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言
明儒阳明之学,至末流而弊。其弊盖在言心性而遗经世之学。顾亭林所谓舍多学而识,以求一贯之方,置四海之困穷而不问,而终日讲危微精一之学是也。求一贯之方,本是宋明理学之根本精神,亦宋明理学之所长。唯徒求一贯之方,而舍多学而识之工夫,诚难免于有体无用之讥。而所谓置四海困穷而不问,则正与宋明诸师讲学之旨相悖。明末理学家如高攀龙、顾宪成、刘蕺山等,皆大义凛然,岂置四海之困穷而不问者?然末流之弊,有如亭林所言,亦不可为讳。故明末儒者,无不重经世致用之学。如梨洲、亭林、船山则其选也。其中亭林之用心,全在治道。其以“博学于文,行己有耻”之义教人,可谓能矫当世之弊。其人格之坚卓,可以立儒者之矩范。然其在哲学思想本身,殊无创发。梨洲之思想,大体承蕺山之绪,其言治道,亦多精辟之见。惟船山窜身猺洞,发愤著书,其哲学思想最为敻绝。船山本其哲学思想之根本观念,以论经世之学,承宋明儒重内圣之学之精神,而及于外王,以通性与天道与治化之方而一之者,惟船山可当之耳。
船山之哲学,重矫王学之弊,故于阳明攻击最烈。于程、朱、康节,皆有所弹正,而独有契于横渠。其著作卷帙浩繁,又多是注疏体裁,思想精义,随文散见,其文之才气盛大,恒曼衍其辞,汗漫广说,颇难归约。同类之语,重复叠见各书,尤难选择何者最宜作为代表,加以引用。吾虽尝全读其书二度,亦不敢言于其书之要领,皆得之无遗。大约其书,以周易内外传、读四书大全说、诗广传、尚书引义、思问录、正蒙注、读通鉴论、宋论为最重要者。以其哲学思想而论,取客观现实的宇宙论之进路,初非心性论之进路,故特取横渠之言气,而去横渠太虚之义。彼以气为实,颇似汉儒。然船山言气复重理,其理仍为气之主,则近于宋儒,而异于汉儒。惟其所谓理虽为气之主,谓离气无理,谓理为气之理,则同于明儒。明儒言气,或溯之于未始有物之先之元气,如王廷相;船山则即器似言气,从不溯气于未始有物之先,则大异于明儒。又其言气,不言一气之化,而言二气之化;二气之德为乾坤,故其讲易,主乾坤并建,谓太极即阴阳二气之化之浑合。此又异于先儒二气原于一气之说。其论性则谓天以气授理于人,以为人之性;人能受理而性独善。故船山之言性,特重人物之性之差别,而严辨人禽之异。其言性具于心,而心非即性;性无不善,而心有不善之几,即不善之源,致情有不善者。故船山不任心而尊性,亦不宠情以配性,而主以性治情。情之不善,不原于气质,而原于气质与物相感应之际。故气质善而不可说恶,即气之性善而不可说恶。由此而本气以确立性善义。乃不复如宋儒之多归恶之原于气。在修养之工夫上,乃可立真正之养气践形之功。养气而浩然无敌,乃可克复险阻,成真正之事业,以人事继天功。故船山之根本思想,即在由性即气之性,而畅发性善气亦善之义。恶不在气而在情,善不在心而在性。故即情不足以知性,任心不足以见性,舍气实足以孤性。即情知性,即心见性,则明儒即心之知觉运动、视听言动、喜乐哀怒以言性之说。舍气言性,则程朱以理言性,气为理蔽之说。即情言性,其病只在重气机之鼓荡,而不知气之凝结而蕴于内者,或不免以人欲为天理。舍气而但以理言性,则不免以观理为重,而轻养气,或流于山林枯槁。而此二者在船山意,则皆为宋明儒思想之邻于佛者;必剔而去之,乃可以严儒佛之壁垒。由此以论中国之历史文化,则尤能见其精彩,非昔之宋明儒者所及。关于船山之哲学思想之宗旨大体如是。吾对其学与其先宋明儒之学之得失之评论,已略见原性篇。今文唯对其学,作一客观的疏释。其中亦颇有异于当世之论船山思想者,读者幸留意焉。兹分天道论、天道性命关系论、人性论、人道论、人文化成论,以述船山学。本章先述天道论。
二 道即器之道义
船山之言道,不取朱子严分形上形下,严分体用之说。朱子以形而上者即理,理之义则或同于道。形下为气。理为体,而理之显于气,为用。船山则统形上形下,而以气化为形上、为体,即形器明道,即事见理,即用见体。此颇类似阳明。然阳明之即用见体,体惟是良知天理。即事见理,事惟是致此良知天理。阳明以人道摄天道,无独立之天道论。而船山之言即器明道,即事见理,即用见体,则不仅据以明人道,同时据以明天道,而有独立之天道论。其即形器以明道之言,颇为今世所悉知。如周易外传卷五系辞上传十二章注曰:
形而上者,非无形之谓。既有形矣,有形而后有形而上。无形之上,亘古今,通万变,穷天穷地,穷人穷物,皆所未有者也。故曰唯圣人然后可以践形。践其下,非践其上也……器而后有形,形而后有上。无形无下,人所言也,无形无上,显而易见之理。……君子之道,尽夫器而已矣。
形而上者,隐也;形而下者,显也。才说形而上,早已有一形字为可按之迹,可指求之主名。就这上面穷将去,虽深求而亦无不可。惟一概抹丢下者(这)形,笼统向那没边际处去搜索,如释氏之七处征心,全不依物理推测将去方是索隐。
又周易内传卷五形上者谓之道之传,最为重要。其言曰:
形之所可用,以效其当然之能者,如车之所以可载、器之所以可盛,乃至父子之孝慈、君臣之有忠礼,皆隐于形之中而不显。二者则所谓当然之道也,形而上者也。形而下者,即形之已成乎物,而可见可循者也。
形而上之道隐矣,乃必有其形,而后前乎所以成之者之良能著,后乎所以用之者之功效定。故谓之形而上者,而不离乎形。道与器不相离。
由上可知船山之言道,乃即形器以明道,以形器之概念为首出,而以道为形器之道。由船山以形器之概念为首出,便可知其思想,乃先肯定现实一切存在之真实性,先肯定个体事物之真实性。必肯定个体事物之真实性,然后其“前乎所以成之者之良能”乃著,“后乎所以用之者之功效”乃定。然个体事物所以成之良能本身,所以用之功效本身,则非形,而为形而上。事物所以成之良能,可原为其他形器之良能。然其他形器是有形,而其能成此物之能,则无形。事物所以用之功效,可见于后之其他形器,而此功效之本身,则无形。事物不成或无用,则事物不得称为事物,故无形之上亦无形,无器之上亦无器。通事物所以成之“能”,所以用之“功效”,以观形器,则形器亦即在形而上中,而不可二。每一形器皆承前之其他事物“良能”以成其自身;而呈其“功效”于后之其他事物,更别有所成。如以形器为事物之体,良能功效为其用,则每一形器,皆承前之事物之体之用,以成其为体,而自用其体,以为其后事物之体。故任何形器之体,皆为用之所凝成,而复化其体,以呈用于他者。夫然,故形器之体之所以为体,即依其承用与呈用以得名。形器虽有形,通形体之中者,惟是一用之流行。推扩此义,以观宇宙之形形器器之全体,即惟是一大用之流行。此用之流行,在一历程中、一路道中。故吾人当由肯定任一个体事物之为真实,转而肯定此用之流行中所显示之一道之为真实,是即下文所谓“此以形而发生乎用之利,可即器以遇道者也”。即形器而遇道、见道,故可言道即在形器中,无形器无道。然形器皆在此用之流行中,而用之流行中必有道,故无道亦无器。器若不真实,道不得真实;然道不真实,器亦不得真实。道与器,本无先后可言。惟器之真实,为吾人日常生活中所先肯定,由肯定器之真实,乃知道之真实,故曰器中之道。实则道与器,乃一物二面而已。故船山在思问录中曰:“统此一物,形而上则谓之道,形而下则谓之器。”此所谓道,即船山之天道论中为万物所共由之道也。
三 道即器之道,器即气自用其体之所成义
上绎船山所谓之道,即器之道之义,乃本于先肯定器之真实,乃能肯定道之真实。原器之所以为真实,照程朱之义,其根据在理之显于气。理为真实,故理显于气所成之器,亦为真实之器。由理之相续显于气,即有理之用之流行。理之用之流行即道。依程朱说,理不显仍是理,理显于气乃成器;则克就器之成而言,其关键在气而不在理。然程朱仍就理之真实,以说气之真实者,则本于理先气后之义。此乃初自道德心灵中所见之当然之理,先于实然之气而说,此吾人前所论。然船山于此义,盖无所会,而惟就一形器之物之能呈用,以生其他形器之物,见其具阳生之气。而其他形器之物,则承其用而自成,于此见一阴成之气。遂谓任一形器之物,皆依此天地间之阴阳之二气,为其成形器之物之根据,以此谓气之真实,为器之所以为真实之根据。依船山说,器固有理,器之如何如何自呈其用,以生他器,与器之如何如何承他之用,以自成其为器,即器之理。此器之理,亦即阴阳之气之理。唯器真实,而其理为真实。故由理为器之理,道为器之道,即可转为理为气之理,而道亦为气之道之说。总而言之,即理惟自其为器或气之理,而有真实义。程朱以理之真实,说气与器之真实。船山则由器之真实,至气之真实,以说其理之真实。朱子言及理之显于气而成器。此理之显于气以成器,必先有动之理,而后有阳之气;必先有静之理,而后有阴之气。