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言权当独制之理由,与其对人性之各自为计之观察

本上所述,韩非之言法术势,对其前之儒、墨、道、申、商、慎之言,皆有所承,有所舍,而亦有所进。此中之权势为君所独制,以用术而御群臣,法则为君臣民所共守;而行权以用法术之道,则在持赏罚之二柄。此中之行权以用法术之事,所以必为君所独制者,由于韩非子之深有见于权之不可君臣共有。共有,则臣必进而比周聚众,以倾君权。故扬权篇曰“度量(法)之立,主之宝也;党与之具,臣之宝也。……有道之君,不贵其臣。……内索出圉,必身自执其度量;毋使民比周,同欺其上。欲为其国,必伐其众;不伐其众,彼将聚众”。此即论在权与利之前,君与臣民之间,原不可互信,乃皆各自为计,而恒不免于相争者。此即连于韩非子对人性之观察。如其书备内篇曰:“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人臣之于君,非有骨肉之亲,缚于势不得不事也。故人臣者窥觇其君心也,无须臾之休。……为人主而大信其子,则奸臣得乘于其子,以成其私。故李兑傅赵王,而饿主父。为人主而大信其妻,则奸臣得乘于其妻,以成其私。故优施傅丽姬,杀申生而立奚齐。且万乘之主、千乘之君,后妃夫人,适子为太子者,或有欲其君之早死者。何以知其然?夫妻者,非有骨肉之恩也,爱则亲,不爱则疏。……丈夫年五十,而好色未解也;妇人年三十,而美色衰矣。以衰美之妇人,事好色之丈夫,则身疑见疏贱,而子疑不为后。此后妃夫人之所以冀其君之死者也。唯母为后,而子为主,则令无不行,禁无不止;男女之乐,不减于先君,而擅万乘不疑。……故舆人成舆,则欲人之富贵;匠人成棺,则欲人之夭死也。非舆人仁,而匠人贼也;人不贵则舆不售,人不死则棺不买,情非憎人也,利在人之死也”。此韩非之言人臣者之窥伺君心,而恒欲夺其权,言人君之不可信人,奸臣亦可得乘妻子以成其私,及后妃夫人之亦可望其君之死,以求其私利等,其所见者皆有史事足证。此可读:韩非子内储说所记其时人之为争权利,而相嫉妒、倾轧、勾结、欺诈、谗毁、诬陷之百十事。则人君亦舍独制其权,别无防其权之为人所侵夺之道。此韩非所见之政治之世界,乃纯是“人君与其臣民,互争权利,以相窥伺”之一无情之世界。故人君之欲独制其权,亦一息不能已于猜防。韩非之深有见于人性之各自为其权利计之一面,盖亦有原于其师荀子之言性恶者。荀子言性恶,而言人之好声色好利,亦言人有嫉恶之心。嫉恶之心,即好权,而恶人之有权之心也。然韩非子更进于荀子者,则在言人之好权利,而恒用其心,以窥伺他人,并自藏其计虑权利之心,于深密之地。臣之事其君,固亦自为其利,而本于其计虑;其欲乘机而夺君之权,亦出于计虑。此即较荀子言性恶之旨,更进一层。盖荀子言计虑出于心,而心能知道,以用其计虑,则可为天下长虑顾后,而保其万世。此即言心之计虑之可向于公义公利者也。然韩非言心之计虑,则要在就其连于人之好利、与嫉恶而亦好权之心者以为言。此则要在言“人心之计虑”与“性之自利”恒相结,以成其私的利害之计虑者。此私的利害之计虑,藏于人心之深密之地者,亦不只表现于政治,韩非更随处言之。故六反篇曰“且父母之于子也,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此俱出于父母之怀衬任,然男子受贺,女子杀之者,虑其后便,计之长利也。故父母之于子,犹用计算之心以相待也,而况无父母之泽者乎”。外储说左上又曰“人为婴儿也,父母养之简,子长而怨;子盛壮成人,其供养薄,父母怒而诮之。子父,至亲也,而或诮或怨者,皆挟相为而不周于为己也。……夫卖庸而播耕者,主人费家而美食,调布而求易钱者,非爱庸客也。曰如是则耕者且深、耨者熟耘也。佣客而疾耕耘,尽巧而正畦陌畦时者,非爱主人也。如是则羹且美,钱布且易云也。此其养功力,有父子之泽矣,而心周于用者,皆挟自为心也”。则此人之“自为其心”,或为自己利害计虑之私,至不顾父子之亲、君臣之义,固远超于荀子所谓出于自然之性者之上。吾人今欲知人性之悖仁义而能为恶之一面,亦非如韩非子之所见,不能至其极。然韩非于此人之自为心或为自己利害计虑之私,则只视如一客观事实而视之;由此而于君与臣民之恒在相窥伺中,以各为其利、各争其权等,亦只视为一客观事实而观之,更未尝为之感叹,或谋有所以易此人心之教化之道。韩非只自认识此一事实,亦教人君之认识此一事实,自求所以独制其权之道。韩非真可谓天下之本一至客观冷静之心,以谈政治之忍人;然其于此等处所见者之深刻,则正儒墨道之徒,所望尘而莫及者也。

