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黄勉之①问:“‘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②。’事事要如此否?”

先生曰:“固是事事要如此,须是识得个头脑乃可。义即是良知,晓得良知是个头脑,方无执著③。且如受人馈送,也有今日当受的,他日不当受的;也有今日不当受的,他日当受的。你若执著了今日当受的,便一切受去,执著了今日不当受的,便一切不受去,便是‘适’‘莫’。便不是良知的本体,如何唤得做义?”

【注释】

①黄勉之:黄省曾(一四九○年-一五四○年),字勉之,号五岳山人,王守仁晚年弟子。嘉靖十年(一五三一)以《春秋》乡试中举,名列榜首,后进士累举不第,便放弃了科举之路,擅长诗词绘画,好谈经济,长于农业与畜牧。著有《农圃四书》、《拟诗外传》等。

②“无适也”三句:没有固定的厚薄亲疏,只是按照义理去做。语出《论语·里仁》:“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③执著:偏执、固执。

【译文】

我问先生说:“‘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是否所有的事情都要这样才行?”

先生回答说:“当然事事要这样了,这就要懂得事物的核心才行。义就是良知,懂得良知是核心,才不会偏执固执。姑且比作受人馈赠,有的今天可以接受,换成另一天就不应当接受;有的今天不应当接受,换成另一天就可以接受。你如果偏执地认为今天应当接受,便不管什么时候都一概接受,或者固执地认为今天不可以接受,便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接受。像这样就是‘适’,就是‘莫’。就不是良知的本体,又怎能称得上是‘义’呢?”

【原文】

问:“‘思无邪’一言,如何便盖得三百篇之义①?”

先生曰:“岂特三百篇,六经只此一言便可该贯,以至穷古今天下圣贤的话,‘思无邪’一言也可该贯。此外更有何说?此是一了百当的功夫。”

【注释】

①“思无邪”二句:语出《论语·为政》:“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译文】

我问先生:“为什么‘思无邪’这句话,能涵盖《诗经》里三百篇的意义呢?”

先生回答说:“岂止是《诗经》的三百篇,就算是‘六经’,用这一句话也能概括贯穿了,甚至古往今来天下所有圣贤的话,用‘思无邪’一句话也足以概括贯穿。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话能说?这就是一通百通的功夫。”

【原文】

问道心人心。

先生曰:“‘率性之谓道①’,便是道心。但着些人的意思在,便是人心。道心本是无声无臭,故曰‘微’;依着人心行去,便有许多不安稳处,故曰‘惟危’②。”

【注释】

①率性之谓道:语出《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②“道心”五句:语出《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

在川观水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译文】

我问先生有关“道心”、“人心”的问题。

先生说:“‘率性之谓道’,这就是道心。但只要附着上一些人的想法,就变成了人心。道心本是没有声音也没有气味的,所以说它‘微’;依照人心去做事,就有了许多不安稳之处,所以才说‘惟危’。”

【原文】

问:“‘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①’,愚的人与之语上尚且不进,况不与之语可乎?”

先生曰:“不是圣人终不与语。圣人之心忧不得人人都做圣人,只是人的资质不同,施教不可躐等②。中人以下的人,便与他说性、说命,他也不省得,也须谩谩③琢磨他起来。”

【注释】

①“中人”二句:中等资质以下的人就很难让他明白深奥的道理。语出《论语·雍也》:“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

②躐等:逾越等级。

③谩谩:当为“慢慢”之误。

【译文】

我问先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对愚笨之人,说高尚的话尚且都不会有进步,更何况不跟他们说呢?”

先生说:“不是圣人始终都不与他们说高尚的话。圣人心中所想的是希望人人都做圣人,只是人与人的资质不同,施行教化不可以逾越等级。中等以下的人,就算跟他们说性、说命,他也听不懂,就需要慢慢地对他们进行雕琢打磨才行。”

【原文】

一友问:“读书不记得如何?”

先生曰:“只要晓得,如何要记得?要晓得已是落第二义了,只要明得自家本体。若徒要记得,便不晓得;若徒要晓得,便明不得自家的本体。”

【译文】

一个朋友问道:“读书记不住该怎么办?”

先生回答说:“读书只需要理解,为什么要记住?其实,理解就已经沦为第二义了,只要使自己的本体明达就可以了。如果只要想记得,便不会理解;如果只想要理解,就无法使自己的本体明达。”

【原文】

问:“‘逝者如斯①’是说自家心性活泼泼地否?”

先生曰:“然。须要时时用致良知的功夫,方才活泼泼地,方才与他川水一般。若须臾间断,便与天地不相似。此是学问极至处。圣人也只如此。”

【注释】

①逝者如斯:语出《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译文】

我问道:“‘逝者如斯’是否说的是自己的心性要保持活泼呢?”

