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来《宋儒太极说之转变》一文,我已细读过。我想周朱之太极说容或有不同处,但必不是甲与非甲的不同,而乃有似源与流,根本与枝干的不同。治宋儒从周子到朱子一段思想,一如西洋哲学史研究从苏格拉底到亚里士多德,从康德到黑格尔的思想,贵能看出一脉相承的发展过程,不然便是整个的失败。徒就平面或字面去指出他们的对立,实无济于事。朱子之太极说实出于周子,而周子之说亦实有足以启发朱子处。周子措辞较含浑,较简单,朱子发挥得较透彻,较明确。若谓周子的太极纯是物理的气而绝非理,朱子的太极则纯是形上之理,朱子强以己意傅会在周说上,反使周说晦而难解,是则不唯厚诬朱子,且亦恐不能说明从周到朱之线索。

兄以为周子之太极既是气,则谓气有动静,生阴生阳,本自圆通。今朱子释太极为理,谓理有动静,则滞碍而不能自圆。是朱子愈解愈坏,陷入困难。但须知,安知周朱太极或理有动静之说,不是有似亚里士多德“不动之推动者”之动静乎?亚氏之神,就其为不动的(unmoved)言,静也;就其为推动者(mover)言,动也。今谓朱子不可以动静言理或太极,则亚氏又何能以动静言神或纯范型乎?盖理之动静与气或物之动静不同(周子《通书》亦说明此点)。物之动静,在时空中是机械的(mechanical),“动不自止,静不自动”。理或太极之动静是循目的,依理则的(teleological)。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其实乃显与隐,实现与不实现之意。如“大道之行”或“道之不行”,非谓道能走路,在时空中动静,乃是指道之显与隐,实现与不实现耳。故兄以太极有动静证太极是气,亦未必可以成立。至兄对朱子“太极者本然之妙,动静者所乘之机”二语的批评,似亦有误会处。“贤不动,慧不动”,诚然。但贤慧之质表现于人,有高下,有显隐。真理固是不动,但真理之表现于不同的哲学系统内,有高下,有显隐。所谓气之载理,理之乘机,如是而已。如月之光明乃月之本然之妙也,月之有圆缺显晦,月之照山川原野,不照溪谷深林,是其所乘之机也。月虽有圆缺晦明,时照此,时照彼,而月光本然之妙用,并不因而有缺陷也。又如仁之表现于尧舜,仁之动也。仁之不见于桀纣,仁之静也。而仁本然之妙,则“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者也。

至周子所谓神,具有宇宙论上特殊意义,所谓“神妙万物”,“鬼归也,神往也”,是也,似不可认为与太极无关,而另释之为“宇宙精神”。宇宙精神(weltgeist),据我所知,乃黑格尔的名词,兄既认周子之太极是物理的气,则他的神论又如何会如此唯心,如此近代呢?如谓周子之神有似斯多葛派或布鲁诺所谓“宇宙灵魂”(world-soul, anima mundi)倒比较切当。因斯多葛及布鲁诺(Bruno)皆泛神论者。大程所谓“气外无神,神外无气,清者神,浊者非神乎?”之说,尤与布鲁诺“物质神圣”(divinity of matter)的说法有近似处。但照这样讲来,则神是内在的主宰宇宙,推动宇宙而不劳累,而无意志人格的理或道。故曰:“动而无动,静而无静。”故神乃太极之另一种说法或看法。换言之,就太极之为宇宙之内蕴因(immanent cause of the world)言,为神,不得以太极之外,别有所谓神也。斯多葛、布鲁诺式的泛神论,上与希腊初期自然哲学家之“物活论”,下与黑格尔精神现象学或历史哲学中之世界精神,均不相侔也。

