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此文开篇讲“国有七患”,但七患并不是文章议论的重点,甚至也不是行文的脉络,而只是一个引入话题的切入点,真正重点是在谈事关国家安全的“备”。威胁到国家安全的祸患虽多,但最根本的只有一点:“五谷”。五谷乃国之根本,为“民之所仰也,君之所以为养也”。所以,只有“固本”才是治国的重中之重,所有圣明的君主都深明此理,固“其力时急,而自养俭也”。可是农业生产只是解决问题的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要有“备”,“故备者,国之重也。”这个备不仅是粮食储备,也指武备和守备,食可以养兵,兵可以守城,兵精粮足城固,国家安全就有了根本的保障。“国备”完善,意味着上下一心,国富民强,“七患”迎刃而解。

5.1 子墨子曰:国有七患。七患者何?城郭沟池不可守,而治宫室,一患也。边国至境[1],四邻莫救,二患也。先尽民力无用之功,赏赐无能之人,民力尽于无用,财宝虚于待客,三患也。仕者持禄,游者爱佼[2],君修法讨臣[3],臣慑而不敢拂[4],四患也。君自以为圣智而不问事,自以为安强而无守备,四邻谋之不知戒,五患也。所信者不忠,所忠者不信,六患也。畜种菽粟不足以食之[5],大臣不足以事之[6],赏赐不能喜,诛罚不能威,七患也。以七患居国,必无社稷[7];以七患守城,敌至国倾。七患之所当[8],国必有殃。

【注释】

[1] 边:当为“适”之误,“适”通“敌”。

[2] 佼:同“交”。

[3] 讨:声讨,诛罚。

[4] 拂:违背。

[5] 菽:豆类的总称。粟:小米。

[6] 事:侍奉,这里指胜任。

[7] 社稷:本指土神和谷神,后来成为国家政权的象征和代称。

[8] 当:正对着,这里指存在、出现。

【译文】

墨子说:国家有七种祸患。都哪七种呢?城池残破不足以据守,还要修建宫室,这是一患。敌军压境,四周邻国却无人前来救援,这是二患。耗尽民力做没有价值的事情,赏赐没有才能的人,民力因为无意义的事情而消耗殆尽,财物因为待客而耗费一空,这是三患。为官者只求保住俸禄,游谈者只顾结交朋友,君主制定法令诛罚臣子,臣子畏惧而不敢稍有违背,这是四患。君王自以为圣明而有智慧,所以遇事不询问臣子的意见;自以为国家安定而强大,所以从不考虑国防战备,被邻国阴谋侵略而不知道戒备,这是五患。所信任的人不忠诚,忠诚的人反而得不到信任,这是六患。种植和储备的粮食不够食用,大臣不堪重用,赏赐不能使人感到欢喜,诛罚也不能使人感到威慑,这是七患。治国如果有这七种祸患,必定会政权倾覆;守城如果有这七种祸患,敌人一到就会国破家亡。这七种祸患出现的地方,那个国家必定会有祸殃。

5.2 凡五谷者,民之所仰也[1],君之所以为养也。故民无仰则君无养,民无食则不可事[2]。故食不可不务也,地不可不力也,用不可不节也。五谷尽收,则五味尽御于主[3],不尽收则不尽御。一谷不收谓之馑,二谷不收谓之旱[4],三谷不收谓之凶,四谷不收谓之馈[5],五谷不收谓之饥。岁馑,则仕者大夫以下皆损禄五分之一[6];旱,则损五分之二;凶,则损五分之三;馈,则损五分之四;饥,则尽无禄,禀食而已矣[7]。故凶饥存乎国,人君彻鼎食五分之五[8],大夫彻县[9],士不入学,君朝之衣不革制[10];诸侯之客,四邻之使,雍食而不盛[11];彻骖騑[12],涂不芸[13],马不食粟,婢妾不衣帛。此告不足之至也。

