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中的孔子
孔子说:“中庸其至矣夫,民鲜能久矣。”(《论语》)又说:“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礼记·中庸》)“时中”两个字,确是孔子学术的特色。
“中”是就空间言,不偏走于两极端,常常取折衷的态度;加上一个“庸”字,是归于适用的意思。孔子赞美大舜说:“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礼记·中庸》)这两句是中庸最好的注脚。又说:“我叩其两端而竭焉。”(《论语》)是说从两极端推寻出真理。又说:“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论语》)“异端”即两端,“攻”即《诗经》“可以攻玉”之攻,是修治的意思。“已”,止也。孔子的意思说:凡两极端所主张,都含有一面真理,但都各有各毛病。若像攻玉的样子来修治他一番,他的毛病就去掉了。孔子一切学说,都含有这种精神。
例如杨朱的“为我”,极端地主张自己本位说;墨子的“兼爱”,极端地主张牺牲自己,专务利他。孔子的人格说主张“相人偶”的“仁”,用“恕”的方格从两端推验出来,所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便是执杨、墨两端求得中庸。又如道家说“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极端地反对法治;法家说“以法治国国之福,不以法治国国之贼”,极端地崇拜法治。孔子却从中间寻出个礼治主义来。又说:“出于礼者入于刑。”他的《春秋》,便一半含有礼制的性质,一半含有法律的性质。这便是执道、法两端求得中庸。又如老子说“其鬼不神”,墨子说“明鬼”,孔子却说个“体物不遗”“如在其左右”的“鬼神之德”,说鬼神有主观的存在,没有客观的存在。这又是执老、墨两端求得的中庸。又如老子极端地主张“绝欲”,甚至闹到“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陈仲子闹到“必蚓而后可”;杨朱和他相反,极端地主张“乐生逸身”。孔子讲的礼,却是“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饮食男女的情欲,是应该尊重的,但须加以品节。所以他自己一面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一面是“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中”。这又是执老、杨的两端求得的中庸。又如棘子成反对当时文胜的流弊,说“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本也含一面真理。孔子嫌他太偏了,说出个“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或人问:“以德报怨何如?”要矫正人类谿刻计较的恶性,本也甚好。孔子因为如此便行不通,说出个“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这都是折衷适用的意思;所以叫做中庸。以上所说,不过随手举几个例,其实孔子学说的全部,都是如此。
孔子主张这种中庸主义,有什么根据呢?《中庸》说:
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
《易·系辞传》说:
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
孔子是最崇信自然法的人。他以为自然法的好处,因为自然界本身有自然的调和力,所以能“至赜而不可恶”,“至动而不可乱”。因为有调和力,所以不妨“并育”“并行”,而且非并育并行显不出调和力来;因为有调和力,所以能“同归”“一致”,却是非“殊涂”“百虑”,那调和力便无所依据。孔子学说的主脚点,在效法自然。中庸是效法他调和的结果,并育并行,是供给调和的资料。
孔子主张调和,不主张排斥。因为他立在中间,看见那两极端所说,都含有一面真理,所以不肯排斥他。墨子便不然,他立在这一个极端,认为真理,觉得那一个极端是真理的反面,非排斥不可。所以他的书中,非什么非什么的篇名,有许多出来。孔子是最尊重思想自由的人,他的书里头,从没有一句排除异己的话。(有人说孔子杀少正卯,岂不是压制思想自由?我说这件事决不是事实。《史记·孔子世家》虽然有“诛乱政大夫少正卯”八个字,但《史记》有许多后人窜入的话,本来不可尽信,就是太史公选择材料,也非字字精审。再让一步说,《史记》这八个字靠得住,也许是杀了一个凶虐不奉职的人。至于说他的罪名是“其居处足以聚徒成党,其谈说足以饰褒荧罪,其强御足以反是独立”,这是出晋王肃伪撰的《孔子家语》,断断信不得的。我想孔子是主张礼治主义的人,像法家的杀人立威,他是根本反对的。后来伪书最喜欢讲齐太公诛华士、子产杀邓析、孔子杀少正卯三事,三个被杀的人罪名都是一样,太公、子产、孔子异时异地不谋而合,做了三篇印板文章,天下哪有这情理?所以我要替他三位辨冤。)后来儒家两位大师,孟子拒杨墨,荀于非十二子,虽说是不得已,已经失却孔子精神了。至于李斯教秦始皇“别黑白而定一尊”,董仲舒教汉武帝“表章六艺,罢黜百家”,更是和孔子精神相反。因为这种做法,便是极端,不是中庸了。