阳动而气生,阴静而气成。相续依动之理,以有阳之气;相续依静之理,以有阴之气;乃由一形器之成,更成他形器。由动静之理,相续显现于气,而有天地间之形形相继,器器迭成,而其道乃名天地之道。此天地之道,即表现于天之形形相继,器器迭成之化育流行中。依船山说,则一切有形器之物,无不承他物之用,而更自用其体以生他物,而存于此一用之流行中。亦即皆依阴阳二气,以成其为形器之物。由此而可更说天地间惟有此阴阳二气之自顺其动静之理,而自静自动,以有此天地间形形相继,器器迭成。则通此宇宙,只此由二气自顺其动静之理,而有之化育流行。万形万器,即在此二气之化育流行中,成成化化。故惟此阴阳二气,与万形万器为体。万形万器,皆可说为此二气之所凝,而万形万器,即更可说为此二气之自用其体所成者。此二气之动静之理,自在二气之中,张子正蒙注卷一“若谓虚能生气”下注曰:
动静者,即此阴阳之动静。动则阴变于阳,静则阳凝于阴……非动而后有阳,静而后有阴。
此言动静属于阴阳,非朱子所谓动静之理,先于阴阳之气之说矣。读四书大全说卷二第六页曰:(太平洋书局本)
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以者,用也,即用此阴阳五行之体也。……天运而不息,只是此体,只是此用……有形未有形,有象未有象,统谓之天,则健顺无体,而非无体,五行有形,而不穷于形也。只此求解人不易。
此言阴阳二气自用其体,以成物也。又读四书大全说卷第二页曰:
当其有体,用已现;及其用之,无非体,盖用者用其体,而即以此体为用也。
又读四书大全说卷三第八页论中庸一部书大纲一节曰:
言体者,亦用之体也……大率圣贤言天,必不舍用,与后儒所谓太虚者不同。若未有用之体,则不可言诚者天之道矣。舍此化育流行之外,别问窅窅空空之太虚,虽未尝有妄,而亦无所谓诚。……道者,天之大用所流行,其必由之路也。
此泛论无离用之体。二气之体必自用,斯有化育流行之道也。又周易外传乾卦首曰:“道体乎物之中,以生天下之用者也。”此言气之道,体物不遗也。
四 道之调剂乎阴阳义
船山虽以道为气之道,然道与气之名义固各别。气自用其体以成器,而其自用其体之方式或道路,即道也。气之自用其体,即实有之万形万器之所以成,而道亦即为万形万器所同表现遵循之实理。故船山释道为万物所众著而共由者。万物之所众著而共由者,即阳以生之,阴以成之之理。而此理即二气之所以自用其体之方式也。阳之生为象,(象者,有征象而未成形,即物之始生也。)阴之成为形。由生而成,成而后生;由象而形,由形而象。此生成之更迭,形象之出入,见阴阳之不竭于用,见二气之自用其体,若有恒常之方式,以主持调剂之者,是即道也。故周易外传卷五系辞上传第五章注曰:
道者,物之所众著而共由者也。物之所著,惟其有可见之实也;物之所由,惟其有可循之恒也。既盈两间,而无不可见,盈两间,而无不可循。故盈两间,皆道也。可见者,其象也;可循者,其形也。出乎象,入乎形;出乎形,入乎象。两间皆形象,两间皆阴阳也。两间皆阴阳,两间皆道。……易固有一阴一阳之谓道,一之一之云者,盖言夫主持而分剂之也。
道惟是指主持调剂乎阴阳者,即阴阳之相继续或相转易之方式。相继则阳继阳、阴继阴,相转易,则阴转为阳或阳转为阴。此道此方式,唯于阴阳二气之用之流行中见之,而不在其上其外者。周易外传卷二大有传有言曰“故善言道者,由用以得体;不善言道者,妄立一体,而消用以从之”。故道非在阴阳之气之用之上之外,而在阴阳之气之用之中。道为一,阴阳为二。然道之一,唯是由阴阳之二,自相继、相转易而见。故周易外传卷五系辞上传第二章曰:“阴阳与道为体,道建阴阳以居。”
五 太极
由阴阳之有道以主持之,调剂之,使阴阳相继相转易,则见阴阳二气之无间,而相浑合。即此阴阳二气之浑合,言其实涵二气之合,则谓之太极。故周易内传卷五系辞上传第九章易有太极注曰:
太极者,极其大而无尚之辞。极,至也。语道至此而尽也。其实阴阳之浑合者而已,而不可名之为阴阳。但赞其极至而无以加,曰太极。太极者,无有不极也,无有一极也。唯无有一极,而无所不极。
又周易内传系辞上论一阴一阳之谓道曰:
阴阳者,太极所有之实也……合之,则为太极;分之,则谓之阴阳。不可强同,不相悖害,谓之太和。皆言乎阴阳静存之体,而动发亦不失也。
