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书之性质问题

吾人于上来各章所论之阴阳家、与秦汉学者之顺天应时之道、重学术人文之类别、人物才性之品类、及人物风度之品鉴、与神仙及道教思想发展等,皆是通论秦汉之学术思想之精神及其流风影响之及于后世者。此精神之有其发展之方向,即有其“道”。吾亦引汉代诸子如淮南子董仲舒扬雄王充之书以及史籍之论及此种种道者,为其佐证。然吾则无意论及关联于此种种道之种种专门之学术如史学、文字之学、神仙之修炼之学等,吾亦无意再对汉代之诸子,作分家之论述。吾意汉代之学,就其能承先秦之学,而又对当时之社会文化政治教育之影响最大者而论,实为经学而非子学。五经之书,原为有史事,亦有义理之文,在四部中为子史集之书之共原。然对五经之书,作训诂章句,或发挥其大义微言,更用之于政事,则初为汉儒之业。故汉学能承先启后者,要在其经学。在经学中则对诗书礼乐之义理,孔孟荀与礼记易传之书,已多及之。后之汉儒论此诗书礼乐之义,盖不能更胜于前。汉代经学之大宗,除礼制之学可以白虎通义为代表,前已述及外,则其易与春秋之学之盛,正为前世所未有。说易与春秋者,皆有古文学与今文学之争,而言春秋者,兼有今文之齐学鲁学之争。春秋之义,又与时政密切相关,故此易与春秋之学之争论,尤多且巨。此中汉代易学之具哲学义理,较为明显。至汉代之春秋学之哲学义理何在,则较难言,当先试论之,然后再及于汉代易学中之哲学义理。

此春秋学之哲学义理之所以难言,在春秋一书,原为史籍。吾人今若离三传以观春秋之本文,只见其在年、月、日之下,或以一二句之文,记一时之事实,不见其有何义理。传王安石谓其为断烂朝报,亦不为过。然汉儒则深信春秋为孔子所修,必有微言大义,存于其中。春秋之三传,又实尝言及于若干之义理。汉儒本之以更加推述,遂各成专门之学,皆自以为能得孔子作春秋之本旨;而所推述者,彼此不同,遂相争不决。魏晋之世,刘兆尝作春秋调人之书。唐人啖助、赵匡,更攻驳三传,而重春秋之经。宋元人又别为义理以讲春秋经,于三传以意取舍,或别为新说。清人则再欲复两汉经师之师法与家法,而今文家之讲公羊春秋,与古文家之讲左氏春秋之争,遂延至清末。直至民国之学风,更不尊经崇圣,而后公羊左氏之争,乃自然而息。然吾人观此汉世之春秋学之争,可延至二千年之久,历代之春秋学者,著书如此之众多,亦恒与一代之学术政治,密切相关;则吾人亦不能不求知此春秋之经传之书,所以为人所重视之故,而或亦可缘此以知其所涵之微言大义,或哲学义理所存也。

此春秋之书之见重,实始于汉。孟子言“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又谓孔子言“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义则丘取之矣;春秋,天子之事也,知我者,其唯春秋乎?罪我者,其唯春秋乎”?公羊传又载有不修之春秋,则孔子当有修春秋之事。然此所谓孔子修春秋,是否实有其微言大义。口授弟子,传至公羊谷梁,乃笔之于书;公羊谷梁所笔之于书者,又是否皆孔子所口传,则皆大有可疑。故朱子谓:“春秋,某煞有不可晓处,不知是圣人真个说底话否?”(语类卷八十三,三十二页)今谓孔子实尝修春秋,则此亦尽可只为一私人而修史之事。私人修史,以记齐桓晋文之事,而自知其善否,即“丘取其义”,非必另隐其义于文字之外也。古之史官,为王官世业,则以私人而修史,即可罪。于乱臣贼子之事,直书无隐,亦固可使之惧。故崔子弑其君,而史官记之,崔子即杀之,是见直书无隐,即可使乱臣贼子惧也。孔子称“董狐,古之良史也”,亦只谓其“书法不隐”。则孔子修春秋,亦不必别有隐于文字外之微言大义,而后可使乱臣贼子惧也。若果有微言大义,隐于文字之外,人又可“习其读,而问其传,则未知己之有罪焉尔”(公羊传定公语),亦正不能使乱臣贼子惧矣。依公羊传庄公七年谓“雨星不及地尺而复”,谓为不修之春秋,君子修之曰“星霣如雨”。此君子若即孔子,则此不过一变其文;而略其不及地尺之句。此修文正不必善于原文。今姑不论。要见孔子若修春秋,亦可只修其文而已。朱子尝言孔子修春秋“只是直笔而书”,盖得其实。今观论语所记孔子之言,皆明白易直,故谓“吾无隐乎尔”,亦似不当别有秘密之例法,由口说而专传授一二弟子者。唯秦汉之方术之士,乃有所谓秘密之传授也。今观传春秋之公羊、谷梁,亦如传易之商瞿 臂子弓,皆名不见于先秦之书,谓其独能得孔子之文外之微言大义,实甚可疑。汉人谓公羊谷梁皆传自子夏。吾唯见韩非子外储说右上,有子夏说春秋者二节,亦只谓春秋之弑父与君,乃由渐而积,“善持势者,早绝奸之萌”云云。庄子齐物论言“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而公羊谷梁之言,则皆甚辩。庄子天下篇又言“春秋以道名分”,亦未言变名分,以隐寓褒贬。至荀子之言“春秋之微也”,则春秋之文简,即义微。荀子亦未尝言春秋别有微言隐义,而论之也。左传成公十四年谓:“君子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非圣人谁能修之。”则其时孔子尚未生。若果其时已有此言,亦只是泛说春秋难修之语。然此君子曰之言,大可只是后人所加,以预言孔圣之生而将修春秋者。吕不韦集宾客为吕氏春秋,其十二纪,言春夏秋冬之时,而更于春纪,配以贵生之义;于夏纪,配以礼乐之义;于秋纪,配以刑法之义;于冬纪,配以节用安死之义;而后春夏秋冬之时令,乃皆有其相应之义理,如隐于此春夏秋冬之名之后,方可说春秋之别有微言隐义。若只就今存春秋经之原文以观,尽可只视为据事直书之史。三传学者之释春秋年、月、日、时,皆谓其别藏微言隐义,为孔子作春秋之本旨所存,或亦正由有见于吕氏春秋以及阴阳家之言四时之序者,皆别有其义,遂为之推述而说。此固皆不必为春秋经之本旨之所具,而只代表三传学者之思想者也。

