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道家思想之起原与杨朱之说
汉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以道家能合诸家之长而用之,乃自道家之学可养人之精神为言,未及道家之所自起。汉书艺文志乃谓道家者流,其原出于史官,其学以清虚自守,卑弱自持为宗。此乃唯本老子传尝为史官,及其学之两义,以说道家。此明不足尽道家之旨。汉志所载道家之书,有管子、鬻子、伊尹、太公,以至黄帝之书。然道家书,世皆知其多后人伪托。姚际恒古今伪书考,谓伪书以子书为多,而子书中又以道家书为多是也。由宋之叶水心、黄东发至今之学者,更多疑及旧传老子之年代,迄今未有定论。而谓道家者流皆原自史官之言,亦于史未必有征。吾今言道家思想之起原,则不拟先自历史考证入,而先自道家之精神意识之形态入。此一精神意识之形态,吾将谓其在根本上,乃始于求自拔于一般世俗之精神意识。人之所以欲自拔于世俗,则由世俗之事物,确有无价值,或反价值者,其中之有价值者,又恒与无价值、反价值者,相夹杂混淆,如泥沙与水相杂,以成污浊之故。世俗固有一污浊性。凡人在感到世俗之污浊性时,人直下生起之第一念,亦恒是求自拔于此污浊,而自保其一身之心灵之清洁、生命之清洁。直下顺此措思,则可有种种高远之思想,次第生出;然人在有种种高远之思想之后,又可再还求如何应此世俗之道。是则道家思想之发展之道路也。
本上述之意,以言道家思想之起原,则亦可由人类社会中有污浊处,以言人之道家式之精神意识之生起。若人类社会永有污浊,人亦永有此道家式之精神意识之生起。则道家形态之思想,自有一永恒性。吾人亦可说任何个人在见世俗之污浊时,皆可直接生起一“此求自拔于污浊,以自清,而向于高远”之道家式意念或思想。故儒家所宗之孔子,在其感道不行,欲乘桴浮于海时,其心情即为道家式。其言“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此避之心情,即道家式。孔子尝言“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如实言之,重行义以达其道者,即墨者之原始,故前文论墨子之道为义道;而重隐居以求其志者,即道家之原始也。孔子兼此二者,故不纯顺隐居求志之一心情而发展,以成道家人物。然亦未尝不称许特具此心情之隐者与逸民,唯惜此类人物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清矣而未仁”,亦未“行其义”耳。吾人今如断自孔子之言,以论道家思想与人物,则论语书中之长沮、桀溺、楚狂接舆、荷 丈人,以及孔子所称之伯夷、叔齐,即皆是具道家型思想之人物。孔子弟子颜渊,就其箪食瓢饮,居陋巷而如愚言,其行亦类道家人物之自洁其身者。然颜渊尝问“为仁”,问“为邦”,则清且仁矣;其如愚非愚也,故为孔子之徒。然后之道家如庄子之称颜渊,固以其清且如愚。故以心斋坐忘之功,皆归诸颜渊也。则道家之学,在孔子颜渊之生活与思想,固有其根原。近人章太炎氏菿汉昌言论庄子之学传颜氏之儒,于史不必有征;然超世拔俗之情,固有同者也。又孔子弟子夏为人狷介,少许可。礼记檀弓言其退而老于西河之上。韩愈送王秀才序,谓庄子之学,遥出子夏,亦于史无可考,然归隐告退之行亦同也。由此再上溯,则孟子所言伊尹之耕于有莘之野,初不受汤之币聘,以自乐其道时,亦即此道家式之心情。故道家书有后人伪托之伊尹书。文王传尝囚于里,以善养老闻,而初未尝必欲代殷纣而兴,故有托为文王师之鬻子之书。太公传先隐于渭滨,后武王师之,故有托诸太公之书。世又传黄帝常登仙而上天,以浮游于世外,故亦有托诸黄帝之书。老子其人,一生事迹,于史不详,而史记言其出函谷关而去,则亦终于为避世之人。孔子固尝称彼隐者与逸民,于荷 丈人,尝使子路往见之,庄子外篇乃多载孔子问道于老子之言矣。老子之为人,其一生事迹,既于史不详,其书之出于何时,亦难考定。抑亦正以此之故,其人乃如天际游龙,在此尘世之上;其书之言,亦如其咳唾之声,自九霄而降,而被视为道家之宗祖也。
今如必本历史之所确证者为论,则孔子以后之道家型思想,盖首当以杨朱为代表。杨朱之书未有闻。庄子、列子及其他书所载杨朱言,亦不足尽据。杨朱亦盖未尝著书。孔墨之书,皆为弟子所记。孟子之书亦当非自著。则杨朱固当亦未尝著书也。然孟子谓杨墨之言盈天下,则为杨朱之一形态之学者固多,杨朱其代表耳。孟子又言“逃墨必于归杨,逃杨必归于儒”,此二言深有理趣。其下句之旨,非今之所及。上句之旨,在言人恒初为墨,后乃为杨。墨者急欲救世,而初不见世之污浊者也。然人欲救世,而涉世而入世,再见其污浊者,则必求自清,而必欲逃世、避世。故亦必逃于墨之外,以归于杨也。孟子言“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人之为墨而欲救世,固欲利天下;然当其见天下之污浊,不能救、亦不值救时,则人固必不欲更利天下,以求自洁其身、自全其性矣。后淮南子泛论训言“全性葆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杨子之为我,其旨盖当如是。形即身,不以世间之物累形,即自洁其身,亦自全其性之旨也。如实而言,则人只须不去救世、利天下,而闭门归隐,亦皆无不能多多少少“不以物累形”,而多少得此“自洁其身,自全其性”之效。至于人闭门归隐以后,如何自洁其身,自全其性之道,皆初可不必问者也。又列子杨失篇载,杨子尝谓“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则天下治矣”。