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非攻》下篇主题依然是对战争的质疑和非难,但论证的重心却与中篇有所区别,从求助于历史经验转而借助天鬼。这个论证角度的展开来源于论敌的反击,墨子的论敌妄图从根本上摆脱战争“不义”的不利地位。墨子根据论敌的反击意图,及时调整论证重点,首先提出判断义与不义的判断标准:“上中天之利,而中中鬼之利,而下中人之利。”以此标准为基础,严格区分了上古圣王的“诛”与好攻伐之君的“攻”之间正义与非正义战争的区别,战争的正义性取决于是否以天下苍生的福祉为终极目的,真正的正义之师“天下无敌”。墨子的反击论点鲜明,论证严密,从而有效地维护了“非攻”思想的理论阵地。

19.1 子墨子言曰:今天下之所誉善者[1],其说将何哉?为其上中天之利,而中中鬼之利,而下中人之利,故誉之与[2]?意亡非为其上中天之利[3],而中中鬼之利,而下中人之利,故誉之与?虽使下愚之人,必曰:“将为其上中天之利,而中中鬼之利,而下中人之利,故誉之。”今天下之同义者,圣王之法也。今天下之诸侯将犹多皆免攻伐并兼[4],则是有誉义之名,而不察其实也。此譬犹盲者之与人,同命白黑之名,而不能分其物也,则岂谓有别哉?是故古之知者之为天下度也,必顺虑其义而后为之行[5]。是以动则不疑,速通成,得其所欲,而顺天鬼百姓之利,则知者之道也。是故古之仁人有天下者,必反大国之说[6],一天下之和,总四海之内,焉率天下之百姓[7],以农臣事上帝山川鬼神[8]。利人多,功故又大,是以天赏之,鬼富之,人誉之,使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名参乎天地,至今不废。此则知者之道也,先王之所以有天下者也。

【注释】

[1] 誉善:据下文当为“誉义”。

[2] 与:同“欤”,句末语气词,表疑问。

[3] 意,通“抑”。亡,通“无”。

[4] 免:“勉”之省文(吴毓江说),勉力。

[5] 顺:通“慎”(于省吾说)。

[6] 大国之说:指攻伐之说(王闿运说)。

[7] 焉:犹“乃”(孙诒让说)。

[8] 农:从事农业生产。

【译文】

墨子说:如今天下所称誉的道义,应当作何评论呢?是因为它上符合天帝的利益,中符合鬼神的利益,下符合人的利益,所以称赞它呢?还是因为它上不符合天帝的利益,中不符合鬼神的利益,下不符合人的利益,所以称赞它呢?即使是最愚蠢的人,也一定会说:“当然是它上符合天帝的利益,中符合鬼神的利益,下符合人的利益,所以称赞它。”如今天下共同遵循的道义,是圣王的法则。如今天下的诸侯,还有很多都在竭力攻伐征战和兼并别国,也就是空自称赞道义的名声,而没有明察道义的实质。这就好比盲人和正常人一样,同是知道黑和白的名称,但不能分别黑和白的实物,那么这怎么能说是有分辨能力呢?所以古代有智慧的人为天下谋虑,必定会慎重考虑是否符合道义,然后才实行。所以做了就不再迟疑,迅速成功,得到他所想要的东西,而且也顺应了天帝鬼神和百姓的利益,那才是有智者之道啊。所以古时拥有天下的仁人,一定会反对国家之间相互攻伐的主张,让天下的人和睦相处,统一四海之内的国家。于是率领天下的百姓,致力于农业生产,以此来事奉天帝山川和鬼神。给人带来的利益多,功劳又大,所以上天赏赐他,鬼神让他富裕,人民称赞他,让他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名扬天地之间,到现在都没停止。这就是智者之道,是先王所以能够拥有天下的根本原因。