此三传之时间,盖左传先行,谷梁继出,公羊后盛。而本义理以讲春秋,则先是公谷学者,而左传学者为后 [5] 。由三传学者,皆本义理以讲春秋,遂皆成经学。三传经学家对史事之态度,亦与传统之史官、道家及阴阳家对史事之态度,皆有所不同,其所重之义理,亦彼此不同。此即皆是属于历史哲学之观点之不同者也。

春秋三传家对史事之态度,与他家之不同,及本义理以评断史事之态度之三型

此三传之家对史事之态度,与传统之史官及道家阴阳家皆有不同。在传统之史官,对史事之态度,唯是据其所见所知之事以直书。此史官之道德,即表现于“对任何事,皆据事直书,以忠于史职,宁犯死难,而不隐讳事实真相”之处。此除上所引及之孔子言董狐为古之良史之外,则世所共知者,有齐太史之书崔子弑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又书,崔子更杀之;而南史氏闻之,仍再执简往,及闻史官已书之,乃返。此事尤可泣可歌。故后之文天祥正气歌,谓“天地有正气……于人曰浩然……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其下句即以“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为例。至于道家对史事之态度,则要在由知史事,而知事势之已然者,遂只静观其已然,而更无所为,或因之任之以成事。然其因任此已然之事势以成事,毕竟只是因之而顺应之,或因之而更革之,则亦可无一定之态度。至于对未来事势之发展,道家之徒亦可不求先知,以预为适应。然阴阳之家对史事之态度,则重对未来之事之先知。于未来之事不能据已往之事,加以推知者,则本祥瑞灾异等为占验,以预为趋吉避凶之谋。然又可不问此吉之是否当趋,此凶之是否当避。此三种对史事态度;史官重纪所见所知之当时现在之事,道家重因已然之过去之事,阴阳家重知未来之事。然皆非以判断以往史事之是非,示人以事之所当然,为其所用心之焦点。此则共异于三传之家,皆有对以往史事之是非之判断,以往事垂诫戒,而示人以事之所当然,以使人自定其现在未来之事者也。

至于春秋之三传之别,则何休有“公羊墨守,左氏膏肓,谷梁废疾”之书。范宁著谷梁传集解序谓:“左氏艳而富,其失也巫;谷梁清而婉,其失也短;公羊辩而裁,其失也俗。”此皆唯是文学比况之辞,不能使人知其切义。今当说左传如舍其“君子曰”下之文,则纯是纪事亦纪言之史,连此“君子曰”之文,则宜如刘知几史通之谓其在经史之间。左传之为史,其所纪之事,多及于晋楚之事,其文亦多同国语中之晋语楚语。孟子言:“晋之乘、楚之杌、鲁之春秋,其义一也。”则晋楚之史与鲁史齐名。昔人多言左传兼据晋楚之史,故其于晋楚之事,所纪最详。郑樵谓左传作者为楚人,亦有可能。左传书较公谷先传于汉世,其“君子曰”之文,更评论史事,不知何人所作。然要初是以有此“君子曰”之文,而得称为春秋经之传,乃不复只是纪事纪言之史。此“君子曰”之文,评论史事,多是就事之成败之结果,而更追溯其所以成败之故,遂及于人之处事之方;亦附及于行事之合礼与否,及人存心之正邪、善不善。故左传之“君子曰”之文,兼有对人处事之方可致成致败之功利性的判断,与对行事之合礼与否之文化性的判断,及对人存心之正邪善恶之道德性之判断三者。而其中功利性的判断,又特多。故朱子谓:“左氏是非而不本于义理之正,并引陈君举说,左氏是一个审利害之几、善避就底人。”又谓:“左传‘君子曰’,最无意思。”(语类八十三)左传既兼取晋楚之史而作,而晋楚之学,原较富功利纵横气习,则“君子曰”之评断,自亦难免其气习。然为史事作评断,自有此左传之“君子曰”之一型,而重此功利性之判断者。如宋之苏氏父子之论史,以及朱子之友吕祖谦东莱左氏博议之论史,即皆重功利性之判断者也。