此义不难解。因人人欲利天下而入世,人即可自染于污浊,亦可自本一污浊之心,而以利天下为名。世之名曰利天下,而实出自其一人之贪欲野心者多矣。此人之名曰利天下之行愈多,而天下亦愈污浊,亦如人之以污浊之手,入污浊之水而搅之,以求去其污浊者;水愈荡愈摇,而手之污浊,与其下之污浊并起而益不可清矣。此时人固宜不更以手入于水,先自清其手,而亦当任水之自定,而自澄清。然后天下可治。故人人不利天下,即所以治天下。杨朱是否尝有此言不可知,然凡道家言不利天下,即所以利天下,盖皆涵具此义。而此义亦实一切言利天下者之所不可不知,而其中有一颠扑不破之真理在者也。杨朱之言为我,其说之行于天下,盖亦当持有此一理由。信其为我之说者,亦当尝依此理由以信其说。若谓杨朱之为我,只是教人自私自利,自足其一人之耳目声色之欲,如列子杨朱篇若干段文所记,则此乃出自人之本能,亦禽兽之所共能,不待立说为之教也。依孟子之说以言人性,人性中固亦原有关切家国天下之心。人初固未尝不欲其行之有利于天下。仁义之心,固原人所共有。顺此心以求利天下,凡人在青年时,固皆为多少有之也。则人固皆生而能为墨者也。夫然,人在其更不求利天下,而只为我之时,亦必初有一理由,方足以自安。谓我之不利天下,以天下之未尝利我而尝害我,此一般人之不肯利天下之理由也。至于谓我之不利天下,由于天下不待此区区之我之利之,我实无能以利天下,利天下之事,当让诸能者,则为较高级之理由。若乎既有感于人与我之名曰利天下之行,实包藏祸心,适足以害天下;遂更不以利天下为名,而与人共勉于不利天下,使天下实少受其害,即使天下蒙大利。则为一更高级之理由。人亦唯有对此高级之理由,信之而不疑;然后于其不利天下之行,更无所愧慊于心,而其为此不利天下之说,乃可更为人之所奉行,而皆无愧慊。此不利之可以为利,既有其不可拔之真理在,则世必有见及此真理,而据之以为人不当求利天下之理由者。则杨朱固亦可依此理由,以倡不利天下以治天下之说。即杨朱未尝自觉及此一理由,此理由亦必为道家之徒,当其决定不作利之天下事时,所必能思及者,而为道家思想中所必涵。否则道家之徒,将自觉于心有愧慊,而道家之思想,亦更不能有进一步之发展,以自恣其说矣。此义可细思之。
吾人于上文唯自义理上说,杨朱或已持不利以利天下之说。然纯自历史考证上说,亦不能遽下断定。在孟子时持类似杨朱之说者,亦不当只限于杨朱。此则由上述人感于世之污浊,而求自洁其身,乃一人类思想之一共同的基本形态之故。如孟子所言之陈仲,以兄之禄为不义,而处于陵,以濒于饿死,即一只求自洁其身之当世之贤者也。荀子非十二子篇谓“忍性情,綦溪利跂苟以分异人为高,不足以合大众,明大分”,为陈仲史 之说。不苟篇以二人为“盗名不如盗货”者。此欲分异人以为高,即本于欲避世遁世,以超世俗之心情而有者。此固可成一特殊之思想形态。是否以之盗名,不必问也。荀子所谓史 ,盖即庄子书时以曾史并称之史。庄子骈姆篇成玄英疏谓史即史 ,字子鱼,孔子弟子。王先谦荀子集解不苟篇注,亦言史 字子鱼。则史 即孔子所称之史鱼。孔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则史 亦不问世之有道无道,以独行其是,而能自异于世俗之贤者,其行亦类同陈仲。故荀子以二人并举。观此二人皆为独行其是,以分异于人为高,则亦正同于杨朱之为我,而不利天下者。故荀子谓其不足以“合大众,明大分”也。
此外荀子非十二子又言“纵情性,安恣睢,禽兽行,不足以合文通治”者,为它嚣魏牟。它嚣之名,世莫能详。魏牟即庄子与吕氏春秋所言之魏公子牟。汉志道家书有公子牟四篇。公子牟乃主贵生贵身,以其生其身贵于天下者。庄子让王篇谓其尝言“今有天下于此,左手攫之则左手废,右手攫之则右手废,子将攫之乎?曰不攫。则见身贵于天下矣。”人之攫天下者,乃人之野心贪欲。人不肯为此野心贪欲而废其手,固见人之身有贵于野心贪欲所攫之天下者,亦见能贵身之人,即不肯本野心贪欲以攫天下。人皆本野心贪欲攫天下,而天下乱,则能贵身,而不攫天下,亦即未尝非天下之利。魏牟之贵身不攫天下,是否亦所以为此天下之利,固不可知;然其能贵身而不攫天下,以止其野心贪欲,固亦有其清高之处。其不攫取天下,而视天下如无物,即其清高之处。既不攫天下,只贵身贵生,即求自养其生命之情性。故荀子谓之曰“纵情性”。视天下如无物,即藐视天下,而自恣其心,故荀子言其“安恣睢”。而谓其禽兽行者,盖亦当是言其如禽兽之自外于人世与人文耳,故更言其不足合文通治。固非谓其如禽兽之放纵其耳目身体之情欲,方为纵情性,安恣睢也。则荀子所谓它嚣、魏牟,与陈仲、史 及杨朱,皆在避世、超世、外世一点上,属同一形态。唯以陈仲史 之避世,只要在消极的避世之不义,而独行其是;而它嚣魏牟,则由其更积极的自见其生、其身之有贵于天下者,以藐视天下而自恣。故荀子所说之二派,实亦未尝不可说之同于杨朱为己为我之一型态思想之下之二派也。
