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天之道、与道、及人之直接法道义

至于老子言中是否除上述之法天道、法地之外,尚有所谓具独立意义,而又在更高一层次之法道之言,似是一问题。盖人可谓:法天之“道”,即已是法道,似不必更有法道之本身之一层面之言。然法“天之道”,是否即等于法“道”,亦当看“天之道”之一名,是否能全包括“道”之名之义,并当观老子之言道者,是否皆连于天道而定。然吾人细观老子之言,则见老子明有单言道之言,而“天之道”之一名,尚不足以尽之者。则所谓天之道,尽可只指“道之表现于人所对之天之全体、或已成之天地万物之全体”而言,而道之自身固可有更超越于此以上之意义在也。谓老子之道之自身,有其超越于天地万物之上之意义,其证在老子之明言“道可道,非常道;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又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又言“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道尚可说在帝之先,则其在天地万物之先,更可知矣。今欲知道自身必有此超越于天之意义,可姑循下说思之。即无论谓天之道为何,然要之,此道之名之义,不能即全同于天之名之义。其所以不能即全同于天之名之义者,因吾人至少可说:在思天之名所指,而为吾人心思所对“天地万物之全体”之时,此全体必有其范围;此范围中,总不能包括未来之天地万物。因未来之天地万物,尚未存在,即不在此全体中故也。然未来之天地万物,虽未存在,吾人若信此道为天地万物所必具之道,则仍可于今日说:未来之天地万物如一朝存在,亦必将同法此道,以具此道而存在。则此道之意义,即已超越于“此已存在之天地万物之全体”,亦已被吾人肯定为“先于未来之天地万物而在之道”矣。循此以更返观现在与过去之天地万物,则亦当说其在未有之先,其道已先在,乃得为其所法、所具矣。此中纵吾人谓天地万物无始无终,其所经历之时期为无穷,吾人仍可说在此无穷时期之任一时期,其天地万物之道,皆先于此一时期而在。则在此无穷时期中,此道仍时时为一“有其所先之天地万物”之道也。任何时期之天地之道,若后一时期之天地中有之,则此道即至少有先于后一时期之天地之意义。即此一点,已见“道”之意义,必有不同于“天地万物”之意义者;因任何时期之天地万物,皆无“自己先于自己之意义”故也。人只须知道之意义不同于天地万物之意义,则亦当知分别以天地万物为法、或法“天”之道之义,不同于直接法道之义矣。至于就其他之义,说天地万物之道,不同于具体之天地万物自身者,自尚有种种义理可论,今不必多及。以其皆非老子之所尝明说也。吾人今姑为上说,以辨此“法天之道”之与“直接法道”之意义之不同,唯在使吾人先确知天之道之意义,不如道之意义之大,则亦知道之意义,在天之道之意义之上一层面矣。

老子之教人直接法道之义,可说首在教人循此道之有超于天地万物之意义,即自求超越于所见之天地万物,更不见天地万物,而只见此道;亦只体证此道之“超越于天地万物之意义”,以为道而修道。人欲不见天地万物,即待于人之自抑损其一般之向外看天地万物之感觉、对天地万物之欲望、逐取纷驰之意念、与一般之学问知识,以和其智慧之光明,以只见道、体道、而为道、修道,更求至于其极。故老子尝曰:“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智弥寡”。又言“绝学无忧”,“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累累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 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此上所引之言,固未易解释,然要皆为老子所谓人之直接求法道、见道、体道、而为道、修道者,将其感觉、心思,自外面之世界撤回;而若于外面之世界,一无所依傍寄托之言。故谓之“于未兆”“无所归”“若遗”“无止”,斯达于天地万物皆泯于“昏昏”“闷闷”之中之境。天地万物依道而生,而道原为天地万物所自始之母,由知道为母,而知天地万物之只为其子, [7] 即五十二章所谓“既得其母,以知其子”。必得其母而后知其子。知其子者,言知子只为母之子,非只往求知子也。知母,而知子皆母之所生,故仍归在超于天地万物以知道,而为道修道,以只守道,即五十二章所谓“既知其子,复守其母”也。人欲守母,则待于不见天地万物,故下文继曰:“塞其兑、闭其门”。塞兑即塞言,闭门即不见天地万物,而只见一道。此所谓道,无论其最初为吾人所知时,其所呈现之内容为如何,然当其为吾人所知、所见、所体,而只显其为天地之始、万物之母之超越之意义时,吾人若以一般说天地万物之名言说之、诘问之,即皆不能切合;而以观一般感觉世界之天地万物之视听等观之,或以一般由感觉事物所得之概念、观念、思虑之,想象之,亦皆不切合。乃皆若有得,而实无所得,若有状、有象,而无状、无象。故曰“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视”“听”“搏”之不得,即不可以感觉得;“不可致诘”、“不可名”,即不可以一般之名言说之、诘问之;“惚恍”即一般之思虑想象无所用;而人乃唯有“和”其一般之智慧之“光”,以“同其尘”也。感觉、言说、思虑、想象所不能得之状与象,即为“无象之状”“无物之象”也。