19.2 今王公大人、天下之诸侯则不然,将必皆差论其爪牙之士,皆列其舟车之卒伍[1],于此为坚甲利兵,以往攻伐无罪之国。入其国家边境,芟刈其禾稼[2],斩其树木,堕其城郭[3],以湮其沟池[4],攘杀其牲牷[5],燔溃其祖庙[6],劲杀其万民[7],覆其老弱,迁其重器[8],卒进而柱乎斗[9],曰:“死命为上,多杀次之,身伤者为下。又况失列北桡乎哉[10]!罪死无赦。”以譂其众[11]。夫无兼国覆军,贼虐万民,以乱圣人之绪[12]。意将以为利天乎?夫取天之人,以攻天之邑,此刺杀天民[13],剥振神之位[14],倾覆社稷,攘杀其牺牲,则此上不中天之利矣。意将以为利鬼乎?夫杀之人,灭鬼神之主[15],废灭先王,贼虐万民,百姓离散,则此中不中鬼之利矣。意将以为利人乎?夫杀之人,为利人也博矣[16]。又计其费此,为周生之本[17],竭天下百姓之财用,不可胜数也,则此下不中人之利矣。

【注释】

[1] 卒伍:泛指军队。《周礼》:“五人为伍,五伍为两,四两为卒。”

[2] 芟:除草。刈:割。

[3] 堕:同“隳”,毁坏。

[4] 湮:淤塞,填塞。

[5] 牲牷:牺牲完好无损。《周礼》郑注:“六牲,谓牛、马、羊、豕、犬、鸡。牷,体完备。”

[6] 燔:烧。溃:垮塌,崩坏。

[7] 劲杀:刑杀。

[8] 重器:国家的宝器,象征着国家政权。

[9] 柱:当为“极”之误,“极”为“亟”的借字。乎,当为衍文(戴望说)。

[10] 北桡:当作“北挠”,败逃(毕沅说)。

[11] 譂:即“惮”字(毕沅说)。

[12] 绪:业。

[13] 天民:上天的子民。墨子认为天下百姓均为上天的子民。

[14] 剥、振:皆有“裂”的意思。

[15] 鬼神之主:鬼神的牌位。主为神所冯依,无人奉祀之则废(尹桐阳说)。

[16] 博:当为“浡”,指悖谬(高亨说)。

[17] 周:当为“害”(王念孙说)。

【译文】

如今的王公大人和天下的诸侯却不是这样,他们必定要遴选自己的勇士,排列各自的战车和战船队伍,在这里置备坚甲利兵,用以攻打那些没有罪过的国家。进入别国的国境,收割他们的谷物,砍掉他们的树木,摧毁他们的城墙,填平他们的沟渠,抢走杀死他们的牲畜,烧毁他们的宗庙,杀害他们的百姓,消灭他们的老弱,抢走他们的国家重器,最终演变成拉锯战,说:“为国家战死者为上,杀人多者稍次,身负重伤者为下。又何况那些落伍败逃的人呢!他们都该杀无赦。”以此来震慑他们的士兵。兼并别人的国家,覆灭别人的军队,虐害万民,来败坏圣人的事业。难道还认为这样是上有利于上天吗?用上天的子民去攻打上天的城邑,这是杀死上天的子民,毁坏神灵的神位,颠覆社稷,夺走牺牲,那么这就不符合上天的利益了。难得还认为这样是中有利于鬼神吗?杀害人民,毁坏鬼神的牌位,废弃先王的祭祀,虐害万民,百姓流离失散,这就不符合鬼神的利益了。难道还认为这是有利于人民吗?杀害人家的百姓还认为是有利于人民,这是荒谬的。再考虑战争的耗费,这是在危害民生的根本,消耗天下百姓的财用多得数不清,这就不符合人民的利益。

