[1] 旧者新之:指待故旧如新朋,无厌怠之心(孙诒让说)。

[2] 也:当为“之”(毕沅说)。

[3] 是:当为“之”(苏时学说)。

【译文】

叶公子高向仲尼询问处理政事的方法说:“善于处理政事的人是怎么办的呢?”仲尼回答说:“善于处理政事的人,能够让远方的人对你亲近,能够让老朋友时时对你有新交的感觉。”墨子听到之后,说:“叶公子高没有得到他想问的东西,仲尼的回答也不得要领。叶公子高难道不知道善于处理政事的人要让远方的人对自己产生亲近感,让老朋友时时对自己有新交的感觉?别人如果问的是该怎样去做,你就不能拿别人不懂得的东西去告诉别人,而是把别人懂得的告诉别人,所以叶公子高没有得到他想问的东西,仲尼的回答也不得要领。”

38.11 子墨子谓鲁阳文君曰[1]:“大国之攻小国,譬犹童子之为马也[2]。童子之为马,足用而劳。今大国之攻小国也,攻者,农夫不得耕,妇人不得织,以守为事;攻人者,亦农夫不得耕,妇人不得织,以攻为事。故大国之攻小国也,譬犹童子之为马也。”

【注释】

[1] 鲁阳文君:楚平王之孙,司马子期之子,封地在鲁山之阳,谥文,故称。

[2] 童子之为马:指小孩模仿马在做游戏。

【译文】

墨子对鲁阳文君说:“大国攻打小国,就像小孩子模仿马做游戏一样。小孩子模仿马在地下爬行,会使自己的脚很劳累。如今大国攻打小国,被攻打的国家,农夫不能耕种,妇人不能织布,把精力全部用在防守上;攻打别人的国家,农夫也不能耕种,妇人也不能织布,把精力全部用在攻打别的国家上。所以说大国攻打小国,就像小孩子在模仿马爬行一样。”

38.12 子墨子曰:“言足以复行者[1],常之;不足以举行者,勿常。不足以举行而常之,是荡口也[2]。”

【注释】

[1] 复行:实行,履行。

[2] 荡口:指纸上谈兵。

【译文】

墨子说:“言论足以付诸实践的,就可以经常说;不足以付诸实际行动的,就不要经常说;不足以付诸实际行动却经常说,就是纸上谈兵。”

38.13 子墨子使管黔游高石子于卫[1],卫君致禄甚厚,设之于卿。高石子三朝必尽言,而言无行者。去而之齐,见子墨子曰:“卫君以夫子之故,致禄甚厚,设我于卿。石三朝必尽言,而言无行[2],是以去之也。卫君无乃以石为狂乎[3]?”子墨子曰:“去之苟道[4],受狂何伤!古者周公旦非关叔[5],辞三公东处于商盖[6],人皆谓之狂。后世称其德,扬其名,至今不息。且翟闻之为义非避毁就誉,去之苟道,受狂何伤!”高石子曰:“石去之,焉敢不道也。昔者夫子有言曰:‘天下无道,仁士不处厚焉[7]。’今卫君无道,而贪其禄爵,则是我为苟陷人长也[8]。”子墨子说[9],而召子禽子曰[10]:“姑听此乎!夫倍义而乡禄者[11],我常闻之矣。倍禄而乡义者,于高石子焉见之也[12]。”

