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尚同》分为上、中、下三篇,主旨是强调是非善恶要有统一的评判标准,标准的制订权和解释权要统一于天子,这样才能避免纠纷,使天下得到治理。本文开篇虚拟上古始有人民之时,人各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所以天下纷扰,不能和睦共处。这是尚同理论的逻辑起点,从这里出发,才有了正长、诸侯、天子逐级向上统一话语权的必要。墨子最后指出,即使人们的思想都统一于天子,仍不免会受到自然灾害的侵扰,这是因为人们的思想未能同一于天,因此受到上天的惩罚。天人合一的理论模式依然是墨子思考问题的出发点和归宿。

11.1 子墨子言曰: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时,盖其语,人异义。是以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其人兹众[1],其所谓义者亦兹众。是以人是其义,以非人之义,故交相非也。是以内者父子兄弟作怨恶[2],离散不能相和合。天下之百姓,皆以水火毒药相亏害,至有余力不能以相劳[3],腐㱙余财不以相分[4],隐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乱,若禽兽然。

【注释】

[1] 兹:通“滋”,愈益,更加。

[2] 作:始(王念孙说)。

[3] 相劳:指相互帮助。

[4] 㱙:腐臭。

【译文】

墨子说:古时候人类刚刚产生,还没有刑法和行政管理的时候,他们所说的话,意思因人而异。所以一个人就是一种道理,两个人就是两种道理,十个人就是十种道理,人越多,所谓的道理也就越多。所以每个人都肯定自己的道理,而否定别人的道理,故而互相非难。所以在家庭内部,父子兄弟之间互相抱怨憎恶,分别离散,以至不能再次和睦相处。天下的百姓,都用水火毒药相互损害,以至于有多余的力量而不能互相帮助,有多余的财物到腐烂也不拿来分给别人,隐藏经世良方而不传授给别人,天下的混乱,如同禽兽一样。

11.2 夫明虖天下之所以乱者[1],生于无政长[2]。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天子立,以其力为未足,又选择天下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三公[3]。天子三公既以立[4],以天下为博大,远国异土之民,是非利害之辩[5],不可一二而明知[6],故画分万国[7],立诸侯国君。诸侯国君既已立,以其力为未足,又选择其国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正长[8]。

【注释】

[1] 虖:假借字,同“乎”(孙诒让说)。

[2] 政长:行政长官。“政”当为“正”(毕沅说)。

[3] 三公:古代辅助天子最高级别的行政官员。

[4] 以:通“已”。

[5] 辩:通“辨”。

[6] 一二:疑为“一一”之误。

[7] 画:同“划”。

[8] 正:同“政”(孙诒让说)。

【译文】

明白天下混乱的原因在于没有行政长官,所以选拔天下贤能并可任用的人,拥立他做天子。天子确立以后,因为个人精力有限,又选拔天下贤能并可任用的人,立他们作三公。天子、三公确立以后,因为天下幅员辽阔,远方国家以及异地人民各自是非利害的区别无法一一辨别清楚,所以把天下划分为许多诸侯国,设立诸侯国君。诸侯国的国君确立以后,又因为他们的精力有限,所以又选择他们国家中有才能并可任用的人,置立为各级行政长官。

11.3 正长既已具,天子发政于天下之百姓,言曰:“闻善而不善[1],皆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上有过则规谏之,下有善则傍荐之[2]。上同而不下比者,此上之所赏,而下之所誉也。意若闻善而不善[3],不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弗能是,上之所非,弗能非,上有过弗规谏,下有善弗傍荐,下比不能上同者,此上之所罚,而百姓所毁也。”上以此为赏罚,甚明察以审信。