七 用“人自计虑其利害之私”,以使人弃私曲、行公法之道

此韩非所见之人之自计虑其利害之私,不只为韩非教人君之慎勿信人以失其权之理由,亦为其言去术所以必能行之理由。韩非之言法术,要在先立一法,而人臣自为言、自为名,而更以术验其形与名之是否相合,而就其功罪,以为赏罚。此人臣之自为言、自为名,自为其事,初乃所以得赏,同出于人臣之自计。人臣有此自计,则不得不自为“名”所定之事,自去其奸,以得赏而免罚,得安而去危。则人君于此欲人臣之自为其名所定之事,以收其功于君,亦不待于望人臣之爱君,而唯待于臣之善自为计。望人臣之爱君,而尽其能,此君所不可必者也。君赖此不可必者以为政,是君之危道也。臣之善自为计者,必自为其名所定之事,是乃臣之本其自计之心所必为者也。君赖此臣所必为者以为政,即君之所以自安之道也。其奸劫弑臣篇正深陈此义曰:“是以左右近习之臣,知伪诈之不可以得安也;必曰我不去奸私之行,尽力竭智以事主;而乃以相与比周,妄毁誉以求安,是犹负千钧之重,陷于不测之渊,而求生矣,必不几矣。百官之吏,亦知为奸私之不可以得安也;必曰我不以清廉方正奉法,乃以贪污之心,枉法以取私利,是犹上高陵之巅、堕峻溪之下,而求生也,必不几也。安危之道,若此其明也,左右安能以虚言惑主,百官安敢以贪渔下?是以臣得陈其忠,而不弊;下得守其职,而无怨。此管仲所以治齐,而商君之所以强秦也。从此观之,则圣人之治国也,固有使人不得不为我之道,而不恃人之爱我也。恃人之人爱为我者,危矣。恃吾有使彼不可不为者,安矣,夫君臣,非有骨肉之亲。正直之道可以得安,则臣尽力以事主;正直之道不可以得安,则臣行私以于上。明主知之,故设利害之道,以示天下而已矣”。此即谓只须明主以示天下利害赏罚之道,则天下人即自能本其自计利之心,以知其所择。此不待臣之爱臣,亦不待君之更一一亲自督责人臣之为其所为之事,即用人之自计自为之心,而不用其为我,以去人之奸私之道也。