【注释】

[1] 管黔:当为“管黔敖”,墨子弟子。高石子:墨子弟子。

[2] “行”下当有“者”字。

[3] 无乃:恐怕。

[4] 苟:如果,假设。道:这里指合乎道。

[5] 关:当为“管”之假音(毕沅说)。

[6] 商盖:即“商奄”。成王亲政后,周公旦辞去相位,东处于商奄旧地。

[7] 厚:这里指厚禄之位。

[8] 陷:疑当为“啗”,即“啖”(孙诒让说)。长:当为“粻”之省文(吴毓江说),米粮。

[9] 说:通“悦”。

[10] 子禽子:即禽滑釐,墨子高足。

[11] 倍:通“背”,违背。乡:同“向”,追求。

[12] 焉:同“乃”。

【译文】

墨子让管黔到卫国去称扬高石子,让高石子仕于卫,卫国的国君给的俸禄非常丰厚,位列为卿。高石子三次朝见卫君,每次都要把话说尽,但言论却没有得到施行。高石子就离开卫去齐国,见到墨子说:“卫国国君因为您的缘故,给我的俸禄非常丰厚,让我位列于卿。我三次朝见卫君,每次都把话说尽,但言论却没有得到施行,所以就离开了,卫国国君恐怕会觉得我很狂妄吧?”墨子说:“离开如果合乎道,被人视为狂妄又有什么呢?古代的时候,周公旦斥责管叔,辞去三公的职位,东行到商奄居住,大家都说他狂妄。后世的人称赞他的德行,传扬他的名声,到现在也没有停止。并且我听说:奉行道义并不是为了逃避毁谤或得到赞誉。离开如果是合乎道的,被人视为狂妄又有什么呢?”高石子说:“我离开卫国,怎么是敢不奉行道义呢?从前夫子说过:‘天下无道,仁人不会处于俸禄优厚的地位。’如今卫国国君无道,而我却贪图他的俸禄,那么我就是苟且贪图别人的粮食了。”墨子听了很高兴,召来禽滑釐说:“姑且听听高石子说的话吧。违背道义而追求俸禄的人,我常常听说;舍弃俸禄而追求道义的人,我在高石子身上终于看到了。”

38.14 子墨子曰:“世俗之君子,贫而谓之富,则怒;无义而谓之有义,则喜。岂不悖哉!”

【译文】

墨子说:“世俗中的君子,本来贫穷,如果说他富裕就会生气;本来没有道义,如果说他有道义就会高兴,难道不是很荒谬吗?”

38.15 公孟子曰:“先人有则三而已矣[1]。”子墨子曰:“孰先人而曰有则三而已矣[2]?子未智人之先有[3]。”

【注释】

[1] 则:效法。三:当为“之”之误(王焕镳说)。下同。

[2] 此句疑当为“孰曰先人有,则之而已矣”(王焕镳说)。

[3] 此句疑当为“子未智人之先而有后在焉”(王焕镳说)。

【译文】

公孟子说:“先人已经有的,后人效法它就可以了。”墨子说:“谁说先人有的,后人只要效法就可以了?你不知道先人也有先人,那么先人也曾是后生之人。”

38.16 后生有反子墨子而反者[1]:“我岂有罪哉?吾反后。”子墨子曰:“是犹三军北[2],失后之人求赏也[3]。”

【注释】

[1] 前一“反”字谓背弃。后一“反”字为“返”之假字。“者”下当有“曰”字(孙诒让说)。

[2] 北:败走。

[3] 失:通“佚”,逃走。

【译文】

有背弃墨子而后又回到了墨子门下的学生说:“我难道有罪过吗?我是在后面背叛的。”墨子说:“这就像三军败走,在后面逃走的人还要求奖赏一样啊!”

38.17 公孟子曰:“君子不作,术而已[1]。”子墨子曰:“不然,人之其不君子者[2],古之善者不诛[3],今也善者不作。其次不君子者,古之善者不遂[4],己有善则作之,欲善之自己出也。今诛而不作,是无所异于不好遂而作者矣。吾以为古之善者则诛之,今之善者则作之,欲善之益多也。”

【注释】

[1] 术:同“述”(毕沅说)。

[2] 其:当为“綦”之省文(于省吾说),极。

[3] 诛:当为“述”(毕沅说)。下同。

[4] 遂:当作“述”(毕沅说)。下同。

【译文】

公孟子说:“君子不创作,只是阐述先贤之言而已。”墨子说:“不是这样的。极端没有君子品格的人,不阐述古代的善行,也不创作现在的善行。其次没有君子品格的人,对古代的善行不阐述,自己有善行就去创作,希望善行出于自己的创作。现在阐述而不创作,这和不喜欢阐述却喜欢创作的人没什么区别。我认为古代的善言就应该阐述,现在的善言就应该创作,只是希望善行更多一些。”

38.18 巫马子谓子墨子曰:“我与子异,我不能兼爱。我爱邹人于越人[1],爱鲁人于邹人,爱我乡人于鲁人,爱我家人于乡人,爱我亲于我家人[2],爱我身于吾亲,以为近我也。击我则疾[3],击彼则不疾于我,我何故疾者之不拂[4],而不疾者之拂?故有我有杀彼以我,无杀我以利[5]。”子墨子曰:“子之义将匿邪,意将以告人乎[6]?”巫马子曰:“我何故匿我义?吾将以告人。”子墨子曰:“然则,一人说子[7],一人欲杀子以利己;十人说子,十人欲杀子以利己;天下说子,天下欲杀子以利己。一人不说子,一人欲杀子,以子为施不祥言者也[8];十人不说子,十人欲杀子,以子为施不祥言者也;天下不说子,天下欲杀子,以子为施不祥言者也。说子亦欲杀子,不说子亦欲杀子,是所谓经者口也[9],杀常之身者也[10]。”子墨子曰:“子之言恶利也?若无所利而不言[11],是荡口也。”

