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孔子学说,不像老子那样简单了,因为他的著述和他的言论流传下来的很多。他学问的方面也很复杂,不容易理出个头绪来,所以先要将资料审查一回,再行整理。

孔子有著作没有呢?据他自己说述而不作,我们自然不应该说他有著作。然则后人说孔子删定“六经”是造谣言吗?其实亦不然。“六经”虽然都是旧日所有,经过孔子的手,便成为孔子的“六经”。所以说“六经”是孔子的著述,亦未为不可。但这六部经里头添上孔子的分子之多少,各经不同。今以多少为次序,分别论之。

(一)《礼》 《礼经》就是《仪礼》十七篇(虽有“经礼三百,曲礼三千”之说,但其书无可考)。这十七篇,都是讲的仪注,大约是一种官书,像唐的《开元礼》、清的《大清通礼》一般,内中未必有孔子手笔。孔子教人,大概是一面习这些礼仪,一面讲礼的精意。讲礼的精意,散在《论语》《礼记》等书内,至于这部《礼经》,不见得有什么改订。

(二)《诗》与《乐》 《史记》称:“古者《诗》三千余篇,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孔子世家》)据此,像古《诗经》孔子删去的很多,然《左传》所载朝聘燕享,皆有赋诗。所赋的诗,在今本三百五篇以外的甚少。吴季札聘鲁听乐,所听亦不出今本《国风》。此皆在孔子以前。可见当时通行的诗,不外此数。或者孔子把他分一分类立出风、雅、颂等名目,或者把次序有些改正。至于诗篇,怕未必有什么损益。然则孔子对于这部《诗经》有什么功劳呢?我说他的功劳不在删诗而在正乐。诗书礼乐古称四术(《礼记·王制》)。《史记》称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而《论语》雅言,只有诗书执礼,何故不言乐呢?乐与诗相依,离诗无乐,离乐无诗。所以《乐经》是没有的。乐就是乐谱,如何能有经呢?《论语》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可见正乐即是正诗。《史记》说“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解说得最明白。大概孔子极好音乐,而且极精,他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论语》)。他从师襄学鼓琴,因曲推到数,因数推到志,因志推到为人(《史记·孔子世家》)。他能教导老乐官太师挚(《论语》),可见他音乐的天才和造诣,不同寻常。从前的诗,是否都能入乐,不敢断定。但这三百五篇,孔子一定都把他谱出来,或者从前旧谱有不对的,都把他改正。所以说“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庄子》说“诵诗三百,歌诗三百,弦诗三百,舞诗三百”,可见篇篇诗不惟能诵,而且都能歌能弦能舞。孔子的精力用在这里头的,怕着实不少。他把诗乐正定之后,自己很得意。他说“关雎之始,师挚之乱,洋洋乎,盈耳哉”(《论语》),很有踌躇满志的口气。诗乐之教,是孔门最重要的功课。拿现在的话来讲,就是文学音乐合为一体,用作教育基本。所以他的弟子子游做武城宰,就把全城都哄起弦歌之声来(《论语》)。这就是乐教,也就是诗教。可惜后世乐谱失传,我们只能诵诗,不能弦诗、歌诗、舞诗了。孔子在《诗经》上所费的精力,我们连影子都得不着。所以现在这部《诗经》,只能当作研究古代社会情状的资料,不能当作研究孔子学说的资料。

(三)《书》 《尚书纬》说孔子求得黄帝元孙帝魁之书,迄于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断远而定近,可以为世法者,百二十篇。此说虽不甚可信,但《书经》总许是孔子从许多古书里头删选出来,因为子书中常引《商志》《周志》《商书》《周书》等文,非今本所有。就是现存这部《逸周书》,也不见得是后人伪造,大概是孔子删剩下的了。现存《尚书》二十八篇,是否孔子的足本,尚难断定。但我们从他分别去取里头,也可以推见孔子学说的一部分,即如他拿《尧典》做第一篇,一定不是毫无意义。司马迁说:“学者多称五帝尚矣,而《尚书》独载尧以来。”(《史记·五帝本纪赞》)孔子把古代神话,一笔勾销,就是他的特识。此外《尚书》的文字,或者还有许多经孔子润色过,所以研究孔子学说,这部书很应留意。

