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录今兹已写至第七篇,真所谓:“始愿固不及此,今及此岂非天乎?”天者何?因缘是已。在去年六月,即在写《揣龠录》底小引之前,苦水岂但没有写《揣龠录》之意,而且亦决并没有写任何形式底谈禅文字之心;此无他,见地既未明白,胆力亦未坚刚而已。《世间解》月刊要出版了,中行道兄来相邀了,见地与胆力依然,而机缘却已成熟,于是写之又写,遂乃至于七写矣。

本刊第七期之与看官相见,正值一九四八年之开始。往昔大师于结夏要上堂,解夏亦要上堂;开炉要上堂;冬至、除夕亦要上堂;至于新年新岁,更不必说。即如投子禅师于故岁已去,新岁到来接人之际,亦不免要说:“元正启祚,万物咸新。”投子禅师向来被推为“以无畏之辩,随问随答,啐喙同时”者也。者一句循例随俗之语却用得甚是奇特,所谓真正吉祥文字者是。万物倘不咸新,元正还启得甚么祚?只嫌他忒煞狷洁自好,一字不肯多说,未免干爆爆的。宋代的真净禅师住洞山时,岁旦上堂,却滔滔地说:

去年贫未是贫;今年贫始是贫。去年贫,犹有卓锥之地;今年贫,锥也无。香严与么道,奇特甚奇特;要且只知其贫,不知其富。洞山即不然。去年富未是富;今年富始是富。去年富,惟有一领黑黪布褊衫;今年富,添得一条百衲山水袈裟。岁朝抖擞呈禅众,实谓风流出当家……

看他抖擞风流,固自非凡。怪不得五祖演和尚见他语录,乃赞云“此是大智慧人”也。夫香严之“锥也无”话,道流拈举,众口传扬,更无一人道个不字;只有真净老子还他颜色,道他只知其贫,不知其富,不妨是好手手中呈好手,红心心裹中红心。但据苦水看来,香严之贫,大似一个富翁家有万顷良田,怀揣照夜明珠,特意著得百结鹑衣向人前哭穷;真净之富,大似一个贫儿忽然掘得窖藏黄金忍不住心头欢喜,身上作烧,逢人纵不卖弄,也要露些马脚。两位老汉于此俱未免有欠本色。苦水今日虽然遇着新年新岁,也不哭穷,也不诈富,运一只病胳臂,拈一管破毛锥,左说右说,横写竖写;说什么寻常茶饭,随缘过活,正是故我依然,了无长进。只是世人新春见面,尚道恭喜发财,苦水遇节遇令一句子且作么生道?——诸公虽不曾向苦水乞醯,苦水却仍须向他东邻西舍一面乞求,一面布施。

清代有一位俞仲华,立意要与宋官家争气,要与“施耐庵”较力,作了一部《荡寇志》,又名《结水浒》。其书末之结子中有四句曰:“天遣魔君杀不平,不平人杀不平人。不平又杀不平者,杀尽不平方太平。”无论《荡寇志》遮一部书如何的不满人意,上举四句却不无可取;苦水尤其爱他有些儿禅宗气息。且莫说苦水老老大大,大年初一,举了许多“杀”字,连忌讳也不知。试看结尾不是有“太平”二字么?遮还要吉祥到那里去也?不见当年赵州和尚——又是赵州和尚——与官人游园次,兔见乃惊走。官人遂问:“和尚是大善知识,兔见为甚么走?”师曰:

“老僧好杀!”

苦水于此敢说:无论饱参以及初学,更没一个疑惑,既是大善知识,为什么却又好杀?也没一个来问既是好杀,出家人慈悲何在?只是苦水却要问:赵州既是好杀,却杀些个甚底?莫是杀那兔子么?那可应了佛眼和尚底话“讨甚兔子”了也。笑话,笑话!倘若说遮杀即是“境杀心则凡,心杀境则圣”底下一句中的杀境,那也成为墙头草随风倒,而且倒向一边,大不似衲僧话语。且道毕竟杀个甚底?临济大师早已下了注脚了也:

道流,你欲得如法见解,但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为物拘,透脱自在。

阿耶耶!遮位祖师爷尽法无民,自佛祖罗汉以至父母亲眷无一不杀,恁般杀法,直须杀光了天下人也未见得住手在。想他当日在黄檗会下三载之久,碌碌庸庸,了不见有甚出息。多亏睦州巨眼识英雄于风尘之际,先劝临济去问,后劝黄檗去接。果也一株大树覆荫天下人。及至临济有一把茅盖头,晚参示众,夸下海口,直说:“山僧见处便与释迦无别。”(注:“释迦”,《五灯会元》作“祖佛”;此从《古尊宿语录》。)遂使后来衲僧十个有双五淹杀在他家齑瓮里。然则睦州老儿之流毒一何其酷烈耶?云门要将世尊打杀,而陈蒲鞋却强替他临济出头:学人且道那一个修福?那一个作孽?不过遮一篇陈账先揭开去。