19.3 今夫师者之相为不利者也,曰:将不勇,士不分[1],兵不利,教不习,师不众,率不利和[2],威不圉[3],害之不久[4],争之不疾,孙之不强[5],植心不坚,与国诸侯疑。与国诸侯疑,则敌生虑而意羸矣。偏具此物,而致从事焉,则是国家失卒[6],而百姓易务也。今不尝观其说好攻伐之国?若使中兴师,君子庶人也,必且数千,徒倍十万[7],然后足以师而动矣。久者数岁,速者数月,是上不暇听治,士不暇治其官府,农夫不暇稼穑,妇人不暇纺绩织纴,则是国家失卒,而百姓易务也。然而又与其车马之罢弊也,幔幕帷盖,三军之用,甲兵之备,五分而得其一,则犹为序疏矣[8]。然而又与其散亡道路,道路辽远,粮食不继傺[9],食饮之时[10],厕役以此饥寒冻馁疾病,而转死沟壑中者,不可胜计也。此其为不利于人也,天下之害厚矣。而王公大人,乐而行之。则此乐贼灭天下之万民也,岂不悖哉!今天下好战之国,齐、晋、楚、越,若使此四国者得意于天下,此皆十倍其国之众,而未能食其地也。是人不足而地有余也。今又以争地之故,而反相贼也,然则是亏不足而重有余也。

【注释】

[1] 分:疑当为“奋”,音近假借(孙诒让说)。

[2] 利:疑当为衍文。

[3] 圉:抵御,防御。

[4] 害:当读为“遏”(于省吾说),阻遏。

[5] 孙:疑当为“系”之误(孙诒让说)。

[6] 卒:旧本或作“率”,法度(王焕镳说)。

[7] 倍:同“负”,指负担给役之人(吴毓江说)。

[8] 序疏:当为“厚余”,指多余(孙诒让说)。

[9] 不继傺:指“不接”,上顿不接下顿(俞樾说)。

[10] 之时:当为“不时”(王念孙说)。

【译文】

如今军队统帅都认为不利的事情是:将军不英勇,士兵不振奋,兵器不锋利,教授技能不练习,军中士兵不多,将士不和睦,遇到威胁无法抵御,阻遏敌人不能持久,两军交战不能速胜,维系民心不够有力,树立决心不够坚定,与同盟诸侯国相互猜疑。与同盟诸侯国相互猜疑,就会产生疑虑而削弱共同对敌的信心。如果这些问题都存在,还要致力于攻伐征战,那么国家就失去了法度,百姓也容易改变本业。现在何不尝试观察那些喜欢攻伐征战的国家,如果他们兴兵打仗,必须征用君子庶人数千人,运送粮草辎重也要十万人,然后才能兴师出征。长则数年,快则数月。所以君王没有时间处理政务,士大夫没有时间管理官府,农夫没有时间耕种,妇女没有时间纺纱织布,于是国家就会失去法度,百姓也容易改变本业。然而还有车马的损耗,帷幕遮盖,三军的费用,铠甲和兵器等装备,能收回五分之一,就算很多了。然而还有在道路上走散逃亡的,因为道路遥远,粮食难以供应,饮食无法按时供应,杂役之人饥饿寒冷生病而死于沟壑之中的,也数不胜数。这就是不利于人民,是天下最大的祸害。然而王公大人却乐此不疲,那么这种快乐就是残害天下万民,难道不是有悖于道义吗?现在天下喜欢打仗的国家有齐、晋、楚、越,如果让他们称霸天下,那么即使让他们国家人口增加十倍,也不耕种完他们的土地,那是因为人口不足而土地有余啊。现在又因为争夺土地而互相残害,这就是亏其不足而增其有余了。

