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导读

以多角度来观察事物,是开启自我智慧窍门的重要途径。本卷题为“泛论”,“泛”是泛滥,指各种观点多如大水泛滥。能够掌握道的源头,自然可以开阔地谈论大变化,故此高诱解题说:“博说世间古今得失,以道为化,大归于一。”本卷从各种观点看天地的事情、古今的变幻得失,内容广泛而具启发性。本卷所讨论的内容广泛,包括法制问题,认为“治国有常,以利民为本”。在介绍礼乐法制的同时,又说明服装的变化、器具的发明和使用,认为“法与时变,礼与俗变”,礼乐不能死守古代的规条,必须与时并进,表现出道体的活动。在治政方面,又提出“权变”的思想,主张刚柔并重,“乘时应变”。此外,又论及天人的关系,作者不以鬼神解释,而是以大道来说明天人的关系,认为这是道化的其中一种现象;而任何天地的事物、人间的论述,都归纳于一个整体的大道。

古者有鍪而绻领以王天下者矣[1]。其德生而不辱,予而不夺[2],天下不非其服,同怀其德。当此之时,阴阳和平,风雨时节,万物蕃息,乌鹊之巢可俯而探也,禽兽可羁而从也,岂必褒衣博带[3],句襟委章甫哉[4]?

1 古者:指远古三皇五帝之前。鍪(móu):古代的名贵冠帽。绻(quǎn)领:翻卷皮毛作为衣领。

2 予而不夺:让老百姓丰衣足食,不会征收重大的赋税、夺去民众的财产。

3 褒衣博带:古代儒生所穿着的衣服,较为宽松。

4 句(ɡōu)襟:弯曲的衣襟。委:周朝的冠帽。章甫:商朝的缁布冠,用于成人加冠礼的冠帽。以上是指儒服。

译文

古代的人戴上名贵的帽子,把皮毛翻起成为衣领,庄严谨慎,成为了帝王治理邦族的规范。他的德政令人民生活安稳,没有杀戮侮辱,只有给予人民财富,而没有征收重税,争夺人民的利益。全国没有人非议他的服饰,大家一同归附,心怀他的恩德。在那个时候,宇宙阴阳和平,大地风调雨顺,各依时节,万物生长繁荣,气息旺盛。乌鸦和喜鹊的鸟巢筑在低处,随地可以拾得,禽兽只要稍微用绳子绑着,就会跟在人的后面走。哪里需要穿着儒生的宽衣,系上宽腰带,穿着弯曲襟衣,戴着布冠礼帽呢?

故民迫其难则求其便,困其患则造其备,人各以其所知[1],去其所害,就其所利。常故不可循[2],器械不可因也[3],则先王之法度有移易者矣。

1 知:古意通“智”,但此处兼合知识、智能两种意义。

2 常故:旧有的习惯和知识。

3 因:因循,依旧不变。

译文

所以人民被压迫受难就会寻求方便快捷的方法离开,经历困难祸患便会制造防备的工具,人们凭自己的知识才智,避开有害的,靠近有利的。旧习惯不可以完全依循,器械对象不可以依旧不变,因此以往帝王的法律制度也有移除修改的必要。

故圣人制礼乐,而不制于礼乐[1]。治国有常,而利民为本;政教有经[2],而令行为上。苟利于民[3],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旧。夫夏、商之衰也,不变法而亡。三代之起也,不相袭而王。故圣人法与时变,礼与俗化,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法度制令各因其宜。故变古未可非,而循俗未足多也[4]。

1 不制:不受到牵制。

2 经:常理或常规,经典内所记载的常规道理。

3 苟:能够。

4 多:称赞。

译文

故此圣人制定礼乐,不会受制于礼乐的规条。治国都是用常理,以有利于人民为根本原则;政令和教化都有经典常规作为依据,而政令以能够实行为最好。只要能够有利于人民的,就不一定要效法古制;能够配合实际事理的,就不一定要依循旧法。夏朝和商朝衰败,是因为不变通古制而灭亡;夏、商、周三代兴起,就是因为不沿袭旧法而令天下和谐兴旺。因此圣人的法制是与时俱变的,礼仪随着风俗不同而变化。衣服和器物各自方便使用,法律制度和政令各自因时制宜。所以变更古法无可非议,因循守旧不值得称赞。

