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行之概念,及其可成为普遍的思想方式之理由

此五行之论与易之八卦之论,原为不同之系统,上文已说。大约八卦之说,初纯为形式的,以表示可相对应,而加以并观之八物,如天与地对、水与火对、山与泽对、风与雷对是也。故八卦之论,直接展示人之静观天地万物之对应而平衡之思想范畴。五行之说,以其初由五种人用之物质之观念来,故自始为实质的。由五行之观念与阴阳相连,而此五物,即视为变化活动的,而人或更重此五物之相生相克之力。五行之观念,遂成人用以观宇宙之动力进行关系之思想范畴,而用以说明万物之依因果关系,而次第变化者。故五行之说首衍为五德终始之历史哲学。由汉易之将相对应而平铺之六十四卦,排为一次序,以表时序之运,即已为求八卦系统之能表自然之气候之变中阴阳之动力之运行;而五行系统中之五行之关系之有相生相克,亦正可用作说明吉凶祸福之所以然之所资。吉与福,皆可说由物之相生而来:凶与祸,即皆可说由物之相克而来。此宇宙中之物有相生相克之关系,固无往而不然,则生克即为一可普遍应用之思想范畴。物之能相生能相克者,有其范围,即可以定物之类;其相生相克,乃次序进行,即可以定物之序。生者为本,所生为末;克者为主,被克者为客;而本末主客之位,即有高下之不同。此已可见此生克之涵义牵涉者甚广矣。

在五行之物中,其生之序,为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其相克之序,为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此皆终始之木。然五行之任一行,又皆可在一生克之序中居始而又居终。五行之以何者居始居终,即不可以任一行之自身定,然自天之始为阳生,终为阴成言,则为阳者必为始。木生于春,代表东方之阳生,则木当为五行之始,其次为火。木为阳之微,火为阳之盛,即阳之“数量”之增。土为阴阳之“平衡”,由火生土,即表示阳之数量,增至极而转,然其初不能迳转为阴,必经阴阳之平衡之土,更生金,而后阳转为阴。言金生水者,则由金为阴之微,水为阴之盛,阴由微至盛,又代表阴之数量之增加。故此五行之相生之历程,即“阳由其微至盛,经阴阳之平衡,转为阴之微,至其盛”之一历程。五行之论,可说由阴阳之论而开出。阴阳二者,初有性质之差,而合为一全。然由此一全,先出阳,更如其性以增盛,即为木火。再通过一有此阴阳之平衡之土,以出阴,亦如其性,以增盛,即由金而水。故此五行中,有得阴阳之中而兼之者,有只得其偏者;得其偏者中,又有数量微少者,与盛多者之分。故此五行之概念之形成,乃依于阴阳之有“正反性质”之不同、“数量多少”之不同、及对此二者之“兼具”、“不兼具”之不同。此所谓“正反性质”与对此二性质,能“兼具”与否,及“数量多少”,固皆为人所可普遍应用,以思物之思想方式或范畴。则此五行之概念之全体,固可视为一思想范畴也。

在比五行相生之序中,由木之阳之微,至火之阳之盛,历阴阳之平衡,至阴之微之金,阴之盛之水,乃一圆圈,如由阳至阴之为一圆圈,其义不难解。然何以在此相生之序中,必兼有相克,而所克者,恒为其所生者之所生,所谓“迭相生、间相克”,则须有一解释。此盖由于凡物有所生时,不特不能同时生其所生者之所生;亦必不生此所生者之所生,然后能生其所生。如人造一物,此所造之物,亦可再用之,以造另一物。然人在正造一物时,欲求此物为一完成之所造物时,必不能同时以之造其他之物。又如人之行路,须自节制克制其下一步,乃能行此当前之一步。若不能克制其下步,并两步为一步,必致颠蹶。再如于一加一成二时,不能同时于二加一成三。人必自然节制其于二加一之思,乃能于一加一成二也。由此而吾人于五行之相生之序中,木之只生其次之火,必克此火所生之土;火之生土,又必克此土所生之金,……即皆可有一解。即一切宇宙中物之依次序而生,皆是克其后序,以成其先序。此克后序,以成先序,正为先后之序之所以次第成之原理。无此克后序,即无以成先序;故一切次第成之物,皆兼有此生克之义,存乎其中。则“有生必有克”,即可成为吾人观物之一普遍的思想方式范畴,而初不必待见物之有生之者恒有克之者之具体的经验事实而立矣。