【注释】

[1] 而:同“与”(王引之说)。

[2] 傍:同“访”(孙诒让说)。

[3] 意若:假如,如果。

【译文】

行政长官具备之后,天子对天下的百姓发布政令,政令上说:“听到好的事或不好的事情,都要来报告上级。上级认为对的一定都要加以肯定;上面认为不对的一定都要加以否定。上级有过错就要规劝进谏,下面有善行就查访推荐。服从上级而不在下面勾结,这才是上级所以奖赏而下面所以称赞的原因啊。假如听到好的或不好的事情,都不告诉上级,上级认为是对的不能加以肯定,上级认为是不对的不能加以否定,上级有了过错而不进行规劝进谏,下面有了善行而不查访推荐,在下面勾结而不服从上级,这就是上面所以惩罚而百姓所以毁谤的原因啊。”上级根据这个原则进行奖赏或惩罚,就必然会明察而详审可信。

11.4 是故里长者[1],里之仁人也。里长发政里之百姓,言曰:“闻善而不善,必以告其乡长[2]。乡长之所是,必皆是之;乡长之所非,必皆非之。去若不善言[3],学乡长之善言;去若不善行,学乡长之善行。”则乡何说以乱哉?察乡之所治者,何也?乡长唯能壹同乡之义,是以乡治也。

【注释】

[1] 里长:先秦时期以二十五家为一里,里有里长。

[2] 乡长:先秦时期以一万二千五百家为一乡,乡有乡长。

[3] 去:除去,改正。若:你,你的。

【译文】

所以里长是一里之中的仁人。里长对里中的百姓发布政令,政令上说:“听到好或不好的事情,一定要报告给乡长。乡长认为是对的,一定都要加以肯定;乡长认为不对的,一定都要加以否定。改正你们不好的言论,学习乡长好的言论;改正你们不好的行为,学习乡长好的行为。”那么乡里怎么会混乱呢?考察那些治理好的乡里,是什么缘故呢?乡长能够统一全乡的标准,所以乡里能够治理好。

11.5 乡长者,乡之仁人也。乡长发政乡之百姓,言曰:“闻善而不善者[1],必以告国君。国君之所是,必皆是之;国君之所非,必皆非之。去若不善言,学国君之善言;去若不善行,学国君之善行。”则国何说以乱哉?察国之所以治者,何也?国君唯能壹同国之义,是以国治也。

【注释】

[1] 据上下文,此处“者”字疑为衍文。

【译文】

乡长是一乡之中的仁人。乡长对一乡的百姓发布政令,政令上说:“听到好或不好的事情,一定要上报给国君。国君认为是对的,一定都要加以肯定;国君认为不对的,一定都要加以否定。改正你们不好的言论,学习国君好的言论;改正你们不好的行为,学习国君好的行为。”那么国家怎么会混乱呢?考察那些治理好的国家,是什么缘故呢?国君能够统一全国的标准,所以国家能够治理好。

11.6 国君者,国之仁人也。国君发政国之百姓,言曰:“闻善而不善,必以告天子。天子之所是,皆是之;天子之所非,皆非之。去若不善言,学天子之善言;去若不善行,学天子之善行。”则天下何说以乱哉?察天下之所以治者,何也?天子唯能壹同天下之义,是以天下治也。天下之百姓皆上同于天子,而不上同于天,则菑犹未去也。今若天飘风苦雨[1],溱溱而至者[2],此天之所以罚百姓之不上同于天者也。是故子墨子言曰:古者圣王为五刑[3],请以治其民[4]。譬若丝缕之有纪[5],罔罟之有纲[6],所连收天下之百姓不尚同其上者也[7]。