故不用之法,圣王弗行;不验之言,圣王弗听。天地之气,莫大于和。和者,阴阳调,日夜分,而生物。春分而生,秋分而成,生之与成,必得和之精。故圣人之道,宽而栗[1],严而温,柔而直,猛而仁。太刚则折,太柔则卷,圣人正在刚柔之间,乃得道之本。积阴则沉,积阳则飞,阴阳相接,乃能成和。

1 栗:坚硬。

译文

故此没有用的法制,圣王不会推行;不符实际的言论,圣王不会听取。天地之间的气,没有比“和”的功能更大了。和,使阴阳调和,日夜分配分明,从而产生万物。春分的时节万物生长迅速,秋分的时候就有所收成,由生长至收成,都必定是得到和气的精华。因此圣人治国的原则,宽厚而坚定,严肃而温和,柔顺而正直,猛烈而仁慈。太刚强则会折断,太柔软则会卷缩,圣人刚好掌握在刚柔之间,处理所有事务,这正是得到大道的根本。积聚阴气则会下沉,积聚阳气则会飞扬,阴气和阳气互相接触调和,才能形成“和”的作用。

赏析与点评

极度刚柔都会变成坏事,“太刚则折,太柔则卷”,这是物理现象,也是人性的表现,调和恰当,才是大道的智慧。

夫绳之为度也,可卷而伸也,引而伸之,可直而睎[1],故圣人以身体之。夫修而不横,短而不穷,直而不刚,久而不忘者,其唯绳乎!故恩推则懦,懦则不威;严推则猛,猛则不和;爱推则纵,纵则不令;刑推则虐,虐则无亲。

1 睎(xī):仰望。

译文

墨绳作为量度的器具,可以卷曲包围,拉引伸长它时,可以瞄准测直,故此圣人以身躯来体现墨绳这两种特性。虽然修长但不会阻塞,虽然短但不会穷尽,虽然正直但不刚烈,长久而不会被遗忘,这都是墨绳的特性吧?因此只推行恩德的政令会变得懦弱,懦弱则不威武;只推出严厉的政令就会太过猛烈,猛烈则不和睦;只推行仁爱的政令会变成放纵,放纵便没有人听从命令;只推行刑罚会显得暴虐,暴虐则没有人亲附。

今不知道者,见柔懦者侵,则矜为刚毅;见刚毅者亡,则矜为柔懦。此本无主于中,而见闻舛驰于外者也[1],故终身而无所定趋。

1 舛(chuǎn):乖离,违背正路。

译文

现今不知宽猛并济之道的人,看到柔顺懦弱的人便侵凌他们,自夸为刚强坚毅;看到刚强坚毅的人就逃走,则自夸为柔顺懦弱。这是因为没有主见原则在心中,以致看到外在的事物就错乱奔驰,故他们一生中都没有固定的方向和目标。

赏析与点评

现在有许多人都喜欢批评挑剔别人,“见柔懦者侵,则矜为刚毅;见刚毅者亡,则矜为柔懦”,不会欣赏别人的长处并加以学习,他们善恶不分,最终只会堕落,埋葬自己的人性。

夫弦歌鼓舞以为乐,盘旋揖让以修礼[1],厚葬久丧以送死,孔子之所立也,而墨子非之。兼爱尚贤,右鬼非命[2],墨子之所立也,而杨子非之。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3],而孟子非之。趋舍人异,各有晓心[4]。故是非有处,得其处则无非,失其处则无是。

1 揖让:作揖行礼,身体弯躬,互相让路。

2 右:尊崇。《墨子·明鬼》认为人死后会成为鬼,作恶的人会被鬼报复。非命:否定有“命”。

3 杨子:即杨朱,字子居。战国时代卫国人。他主张“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与墨子的兼爱思想刚刚相反。

4 晓心:心中清楚自己的判断。

译文

用弦歌配合打鼓舞蹈编排成为乐曲,盘旋绕行,拱揖让路,用以修养礼仪,以厚葬和长久守丧来送别死者,这是孔子所定立的,而墨子则反对他。兼爱他人,尊敬贤士,敬重鬼神,反对宿命论,是墨子所定立的,而杨子反对他。保全真性,不因外物损害身形,是杨子所定立的,而孟子反对他。人们的取舍因人有异,各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判断。故此是非都有理由依据,明白它的依据则无须反对,失去它的依据就没有理由接纳。