至于吾人若不由一事物自身之变化历程,以纵观其生前序之事物,必克后序之事物,而横观诸事物之生克关系;则事物之生,固必有助之生者,亦即生之者;亦有其所助之生者,亦即所生者;又必有克制之者;复有其所克制者。其自身则居其中,为生之者;其所生者、克之者、与其所克者,一平衡中和之地。事物之生之者为何,所生者为何,克之者为何,所克者为何,固为人只能由经验事实而知者。然此不碍人之谓其皆理所应有,而求所以知之。则依此五行之生与克,以观宇宙之事物,固皆可为一思想之方式或范畴也。

至于在此横观之思想之进行中,吾人之所以说有生我者,而能生彼“生我者”,又恒为克我者,(如我为木,生我者为水,生水者金,而金克木),则亦同可依上段之理由而说。即此生彼者,其生彼之时,唯意在生彼以成彼,此为前序事;而彼既成之后,能生我,乃后序事。当生彼者,意在成前序事时,必制此后序事之生,亦制此彼之生我之事,使暂不得成。如父母生子,而望子之先长成,则必禁其子之早放纵其情欲,以自求生子。此亦即无异父母之禁其子之生子。又如农人生五谷,五谷生后,可为我用而助我之生。然农人正种植时,必禁止我之同时防其所种植之五谷之生成。此农人,即在此义上,亦为对我之所为,必加以克制者。循此以观,则一切能生“彼生我之物”之其他人物,以其活动只向在生“彼生我之物”以求其成,即皆必有一克我制我之活动之意义。由此而吾人若谓世间有生我之物,则必然有克我之物。任何物若自视为一我,亦必有生之者、与克之者也。因能生“彼生之者”之物,即必有同时克之制之,以免碍其“生彼生之者”之事之一性向在。此一性向,即同时为克制之者也。

依此一五行之理论,无论纵观物之次序生、横观物之并生,皆见其互为生克。生即是阳,克即是阴。五行之互为生克,即互为阴阳。先秦之思想中,重阳者为儒,重阴者为法。汉人之思想则儒法并用,故阴阳之生克之思想并存。在五行之互为生克中看,一物之自身始生,而在木之阶段,则所生者为其生之盛之火,所克者为土,而生之者,为其前一段之水,水则阴之盛,亦他物之终也。他物终而后此物始生,故生之者为水,而克之者,则为生此水之金。若一物之自身,已至生之盛之火之阶段,则所生者为土,所克者为土所生之金,生之者为木,克之者为生木之水。……故一物无论在五行之何阶段,皆有其所生所克、与生之克之者。今将处五行之任一阶段之一物,与他物对观,则能生之、或克之、或所生或所克之他物之为何,则亦依其自身之在何阶段而定。然无论其身在何阶段,亦必有在何阶段之其他之物,能克之,或生之,为其所生,或为其所克。吾人观一切事物之各依次序阶段而生,与其他之物并存于宇宙,而恒往求观看其间之生克之关系之互相对应,固亦可成为吾人之思想此宇宙之一思想范畴也。

至于此五行之理论,所以导致种种迷信者,则由一物与其他之物相生克,乃源于一物与其他之物各有其之特殊性质,然后有其特殊之生克关系。泛言物相生克,不能使人知与之有生克关系者,果何物。此必循经验事实之观察实验等,方能一一加以确定 [7] 。又由经验以知在某阶段之物,何者为能生之、克之,或为其所生、所克者之后;若该物有变,而先为他物所生所克,或已另生另克;则可不复为能生之或克之,不复为其所生或克。又何物为能生此一物,或克此物者,则其同类之物,自亦能生之或克之。然其他之物中,何者为真正在此亦能生或能克上,为同类,亦不易定。则人如由经验,见何物尝为能生能克,尝为所生所克,遂谓其永为能生能克,永为所生所克。此则成一妄信。又人可于二物,并未见其在能生能克此物之一点上为同类,而只由此二物之有其他类似之点,遂断此二物于此物同为能生能克。此亦为妄信。此妄信固人之所不免,而为五行论者,亦正多有此类之妄信。然此固不关此观生克之为一普遍的思想范畴,其自身为必然可应用于观物,以求真理者也。