至于此外之道家型之人物,则如庄子之书之所举肩吾、连叔、长梧子、子舆、子来、子犁、叔山无趾、列子、庚桑楚等,或为寓言,或实有其人,然要皆为隐者逸民,而非汲汲于世间事功之人物。庄子天下篇论天下学术,其中唯老聃、关尹与庄子二派,为一般所共认为道家之学者。然天下篇于论老聃关尹之前更及于田骈、彭蒙、慎到之说,亦应同属道家。汉书艺文志道家者流有田子书,班固注曰名骈。史记孟荀列传亦言田骈学黄老道德之术。庄子之书,时及田子方。吾疑田子方即田骈。骈为两马并,方为两舟并,古音方读若旁,田子方名无择,亦与天下篇言田骈之学“与物无择”相合也。韩愈送王秀才序,据史记儒林传言田子方受业子夏,谓“子方之后,流而为庄周”。若田子方即田骈,则与庄子之学,固有类似处也。庄子天下篇言田骈师彭蒙;田子方篇,又言田子方师东郭顺子。吾又疑顺子即慎子,荀子书“慎、墨”或作“顺、墨”。顺慎二字,固音形皆近也。后见姚振宗汉书艺文志条理,谓梁玉绳已谓慎亦作顺。则田骈或亦兼师慎子耶?慎子尝论政而贵势。荀子非十二篇谓慎到田骈“尚法而无法”。韩非子难势篇即评慎子贵势之说。汉志有慎子书,即列入法家者流。吕氏春秋慎势篇,亦引慎子论政贵势之说。钱熙祚辑校慎子因循篇,有“天道因则大,化则细”,“用人之自为,而不用人之为我”之言,皆因循为用之旨。淮南子道应训与吕氏春秋执一篇,皆有文谓田骈尝以道术说齐王,言“无政可以为政”。吕氏春秋不二篇言田骈贵齐。尸子广泽篇言田子贵均。尹文子记田骈言事,亦有数则。其记田骈言“君人者之使人,使其为自用,而不使为我用”,盖即君与民齐,无政以为政之旨。战国策齐策卷四言“骈设为不宦,而赀养千钟,徒百人”。则田骈亦以言无政之政,而致贵显。然慎与田之言政,只其学之一面,不可据以谓为法家。田骈既列为道家,慎到亦道家也。故庄子天下篇论此慎到田骈学术,不在其言政,而要在谓彼等一面顺世、一面求自为“道人”,而反于世之人处。即见诸人之正为道家之徒。然此诸人所以为道家之徒者,则又不同于孟子所言杨朱之为我,及荀子所言陈仲、史 、它嚣、魏牟之只求分异人为高,而以恣睢之心,藐视天下者。此不同,盖在其有此“道”之一观念之正式提出,而彼等所慕之“道人”,亦不在表面上以清高自居,又不倡“贵己”;而言“去己”,以成其“公而无党,决然无主”之“无己”之义;更高视此一“无己”之义,以“笑天下之尚贤”“非天下之大圣”。则又实不止藐视天下,而亦藐视天下人所共尊之贤圣。其不自以为高,亦正见其高之至。此则较荀子所谓“以分异人为高”者更高。此乃不以己分异于人,而以此无己之义,“分异于天下共以为高之贤圣,而笑其高,非其高”之一不高之高。故战国策齐策卷四言田骈亦以高义闻也。田骈、慎到、彭蒙皆明言“道”,则为道家思想之正式形成为一学术理论者。其与老子庄子之学术理论之形成,未知孰先孰后。然自此理论之形态而言,则盖循于上述之杨朱、陈仲、史 、魏牟、它嚣之“有我可为、有己可高、有身可贵,而有高可高者”,进至于“无己、不高”之“高”之一形态之学,而又尚未达于老子自觉的明显的“无己以成己,忘身以贵身,外身以存身,以知我者之希,言我之贵”之境者;亦未达于庄子言无己丧我,以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与造物游之境者也。此慎到等之不如老庄者,下文当更说。今先本庄子天下篇略说此一型之道家之学,其别于天下篇所言之墨翟宋钘之学,与其前之道家之学者;以言如何循此一型之道家之学,而升进其旨,即可至于老子庄子之义矣。
今先抄庄子天下篇论慎到等之学一段全文于下:“公而不党,易而无私,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是者,彭蒙、田骈、慎到闻其风而悦之,齐万物以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是故慎到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冷汰于物,以为道理。曰: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謑髁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椎拍輐断。与物宛转,舍是与非,苟可以免。不师知虑,不知前后,巍然而已矣。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后已,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豪杰相与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田骈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彭蒙之师曰: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风窢然,恶可而言?常反人不见观,而不免于魭断。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彭蒙田骈不知道。虽然概乎皆尝有闻也。”
天下篇之文论彭蒙、田骈、慎到之学,古今注家多未能顺通其文理与义蕴。兹按此文首所谓“公而不党,易而无私”云云,乃对较天下篇上述墨翟、禽滑厘,与宋钘、尹文所闻于古之道术者而言。墨翟、宋钘,在荀子非十二子篇视为一派,其学大体相近。天下篇论墨翟、禽滑厘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乃只知公而无私者。墨子书亦重“公”与“无私”。论语孟子书,固未用此二名也。墨子只知公而不知私,故曰“其行难为”,“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而天下篇言宋钘尹文,则曰“愿天下之安宁,以活人命”,以求“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则重公亦不忘私者。天下篇言彭蒙、田骈慎到之所闻之道术,则曰“公而不党,易而无私”。则其重公而无私,似墨子;然其道又“易”,则不同墨子之其行“难为”。曰不党,或谓当作不尚,然不党亦自有心无所主尚之旨,则与墨子之重天下之公义,教尚贤尚同者不同。