中国为什么能产生这种大规模的中庸学说呢?我想:地势气候人种,都有关系。因为我们的文明,是发育在大平原上头。平原是没有什么险峻恢诡的形状,没有极端的深刻,也没有极端的疏宕,没有极端的忧郁,也没有极端的畅放。这块大平原,位置在温带,气候四时具备,常常变迁,却变迁得不甚激烈,所以对于自然界的调和性看得最亲切,而且感觉他的善美。人类生在这种地方,调和性本已应该发达。再加以中华民族,是由许多民族醇化而成,若各执极端,醇化事业便要失败。所以多年以来,调和性久已孕育。孔子的中庸主义,可以说都是这种环境的产物。
和孔子相先后的哲学家恁么多,为什么二千年来的中国,几乎全被孔学占领呢?世主的特别提倡,固然是一种原因,但学说的兴废断不是有权势的人能够完全支配,一定和民族性的契合反拨,有一种针芥相投的关系。我们这平原民族温带民族,生来就富于调和性,凡极端的事物,多数人总不甚欢迎。所以极端的思想,虽或因一时有人提倡主持,像很兴盛,过些时候,稍为松劲,又返到中庸了。孔子学说,和这种民族特性最相契合,所以能多年做思想界的主脑,就是为此。
然则中庸主义是好呀,还是坏呢?我说:两面都有。好处在他的容量大,从没有绝对排斥的事物。若领略得他的真意义,真可以做到“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所以中国人争教流血的笑话,始终没有闹过。佛教、基督教和各种学术从外国输入,我们都能容纳。中庸主义若从这方面发展出去,便是平等自由的素质了。坏处在容易却没个性。凡两种事物调和,一定各各把他原有的性质,绳削了一部分去,这就是把他个性损坏了。专重调和的结果,一定把社会事务轮廓弄得囫囵不分明。流弊所极,可以把社会上千千万万人,都像一个模型里铸出来,社会变成死的不是活的了。我想孔子时代的中庸主义,还没有多大毛病,越久了毛病越显著。后来中庸主义和非中庸主义,却成了对峙的两极端,“中庸”这个名词,已经变质了。依着老子说“一生二,二生三”的道理,甲与非甲两极端,生出个第三者的乙来,叫做中庸。此后怕是乙与非乙两极端,再生出个第三者的丙来,叫做新中庸罢。
孔子的中庸,还含有时间性,所以说“时中”。《易传》说:“随时之义大矣哉!”又说:“与时偕行。”全部《易经》,说“时”字的几于无卦不有。《春秋》的三世,也是把时的关系看得最重。因为孔子所建设的是流动哲学,那基础是摆在社会的动相上头,自然是移步换形,刻刻不同了。“时中”,就是从前际后际的两端,求出个中来适用。孔子因把“逝者如斯”的现象看得真切,所以对于时的观念,最为明了。“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是他所反对的;“虽百世可知”,却是要有所损益。简单说,孔子许多话,都像演电影似的,截头截尾,就教你在白布上颤动的那一段落来注意。若不懂得时间的意味,便觉他有许多话奇怪了。孟子上他个徽号,说是“圣之时”。真是不错!孔子“中”的观念,容或还有流弊,这“时”的观念,却是好极了。我们能受他“与时偕行”的教训,总不要落在时代的后头,那么,非惟能顺应,而且能向上了。
二、孔子之人格
我屡说孔学专在养成人格。凡讲人格教育的人,最要紧是以身作则,然后感化力才大。所以我们要研究孔子的人格。
孔子的人格,在平淡无奇中现出他的伟大,其不可及处在此,其可学处亦在此。前节曾讲过,孔子出身甚微。《史记》说“孔子贫且贱”,他自己亦说“吾少也贱”。(孟子说孔子为委吏乘田,皆为贫而仕。)以一个异国流寓之人,而且少孤,幼年的穷苦可想,所以孔子的境遇,很像现今的苦学生,绝无倚靠,绝无师承,全恃自己锻炼自己,渐渐锻成这么伟大的人格。我们读释迦、基督、墨子诸圣哲的传记,固然敬仰他的为人,但总觉得有许多地方,是我们万万学不到的。惟有孔子,他一生所言所行,都是人类生活范围内极亲切有味的庸言庸行,只要努力学他,人人都学得到。孔子之所以伟大就在此。
近世心理学家说,人性分智(理智)、情(情感)、意(意志)三方面。伦理学家说,人类的良心,不外由这三方面发动。但各人各有所偏,三者调和极难。我说,孔子是把这三件调和得非常圆满,而且他的调和方法确是可模可范。孔子说“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又说“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知,就是理智的作用;仁,就是情感的作用;勇,就是意志的作用。我们试从这三方面分头观察孔子。