至于公谷二传之历史与文学之价值,皆远不足与左传比。公谷之异于左传者,在公谷多直论事之合礼与否,及其是与非,以及于人之贤不肖,存心之正不正,善不善。此则为文化性或道德性之判断,而更以道德上之贤贤贱不肖、善善恶恶之义为本者。此种文化性道德性之判断,即据儒家所言之礼义之原则,以用之于史事之评论,又无异儒家所言之普遍抽象的道德文化之原理,落实运用于具体特殊之史事,而成之评论。然公谷之家,更谓彼等所依之以评论之义旨,即具于春秋原文之书法之中,为孔子修春秋之本旨。而春秋遂成为圣人之褒贬之书,亦即圣人之藉史事,以见其道德文化性之判断者。春秋书中“一字之褒,荣于华衮;一字之贬,严于斧钺”。孔子乃不得位,而作春秋,以寓褒贬;其贬可“贬天子、退诸侯、讥世卿”;而孔子之位,遂又在世之天子诸侯世卿之上。公羊家以此而谓孔子乃绌周、王鲁、以春秋当新王,意在为后世制法。故孔子有素王之称。孔子所以能以春秋当新王,而为素王,则纯正其能于春秋之书中寓褒贬,自加施其道德文化性之判断,于天子诸侯大夫之上。今重此孔子之道德文化性之判断所寄之春秋,而视之为礼义之大宗,则正表现公谷之学者,重此礼义而不尚利,不见一切现实权势之精神与思想。此则非左传之“君子曰”之文,只沿事之成败,言其所以成败,而附及于人之行之合礼与否,存心之善不善等,所能及;而是纯承先秦儒者之“据义以论事”之精神与思想者也。故以左传与公谷较,唐啖助已谓“公谷守经,左氏通史”。朱子谓“左氏是史学”,“记得事却详,于道理上便差”;“公谷是经学”,而“义理却精”。至于近世今文学家,则自刘逢禄康有为、至崔适,更谓今之左氏书,多为刘歆伪作,原非春秋之传。此则纯属考证之事,非今所论。然公羊、谷梁,重在据义以论事一点上虽同,其所据之义,又不必尽同;故对事之是非,对人之贤不肖善恶之判断,亦恒不同。谷梁早出,而为鲁学,盖更能固守儒者之学之传;其言礼义,更为谨严,而不免于拘固。公羊后出,而为齐学,贾逵已谓其杂有权变,即更能适应时代之变化。故汉世自董仲舒胡母生、公孙弘皆言公羊,而公羊学在汉世,即最为显学也。

若自谷梁公羊之内容言之,则皮锡瑞春秋通论尝谓谷梁之春秋学,有大义而无微言,公羊则兼有大义与微言。其所谓大义微言,乃以“大义在诛乱臣贼子,微言在为来世立法”之语,加以界说。皮氏谓春秋之大义,只在诛乱臣贼子,公羊谷梁之旨,亦皆只在此。其范围过狭。当谓谷梁之旨,要在以道德文化上礼义之原则,断史事之是非善恶,使世人学善而弃恶,而未能兼从“由今世以通来世之政治上之大经大法”着眼,以判断史事之是非,与其可垂范来世之政治上之意义。此即谓谷梁以义断事,尚只见其为道德文化上之理性主义者。此即昔胡安定所谓“义莫精于谷梁”也。至于公羊,则更为一政治上之理想主义者,而期为来世建制立法者。凡制法必有例。此即胡安定所谓“例莫明于公羊”也。是即足见谷梁公羊之学之义理形态之不同矣。

按此公谷之义理形态之不同,今姑即以二传之首隐公元年注为例以说。此中之史事,唯是隐公之即位之事。隐公之父为惠公,惠公原欲立桓公,而桓年幼,诸大夫遂立隐公。隐公立后,二传皆言其原拟成其父之意,平国人之心,更反政于桓公。而桓公既长,更不及待,遂弑隐公。对此中之史事,三传所记者,初未尝大异。然春秋经文,则只有元年春,王正月六字。谷梁与公羊释此经之六字,并对此上所述之史事评断,则又大异。今先照引二传文于下:

谷梁传曰:“元年春王正月。虽无事,必举正月,谨始也。公何以不言即位?成公志也。焉成之?言君之不取为公也。君之不取为公何也?将以让桓也。让桓正乎?曰不正。春秋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隐不正而成之,何也?将以恶桓也。其恶桓何也?隐将让而桓弑之,则桓恶矣。桓弑而隐让,则隐善矣。善则其不正焉,何也?春秋贵义而不贵惠,信道而不信邪。孝子扬父之美,而不扬父之恶。先君之欲与桓,非正也,邪也。虽然,既胜其邪心,以与隐矣;己探先君之邪志,而遂以与桓,则是成父之恶也。兄弟,天伦也;为子受之父,为诸侯受之君;己废天伦,而忘君父,以行小惠,曰小道也。若隐者,可谓轻千乘之国,蹈道则未也。”

公羊传曰:“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公何以不言即位?成公意也。何成乎公之意?公将平国而反之桓。曷为反之桓?桓幼而贵,隐长而卑。其为尊卑也微,国人莫知。隐长又贤,诸大夫扳隐而立之,隐于是焉而辞立,则未知桓之将必得立也。且如桓立,则恐诸大夫之不能相幼君也。故凡隐之立,为桓立也。隐长又贤,何以不宜立?立适,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桓何以贵?母贵也。母贵则子何以贵?子以母贵,母以子贵。”

据此公羊与谷梁对此元年春王正月六字之解释,及同一事实之评断,显然大不相同。在此春秋经文,只系此六字,其下无事。此不同于二三月无事,则不书其月,又不同在其余之元年下书“公即位”者。公谷之家,即就其何以书此六字又不书公即位,求其义理。今按春秋之书此六字,何以不书他事,故原可能有其义理。然春秋原文既未说,则公谷所说,皆只是其所自加之解释。若依左传家,周王正月,此只是说此为周王之麻法中之正月,此外别无义理。其前之春之一字,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六谓是后人所加。今按谷梁言正月具一“谨始”之义理,固只是其自加之解释,然尚易解。公羊之更说春为岁始,亦可说。然谓王必指文王非周王,谓元年为君之始年,正月为文王之正月,表大一统之义,则纯依公羊家之理想而说。秦汉方有大一统之政治,显见其言之出于秦汉之世,其必以王为文王,则以文王为开一新朝者,乃表示公羊家之望一新朝之来临。于此六字,谷梁只言“谨始”,纯只是一道德性上之当然之训。公羊家则必及于文王之大一统之义,则显见为一政治上之理想主义。至于董仲舒之以此六字中之元为天之元,谓此六字之旨,在教人王:“以元之深,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诸侯之即位;以诸侯之即位,正境内之治。五者俱正,而化大行。”(春秋繁露二端篇)何休本之而言五始;则更为公羊家之政治的理想主义之推演;非如谷梁家之矜慎,唯于此说一谨始之训所许可者矣。至于对此中之所以不书公即位,则公谷皆谓是成公志,或成公意。即谓隐公本有让桓之意,则其即位,亦非意自欲即位;故依其意,而不书即位。隐公本有贤名,今谓其原有让国之意,故不书其即位,即所以显其让国之意。此乃如后之佛家之以不说为说。公羊、谷梁,皆称隐公之贤。然谷梁则以隐公不当有此让国之意,而公羊则谓隐虽长且贤,而卑,桓则幼而贵,隐宜当让桓,此则有毕竟此让与不让,何者为合礼、或合理之问题。