太极含阴阳之气,即复含阴阳之理。纯阳之理为乾,纯阴之理为坤。故船山又谓“太极者乾坤之合撰”。阴阳转易之理为道。故船山于正蒙注又谓:“道者,天地人物之道,理即所谓太极也。合而如实言之,则太极为理气之全。”故其于思问录外篇曰:“太极虽灵,而理气充凝。”
太极为理气所充凝,然就太极以言阴阳二气,乃浑合而无间之气。就二气之浑合无间言,无二气之分别,亦无阴阳之理之分别。阴阳之理之分别,惟可在阴阳二气之化上安立。故太极不可如朱子所谓“只是个理字。”理之名不孤立,道之名亦不孤立。故上说太极为理气所充凝,太极为道者,乃推理道之本于太极言之耳。故读四书大全说卷十第三十三页曰:
太极最初只是一○,浑沦齐一,固不得名之为理。殆其继之者善,为二仪,为四象,为八卦,同异彰而条理现,而后理之名以起焉。气之化而人生焉,人生而性成焉。由气化而后理之实著,道之名因以立。是理唯可以言性,而不可加诸天也,审矣。就气化之流行于天壤,各有其当然者曰道。
然此阴阳二气浑沦齐一之太极,并非在天地之先,存在于宇宙初开辟之时,万物由之以次第化生,如汉儒与邵康节之说;而是即在当前之现实宇宙中者。船山极反对先有一浑沦之太极,分为乾坤,化为天地万物之说。故在周易外传卷五系辞上传第一章又疑康节之说曰:
抑邵子之图易,谓自伏羲来者,亦有异焉。太极立而渐变,因渐变为乾坤,则疑夫乾坤之先,有太极矣。如实言之,太极者乾坤之合撰。健则极健,顺则极顺,无不极而无专极者也。无极,则太极未有位矣。未有位,则孰者为乾坤所资以生者乎。
周易外传卷五第九章更曰:
太极之在两间,无初无终,而不可间也;无彼无此,而不可破也;自大至细,而象皆其象;自一至万,而数皆其数。故空不流而实不窒,灵不私而顽不遗,亦静不先而动不后矣。……要此太极,混沦皆备,不可析也,不可聚也。以成天之聚,不可析也;以入天下之析,不可聚也。
太极非在乾坤天地万物之先,故道亦不在乾坤天地万物之先。周易外传卷一乾卦传反对道生天地之说曰:
道者天地精粹之用,与天地并行,而未有先后者也。使先天地而生,则有有道而无天地之日矣。彼何寓哉?而谁得字之曰道?……若夫混成之天,见其合,而不知其合之妙也……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一动一静,各有其纪,于是者乃谓之道。今夫水谷之化为清浊之气,以育荣卫,其化也合同,其分也纤细,不然则病。道有留滞于阴阳未判之先而混成者,则道病矣。而恶乎其生天生地也?夫道之生天地也者,即天地之体道者是已。故天体道以为行,则健而乾;地体道以为势,则顺而坤。无有先之者矣。体道之全,而行与势,各有其德,无始混而后分矣。语其分,则有太极而必有动静之殊矣;语其合,则形器之余,终无有偏焉者,而亦可谓之混成矣。夫老氏则恶足以语此哉。
船山论道生天地,唯是指天地之体道者而言。天地之体道而变化,乃是合同而化,化而复分,分而复合者。此之谓合行于分。合行于分,乃船山精义之一。合行于分,合以“成天下之聚”,分以“入天下之析”。至合至分。至合而不可析,至分而不可聚。分合相生,斯为大合。故混成未判于阴阳之先而存之道,乃不行于分之合,为道之留滞。而一动一静之各有其纪,旋分旋合,阴阳二气之所凝之形器,无所偏焉者,即道之混成义之所寄,不可求之于天地之先也。(周易外传卷五,论合行于分之义最明。)
太极或道,不在乾坤天地万物之先,即在体道或太极,而合同而化之天地万物之中。简言之,是乃谓太极或道即在气化之流行中。惟太极或道,即在气化之流行中,然后可言气化之流行,皆原是太极之昭布。故周易外传卷五第十一章易有太极注曰:
是故性情,相需者也;始终,相成者也;体用,相函者也。性以发情,情以充性。始以肇终,终以集始。体以致用,用以备体。阳动而喜,阴动而怒,故曰性以发情;喜以奖善,怒以止恶,故曰情以充性。三时有待,春开必先,故曰始以肇终;四序所登,春功乃备,故曰终以集始。无车何乘,无器何贮,故曰体以致用;不贮非器,不乘非车,故曰用以备体。六者异撰而同有,同有而无不至,无不至则太极矣。……故曰易有太极,不谓太极有易也。唯易有太极,故太极有易。所自生者,肇生;所已生者,成所生。无子之叟,不名为父也。
