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一个佛经故事,忘了它的详细出处。那故事说:

从前有个商人,用一口袋豆子,调换得一匹驴子。等待双方交易弄妥后,商人觉得占了便宜,极其得意,就告给那个原先驴主,上了大当,因为他豆子原来是一袋坚硬如石的豆子。但那驴主听了这种坦白的陈述后,却十分从容,满不在乎,也老老实实告给那个商人:豆子虽是不中吃的豆子,自己还不蚀本,因为那匹驴子,是世界上最劣、最坏的驴子。(两人说时皆用的是五言韵语。)商人听说,换来的毛驴任何方法皆不能调伏驯善,就用种种语言试来恐吓毛驴。(他用的仍然是五言韵语。)他提到“钻脚钻股”“皮鞭抽背”“重压泥土”“太阳晾晒”,以及一大堆荒谬绝伦的话语,恐吓那粗毛畜生。那畜生平时既极倔强,自然毫不在意。并且它还居然也用人类的语言,说出种种抵抗折磨的方法,表示它也自有主张,且对于强权压迫,极有把握,绝不妥协。

遇到这种畜生,照例做主人的便无办法,除非把它杀掉。但杀掉又似乎并不能算作顶好的办法。但故事上却说,商人在无办法之中,忽然记起了两句格言来了,就一变先前一时主人对畜生那种态度,只软声柔气地,向小毛驴说着下面意思的话语:

“好朋友,你脸真白,雪也没有你那么白!你耳朵大,照相书上说是有福气的耳朵。你皮袄子青得很,太漂亮了。你为什么声音那么洪亮,你学唱歌包准出名!你那么体面,我正想为你讨个好太太;你放心,我替你选的太太一定是最标致的!”

那毛驴先前不是极强硬吗?一分钟前还说“我一步不走,谁也无法把我哄走”,但主人柔软的言语,已弄软了它的心,想起未来的幸福,便快乐了。毛驴乃说:“我本来能够身驮八百斤,日行三百里,现在我就可以试试。”它说时,显得又爽快又诚实,为了证明它说的话有凭有据,它当真即刻就驮了它新主人上了回家的大路。它的态度的改变,照人类平常的说法,则当名为“转变”。据故事说,这毛驴后来当真就如此转变了的。

故事到了这里,自然也就完事。

这毛驴转变以后做了多少有益于主人的事,故事不提及,人自然不知道的。

我并不因为这个故事离奇,方想起这个故事。只是因为这个故事上面所说的驴子,总觉得它像某种人。故事虽说的只是一匹驴子,似乎在人类中也常常可以发现。现在的人并无“身驮八百斤,日行三百里”的能力,然而也一定有那种平时好像极其倔强、具备乖劣毛驴神气,在“任什么皆不做”的精神下打发日子。到了后来,终于就被人用未来幸福与眼前利益哄去服务的。因此,想起那匹驴子软化以前的“神情”,总使我觉得有点惆怅。人类的事大不必言,只单说那匹驴子假若能倔强到底,人类的历史也许就不至于那么很平凡地写下去了。

具体的猥琐与抽象的庄严,它的分歧虽极明显,实同源于求生,各自想从生活中证实存在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