墨子之道,重在以知虑取择于利害是非之中,故墨子书多言“取”,亦乡言“择”。取择即取择于两者之中。取择之事,必待于有所主尚。墨子言义与利,虽以之为客观外在,然吾人之取义而舍不义,取利而去害之事,固由人之自有所主尚。而尚贤尚同,于上之贤者之所是,必皆是之,于其所非者必皆非之,亦即所主尚者,在以上之贤者之义,求“一同天下之义”也。墨子之学,明有其所主尚之义。天下篇言墨子之弟子,“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巨子为圣人,皆顾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即必求有所主尚之“义”,所宗之巨子之故也。彭蒙田骈慎到之道,则不以知虑取择于是非利害之“两”。而直趣乎物,故曰“趣物而不两”。不党不尚,“决然无主”,归于“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则明与墨子之道异。荀子儒效篇以慎墨并举,则二人之所言,固亦有相异,而相引相发者在也。天下篇言宋钘尹文之道,虽不同墨子之全为人而忘公而无私;而是乃兼求人我之养之足,公私兼顾者,只自为太少,为人太多耳。天下篇又言宋钘尹文“接万物以别宥为始”,则亦重辨别。又言“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欢,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则宋钘尹文亦持其所主尚之义,以上说下教,并有本“心之容,心之行”,以知所主尚之意。彭蒙、田骈、慎到之不以心之知虑择物,而决然无“主”,则亦异于宋钘尹文之有别宥辨别,本“心之容、心之行”,以求知所主尚者也。
由上文所述,即见彭蒙、田骈、慎到之学,要在去除由心之知虑,而有之取舍选择辨别,以自去其内心之所主尚;而不说教,即不同墨翟宋钘等之说教者,故曰“不教”。此则由于彭蒙、田骈、慎到有见于“选则不遍,教则不至”之故。选之所以不遍,教之所以不至者,以选此则遗彼、选彼则遗此,即如天能覆犹不能载,地能载犹不能覆,则选万物之一,其不能遍可知。万物固皆有所可,有所不可。以此物可取,不知其亦有不可取;以彼物不可取,不知其亦有可取。则以其可者为是,本之说教,则未及于不可处之非;以其不可者为非,本之说教,则未及于可处之是。故凡有说教,皆有所未及,而有所未至。则人唯有弃其取舍是非之知虑,以大道包之,以求“无遗”,则将不重知虑之辩。故曰“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此所谓之辩,即如墨子宋钘于说教时之辩。墨宋之辩利害是非,乃以利者定为利,害者定为害;是者定为是,非者定为非;可者即无不可,不可者即无可。今反此说,即无此辩,唯知万物之有所可者亦有所不可,有所不可者,亦有所可;而不作一定之利害是非之辩之谓也。若然,则作一定之利害是非之想之知虑,皆所当弃,而可任万物之陈于前,更不作一定之利害是非之选择,不以不可者定为不可,亦不以可者定为可。则人只须任物势之不得已者,而与之俱往。是为冷汰于物,以为道理。按庄子逍遥游言“列子御风而行,冷然善矣”。郭象注曰“冷然,轻妙之貌”。今按汰当如沙汰之汰,言去水之重浊者。则“冷汰于物,以为道理”,即言任顺物势之不得已,而与之俱往,以此为道理,则己之负累轻也。王斯濬慎子校正引太平御览七百六十八所辑慎子之言曰:“燕鼎之重,予千钧;乘于吴舟,则可以济所托者,浮道也”。冷汰于物之道,即去负累以自轻之“浮道”也。
至于下文曰“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则吾意盖是谓“知万物之有所可、有所不可”之知,亦同于不知。盖知与物俱往,而此知化同于物,即更无知,则言知亦归在薄此知,以伤此中相邻之知,以至无知也。既已无知,则圣智皆无可尚。人只随物势俱往,如椎之拍,以与物合;如輐之断,(輐圆也,完车之轮恒圆也)其断恒圆。言随物势之宛转而宛转,则可“舍是与非”,以求免是非,“不师知虑”,以瞻前顾后;亦任顺物势之转,而与之俱转,“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己无所取舍,则于物势之转,无不任顺,即“全而无非”;动静皆随物势,而己不任过,亦不受罪责,而皆未尝离于理。此即由自弃其知虑,以化同于无知之物之功。人有知虑、有取舍是非,意在建立自己;而建立自己,则不能与物势俱转,而有得有失,有利有害;而不免于“建己之患、用知之累”。人能无此患累,则动静皆缘“不得已”之道理,而无他人之罪责加于我,亦无他人之称誉之可施于我。以此人之化同无知之物为道,则人如土块,而土块亦不失道;而或者则笑之以“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矣。
至后文言彭蒙之学,原于其所谓“古之道人,莫之是莫之非”者,则亦当是谓有此道之人,非世俗之罪誉之所及之谓。盖其对世既无是非,则人亦莫能是之非之,“其风窢然”,如在穴,非人可得言。“常反人不见观,不免于魭断”之一句,其义不详。王先谦集解谓魭断即前文之輐断,则亦即“与物宛转”之谓。此语盖谓其道既非人所得而言,而反于人,今人果弃知,以至同无知之物,此道亦不被见,而不被观;则其行于与物宛转之道,化同于无知之物,亦不能知此道。则其所谓道,亦可视为非道,其所言之韪者或是者,亦不免于非。此则为天下篇者评论彭蒙田骈慎到之论,言其“欲化同于无知之块,势不可能”之辞也。