二 以五行言甲子之意义及其问题

汉世为五行之论者,以五行言甲子,此甲子是否真可形成一普遍的思想范畴,则尚待讨论。以天干地支,配成六十甲子以纪日,见于甲骨文,其源甚古,然初未以之纪年月时。顾亭林日知录卷二十,谓汉以前不以甲子名岁,只以纪日,亦无一日分十二时之说是也。古人之何以用六十甲子纪日,或有历法上之理由,今亦不可考。然初盖亦未尝连于五行之论。如不以六十纪日,而以一百或一千纪日,似皆由人之任定,而无必然之理由。然汉以后之五行家之以六十甲子,兼纪年月日,更分一日为十二时,则重在言五行之分运于年月日时,皆以六十为一周;而后之子平术,即本之以算人之命运。此六十甲子之观念,在实际上已为中国数千年来,用以规定时间次序、与其中之事物生成之次序之一普遍的思想范畴。然其中是否有真实义理可说,则为一问题。若其有真实义理,则此义理当如何说,今试讨论之。

六十甲子之成,乃以天干之十,次第配于地支十二所成。天干何以十?地支何以十二?此首当试依五行之说而论列。依五行之说,或谓天有五行,地亦有五行,则成天干之十。如易言天数五,地数五。郑玄注:“大衍之数五十,谓天一生水于北,地二生火于南,天三生木于东,地四生金于西,天五生土于中,……阳无耦、阴无配,未得相成。地六成水于北,与天一并;天七成火于南,与地二并;地八成木于东,与天三并;天九成金于西,与地四并;地十成土于中,与天五并也。”然以甲子言天运,则天干之数即已是十,不待以地为配,故上说不甚切。今当先论五行之数何以必为五,则须连五行之说于阴阳之说而观。如将阴阳分观,其数必为二,言阴阳之全、或将阴阳之事,合为一气或一元气之流行,其数必为一。今更谓阴阳气之二,乃初出于此能流行为阴阳之元气,或“阴阳之全”之一;其出又有微盛二者之别;则此元气或阴阳之全之表现,为阳之微、阳之盛,历阴阳之全之表现为阴阳之平衡,至阴之微、阴之盛,其数必为五。即吾人若承认前所说阴阳之表现,有中而兼之者,有偏而不兼者,又有微盛之别,则阴阳之全之表现为“行”,其数必为“五”。故五行之为五,亦即依此而有其一定之义理可说。如以五行说天干之十,则人似可谓于五行中之每一行,更分阴阳,即必为十。天干中之甲乙为木,即谓甲为阳木,乙为阴木;丙丁为火,即谓丙为阳火,丁为阴火……故以阴阳配五行,自然成十也。然吾人如说一阴阳之全或一流行之元气,表现为五行,乃视此“阴阳之全”、或能流行为阴阳之“元气”,为一全体,或视若一形上之“实体”,其表现为五行,如其自身之展布为五段之活动,即其所显之五“功用”。此中之视为实体与功用者,有上下层面之不同,则似不能迳混淆其层面,而配之成十。天干之十,皆自天之运行言,亦自其功用言,则不能迳以为五行之实体之“阴阳之全”说之。于此,盖必言此阴阳之全,既展布为五行,亦同时展布其自身之二面,于五行中之每一行,而与之俱行,然后有天干之十之数。此即同于谓为实体之阴阳之全,既展布为五行之用;其实体之全,亦分别在其用中,以与用俱行。于是吾人若要说此中之既有体之呈为用,更有体之在用中,或说体既呈为用之“分”之“多”,此体之“全”之“一”,亦必在其用之“分”与“多”中;即亦必须于五行之每一行,更言阴阳,以开之为天干之十。此天干之中之阴阳之体,既在用而随用俱行,自亦属于此用。故此天干所状者,亦即只是此用之行,或天运之依十而行。本此以言天干之数之为十,即有一定之义理可寻。天干之数,亦即不能不为十矣。

