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导读

更法,即变法、改革的意思。改革派商鞅与保守派甘龙、杜挚在秦孝公御前论辩政治改革的问题。全篇以论辩形式写成,有破有立,是《商君书》的首篇,也是改革的缘起,为改革蓄势,并下开《垦令》等改革篇章。甘龙、杜挚主张借鉴古代、依循礼义,借此教化人民,不必改革,国家就可以得到治理。商鞅则认为时移世易,要根据当前国家的形势来推行改革,国家才能富强。他的说法得到秦孝公的认可。

孝公平画[1],公孙鞅、甘龙、杜挚三大夫御于君[2]。虑世事之变,讨正法之本[3],求使民之道。

[1]孝公:即秦孝公,当时的秦国君主。姓嬴,名渠梁。公元前三六一—前三三八年在位。平画:议论与筹划,商议国事。

[2]甘龙、杜挚:秦孝公的大臣,属保守派,不愿改革。御:侍奉。

[3]正法:政治制度。

译文

秦孝公与大臣议政,公孙鞅、甘龙、杜挚三位大夫侍奉在一旁,思考国家当时形势的变化,探讨政治制度的根本,寻求管治人民的方法。

赏析与点评

推行改革,往往要兼顾不同的意见,无论如何,对于政治局势、政制改革、管治方式这些方面要多加思考和讨论。

君曰:『代立不忘社稷[4],君之道也;错法务明主长[5],臣之行也。今吾欲变法以治,更礼以教百姓[6],恐天下之议我也[7]。』

[4]代立:继任君位。社稷:古代君主所祭祀的土神和谷神,社为土神,稷为谷神,是国家的象征,后来社稷用来指代国家。

[5]错法:错,通“措”,即安排、施行。错法指施行法令。明:彰显。长:权威。

[6]教:教化。

[7]议:批评。

译文

秦孝公说:“继任君位不忘国家社稷之事,是当君主的应有之道;施行法令尽力彰显君威,这是做臣子的应有之道。现在我希望通过改革法制来治国、改变礼制来教化百姓,恐怕天下的人都会批评我。”

赏析与点评

秦孝公的顾虑是可以理解的,任何改革都会对老百姓产生影响,为君与为臣,要各司其职、各尽其责。

公孙鞅曰:『臣闻之:「疑行无成,疑事无功。[8]」君亟定变法之虑[9],殆无顾天下之议之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必见非于世[10];有独知之虑者,必见毁于民[11]。语曰:「愚者暗于成事[12],知者见于未萌[13]。」「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郭偃之法曰[14]:「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法者,所以爱民也;礼者,所以便事也。是以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

孝公曰:『善!』

[8]疑行无成,疑事无功:疑,迟疑,犹豫不决。行动迟疑不决不会有成就,做事迟疑不决不会有功劳。

[9]亟:急、赶快。

[10]非:反对,不赞成。

[11]毁:诋毁。

[12]暗:昧于,不明白。

[13]知:通“智”。

[14]郭偃:春秋时晋国大夫,曾倡变法,世称“郭偃之法”。

译文

公孙鞅说:“我听闻:‘行动迟疑不决不会有成就,做事迟疑不决不会有功劳。’君主快些确定改革的想法,毋需顾虑天下人的批评。况且高明的人,行事一向会被世俗人所反对;有独到见解的人,也会受到民众的诋毁。俗语说:‘愚昧的人在事成后还弄不明白,智者却能预见事情发生的迹象。’‘不可以让人民一开始就跟着思考事情,只能够事成后一起庆祝。’郭偃的改革表明:‘具有崇高道德的人不与世俗同流,成就大事业的人不与众人谋议。’法令,是为了爱护人民而设;礼制,是为了便于处理事情。所以圣人如果要使国家富强,就不再沿用旧有的法制;如果可以使人民得到好处,就不去遵循旧的礼制。”

孝公说:“好!”

赏析与点评

用高明与愚昧作对比来说服秦孝公,商鞅的辩说策略用对了,谁不想做个聪明人?谁不想国家富强、利益人民呢?

甘龙曰:『不然。臣闻之:「圣人不易民而教[15],知者不变法而治。」因民而教者,不劳而功成;据法而治者,吏习而民安[16]。今若变法,不循秦国之故,更礼以教民,臣恐天下之议君,愿孰察之[17]。』

[15]易:改变。民:当指民俗。

[16]习:熟悉。

[17]孰:同“熟”,仔细。察:考虑。

译文

甘龙说:“不是这样。我听闻:‘圣人不会改变百姓的习俗来施行教化,聪明人不会通过改革来治理国家。’按照百姓习俗来施行教化,不费劲就能成功;依照本来的法制来治理国家,官吏熟习,人民安乐。现在如果要改革,不依循秦国旧有的体制,改变礼制教育人民,我恐怕天下人会批评君主,希望君主仔细考虑一下。”

赏析与点评

甘龙从以不变应万变的角度出发,不希望改变现状,因为一旦改变现状,人民就一定会批评君主,天下人都批评君主就会对施政不利。甘龙想以此说服秦孝公。

公孙鞅曰:『子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夫常人安于故习,学者溺于所闻[18]。此两者,所以居官而守法[19],非所与论于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礼而王[20],五霸不同法而霸[21]。故知者作法,而愚者制焉[22];贤者更礼,而不肖者拘焉[23]。拘礼之人不足与言事,制法之人不足与论变。君无疑矣。』