【注释】

[1] 仰:仰仗,依赖。

[2] 事:当作“使”(从于省吾说)。

[3] 御:指享用饮食。

[4] 旱:疑为“罕”,稀少(从俞樾说)。

[5] 馈:通“匮”,缺乏,贫乏。

[6] 损:减少。

[7] 禀食:公家供给口粮。

[8] 彻:同“撤”,去掉。

[9] 县:通“悬”,指悬挂的乐器。

[10] 革:改,这里指重新。

[11] 雍食:当作“饔飱”(从王念孙说),指饭菜。盛:丰盛。

[12] 骖騑:古代四匹马驾车,中间的两匹马叫服马,服马左侧的叫骖,服马右侧的叫騑。

[13] 涂:道路。芸:锄草,这里指平整道路。

【译文】

五谷是百姓赖以生存的东西,也是君王赖以获得供养的东西。所以,百姓如果失去赖以生存的五谷,君王同样无法得到供养;百姓如果没有食物,就无法指挥他去做事。所以粮食不能不引起重视,土地不能不努力耕种,用度不能不俭省节约。如果五谷全部获得丰收,国君就可以享用各种美味;如果五谷没有全部获得丰收,国君就不能尽享各种食物。一种谷物无收叫做馑,二种谷物无收叫做旱,三种谷物无收叫做凶,四种谷物无收叫做馈,五种谷物无收叫做饥。遇到馑年,那么大夫以下的官员都要减去五分之一的俸禄;遇到旱年,就要减去五分之二的俸禄;遇到凶年,就要减去五分之三的俸禄;遇到馈年,就要减去五分之四的俸禄;遇到饥年,就完全没有俸禄,只是供给饮食罢了。所以国家中有凶饥的时候,君主就会撤去鼎食,大夫就会停止欣赏音乐,读书人就会不入学读书,君主的朝服不再更换新制;诸侯的宾客,邻国的使者,不以丰盛的饭菜来款待,四匹马驾的车子减去旁边的两匹马,道路不加以修整,马匹不以谷物喂养,婢妾不穿丝绸的衣服。这些都是用来表明粮食的短缺已经严重到了极点。

5.3 今有负其子而汲者[1],队其子于井中[2],其母必从而道之[3]。今岁凶、民饥、道饿[4],重其子此疚于队[5],其可无察邪?故时年岁善[6],则民仁且良;时年岁凶,则民吝且恶。夫民何常此之有[7]?为者疾[8],食者众,则岁无丰。故曰:财不足则反之时[9],食不足则反之用。故先民以时生财[10],固本而用财[11],则财足。

【注释】

[1] 负:背。汲:从井里打水。

[2] 队:当为“坠”。

[3] 道:当为“导”,引救。

[4] 道饿:指路上有饿死的人。

[5] 疚:忧苦,内心痛苦。

[6] 善:相对于“凶”而言,指年成好。

[7] 此:指上文民之“仁且良”或“吝且恶”。

[8] 疾:当作“寡”(俞樾说),少。

[9] 反:反省。时:农时。

[10] 先:导。

[11] 本:基础。古代以农业为本。

【译文】

现在有人背着孩子去井里打水,不慎把孩子掉进井里,他的母亲必定会想办法把他从井里救出来。现在遇到凶年,人民饥饿,道路上有饿死的人,这比把孩子掉进井里更为严重,怎么可以毫无察觉呢?所以当年岁好的时候,人民就仁义而且贤良;当年成不好的时候,那么人民就会吝啬而凶恶。人民仁良或吝恶的品性怎么会是固定的呢?耕作的人少,而食用的人多,那么就不会有丰收。所以说:财用不足的时候就要反省是否抓住了农时,食物不足的时候就要反省是否注意了节俭。所以古代的贤君引导百姓按时令进行生产,创造财富,巩固作为根本的农业生产,并且节约地使用财物,那么财用就会充足了。