此中关于何者为合礼、合理之问题,关联于依其前之宗法制度下毕竟何者为合礼,及依儒家之言道德上政治上之义,何者为合理之问题。依谷梁范宁集解锺文丞补注谓,隐为长庶子,原当立。左传昭二十六年亦云“王后无适(嫡子),则择立长,年钧以德”。隐既长而贤,固当立,而不让桓。然左传记“桓公之母仲子,生而有文在其手,曰为鲁夫人”。盖桓母亦尝实为鲁夫人,故公羊家谓桓公之当立,为“子以母贵”,则隐公虽长且贤,亦当让桓。此当时之礼制毕竟如何,如陈立公羊义疏所记,则又有文家,质家之说等,其争论甚繁,今不拟及。然纯依义理说,则左传隐公三年传云“贱妨贵”“少陵长”“淫破义”为六逆之三。依儒家之礼义标准,长幼、贵贱、及贤不贤、各为一标准。隐公长且贤,而得其二,桓公只母贵,仅得其一,则仍宜说隐公当立,而贤德亦正为儒者之所重。则谷梁之言隐公当立,亦不当成其父之邪志而让位,以成其父之恶,方得为孝子,即全部是自道德上之义理立论。此自道德义理上立论,非只自一端之道德而论。如自一端立论,则顺父之志,亦为孝。然父之志不正,则依义即不当顺,不顺,方合乎道。故谷梁传僖二年,有“虽通其仁,以义而不与也,故曰仁不胜道”之语。仁之所以不胜道,亦犹任何一端之德,皆当更以他端之德衡之,以定其是否合于义,方为合道也。在此点上,谷梁之言合道之旨,实有精处。故朱子谓谷梁之义理精也。然公羊家之从长久之礼制上着眼,依子以母贵之原则,分嫡庶以定尊卑,更不杂以贤与长之标准;则可免于君王之本其私爱,以擅定太子。此即可绝君位之纷争,而安天下。则其在政治之事上,所虑者更大且远,而亦合乎立君之大义。观此谷梁与公羊之不同,亦即纯道德理性主义之大义、与政治上之理想主义之大义之不同也。

此上所说公羊与谷梁二家之不同,唯举其对隐公元年春秋经只有“元年春、王正月”之六字,而无公即位之语之解释为说,以见其以义断事之评论,乃各为一型态之思想。其余公羊谷梁,对春秋文句之解释之异同,皆非今所及,而属于专家之学。要之,谷梁之道德意识极强,可用之以修德。公羊之道德意识,则即在其为来世立法建制之政治意识中。此乃与汉之为大一统时代,最有待于建新制、立新法之需要,更为相应者,故公羊学遂为汉代最显之春秋学。此公羊家在汉代之发展,则董仲舒代表一阶段,汉末之何休,又代表一阶段。

三 董仲舒之春秋学

汉志儒家有董仲舒百二十三篇,隋志始有春秋繁露八十二篇,宋人于董书遂或疑或信。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九流绪论,谓二者异名同实。今本此书以观董子之讲春秋,盖承公羊传而更进。公羊传之义,唯散在注文,而未尝合为体段。董子之书,于春秋义,则分篇而论,一一皆成体段。故春秋繁露既为说经之书,亦一家之言,而经子之学,于是乎通。董仲舒又为贤良对策,论当今之制度,并传尝以春秋义决狱,汉书艺文志,亦载有公羊董仲舒治狱十六篇。姚振宗汉书执文志拾补,谓当在董子明经术之书之外。隋志载有董仲舒春秋决事十卷,唐志有董仲舒春秋决狱十卷,盖篇卷分合不同,而为同一之书。则董子之学于古之经学,亦通其用于今世。史记太史公自序,谓孔子言“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故退而修春秋。然春秋亦只道古人之行事。孔子尚未能如董子之以春秋之义决狱,而建立学官之制于其当世也。

董仲舒之春秋繁露,依今本诸篇之序次,前十七篇皆专说春秋之义。由第十八篇至二十八篇,则多及于政治制度;二十九篇至三十一篇,总说人之仁义仁智之德与人性及为政之道;第三十八篇以下,则发挥阴阳五行之义,以言天人合德与郊祀之义。其言春秋之义者,乃即春秋之文而知其义,就春秋所述之事而知其志。首楚庄王篇言春秋之贬讨,“常于其嫌德者,见其不得也”,又言“春秋文约而法明,尊礼而重信,信重于地,礼尊于身”,“春秋贤而举之,以为天下法”。此皆谓春秋重在道德判断上之决嫌疑,以定是非,贬讨不贤,而举贤以为法。而其所本之原则,则可谓之为道德上之“礼信尊贵于土地之物与身体之形躯”之原则。此即为一道德上之理性主义。其继言春秋分十二世,有见三世,有闻三世,有传闻三世。“于所见微其辞,于所闻痛其祸,于传闻杀其恩,与情俱也。……屈伸之志,详略之文,皆应之。吾以知其近近而远远、亲亲而疏疏也,亦知其贵贵而贱贱、重重而轻轻也,有知其厚厚而薄薄、善善而恶恶也,有知其阳阳而阴阴、白白而黑黑也。百物皆有合偶。偶之合之,仇之匹之,善矣”。此则本公羊传哀公传之“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而更说之。此即见春秋之文之屈伸详略,皆表现近近远远、亲亲疏疏、厚厚薄薄、善善恶恶、以显其当显者,是其当是者(阳阳白白),隐其当隐者,非其当非者(阴阴黑黑),而分辨其价值之等差之旨;以与事之为所见、所闻、所传闻者,相合相应。则人之学春秋之义,当有分辨事之价值等差之意识,以作判断,而“别内外,差贤不肖,而等(分等)尊卑”,则亦可知矣。故春秋之道,非只立一普遍之价值原理之道,而是立种种差等之价值判断之道也。