(甲)孔子之知的生活。孔子是个理智极发达的人。无待喋喋,观前文所胪列的学说,便知梗概。但他的理智,全是从下学上达得来。试读《论语》“吾十有五”一章,逐渐进步的阶段,历历可见。他说“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又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可见孔子并不是有高不可攀的聪明智慧。他的资质,原只是和我们一样;他的学问,却全由勤苦积累得来。他又说:“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矣。”解释好学的意义,是不贪安逸,少讲闲话,多做实事;常常向先辈请教,这都是最结实的为学方法。他遇有可以增长学问的机会,从不肯放过:郯子来朝便向他问官制;在齐国遇见师襄,便向他学琴;人到太庙,便每事问。那一种遇事留心的精神,可以想见。他说:“学如不及,犹恐失之。”又说:“学之不讲,是吾忧也。”可见他真是以学问为性命,终身不肯抛弃。他见老子时,大约五十岁了,各书记他们许多问答的话,虽不可尽信,但他虚受的热忱,真是少有了。他晚年读《易》“韦编三绝”,还恨不得多活几年,好加功研究。他的《春秋》,就是临终那一两年才著成。这些事绩,随便举一两件,都可以鼓励后人向学的勇气。像我们在学堂毕业就说我学问完成,比起孔子来,真要愧死了。他自己说:“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可见他从十五岁到七十三岁,无时无刻不在学问之中。他在理智方面,能发达到这般圆满,全是为此。
(乙)孔子之情的生活。凡理智发达的人,头脑总是冷静的,往往对于世事,作一种冷酷无情的待遇。而且这一类人,生活都会单调性,凡事缺乏趣味。孔子却不然。他是个最富于同情心的人,而且情感很易触动。“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子见齐衰者,虽狎必变,凶服必式之”。可见他对于人之死亡,无论识与不识,皆起恻隐,有时还像神经过敏。朋友死,无所归,子曰“于我殡”。孔子之卫,遇旧馆人之丧,入而哭之,一哀而出涕。颜渊死,子哭之恸。这些地方,都可证明孔子是一位多血多泪的人。孔子既如此一往情深,所以哀民生之多艰,日日尽心,欲图救济。当时厌世主义盛世,《论语》所载避地避世的人很不少。那长沮说:“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与易之?”孔子却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可见孔子栖栖皇皇,不但是为义务观念所驱,实从人类相互间情感发生出热力来。那晨门虽和孔子不同道,他说“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实能传出孔子心事。像《论语》所记那一班隐者,理智方面都很透亮,只是情感的发达,不及孔子。(像屈原,一流情感又过度发达了。)
孔子对于美的情感极旺盛,他论韶武两种乐,就拿尽美和尽善对举。一部《易传》,说美的地方甚多(如乾之以美利利天下,如坤之美在其中)。他是常常玩领自然之美,从这里头,得着人生的趣味。所以他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前节讲的孔子赞《易》全是效法自然,就是这个意思。曾点言志,说“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为什么叹美曾点,因为他的美感,能唤起人趣味生活。孔子这种趣味生活,看他笃嗜音乐,最能证明。在齐闻韶,闹到三月不知肉味,他老先生不是成了戏迷吗?“子于是日哭,则不歌”,可见他除了有特别哀痛时,每日总是曲子不离口了。“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可见他最爱与人同乐。孔子因为认趣味为人生要件,所以说“不亦说乎”?“不亦乐乎”?说“乐以忘忧”,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一个“乐”字,就是他老先生自得的学问。我们从前以为他是一位干燥无味方严可惮的道学先生,谁知不然。他最喜欢带着学生游泰山游舞雩,有时还和学生开玩笑呢(夫子莞尔而笑……前言戏之耳)。《论语》说“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正是表现他的情操恰到好处。
(丙)孔子之意的生活。凡情感发达的人,意志最易为情感所牵,不能强立。孔子却不然,他是个意志最坚定强毅的人。齐鲁夹谷之会,齐人想用兵力劫制鲁侯,说孔丘知礼而无勇,以为必可以得志。谁知孔子拿出他那不畏强御的本事,把许多伏兵都吓退了。又如他反对贵族政治,实行堕三都的政策,非天下之大勇,安能如此?他的言论中,说志说刚说勇说强的最多。如“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这是教人抵抗力要强,主意一定,总不为外界所摇夺。如“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此不变,强哉矫”,都是表示这种精神。又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又说“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教人以献身的观念。为一种主义或一种义务,常须存以身殉之之心。所以他说“仁者必有勇”,又说“见义不为无勇也”。可见讲仁讲义,都须有勇才成就了。孔子在短期的政治生活中,已经十分表示他的勇气,他晚年讲学著书,越发表现这种精神。他自己说“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这两句语看似寻常,其实不厌不倦,是极难的事。意志力稍为薄弱一点的人,一时鼓起兴味做一件事,过些时便厌倦了。孔子既已认定学问教育是他的责任,一直到临死那一天,丝毫不肯松劲。不厌不倦这两句话,真当之无愧了。他赞《易》,在第一个乾卦,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自强是表意志力,不息是表这力的继续性。