且说临济三度问,三度被打,三度不领深旨:朽木不可雕也。千不合,万不该,黄檗却指教去高安滩头参见大愚。大愚遮位多口阿师,又千不合,万不该为画龙点睛,以致临济如虎生翼,飞而食肉,大动杀机,当时即在大愚肋下筑了三拳。大愚不道罪有应得,却思嫁祸于人,道是:“汝师黄檗,非干我事。”临济归来之后,史有明文:曾经两度掌击黄檗。看官当知遮两掌在黄檗吃得无所谓冤枉。且道后之两度掌对前之三顿棒是报恩?是报仇?又是一篇陈账,再揭过去。不过学人若要理会前面所举临济杀佛祖乃至亲眷底来源,却且不妨参考这两篇儿陈账去!

复次,僧问曹山寂禅师:“国内按剑者是谁?”师曰:“曹山。”曰:“拟杀何人?”师曰:“一切总杀。”曰:“忽遇本生父母,又作么生?”师曰:“拣甚么?”曰:“争奈自己何?”师曰:“谁奈我何?”曰:“何不自杀?”师曰:“无下手处。”遮一段问答底前半,据苦水看来,与上来所举临济一段话语无甚差别。只是后半那僧有心陷阵,遂致曹山立意出奇。然而“谁奈我何”一句子不妨是艺高人胆大,“无下手处”一句子却未免龙头而蛇尾。倘使是苦水,于那僧问了“何不自杀”之后,便向伊道:“你倒便宜!”那僧若再不会,苦水将不惜口孽,向伊如是说:“老僧头在。”良以衲僧家横按莫邪,倒提三尺,生杀之权操诸自己,为甚倒怪人何不自杀?倘是个汉,说甚切玉吹毛,杀人如草不闻声?不是寸铁也可以杀人么?说甚寸铁,一喝也如金刚王宝剑!你如是一员战将,狭路相逢,老僧性命在你手里。不然者,莫怪老僧头在项上,苟全性命于乱世也。苦水今日为曹山出气,可勉强充得过一笔新账么?也不消算得!

夫曹山者,乃洞山嫡子;而曹洞一宗之做功夫则又以细密见推于世者也。此与临济门下之痛快,固自稍异其趣。且放过一边。宋代底宗杲禅师则是临济儿孙中杰出底一位——而且我总以为是临济一宗,最末后底一位“大”师。他自东京变乱中脱身往省其师圆悟于云居。第二日,悟即举之为座元,而且特地为此上堂曰:“鹘儿未出窝,已有摩霄志;虎子未绝乳,已有食牛气:况复羽翼成,况复爪牙备。奋迅即惊群,八面清风起……”云云。圆悟固有知人之明,杲上座确也不负此举。及至冬至秉拂,昭觉元出众问曰:“眉间挂剑时如何?”杲曰:“血溅梵天。”圆悟于座下以手约住,曰:“住,住!问得极好,答得更奇。”看他三人,可谓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子又必有其父。所以者何?“眉间挂剑”,杀气已显;“血浅梵天”,杀机大作。到此之际,辞意俱尽;再如有语,反成蛇足。圆悟以手约住:赞道问好答奇,又所谓正是时也。父父子子,将老祖底杀法运用得如此精当老练,真不愧为临济门下儿孙,较之曹山之龙头蛇尾,反成后来居上也已。

自赵州以来,临济而后,衲僧门下,杀气成习,有曰“佛来也杀,魔来也杀”者,有曰“凡圣皆杀”者,几如马上皇帝之统帅雄兵猛将扫荡群寇;又如诸葛之入蜀,治乱国须用严刑矣。他人无论,临济较之赵州行辈稍晚,其亦或受赵州之影响耶?又州乡籍曹州郝乡,济乡籍为曹州南华,无乃地域乡风,传统受性有自然共同者耶?州示寂于唐昭宗乾宁四年(897),世寿百有二十岁。济示寂于唐懿宗咸通八年(867),则早于州者三十年;惟世寿僧腊两无可考,难资校正。今姑以世系为准,定“好杀”一机起于赵州。(注:南泉愿与百丈海同师马祖。南泉出赵州;百丈出黄檗;而黄檗则临济之师也。故赵州为南岳下三世,临济为南岳下四世。)

向于《揣龠录》第三篇中曾说百丈卷席的手段是马祖教底。那么,赵州之“好杀”,看似新鲜,实非杜撰,而正是南泉教底。不见南泉会下东西两堂争猫儿,师遇之,白众曰:“道得即救却猫儿;道不得,即斩却也。”众无对。师便斩之。赵州自外归,师举前语示之。州乃脱履安头上而出。师曰:“子若在,即救得猫儿也。”记得苦水早年初读语录,见此一则公案,直得毛发卓竖。然则南泉之于猫儿真个斩却,而赵州之于兔子则不过说了一声而已。虽然如是,看他闻得王老师恁么举了之后,当即脱履安头上而出,而南泉却许他能救得猫儿:可知他是会得王老师之意。那么,赵州之好杀,不是南泉教底,又是那个先生教底?然而苦水如是云云,亦不过说的向来祖师接人示众爱用此机而已,并非即谓为弟子者一定须要死在先师言句里:此意于拙录底前几篇中屡有发挥,兹不复絮。学人且道南泉之斩猫与赵州之好杀是同,是别?倘若明得,说甚猫儿兔子?佛也不奈你何。倘若明不得,小心提防被他猫儿兔子咬杀,佛出也救你不得!