依天下篇之评论此流之说,谓人果以化同无知之块,为不失道,则人亦不能知此道。知道之“知”,固知道者当自谓其有者也。若果化同于块而无知,固不能知道也。此评论固具深义。然舍此具深义之评论以观,人亦实未尝不在一时欲化同无知之物,而求能无知。诗经中之诗人固有“乐子之无知”之语矣。盖人固可感其用知虑之事,恒不免于累。凡用知虑以辨是与非、可与不可、而虑利与害者,暂时不免见其所谓利者之未尝不害,于其所是所可者,旋自非之,而见其不可。即用知之累也。则人固可有“厌弃此利害之虑,厌弃此是非,可不可之辨”,以自甘化同于木石土块之时。人之有利害之虑、是非、可不可之辨,皆依于人之有其己所建立之标准,以建立其自己于所选择之物之中。则选择不当,或更易不定,或不能常得其所选择者,人即不能建立其自己,而时有“建己之患”。人果能化同无知之物,纵别无所得,而能去此“用知之累,建己之患”,即亦大有所得。盖此累患,如人生之病患。能去此病患,即别无所得,人固亦愿去此病患也。当人之病患,至不能愈,或病患之苦,至不堪忍受之时,人亦固可宁死,以化同土壤之无知也。此时人果得化同土壤之无知,亦人之至大愿望也。由此推之,则人之求无知,固对深感“用知之果、建己之患”者,可为一至高之理想,而亦人所不易达之一理想。亦如小乘佛学之只求断尽烦恼,而灰身灭智,西方斯多噶派之求无情Apathy,为一人所不易达之理想也。人若果真能达此理想,其自制之功,亦可谓至难能而可贵矣。又人果能达此理想,不建己,而无己,亦不见人之罪责与称誉,而无人;此即无我无人之境。而在天下篇即视之为高于墨翟有以“己”为“人”之心,宋钘之求“人”“我”之养毕足之旨,而未忘人我之分别者。将田骈彭蒙慎到之徒,与杨朱、陈仲、史 、魏牟、它嚣等相较而言,则凡言为我而有我可为,言贵身而有身可贵,即皆不免于以“分异人为高”或“藐视天下之情”,而为未忘人我之分者。则以天下篇之田骈、彭蒙、慎到不知道者,乃唯对其忽此知道之“知”而言,亦对较其后所言之老子庄子,有更高一层之知道之知而言,非谓其理想之必不足贵也。
人之达此慎到田骈彭蒙之理想之所以不易,在人恒不免于欲用智以建己。凡人之欲用智以建己,而自定利害、是非、可不可之标准以应物者,则当吾人之所可者在此,所遇之物亦合此所可者,吾人之行为固有其“由内以直通达外”之道路。然当吾人所可者在此,而所遇之物非其所可,而为其所不可者,则吾人之行为,即无“由内以直通达于外”之道路,此道路如为外所遇之物之所阻滞。今欲使吾人之行为,在任何时对任何所遇之物,皆有其通达于外之道路,以田骈彭蒙慎到之说言之,即赖于吾人之此行为,对物势之转变,无不能顺应,而随之以转变。此时吾人之行为所循之道路,即为一与物宛转,无任何特定之方向,而可向任何方向运转之一道路。此即为无一般所谓特定道路之道。此则大不同于儒墨之言道,初皆为特定之道者。如儒言子对父之孝道,父对子之慈道,对国之如何治之道,对天下如何平之道,墨言如何兼爱、如何尚同、尚贤之道等,皆吾人依特定方向,对特定之事物之特定之道也。此与物宛转之道,则非依特定方向,对特定之事物之特定之道,而只是随事物之转易变化于前,而与之俱转易变化,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即见吾人之行于一“转易变化,而与物相顺应”之道上。此道初不以有特定方向,对特定事物而得名,故亦不可名之曰特定之道,而只可名之为“道”或“大道”也。老子庄子所谓道,亦皆涵具此一义,而亦皆在其非特定之道之一点上,不可以特定之名名之,亦不可以特定之言更道说之。故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而名此常道之常名,亦非如一般之名,可更以名名之者,故曰“名可名,非常名”。此亦与慎到、田骈、彭蒙之所谓“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之旨,不甚相远。依大道以包万物,而谓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以齐万物,而任其势之转,即与之宛转,更“莫之非、莫之是”,亦似庄子言齐物论之是非,而与物俱化以为道之旨。此即见老庄言道之旨,与田骈彭蒙慎到之旨之相通处。然老庄子之言道,则更有不限于此者在。庄子之齐物论与慎到田骈彭蒙之齐物之论,亦似之而非也。吾人若能知老庄与田骈、彭蒙、慎到之学之同而异之关键,则于吾人之说明老庄之学之重点之所当在,亦可思过半矣。
四 老庄对知与己之观念,及老子之道与田骈、彭蒙、慎到之道之异同之分际
此老庄之道与田骈彭蒙慎到之道之不同,吾意要在慎到只言弃知去己,有如佛学中小乘之灰身灭智,上已说。老庄则弃一般之知与己;而亦有其不弃之知,不去之己,则有如佛学中由小乘趣向大乘者。天下篇固已言及此。故其论老聃关尹所承之道术曰:“澹然独与神明居”。独即己也,神明即知也。故于关尹唯曰“在己无居,形物自著。”此唯言己之无居,以使形物著。此使形物著,亦即心之知也。其下文言“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乎若亡,寂乎若清”,皆指此己之心知之状态。此固不同一般之知虑之知,意在建己于物者;而重在使此己之心知自身之灵活如水,安静如镜,应感如响,而寂且清者。然固非无知也。天下篇于老聃,则首引其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依王弼本之老子文,应加“守其黑知其荣二句”)守其辱。此知,固不同一般人之知之所在、即欲之所在、守之所在,知雄则慕雄、知白则慕白,知荣则慕荣者;然亦是知也。下文言“人皆取先,己独取后;人皆取实,己独取虚;人皆求福,己独曲全。”