19.4 今遝夫好攻伐之君[1],又饰其说以非子墨子曰:“以攻伐之为不义,非利物与?昔者禹征有苗,汤伐桀,武王伐纣,此皆立为圣王,是何故也?”子墨子曰:“子未察吾言之类,未明其故者也。彼非所谓攻,谓诛也[2]。昔者三苗大乱,天命殛之[3],日妖宵出[4],雨血三朝,龙生于庙,犬哭乎市,夏冰,地坼及泉,五谷变化[5],民乃大振[6]。高阳乃命玄宫[7],禹亲把天之瑞令[8],以征有苗,四雷诱祗[9],有神人面鸟身,若瑾以侍[10],搤矢有苗之祥[11],苗师大乱,后乃遂几[12]。禹既已克有三苗,焉磨为山川,别物上下,卿制大极[13],而神民不违,天下乃静,则此禹之所以征有苗也。遝至乎夏王桀,天有命[14],日月不时,寒暑杂至,五穀焦死,鬼呼国,鹤鸣十夕余。天乃命汤于镳宫,用受夏之大命:‘夏德大乱,予既卒其命于天矣,往而诛之,必使汝堪之。’汤焉敢奉率其众[15],是以乡有夏之境,帝乃使阴暴毁有夏之城。少少有神来告曰:‘夏德大乱,往攻之,予必使汝大堪之[16]。予既受命于天,天命融隆火于夏之城间西北之隅[17]。’汤奉桀众以克有夏,属诸侯于薄[18],荐章天命[19],通于四方,而天下诸侯莫敢不宾服,则此汤之所以诛桀也。遝至乎商王纣,天不序其德,祀用失时,兼夜中,十日,雨土于薄[20],九鼎迁止[21],妇妖宵出,有鬼宵吟,有女为男,天雨肉,棘生乎国道,王兄自纵也[22]。赤鸟衔珪[23],降周之岐社[24],曰:‘天命周文王,伐殷有国。’泰颠来宾[25],河出《绿图》[26],地出乘黄[27]。武王践功,梦见三神曰:‘予既沉渍殷纣于酒德矣,往攻之,予必使汝大堪之。’武王乃攻狂夫,反商之周,天赐武王黄鸟之旗[28]。王既已克殷,成帝之来[29],分主诸神,祀纣先王,通维四夷[30],而天下莫不宾,焉袭汤之绪,此即武王之所以诛纣也。若以此三圣王者观之,则非所谓攻也,所谓诛也。”

【注释】

[1] 遝:古通“逮”(洪颐煊说),等到。

[2] 诛:正义讨伐有罪。

[3] 殛:诛杀。

[4] 日妖宵出:“妖”字疑为衍文。宵:夜。

[5] 五谷变化:指五谷生长和成熟不按季节来。

[6] 振:同“震”(毕沅说)。

[7] 高阳乃命玄宫:此句疑有脱误,当为“高阳乃命禹于玄宫”。高阳,指帝喾六世孙舜。

[8] 瑞令:以玉制成的信符。《说文》:“瑞,以玉为信也。”

[9] 四雷诱祗:疑为“雷电誖振”。“誖”通“勃”,“振”通“震”(孙诒让说)。

[10] 若瑾:疑为“奉圭”之误(孙诒让说)。

[11] 搤矢:“搤”通“扼”,用手掐住,引申为控制。矢,当为“夫”之误。祥:疑当为“将”(孙诒让说)。

[12] 几:式微,败落。

[13] 卿制大极:疑为“乡制四极”(孙诒让说)。

[14] 命:疑当为“酷命”,即严命(孙诒让说)。

[15] 焉:乃(王引之说)。

[16] 堪:《尔雅》:“堪,胜也。”

[17] 融:祝融,火神。隆:丰隆,雷神。

[18] 属:同“合”。薄:即南亳,在今河南偃师,商汤的都城。

[19] 荐:进。章:明。

[20] 雨土:指从天上落下土块。

[21] 迁止:即“迁处”(尹桐阳说)。

[22] 兄:同“况”,益,更加(王念孙说)。

[23] 珪:《初学记》引作“书”。

[24] 岐社:岐山之社,即周王室设在岐山祭祀土地神的地方。

[25] 宾:归顺。

[26] 《绿图》:“绿”通“箓”,“箓图”即“图箓”、“图谶”,指古代帝王自称受命于天的神秘文书。《淮南子·俶真训》:“至德之世,洛出丹书,河出绿图。”

[27] 乘黄:神马名。《宋书·符瑞志》:“帝舜即位,地出乘黄之马。”