此人类在政治关系中,君臣之相与,皆出于交计虑其利害之心,韩非随处打开洞壁,不加讳言。此中君臣之利害之恒有所不同,韩非亦不加讳言。如孤愤言“主利在有能而仕官,臣利在无能而得官;主利在有劳而爵禄,臣利在无功而富贵;主利在豪杰使能,臣利在朋党用私”。此君臣利害之不同,亦即臣之可以劫君,而比周朋党,或结下叛上、结外攻内之故也。于此,君欲其臣之爱民,不可必得;臣欲君之爱臣,亦不可必得,以各有其利害故也。于此而君必欲臣之尽其能、有其劳、有其功,而公忠于国、于君,即唯赖使臣民自知自计:其若不自尽其能,亦必不能得其所利于君,亦自知自计:其若能尽其能等,必得其所利于君。君亦必须自知自计:舍以必信之法,不能使臣之自知其所以必得其所利之道。是即韩非所谓“君以计畜臣,臣以计事君,君臣之交计之道”也。君臣交计,而互知其利害之所在,君知其所必为,臣亦知其所必为;则其初虽各为其私计,然终则为人臣者不可不从明主之法,去私曲而行公法;因不去私曲私心,而行公法公义,则其所以自为计之私,亦不得遂也。故饰邪篇曰“人臣有私心,有公义:修身洁白,而行公正,居官无私,人臣之公义也;汁于行从欲,安身利家,人臣之私心也。明主在上,则人臣去私心、行公义。乱主在上,则人臣去公义、行私心,故君臣异心。君以计畜臣,臣以计事君。君臣之交计:害身而利国,臣不为也;害国而利臣,君不为也。臣之情、害身无利;君之情,害国无亲。君臣也者,以计合者也。至夫临难必死,尽智竭力,为法为之。故先王明赏以劝之,严刑以威之。赏刑明,则民尽死,民尽死,则兵强主尊。”又难一谓君道在“设民所欲,以求功……君垂爵禄,以与臣市”。“君有道,则臣尽力,而奸不生:君无道,则臣上塞主,而下成私”。皆明言君臣之关系,为一自计利害、及交计利害,而形成之关系。于此,君固不可存幻想于臣之自发之忠爱,臣亦不可存幻想于君之仁恩。故曰“人臣之情,非必能爱其君也,为重利之故也”。又曰“父母之于子女,生男则相贺,生女则杀之者,虑其后便,计之长利也。故父母之于子女犹用计算之心也。……今学者之说人主也,皆去求利之心,出相爱之道,是求人主过于父母也”。是皆将君臣相结合以利害之事实,打开洞壁,更无隐藏;使君臣间互相正视此一赤裸裸之事实,而更不别为幻想;而各本一开明的自计交计,以相市于利害赏罚之场之论也。

按在西方十八九世纪之思想家,亦论人之有开明的自利之心者,亦能共守公法而行公义。然在中国,则韩非早已于此人之计较利害之心,加以正视而用之,以为治道之本。韩非诡使篇言“圣人之所以为治道者三,一曰利,二日威,三日名”。名即循名以责实之名。名位之名、及法公布于文字与人臣之对其事之所言,初亦皆只是一名也。名即“上下之所同道也”。威即君之权势之所在,君之“所以行令也”。利即君之赏之所在,反之为害。“利所以得民也”。明君立法令,循名责实,而用赏罚以行权;人臣即自本其计较利害、与自保其名位而畏威势之心,以奉法,而求其行事或“形”之实合于名。此即治道之本也。故韩非于人之有自计较利害之私心,不同于儒墨必求所以教化之,若视为治道之敌者;然却有同于道家之言放任,容人之自为之旨。唯道家之言放任,而容人之自为,乃在言君德之不当宰制万民,亦在言人民之原能自遂其生,自得其性,以自成其德等。此韩非之言任人之有此自为自计其权利之心,而更用此自计自为之心,以成国家之治,则所以使此君之权势得常在,以成其宰制万民之业者。此则又异于道家之言放任,以使人自遂其生,自得其性者。然此亦固无碍道家与韩非子之所言之义,正有其未尝不可相依为用者在。亦学者之所不可不知者也。

八 韩非对他家之治道之抨击

此一韩非之用法术赏罚以行权之政治思想,可谓之曰一彻底之功利主义。问辩篇曰“言行者,以功利为之的彀者也。”此中之君臣,皆以利自计虑。君以臣尽其劳,为其功、为其利;臣以尽其劳,而得君之赏,为其功、为其利;而国家则以君臣之交计,以有其富强,为其功、为其利。依此彻底之功利主义,以言政,而韩非遂以法术权势,即足为治国家之必然之道,而儒墨所言之尚贤尊贤之说,必待贤以为治之说,尤为韩非所反对。因人臣之贤否不可必,得贤只为适然之善。至于望臣民之自善,则犹欲恃“自直之箭”,将“百世无有一”,恃“自圆之木”,将“千世无轮”。依韩非言为政之道,则根本不重在恃人之为吾善,而只要在使人不敢为非(显学)。此则只须本法术权势为治,即足为一必然之道。而于儒墨之尚贤、尊贤、举贤以为政及以惠治民之论,韩非更明言其流弊,如谓“任贤,则臣将乘其贤,以劫其君;妄举,则事沮不效”(有度),此即言任举之流弊也。又曰“今儒墨皆称先王兼爱天下,视民如父母。今先王之爱民,不过父母之爱子,子未必不乱也。……且民者固服于势,寡能怀于义。仲尼,天下圣人也。修行明道,以游海内,海内说其仁、美其义,而为服役者七十人;盖贵仁者寡、能义者难也。故以天下之大,而服役者七十人,而仁义者一人。鲁哀公下主也……而仲尼反为臣……仲尼非怀其义,服其势也。以义则仲尼不服于哀公,乘势则哀公臣仲尼。今学者之说人主也,不乘必胜之势。而务行仁义……此必不得之数也”。此必不得,即言仁惠之必不能成治也。知儒墨任贤之流弊与仁惠之必不能成治,即见儒墨所尚之贤者之治或人治与德治,只为适然之善,而无必然之功;亦皆只为宽缓之政,不足以御今之急世之民(五蠹)。反之,明主而能用法,“赏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罚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固使民知之。故主施赏不迁,行诛无赦;誉辅其赏,毁随其罚;则贤不肖,俱尽其力矣”(五蠢)。此示民以必而信之赏罚之道,则民皆可本其所自具之计虑利害之心,以用其劳、效其力。此即为治之必然之道矣。