楚庄王篇再下一节,则为言春秋之道,乃奉天而法古,又言“圣者法天,贤者法圣”。此法古即法古圣,以共奉天。然下文又谓新王必改制。此“非改其道,非变其理”,唯新王“受命于天,易姓更王,非继前王而王也。若一因前制,修故业,而无有改,是与继前王而王者,无以别。受命之君,天之所大显也。事父者承意,事君者仪志,事天亦然。今天大显己物,袭所代而率与同,则不显不明非天志。故必徙居处,更称号,改正朔,易服色者无他焉;不敢不顺天志而明自显也。若其大纲,人伦道理,政治教化,习俗文义,尽如故,亦何改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无易道之实。……大改制于初,所以明天命也;更作乐于终,所以见天功也。……应其治时,制礼作乐,以成之。成者本末质文,皆以具矣”。人奉天志,则天道之志,为其本其质;改制作乐,则其末其文。其谓乐者“作之于终,而名之以始,重本之义”。则是谓文反于质,未还于本,以应天,而“人心之动”与“天”,乃“离而复合”。是即天人二者之离而复合也。

春秋繁露第二篇玉杯更言:“春秋之论事,莫重于志。……志敬而节具,君子予之知礼;志和而音雅,则君子予之知乐;志哀而居约,则君子予之知丧。……志为质,物为文,文著于质。质不居文,文安施质?文质两备,然后其礼成。”此则略同孔子言“文质彬彬”、荀子言“情文俱备”之旨。其下文更言“春秋之序道也,先质而后文,右志而左物”,即见董子之意,尤重志质之先备。人之志质,当“贤法圣,圣法天”,君皆当以圣自期。故董子下更言春秋之法,“以人随君,以君随天”,以“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春秋之大义也”。此即人之志质之上达,以由贤而圣而天之事也。

人之志质本于其性,而董子下文言“人受命于天,有善善恶恶之性,可养而不可改,可豫而不可去”。由此而人亦必当对世间之善恶,作善善恶恶之判断;故言“春秋正是非,故长于治人”。盖春秋之表是非之书法极严,能于人“系之重责,使人湛思,而目省悟,以反道”,“重累责之,以矫枉世而直之;矫者,不过其正,弗能直”。此中董子之举春秋书赵盾弑其君之例,以言春秋之严于责备贤者,所以矫枉,正有如法家之言重刑。然刑必实伤人身,春秋之重责,则唯在“使人省悟,以自反于道”。法家乃尚严刻之刑罚者,春秋则儒者所宗之书,而尚严刻之道德责训者也。以严刻之道德责训,代法家之严刻之刑罚,则董子言春秋之有契于法家之旨,而亦以儒易法之一道也。昔人多谓春秋为圣人之刑书。(如邵康节皇极经世卷八,湛甘泉文集卷十七春秋正传序),盖亦董子之旨也。

春秋繁露第三篇竹林,则首言春秋之常辞,不予夷狄而予中国。然“今晋变而为夷狄,楚变而为君子”,则易其辞以为褒贬。下文更言春秋之重贤与重民,故战伐必书伤。又春秋之法,必责“苦民、伤民、害民、杀民”,恶“不任德而任力、驱民而残贼之”,故疾“德不足以亲近,文不足以来远,而断断以战伐为之者”。此则本儒家爱民之义,以言春秋之义。至于春秋恶诈击,而善偏战,耻伐丧而荣复雠,则春秋固有义战。然此义战,“比之诈战,则谓之义;比之不战;则谓之不义。……战不如不战,然而有所谓善战。不义之中有义,义之中有不义,辞不能及,皆在于指。非精心达思者,其孰能知之”?此言义不义以相比而见,而不义之中有义,义中有不义,即言春秋之义与不义,非只抽象的相对相反,而亦有其相涵与相摄,当以精思为之辨。其下文更言义有大小,小不义者,可以成大义。如司马子反为臣“内专政而外擅名”,似为不义;然为其有惨怛之恩,不忍饿一国之民,使之相食,则是“大为仁者,自然而美”。故春秋之道,有常有变。故“礼者庶于仁,文质而成体者也。然今使人相食,大失其仁,安著其礼?方救其质,奚惜其文?故曰当仁不让,此之谓也。春秋之辞,有所谓贱者,有贱乎贱者,则亦有贵乎贵者矣”。此则谓义与善,有其大小高下之差。人遇特殊之变,则当依义之大小高下,以为权衡,而不能拘于常礼也。

下一节更言何谓知权,如逢丑父杀其身,以生其君,为不知权;而祭仲措其君于人所甚贵,以生其君为知权。盖丑父之生其君,乃“使之冒大辱以苟生。故春秋示之以义也。国灭,君死之,正也。正也者,正于天之为人性命也。天之为人性命,使行仁义而羞可耻,非若鸟兽然,苟为生、苟为利而已。是故春秋推天施,而顺人理,以至尊为不可以生于至辱大羞。故获者绝之,以至辱为不可以加于至尊大位,故虽失位,弗君也。已反国,复在位矣,而春秋犹有不君之辞。……丑父大义,宜言于顷公曰:君……今被大辱,而弗能死,是无耻也。……请俱死,无辱宗庙,无羞社稷。如此虽陷其身,尚有廉名。当此之时,死贤于生。故君子生以辱,不如死以荣。……由法论之,则丑父欺而不中权,忠而不中义”。此节所言之义,甚正大庄严,确是孔孟之爱人以德之旨。爱人以德,而于君之受大辱者,请与俱死,而不只愿其君之苟生。此方为大权大义。本此义立论,而以春秋所记之史事为例,则先儒所未及,而董子及之者也。