[28] 黄鸟:即皇鸟,凤凰一类的鸟,以此为旗,可以聚集士众(尹桐阳说)。

[29] 来:当为“赉”,赏赐(毕沅说)。

[30] 维:当作“于”(孙诒让说)。

【译文】

如今那些喜欢攻伐的君主,还文饰他们的主张来非难墨子,说:“难道攻伐就是不道义的,就没有益处吗?从前大禹征讨有苗氏,汤讨伐夏桀,武王诛罚商纣,都被立为圣王,这是为什么呢?”墨子说:“你没有明察我说话内容的分类,没有明白其中的缘故。那不是‘攻’,而是‘诛’。从前三苗大乱,天命要诛灭他们。太阳在夜间出现,连下三天血雨,龙在祖庙出现,狗在市集啼哭,夏天结冰,大地开裂至下及泉水,五谷不按季节成熟,人民大为震惊。舜帝就在玄宫发布命令,大禹手持上天授予的玉制信符,去征讨有苗氏。四方雷电震动,有人面鸟身的天神,手捧玉圭侍立在旁,抓住有苗氏的大将,有苗军队大乱,随后就衰落下来。大禹征服有苗氏之后,划分山川,区分事物的上下之位,节制四方,从而使鬼神和人民互不违背,天下得以安定,这就是大禹之所以要征讨有苗氏的原因。等到夏桀的时候,上天降下严命,日月不定时,寒暑错乱,五谷枯萎而死,国中鬼叫,鹤鸣十余天。上天在镳宫命令商汤,让他接管夏的天命:‘夏朝德行败坏,我已断绝了夏朝的天命,去征讨他,一定会让你取得胜利。’汤于是才敢带领他的军队,进入夏的国境,天帝于是暗中毁坏夏的城池。不久,有神人来告诉汤说:‘夏的德行已经完全败坏,去攻打他,我一定会让你取得成功。我已经受命于上天,上天命令火神祝融和雷神丰隆在夏国都城西北角降下大火。’汤率领夏桀倒戈的军队战胜了夏,在薄地会合诸侯,宣布天命,通告天下四方,而天下的诸侯没有敢不服从的,这就是汤诛杀桀的原因。等到商纣王的时候,上天因为他德行败坏,不按时祭祀,连续十天半夜出太阳,在薄地降下土雨,九鼎离位,妖女夜出,有鬼夜号,有女子变为男子,天上降下肉雨,国中道路上长满荆棘,纣王自己也更加放纵。红鸟衔书降落在周之岐社,说:‘上天命令周文王攻打殷并占有他的国家。’泰颠来归顺文王,河中浮出《绿图》,地上出现神马乘黄。武王继位,梦到三位神人,说:‘我已经让纣沉溺于酒色之中,去攻打他,一定会让你取得成功。’于是武王去攻打狂妄的纣王,推翻商朝然后建立周朝,上天赐给武王上绣黄鸟的旗子。武王攻克纣王之后,完成了上天的赐命,命令诸侯分别主祭诸神,并祭祀纣的先王,政令通达四方,天下没有人敢不服从。于是承继汤的基业,这就是武王诛杀纣王的原因。如果从这三位圣王来看,那么这种战争不应该叫‘攻’,而应该叫‘诛’。”

19.5 则夫好攻伐之君,又饰其说以非子墨子曰:子以攻伐为不义,非利物与?昔者楚熊丽始封此睢山之间[1],越王繄亏出自有遽[2],始邦于越[3],唐叔与吕尚邦齐、晋[4]。此皆地方数百里,今以并国之故,四分天下而有之。是故何也?子墨子曰:子未察吾言之类,未明其故者也。古者天子之始封诸侯也,万有余,今以并国之故,万国有余皆灭,而四国独立。此譬犹医之药万有余人[5],而四人愈也,则不可谓良医矣。

【注释】

[1] 楚熊丽:《史记·楚世家》:“鬻熊子,事文王蚤卒,其子曰熊丽。”讨:当为“封”(毕沅说)。睢山:在今湖北南漳。

[2] 繄亏:越国始封君主的名字,即无余。有遽:古地名,不详。

[3] 邦:建立国家。

[4] 唐叔:名虞,晋国始封君主。吕尚:即姜子牙,齐国始封君主。

[5] 医:指医生。药:开药方抓药,指治疗。

【译文】

然而那些喜欢攻伐的国君,又文饰他们的主张来非难墨子说:你难道认为攻伐就是不道义,就没有任何益处吗?从前楚国的熊丽始受封于睢山之间;越王繄亏在有遽兴起,开始在越建立国家;唐叔和吕尚分别在齐和晋建立国家。这原来都是方圆数百里的地方,现在因为兼并他国的缘故,都拥有天下四分之一的土地,是什么缘故呢?墨子说:你没有明察我说话内容的分类,没有明白其中的缘故。古代天子开始分封诸侯,有一万多人,现在因为兼并的原因,一万多个国家都灭亡了,独有这四个国家存在。这就像医生医治一万多个人,而只有四人治愈,那就不能称为良医。

