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趣的发生,大都是随着人对于价值的认识为转移的。兴趣之所趋,即价值之所在。价值所在的地方,也就是足以引起人的兴趣的地方。假如你认为一件事体,毫无意义与价值,则你决不会对那件事体发生兴趣。固然,有时兴趣与价值是相左的。极有价值之物(如高深学术),不会引起众人的兴趣。有时毫无价值甚或很坏的事物(如吸鸦片烟、赌博),会引起许多人很浓厚的兴趣。不过就大体说来,我认为价值与兴趣永远是平行一致的。伟大的价值,必能引起人伟大的兴趣。永久价值,必能引起人悠久的兴趣。低级价值,必能引起人低级的兴趣。真正绝对没有价值之物,终久会被淘汰,不会长久吸引世人的兴趣。

假如对于凡是健康的心灵,都感觉兴趣的有价值之物,如属于真方面的学术,美方面的艺术,善方面的道德等,漫不感觉兴趣,这个人算是患了“价值盲”(Value-Blind)的病,即精神上某方面有了病态,一如患了“色盲”(Color-Blind)的人,是生理上视觉方面有了病态,看不见众人都能识别的某种颜色一样。

世间有价值的事物,真是无有穷尽,美不胜收,许多人,因有多方面的兴趣,于是陷于博杂而不专精。一个人假如对于凡有价值的事物,都要感觉兴趣,那无异于逛烟花世界、入百货公司,令人头晕目眩,不知何所适从,抑且疲于奔命。这就会因“嗜欲深”而致“天机浅”。然而有许多正当普遍的价值,有如清茶淡饭,为日常生活所不可缺,只要心灵健康,没有“障蔽”(Complex)的人,没有对它不会感觉兴趣的。对这些价值感觉兴趣并不是私欲的放任,而正是人性天机的活泼流露,不惟不致使人头晕目眩,而且可以增进人的官感,启导人的心思,锻炼人的品格。这类的兴趣,是应加以利导培养,而决不可加以阻碍的。政治兴趣无疑的应列入这类正常普遍健康的兴趣之中,而须加以培养利导的。

对于治理公共的事体的兴趣,就是我所谓政治兴趣。认为治理公共的事体有价值,而欣然愿意去研究、讨论、过问、参加,就是有政治兴趣。这里须得特别注重的,政治兴趣既是治理公共事体的兴趣,则对于政治有兴趣,与对于世俗一般人所谓做官有兴趣,应大有分别。对于政治有兴趣的人,也许从政做官,但普通公民及自由职业者,也可以对政治有浓厚兴趣。而少数做“官”的人,也许志在谋一家一身的温饱,在求个人的权利,他的兴趣是为私的,而不是为公的,是为个人切身的事体,而不是为治理公共的事体,而且有少数作官的人,只知道逢迎某一权贵,为某一权贵而奔走,他终身投入于宦海升沉之中,只有个人的得志与失意,他却不能算是有超出个人利害的客观的政治兴趣。

在这种情形下,一般平民,自然更是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只知个人身家之事,而不知公共事体为何物了。如是在下者,则由于愚昧,对公共事体无有认识,因而不能发挥其政治兴趣。而在上的许多官僚政客,由于自私,假公以济私,不仅自己缺乏真纯的政治兴趣,而且反足以沮丧他人的政治兴趣。似此正常的政治兴趣,不能培养起来,国家不能成为近代的国家,政治亦决不能走上民主政治的正路。

政治的兴趣可试分为超然的政治兴趣,与介入的政治兴趣两种。具有介入的政治兴趣的人,他愿献身于公共事业过一个纯正的政治生涯。一如艺术家之献身于艺术,科学家之献身于科学,作其终身鞠躬尽瘁的生涯一样。一个人之愿意直接参加政治、献身政治,具有此处所谓介入的政治兴趣,其原因大要不外:(一)怀才求售,施展抱负。他具有治理公共事体的才能,或具有治理公共事体的理想,颇思上政治舞台,一显身手,以求实现其理想。(二)报答知己,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及陆放翁所谓“古来贤达士,初亦愿躬耕,意气或感激,邂逅成功名”,皆是由于受了师友的接引,而参加政治。这或因激于侠义之情,或因笃于友谊而放弃隐逸,献身政治,虽不尽合于民主政治家风度,但因究属有道义之感,而非基于私利之心,亦可算作正常的政治兴趣。(三)实现本性,因为人是社会的动物,他有仁民爱物,为公家服务的本性。他献身政治,乃所以成己成物,尽己性,尽物性。