吾人今如依此天干之十,以先观小物,则吾人可说在任何小物之变化历程中,皆一方有木火土金水之次第兴起,亦有木火土金水之次第消逝。其次第兴起,即其自身之阳;其次第消逝,即其自身之阴。若谓此生起与消逝,为一阴阳之全之实体之表现:则其兴起,如由体出用;其消逝,如由用返体。其出是阳用,其返是阴用。则此十者,皆在用之运行中。若吾人能于一小物之五行,可如此观之为十,则于合一切物为一全之天之运,自亦可观之为十也。

此上说天干之立,可有一定之义理。然何以天干外,更有地支?于地支之数,何以说为十二?则义更难明。昔人恒言天五地六,倍之则天十地十二。然何以地为六?是否以空间有三向六方之故?然自然之天,亦有三向六方,六方可分为八象限,何以不言天亦六,又何以不言地八,倍之成地十六?或谓此十二支之数,乃依于一年之十二月而立。人之初重此十二之数,除由此十二之数兼为六四三二之四数之倍数之外,盖亦由年有十二月之故。然年有闰年,又不必十二月。然吾观汉人之为六十甲子论者,于一年之分为十二月,初乃不关月亮之运行之事;而唯依日之运转,有季节气候,定一年为二十四节气。合二节气为一月,即成十二月。故其用六十甲子所名之月,乃包含二节气之一月。后之子平术谓人生于某月,当以六十甲子中之何者,名其月,皆依节气,而移前移后是也。故此中一年之分为十二月,唯是以一年为主,而分为十二段。然何以于一年,必分为十二段,每段相当于十二支之一支?此理由即不能以一年中通常月亮有十二次之轮转,说之。此必须待于吾人之观汉人之何以重律历合论,乃能渐知此中之理由。当知在音乐之十二律中,此十二之数,乃一不能自由增减,而为一定之数。十二律即十二乐音。此十二乐音,其声波之振动数,乃有一定之比例者。故吾人如以黄钟之音为始,而于其音之振动数,三分而损一(即减一),即生林钟之音;林钟之音三分之而益一(即加其一),即生大吕;…如是依三分损一、三分益一之原则,次第进行,即可衍生出十二律,以合成一全体。其中之十二律,乃皆有一定之比例关系,而不容人之自由增减者;则此中之十二之数,亦不容人之自由增减者。依十二律以论历法,则使历法有一确定之理论基础。如刘歆三统历(全汉文卷四十一)明言“六律六吕而十二辰立矣”。依此十二辰分一年为十二月,而律历即得相配而论。盖此十二律可说为由有不同长短之管龠之声气之有高下以成,而一年之十二月,则由气候之变以成。一年之气候之变,即阴阳之气之变或寒暖之气候之变。此一年之气候之变,根本上原于地球距日之远近向背,而不在一日之晴雨。地球距日有远近向背之不同,而地球本身之温度不同,亦即地之寒暖之气、阴阳之气不同。简言之,即地气之变。此地气之变,乃可用含轻灰之葭管,置于密室不通风之地下,在十二月中,观其灰之如何浮起,而加以测量出者。便可见此十二月中,此地气之变,其数量之成比例,亦如十二律所代表之声气之高下其数量之成比例,而皆是理当如此者。因十二律之成比例,关键在声波之数。温度亦自有数,自亦可成比例。音历十二律,以成一周;地气之寒暖,亦历十二月成一周。则二者自可相对应。若纯从地气之寒暖观,固可分为十二或十三十四等不同之程度,而十二月之分,亦无一定之理由。然自十二律之分为一定,更以地气与管龠之气相对应以观,则一年只当分为十二月,而此十二之数,亦为一定矣。