5.4 故虽上世之圣王,岂能使五谷常收,而旱水不至哉[1]?然而无冻饿之民者何也?其力时急[2],而自养俭也。故《夏书》曰[3]“禹七年水”,《殷书》曰“汤五年旱”。此其离凶饿甚矣[4],然而民不冻饿者,何也?其生财密,其用之节也。故仓无备粟,不可以待凶饥;库无备兵[5],虽有义不能征无义。城郭不备全,不可以自守;心无备虑,不可以应卒[6]。是若庆忌无去之心[7],不能轻出。夫桀无待汤之备[8],故放[9];纣无待武之备,故杀。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然而皆灭亡于百里之君者何也[10]?有富贵而不为备也。故备者,国之重也;食者,国之宝也;兵者,国之爪也;城者,所以自守也。此三者,国之具也。

【注释】

[1] 旱水:指水旱自然灾害。

[2] 力:指耕作。时:农时。

[3] 《夏书》:夏代历史文献汇编,与下文《殷书》一样,都是《尚书》的组成部分。

[4] 离:通“罹”,遭受。

[5] 兵:兵器。

[6] 卒:通“猝”,突然,这里指突发事件。

[7] 是:这。庆忌:吴王僚之子。阖闾篡位,庆忌出奔卫,后被阖闾派出的刺客要离刺杀。

[8] 待:抵御,防范。

[9] 放:驱逐,流放。

[10] 百里之君:指小国的国君。

【译文】

因此,即使是上古的圣明君王,又怎么能保证五谷经常丰收,并且旱灾和水灾都不发生呢?然而当时却没有受冻挨饿的百姓,为何?这是因为圣王能抓紧农时耕作,并且自己十分节俭。所以《夏书》上说“大禹在位时连续七年发大水”,《殷书》上说“汤在位时连续五年大旱”。他们遭受的凶年饥荒十分严重,但百姓却没有受冻挨饿,这是为什么呢?他们生产的财物很多,而使用却十分节俭啊。所以说,粮仓中没有粮食储备,就不能抵御凶年饥荒;兵库中没有储备的兵器,即使出于正义的目的也无法讨伐不义之国。城墙修筑得不完好,就不能保全自己;心中没有周到的考虑,就无法应付突发事件。这就好像庆忌不该失去戒备之心,轻易外出一样。夏桀没有抵御商汤的准备,所以被流放;商纣没有防范周武王的准备,所以被杀。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然而都被只有方圆百里的小国之君所灭,这是为何?因为他们富有尊贵却不知道防范。所以说,做好战备是国家的工作重点,粮食是国家的财宝,兵器是国家的爪牙,城池是国家用以自守的东西,这三样东西是国家战备工作所必须具备的工具。

5.5 故曰:以其极赏[1],以赐无功;虚其府库,以备车马衣裘奇怪[2];苦其役徒,以治宫室观乐;死又厚为棺椁,多为衣裘。生时治台榭,死又修坟墓,故民苦于外,府库单于内[3],上不厌其乐,下不堪其苦。故国离寇敌则伤,民见凶饥则亡[4],此皆备不具之罪也。且夫食者,圣人之所宝也。故《周书》曰:“国无三年之食者,国非其国也;家无三年之食者,子非其子也。”[5]此之谓国备。

【注释】

[1] 极赏:指最高赏赐。

[2] 奇怪:指珍稀的玩物。

[3] 单:通“殚”,竭尽。

[4] 见:遭受。

[5] 此处引文今本《周书》不载,略见于《逸周书》之《文传》和《籴匡》两篇。

【译文】

所以说:把最高的奖赏赐予没有功劳的人,耗尽国库去置备车马、衣服和珍稀的玩物,劳苦役卒修筑宫室和游玩场所,死后花费大量钱财置备棺椁和衣物。生前修建楼台水榭,死后又修造坟墓,所以外有百姓受苦受难,内则国库财物耗尽,君上不满足于享乐,臣民不堪忍受折磨。所以国家只要遇到敌人和寇乱就会有所损伤,人民遇到凶年饥荒就会大量死亡,这都是储备不足的缘故啊。况且粮食是圣人最为珍惜的东西。所以《周书》上说:“国中没有储备够用三年的粮食,国就不能称其为合格的国;家中没有储备够用三年的粮食,子孙就不能称其为合格的子孙。”这就叫国家的根本储备。