凡此春秋繁露之前三篇之所及之春秋之义,皆纯依儒家之道德理性,以成其褒贬之判断,于谷梁所具之义,董子亦具有之。不可谓其无谷梁学也。然董子所论之义,则前后次第相连,以由粗及精,由浅及深,亦自成其义理之体段,则远非谷梁之所能及。其中如王者必承天志,不变道而改制,则为公羊义。然董子之发挥此公羊义,则在其后之他篇,而不在此三篇也。

春秋繁露自玉英、精华以下,至十指九篇,或散说春秋之所褒贬之善恶,并决其嫌疑,或总说其指要,乃纯粹之解春秋文义之篇,而非吾人所拟述者。当知此董仲舒之解春秋之义,与一切公羊学者谷梁学者,以及谓左传亦是解经之传之学者,同有一根本之信仰,即春秋全是孔子之贤贤贱不肖,而善善恶恶之书。故视春秋经之文,字字句句,皆有义理。其所以于同类之事,其书或不书,以及其所书者之不同,皆必由其事之性质、与其价值意义、或道德意义之所不同。如上所述同此元年正月,或下书一事或下不书事,或书公即位,或不书公即位,春秋家即于此思其意义之毕竟何在,是其一例。此外,春秋于一事或书时或不书时,或书月或不书月,或书日或不书日;或书其事发生之地,(如春秋隐元年夏五月之郑伯克段于鄢之地)或不书其地,或书作事之人之名,或只书某国之人(如楚人),或更易其人之称号。春秋于一人与他人共作某事,或用“及”,或用“会”,或用“暨”;于同是战争之事,或用“伐”,或用“战”,或用“获”,或用“执”。又史有一事,春秋书之,或不书之;于一事书其此一方面,或书其另一方面。以至于春秋经之所说之事,以他书参之,明不合史实,亦有似为误记者。凡此等等,春秋家皆无不一一求其义之所存,而归在发现春秋之如此如此书,皆有孔子之贤贤退不肖、善善恶恶之旨,存乎其中。人果能于此春秋之文,一一皆见此孔子之旨,则此春秋所记之全部历史,皆即化为一处处启示一价值意义、道德意义之历史;而历史之世界,与纪此历史之文字之世界,皆全部化为充满价值意义、道德意义之世界。此可称为历代春秋家之所以必继踵相接,穷老尽气,以求通此春秋经之文之精神动力之所在。此其所依之信心,实亦至贞固而诚虔,其目标亦伟大而庄严,为吾人所不能不先加以正视者也。然若春秋经之原文,只是史官所为,其纪之事实,亦容有误,其文亦容有脱讹;孔子修之亦可只润其文,更不必一一皆依先怀之一定条例以用辞;即有条例,亦可只是史法,不必是处处隐喻褒贬;则此春秋家之皓首穷经之事业,必遭遇无数之疑难。然此疑难,又皆有改易其解释,而更加以解答之可能。此亦如今人于一切叙述事实或误述事实之语言,皆可探其何以叙述此事实此方面,而非彼方面,何以用此语言,不用另一类似之语言,以及人何以说错一语言,之心理的动机,而见其皆有其意识中,或下意识中之价值的取向。今若设定其人为圣人,于善无不好,恶无不恶者,则吾人固可谓其任作一言,皆表现其好善恶恶之情,而有道德的价值意义,存乎其中,待人之发现也。此即春秋学之所以永远为一可能之学之根据。亦是古今之学者,必继踵相接,穷老尽气,以求其义,亦自信其必能得其义之信心所依之根据。此亦如基督教佛教之宗教徒,于新旧约之文或佛经,无不信其文皆有神圣意义,而亦皆信其意义,可为人所知,而更依之以起信也。此理,读者可自思之。然此亦非谓其求解释意义时,不经种种疑难之谓。观董仲舒之释春秋经,其所感之此种种疑难,则又正为更多于前此之公羊谷梁之家之所感,而又终能更自加以解释,以得维持其信心而不变之第一人也。

