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保守”,很容易想起英国。多数人都觉得英国以保守著名。社会组织上,个人性格上,给人的印象,都仿佛比任何国家、任何民族富于保守性。同时且觉得这种“守成”与“照旧”成就了英国的强大。正如现代的德、意、苏联,其他国家用“违反传统”所能成就的一样,帝国商务的推进,领土的维持,是由保守成功的。但有一点我们容易疏忽处,英国人对于支持传统,虽十分注意,正因为支持传统,举凡一切进步的技术,可并不轻视。他保守,在工业上却不落后,在武备上也不落后,在人事管理上也不落后。保守毫不妨碍它的进步,且从不因保守而排斥进步理想。它的保守,是有条件的,经过选择的。
中国也富于保守性,好些场合中国人且以此自夸。可是这种“守成”与“照旧”,却招来外侮与内患。孙中山先生明白贫弱与愚是中国民族的病根,想把这个民族振作起来,在应付人事道德上固然有条件保留些旧有东西,在谋生存技术上却极力讲求进步。因此对于政治组织与富国计划中,费了数十万文字来说明。孙先生死后,国民都觉得他的人格伟大而识见深远。不过,这种敬仰仿佛是一回事,个人愚而自私,又另是一回事。换言之,就是敬仰他的,从不学习他,模仿他。正因为若干人依然还是愚而自私,通常且以能保守自誉自慰。当政者则用保守为一种政略,支持其现成权利。家道小康的中层阶级,血气既衰,毫无远志,亦乐于在一种道德的自足与安全中打发日子。一切进步,既包含变革,一种由不合理转为合理的变革,对于个人权利,凡在保守中用不正当方式取得者,如贪污;对于个人义务,凡在保守中用不正当方式规避者,如门阀。社会若进步,即不免失去其保障。因此一来,“进步”便成为多数人惶恐与厌恶名词。这些人惧怕进步,生存态度即极端妨碍进步。对进步惶恐与厌恶,因之诅咒它,诋毁它,盲目耗费力量极多。倘如把这点抵制进步的力量转移到另一相反方面去,中国便不会像当前情形了。
试从中国两年近事取例:
山东的韩复榘,妄想用一部《施工案》统治一省,用极端保守方式支持他的政权,不知国家为何物。结果战争一起,局面一变,组织崩溃,误国殃民,自身不保。
广西的李、白两人,眼光较远大,凡事知从大处看,肯从大处注意,对内政建设一切用近代技术处理。抗战期中,成绩昭著,足为全国模范。
保守与进步不同处,它的得失,从上述两例,即可明白了然。
对保守情绪作进一步观察,我们便知道,它原来与“迷信”有关,同发源人类的自私与无知,鲁滨孙在他的《心理的改造》一书中认为,这是人类蛮性之遗留。他说——
研究原始人生活特质的人,往往惊讶其根深蒂固的保守性,不必要的束缚个人自由和绝望的惯例。人类和普通植物一样,每易一代一代因循下去,其生活与祖先生活无异。必有强烈的经验逼迫着他们,方能使其有所变革,并且每易藉端回复到旧习惯。因为旧习惯比较简单粗陋而自然——总之,更与他们的本性和原始性相近。
现在的人,往往以他的保守主义自骄,以为人类是天生好乱的动物。幸有远见保守派所阻遏,而不知正与事理相背驰。殊不知人类天生是保守的,好作茧自缚,阻挠变革,畏怖变革,致使他们自生存以来,差不多全部时期处于一种原始状态中,而至今犹有人在这种近代社会中,维持各种野蛮的习惯。所以根据什么主张或什么教条的保守家,在态度上是毫无疑义的原始人。这种人进步的地方,只在他能够为保持旧心境,随时举出若干好理由来罢了。
这位先生谈的是世界人类问题,针对的是支配世界顽固保守者、强权者。所以说到进步,他还认为只要这些人观念上能有所变革,人类就幸福多了。他说的虽是世界,拿来给中国人看,倒也有一二点似乎很相似处。他的希望,是人们对于自身行为及其观念上的改变,以为只要观念一改,国家的夸大,种族的仇视,政治的腐败,以及一切缺点,必都可望降低至危险点以下。
困难或许是观念的改变。所以斯多噶派的古谚说:“人们感受的痛苦,实起因于他们对事物的意见,而非由于事物本身。”我们国人的弱点,也很可说正是做人的意见不大高明。
社会由于私与愚而来的保守家到处存在,他们的意见成为社会的意见。所以三十年来的中国,在物质方面,虽可从沿海各地工商业物品竞争模仿上,见出一点进步,在负责者做公民的态度上,情形就令人怀疑。尤其是一种顽固保守家,经过一度化妆,在新的社会组织里成为中坚以后,因对于任何进步理想都难于适应,感到惶恐,对“进步”特殊仇视。“进步”在中国更容易成为一个不祥的名词。
人类天性是易于轻信,且容易为先人印象所迷惑,受因习惯例所束缚的。尤其是中国这种社会,至今还充满了鬼神的迷信,大多数读书人还在圆光,算命,念佛,打坐,求神,许愿种种老玩意儿中过日子。大多数人都习惯将生命交给不可知的运与数,或在贿赂、阿谀交换中支持他的地位,发展他的事业。从这么一种社会组织中,我们对于进步实无希望可言。
年轻人都渴望进步。一切进步不能凭空而来。譬如种树,必有其生根处。统治者便于治理,中产者便于维持,薪水阶级便于生活,守常成为当然的趋势。进步种子放在守常土壤中,即生根发芽,生长得也实在太慢了。这事从中国教育即可看出。普通教育的目的,应侧重在养成大多数良好公民的人格和知识。一个人对于国家得到公民权利以前,先知所以尽国民义务。爱国家,知大体。对职务责任不马虎苟且。处世做人时,知自重自爱。