则固有“己”,以有其所取,非如慎到等弃知去己,而无所择取者也。唯下文更言“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则老子之己,固不同于一般人以己为主,而求建己于物,不能宽容他人与万物者矣。至于天下篇言庄子之学,则言其“神明往欤”“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更言“其充实而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亦非只弃知去己之谓。乃是言己本神明之往,以“与天地精神相往来”。此己固有其充实于内者,而自然不可已者以见于外。此即非慎到田骈彭蒙之只循外之物势之转之“不得已”,而与之俱转之“弃己”之说也。言“其应于化,而解于物,”固已先有己之知,以应之而解之,其理乃不竭。此亦非只“冷汰于物”,徒顺物势之转,“以为道理”之说也。唯庄子之己,与造物者游,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乃“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之己,故无一般之己,亦非老子之求“己之曲全”,或只以己“容物”之己。其知能应化而更解之,则知亦自解,故不可以一般之知名之,其知亦不同于老聃关尹之静居之神明之知,而唯是一动往之神明之知。此知之见于外者,则见于其巵言之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其言之自流行于天壤,其言中之理之不竭。此固超于田骈彭蒙慎到之弃知去己之境,亦异于关尹老聃所言之知与己,只为一静敛之知、静敛之己;而为一“至充实以与天地万物为一”之“己”,其知皆“由内以表现于外之言中之理,而与之共流行”之“知”者也。
吾人今更纯自义理上言田骈彭蒙慎到之言道之思想方向,如何可转至老庄之言道之思想方向处说,则当知此慎到、田骈、彭蒙之道,在根柢上初只为对物势之变,一往加以顺任之道。后王弼注老以因应、无主、不宰、不违自然为说,正多无意间本此类似慎到等之义以释老,唯又更重由此以使物自得其性,而自济之义耳。由此一往之顺任,而更求己与物宛转,此己与其知,即只应当前或“斯须”之物,而化同之,更与之合为一,以忘知忘己,即可玄同彼我,亦忘物势之变,而势非势。后郭象又多无意间本此类似慎到等之此义,以释庄;唯更重观物之独化、自生之义耳。人真作到一往顺任,不违自然,其心知只应当前或“斯须”,以玄同彼我,而内无所执,外无所择,亦可无往而不顺适。老庄书亦非不涵具此诸义。故王弼郭象之注,亦有其所得。然老庄义之进于此者,则非王郭注所能尽也。大约老子之进于田骈彭蒙慎到之论者,要在于见物之势之转时,更用工夫以自撤回此己之知,不与之相冥为一,以更往遥观此物势之转。慎到言物而贵势,老子言“物形之,势成之”。物之转固有其势之所向,此恒有非己力己智之所能移者。故慎到弃己力己智以就物,而与其势相宛转,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则物势亦不伤己,而自然相顺适,而势亦非势。然老子则于此物势之转,不遽弃己之知,以与俱转,而更向后退一步以静处;而己之知,则自物势之转中拔出,方可更往遥观此物势之转。故慎到等顺物势之转,而不必观之。其只顺物势之转而行,亦可无所观,亦非人所得而观。故曰“常反人不见观”。而老子书则明重此观。故老子首章有“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之言。他处又言“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老子固明重此即物而观其物,亦重观物势之自转。凡老子所谓“有无相生、长短相形、前后相随、高下相倾”“坚则毁,锐则挫”,“柔弱胜刚强”,皆物势之自转也。然老子之所以能观此物势之转,则要在于物势之转于前时,己不与之俱转,自退一步而静处。则己与物势间,如有一距离或空间,而己则可以其知,更往遥观此物势之转。此中即必须有此一己,亦有此一己之“观”,以成其“知”,不能遽言弃知去己也,人于物势之转时,自退一步,以遥观其转,则可言一切物势之转之始终,其始生也恒由“无”而生,其生之初,恒微弱柔和;继而刚强锐利,而大显其“有”,而其终则刚强锐利者,无不归于挫折 败,而归于死亡,以复归于“无”。故无为天地之始,亦万物之终,而此“有”,则中间之一大段事,合以见芸芸万物之盛衰成败者。无则无名可名,有则有名可名,故曰“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然此中人之所重者,在观此天地万物之始终之际其“有而无,无而更有”之妙,更求观此万物之“有”之边际外之“无”。此则赖人于无欲之时,无所希求,方能于“有无相生”之际,以常观得此妙。妙至微而亦至小,唯“见小曰明”,必常无欲乃见妙见小,故曰“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无欲可名为小”也。又必待于人于其有欲之时,由其所欲之物,在“此物势之转之全程之归向”之所在,以常观得此归向,以知其有之生于无、亦归于无。故于“常无欲以观其妙”之外,又言“常有欲以观其徼”。玉篇:徼要也,求也。即归向也。合此无欲之际与有欲之际观,即所以观物势之始终之观法也。人既有此观法,以通物势之转之始终而观之,即恒见万物皆在此一“有无相生、刚柔互易、自相反复”之常道上。