先生说:“是的。一定要时刻下致良知的功夫,才能保持活泼,才能和流水一样。如果间断了片刻,就与天地不相符合了。这就是做学问的最高境界。圣人也只是如此。”

【原文】

问“志士仁人①”章。

先生曰:“只为世上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太重,不问当死不当死,定要宛转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却丢去了,忍心害理,何者不为。若违了天理,便与禽兽无异,便偷生在世上百千年,也不过做了千百年的禽兽。学者要于此等处看得明白。比干、龙逢②,只为他看得分明,所以能成就得他的人。”

【注释】

①志士仁人:语出《论语·卫灵公》:“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②比干:商纣王的叔叔,因为进谏触怒纣王,被剖心而死。龙逢:关龙逢,夏桀的臣子,因多次直言进谏而被夏桀杀死。

【译文】

我向先生请教“志士仁人”这一章。

先生说:“只因为世上的人都把身家性命看得太重了,就不问是否应当死,也一定要委曲求全地保命,所以就把天理弄丢了,忍心伤天害理,还有什么不能做。如果违背了天理,就与禽兽没有区别,就算在世上苟且偷生几百年几千年,也不过是做了千百年的禽兽。学者要把这里看得明白。比干、关龙逢,只因为他们对此看得分明,所以才成就了他们的人格。”

【原文】

问:“叔孙武叔毁仲尼①,大圣人如何犹不免于毁谤?”

先生曰:“毁谤自外来的,虽圣人如何免得?人只贵于自修,若自己实实落落是个圣贤,纵然人都毁他,也说他不着。却若浮云掩日,如何损得日的光明?若自己是个象恭色庄、不坚不介②的,纵然没一个人说他,他的恶慝③终须一日发露。所以孟子说:‘有求全之毁,有不虞之誉④。’毁誉在外的,安能避得,只要自修何如尔。”

【注释】

①叔孙武叔毁仲尼:典出《论语·子张》:“叔孙武叔语大夫于朝曰:‘子贡贤于仲尼。’”叔孙武叔,鲁国权臣,三桓之一,姬姓,叔孙氏,名州仇,谥号“武”,又称叔孙州仇。

②不坚不介:不坚贞正直。

③慝:邪恶。

④“有求全”二句:语出《孟子·离娄上》:“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意思是:有料想不到的赞扬,也有过于苛求的诋毁。虞,这里是预料的意思。

【译文】

我向先生请教说:“当初叔孙武叔就曾诋毁过孔子,伟大的圣人为什么还不能免于毁谤?”

先生说:“毁谤是自外部而来的,即使是圣人又怎么能免除呢?人贵在自我修持,如果自己是个实实在在的圣贤,纵然每个人都诋毁他,也说不倒他。就好像浮云掩日,怎么能有损于太阳的光明呢?如果自己是个表面恭敬端庄、实际并不真正坚贞正直的人,就算没一个人说他,他内心的邪恶有朝一日终究会显露出来。所以孟子说:‘有求全之毁,有不虞之誉。’在外部的毁誉,怎么能躲避得了,只要自己好好修持,那些毁誉又能怎么样。”

【原文】

刘君亮①要在山中静坐。

先生曰:“汝若以厌外物之心去求之静,是反养成一个骄惰之气了。汝若不厌外物,复于静处涵养,却好。”

【注释】

①刘君亮:刘邦采,字君亮,号狮泉,王守仁弟子,生卒年不详。

【译文】

刘君亮打算去山中静坐。

先生对他说:“你如果用厌烦外物的心去寻求宁静,这样反而会养出骄惰之气。你如果并不厌烦外物,再去静处修养,那就更好了。”

【原文】

王汝中①、省曾侍坐。

先生握扇命曰:“你们用扇。”

省曾起对曰:“不敢。”

先生曰:“圣人之学不是这等捆缚苦楚的,不是装做道学的模样。”

汝中曰:“观‘仲尼与曾点言志②’一章略见。”

先生曰:“然。以此章观之,圣人何等宽洪包含气象!且为师者问志于群弟子,三子皆整顿以对。至于曾点,飘飘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来,何等狂态,及至言志,又不对师之问目,都是狂言。设在伊川,或斥骂起来了。圣人乃复称许他,何等气象!圣人教人,不是个束缚他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从狂处成就他,狷者便从狷处成就他,人之才气如何同得?”

【注释】

①王汝中:王畿,字汝中,号龙溪,浙江山阴(今浙江省绍兴)人,嘉靖十三年(一五三四年)进士,官至南京兵部郎中,王守仁弟子,为王门七派中浙中派创始人,著有《龙溪全集》二十卷。

②仲尼与曾点言志:典出《论语·先进》。

【译文】

王汝中和我陪坐在先生身边。

先生握着扇子吩咐说:“你们用扇子吧。”

我站起来回答说:“学生不敢当。”

先生说:“圣人的学问可不是像这样约束难受的,不要装出一副道学的模样。”

王汝中:“这个我从‘仲尼与曾点言志’一章,大致看出来一些。”

先生说:“是的。从这章来看,圣人的气度是多么宽宏大量呀!而且作为老师向一群弟子问志向,子路、冉有和公西华三个人都规规矩矩地回答。至于曾点,却飘飘然地不将那三位放在眼里,自己去鼓起瑟来,这是何等的狂态,到了他谈起自己的志向,又不正面回答老师的问题,满嘴狂言。假设换成伊川先生程颐,可能就斥骂起来了。孔子竟然还称赞了他,这是何等气象!圣人教育人,不是要束缚学生的天性,要求他们全都变成一个样子。而是狂放的人就从狂放之处来造就,洒脱的人就从洒脱之处来造就,人的才气怎么可能完全一致呢?”