不幸之至,教育收成正恰得其反。中国农民中固有的朴厚,刚直,守正义而不贪取非分所当得种种品德,已一扫而光。代替这种性格而来的特点,是虚伪与油滑。虚伪以对上,就成为面谀。貌作恭顺虔敬,其实无事不敷衍做作,毫不认真。油滑以驭下,则成为无数以利分合的小团体竞争。有一点相同,即上下一致将无知平民当作升官发财对象,切实奉行老子所谓“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格言。三十年来的新教育,成就了少数专家学者,同时便成就了多数这种坏人。受教育者,有许多尚不知公民道德为何物,尚不配称为良好公民,却居然成为社会负责者。这些人,堕落了国家的地位,民族的人格,自己还不明白。因为社会上这类人占有相当多数,所以一切使民族向上的名词,都失去了良好的反应,不是变得毫无意义,就是变得非常可怕。一切使国家进步的事实,都认为不足重视。全个社会在这种“混下去”的情形下,听其自然推迁,不特个人事情付之命运,国家民族问题也同样付之命运。即以少数优秀知识分子而论,其中自然不乏远见者明白,如此混,混不下去。但结果亦不在宿命观趋势中付之一叹,或怀抱一种不合作傲世离俗情绪,沉默无声。毫无勇气和信心,以为人类的事既有错误,尚可由人手来重新安排,使之渐渐合理。顺天委命的人生观,正说明过去教育有一根本缺点,即是:只教他们如何读书,从不教他们如何做人。
昔人说:“我们由怀疑而生问题,从事搜求则可得真理。”当前四十岁以上的中国人,追求真理毫无兴味,对“真理”两字,似乎已看得十分平淡,无希望可以兴奋其神经。大多数人对眼边事从不怀疑,少数人更不敢怀疑。“疑”既不能在生命上成为一种动力,“信”亦不能成为生命上一种动力。凡由疑与信两方面刺激人、影响人的能力,在四十岁以上的人,似乎因种种相对力量在经验上活动,活动结果是相互抵消,因之产生一种主义,就是无可救药的个人主义。这种自私为己精神,用积极方式出现,则表现于公务人员纳贿贪赃作为上,用消极方式出现,则表现于知识分子独善其身苟全乱世生活态度上。所以,由怀疑而发现真理,求人类理知抬头,对迷信与惰性作战,取得胜利,把这类事希望四十岁以上的人,无可希望。
五四运动之起,可说是少数四十岁以上的读书人,与多数年轻人,对于中国人“顺天委命”行为之抗议,以及“重新做人”之觉醒。伴同五四而来的新文学运动,便是这种抗议与自觉的表现。拿笔的多有用真理教育他人的意识。唯理论多而杂,作者亦龙蛇不一。因此二十年来新文学作家,在中国成一特殊阶级,有一稀奇成就:年事较长的,视之为捣乱分子,满怀无端厌恶与恐惧,以为社会一切坏处统由此等人生事。年事较轻的,又视之为唯一指导者,盲目崇拜与重视,以为未来中国全得这种人负责。两方面对文学作者的功用与能力,估计得都过分了一点。加上文学作者自身对于社会的态度,因外来影响,一部分成为实际政治的附庸,能力不足者,则反复取巧,以遂其意;另一部分却与社会分离,以嘲讽调笑为事;另一部分又结合浪漫情绪与宗教情绪而为一,对于常态人生不甚注意,对于男女爱欲却夸大其词。教育他人的,渐渐忘了教育自己,结果二十年来的新文学运动,虽促进了某一方面的解放与进步,同时也就增加某一方面的纷乱和堕落。文字所能建设的抽象信仰,得失参半。
人事既有新陈代谢,当前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就是此后二十年社会负责者。一个文学作者,若自觉为教育青年而写作,对于真理正义十分爱重,与其在作品上空作预言,有信仰即可走近天堂,取得其“信”,不如注入较多理性,指明社会上此可怀疑,彼可怀疑,养成其“疑”。用明智而产生的疑,来代替由愚昧面保有的信。因疑,则问题齐来,因搜求问题、分析问题,即接近真理。文学理想若必须贴近人生,这样来使用它时,也许容易建设一较健康作风与良好影响。我们所需要的真理无它,即全个民族,应当好好地活下去,去掉不可靠的原人迷信,充实以一切合理的知识与技术,支配自然,处置人事,力求进步,使这个民族在任何忧患艰难情形中,还能够站得住,不至于堕落灭亡罢了。认识这种真理,需要理性比热情多,实现这种真理,需要韧性比勇敢多。
尼采说:“证明一事是不够的,应该将人们向之引诱下去,或启迪上来。因此,一个知识分子应该学着将他的智慧说出来,不碍其好像愚蠢。”实证真理很容易邻于愚蠢,知识阶级对于各事之沉默,即类乎对此“蠢愚”之趋避。然而时间却将为这种不甘沉默者重作注解,即:社会需要这种人用韧性来支持他的意见,人类方能进步,有人敢对传统怀疑,且能引起多数人疑其所当疑,将保守与迷信分离(与自私和愚昧分离),这人即为明日之先知。
不倒翁的制造,我们都明白,特点是上面空空而下座落实,重心不在自己头脑上,所以不必思索,亦可省去思索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