万物依此有无相生之一道,而始而终,此道即常道,亦为主乎万物之太一。故天下篇曰“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也。此中唯无为有之本,亦即虚为实之本,静为动之本,柔弱为向于生,而为生之徒。则人欲得生,当致虚守静而自居柔弱,“以懦弱谦下为表”。而在另一方面,则吾人之观物势之心,既能遍观万物,亦即能以其虚静之心,兼容万物,故能“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宽容于物”,而“不削于人”。由此而老子书中乃有容公之道,同于天之能于万物无所不容者。天容万物,以兼利万物而不害;人之有此容公之道,而为圣人者,即能兼利万物,而有其慈以孩民。此则可通于圣王之无为而无不为之治天下之道,非只如王弼之以顺任因应为事也。由此更上达,则可言得道者之恒“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之玄德,此则为由观一般之物势之知之“博”,以更观其所本所根之道之“约”,而由外反内,以更上达于容、公、慈之心境德量,以法天法道之老子之学。而其法天法道之义,虽至深远,然其始则在观物势之转,而知以柔弱虚静自处。此以柔弱虚静自处,则为法地上之牝雌水等,能静而似柔弱之物,亦法地之退处于下。故老子之学,始于法地。而此法地之旨,与慎子言“块不失道”之旨,则似同而实不同。其不同则在慎子乃学块之无知以为道,而老子则初只学地之退处于下,以归柔静,而法地也。大约先秦之学,初皆只及于则天、法天、以尊天,后文当更及此义。自慎到言块不失道,而有一法地之无知之旨,老子乃以法地之退处于下为始教。法地即包含观地上之物之客观外在之物势之归向于卑下之地。慎到等顺物势俱转,初亦即顺客观外在之物势俱转,更使己之知,与物俱冥,而无我与物之别。老子观物势之观,虽由人之此知自物势撤出而后有;然其所观之物势,初亦为一客观外在之物势,其法地,亦初只是法一客观外在之处于卑下之地。但其由观物势而有之种种处卑下柔弱虚静之思想,所引致之义,更有上述之容、公、慈之主观内在的心境德量之开辟,以上达于得道者之玄德耳。关于此老子由观物势而法地,以进至法天、法道、与法道之自然之思想之次第历程,即由“物之粗”以至“本之精”之次第历程,则详论在下章。上文乃先略述其大旨。至于庄子之道与老子之道及慎到田骈彭蒙之道之异同之分际,则下节亦先略述之,详论在更下之章。
五 庄子之道与老子之道及田骈、彭蒙、慎到之道三者之分途
关于庄子与老子之学之不同,庄子天下篇已言之。荀子于老子庄子之所见与所蔽,亦分别说之。汉人宗黄老,亦未与庄子并言。唯淮南王书杂取老庄言以成其书,史记亦以庄子为能明老子之术者。魏晋人乃更渐有通老庄儒道之论。然阮籍之通老与达庄之论,仍分撰。而王弼之注老,郭象之注庄,亦分别为注,初无必以庄注老,或以老注庄之意也。老庄易三玄,亦各自为一玄也。道教立而宗祖老子,唐人乃多以庄列注老。宋人多承之。然至晚明,则学者又多知老子庄子之不同,而多以庄子为更近于孔子者。如王船山其著者也。老庄时代之先后,自史记以老先于庄亦先于孔,后人多承其说。然上文已言宋人已有疑及此者。近人则大皆以老庄之学,后于孔墨。吾意亦云然。唯老庄之成书先后,则甚难定。老庄之书皆可非其自著。则难以成书之先后,遽定其思想之先后。而谓庄子之思想,皆承老子而发展出,或谓老子思想由庄子发展出,皆难有确证。观庄子言之恍洋自恣,老子之自谓“知我者希,则我者贵”,皆不似自附于他人之下以立说,而实皆自谓有其特独之思想者。道家之徒之历史文化意识较淡,不同儒墨之徒,皆重其学之上有所承,后有所开,而各有其所宗师崇敬之贤人与圣王。故老子庄子之学之师承,皆无可考。老子之事迹固可疑。庄子之事迹,唯见庄子书,又恶知其非为庄子书之寓言?亦同有可疑。至专就老子庄子之书之言而论,则庄子外杂篇,明有释老子之言者,而老子书之言,亦似有本庄子书中之言而出者。然老庄之言之似同者,亦可同出于前之为道家之说者之公言。章实斋文史通义,固有古之学者之“言公”之论矣。则徒由其言之似同者,亦不足遽定其思想之相承。又若只就其言之相承而同者以观,则有老无庄,有庄无老,皆不为少,亦无甚学术思想史上之价值。如老之外必有庄,庄之外必有老,则吾人固可只重观其不同何在,其思想出现之先后,亦无足重轻也。
吾今论老庄之异,自亦将略及其所同,且拟先自一更广大之角度,言庄子与老子及慎到等之学之一同处,而共异于儒墨者,更及庄子与老子与慎到等之学之不同。此慎到等与老庄之言道之一同处,即其言道,皆以其生命面对天地万物之全体,而言人之所以应之之道。上文言先秦之学,初皆只及于“则天”“法天”,孔子之言道,初乃自吾人之如何对己、对人,而及于知天命、畏天命、更及于贵天道,而则天。如谓“巍巍乎惟天为大,惟尧则之”是也。墨子言道,则自人如何爱利天下人,行天下之义,以言法天之仁,而得天与鬼神之赏,以“下利人、中利鬼、上利天”。孔墨之道,存于人与己、及人与天及鬼神之间,皆初未及于人以外之万物与地。然墨子书已尝偶言地之仁有过于天之仁者。(墨子闲诂墨子佚文引艺文类聚)则人当兼法地之仁。孟子言人之别于禽兽之心性,此心性乃天所予我,而重人之自尽其心性,以至备万物于我,又言君子之德,上下与天地同流。此乃以我之尽其心性为主,而附及其能备万物,与天地同流者。盖自此以降,而先秦学者于天地万物多并言之。乃更面对天地万物之全,而求所以知之,与所以应之之道。其中人面对天地万物陈于前者,各有其类,而顺墨子之重客观天下之义之态度,更客观的分别不同类之物之所以然之故,与人之“所以知之”,及人之如何依故或理由,成论辩,“所以使人知之”。此即墨辩一流之科学、知识论,逻辑之说也。