此上所引诸文之解释,其中自包括种种文义训诂及哲学义理之专门问题。然吾今亦不能一一加以详说。吾今之意,唯在指出老子言人之直接法道之事中,确有直循此道之超越于天地万物之意义,以更求“不见天地万物,而唯见此道”之一境;此亦即见此道之“不能以一般之言说、感觉、思虑、想象而得”之一境。此中人之法道之要点,不在此道之内容之如何。此道亦可即以“此超越于天地万物,与由此超越之所得者”,为其内容,而别无其他之内容。此中之要点,唯在知此道之只是道,知此道之有超越于具体之天地万物之意义,而更循此意义以见道、体道、为道、修道;以使此道之内容,如被摄受吸收于此“见道、体道、为道、修道之心中,更不为心知之所对”,即亦终必归于无可说;而所超越之天地万物,亦以被超越而同为无可说也。

至于人既循此道之超越意义以超越天地万物后,若欲更循此道之超越意义,以还观此天地万物时,则人又可更实见得:此天地万物之原即亦具此超越其自己之意义,而吾人在第一层面中,所见得之“刚柔相胜,高下相倾”之一切正反互易之物势,皆当视为万物之“表现其超越自己之意义”者,亦即具此道之“超越天地万物之意义”者。盖刚柔相胜,则刚非刚、柔不柔;高下相倾,则高非高、下不下。此中之刚柔高下之正反两面之互易,而互相过渡,自第二层面观之,则为一荡然公平之“损有余补不足之天道”之表现。然在此天道之表现中,“有余”被损,则“有余者”亦非“有余”;“不足”被补;则“不足者”亦非“不足”,以各见一超越其自己之意义。由此有余者之损而成非有余,不足者之补而成非不足,即见天道之“利而不害”。于此如吾人更不自天与其中之万物看,而只自此中之道看,则此道即为“使有余者非有余,以生彼不足者”之天道,亦即一“不有”此有余者,以“生”不足者之道,又即一“生而不有”之道。而凡任何已有者之自“不有”,而别有所“生”,即皆此“已有者”于其“有”上表现“无”,于其“实”上表现“冲虚”之事,亦即皆表现一“超越其自己之意义”之事,又即皆表现此道之超越意义之事。由是而凡吾人于第一层面中,所见得之万物之正反互易之物势中之道,以及第二层面中所见及之“损有余而补不足”之天道,在此第三层面上看,即皆不须黏附于天地万物或物势上说;而可只由此中之正反之互易,与“有余者之损、不足者之补”上,以见天地万物之恒超越其自己,以具此道之超越意义,以“不有”其自己,而更有所“生”矣。此道即为韩非子解老所谓“天地万物之共由”之道,或当前之天地万物由之以“不有”,继起天地万物由之以“生”之道也。继起者由道以生,则可说为此道对继起者之德。然当前之天地万物由此道而生者,亦更不有;则又见其除有得于此道之外,别无所得,亦别无所有;又见此道于天地万物“生之而不有之”之外,亦更无德。“生而不有”,则其生之“有”,皆表现“无”,其“实”皆表现“冲虚”。然“不有”而更有所“生”,则“无”复非“无”,而为“有生于无”之“无”;其“虚”亦非“虚’,是谓“虚而不屈”,之“虚”。有无相生而同出,谓之“玄”。故道于物之德,名曰“玄德”,而物得于道者,亦只此“玄德”。人之本此道或道之玄德,以观天地万物者,则天地万物之所在,即无非道之玄德之所在、或此道之所在。则天地万物即非天地万物,此天地万物之相续生,皆只是一“不有”之生之流行,即生而不有之道之流行。人乃可只见此道之“周行而不殆”于天地万物之中,而天地万物之相续生,亦皆可说由道生,道遂可说为天地之始,万物之母。人斯可随处见此道、体此道,于其与天地万物之相接之事中,更同时“为道”而“修道”矣。