【注释】

[1] 飘风:旋风,大风。苦雨:指久下不停的霖雨。

[2] 溱溱:风雨盛的样子。

[3] 五刑:指古代五种刑罚,即墨、劓、剕、宫、大辟。

[4] 请:通“诚”(孙诒让说),确实,的确。

[5] 纪:丝的头绪。

[6] 罔罟:渔网。纲:渔网的总绳。

[7] 所:下脱“以”字(俞樾说)。

【译文】

国君是一国的仁人。国君对全国的百姓发布政令,政令上说:“听到好或不好的事情,一定要上报给天子。天子认为是对的,一定都要加以肯定;天子认为是不对的,一定都要加以否定。改正你们不好的言论,学习天子好的言论;改正你们不好的行为,学习天子好的行为。”那么天下怎么会混乱呢?考察天下能够治理好,是什么缘故呢?天子能够统一全国的标准,所以天下能够治理好。天下的百姓都对上服从于天子,而不是服从于上天,那么灾难仍然无法免除。现在如果天上暴风霖雨汹涌而来,这就是上天用来惩罚百姓不服从于上天啊。所以墨子说:古时的圣王制定了五种刑罚,确实是用来治理百姓的。就好比丝、线有头绪,渔网有总绳,是用来约束天下那些不服从于上面统治的百姓的。

【评析】

对天人关系的思考实质上意味着人类文明的进步和理性精神的觉醒,因为这其中暗含着一个如何治理人类社会、建立人类社会秩序的伟大命题。中国先秦历史上对天人关系的思考经历过几次大的理论调整,最早的一次大思考以“绝地天通”为标志,这次思想调整的结果是把人从神的笼罩下解放了出来,开启了人类独立思考人类自身命运的“文化苦旅”。《国语·楚语下》记载:“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为巫史,无有要质。……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书·吕刑》:“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孔传云:“重即羲,黎即和。尧命羲和世掌天地四时之官,使人神不扰,各得其序,是谓绝地天通。言天神无有降地,地祇不至於天,明不相干。”从这两次“绝地天通”的史料记载看,这次人神关系的混乱与调整大致发生在颛顼和尧执政期间,源于人类理性精神的觉醒和对神灵的质疑,调整的结果是神灵向人的妥协,即“人神不扰,各得其序”。第二次大思考发生在春秋末、战国初期,主要以老子的“道法自然”观为代表,即人类的理性思考自觉向天道规律汲取智慧,天已经从神的范畴开始向哲学本体论的范畴转化。第三次大思考发生在战国末期,以荀子的“人定胜天”思想为代表,人类思想已经完全跨越神灵的障碍,人的理性精神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觉醒。

墨子的“尚同”思想处于第二次天人关系大思考的关键时期。老子“道法自然”的思想尽管为这次天人关系的思考奠定了哲学基础,但并未系统提出如何利用天道秩序建立人类社会秩序的理论。墨子则是结合“绝地天通”和“道法自然”的智慧,立足于当时的社会发展状况,系统提出了自己对建立新的社会秩序的理论。墨子认为:“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时,盖其语,人异义。是以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其人兹众,其所谓义者亦兹众。是以人是其义,以非人之义,故交相非也。”人类社会动乱的根源在于“无正长”!墨子从这一理论基础出发,将“尚贤”思想发挥到极致,“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天子既贤且可,并按照自身条件挑选贤且可的三公、诸侯、正长,以自己为中心建立起一个理想的同心圆领导结构,把社会治理的话语权和标准制订权牢牢把握在手中,就能实现建立起理想人类社会秩序的梦想。“天子唯能壹同天下之义,是以天下治也。”然而,这仍然不够,因为这种理论还缺乏合法性,缺乏一个哲学基础或理论前提,所以墨子指出:“天下之百姓皆上同于天子,而不上同于天,则菑犹未去也。”只有把“天”作为自己理论的前提,才真正具备理论上的权威性和道义上的合法性。

墨子不但是一位思想家,还是一位有着伟大献身精神的实干家。他不但遍行天下推广自己的理论,沐雨栉风,不辞劳苦,还有意识地在自己的弟子中间实践自己的理论主张,在学派内部建立起严格的组织制度。尚同就是其组织原则,主要有两点:一是精英主义原则,大才大用,小才小用。二是集体主义原则,下级服从上级;下级可以提意见,但在大的原则上必须服从集体,“上之所是,必皆是之”。墨子提倡“兼爱”、“非攻”、“尚贤”以补救时弊,而“尚同”理论就是通向其梦想世界的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