[18]溺:陷入,此指拘泥。

[19]居官:当官。

[20]三代:上古夏、商、周。王(wànɡ):称王。

[21]五霸:春秋时代称霸的诸侯,指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

[22]制:墨守。

[23]不肖者:没有才干的人。

译文

公孙鞅说:“您所说的话,不过是世俗的观点。一般人安于旧有的习俗,做学问的人拘泥于所见所闻。这两类人,他们只能当官并遵守法制,却不能跟他们讨论改革的事情。夏、商、周这三个朝代礼制不同(君主)却都能称王,春秋五霸各自的法制不同却可分别称霸。所以聪明的人能建立法制,愚昧的人墨守法令;贤能的人改革礼制,而没有才干的人墨守礼制。墨守礼制的人不可跟他讨论国家大事,墨守旧法制的人不可跟他讨论改革。君主不要迟疑了。”

赏析与点评

商鞅继续运用对比的策略,以世俗与拔乎流俗、聪明与愚昧、贤能与无才以及三王五霸时代与现在秦国的形势来作对比,说明改革是必要的。

杜挚曰:『臣闻之:「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臣闻:「法古无过,循礼无邪[24]。」君其图之[25]!』

[24]邪:不正。

[25]图:仔细想想。

译文

杜挚说:“我听闻:‘没有百倍的利益,不要改革法制;没有十倍的功效,不要改换其他工具。’我还听闻:‘依循旧有法制不会有过错,遵循旧有礼制不会有偏差。’希望君主仔细想想。”

赏析与点评

杜挚从功效和对错两个方面,证明改革没有实效,论据比较薄弱。

公孙鞅曰:『前世不同教[26],何古之法?帝王不相复[27],何礼之循?伏羲神农教而不诛[28],黄帝、尧、舜,诛而不怒[29],及至文、武[30],各当时而立法[31],因事而制礼。礼、法以时而定,制、令各顺其宜[32],兵甲、器备各便其用。臣故曰:治世不一道,便国不必法古。汤、武之王也[33],不修古而兴;殷、夏之灭也,不易礼而亡。然则反古者未必可非,循礼者未足多是也[34]。君无疑矣。』

[26]教:政治教化。

[27]复:重复。

[28]伏羲:中国古代传说中的人物,也叫伏牺氏或牺皇。画八卦,教人渔猎及煮食。神农:传说中的古代帝王。教民耕作,曾尝百草,制药治病。诛:惩罚。

[29]黄帝:传说中的五帝之一,中原各族的先祖。尧:传说中的五帝之一,圣明贤德,是各族的首领,又称唐尧。舜:传说中的五帝之一。原始时代有虞氏的部落首领,故又称虞舜。诛而不怒:惩罚不过分。

[30]文:指周文王,商代末年西方诸侯,行仁政。武:指周武王,文王之子。他联合庸、蜀、羌等部族,打败商纣,建立西周。

[31]当(dànɡ):顺应。

[32]宜:适宜的事情或情况。

[33]汤:商汤,商族部落领袖,灭夏桀,建立商朝。武:指周武王。

[34]循:依循。

译文

公孙鞅说:“前朝有不同的政教,该效法哪个朝代的法制呢?古代帝王的法制不会重复,该遵循哪种礼制呢?伏羲、神农施行教化不用惩罚,黄帝、尧、舜施行惩罚但不过分,到了周文王和周武王时,他们各自顺应当时的情况建立法制,根据国家的具体情况建立礼制。礼制和法令根据实际情况来制定,法条、命令顺应当时的社会情形,就像兵器、铠甲、器具、装备要便于使用一样。我因此说:治理国家不止一种方式,对国家有利的不必效法古代。商汤、周武王称王于天下,不遵循古代法制而兴旺;殷和夏的灭亡,不是因为他们改革旧礼制才覆亡的。既然这样,违反旧有法制的人不一定不对,遵循旧有礼制的人不一定对。君主对改革的事就不要迟疑了。”

赏析与点评

商鞅认为,古代法制的订立是按当时的实际需要而来的,没有一贯的治国法制。基于这一点,他们也不会因循旧有法制,而是自创新体制来管治国家。以此推知,秦要治国得法,就要建立新的法制,改革旧有过时的法制。

孝公曰:『善!吾闻「穷巷多怪[35],曲学多辨[36]」。愚者笑之,智者哀焉;狂夫乐之,贤者丧焉。拘世以议,寡人不之疑矣。』于是遂出垦草令[37]。

[35]穷巷:住在穷乡僻壤的人。

[36]曲学:学识浅陋的人。辨:争辩。

[37]垦草令:秦孝公颁布的变法草案,鼓励开垦荒地,重农抑商。

译文

孝公说:“好。我听闻‘住在穷乡僻壤的人少见多怪,学识浅陋的人多喜欢争辩’。愚昧的人所取笑的事,聪明人往往感到悲哀;狂妄的人感到快乐的事,贤能的人却有所担忧。那些拘泥于世俗偏见的议论,我再也不会因它们而迟疑了。”于是,颁行了开垦荒地的法令。

赏析与点评

显而易见,秦孝公的思路跟商鞅一致,即把自己看成是聪明人、贤能的人、不拘泥于成见或世俗意见的人,因此他毫不犹疑地要颁行改革的草案。草案从多方面提出解决方法:整治行事不正的官员,提升农务的效率;按人口征收重税,增加劳动力,等等,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