至于人若求一更切实而确定的了解老子所谓由人法道而见道、体道、为道、修道之事,其层次之高于法天道者,亦可姑置上一段文,而直本上节所说者,更进一步言之。盖上所谓天之损有余而补不足,以平其不平,以利而不害等,亦可说为:天超临于其所生之物之上,皆加以涵容,而待之以公平之道。人之法此天道,而能容能公,则其心思,亦即为一超临于其所对之天地万物之上之心思,而为具有“超越意义之道”之一心思。正如天之超临万物,而待之以容公之道,原为具有超越意义之道也。今吾人若暂不管天之自身,是否有此容与公之道,而只直本此“容”与“公”,以存心,即人之心思之直接法此“容”与“公”之道。依老子十六章所言,人欲以容与公存心,则必先“致虚极,守静笃”,知“万物并作”者,无不“归其根”,以“静而复命”。此天地间“并作者”之必“复命”,即天地间“生”而“不有”之常道也。唯人能知此常道,于“作”者更“复”之,于“生”者更“不有之”,然后人之心乃能容能公,故下文曰“知常容,容乃公”;而此容公之道,亦即此“常道”也。反之,则为“不知常,妄作凶”。至于容公之下文,更有“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四句者,则以人果能容能公,而人道即同天道,亦同于王者之“容”“公”之道,故曰:“公乃王,王乃天”。此人道之合于天道,尽可纯由人之自“知常”,而行“容”“公”之道之所致。故其合天道,乃“知常”而“容”与“公”之一结果。于是其合天道,即不止于合天道而同于天;而是直循其所知之常道之自身,以体此道、行此道,与此道同一。故再曰“天乃道”。此“天乃道”,言其自同于常道;不只是知此常道,亦不止是同于天;故此语在“王乃天”之后,而其意义,亦自更高一层矣。其所以能更高一层者,又正由其乃直接由知常道,以直接法此常道,而体之行之之故。则直接法此常道,高于法天道之一层面,即不待言而可知,读者可细心自按之。此十六章“王乃天”之后,言“天乃道”,正与二十五章之人法天以后言天法道之次序,互相对应;亦见人之只法天之道者,当更进至如天之法道,以直接法此常道之一层面也。至于此十六章在“天乃道”之下,再有“道乃久”之一句,则应为由法“此常道以为道”,更进至确知确证“此道为常为久”之义;然后此“道乃久”之句,乃非随意泛说,而有其独立意义。则此句理当为更高一层面之言,亦当为与二十五章天法道之下一句“道法自然”相对应而说者。此人之“由法道至于确知确证此道之常与久,而使人能自安于道,而亦自久于道,并于此中同时见及道法自然”,则又为人之法道之最上一层面之事。此亦吾人不难更分别其义,与前三者之不同,而说之于下文者也。

五 修道者之安久于道、与道之常、及道法自然义

此上所谓“人法道又能安久于道,而于此中同时见得道法自然”之一层面,即指人之法道之工夫之相续,至于与道浃洽,安之若素,久而“不失其所以”,守道皆出乎“自然”之境而言。此即由行而证果之工夫之事。在此工夫中,一方有修道为道者之心境,可加以描述,以知人如何于此心境之安、久自然中,可同时见得“道法自然”之义;一方人亦可有如何自达于安、久而自然之境之种种内在的疑问。此则老子之第十五章,四十一章与第十章之文,最当为吾人所注意。其十五章之文曰:

“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焉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容,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孰能浊以止?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保比道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不新成。”

此即明为就修道之士,其内在心灵之状态境界而言。其问“孰能浊以止?孰能安以久?”则明表示其修道历程中所感之问题。亦见求“安以久”,正为此修道之目标,而此久,即正当为十六章“道乃久”之久。此谓“安以久”,乃明在修道者之心境上说。求安以久,即求修道之达自然之境之谓也。第四十一章: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类;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贷且成。”

此则明言人由闻道而修道之历程中,由“明道”、“进道”而“夷道”;以至于有“上德”、“广德”,以“建德”;至于“质之真”、“成之大”,而又若恒望道而不见,如“隐于无名”之中之事。在此历程中,必若昧而后明,必若退而后进。亦正如四十五章之言“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是皆谓必常若有贷而不足,然后成,故曰“善贷且成”。总不外说人之修道历程中之心灵之状态境界事也。至其第十章之言则曰: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知乎?天门开阖,能无雌乎?明白四达,能无为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元德。