此一年之必为十二月既定,则人即不难一方以十二支分别名之,同时定每月中之五行。在一年十二月之节气中,冬至之月为寒之极,即阴之极,而阳始回之时,今定冬至之月为子月,则后之一月为丑月……此十二月中五行之分布,在子丑之月水尚盛,必至寅卯之月,木乃盛,次第至火盛、金盛、再水盛,此皆依于五行之序。然五行亦非可截然分段,则于木盛之月,可尚留其前之水,亦始有其后之火……由此而十二支之一支,与其所代表之月,即可不只涵五行之一行,而或兼涵其前后之他行。此即见十二月之时间之连续性,亦见运于其中之五行之连续性,而可以五行之次第的生、壮、老、囚、死于十二月中,以说之 [8] 。由此而五行之分布于十二月与十二支,即为循木而火、而土、而金、而水之次序,以承先启后,亦涵先摄后,以进行者。此即不同于天干中之五行,各依阴阳以进行,乃设定之为截然分为十段进行者。则此天干之十之意义,要在明五行之相差别,而其流行,乃依此差别以分段而流行。地支十二之意义,则在明五行之任一行,与其前其后之行之“交会”,其流行亦即此“交会”之次第形成,亦次第“散开”,以成其差别。由此以言此天干与地支之相配,以成六十甲子,而纪时运,即无异将此上之二种意义相配合,以观时运中之五行之成分之变。天干之干即干,天之有五行,每行有阴阳,即天之运之主干也。地支之支即枝,即天运之分支,每一行之涵先摄后,由交会而散开,散开而交会,亦即其枝分流衍也。六十甲子之每一甲子之有干有枝,即有本有末,而见五行之既有截然之差别,有种类之不同,又有其枝分流衍,以先后涵摄,以成其聚散。若五行既有差别,又有涵摄聚散,则天干之五行与地支之五行,即皆必不可少矣。

至于此天干之十,配地支之十二之所以必得六十数,而不得百二十数者,则盖以天干地支所表者,皆为五行之运,唯天干表分段之运,地支表连续之运耳。故此二者,乃同时俱运。欲表其同时俱运,则天干甲配地支之子之后,天干之乙即只能配子后之丑,而不能再配地支之子。于是以天干配地支,其数只能为六十,而非百二十矣。此亦如以五音配十二律,为音乐中之六十律。此则在京房易学中已有此义。可参考全汉文卷四十四京房文。

此上所述,乃试探六十甲子之所由建立之义理道路。今若加以应用,以言年月日时,则一年之分十二月,既有十二律为据,而有其义理;此一年中之五行之次第流行,而先后相涵摄,以分布于十二月,亦即与十二律相应,而有其义理。而天干之五行,既必与地支之五行,次第俱运于此十二月、十二时中,即必皆历六十甲子而后办,亦皆有其义理矣。然如何说年与日亦有甲子?此则有问题。盖年日与月时,大有不同。以年为单位,其月为十二月,十二月中阴阳寒暖不同,而五行不同。以一日为单位,历十二时,其昼夜之阴阳温凉亦不同,而五行不同。今言各有天干地支之五行之次第运于其中,固皆有六十甲子之可说。而以十二月合为一年,十二时合为一日,亦皆有太阳地球运转、气候之变为据。然十二年,则似不能合为一大年,十二日亦似不能合为一大日。如合为大年大日,亦不见有太阳地球之运转所成气候之变足据,则如何可言十二年、十二月中,亦有地支之运?又如何更可依天干之配地支,于年与日,亦各以六十甲子说之?则吾意此只能是一类比的推想。即月时既有五行之运,可分六十甲子,年日便亦应有五行之运于其中,而有六十甲子。此推想虽无地球太阳之运转所成之气候之变,为经验上之根据,然亦未尝不可同以音律为理由。盖如音声之升降经十二律,以周而复始,有数理上之必然,可合为一单位以思之;则一切事物之有升降,以周而复始者,即可能皆有其十二律,可合为一单位以思之。故一年之周而复始者,可分为十二月,而此十二月,可更合为一单位之年以思之。一日之周而复始者,可分为十二时,而于此十二时,即亦可更合为一单位之日以思之。则于十二年、十二日,亦当同可合为大年大日,以思之。则地支天干之五行之运于其中,亦当同有此六十甲子之数。而木星(即太岁星)约十二年一周天,古人以之纪年,亦似可据以谓十二年可合为一大年。然由此谓此十二年十二日,可合成一大年大日,并谓其中亦有五行之次第之运,同于一年一日中之有五行之次第运,则又毕竟无吾人感官经验所可觉察之气候变化,加以证实也。