19.6 则夫好攻伐之君又饰其说曰:我非以金玉、子女、壤地为不足也,我欲以义名立于天下,以德求诸侯也。子墨子曰:今若有能以义名立于天下,以德求诸侯者,天下之服可立而待也。夫天下处攻伐久矣,譬若傅子之为马然[1]。今若有能信效,先利天下诸侯者[2],大国之不义也,则同忧之;大国之攻小国也,则同救之;小国城郭之不全也,必使修之;布粟之绝,则委之;币帛不足,则共之[3]。以此效大国[4],则小国之君说。人劳我逸,则我甲兵强。宽以惠,缓易急,民必移[5]。易攻伐以治我国,攻必倍[6]。量我师举之费[7],以争诸侯之毙[8],则必可得而序利焉。督以正,义其名,必务宽吾众,信吾师,以此授诸侯之师[9],则天下无敌矣,其为下不可胜数也。此天下之利,而王公大人不知而用,则此可谓不知利天下之巨务矣。

【注释】

[1] 傅子:即“孺子”(尹桐阳说)。

[2] 效:当为“交”。信交,指相交以信(孙诒让说)。

[3] 共:通“供”。

[4] 效:当为“校”,抗御(吴毓江说)。

[5] 移:归附。

[6] 攻:借为“功”(孙诒让说)。

[7] 师举:兴师,发动战争。

[8] 争:当作“诤”,靖,平定(王焕镳说)。

[9] 授:当为“援”(孙诒让说),取。

【译文】

然而那些喜欢攻伐的国君又文饰他们的主张来非难墨子说:我并不是因为金玉、人民、土地不足,我想用仁义的名声立于天下,想用仁德让诸侯归附。墨子说:如今如果有能用仁义的名声立于天下的人,有能用仁德让诸侯归附的人,整个天下的归附也就指日可待了。天下处于攻伐的状态之中太久了,就好比童子以竹竿为马一样,不过是一场游戏。现在假如有人能用信义相交,先为天下诸侯谋利,大国有不道义的行为,就共同为他担忧;大国攻打小国,就共同出手援救;小国的城墙有不完整的,一定帮它修理好;布匹和粮食不足,就想办法运送给它;钱币不足,就供给它。凭借这些去抵御大国,那么小国的国君就会很高兴。别人劳累,我安逸,那么我的兵力就会强盛。宽厚而又慈惠,以宽缓取代急躁,民心必定会归向我。把攻伐转变成治理国家,功效必定会加倍。计算我军发动战争的费用,去安抚诸侯的危困,就一定能取得丰厚的利益。用公正去督率民众,用正义来立名,必定要宽厚地对待我们的民众,信任我们的军队,用这些来援助诸侯的军队,就会天下无敌了,带给天下的利益也会数不胜数。这是天下的大利,而王公大人却不知道运用,这可以说是不知道为天下谋利益的要务所在啊。

19.7 是故子墨子曰:今且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君子[1],中情将欲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当若繁为攻伐,此实天下之巨害也。今欲为仁义,求为上士,尚欲中圣王之道[2],下欲中国家百姓之利,故当若非攻之为说,而将不可不察者,此也。

【注释】

[1] 今且:犹“今夫”。

[2] 尚:通“上”(孙诒让说)。

【译文】

因此墨子说:如今天下的王公大人和士人君子,内心确实想要追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但如果频繁地进行攻伐,这实在是天下的大害啊。如今想要行仁义,追求做高尚之士,上要符合圣王之道,下要符合国家百姓的利益,所以对“非攻”这样的主张,就不能不加以明察,道理就在于此。