此是人在修道历程中,自问种种问题,自验工夫之浅深,而归于言“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之玄德。唯人能常生而不有,常为而不恃,常长而不宰,以安于道、久于道,乃有此玄德,而实得道之常。老子第一章之言道,并正当缘此解之。此章“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二句,自昔有二种断句法,或自有无二字断句,或自二欲字断句。吾昔本庄子天下篇“建之以常无有”之言,而主前说。今则以为老子他处既有“常无欲可名为小”之言,以本书证本书,仍主后说。此二句之的解,则吾今以为“生而不有”中之“不有”,或“为而不恃”中之“不恃”,“长而不宰”中之“不宰”,即是“无欲”;而其中之“生”“为”“长”,即是“有欲”。“生”“为”“长”,即有所归向要求。玉篇:徼、要也,求也。说文:徼、循也。故言常有欲以观其徼也。“而生、为、长所归向要求,又在此不有、不恃、不宰;而又能生、为、长”,即如少女之妙。故言常无欲以观其妙也。此中“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又皆可统于“生而不有”之义中。人果能常生而不有,即其心常有欲、常无欲,以常体道、常修道,而安于道、久于道,而人即可谓实具此玄德,而得道之常矣。又当人之安于道、久于道,以得道之常之时,即其修道达于自在、自如、自然之心境,亦必然同时见得此道之恒如其自己,自然其所然,以自为长久之道;一面“绳绳不可名”,一面亦“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以独立而不改,而又如以其“自己之自然其所然,或常久”为“其自己之所法,以自成其自己”者。故人于此中,可同时见得道之自身之法自然也。人见得此道之常,道之法自然,而更自此常道、此自然之道之表现于天地万物之上看,则人所见得者,即天地万物之常“生而不有”;而每一生而不有之事物之上,皆若更浮现此一“生而不有之道”,超临于此事物之上,以为其所表现,亦为其所归往,以更为继起之生而不有之事物,所依以生者。然事物既常“生而不有”,则前生“不有”,乃有后生;则后生之然,非前生所“使然”;前生之“然”,亦不“使”后生“然”;而皆各自然其所然。则道法自然,而天地万物亦莫不法自然矣。于此人若纯就万物之自然其所然上看,则亦更不见有道为之主,道即隐于无名;而若只见“天地万物之一一自然其所然,以平铺于无边际之平原”之上,此即近一般之自然观矣。但此中若无此生而不有之道,则后生之“然”,皆可说是前生“使然”,此即一般自然观中之因果观也。依此因果观,则前生有“使”,后生“被使”,即皆不得言自然其所然。此乃不见老子所谓道之论,亦终不能成“自然义”之论。实则唯赖有此生而不有之道,然后一一之事物,得各自然其所然,则道正为一一事物之自然其所然之主。唯其主之、且遍主之、常主之,以法其自身之自然,而后有“一一事物之自然其所然,若不见道为之主”也。主之而若不见主,是为“不为主”之主。此正道之玄德也。然若人未尝由法道、体道、修道,以至安于道、久于道,而具道之德,得道之常,并于此中先见得道之自法其自然之义;则人亦不能实见得“天地万物之一一自然其所然,如平铺于一无边际之平原”。则此“平原”,实是人之心境,进入此最高之层面后,所见得之一“高原”,而不自见其高者耳。是见此人之修道而安久于道,而至于见得道法自然之义,以及缘此而见得天地万物,莫不法自然之义,固为较人之直接以道为法,而尚未安久于道者,居一更高之层面,即可无疑矣。

吾人上文释老子道法自然之义,乃由人之修道至安久于道达自在、自如、自然之境时方见得者,其证在老子书中第十六章之言“道乃久”在“天乃道”之后,而在二十五章中“道法自然”亦在“天法道”之后,二者之文句正相对应,则义当相连。又十五章有“孰能安以久”之句,则自然之义通于“安以久”之义亦可知。此吾人之解释与王弼之谓自然,只是在方法方,在圆法圆,直下便从心之应物上说者,颇有不同。然吾人之言,亦未尝不可包含王弼之义。因修道而能安能久,能时时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则自能在方法方,而不滞于方,在圆法圆,而不滞于圆,即亦能在方法方,在圆法圆也。然依吾人之意,此自然之根本义,要当在人之修道至于安与久者,达于自在、自如、自然之心境,与在此心境中所见于道之自身之“恒如其自己,以自然其所然”上说。王弼之言法自然,唯曰“在方法方,在圆法圆”,“于自然无所违”,“自然者无称之言、穷极之辞”,则其语意皆有未圆足处。观王弼之言,自然固不当只是指方之自是方,圆之自是圆之言。若然,则“自然”纯在外,而与修道者之心境不相干矣。其谓“在方法方,在圆法圆”,应是顺物之方而方之,顺物之圆而圆之之意。由是而唯有人之不滞于其所见、所知、所为、所生,而具不有、不恃之玄德,以安久于道,而达于自在、自如、自然之心境者;方能见此道法自然之义。则此自然之义,无论在为道者、修道者之心境上说,与此心境中所见于道之自身者上说,皆正为“无称之言、穷极之辞”。王弼自亦可有吾人所言之意。然若其真有此意,则不宜直下说“在方法方、在圆法圆”,“于自然无所违”;而当言修道之极致,为安久于道,以达自然之境;并于此境中见道之自然其所然,而如以此“自然其所然”,为其自身之所法,然后人乃实见得天地万物之自然其所然,方自方而圆自圆;人乃能“自然地”在方而法方,在圆而法圆。则其只直下消极的说此“不违”之言,固尚不能“正面的”昭显此诸义也。

吾此上所释之老子之自然义,乃以修道者安久于道,以达自然之境为本,更可由老子他处言自然之义以证之。如老子尝曰“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此所谓“功成事遂”,即“功遂身退”,能“生而不有、为而不恃”之谓。“百姓谓我自然”者,即百姓自谓得自然其所然而安”也。至于六十四章所谓“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此所谓自然,意固较泛,因万物不必能修道也。然此所谓万物之自然,亦同可涵有此为万物之所安处之意也。至二十三章言“希言自然”之一句,则此句殊不易释。按此语之下文曰:“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此中之上下文,亦似不相连。吾意吾人如纯自飘风下之四句看,则所说者似为天地之损彼风雨之有余者之事,而与此“希言自然”之语,若全不相干。然吾人如通观此段文,则此飘风下数句,虽是说天地之抑损风雨之有余者之事,亦是说天地之所生之风雨之不能久之事。后文之言“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云云,则又正意在言人之“同于道”,则为“道所乐得”而久于道,更于道无不信之处。则此段全文,乃意在言久于道之足贵,而以天地之尚难久,以言人之修道之难常久。难常久,即难言达自然之境也。希言之意,正即“难言”之意。则此“希言自然”,正言人之为道而达于同于道,为道所乐得之自然之境之不易,而为世之所希有、难有者耳。