顺墨子之兼爱天下人之义,更泛爱万物,而视天地万物为一体;并观天地万物之在时空中同异、大小、高卑、四方与中央、今昔、往来等分别,无不可泯为一体,即说之为一体,即惠施之宇宙论形上学之说也。墨辩之学意在成客观之科学、知识论与逻辑,惠施之学为一客观之宇宙论与形上学,是皆原于人之心知之散于天地万物而不返,而未详人之此生命面对天地万物全体而应之之道。故皆非道家之流。道家之流之慎到田骈彭蒙,顺天地万物之转易变化之势,而见天能覆不能载,地能载不能覆,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以去建己之患,用知之累;即已自有其生命之面对天地万物之全体,而应之处之之道在。老子之教人于物势之转易之前,自退一步,以凝敛其心知于自己,以观物势之转,自居于虚静柔弱以法地;进而以宽容之心,对天下人利而不害,以法天,以慈孩民;更由“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以知有此为天地万物之始母之道,而法道,以成其上德与玄德,而由末之粗,至本之精。则又为人之生命面对天地万物之全体,而应之另一道。庄子之道,自其不同于此二者而言,则在其既非面对天地万物转易变化之势,弃知去己,为顺应之道;亦非如老子之自退一步以居虚静,以知观物势,自居柔弱,以曲道自全为始;而要在既化人生命中之心知为神明,以往向于此天地万物之转易变化于前者,即更游心于其中,亦更超越于其外,昭临于其上,以成神明之无所不往,见“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为其根本。故其神明之运,自始为开展的,放达的,六通四辟,而无所不通,无所不往,亦无定所,为其所必适者。故天下篇曰:“芒乎何之,忽乎何适”。则其所见之一切天地万物之变化转易而无常,亦无有定常之形势之万物,足以归心。故天下篇论庄子之学曰:“芴漠无形,变化无常……万物毕罗,莫足与归”。则“死欤?生欤?天地并欤?”以更超越于此天地万物之变易,一身之生死之外,以至乎其上。故天下篇更言“与造物者游,与天地之精神相往来”。神明往至天地万物之外之上,至于接天地之精神与造物者之“大本大宗”,而更回到此吾人之生命之自身,求自成为至人、真人、神人、天人、圣人。则庄子之道也。此人在成为至人、真人等时,虽无一般之己,而自是天地间之一人。庄子自是要使人“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郭象之“与物冥”而“玄同彼我”,亦不足以尽之也。庄子之“人”为能外死生、超乎生死之人,固大异于慎到之顺应物势之变,而弃知去己以同“死”人之理者,亦异于老子之先全此一己之“生”,再求容人与物,以大其心境德量者也。
上来所陈,乃本庄子天下篇言,加以发挥,以见庄子之道,可自始与田骈慎到等之道及老子之道为三型。此三型之道,乃原自吾人自己面对天地万物之全体之转易变化于人之前时,人原可有之所以应之三方式。此三方式,各有一独立意义,以自成一思想之途。则老庄与慎到等之学,固可无相师之关系。若必谓其相刺激影响而生,则老子之学可由见于慎到等之学,始于顺应当前物势,而更向后退一步,以观此物势,更法天法道,以成。庄子之学,可由见于老子之学之重收敛,而更转其用心思之方向,以向前开展放达,以成。亦可说庄子之学,初由见于慎到等之学,只顺天地万物之势,而更超进一步,以游于天地万物之中,更至乎其外其上,以成。再亦未尝不可说老子之学,初由不满于此庄子之超进一步,而缩回一步,自退于世间之下,一己之内,以成。又未尝不可说慎到等之说,乃由不满于老子之退缩与庄之超进,皆将与当前之物势相离,而不切实际,人即不能顺势以应世,以成。慎到之贵势之学,固能应世而用于现实之政治也。则此三型之思想,固可互相刺激影响而生。然孰先孰后,依上所说,则皆有其可能,未易遽定。至于自此三型之思想所成之生活之价值高下言之,则慎到等之顺应物势,至于弃知去己,以冥于物,而未有升进一层之神明之知、与真己之发见,故为道犹低。老子之学,先收敛其心知,以曲道自全,初亦未脱杨朱为我之遗。然自其以物为粗,以本为精,由容、公、慈以求心境德量之大,至于具玄德,而有一为道之真工夫。故老子有“古之善为士者”与“圣人”,为作人之范,不同慎到田骈之一往非笑贤圣,无作人之范者矣。庄子更直下化心知为神明之无所不往,无所不通,以游于天地万物之中,更超乎其外其上,以与天地精神往来,与造物者游,而调适上遂于大本大宗,更直下标出至人、神人、天人、真人、圣人为作人之范。则在开始点之地位上,又较老子更占得高,占得大。田慎似孟子所言之柳下惠,与世随和;若因而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则可沦为乡愿。老近狷而庄近狂。狂者进取,则庄固有进于老者。然老子之收敛其心知,以居虚静柔弱,以更修道成玄德,亦自有其“微妙玄通,深不可识”,足以涵高明广大于至卑至微者在。人之循老子之学以为道者,亦可谓庄子之学尚浮游于天际,回旋于空阔,未尝落实至“深根固蒂,长生久视”之境者。故太史公叹“老子深远矣”。则老又有进于庄。老庄之优劣,亦似未易一言而决。此亦后世道家之所以宗老与宗庄,各异其途之故。然循吾上文旨,则庄乃当进于老也。若人类思想之发展趋于进,则宜先田骈彭蒙慎到之说,至于老,再至于庄。老庄之成书,同当将时间推于田慎等后。然人类思想亦进退无常,则思想史中先后问题,或终有不可决者。然此固不碍其思想形态之异同,可直本其所言之义理而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