依此为治之必然之道,则韩非子固必以儒墨道之言为无用,亦必以本儒墨道之徒所尚之士为无用,如由儒变成之文学之士,六反所谓离法之民,不事力而衣食、不战功而尊之贤能之士(五蠹);如由墨而变成之以武犯法禁之侠、行剑攻杀之民(六反)以勇于私斗为廉贞之士(五蠹);如由道家之流而转成之全生而畏死远难之民(六反)与隐逸之士,如伯夷叔齐(奸劫弑臣);以及由儒墨道之游士,所转成之一切游居厚养(六反)牟知伪诈(六反)而尚辩智,之商工游食之人(五蠢);为惚恍、恬淡、(忠孝)微妙之言,务为辩用(五蠢)者;皆韩非所谓为无用之学、或愚诬之学、杂反之行者,而为国家之蠹,为明主之所必去。凡人为此类之学者,皆为“二心私学”(诡使)。而韩非子于诡使篇言当时人于“……无二心私学,听吏从教者,则谓之陋;难致谓之正;难予谓之廉;难禁谓之齐,有令不从谓之勇;无利于上谓之愿;宽惠行德谓之仁;重厚自尊,谓之长者;私学成群,谓之师;闲静安居,谓之有思……先为人而后自为,类名号言,泛爱天下,谓之圣;言大本称,而不可用,行乘于世,谓之大人;贱爵禄,不挠上者,谓之杰。”以及八说篇所言“公财分施,谓之仁人;轻禄重身,谓之君子;枉法曲亲,谓之有行;弃官宠交,谓之有侠;离世遁上,谓之高傲;交争逆令,谓之刚材;行惠取众,谓之得民”,则正为当时儒道墨之游士之所尚,为韩非子所痛心疾首,而视为二心私学,乱政之一统者。故当“禁其欲,减其迹”(诡使)乃归于言“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剑之悍,以斩首为勇;其言谈者必轨于法,动作者归之于功,为勇者尽之于军;是故无事则国富,有事则兵强,此之谓王资。”(五蠹)又谓“今夫轻爵禄、易去亡,以择其主,臣不谓廉;诈说逆法,倍主强谏,臣不谓忠;行惠施收下为名,臣不谓仁;离世俗隐居,以非其上,臣不谓义……”(有度)。则道家之徒之隐居,儒家之尚忠谏与行仁惠,及一切士之择主而事,皆不以“吏为师,以法为教”之人,而可依法以诛之者。韩非于此舍德教,而唯用法术,而严诛赏之政,固亦自知其似忍而无情,以拂于人心。然“人主明能知治,故虽拂于民心,必立其治”(南面)。盖权其轻重、计其利害,知德教不足以为政,以法术禁奸,乃能去乱成治也。故曰“所谓仁义,哀怜百姓,不忍诛罚。施与贫困,则无功者得赏;不忍诛罚,则暴乱者不止”(奸劫弑臣)。“民以法禁,不以廉止。父母积爱而令穷,吏用威严而民听从”(六反)。是即见“法之为道,前苦而后乐;仁之为道,偷乐而后穷”(六反)。故不得不“用法之相忍,而弃仁人之相怜”(六反)。此“正明法、陈严刑”固所以“救群生之乱,去天下之过,使强不凌弱,众不暴寡,耆老得遂,幼孤得长,边境不侵,君臣相亲,父子相保,亦为功之至厚也。愚人不知,显以为暴也”(奸劫弑臣)。此即韩非之所以自辩其说者也。昔儒墨言仁义,而老庄言“大仁不仁”,以超乎仁义而言道德。墨子言仁义所以为兴利除害,而重言利害。荀子言舍仁义不能兴利除害,谓以心之思虑权衡利害,则知仁义正为大利。韩非子则本荀子之言,亦重此心之计虑利害之能;而归于尚法之似违仁义者,不用“相爱”之似对人为利者,而用“相忍”之似对人为害者;更谓其害正所以为利,其不仁所以为仁。此则由于其知此相爱之仁,有不足似成治者之“智”之处。故于问田篇韩非自谓其“立法术,设度数,所以利民萌,便众庶;故不惮乱主暗上之祸,而必思齐民萌之资利者,仁智之行也。”循前所说之韩非之思想之发展而观,韩非亦固必如此自谓也。