六 老子言道、德、仁、义、礼之层面,与法道之四层面之对应关系之讨论

至于人之修道,必归在人之得道之玄德,以“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则除第十章外;在第五十一章亦有相同之言。此与第七十章之言“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其不欲见贤”,及第二章之言“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亦大同小异。其为老子言玄德之主旨所在甚明。而老子三十八章言“上德不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亦正言上德不自有其德之谓。“不自有其德”之上德,即就人之能在事上不自居其功,而能“生而不有、为而不恃”者,更进而说“其事上之所以能如此”之德也。上德不自有其德,则有德同于不有德或无德,而只有一“不有德”之德,“无德”之德;则人之欲有此上德者,亦必“常有欲”而“常无欲”。有无相生而同出,曰玄,故名曰玄德。则老子专论德之三十八章中之上德,亦即义同玄德。盖亦唯在人之修道为道,至于自然之境之极致,亦方能有此玄德,故又名之曰上德也。

在老子三十八章于上德之“无为而无以为”之下,更有下德之“为之而有以为”者,又曰“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言下德无德者,言其无上德;所以无上德者,正以其不能如上德之“不德”、“无为”而“无以为”,而自谓“不失德”、“有德”、“有为”、“有以为”之故耳。至下文之更有“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之数句;则又明见一下德之下之仁、义、礼之高下次序。后文更总言之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云云。此中在失道之下为失德,失德之下为失仁,则以前文所言配之,失德当指失下德,而失道则同于失上德,然后其先后之文句,方相对应。吾人固不可谓在失上德之上,更有一失道。因所谓上德即玄德,玄德即得道之常之德。失此上德、玄德,即失道之常而失道矣。人有上德玄德,即亦不失道矣。此后之下德与仁、义、礼等,则明较上德玄德或此所谓道,处于较低之层面者。则王弼注以下德即仁义礼节,非是。至何以在上德或道之下有更此四层面,则又正有可与吾人上文所谓法道、法天、法地三者之义,可相连而说者在也。

依吾人之意,上德、或玄德,即指人之真法道、修道、得道,而达安于道、久于道之境者。能达此境,则真能“生而不有、为而不恃”,有“上德”而“不德”,此为最高之一层面之说,即法“道之自然”之境也。此乃上所已说。然若人之修道而未达此安于道、久于道之境者,自不能直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亦不能“有德”而“不德”;则其修道而求有德,即必求不失德,而只能有下德,此即次高之层面之一般法道之境也。

至于为仁义者之爱人利物而平其不平,则尚未达于“直接法道修道,以纯求内得于己以有德”之境,而重在对外在之人物,加以爱利而平其不平。此则皆不免于向外求有功,而皆未能实得道而有德。此中之爱人利物,则正同于上文所谓第二层面之人之“法天道之利而不害者,而能慈时”所届之境界。至人之为义,以求平人间之不平,则是法天道之损有余而补不足,以平万物之不平之事。此二者皆原同涵于吾人先前所谓法天道之一层面中。在此一层面中,吾人前固已说明慈乃直法天道之利而不害,此乃居于法天道之“损有余以补不足,以平不平”之上者。慈为仁,平不平为义,即仁本在义上也。至于老子所谓礼者,则指人与人之相对而有其往来与施报之礼。人为礼而莫应,则攘争由之起,故为最低一层。此则盖由于老子视礼,乃连于人之自矜、自持、自是、自见之心之故。人原有此自矜、自持、自是、自见之心,而在人有礼上之来往施报之时,又可不见于外。唯当礼之“应”不足,则此心即暴露而出。此即礼之所以为“忠信之薄”。“忠信之薄”者,言此中只有薄薄之忠信,包住其下之人之自矜、自持、自是、自见之心也。此人之自矜、自持、自是、自见之心,既暴露而出,即又可转出求胜人之心,及与人相争之事,以导天下于大乱。故礼为乱之首。言乱之首,非言其即是乱,乃言其下头之一截,即是乱也。此礼之意在制人之争乱,其目标与老子之法地之教,意在使人以卑下自处,不求胜人之旨正同。唯一般之言礼,多自社会风俗上言,或自人之当如此而言。而老子之教人卑下自处,则兼自强梁者不得其死,而天道亦必损有余等上言耳。是见老子所谓“人法地”之一层面之教,正与此三十八章所谓礼之一层次相当。昔人言老子原习礼,孔子尝问礼于老子,则事之有否不可知,然谓老子之法地之教之一层面中,有礼意存乎其中,则亦正可说也。