(四)《易》 诗书礼乐,都可以说述而不作,《易经》总算述而作,《春秋》便作而不述了。现存的《易经》,除卦辞爻辞为孔子以前旧本外,其他皆孔子所作。内六十四条《彖辞》,六十四条《卦象辞》,三百八十四条《爻象辞》,完全是孔子亲笔做的,毫无疑义。还有一篇《文言》,两篇《系辞》,一篇《说卦》,据《史记》说都是孔子自著。但《文言》《系辞》里头有许多“子曰”,又像是弟子所记。至于《说卦》和《序卦》《杂卦》这三篇,恐怕有点靠不住。要之《彖传》《象传》《系辞》《文言》,我们总应该认为孔子的易学。这是孔子哲学的中坚,研究孔子学说最要紧的资料。

(五)《春秋》 孟子说孔子惧作《春秋》,现行这部《春秋》,完全是孔子作的,但他的底本仍因《鲁史》,所以说他是述亦得。《春秋》是一部极奇怪的书。孔子的政治理想,都在里头,自然也是研究孔子学说最要紧的资料。这书的性质,下文再详述。

除“六经”以外,孔子别无著作。汉人说《孝经》是孔子所作。《孝经》开卷两句是“仲尼居,曾子侍”,即此可见不惟不是孔子所作,并不是曾子所作了。宋人更说《大学》是孔子所作,那更毫无凭据,不必深辩。除孔子自己著述之外,还有别的书可充研究孔子学说的资料,但很要分别审择。

(一)《论语》 《论语》的价值,人人共知,不待说明。但有一点应注意,这部书大概是有子、曾子的门人共同编辑的。所以书中记别的弟子,虽颜渊、子路,也只是呼他的字,惟独此两人尊称曰子,而且第一章是记孔子的话,第二章便是有子的话,第三章是孔子的话,第四章便是曾子的话,可见是渊源有自了。我们为什么研究这些呢?因为孔门派别不同。一派所记,不见得能包举孔学真相。《荀子》说有子游氏之儒、子夏氏之儒、子张氏之儒(《非十二子篇》),《韩非子》说有八儒(《显学篇》)。据孟子说,子夏、子游、子张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不可;则曾子和有子不同派,似无疑义。子夏、子游、子张,或都是有子一派,也未可知。然而无论如何,这两派都不能完全代表孔学。所以《论语》这部书,虽然是很可宝贵的资料,却不能据他来抹杀别的资料。

(二)《礼记》 《礼记》是七十子后学者所记,其中还许有汉人的手笔。平均算起来,价值自然比不上《论语》,但内中亦有比《论语》还强的。如《中庸》,如《礼运》,记许多孔子的话,都可以补《论语》所不及。其余各篇,凡引子曰子言之诸文句,我们只好信任他,认为孔子所说。此外平叙泛论之文,虽或多半祖述孔子,但越发要别择了。《大戴礼记》性质和《礼记》一样,但较粗驳,价值又低一层。

(三)《春秋》三传 《公》《榖》两传为口说传授、直接解释《春秋》之书,应认他全部为孔子学说。《左传》系记事之书,内中引孔子的话,也应绝对信任。

(四)《孟子》《荀子》 孟、荀为儒家后起两大师,两书中所述孔子言论行事,应绝对信任。

(五)其他先秦子书 儒家以外各子书,所述孔子言论行事,可信的程度自然较差,但也不可抹杀。内中如《庄子》,就有许多很有价值的资料,可惜寓言十九,别择颇难。《墨子》为孔学正面的反对派,凡他所引都是拿来做批评的资料,极当注意。

(六)《史记》 《史记》为古代独一无二的史书。司马迁又是宗法孔子的人,他的话自然比较的可信。但他选择资料并非十分严确,也不宜一一盲从。

(七)其他汉以后书 这类书价值越减少了,内中董仲舒的《春秋繁露》、韩婴的《韩诗外传》、刘向的《说苑》《新序》,十成中有二三成可采。至于晚出的《孔子家语》《孔丛子》,应该绝对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