九 韩非之治道之性质,与其解老之道

此上所述韩非之治道,即其所谓明主之道,亦其所谓圣人之道,而可成霸王之业者。韩非喜用“明君”,“明主”,“霸王”之名。其言圣人圣主,亦言其智不言其德;故或言“明君圣主”,如在外储说右上篇;或前言圣人,后则言明君明王,如在奸劫弑臣及安危二篇。然末见其用荀子圣王之名,以指德智兼具者。故其所谓明君圣主,即只有一理智上之明,而其目标则在成霸王之功者。此一治道,始于国家内政之求安定求统一,以自富自强,终则在为霸王于天下。此所谓治道,亦对此目标而为其方法手段上之道,而不足以为人生文化之道之全。韩非以一切人民,皆属于国家;则人民之一切人生文化之事,皆属于国家。一切人生文化之事,皆有其对国家政治为利或为害之效,故亦皆隶属于政治,亦皆当以此政治之道衡之。于是一切有关人生文化之学术思想、言论、教育,亦同当以此政治之道衡之。由此而凡违此政治之道,如儒墨道诸家之学术思想、言论、与教育之道者,皆在摒弃之列。则此政治之道,即同时为居于一切人之人生文化之道、与学术、思想、言论、教育之上一层,而主宰决断其存在之命运之一至高无上,而可普遍运用之道矣。

依此韩非之政治之道,同时为至高无上,而普遍运用之道,则吾人于韩非书中之解老喻老之篇,亦可视为韩非所著,或韩非之徒所作。此解老之言“道为万物之所然,万理之所稽。……故理为物之制……凡道之情,不制不形。万物得之以死,得之以生;万事得之以败,得之以成”之义,吾已论之于前文。解老篇曰“物易割也……万物莫不有规矩;圣人尽随于万物之规矩,……则事无不事,功无不功。”谓“积德而后神静,神静而后和多,和多而后计得,计得而后能御万物,能御万物则易胜敌”。此虽皆泛论天地、万物之道,然亦正皆可用以为政治之道,亦可与主道篇言政治之道者,合而观之。主道篇首言“道者万物之始,是非之纪。是以明君守始,以知万物之原;治纪以知善败之端”。此则明言于此万物之道,明君可用之于政治也。盖此万物之道,乃遍运于万物之理之中,而为之制之道。人君之治国之纪,固亦在知国之群臣与万民之万事之所以成之理,而更用法术以行权,而为之制也。此主道之运于国家之不同之事之中,而为之制,亦正同万物之道之为万物之制也。万物有理,而有其一定之规矩,亦如国家之一一事之当各有其一定规矩也。人主之依法术之道,以御臣民,加以赏罚,而生之杀之,亦如万物之道为万物所得之以有其成败生死者也。扬权篇谓“道者,宏大而无形;德者,核理而普至;至于群生,斟酌用之。道者下周于事,因稽而命,与时生死”。人君之依法术之道,以一一之规矩待臣民,而斟酌其赏罚,即本道以核理稽事,而普至于群生,以斟酌用此道,以命令决定臣民之存亡生死,而亦即此道之“与时生死”也。亦如解老篇所谓万物之道,为物所“得之以成,得之以败,得之以生,得之以死”也。则韩非之政治之道即亦可谓解老篇中之“天地万物之道”,具体的应用于人主之治国之道者也。唯此韩非之用此万物之道,为人主之治国之道,乃所以致国家之富强,而成其霸王之业;则与老子所言之万物之道,虽可用于圣王之政,而其深旨则在使人抱道、体道,而成具玄德之圣人者,又截然不同。老子之圣人,以体道抱道为事,则道本身为目的。而韩非用此道以成政治上之霸王之业,则此道只为一手段工具之道,而老子之学亦成韩非之学之手段工具矣。