至于此段之下文,所谓“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则更不易讲。何以于此独言“道之华”,尤难索解。韩非子解老谓“先物行、先理动,谓之前识。”其言大致不差,但其下文之解则不切。吾意人凡由老子所言物势之转易,而知由此一面必转至彼一面,而预为之备,即事先之前识。此即包含韩非子之“先物行”“先理动”矣。故知强梁者之必死,知高者之必倾下,而知“欲上民则以言下之,欲先民则以身后之。”(六十六章)皆为人之前识。人知今日言下,来日即可上民;知今日身后,来日即可先民;知“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由此而知今“与之”,后即可“取之”,今“强之”,后即可“弱之”,皆前识也。人之所以能有此人之前识,又正依于知天地间之原有一正反相转易之道存焉。则人之有前识,固本于知道也。然人有此前识者,未必真能即行“言下”“身后”“卑弱以自持”之道,则有此前识者,即非必真能朴实行道,而只为得“道之华”,非得“道之实”者也。又人之有前识者,或可据此前识而用权术,如吾人于第二节之所论,如表面处卑弱而意在取强之类。然此用权术以取强者,依老子之言强梁者不得其死之道,又终将自败,而为此道之所胜,亦如吾人于第二节所论。则用权术者似智,而不自知其似智,正为愚之始也。如吾人上文之解释为不误,则此上德不德章之文,可前后相贯,而皆可讲通,以与“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之旨相对应。读吾文者可细思之。若以为不然,而于此章之文,更有切合老子全书贯通全文之解释,则吾固愿舍己以从之也。

七 老子通贯四层面之言、与正反相涵之四义、及道之诸性相

由上所论,吾人可知老子之言人之法道,确有法地、法天、法道、法自然之四层面,而此四层面之间,亦原有可由最下之法地之一层,转至法天;由法天转至法道;由法道转至法自然之最上之一层之义,如前文所及,则亦自可由较上之层次第下降,以次第统其下之一层之义。由此吾人于老子之取义于较低一层面之言,有通至较高之层面者、与其言最高之层面者之义,有通至最低之层面者,亦即皆不难解。如老子之言“深根固蒂,长生久视之道”,此长生可为实际上之长此自然生命,则属第一层面;然亦可通至有玄德者之“生而不有”之最高之层面,则长生即常“生而不有”也。

又如老子言“致虚守静”,于“万物并作”,更“观其复”,则“观复”可为第一层面之观“物壮则老,而归于死”之复,亦可为第二层面之观“天道之如张弓之损有余补不足”之复;更可为体道、修道者超越于所知所见之天地万物,而“复归其明”,见天地万物皆“复归无物”之复;亦可为“有玄德之常生而不有,亦常不自有其德,使其所生与所有之德,皆复归于不有与不德”之“复”也。

此上文最后一层“有德而复不德”之“复”之义,即通于老子言“上德若谷”之义。言“上德若谷”者,乃谓其德皆不自视为德,如川谷中水之不留于谷中,以复归江海。“上德若谷”,即常生而不有,常有德而不德,则其安久于此道此德,亦无有止极,故曰“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由是而其依此道、此德,以生而不有之事,与不德之德,亦皆虚而不屈,动而愈出,无穷而无极,故曰“谷神不死”。谷神言“若谷”之此德此道之神用。此神用不死,以常生而不有,常有德而不自有其德,即是玄德。由此神用、此玄德、此道,而人有其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之事,而人亦同时见得天地万物之生,亦为不自有之生,皆依此神用、此玄德、此道而生。此神用、此玄德、此道,即为天地间一切事物之母体,而可名之曰玄牝。事物之自此玄牝出,即如自“玄牝之门”而出,其根则在此门中。故曰“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玄牝之门”在,“生而不有”之生、即无穷而无极。故曰“绵绵若存,用之不勤”也。此玄牝与谷神,即皆取喻于最低一层面之地上之物,而以之喻最高一层面之此道、此玄德、此神用之常生而不有者也。

此外如老子言天地之所为,固非必然长久,如飘风骤雨,即天地所为,而依第一层面之物势之转易上言,而必不能久者。然天地亦有一义之长久,此则自其通乎道之生而不自有其生处说。故曰:“天长地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再如老子二十八章言“知其雄、守其雌”,而归于知常德之“不离”、“不 ”、“乃足”,则亦是由第一层面似通至最高之层面之言。又老子所言之婴儿与朴之义,亦皆可彻上彻下而说。复次、地上之物如水,自其至柔而入无间,以驰骋至刚处说,即只见水之以弱胜强之道。至于自水之下流说,即水之趋下而安于地之道。故老子第八章言水“居善地”。至于自水润泽他物,而善利万物处说,则又见水之“与善仁、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而见水之同于天道之利万物者也。至其言水之“心善渊、言善信”,则盖当自水之萦回反复,与其直往其所往之真信处说,则此兼通于道之自身之反复与真信,是又为通于法道以上之层之言矣。