【评析】

在墨子的思想体系中,逻辑起点是天和鬼神,理论重心是伦理与正义,落脚点则是天下百姓的福祉。正是因为天和鬼神是墨子理论合法性与权威性的起点,所以墨子才会不遗余力地论证“天志”的尊严与权威,鬼神的存在与威能。有了这些,墨子的“兼爱”与“非攻”思想才有了牢固的理论基石,一切的是非对错才有了明确的判断标准:“将为其上中天之利,而中中鬼之利,而下中人之利。”墨子指出:“昔三代圣王既没,天下失义,诸侯力正。”(《明鬼下》)权威与正义的力量来源于天和鬼神,其丧失是因为“皆以疑惑鬼神之有与无之别,不明乎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明鬼下》)权威与正义的丧失导致了“诸侯力正”、天下大乱。说到底,是因为权威的力量与正义的观念难以遏制人们心中追逐私利的贪念,而人人追逐私利的后果就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孟子曾言:“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离娄下》)人类社会之所以能够超越动物性本能而发展成为高等文明,正是因为人在道德与理性方面的卓越成就,如果人类自甘堕落,为一己私利而不惜点燃罪恶的战火,弃理性、抛正义、罔顾天下苍生的福祉,与禽兽又有什么不同呢?所以说,墨子高举“非攻”的旗帜与那些为虎作伥的论敌展开了针锋相对的论辩,他指出:“是故古之仁人有天下者,必反大国之说,一天下之和,总四海之内,焉率天下之百姓,以农臣事上帝山川鬼神。利人多,功故又大,是以天赏之,鬼富之,人誉之,使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名参乎天地,至今不废。”

与身处高堂的王公大人们相比,以天下苍生为念的墨子显然更有发言的权利。那些所谓的王公大人,有多少人会在乎平凡而真实的生命呢?他们唯一在乎的,只是胜利的果实,甚至没有考虑这种果实有没有“毒副作用”。所以,战端才会如此轻易地开启,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入其国家边境,芟刈其禾稼,斩其树木,堕其城郭,以湮其沟池,攘杀其牲牷,燔溃其祖庙,劲杀其万民,覆其老弱,迁其重器,卒进而柱乎斗。”理性、正义、生命的尊严、文明的价值,一切全都不管不顾,取而代之的,是赤裸而冷酷的军令:“死命为上,多杀次之,身伤者为下”,而身后只留下“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曹操《蒿里行》)的荒凉大地。老子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其不欲见贤。”(《道德经》七十七章)墨子秉承老子悲天悯人的圣人情怀,严厉驳斥了论敌们以战为利的论调,指出:“今天下好战之国,齐、晋、楚、越,若使此四国者得意于天下,此皆十倍其国之众,而未能食其地也。是人不足而地有余也。今又以争地之故,而反相贼也,然则是亏不足而重有余也。”墨子坚持认为,大国可以得意一时,但绝不会有好下场,真正能“天下无敌”的,是“督以正,义其名”的仁义之师。

对于战国初期诸侯割据的局面,墨子主张统一。只是墨子心中的统一蓝图并非是大国以武力吞并小国的那种弱肉强食式的统一,而是应该以和平的方式和手段进行。墨子的具体主张是首先要求诸侯各国尊重并承认天子的权威,“尚同”于天子;当然,墨子所指的天子并非周王室的继承人,而是以“尚贤”精神推举出来的天子。其次,墨子还要求天下人之互爱互利,这是实现“天下大同”的民意基础。最后,作为民意代表的天子还必须秉承悲天悯人的圣人情怀,坚持“非攻”的政治理念。毕竟,战争永远是最为激烈的政治表现形式,也是一种近乎自残的内耗。无论寻找多少借口,战争的结局永远都意味着生命的凋谢、骨肉的离散、物质与精神世界的双重伤害。也正因如此,墨子郑重告诫世人:“当若非攻之为说,而将不可不察者,此也。”先哲之言,对今天的我们又何尝不是一种警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