对此春秋经文之解释,可有种种疑难,董仲舒前五卷所述及者已多。其答春秋文何以于同类之事异文,何以于不同类之事同文,要不外更于同类之事中求其异,或不同类之事中求其同,以为解释。而此于同类之事求其异,非必自事之本身说。此或是就事之为作春秋之所见、或所闻、所传闻之异,而说;或是就其事之为作春秋者,其国之事,所亲近之诸夏之事,或较疏远之夷狄之事之异,而说;或其事之是否为其亲者或贤者或尊者之所为,而说。春秋有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之义。后何休本之说张三世是也。亦有于其国之事、诸夏之事、夷狄之事、亦异辞之义。此与谷梁哀七年所谓“春秋有临天下之言焉,有临一国之言焉,有临一家之言焉”,其旨初无不同。何休所谓异外内是也,又有为亲者讳、为贤者讳、为尊者讳之义。此皆是就作春秋者与所述之事之人之关系之异,而异辞。凡此等等,与前所说之义中有不义,不义中有义,以及严于责备贤者等,皆可作为解释“事同而春秋之辞异,而褒贬异”之种种原则。此外,于事之同者,其志或异,设定其志之异,则亦可说明事有而辞无、事同而辞异之故。又事之异而辞同者,亦可就其同其志,或同属贤者、尊者、亲者之所为等,以说明其辞之所以同。至于事之属于此人,而加于彼人,其人无其事而说有其事,似明属误记者,本当用此名,而春秋不用此名以名之,“实与而文不与”者,则董仲舒称之为春秋之诡辞。诡辞者,“诡其实以有避也。其书人时易其名,以有讳也。故诡晋文得志之实,以代讳,避致王也;诡莒子号谓之人,避隐公也;易庆父之名,谓之仲孙,变盛谓之成,讳大恶也。然则说春秋者,入则诡辞,随其委曲,而后得之”(玉英篇)。此即所谓“春秋无达辞,从变从义”(精华篇),“春秋有诡辞,而无达辞”。若然,则凡人于春秋文中,其记事与用名之误者,于人之当贬者未贬,当褒者未褒者,皆除可依其“义中有不义,不义中有义”,以说其意在责备贤者之外;更可说之为对贤者、亲者、尊者,有所讳,而转移其褒贬于他人。则春秋之文,即无往而非意在善善恶恶,而寓褒贬。其辞之变,而同事不同辞,更无达例,其志亦恒在寓褒贬,以“恒从于义”。然作如此说,自逻辑之眼光衡之,则又正可反证春秋之原文或本无必寓褒贬之意,其旨唯在纪事;其纪事之辞,亦未必依一定之条例规律而为之。诚然,事自必有善恶,事之善者,人必好之而褒之;事之恶者,人必恶之而贬之。则凡纪善恶之事者,亦必当同时有此褒贬之心;其依此心以纪其事,亦必自然用若干有褒贬等价值涵义之辞。此则固可说。然何以知此释春秋者之褒贬,即纪其事者心存之褒贬?又何以知纪其事者,所用有褒贬涵义之辞,皆先尝自觉地依一定条例规律而用之,以全然自相一致?则此乃永不可对证者。则释春秋者,如董仲舒所见于春秋之辞中所褒贬之善恶,亦唯是其所见者之如是如是而已。他人于春秋之事,所知者不同,所见之善恶不同,而褒贬不同,则亦可更有其对春秋之不同解释。此即三传学者之所以相争无已者,恒多不能决之故。然其皆共信春秋之文所纪之事,有其善恶之价值意义,而皆欲透过此春秋之文,以发现充满善恶之价值意义之历史的世界,则如前文所说。其相争无已,而莫能决,则又可见此史事之善恶之价值意义之有不同之方面,而可分别次第展现于后人之心思之前。后人于此价值意义,能见其远者大者,则其春秋学之价值,亦更远且大。董仲舒之所见,固远大于前人。今徒本逻辑之眼光,对之加以评论,则又评者之卑陋也。

四 董仲舒之文质三统之更迭为用之道

董仲舒离合根以下之篇之文之论政道、制度、德性、阴阳五行者,不能谓其一一皆是春秋学所必当涵。然董仲舒言政道之意,在奉天道,以成就大一统之治,则亦原于公羊之义,如上所及。兹按春秋传有天王之名,以名鲁君,顾亭林日知录卷四谓:“以当时楚、吴、徐、越,皆僭称王,故加天以别之,以表无二尊而已。”然此天王之名,亦毕竟为一时代之新观念。孟子尝言天民、天吏,而未有天王之名。言天王,则示人以此王为天之王,亦当法天道,以有成就天下之大一统之政道。王者欲法天道,自当观天之阴阳、四时、五行,天之灾异与祥瑞,则董子之学,自可通摄阴阳家之学。然董子之天,为唯一之天神,则不同阴阳家之五德终始之说中之五帝,乃次第当令者。五帝次第当令,则天神不一而无统,而人王之法天,亦只能依五帝之序,而法其一。此可为人间政治之当有禅让革命之一理论基础,而未必可为天下之大一统之理论基础。天下为一统,则天亦只有一天。然天虽只有一天,又不能言人间之文化政治制度,一定永定而不变。此则唯有使人间之文制政制之变,如天之四时之变,以周而复始,则虽变而皆有所应合于天。董子有三代改制质文之论,即以人间之文制政制,当随时代而变,亦周而复始者。然此人间之文制政制之形态,则基本上为三,而其道则皆与天相应合而变,以不失其统者。故曰三统。此则不同于阴阳家依五德以言其形态为五,而分别与五帝德相应合而无统者矣。

关于董子之言一天,而视之为一降天命之天神,以统阴阳四时五行之义,乃董子之形上学宇宙论或宗教哲学,其旨吾已详及之于中国哲学原论——原命篇。董子之言性,则吾已详之于原性篇。今皆不拟重述。此下所拟述者,唯是其三代改制质文言三统之义。

此董子之言质文三统,盖原自礼记中“夏尚忠,殷尚质、周尚文”,三代之制不同之论,更可上溯至论语所记孔子言虞夏商周四代之礼不同之旨。此乃一纯依人文礼制之变所形成之历史观,而初不同于阴阳家之兼依自然界之阴阳五行之变,所形成之历史观者。然董仲舒生于汉代,亦不能不对阴阳家所传五帝德之说,与以一相对之承认。此即其三代改制文质篇中,于周殷夏三代之前,更言五帝,于五帝之前,更以轩辕为皇帝,以成九皇之说。此即以三代之三统之说为主,而将五帝之说纳于第二义,更以一皇帝为此三五之所自始。其所论之要义之所存,则不在言五帝之代表五形态之德与制度,而要在言三代之三统,所代表之三形态之德与制度也。