由老子之言之有通贯此四层面者,即亦见此四层面间原有其相通贯之义。此通贯义,除吾人以前所说者外,亦可由此四层面中,皆同具有一反正相涵之义以说之。如在第一层面之法地中,人固可由万物之柔弱者为生之徒,刚强者为死之徒,高者之趋下,下者为高者之所归,以见一物之“正反两面、相转互易”之义,而见正反之相涵。在第二层面之由法天以法道中,人亦可由天之“损有余补不足”,以见此天道之“反损此物、正补他物”,以“利而不害”之义。唯此中人之所见者,则非一物之“正反两面之互易”,而是“一物之反损,与他物之正补间”之正反相涵耳。在第三层面之直接法道中,据前所论,不外言人之当知“此道之超越于天地万物,而非天地万物”之超越意义,而更本之以观天地万物之自身,无往而不表现此道,而以容公之心涵之。是为即就“道之非天地万物之反面意义”,以观“天地万物之自身之正面的表现此道之意义”,而可称为“即反以见之为正”之正反相涵。至在最高一层之人之安于道、久于道,以至于自然,以具玄德,见道之法自然时;则又可只见天地万物之法自然,而不见道,是为“正面之见道,涵不见道之反面于其中”之正反相涵。又此时人以其玄德之表现为生而不有、为而不恃,以“上德不德”,则其有德即涵“不有德”,又为即“有德之正面,而涵不有德之反面于其中”之正反相涵。此四层面各有一正反相涵之义,皆舍“反”无以见“正”而成“正”,亦无以见道;而道亦必通过“反”,先有此一“反”,方能自见其为道。此“反”即一动,故曰“反者道之动”也。此“反”自物(此广义之物)看,固皆可说是物之自反,如刚强者之折,即其自折而自反。而此自反,亦可说为其自身之道。然复须知:物循此自反之道而自反时,物即自失其原来之所以为物。物之“自反之道”见,而物即自失。物既自失,而物非物,则此道即当说为一“自能反物”之道。此反即不可说为物之动,只当说为“道之动”矣。至于老子之“反者道之动”一句,下文之有“弱者道之用”,与“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二句者,则以道有此反之一动,即于所反者,必有所弱;而凡有弱,亦皆是由自反以成其弱。故“强大处下”、“少私寡欲”、“损有余”、“绝学”、“弃知”,与修道历程中之自疑自问工夫之如何,皆同为“弱”或“柔弱处上”之事也。然正由此“弱”,方有种种之用,如上所述,故曰:“弱者道之用”。又“弱之”即是“无之”,然“无之”而有用生。是即此二语下一句之“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之旨也。以弱为用,即以无为用,故十一章言“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也。此正反相涵之义,固原具此由一“反”之动,以成“弱”之用,而使“有生于无”。此即皆见一辩证之义理。人之说此辩证之义理,即须假反以说正,而意在说正之言,若皆只是反言。故老子有“正言若反”之语也。“正言若反”,则言若不言,有名若无名,有无相生,而同出曰玄。故老子之言皆玄言也。

然吾人亦当知老子之言虽皆为正言若反之玄言,而四层面之玄言,仍有不同。此四层面中之正反相涵之义,亦彼此不同,读者可再细看上之所说。由是而此四层面之玄言之所以说,其目标亦自有其高下。此即具功利意义之第一层面之言,不如第二层面以上者之具超功利意义者之高;第二层面之连天地万物以为说者,又不若超天地万物,以直就法道为说者之高;而直就法道而说修道为道者,更不如经历修道为道之工夫,并自问种种问题,以求修道工夫之达于安、久、自然之境者之高。此中之高下之所以分,则由人之知第一层面之义者,即原可进而知以上层面之义,以次第升进。故人之学道者,初固可只知第一层面之义,以往观地上之万物之一切“刚柔相胜、高下相倾”等,正反互易之物势;而知柔弱为生之徒,处卑下以法地,乃少私寡欲,不为天下先,以求生存于地上。然人既知少私寡欲,知必无私乃成其私之后,即可进而直下无私,自超出其个人之私欲,以平观人我与天地万物,而由观天道之“抑高举下,损有余补不足”中之正反之相涵,以超出一切刚柔高下之差别,而见及一切万物皆横陈于“平一切不平”之普遍的天道之下,与此天道之归在“利而不害”;人即可更法此天道之“平一切不平”以为“义”,法此天道之“利而不害”以为“慈”。则由第一层面进至第二层面矣。人能平不平又能慈,即其心之能容能公。依容公之道以存心者,则更见得此道之自具超越所对之天地万物之意义;即可进而直接法道、体道之超越意义,以“为道日损”而修道,而更本此道、以观天地万物之超越其自己,皆为此道之表现,则进至第三层面矣。至由人之修道之久,而达安且久之自然之境,则更实见道之常久、道之法自然,与天地万物之莫不法自然,而人可自具玄德,以有上德而不德,此即通至最高之第四层面矣。此诸层面中,在前者可升进至在后者,以为在后者之所据,而在后者亦即包含在前者,而较之为高一层面者矣。