赏析与点评

墨子以俭约的观点评论儒家的厚礼,其实以不同角度察看事物就会有不同的看法,因此是非有时难以下定论。例如过分节俭,会令人变得吝啬。

故事有可行而不可言者,有可言而不可行者,有易为而难成者,有难成而易败者。所谓可行而不可言者,趋舍也[1];可言而不可行者,伪诈也;易为而难成者,事也;难成而易败者,名也。此四策者,圣人之所独见而留意也。誳寸而伸尺[2],圣人为之;小枉而大直,君子行之。

1 趋舍:即取舍。

2 誳(qū)寸而伸尺:不计较小的损失,以便得到较大的利益。亦作“诎”。

译文

故此有些事情是可行而不可说的,有些是可以说而不可以实行的,有些是容易做而难以成功的,亦有些是难以成功而容易失败的。所谓可以实行而不可说,是取舍;可以说而不可以实行,是诈伪;容易做而难以成功,是事业;难以成功而容易败坏的,是名声。这四种情况,是圣人独到的眼光所见而会特别留意的事。损失小利而得到较大的利益,圣人会这样做;在小处受到委屈,而在大原则中坚持正直,是君子的行为。

赏析与点评

做事最难的地方是坚持,故“易为而难成者,事也”,圣贤不求名,坚持匡扶世道,失败了会再努力,最后成功得名,因为“难成而易败者,名也”。

齐桓公将欲征伐,甲兵不足,令有重罪者出犀甲一戟[1],有轻罪者赎以金分,讼而不胜者出一束箭。百姓皆说,乃矫箭为矢[2],铸金而为刃,以伐不义而征无道,遂霸天下。此入多而无怨者也,故圣人因民之所喜而劝善,因民之所恶而禁奸。故赏一人而天下誉之,罚一人而天下畏之。故至赏不费,至刑不滥。

1 犀甲:犀牛皮制成的甲冑,引申为坚固的甲冑。古代多用动物厚皮做甲冑,犀牛皮是其中较优良的物质。戟:古代冷兵器的一种,是戈和矛的结合,具备勾、啄、撞、刺四种功能于一体。

2 矫:将弯曲的物料弄直,这里指用火烤竹竿以弄直为箭。

译文

齐桓公即将征战打仗,但兵员军械不足,于是命令有重罪的人,交出坚甲和武器,有轻罪的人按罪行程度交出金钱赎罪,讼诉失败的人要交出一束箭。百姓都很高兴,便制造挺直精良的箭,铸造金属成为各种兵器,用以攻伐征战无道和不仁义的诸侯国,于是齐桓公便成为盟主称霸天下。这就是收入多而人民没有埋怨的例子,故此圣人因应民众的喜好劝导他们向善,因应民众所厌恶的来禁止奸邪的事情。因而能奖赏一个人而天下人都会赞赏,处罚一个人而天下人都会畏惧。这就是最高的奖赏而不破费,最恰当的刑罚而不滥用。

大小尊卑,未足以论也,唯道之在者为贵。何以明之?天子处于郊亭[1],则九卿趋[2],大夫走,坐者伏,倚者齐。当此之时,明堂太庙,悬冠解剑,缓带而寝。非郊亭大而庙堂狭小也,至尊居之也。天道之贵也,非特天子之为尊也,所在而众仰之。夫蛰虫鹊巢,皆向天一者[3],至和在焉尔。帝者诚能包禀道,合至和,则禽兽草木莫不被其泽矣,而况兆民乎!

1 郊亭:天子往郊外行祭礼的临时住所。

2 趋:快步地走路,有跟随前面人群的意向。

3 天一:即太一神。

译文

大小和尊卑无须要详论,唯有大道存在的事物是最珍贵的。怎么说明这个道理?君主身在郊外祭祀的临时住所,九卿会跟随,大夫离开后,坐着的人便伏下,站立的人都互相靠拢。这个时候,宫殿的礼堂,祖先的太庙,挂着冠帽,解除利剑,解开腰带而睡。不是郊外的祭亭大,而庙堂地方狭小,大家便不顾礼仪,其实都是因为最尊贵的人停留,他们才会守礼仪。大道的尊贵,不只是像君主的尊贵般,它所在的地方,众人都会仰慕。好像蛰伏的昆虫和雀鸟的巢,都朝向着太一神,是因为那是和谐的所在。帝王如真能包融于大道,达到至和境界,那么禽兽草木没有不受到他的恩泽的,更何况是万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