十 余论:韩非思想之效用与其悲剧命运

以上所言韩非之学,乃以政治之道为至高无上,而将老子所谓天地万物之道,化为一政治之道之手段工具之后,亦更不见有大于此政治之道之天地万物之道,以及其他人生文化之道。乃归于欲弃天下之学,而求“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五蠢)。秦始皇见其书,而李斯更本此“以法为教,以吏为师”之言,以立诏令,而禁天下之诸子百家之学。此即秦政之所以成。人民以法为教,以吏为师,人主本其威势,持赏罚二柄,以督天下之民,为法令所定之事,固亦实可以富国强兵,使秦成其霸王之业,而兼并诸侯;更用民力以建道路、筑长城、废封建、同文字,以成秦之大一统之天下。秦始皇乃自以为功过三皇五帝,而自称始皇帝,以期于二世、三世,以至万世,皆同有此大一统之天下。然韩非李斯之学,虽由秦用之以见其功,韩非本人则首见忌于李斯;斯遣人遗药,使非自杀,非欲上书自陈而不得。太史公为老庄申韩列传,乃悲韩非之“为说难而不能自脱”;又为李斯传,详记赵高之诬李斯以谋反,而下狱定罪,夷其三族。此亦足证韩非所谓人皆各自为其利害计之私,其为祸之惨毒。然秦始皇与二世之有赵高在侧,又证韩非李斯之术,终不足以去臣之奸。法术之土亦终无必见用之道。由秦之不二世而亡,则知大一统之业,亦非只一用权势法术以宰制天下之君,如始皇者之所能保。荀子言“天下重器也,非圣人莫能有也”。韩非李斯叛其师说,以为能善用权势法术者,即能有之,其身皆不得其死,秦皇亦终不能有天下。此即证其学之有其根本之缺点在。此根本之缺点,则在韩非之不知人之望国家之统一,求国富兵强,亦出于人之一成公义之心。韩非亦未尝不恒言政治上之公义。然对此公义心,则必须养之有道,然后可用之于政治。欲养此公义心,则不能只由人主用权势而致,必待手知其他人生文化之道与天地万物之道,而有之其他种种学术种种德教而致。此则正当本之于韩非之原对之有所承,而后又为韩非之所摒弃之儒墨道诸家之学。韩非与李斯,皆未知此义,乃只言以法为教,以吏为师。则韩非之死于狱吏之药,李斯之死于论斩之法,又岂不悲哉。