至《通书·理性命章》之“一”及“中”,陆象山认为均指太极言,朱子则仅谓“一”指太极,而认“中”指刚柔适中之性,不指太极。殊不知中和之性,亦就太极之赋与人者而言。总之,朱陆争辩虽多,而认“一”指太极,则相同。今恐难以己意更作他解。又《理性命章》共十三句,刻朱注本《通书》不在身边,无从参考。但朱与陆书曾明言“首二句言理,次三句言性,次八句言命”,不知兄何所据而言“朱子己言‘周子此章,其首四句言性,次八句言命’甚是”,竟将十三句注成十二句,误引朱子而误赞许之乎?且理一分殊,气,物体可分、故多,理不可分,故一。一即理,理一即指太极,至为明显。今既曰一,而一又指性命之理,非指洪蒙之气,又何得谓一不指太极?今又何得谓性命之本源的太极而非理乎?如谓释一为理,乃朱子之主观解释或偏见,则应据尊意释一为气。如是则一,太极,气,三位一体。但宋儒只有阴阳二气之说,未闻有“太极一气”之说,只有“理一”,未闻有“气一”也。且“天命之谓性”,乃中国儒家关于性命之传统见解,照兄之说,太极一气,如何能为性命之源乎?

兄谓以太极为理,宋儒中始于李延平。就字面考证,此说或甚是。因我未细检典籍,一时寻不出反证。太极是理之说,如果始于李延平,则延平在理学史上之地位将一高千丈,至少应与二程同等,不会仅居于程与朱间之介绍传递地位。但确认理为太极之说,则至迟也起于伊川(按程子《易传序》已明言“太极者道也”,是太极是道或理之说,至迟也起于程子,更无疑义)。伊川虽很少明用太极二字,但彼所谓理,实处于绝对无上之太极地位,实无可疑。理之为一,一理之散为万殊复归于一,伊川《中庸序》说得最为明白。将理与气明白相提并论,似亦始于伊川(但未必即系二元)。大约周子与大程皆认宇宙为理气合一的有机体,是泛神的神秘主义的宇宙观,而非希腊的物理学。他们并未明言太极是理,是气,或是理气合一,其浑全处在此,其神秘乏形式处亦在此。但阴阳是气,乃确定无疑。今较阴阳更根本,而为阴阳所自出,绝对无限的太极,当不仅是气,其有以异于气,高于气,先于气,亦无可致疑。故若释周子之太极为理气合一的整个有机的宇宙,当无大误。但在此理气合一的泛神的充塞体(continuum)中,理为神,妙万物,气为物,则不通。理不可见,气有迹。理形而上,气形而下。理先气后,理主气从,则进而认理为太极,认太极为理,乃极自然的趋势。且阴阳之气,乃太极所生造(生造乃内在的循目的的动而无动的生造),太极乃生造阴阳五行万物者。太极为“造物”(natura naturans,能动的自然),阴阳五行乃“物造”(natura naturata,被动的自然),物造是形而下,是气,造物是形而上,非气,亦可断言。且周子之提出无极,其作用本在提高或确说太极之形而上的地位,勿使太极下同于一物,故释太极为理,是否完全契合周子本意,虽不可知,但要使周说更明晰、更贯彻哲学理论,求进一步发展周说,其不违反周子本意,其有补于周说之了解与发挥,当亦无可致疑。今谓朱说茫昧谬误,反使周说难解,欲离朱子而直解周子,或以西洋之“粗糙之物理学”附会周子,有如去干求根,绝流寻源,不惟不足了解周子,恐亦不足了解程朱。且朱子去周子仅百余年,学脉相承,遗风不断,生平潜心研究周子,真诚敬仰周子,热烈倡导周学。今不从朱以解周,而远从千余年前,数万里外,去强拉与周子毫不相干之希腊自然哲学家言,以解释周子,谓能发现周子之真面目,其谁信乎?且七八年前,当我作《朱子黑格尔太极说比较》一文时,我即指出朱子之太极有两义:(1)太极指总天地万物之理言,(2)太极指心与理一之全体或灵明境界言。所谓心与理一之全,亦即理气合一之全(但心既与理为一,则心即理,理即心,心已非普遍形下之气,理已非抽象静止之理矣。——此点甚难,以后将为文论之)。认理气合一为太极,较之纯认理为太极,似更与周子原旨接近。于此更足见朱子之忠于周子,忠于真理,而无丝毫成见。反足证兄之攻击朱子,非偏见即成见也。且周子《通书》及《太极图说》,目的在为道德修养奠理论基础,为希贤希圣希天指形上门径。既非物理学(physics),亦非狭义的“后物理学”(meta-physics),而是一种“后道德学”(meta-ethics),或一种先天修养学。与毫无道德意味之希腊物理思想,岂可同日而语哉?