今夫天下之水有流水,有止水;有咸水,有淡水;有寒泉,有温泉,所含矿质有多有少,比重有大有小,若是其不同也。然而除去遮些流、止,咸、淡,寒、温,多、少,大、小,必同归于氢二氧。苟不如是,那便一定非水。苦水今日一不暇分疏“教外”是否一定有个“别传”,二不暇分疏“傍教说禅”与“言不干典”,仍旧“杀”之一字继续葛藤。说到遮“杀”字,正如同天下之水不独异派同源,万流归海,而且除去流止乃至大小之分,同为一水,正不止宗门为尔,教义亦复如然。谨按教中说有三种精进:一者披甲精进,二者摄善精进,三者利乐精进。摄善、利乐两精进且置,如何披甲精进?《四十二章经》有云:“佛言:夫为道者譬如一人与万人战,挂铠出门,意或怯弱,或半路而退,或格斗而死,或得胜而还。沙门学道,当坚持其心,精进勇锐,不畏前境。”《遗教经》有云:“譬如著铠入阵则无所畏。”且不说遮挂铠,著铠即是披甲,只遮“与万人战”、“著铠入阵”,岂非即是要杀?

或曰:“苦水你忒煞断章取义了也。即如上举《四十二章经》一段,那下面尚有‘破灭众魔而得道果’;《遗教经》两句底上面尚有‘虽入五欲贼中,不为所害’:为何不举?世尊纵使好杀,亦是有区别杀,所杀者为魔为欲,不似祖师门下一味好杀,乃无区别杀,所杀者乃佛乃祖。如今混为一谈,苦水你错了也!”于此,苦水若大喝一声,说道:“我只举到遮里!”说甚门庭严峻,使人疑著,而且也太不客气,失却新年恭喜底态度。不嫌絮聒,且葛藤下去:

上来所举四十二章与遗教二经底两节亦且揭过去。依苦水看来,号称大雄,备具无畏底世尊亦还是无所不杀。佛之于祖,能既相同,所亦无别。即如“心生种种法生”一句子,尽人皆知,有谁不说?然而《金刚经》曰“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心于何有?所言一切法者即非一切法:法于何在?其在《遗教经》,佛于娑罗双树间将入涅槃之际,且谆谆付嘱:“心之可畏,甚于毒蛇,恶兽,怨贼;大火越逸,未足喻也。”夫心既较蛇、兽、贼、火尤为可畏,不杀何待?你不杀他,他便杀了你也。宋代有一位黄龙禅师自号曰死心,其亦有会于世尊此言也欤?有底人嫌学者偷心不死,其实岂止偷心而已哉?说什么方法唯心,一切心俱须一并杀却,一并死却方得也。莫又见苦水如此说,即道苦水杜撰么?不见我佛曾说“实无有法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来耶?复次,即如小文开端所举“因缘”一词,于宗于教,亦俱是说得口臭,听得耳茧,一若一座推不倒底须弥山、一条喝不尽的西江水。然而世尊当年在室罗筏城为阿难说:“世间诸因缘相非第一义。”又曰:“精觉妙明,非因,非缘;亦非自然,非不自然;无非不非,无是非是;离一切相,即一切法。”吃姜还是老底辣,又道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说到杀法利害,自然仍数释迦文佛:此则两足尊之所以为天上天下惟我独尊也耶?饶他南泉斩猫,赵州好杀,乃至历代大师之杀气弥漫,也还是《西游记》上所载孙大圣一斛斗十万八千里,未曾跳出佛爷底手心去在。

佛言:“吾法念无念念,行无行行,言无言言,修无修修。”如不杀去,无念之念如何念?无行之行如何行?无言之言如何言?无修之修又如何修?

古德亦言:“此是选佛场,心空及第归。”如不杀去,心又怎生空得?

倘有人问:“会了,杀?杀了,会?”

苦水亦将良久……乃云:“会了,杀。杀了,会。”

虽说杀尽不平方太平,毕竟仍是满纸杀气;此亦正如虽说新年到来,毕竟仍是数九寒天。好在屈指算去,从今日起,立春相距也不过一月有零——

明年更有新条在,恼乱春风卒未休。

三十七年一月二日脱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