此言太极即见于性情、终始、体用之相需、相成、相函之中,即所以明太极之必呈其用于气化流行之易之中。且必太极之呈其用于气化流行之用中,乃见气化流行之用,原自太极之体。故太极之体之为天地万物所自生之名所以立,非以其先天地万物之名而立,正以其后天地万物之生而立。犹父之名所以立,后于其子之生。叟未生子不名父。故曰:“惟易有太极,故太极有易也。”
六 乾坤并建
惟船山以太极为乾坤之合撰,阴阳之浑合,太极不先于乾坤阴阳,必有乾坤阴阳之合同而化,乃见易之有太极。故船山主乾坤并建,不取汉人乾元、坤元只是一乾元之说,亦不取宋儒一气流行成二气之说。而主乾坤阴阳,自始即相待而有。故周易内传卷一乾卦传谓:“周易并建乾坤为太始,以阴阳至足者,统六十二卦之变通。古今之遥,两间之大,一物之体性,一事之功能,无有有阴而无阳,有阳而无阴;无有有地而无天,有天而无地。”又正蒙注卷七太易篇“阴阳刚柔仁义之本宜”句注曰:“周易并建乾坤于首,无有先后,天地一成之象也。无有有地而无天,有天而无地之时。则无有有乾而无坤、有坤而无乾之道。无有阴无阳、有阳无阴之气,无有刚无柔、有柔无刚之质,故无有仁无义有义无仁之性。”
乾坤并建而后有易有太极,故乾坤称为易之蕴。物有表里,表者其情,里者其性。性显于情之谓著。天著其乾以行地,而交坤;地著其坤以承天,而交乾。由天地之互著,乾坤之必交,即知天地皆各蕴乾坤合撰之太极。而太极亦若分二,为天地各各之所具有。万物万有之由动而静,即著其乾以交坤;其由静而动,即著其坤以交乾。故任何器物皆有此乾坤合撰之太极,以为其蕴。惟然,乃有所谓天地万物之变易。而器物之静者,乃不能自守其静,而滞其形,必“调之以流动”。其流动又不能无所归以收摄,必“充之而凝实”。故器皆自化而不死,复不滞其形而恒虚。凡此皆乾坤合撰之太极之道,为之主持分剂,以成此一动一静之大易。故由器之虚,即以见道之实,而乾坤与易,相为保合。所以言乾坤与易,相为保合者,因由乾坤之道而后有易,有易而后见乾坤之道之真实,为器物之蕴也。此义周易外传卷五系辞上传十二章注言之最精。
夫缊者,其所著也……有其表者,有其里者,有其著者。著者之于表里,使其二而可以一用,非既已二而三之也。盈天地之间,何非著者之充哉。天位乎上,地位乎下,上下之际,密迩而无毫发之间,则又恶所容其著者,而又非也?天下济而行,地上承而合。下行之极于重渊,而天恒入以施;上合之极于层霄,而地恒蒸以应。此必有情焉,而必有性焉,必有以辅形、有以充神焉。故乾曰时乘六龙以御天。乾者所以御天而不济也。坤曰牝马地类,行地无疆。坤者所以行地而上承也。盈天地之间,皆器矣。器有其表者,有其里者,成表里之各用,以合用而底于成,则天德之乾、地德之坤,非其缊焉者乎?是故调之而流动,则不滞,充之而凝实,则不馁,而后器不死而道不虚生。器不死,则凡器皆虚也;道不虚生,则凡道皆实也。岂得有坚郛峙之,以使中屡空耶?岂得有庞杂窒之,而表里不亲耶?故合二以一者,既分一为二之所固有矣。是故乾坤与易,相为保合。
七 现实宇宙之动而无息、真实不虚与变不失常义
惟以天地万物皆以乾坤为其蕴而成易,易不息而乾坤不裂,故整个宇宙为真正之动而无息者,可名之为一绝对之流行,一绝对之动。而相对之动静,则涵于此绝对之动中,以成就此绝对之动者。绝对之动者,一动一静、一阖一辟之更迭而无穷之一动也。故思问录内篇曰:
太极动而生阳,动之动也;静而生阴,动之静也。废然无动无静,阴阳恶从生哉。一动一静,阖辟之谓也。由阖而辟,由辟而阖,皆动也。废然之静,则是息矣。至诚无息,况天地乎。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何静之有。
诗广传卷一郑风传曰:
与其专言静也,无宁言动。动静无端者也,故专言静,未有能静者也。性之体静而效动。苟不足以效动,则静无性矣。既无性,又奚所静耶?性效于情,情效于才,皆效以动也。……故天下之不能动者,未有能静者也。
又周易外传卷六页十二曰:
天下日动,而君子日生,天下日生,而君子日动。动者,道之枢、德之牖也……故曰天地之大德曰生,离乎死之不动之谓也。
凡此重动之言,实具动静相涵之义。惟动静相涵,而动乃不息。动静相涵者,阖以处静,而受阳藏动;辟以施动,而荡阴启静。故周易内传卷五“阖户之谓坤”传曰:
阴受阳施,敛以为实,阖之象也;阳行乎阴,荡阴而启之,辟之象也。……已阖而静,方辟则动;辟之也动,既辟而静。静以成体,动以发用。