张南轩与吕伯恭书曰:“濂溪自得处诚浑全。元晦持其说句句而论,字字而解,未免流于牵强,亦非濂溪本意也。”似颇足为兄说张目。殊不知南轩本倾向神秘主义,其不欲朱子将周子神秘浑全之说,加以理性方式,系统发挥,亦属当然。且南轩亦并不以释太极为理为根本错误,有失周子本意,且亦并不承认朱子之太极说与周子之太极说系根本对立,两不相容。朱子之失周子本意处,最多亦不过有如费希特之发挥康德学说,反为康德所不满而已。故南轩之周朱异同论,与兄之周朱异同论——认周说为粗糙之物理学,朱说为形而上学,认周持混沌洪蒙之气的本体观,朱持太极为理的本体观——实不相同。南轩似将周子的著作,当作浑朴的古诗去欣赏。原诗纵有含蓄费解处,但自有其浑全纯真之美,今逐字逐句加以解释,即使不失本意,亦不免有失含蓄意趣,呆板而乏味。而兄之从物理学观点以解释周子,同样使周说失掉含蓄意趣,呆板而乏味,当更不免为南轩所指斥。附释:

兹抄录1938年6月14、15两日有关此问题的日记如下:

因此论周朱之太极说及其异同,驳斥荫麟浅薄之唯物论,关系学术前途很大,须存稿也。写毕后,持与锡予一阅,彼对余论太极动静一段特别赞许。反室后,复加一段论张南轩之周朱异同论,与荫麟之周朱异同论大不同。

1938年6月15日日记:上午十一钟许,持荫麟论太极文及余与荫麟讨论周朱太极说信与冯芝生看。同时余亦在伊处翻阅彼之《哲学史》论周朱太极说部分。方知彼对太极动静与有限事物动静不同一点,已经提及,惟看得不深透。乃被荫麟批评“太极是理,如何能动?”之后,立即附一小注,声明太极动静之说不通,且另释周子之太极为形而下之气,因而陷于错误。芝生头脑清楚,而气度甚好。彼所谈可略记如下:

1.宋儒通认性者理也,荫麟谓《理性命章》只言性命,不言理,无济于事,益言性即言理也。

2.荫麟谓“甚矣经学之不可为”,但朱之注周,并非汉学的注释,可发挥己见,不必完全对周负责,换言之,朱注非经学也。〔贺按:冯此言不啻自取消其《哲学史》认汉至清末皆为经学时期的见解。因据冯对经学时期的看法,宋儒应属于经学时期,荫麟才说“经学之不可为”,“经学”二字实采冯意。今冯谓朱之注周非经学,则他便不能谓程朱属于“经学时期”。〕

3.荫麟以太极之理动何所自、何所之难朱子,殊不知,即以气释太极,太极之气即整个宇宙,亦不动,亦不能问何所自、何所之。如此言动,且亦陷周子于不通。〔贺按:芝生此说亦自己推翻因不能解释理之动静而谓周之太极为气的说法。〕

4.荫麟释“神”为宇宙精神,将神与太极分开讲,决定不是。神字在周书仅一见,无释为精神之根据。神乃神妙不测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