在此四层面中,于第一层面,只可言人之法地以法道,而见道之贯彻于地上之万物,而分别生养之,于此即可见道之普遍而分别的内在万物,而生养之之“普遍性”、“内在性”与“创生性”。老子三十四章所谓道“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为小”,三十九章之言“万物得一以生”,即自道之普遍的分别内在于万物,而生养之之义而说者。人之所以可言道之生养万物,乃由万物之生,皆原为依于“负阴而抱阳”以成之冲气之和以生(四十二章),而其生之原,亦为柔弱。此“负阴而抱阳”而原为柔弱,即万物之所以生之“道之一”,亦即道之玄德之内在于万物,而万物依之以生者也。此“负阴抱阳”“原为柔弱”,即先居“反”;则由之而生者,即依上所谓道之“反”与“弱”之用以生之“正”也。至于第二层面,则由法地而法天道,而人即可于道之“普遍的分别内在于万物而生养之之义”之上,更见道之“统体的包含万物之包含义或广大义”,见道之“绝对性”、“无限性”。如其三十四章之言“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万物归焉,可名为大”,则偏自道之统体的包含义或广大义而说者也。此义则至少赖于人法天,而见万物之并在于一统体之天时,方可见得者也。在第三层面,则人法道自身之超越天地万物之意义,更观天地万物自身之无往不表现此道,而以容公之心涵之;而道之超越义或先天义,于此即最显,而见道之“超越性”或“先天性”。而吾人言此道之超越义,又言其表现于天地万物时,亦自当兼摄上述之广大义;唯广大义又必隶于超越义之下说。如第二十五章言道为“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之下,既以“大”说道,又以“逝”、“远”、“反”说道,即由逝以超过,越过一切物,而更与之远,而反于物,以唯见道之广大。天地人王之大,皆依其所具之道而大。故又曰“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也。此即皆以由道之超越义,以统道之广大义之言也。至于在第四层面,则道之恒常义、悠久义、“不为主”之主宰义最显,而见道之“永恒性”“不变性”。此则若老子第一章与他章之言道之常、道之久、道之“自古及今,其名不去”、“独立而不改”。四者之义自不同而相贯之处,读者可循前所言更自细察之。故吾人谓老子之言法道之言,唯是一层面之言固不可;谓其唯是分为各层面,无其间相通贯之义亦不可;而见有此通贯之义,遂混淆此中各层面之义,尤不可也。

八 余论:老子之道是否为实体之问题,与本文之宗趣

吾人若识得老子之言道有此四层面,而此四层面间亦有相通贯之义,则于老子之所谓道为一形上之实体或一虚理之问题,则吾今以为不宜再执定而说。谓之为实体者,乃自此道所连贯之具体之天地万物而说。盖具体天地万物为一般所谓实体,则其连贯于道,以混而为一,而泯于道之玄中,即当仍为一“有物混成”实体也。此即吾昔年所作老子言道之六义下篇之旨也。然自吾今所谓法道与法自然之二层面而说,则人之体道,要在体道之超越于天地万物之上之种种意义,则于老子之道,即不宜说之为实体,而所谓“有物混成”者,实亦无物,只喻之为物耳。所谓“无物之象”也。此象亦非如一般之象之可见,故曰“大象”;而“大象无形”,则若只是一意义矣。若然,则道似应只是一虚的义理,或一“纯粹意义”。然此虚的义理或“纯粹意义”,当其为体道者之所体时,即被摄入于体道者心思之内,亦显其用于体道者之一切修道之事之中,则此道又终不能离此能体之之心思,以为一虚悬无寄,而亦无用之义理。则道仍应属于体之之心思,而当为与此心思,合为一实体者。则在此第三四之层面上,道虽超越具体之天地万物,可无连贯于天地万物之实体义,仍有一“与体之之心思共为一体”之实体义。然再翻一层看,则此体之之心思,正在体之之时,亦可不见其为一实体,而只见其为引导此心思进行之一义理、一道路。此义理道路乃开放者,则又不能凝聚为一实体以观之。是见道之为实体与否,当依种种观点而定。其义皆幽深玄远,非今之所能详论。然此老子之所谓道,是否当以实体之义为本以解释之,亦实为吾等后人求解释老子时所自造之问题。老子书中固无此所谓实体虚理等名,则吾人对解释老子是否当以实体义为本之一问题,暂存之而不论,亦无不可。然要之可见吾昔年老子言道之六义一文之下篇,以实体义为本以解释老子,只为解释老子之言之一可能之方式。吾昔之所言,固未必非,然其他之论,亦可是也。至吾今之此文,所说老子之言之有此四层面之论,则其中固亦多有非老子之明言所及者在。然吾之目标,则意在本老子之所自言之“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之四层次之言为据,以分老子所言义理之层次,更观其会通。此则明皆一一可由老子之言以得其证者。则无论吾人于老子之所谓道视为一实体与否,或在何义上视为实体,何义上非实体,吾人要皆可说老子有此诸层面之言。此诸层面之言之有不同,亦复同可据以说明后之为老学者,所以有不同之流别,与后人何以于老学有不同之估价之故。此则皆非吾今兹之所能一一细论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