附论 韩非子以后之治道,及管子书中言治道之方向

上文言韩非与李斯之法家思想,实现于秦政,成中国之大一统,而二人之皆同死于法吏。秦政暴虐,发难亡秦者,首有陈涉。从陈涉发难之陈余,史记载其好儒术。汉书儒林传又载“陈涉之王也,而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于是孔甲为陈涉博士,卒与涉俱死”。则陈涉乃与儒者共亡秦者。故明儒李卓吾,谓史当为陈涉立本纪,视同帝王。又亡秦之项羽学万人敌,以楚人之力举兵,而史记又载其“为人不忍”,亦非刻薄寡恩之法家之徒。刘邦则史载其豁达大度,入关后只约法三章,以归简易,而竟得天下。其晚年欲易太子,而商山四皓,以道家之流,而为太子之羽翼,使其事不成,汉文帝窦太后则好黄老之术。是皆见儒与道之思想,亦足以助成政治上之大业。两汉之思想,遂成先秦各家思想之再兴,而更相融合之一局面,后文当更及。然若专以法家之政术、与他家政术之交涉而观,则汉制初仍承秦制,人君或外习黄老尚儒学,而阴用法术,以酷吏临民。今观桓宽盐铁论所记,在汉之昭宣之世,贤良文学之士六十余人,与政府中丞相、御史、大夫之一大辩论,则凡此政府中公卿,无不盛称申韩商鞅,而本法家之功利之论,以言政。正见法家思想犹存之政府之中。此关政治史者,非今所及。然至纯自学术思想之发展而观,则商鞅申不害、韩非、李斯之思想,亦实渐入于其时各家思想之互相融合之大流中。此中,法家之特尊君权之思想,可助成天下之一统,亦可固皇帝之地位。汉以后儒者亦特尊君,而不同于先秦儒者之只以君臣为人伦之一者。汉初言道家之教,恒视之为人君南面之道,而不同先秦道家之以道家之教,初为洁身自好而设。此皆可说为法家特尊君,而重君道之思想之影响。韩非于忠孝篇言“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三者逆则天下乱。”由尊君而尊父与尊夫之说,并为汉儒所取,遂有三纲之说。此三纲之说,实不同于先秦儒者论孟礼记诸书言君臣以义合,言“敬妻子”、“夫妇为牉合”、“妻与己齐”,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夫义妇顺,乃对等之关系者。故儒家之伦理,由五伦说转为三纲说,当视为法家思想注入儒家之一结果。然法家之政治一元论、君权绝对论,又不为汉以后之儒者所接受。唯政治必当有一法度,亦不能无赏罚,则为汉以后之儒者所共许。然赏罚不必限于以官职、货财、囚戳,加于受赏罚者之当身。名誉上之褒奖、死后之美谥,追封先祖,荫及子孙,皆可以为赏。而名誉上之贬抑,死后之恶谥等,又皆可以为罚。此即所谓名教之赏罚,为汉以后儒者之所重。其含义之深远,功效之弘大,皆为先秦法家之徒,所不及知者。又在赏罚二者之中,先秦法家重罚,后之学者,则或重赏,或二者并重,或以重罚为救一时之弊,盖无以重罚为一政治上之原则者。又政治为人文社会中事之一端,若无礼乐等教化、与人民德行及君主自身之修德为之辅,而只尚政令与赏罚,亦不足以成治,则在韩非以后之法家学者,盖早有知之者;历秦之亡,遂为汉之学者所共喻。管子一书之编成,盖即依此旨而编成之一言政法之书。戴望管子校正引叶水心言管子书“非一人之笔,亦非一时之书……汉初学者,讲习尤甚。贾谊晁错,以为经本。故司马迁谓读管氏书,详哉其言也,篇目次第,最为整比,乃汉世行书”。其编成固当在秦汉之际也。

管子之书托诸管子,自当由于人重视管子治齐,助桓公成霸业而尊王攘夷之功。管子之治齐,有其内政与经济上之一套措施。国语齐语中所载之管子行事,与管子书中大匡、中匡、小匡、霸形等篇所载,多可互证。管子之书中乘马数以下,至轻重诸篇之言经济之论,则盖多为秦汉时人之经济思想。桓公九合诸侯、尊王攘夷、亦赖武力,故管子书亦有兵家言若干篇。秦汉为顺四时以为政之阴阳家思想盛行之时,故其中又有阴阳家言若干篇。在管子治齐之时代,周之礼教尚未衰,故管子书兼载弟子职,如礼记之有文王世子、曲礼之篇;又多言及礼义,而近儒家言者。如牧民篇言守国之度,在“饰四维,顺民之经”,在“明鬼神、祇山川。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敬宗庙,恭祖旧。”四维者礼义廉耻,而牧民篇亦言使民有礼义廉耻之道。五辅篇言“义有七体,礼有八经”。形势解言“惠者主之高行”,其入国篇言九惠“老老、慈幼、恤孤、养疾、合独、问病、通穷、振困、援绝”,则同孟子之言文王发政施仁于鳏寡孤独之旨。此皆管子言之言近儒家者也。道家之老子之书,其文半在言政,韩非子有解老喻老,主道扬权诸篇言虚静无为之道,可用之于为政,前文已述及。管子书亦有白心、内业诸篇,教人致心之虚静之道家言。管子中之道家言,前于论庄子之附篇文已亦述及。然整个观之,则管子书仍以言政法者为多,为晚周之法家言之一大结集。此管子各篇之可分为诸家言而观之,昔人多已及。近人石一参之管子今诠,罗根泽之管子探源,皆尝本此以重编管子之书,虽不必尽当,然大体固不差也。