又正蒙大易篇阖户句注卷七曰:
阴之爻偶,辟象也,而言阖户者,坤之德,顺以受阳之施,阖而约之,处静以藏动也。阳之爻奇,阖象也。而言辟户者,乾之德健而发,施于阴者无所吝,而动则无不达也。又同章形开句注静以居动,则动者不离乎静;动以动其静,则静者亦动而灵。此一阖一辟之所以为道也。
以动静阖辟相涵之故,动而静,静复动,辟而阖,阖复辟。故物之日生而日成,旋往旋来,如川流之不息;动静阖辟往来,相反而相成。故周易外传卷七说卦传曰:
著其往,则人见其往,莫知其归矣;饰其归,则人见其归,莫知其往矣。故川流之速,其逝可见,其返而生者,不可见也。百昌之荣,其盛者可知,其所从消者,不可知也。离然耳目之限,如幽明之隔,岂足以知大化之神乎。大化之神,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者也。故曰辟户之谓乾,阖户之谓坤。一阖一辟之谓变,往来不穷之谓通。阖有辟,辟有阖,故往不穷来,来不穷往。往不穷来,往乃不穷,川流之所以可屡迁而不停也。来不穷往,来乃不穷,百昌之所以可日荣而不匮也。故阖辟者,疑相敌也;往来者,疑相反也。然而以阖故辟,无阖则何辟?以辟故阖,无辟则何阖?则谓阖辟以异情而相敌,往来以异势而相反,其不足以与大化之神久矣……方言乾而即言坤,钧之所运、轴之所转,疾以相报,合以相成。一气之往来,成乎二卦,而刚柔之用全。
正蒙太和篇注又说阴阳之相反相成之义曰:
以气化言之,阴阳各成其象,则相为对。刚柔、寒温、生杀,必相反而相为仇。乃其究也,互以相成,无终相敌之理,而解散,仍返于太虚……相反相仇则恶,和而解则爱。阴阳异用,恶不容已。阴得阳,阳得阴,乃遂其化,爱不容已。太虚一实之气所必有之几也。
一动一静,一阖一辟,一往一来,大化之流行,统为一绝对之动。故宇宙无真正之虚,而宇宙为绝对之真实无妄。此绝对之动中所涵之动静、阖辟往来固相反,然实相反而相成,分而复合。自其分而观之,则其静而阖,即往而由实返虚,而疑宇宙有真正之一太虚,有所谓空无。然观静者之必动,阖者之必辟,往而由实返虚,必继以来者之由虚入实;则宇宙实无所谓虚,虚皆气之所充凝,无所谓空无,而惟是一流行之生,一永恒之有。所谓虚者惟是往,往不可见,故疑若无;而往者必来,则无无矣。故曰:“人所见为太虚者,气也,非虚也。虚涵气,气充虚,无有所谓无者。”(正蒙卷一太和篇注)周易外传卷二无妄卦传曰:
夫可依者,有也;至常者,生也。皆无妄而不可谓之妄也。……阳奠阴位,一阳内动,情不容吝,机不容止,破块启蒙,灿然皆有。静者治地,动者起功。治地者有而富有,起功者有而日新。殊形殊质,利用安身,其不得以有为不可依者,亦明矣。
周易外传卷二大有卦传。
天下之用,皆其有者也。吾从其用,而知其体之有,岂待疑哉。用有以为功效,体有以为性情,体用胥有,而相需以实,故盈天下而皆持循之道。
又正蒙注卷一太和篇“方其形也”注曰:
天下恶有所谓无者哉,于物或未有,于事非无;于事或未有,于理非无。寻求而不得,怠惰而不求,则曰无而已矣。甚矣言无之陋也。
宋明儒皆言虚,即横渠亦谓由太虚有天之名。而船山于横渠所谓太虚曰:“虚者,太虚之量;实者,气之充周也。”(正蒙卷一太和篇“此虚实”下注)船山谓虚者,乃虚于此则实于彼;实于此则虚于彼。动若实而静若虚。然静者静其动,而启动,虚者虚其实,而启实。合动静而观之,静皆所以成动。合虚实而观之,虚皆所以成实。兹案;船山循客观宇宙论之思想方向而进,故自始即置定一实在动用中之形形器器之相继迭成,于其中见阴阳气理之流行之道,而于此阴阳气理在此流行中之相保合为一全体处,言太极之真实。故虚皆所以成实,静皆所以启动,以成此大化流行之实。此皆其循客观宇宙论之思想方向而进,所必至之论。若言其终未免有偏向,则当溯其原于其观客观宇宙之思想方向。人之思想方向,若自始先向在主体心灵,则于此静虚之义,又自别有见处,可中和船山之偏向,此则非今之所能及。
船山观客观宇宙,动则实,静则虚,聚则实,散则虚。聚者谓之明,散者入于幽。然散者散所聚,聚复聚所散。幽者幽其明,明复明所幽。客观宇宙以有动有实而为宇宙,亦以有聚有明而为宇宙。故于其散、其虚,不可作入虚无想,而惟可作形之化为气想。气也者,可散、可幽、可静而虚,又不失其能聚、能明、能动而实者也。虚实、动静、聚散、幽明,皆相待而不二,故二而一,其一即在其二其两中见者也。故正蒙太和章“两体者”注曰:
虚必成实,实中有虚,一也。而来则实于此,虚于彼;往则虚于此,实于彼;其体分矣。止而行之,动动也;行而止之,静亦动也;一也。而动有动之用,静有静之质,其体分矣。聚者聚所散,散者散所聚,一也。而聚则显,散则微,其体分矣。……使无一虚一实、一动一静、一聚一散、一清一浊……则可疑太虚之本无有,而何者为一?惟两端迭用,遂成对立之象。于是可知所动、所静,所聚、所散,为虚、为实,为清、为浊,皆取给于太和 缊之实体。一之体立,故两之用行。又曰:“两体各立,则溯其所从来,太和之有一实,显矣;非有一,则无两也。”
又思问录内篇曰:
两端者,虚实也,动静也,聚散也,清浊也,其究一也。实不窒虚,知虚之皆实。静者静动,非不动也。聚于此者散于彼,散于此者聚于彼;浊入清而体清,清入浊而妙浊,而后知其一也。非合两而以一为之纽也。
又正蒙注卷七“大易不言有无”注曰:
明有所以为明,幽有所以为幽。其在幽者,耳目见闻之力穷,而非理气之本无也。……故乾非无阴,阴处于幽也;坤非无阳,阳处于幽也。……幽以为蕴,明以为表也,故曰易有太极。乾坤合于太和,而富有日新之无所缺也。若周子之言无极者,言道无适主,化无定则,不可名之为极,而实有太极。亦以明夫无所谓无,而人见为无者,皆有也。屈伸者,非理气之生灭也。自明而之幽者为屈,自幽而之明者为伸。运于两间者,恒伸;而成乎形色者,有屈。彼以无名天地之始,灭尽为真空之藏,犹瞽者不见有物,而遂谓之无物,其愚不可瘳已。
宇宙无真正之太虚、无空无,故言往来、屈伸、聚散、幽明,而不言生灭。又正蒙卷一太和篇“以言乎失道则均焉”注曰:
曰往来、曰屈伸、曰聚散、曰幽明,而不曰生灭。生灭者,释氏之陋说也。倘如散尽无余之说,则此太极浑沦之内,何处为其翕受消归之府乎。又云:造化日新而不用其故,则此太虚之内,亦何从得此无尽之储,以终古趋于灭而不匮耶。
此言前半,乃谓当前客观宇宙,明明是有,如有可入无,则必有翕受消归此有之处。此言有者不可入无,以无不能谓有也。后半言当前之宇宙,明明日新而不断。若言有自无来,无中焉得此无尽之有,虽经过去无尽之时间之乍有还无以灭之,仍日新而不断耶。此言无不能生此无尽之有,有不可入无。无不能生无尽之有,则但有形化为气,散而入幽。则无纯粹之太虚,亦无绝对空无之义,明矣。散可复聚,幽者可明,而二气之化育流行不息,动静、往来、屈伸不穷之义见矣。宇宙真实无妄之义立矣。
二气流行不息,动静往来屈伸不穷,故天地有其至变,亦有其至常。变者,或动或静、或往或来、或屈或伸,相反而相杂。常者,动静、往来、屈伸之相反、相杂而交成。前者道之变,后者道之常。变不失常。周易外传卷七第杂卦传论此最精,其一段曰:
纯者相峙,杂者相迁,听道之运行不滞者,以各极其致,而不忧其终相背,而不相通。是以君子乐观其反也。杂统于纯,而纯非专一也。积杂共处而不忧,如水谷燥润之交养其生,生固纯矣。变不失常,而常非和会也。随变屡迁而合德,如温暑凉寒之交成乎岁,岁有常矣。杂因纯起,即杂以成纯;变合常全,奉常以处变。则相反固会其通,无不可见之天心,无不可合之道符也。
又思问录外篇曰:
张子曰:日月之形,万古不变。形者,言其规模仪象也,非谓质也。质日代而形如一,无恒器而有恒道也。江河之水,古犹今也,而非今水之即古水。灯烛之光,昨犹今也,而非昨火之即今火。如必用其故物,而后之恒,则当其变,而必昧其初矣,恶足以语日新之化哉。
四书训义卷十三第十五页亦曰:
天地以道而流行,川其一也。道有居静而不迁者,贞万古而恒奠其所有;有居动而不滞者,无瞬息之暂有所停。于其静也,可以知道之富有,有之而无可以推移也。于其动者,可以知道之曰新,有之而无可终恃也……道有其不逝,故贞志以自立,经万变而不迁其素。道有其必逝,故成能不可恃,无中止之可安。诚使知昼夜不舍者,皆逝也,则又何昼夜之可舍矣。
此言即道之至变而日新,至常而恒贞者,即寓乎其中。而其本仍在两与一相成之义。两者所以明变,变立而一亦见。一两相成,而常变相成之义立矣。
八 乾坤之易简义