【评析】

墨子生活的战国时代是一段比春秋时代更糟糕的历史时期。尽管春秋时期也是一个礼崩乐坏的乱世,但至少春秋霸主们还知道礼敬周王室,弱小国家还能在霸主国的庇护下苟延残喘。而到了战国时期,国与国之间已经只剩下赤裸裸、血淋淋的弱肉强食关系了。在那个时代,“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主要涉及两方面的内容,一是政权的合法性,二是对农业稳定的渴求与期盼;至于军队,则事关国家的生死存亡,在弱肉强食的时代里,更是必不可少的暴力工具。作为一代学术宗师,墨子自然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眼光和抱负,对天下大势的关注自是题中应有之意。本篇就是阐述他在国家安全观方面的看法,其中也涉及诸如社会、政治、历史、哲学、军事等多方面的知识。

此篇名为《七患》,但“七患”并不是文章议论的聚焦点,而只是引入话题的切入点。墨子在这里真正关注的重点是事关国家安全的“备”,这个“备”,首先是指关系到国本的粮食储备;其次是指“武之备”,即兵备;再次是指“城郭之备”,即守备。其中暗含的逻辑思路为:食可以养兵,兵可以守城;粮足、兵精、城固,国家安全才会有根本保障。然而这些只是所要达到的目标,仍然属于显在的理论层次,更核心的问题还在“人”,即如何让老百姓能够安心从事生产,让士兵能够众志成城,这才是问题的本质,也是墨子着力思考并解答的关键所在。

墨子首先从中国是一个传统农业社会的现实出发,强调了农业在国计民生中的支配地位,如果农业生产遇到天灾而歉收的情况,包括最高统治者在内的整个统治阶级都要节约用度以应对国家困难。我们不能把这种做法仅仅看作是一种俯就民意的姿态,而应是一种有实际理论内涵的格调。在墨子看来,这种格调的意义首先在于真诚,要求统治者能够积极主动地去体察民情,要真正做到以百姓之心为心,对于百姓深陷水深火热的生活状态要能够感同身受。一个母亲,如果自己的儿子不慎坠入井中,母亲毫无疑问会全力以赴营救儿子,作为一国之君,如果遇到“岁凶、民饥、道饿”,“重其子此疚于队,其可无察邪?”其次,作为最高统治者,仅有同情心是不够的,他既要知其然,又要知其所以然,在知民情的基础上能够察民性。民性是什么?民性是管子所说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管子·牧民》),是孟子所说的“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孟子·梁惠王上》)。民性只有在老百姓最基本的物质需要得到满足之后才会接受统治者礼仪教化的熏陶和塑造:“故时年岁善,则民仁且良;时年岁凶,则民吝且恶。”第三,统治者在深刻洞察民性的基础上,还要能够做到自律而通达。在生产力极其低下的既定历史条件下,人类根本无力抵挡无常的天灾,“虽上世之圣王,岂能使五谷常收,而旱水不至哉?然而无冻饿之民者何也?”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对这个问题的反思,形成了墨子的救世之方:“其力时急,而自养俭也。”“其生财密,其用之节也。”在重视农业生产、合理规划国家用度的基础上,积极进行国家粮食储备,教化、练兵、城防等一系列问题就有了可靠的现实基础。

墨子这种“备”的战略思想得到了后人的高度认可和广泛运用。明朝建国之前,朱元璋就曾采纳朱升“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建议,从而奠定了统一天下的基础。20世纪60年代,为应对当时严峻的国际国内形势,毛泽东同志提出“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战略方针。1972年,他又进一步提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指示,将这一战略方针进一步具体化。事实表明,人类智慧的光芒一定会在不同历史条件下重演,而历史一再重复的地方一定有真理在闪光。我相信,墨子的这篇《七患》,即使在今天的社会条件下,依然有值得我们思考和借鉴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