今略言管子一书之言政法之旨。其法法篇以明君在上位,则民毋敢立私议,而自贵者。明法篇反对本社会之毁誉为赏罚,而反朋党。法法篇以赦为小利而大害,毋赦为小害而大利,以惠而多赦,为民之仇雠。明法解等篇言“明主之治也,明于分职,而督其成事”。重令篇言“令重则君尊”,“行令在乎严罚”;言重君势,而以生杀贵贱贫富,为人君之六柄。七臣七主篇言“法令者,君臣之所共立也;权势者,人主之所独守也”。明法解言“百官之奉法无奸者,非以爱主也,欲以受爵禄而避罚也”。明法篇言“圣君任法不任智,任教不任说,任公不任私,任大道不任小物,然后身佚而天下治”。“以法制行之,如天地之无私也。是以官无私论,士无私议,民无私说”。此皆不出申韩所言之旨。然法法之篇,首言君主于民之所求与禁令之当节,谓“君有三欲于民,三欲不节,则上位危。一曰求、二曰禁、三曰令。……求多者得寡,禁多者止寡,令多者行寡”。则言人君之求、禁、令三欲之当有节。任法篇言君主之所处者四:一曰文、二曰武、三曰威、四曰德。则君除有威武外,亦当有文、德。法禁篇除言种种对私术之禁外,亦言“圣王之教民也,以仁措之,以耻使之”。五正篇言“政者,正也,所以正定万物之命也”。圣人精德立中以生正,以刑、政、法、德、道为五正之道。版法篇言“兼爱无遗,是谓君心;心先顺教,万民向往”。君臣篇言“民别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先王善与民为一体”。此则皆不同申韩之只偏在教人君,以法令威武为政;而更能兼知文德与教化之重要者。故版法解总其旨曰“四时之行,有寒有暑;圣人法之,有文有武。天地之位,有前有后,有左有右;圣人法之,以建经纪。春生于左,秋杀于右,夏长于前,冬藏于后。生长,事之文也;收藏,事之武也。是故文事在左,武事在右;圣人法之,以行法令”。此与董仲舒之言法天道之阴阳四时,文教与法令,相辅为用之言,初无大别。言文教,则必重贤圣,故形势解言“明主必与圣人谋,必用圣人”。版法解则重贤佐。为政又必重养才树人,故权修篇有“终身之计,莫如树人”之言。树人用贤,以成教化风习,然后能正天下。故七法篇言“则盖天下”“工盖天下”“器盖天下”;而“士不盖天下”“教不盖天下”“习不盖天下”“不偏知天下”,皆不能正天下。又言“渐也,顺也,靡也,久也,服也,习也,谓之化”。则教化风习之形成,乃原于“渐”“习”“顺”“靡”“久”“服”“习”之功,非一时之立法行令之事。此皆与儒者之义合。至于其枢言之谓“道之在天者,日也;其在人者,心也。爱之,利之、益之、安之,四者道之出。帝王者用之,而天下治”。形势解言“能心行德”,是谓“夜行”“心行”。七法篇言实、诚、厚、施、度、恕,则儒者养心之道术。其白心内业言养心之精气神,则为道家养心之道术。内业言圣人“定心在中,……一物能化谓之神,一事能变谓之智。化不易气,变不易智。……执一无失,能君万物……得一之理,治心在于中”。兵法篇言“明一者皇,察道者帝,通德者王,谋得兵胜者霸”。察心术以至于能执一,而兼具神与圣智,则由帝而皇,如为王所师之神圣(霸言),而高于王与霸矣。幼官九言“若因夜虚守静,……人物则皇;……尊贤授德者帝;身行仁义,服忠用信则王;审谋彰礼,选士利械,则霸”。诸言之旨可互通。今按申韩之道,初皆以成霸业为归,其君只称明主,明王,而不足当圣王,更不足称神圣、帝皇。此与管子书之明言圣王或言神圣者王(君臣篇),更及于帝皇者,固有殊矣。按晚周之末,齐秦皆称东西帝,其时更盛三皇之说。故秦帝一天下,而自称始皇帝。然管子书,则以唯有养心之道术,以察道明一者,乃能为帝为皇,则秦始皇帝不足以当皇帝。唯在汉世,则由陆贾书之言道基,贾谊书之言道术,淮南子、司马谈、董仲舒之言安精养神,以治其心气之功,皆期在人王之先察道,以明一而得一。则由申韩之纯法家言,至管子之书之多法家言,略及于道术,再至汉世学者之以道术为政本,正见一政治思想之次第向上发展之迹。管子一书,盖正为其中间之一过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