知动静往来屈伸之不穷,则知乾坤之至健而至顺义。至健至顺,则无险阻之不可克。阳动而阴静,静以屈其动,则似阴于乾成险。然乾至健,静复动,屈复伸,而险非险。阴静而阳动,动以伸其静,使不能安于静,则似乾于阴成阻。然动复静,伸复屈,而阻非阻。由此而乾坤之行,乃历险阻而易简。依乾坤之至健至顺,以通于天下无穷无尽之理,使之相续具体实现于气化流行,以成天下之物之无穷无尽,则见乾坤之盛德。在人间而言,通理谓之知,行理而具体实现理以成物,谓之能。乾至健而通天下之理,则为大知;坤至顺以成天下之物,则为大能。天之生物,即天之气之先通于物之理。通理即知理。理无穷而知无穷,即见其知之至健。地之成物,即地之气之后载此物之理,于其物之成。其载理以成物,即见其能。载理之能无穷,即见其至顺。于乾坤知能易简之义,船山论之极精。乃古人所未有。今引其周易外传卷五系辞上传第一章注之言,一加疏释。
“知者,天事也;能者,地事也;知能者,人事也。今夫天,知之所自开,而天不可以知名也。今夫地,能之所已著,而不见其所以能也。清虚者无思,一大者无虑,自有其理,非知他者也,而恶得以知名之?块然者,已实而不可变;委然者,已静而不可兴。出于地者,功归于天,无从见其能为也。虽然,此则天成乎天,地成乎地。人既离之,以有其生,而成乎人,则不相为用矣。此之谓不易也。乃天则有其德,地则有其业,是之谓乾坤。知能者,乾坤之所效也。夫知之所废者多矣,而莫大乎其忘之。忘之者,中有间也。万变之理,相类(相)续而后成乎其章。于其始,统其终;于其终,如有始,非天下之至健者,其孰能弥亘以通理而不忘?故以知。知者,惟其健。健者,知之实也。能之所穷,不穷于其不专,而莫穷乎窒中而执一。执一而窒其中,一事之变而不能成,而奚况其赜?至善之极,随事随物,而分其用,虚其中,析其理,理之所至,而咸至之。非天下之至顺者,其孰能亹亹之施,而不执乎一?故以能。能者,唯其顺。顺者,能之实也。……无思不虑,而思虑之所自彻;块然委然而不逆,以资物之生;则不可以知名,而固为知;不见其能,而能著矣。……夫弥亘初终,而持之一贯,亦至难矣;虚中忘我,以随顺乎万变,勉其所至,而行乎无疆,亦至繁矣。则奚以言乎易简也,曰惟其纯也……乾者,纯乎奇矣;坤者,纯乎偶也。当其为乾,信之笃而用之恒,不惊万物之变,而随之以生诚,则历乎至难,而居天下之至易。当其为坤,己不居功而物自著其则,受物之取,而咸仍其故,则历乎至繁,而行天下之至简。夫知,用奇也,则难而易;用偶也,则易而难。能,用偶也,则繁而简;用奇也,则简而繁。然而天下之辨此者,鲜矣。知者,未尝忘也,甫其有知,即思能之,起而有作,而知固未全也。因事变而随之以迁,幸有功焉,则将据其能以为知,而知遂爽其始。故知至健者也,而成乎弱。弱而不能胜天下,则难矣。能固未欲执一也,方务能之,而恃所能以为知,成乎意见,以武断乎天下,乃其能亦已仅矣……人受天地之中以生,而不能分秩乎乾坤,则知能固以相淆,健顺固以相困矣……然而惟能以健归知,以顺归能,知不杂能、能不杂知者,为善用其心之机,善用其性之力,以全体而摩荡之,乃能成乎德业,而得天下之理。”
此段首言自天地之既成者言,不见其天之知与地之能。然自天地之德业之乾坤言,则可言有知能。乾坤所以可以知能言者,以常言知,即“通于理”之谓。乾至健,通万变之理,以生万物,故曰以知。又常言能,即能显理、行理、实现理之谓。坤至顺,顺于理之所至以成物,故曰以能。是虽不可以人之知能名,仍是知能也。人之知,恒有所知,有所不知,而难知其所不知。人之能,恒有所能,有所不能,而难能所不能。此天与人知能之异,其故不可不察也。原人之所以有知有不知,而难于知所不知者,其故在人之方有一知,而即思有能之起(为今所谓立即求实用),幸有功即据其能以为知;以此所能,自限其知;则难开拓其知,以知所不知矣。是见人之难于知所不知,以全其知,由其“知”为“能”所淆。淆于能而知难,则乾之纯知无难矣。人之所以有能有不能,而难能其所不能者,则以其方有一能,即以知自恃其能,成意见,以此意见之知,自限其能,则难开拓其能。是人之难于能所不能,以全其能,即由其“能”为“知”所淆。淆于知而能难,则坤之纯能无难矣。人以知能相淆,而知能皆难。人能使其知能不相淆,不据能以为知,则通理无碍,而不觉知难;不恃所能以为知,则顺成万物,而不觉能难。此即至健之乾知,皆纯知,至顺之坤能,皆纯能。故唯是易知简能,而无难知难能,亦无不知不能之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