然吾人虽不能由经验以证实此类比的推想之必真,吾人亦不能由经验以否证此推想,而谓其必误;则人亦自可据此推想,而谓年月日时,皆以其属于六十甲子之一,而各有其中之五行;由此亦可谓人之生于六十甲子中之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即禀赋如何如何之五行,此五行之成分之多少,其生克关系之如何,以属何行者为多为主,属何行者,与属其他之行,有如何之关系;即决定人之生命之自身之构造,而为其命;其生后之与一一时序之运中之五行相遭遇,以更对其命中之五行,有生或克等,则为其运。此即后之子平术之所以本五行论而生。此子平术由知人之命运中之五行,更以五行之每一行,代表人之生命之气质、能力,对其外之人物之活动性向,与对其外之有某种关系之人物,有无相适合之活动,以及人在某时运中所遭遇之事物,属于生之者,克之者,则可预断其吉凶休咎。此中,如人之木多者,趋于仁,金多者趋于义,五行之成分多相生,则吉,反之则凶,亦似有种种之义理可说。然此子平之术,所据之以六十甲子定年与日之说,上文已谓其终无确证。又此人之生于何时,所禀得之五行之气,乃初只是自然之天之运行中之寒暖阴阳之气,此乃是一物质之气。此物质之气对人之生命心灵之气之决定力有多大,亦原是问题。今本此物质之气之决定之力量,更谓某行代表人之何种之气质、能力、活动、性向,本之以推知人之命;再谓天运至何时,而其时之五行成分如何,以推知其时必有相应于其五行之如何之事物出现,以对人有生克等运,更皆是依类比的想像,以为推理。故其术亦多不验,其验者亦恒为偶然。故此子平之术,只为术数,而不足以言道。此亦如本五行以占卜其人事者,亦恒不验,其验者皆为术而非道也。

三 五行之哲学,及用五行释易经经文,与其他汉易之共同得失

然吾人今如不以五行为算命、占卜之具,而专自五行说天运,则至少于一年之十二月、一日之十二时,可说其中有五行之次第运行。则言五行之次第运行于十二月十二时,必历六十甲子而后周,因而本六十甲子,以观以五行之运之终始相生,即可成为人之观时序中之宇宙之一种思想方式或范畴。观天干之十,以见五行之各有其阴阳,以分别的次序流行;观地支之十二,以见五行之分布于十二月乃前后相涵摄,以聚散而流行。合以见五行之自相差别以成类,若不连续,而又未尝不相连续;则可于宇宙之事物,可不偏执其不连续或连续之一偏。至于视天干之五行,皆所以表天运,其本在一“阴阳之全”之实体,而由此体之呈为用,而亦自表现于其用,以开出;则亦蕴藏一体用不离之哲学义理。此阴阳之流行,可说出于一能流行为阴阳之元气,或阴阳之全体,则可见一与二之不离,以通一元论、二元论之说。此亦为一哲学义理。观汉人之阴阳五行之论,盖以元气之概念为之统。易纬书及他书言之尤多。至于说此元气即天之元或天神所在,则可通接于汉人之宗教。此中之元气或气之观念,乃表示一能流行之存在,亦能显为存在的流行者。“气”之一名,有通此“变化活动”与“存在”之意义。于宇宙随处见存在,亦见变化活动,亦同为人思想宇宙之一方式范畴也。至问此气之为物质的或精神的,则若只自四时寒暑,以言阴阳之气,则初为物质的,然亦可涵精神与德性之意义。若视元气通于天神,或自人之生命心灵言气,则为精神的。汉人盖兼取二者之说。汉人对元气或天神,以及一般之物质精神,盖未能如宋以后之学者,以性理说之。然此固不碍其自成一哲学思想之道路。而其以“气”,通“存在”与“活动变化”之义,则后之学者,未有能加否认者。以观气化之眼光观万物,而见万物虽殊,无不流行于一大气之流中,亦可形成一通万物为一之意境。故于此以五行言天干地支之论;吾人若不自其下流为算命占卜之术数以观,而反溯其流为术数所自本之义理,直至于见到此元气或气等之原始意义,则于此五行、天干、地支之观念,即皆可凌空向上加以提起,而使之成为一观宇宙万物之方式,更使之统于一总摄性之元气或气之一,则其哲学意义亦甚大也。