此董仲舒之三代改制质文篇中之三统,乃代表三形态之礼文之统。其称为黑白赤三统,乃自此三统之礼文中,种种朝服舆马旗宝牲之物,乃依白、黑、赤三色而异,以更说其中冠婚丧祭之礼与乐,以及爵禄、郊宫、明堂之方圆之形状之制异。依三统而改制,在以白统继黑统,以赤统继白统,而三王之道若循环,以随新朝,而耳目一新。至于三统中之礼制与政制之精神,则不外一商一夏,一质一文之更迭。“商质者主天,其道佚阳,亲亲而多仁朴,故立嗣予子,笃母弟,妾以子贵;夏文者主地,其道进阴,尊尊而多义节,立嗣与孙,笃世子,妾不以子称贵”。周尚文以易商之质,而春秋之新王,则当更返周之文,从商之质。赤白黑三色之制,“三而复”,文质之制,更迭为用,称为“再而复”。然文质之制中,又各有二制,彼此相别,合为四法;其更迭而用,称为“四而复”。文质之制之四法,皆可次第更历赤白黑三色,故共为十二色之制,以更迭为用,以常新一时代之耳目观感。此董子对三统文质之制度内容,种种构想,今人已难发生兴趣。唯当心知其意,乃重在言一新时代应有一新时代之颜色与礼乐,而文质之制,则当相代为用。即亲亲之仁朴与尊尊之义节,当相代为用。其言春秋当新王之意,在由文返质,故当重仁朴。故上文说言春秋之义,重爱民之仁,“方救其质,奚恤其文”。此春秋之新王,即孔子之理想,而期之于后一时代者,亦即此汉所当依之而改制者。以董子观秦政之重刑法,即由于偏尚在义,为阴德。故救此秦之敝者,则正为春秋之尚阳德而尚仁,亦即以尚教化代尚刑法之政。此春秋之义,即有为后世或汉制法之意义;而春秋之为书,其用亦即在当今之变法改制矣。

又依此董子之三统之说,则一新朝新王起,同时亦封前三代之王,使存其宗祀,行其礼乐。如周之时,仍有杞宋之为夏殷之后。春秋之公羊谷梁,原有兴灭国继绝世之义。此即谓一新王之起,只是旧王之退,而自封百里。新王次第起,历三王,而旧王退居于五帝之列,历八代而退为皇。历世愈远,而其名号则由王,而帝、而皇、以益尊。尊之极,而出于九皇之外,由皇转而为民。然当新王之初起,则前二代之旧王之宗祀礼乐,仍存于其所封之百里之地,以与新王,并称三王。此则非于前王之宗族,加以斩尽杀绝,灭其宗祀,亡其礼乐之说。乃意在使人间之王者之政权之递禅,仍有其共存共荣,以见三统之礼乐人文,既相续而亦并存;亦不似一般言禅让之说者,对禅让之王,无所交代者。此其构想实甚美,亦合仁义之道,而具深情。此乃当时依阴阳家之五帝德之相克或相生,而言革命禅让之说者,所未能有之一构想。后董仲舒之弟子眭孟,尝言汉德将终,汉帝宜退位,以自封百里之地。此正是承董仲舒之教而说。眭孟亦盖以为汉德衰,而其君让位自封百里,以存其宗祀礼乐,乃理所当然,亦合乎仁义之道者也。

此董仲舒之由公羊家春秋当新王之旨,以言三代之质文改制,春秋之教对未来时代之意义,即最表此公羊学之为一政治上之理想主义之精神。故后之何休,以公羊家为作非常异议可怪之论者。何休之公羊学,固大皆承于董子。然其张三世之说,友人段熙仲先生公羊春秋三世说探源(中华书局中国文史丛刊第四辑)考其兼源于纬书。除张三世外,如存三统、三科、九旨、五始、七等、六辅、二类之名辞,一一为其所提出,即可使人于公羊之义,易有一总持之把握。然其公羊解诂之书,则为专门之学,非今所及。何休只为一经师,不同董子之一大儒,能以其学影响于当世制度之若干变革者。公羊之学,至清而大盛。清中叶言公羊学者如庄存与、宋翔凤、刘逢禄,固未必有以之影响时政之意。然至魏源龚自珍,则论及时政。至康有为,更著春秋董氏学,而言变法改制。清末言公羊者,如陈立、皮锡瑞等,则仍止此经生之业,有如汉之何休。则董与何,亦公羊学之二型也。

汉人之春秋学以公羊为最显,而左传谷梁之学,亦不绝。为左传之学者,自刘歆起,即为左传屡争立学官,终不能如公羊学之盛。后汉乃有服虔、贾逵之重左传。至杜预,而言左氏之义例,亦寓有褒贬之大义,遂成晋世之显学。杜预之言左氏传之义,谓“弑君称君,君无道也”,则许有臣子之革命,说者谓其足以助司马氏之纂弑。则左传之学,亦有对时代政治之意义。左传之为书,纪史事较详。史无不变,而习史者亦莫不重当今之变,而求所以应之。故清末之为左氏学者,如章太炎刘师培,亦能顺时代而为革命。柯劭忞注谷梁谓其言九旨之讥贬绝等,尤密于公羊。盖其对史事依道德理性,以制是非,义正辞严,以寓劝诚,故可助教化。然不足以为变法革命之所据。至于由唐至于宋,以己意去取三传,以说春秋者,如孙复之春秋尊王发微胡安国之春秋传、明春秋尊王攘夷之旨,以救宋之积弱,则亦见春秋对其时代之文化伦理政治之意义者。近世之为今文学者,如皮锡瑞、康有为讲春秋学,而说互不同。然皆以春秋之旨只是藉事例明义,以至一切经之旨皆然。此无异谓春秋经文,与一切经旨之所归,即在论义理之哲学。今观中国之历代春秋之学,亦实为一为历代之学者藉说春秋之史事,以表现其道德判断,并寄托其对当代与来世之文化伦理政治之理想观念或义理之学者。今能知此义,则吾人虽可不信春秋为孔子依一定之条例,而寓其褒贬之著,其初当只是史;亦无碍此历代之春秋学者,藉事明义之论,自有其价值;而待有能为一春秋学史者,就其所明之义,一一举出而出之,而并摄入于哲学之义理之世界之中,以观之。此固非吾之疏陋之所能及。吾今兹之所论,亦唯在指出此春秋之经学,亦未尝无若干哲学义理或道,存乎其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