【注释】

[1] 于:同“踰”,超过。

[2] 亲:指父母双亲。

[3] 疾:痛。

[4] 拂:轻轻拍打,这里指揉痛处。

[5] 此两句疑当为“有杀彼以利我,无杀我以利彼”(苏时学说)。

[6] 意:通“抑”,还是。

[7] 说子:指悦其所言(孙诒让说)。说,通“悦”。

[8] 施:散布。

[9] 经:当作“刭”(王焕镳说),断头。

[10] 之:至(姚永概说)。

[11] 不:疑为衍字(曹耀湘说)。

【译文】

巫马子对墨子说:“我和你不一样,我不能做到兼爱。我爱邹人超过爱越人,我爱鲁人超过爱邹人,我爱我的乡人超过爱鲁人,我爱我的家人超过爱我的乡人,我爱我的双亲超过爱我的家人,我爱自己超过爱双亲,因为他们和我亲近的程度不同。打我我就会痛,打别人我就不会痛,我为什么不轻揉自己的痛处,反而去轻揉与自己无关的人的痛处呢?所以只有杀别人来让自己得利,不会有杀自己来使别人得利。”墨子说:“你的道义想要藏起来呢,还是想要告诉别人呢?”巫马子说:“我为什么要藏起我的道义呢?我将要告诉别人。”墨子说:“既然这样,那么一个人喜欢你的主张,就有一个人要杀掉你使自己得利;有十个人喜欢你的道义,就有十个人想要杀掉你来使自己得到利益;天下人都喜欢你的道义,就是天下人都想杀掉你来使他们得到利益。一个人不喜欢你的主张,一个人想要杀掉你,认为你是散布不祥言论的人;十个人不喜欢你的主张,十个人想要杀掉你,认为你是散布不祥言论的人;天下人不喜欢你的主张,天下人想要杀掉你,认为你是散布不祥言论的人。喜欢你的言论也要杀掉你,不喜欢你的言论也要杀掉你,这就是祸从口出,常会招致自身被杀。”墨子说:“您的言论有什么益处呢?如果没有益处还要说,就是口不择言。”

38.19 子墨子谓鲁阳文君曰:“今有一人于此,羊牛犓㹖[1],维人但割而和之[2],食之不可胜食也。见人之作饼,则还然窃之[3],曰:‘舍余食[4]。’不知日月安不足乎[5],其有窃疾乎?”鲁阳文君曰:“有窃疾也。”子墨子曰:“楚四竟之田,旷芜而不可胜辟,灵数千[6],不可胜[7],见宋、郑之间邑[8],则还然窃之,此与彼异乎?”鲁阳文君曰:“是犹彼也,实有窃疾也。”

【注释】

[1] 犓㹖:即“刍豢”,指家畜。

[2] 维人:当为“饔人”之误(毕沅说)。饔,烹饪。古代有饔人之官。但割:即“袒割”(毕沅说),指去牲畜之毛,再加以切割。

[3] 还然:惊视的样子。

[4] 舍:当为“予”之假(孙诒让说),给予。

[5] 日月:当为“甘肥”之误(曹耀湘说)。

[6] 灵:谓山泽之有神灵者。

[7] “胜”下当有“度”字,计算(王焕镳说)。

[8] 间邑:指空邑(孙诒让说)。

【译文】

墨子对鲁阳文君说:“现在这里有一个人,牛羊牲畜任厨师宰割烹饪,多得吃不完。看到别人做饼,就惊讶地注视并想办法去偷吃,说:‘给我食物。’不知道他是美味的食物不充足呢,还是有偷窃的癖好呢?”鲁阳文君说:“有偷窃的癖好。”墨子说:“楚国境内的土地,空旷荒芜的地方开辟不完,灵秀的川泽山林多得数不清,看到宋国、郑国的空城,便盯住不放,想窃为己有,这和偷饼的人有什么区别呢?”鲁阳文君说:“这就像那人一样,实在是有偷窃的癖好啊。”

38.20 子墨子曰:“季孙绍与孟伯常治鲁国之政,不能相信[1],而祝于丛社[2],曰:‘苟使我和[3]。’是犹弇其目[4],而祝于丛社也,‘苟使我皆视’。岂不缪哉!”