吾人上来之说此五行之论,可为人之观宇宙万物之一思想方式,而具哲学意义。然不谓此用五行于算命、占卜等之必然有效。而为易学者之用此五行之说,以助其解释易经经文,吾意亦谓其同不能必然有效。此即因作易者原非依五行系统而作易,亦未尝先定其一一卦与一一爻,属于何行,其爻辞卦辞中之物之属于何行,依何相生相克之序,以连于一卦爻辞所言之他物。由此而本五行之生克关系,以释易之经文者,即不免于纯为臆测。吾人固不能言易经文中,必无若干有关五行生克之思想。因金木水火土间,有相生相克之关系,固人可本经验而知者,易所系之辞,亦固有水克火、土克水之思想也。此亦如吾人之不能言易经之必无八卦配八方之思想。如以东方属春,春雷动而物生,则言东方属震,亦作易者所固能有之思想也。此外,卦中之阴阳有多少、有升降,而一月一日中之阴阳,亦有多少、有升降,则作易者于观卦中阴阳之多少升降时,亦固可以其所象者,为某月某日。如临卦系辞,有“至于八月有凶”之语,复卦有“七日来复”之言是也。又系辞中之有甲子日数者,如先甲三日,后甲三日,亦必由作易者于卦象中见有可象此者,然后为之辞。……循此以观,则后之为易学者,以五行方位、年、月、甲子等释易者,皆可有据于易经之文,亦如以消息、旁通、互体、半象等释易者,皆可有据于易之文。若全无据,亦不能成易学之家。然凡此等等,皆不能证明易之经文,初即自觉的依此后之易学家所提出之概念原则而作。因若自觉的依此等概念原则而作,则必须于同一之卦爻之情形下,遍系以同一之辞;而注易者,亦不只须注一辞之何以见于一卦爻之下,且当更注其辞之何以不见于彼同类之卦爻之情形下。然昔之注易者,则恒只注其辞之何以见于此卦爻之情形下,而不能注其辞何以不见于彼同类之卦爻之情形下。故其注易之事,皆不能言成功。此当正由于初为易经之卦爻系辞者,原未尝自觉的建立此诸概念原则,而本之以系辞;唯是于其以易为占卜之时,本其当机之联想,或类比之推想,便以某卦爻有某象,即以说某象之言,系为某卦爻之辞。其当机之联想或类比之推想,亦可自然循某一思想之方式范畴而进行。而同用易为占卜者,亦可共约定某卦爻,即代表某象,更本象系辞,遂辑成易经之一书。至于后世之诵习易经者,探昔人于卦爻观象系辞时之思想方式,列为概念原则,一一加以举出;自亦可有合于初以某卦爻代表某象,而系以何辞之心者。然吾人今若自觉的依此诸概念原则,以对此易经之卦爻系辞;则所成之易经,又必不如此之散漫,而必于每卦中皆依年月、方位、五行等为之说;又必以同类之卦爻辞,系于同见有互体、半象、旁通等卦象之下;亦必使五行八卦,分别所象之物类,其数皆为五,或皆为八,或皆为“五而八”;而八卦所象之各类之物之相排斥、相涵摄,或相生,亦必皆如八卦之卦爻之相排斥、而相涵摄或相生;以八卦配于五行时,五行所象之物类之相生相克,亦必皆如五行之相生与相克。然今存易经之经文,明未达如此之一理想。此正证易经之经文之系辞于卦爻,原未自觉的依此后世易学所提出之概念原则以为之。此所证者,乃易经于卦爻所系之辞,原不合理想,而不证后之易学家所提出之思想范畴概念之非是。唯后世之易学家,视易经之经文为圣经,以为其一字一句,皆不可更易;又以其所自觉提出之诸概念原则,即是为此经者所自觉,而本之以作卦爻系辞者;遂以本此诸概念原则以释易经经文,即皆可解;而不知其解之恒不尽,更不能解其何以于同类情形下,不皆系同类之辞之故。故其解皆不能言成功。而后之易学家,又不知其本无成功之望,其咎乃在此作易经者原未真自觉依一定之概念原则,以遍系卦爻之辞。此又即作易注者,视此易之为书为圣经,一字一句,皆不可更易之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