此处所说的介入的政治兴趣,乃古今中外政治家所共有的兴趣,尽人皆知,无待烦言。惟最为人所不注意,最须加以阐明,且为实行民主政治所最宜培养提倡者,乃是我所谓“超然的政治兴趣”。直接参加政治,争取政权,有利禄的引诱。热中之徒,夺竞之人,比比皆是。故介入的政治兴趣,即不加如何提倡鼓舞,亦可油然兴起,但贵在加以教育、监督、训练,俾导参加政治的兴趣于正轨。但要想培养并引导人民的超然的政治兴趣,却是难事。

所谓超然的政治兴趣,即是指一般的公民及自由职业的人,无政治野心,且不以从政服官为业,但对于政治却表现一种纯正的兴趣。一方面,他不在其位,管理政治不是他业务内之事,处于“旁观者清”的地位。一方面他是国民一分子,他亦有其政治上的权利与义务,政治的污染得失,与他本人休戚相关,他有他本分内的关切。他拥护某一执政当局,并非由于私恩,或由于他是他的私人。他反对某一执政者,亦非有何私怨。完全视他的政见政策是否为他所赞成,道德文章是否为他所钦佩,施政效果是否令他满意。他对于政治人物的兴趣,有点近似观众之于舞台上的演员。他对于政局得失的批评和反应,有似观众对于剧情的感想与关心。他对政治的确感到真切的兴趣,然而他的政治兴趣却又是相当超然的。他对于政治的观察、意见、批评,就是逐渐形成健全舆论的成分。这种政治兴趣,其出于人的本心,基于人的本性,其普遍性与必然性,简直与人皆有之的是非之心,或羞恶之心相同。这种人皆有之的共同的兴趣,若受阻碍堙塞,不得畅通,则政治必然会没有生气,公共的事业,必不能发达,亦必不能走上民主政治之途。

阻抑人民的政治兴趣,使政治不能走上民主政治的途径。大约不外下列几个原因:第一,或因政治太腐败,执政的人太无能,使政治成为藏秽纳污之所,大家厌恶政治如恶恶臭,避之惟恐不远。第二,或因政治为少数人所独占,所包办,当局钳制舆论不许他人置喙过问。第三,或因失意的政客,怀有酸葡萄的心理,故意对政治表示厌倦。或念佛以表示消极,或吟诗以示清高。或暗中勾结,阴谋反叛,不用公开合法的手段,以夺取政权。换言之,在野者不能循正轨发挥其政治兴趣,以监督政府,亦是使人对政治失其应有兴趣之一因。但以上三点,都只是表面上的原因。使人民的政治兴趣不得正当发挥的根本原因:第一是愚昧,第二是缺乏培养政治兴趣的组织。所谓愚昧,是指人民的知识程度不够,昧于个人与国家的关系,对于公共事体,无论对内政、外交、军事、财政、经济各方面,皆缺乏知识。政府亦不尽量公开政情,尽宣传晓喻之责,破除人民对于政治的愚昧无知。兴趣生于认识和了解,人民对于政治既然无识无知,当然不会发生兴趣。所谓缺乏培养政治兴趣的组织,当然是指缺乏代表民意的机构,健全的舆论机关,研究政治各方面的教育学术团体,以及训练政治能力、培养政治人才的良好学校等。

知道了阻抑堙塞政治兴趣的原因所在,则如何培养政治兴趣当可不言而喻了。如加强政治教育,开放言论,设立民意机构,公开政情,鼓励各种合法的政治社团之组织等,自不待言。

总之,良好的政府,一定是足以培养人民的政治兴趣的政府。伟大的政治家,一定是足以鼓舞人民的政治兴趣的导师。人民对于政治有兴趣,表示人民愿意贡献其力量于政府。政府能够培养人民的兴趣,表示政府能够吸引人民的向心力。

(写于194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