【注释】

[1] 相信:相互信任。

[2] 祝:祝祷,指双方举行盟誓。丛社:指处于丛林中的神祠。

[3] 苟:犹“尚”(王引之说),这里表示希望。

[4] 弇:覆盖,遮住。

【译文】

墨子说:“季孙绍与孟伯常主持鲁国的政事,互相不信任,就在神祠里祝祷说:‘希望让我们和睦相处。’这就像遮住眼睛,却在神庙里祝祷说‘希望让我们都能看得到’。这难道不是很荒谬吗?”

38.21 子墨子谓骆滑氂曰:“吾闻子好勇。”骆滑氂曰:“然。我闻其乡有勇士焉,吾必从而杀之。”子墨子曰:“天下莫不欲与其所好[1],度其所恶[2]。今子闻其乡有勇士焉,必从而杀之,是非好勇也,是恶勇也。”

【注释】

[1] 与:当为“兴”(王引之说)。

[2] 度:当为“废”(王引之说)。

【译文】

墨子对骆滑氂说:“我听说你喜好勇力。”骆滑氂说:“是这样的。我听说哪个乡里有勇士,就一定要去杀了他。”墨子说:“天下没有人不希望光大其所喜好者,而除去其所厌恶者。现在你听说哪个乡有勇士,就一定要去杀了他,这不是喜欢勇力,而是厌恶勇力啊!”

【评析】

《耕柱》的体式与《论语》的语录体非常相似,或许是某个墨家后学受《论语》的启发辑录而成的一个小型集子。文章内容以记录墨子的言行片段为主,没有明显的主题或中心,各章之间没有主次之分,也没有必然的内在联系。尽管语录体存在这样那样的不足,但我们却能够从中看到墨子日常生活中多方面的形象。相比其他篇章的复杂形成过程而言,本篇内容相对单纯可靠,是我们认识墨子及墨家学派不可多得的重要材料。

从文中反映的情况看,墨子的生活状态介于孔孟之间,既有孔子那样的坐而论道、教育弟子、对世事时人的评论,也有如孟子那样为维护墨家思想阵线而与对手的激情辩论。《孟子·滕文公下》云:“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于杨,即归墨。”《吕氏春秋·有度》亦云:“孔墨之弟子徒属充满天下。”由此可见,墨家成为当时显学,一方面是借鉴了儒家兴办私学、广收门徒的教育路线;一方面是重视维护和宣扬本派思想观点,并积极展开针对辩论技巧的基础学术研究,墨家以辩论为重心的逻辑学体系就是从这种实际需要中产生的。

相对于孔子温和谦恭的性格而言,墨子的性格更接近孟子的刚烈浩然,顾盼之间显得自信而强势,这在他与弟子和时人的对话中体现得比较明显。本文开篇就是墨子教育耕柱子的场景。耕柱对墨子的批评难以接受,认为自己已经非常优秀了,还是会经常受到老师的严厉批评。墨子没有直接回应这次批评的具体内容,而是用一个形象的比喻说明一个道理,越是优秀的人才越是要严格要求自己。委婉的回答中透露出的是满满的自信与强势风骨。文章末尾提到的对骆滑氂的批评更有意思,骆滑氂与子路一样,好勇力而显得有些莽撞。孔子批评子路时只是含蓄地点出:“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论语·公冶长》)墨子在批评骆滑氂时则是毫不客气地指出:“今子闻其乡有勇士焉,必从而杀之,是非好勇也,是恶勇也。”一刚一柔,大异其趣。当然,这还只是面对自己的学生,在面对辩论对手时,墨子言语的杀伤力和气场更是十足强大。巫马子就是这样一个对墨家思想学说持反对态度的辩论对手,他嘲笑墨子奉行的“义”事既不见有人帮助,也不见鬼神降福,还九头牛都拉不回,甚至斥之为“有狂疾”。墨子仅用一个简单的类推就将巫马子陷于被动,不得不从疾“有狂疾”者的立场转为“贵有狂疾”者的立场。显而易见,墨子强大的论辩技巧与人格的强势特征在这种辩论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