以上从知情意即知仁勇三方面分析综合,观察孔子。试把中外古人别的伟人哲人来比较,觉得别人或者一方面发达的程度过于孔子,至于三方面同时发达到如此调和圆满,直是未有其比。尤为难得的是,他发达的径路,很平易近人,无论什么人,都可以学步。所以孔子的人格,无论在何时何地,都可以做人类的模范。我们和他同国,做他后学,若不能受他这点精神的感化,真是自己辜负自己了。
三、孔门弟子及后学
孔子虽如此伟大,他门弟子中却没有很出类拔萃的人物,或者为孔子所掩,也未可知。颜渊、子路两位,想是很了不得,但可惜都早死了。有若年齿最尊,算是孔门长老。子夏、子游、子张都佩服他,曾子却不敢苟同。大概孔子卒后,孔门或分有、曾两派。曾子注重内省之学,传授子思《大学》《中庸》两篇,就是这一派学说的精华,后来开出孟子;有子之学,像是重形式,言动都似圣人。子夏、子游、子张,和他同调,都注重外观的礼乐,一部《礼记》,多半是这一派的记述。后来荀子,和这一派的渊源,像有点接近。但这不过我个人的推测。据《荀子·非十二子篇》,骂子思、孟轲那一段有两句话说,“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像思轲之学”,和子游有点渊源,或者《礼运》的大同由子游辗转传到孟子,也未可定。《非十二子篇》又有“仲尼子弓是也”一句,荀子如此推尊子弓,把他和仲尼并称,或者荀学和仲弓有点渊源,也未可知。
据《荀子·非十二子篇》,知荀子时儒家派别有子张氏之儒、子夏氏之儒、子游氏之儒,并子思、孟轲,共为四派。荀子立于此四派之外,共为五派。据《韩非子·显学》说,儒分为八,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即荀卿)、有乐正氏之儒。想以上各家,都各有他的特色,终分出派别来。可惜内中有几派,学说全然失传。颜氏之儒,想是宗法颜回,如今一无可考了。漆雕氏之儒,是漆雕开传下来。《论语》记: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可见这人很有点倔强,不愿做官。《韩非子·显学》篇说漆雕氏一派“不色挠,不目逃,行曲则违于臧获,行直则怒于诸侯”,他纯从意志刚强方面效法孔子,成为孔门的武侠派。或者孟子书中的北宫黝孟施舍,都是这一派,也未可知。《汉书·艺文志》有《漆雕子》十三篇,可惜佚去了。子张在孔门中,气象最为阔大,曾子、子夏、子游都不甚以他为然(子游曰:“吾友张也,为难能也,然而未仁。”曾子曰:“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所以他自成一派。子游南教于吴楚,或者南方儒学,多出其传。乐正氏即乐正子春,与子思同出曾子。子思广大精微,乐正却极其拘谨。“下堂而伤其足,三月不出,犹有忧色”。(《礼记·檀弓》)确是曾子战战兢兢临深履薄的意思,所以和思孟分驰。仲良氏不见他书。据《孟子》书楚国有位陈良,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不知是他不是。
要之,以上两书所举儒家十派(除去重复),除后起的孟子荀卿有专书可考外,其馀大半失传(《汉书·艺文志》有《子思》二十三篇,今仅存《中庸》一篇),但揣想当时最有势力,且影响于后来最大的,莫如子夏一派。子夏最老寿,算起来当在百零六岁以上。门弟子自然众多,而且当时中原第一个强国的君主魏文侯,受业其门,极力提倡,自然更得势了。后来汉儒所传“六经”,大半溯源子夏,虽不可尽信,要当流传有绪。所以汉以后的儒学,简直可称为子夏氏之儒了。
子夏在孔门,算是规模最狭的人。孔子生时已曾警戒他道:“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他自己尚且器量很小,门弟子更不消说了。所以当时同学,就很不满意。子游说:“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亡如之何?”他论交友,主张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他的门人述以问子张,子张就说孔子不如此说,是应该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看这几段,子夏学问的价值,和教育的方法,可以推见了。荀子说:“正其衣冠,齐其颜色,嗛然而终日不言,是子夏氏之贱儒”(《非十二子篇》),把子夏门下那班人迂阔拘谨专讲形式的毛病,可谓形容尽致。孔门各派都中绝,惟此派独盛,真算孔子大大的不幸。怪不得墨子看不上这些陋儒,要起革命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