【原文】

先生语陆元静曰:“元静少年亦要解五经,志亦好博。但圣人教人,只怕人不简易,他说的皆是简易之规。以今人好博之心观之,却似圣人教人差了。”

【译文】

先生提起陆元静时说:“陆元静年少时也想要注解五经,志向也是喜好广博。但是圣人教育人的方法,只怕人不知道简易,所以他说的都是简易的规矩。用现在人喜好广博的观点来看,却仿佛是圣人教育人的方式出了差错一样。”

【原文】

先生曰:“孔子无‘不知而作①’;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②’。此是圣学真血脉路。”

【注释】

①不知而作:自己不懂而凭空创作。语出《论语·述而》:“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

②有不善未尝不知:语出《易经·系辞下》:“子曰: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

【译文】

先生说:“孔子不会‘不知而作’;颜子也能做到‘有不善未尝不知’。这就是圣学真正的血脉经络。”

【原文】

何廷仁、黄正之、李侯璧、汝中、德洪侍坐①。先生顾而言曰:“汝辈学问不得长进,只是未立志。”

侯璧起而对曰:“珙亦愿立志。”

先生曰:“难说不立,未是必为圣人之志耳。”

对曰:“愿立必为圣人之志。”

先生曰:“你真有圣人之志,良知上更无不尽。良知上留得些子别念挂带,便非必为圣人之志矣。”

洪初闻时,心若未服,听说到,不觉悚汗。

【注释】

①何廷仁(一四八三年-一五五一年):初名泰,字性之,别号善山,江西省雩都县人,少年时期崇敬陈献章,后师从王守仁。嘉靖元年(一五二二年)举人,历任广东新会知县,南京工部主事。黄正之:黄弘纲,字正之,号洛村,江西雩都人,正德举人,师从王守仁。嘉靖二十三年(一五四四年)授汀州府推官,后招为刑部主事,因得罪吏部尚书而辞官,回乡授徒,与何廷仁齐名。李侯璧:李珙,字侯璧,王守仁弟子。

【译文】

何廷仁、黄正之、李侯璧、王汝中、钱德洪一同陪坐在先生身边。先生看了一圈,然后说:“你们这些人学问没有进步,只是因为没有立志。”

李侯璧站起来回答说:“我也很想立志。”

先生说:“很难说你不立志,只是未必有想当圣人的志向罢了。”

李侯璧回答说:“我愿意立下一定要成为圣人的志向。”

先生却说:“如果你真有做圣人的志向,在良知上就不能不竭尽全力。良知上如果还留了一些私心杂念,就一定不是想做圣人的志向。”

钱德洪刚听的时候,心里好像还并不服气,但听到这里,就不自觉地惊悚冒汗了。

【原文】

先生曰:“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真是与物无对。人若复得他完完全全,无少亏欠,自不觉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间更有何乐可代。”

【译文】

先生说:“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无论生出天地,还是化成鬼神,都是从这里产出的,真是无与伦比。人如果能将内心的良知恢复完整,没有一点欠缺,就自然会不知不觉地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间还有什么样的快乐可以代替它。”

【原文】

一友静坐有见,驰问先生。

答曰:“吾昔居滁①时,见诸生多务知解,口耳异同,无益于得,姑教之静坐。一时窥见光景,颇收近效。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病,或务为玄解妙觉,动人听闻。故迩来只说致良知。良知明白,随你去静处体悟也好,随你去事上磨炼也好,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的。此便是学问头脑。我这个话头,自滁州到今,亦较过几番,只是‘致良知’三字无病。医经折肱②,方能察人病理。”

【注释】

①滁:滁州,今安徽省滁州市。

②医经折肱:意为久病成医。典出《左传·定公十三年》:“齐高强曰:‘三折肱知为良医。’”

【译文】

一个朋友在静坐的时候有了新见解,马上跑来问先生。

先生回答说:“我当初住在滁州的时候,看到诸位学生大部分都在一心寻求口述耳听之间的异同,这样做不会有所获得,于是我就姑且教授他们静坐。这样,一时间仿佛能窥视到一些良知的光景,能收获很多短期的效果。但时间久了,就逐渐开始产生喜静厌动,沦为枯槁的毛病,也有人致力于参悟玄妙,耸人听闻。所以近来我只是说致良知。只要能使良知明明白白,任凭你去怎样静坐体悟也好,随便你去实践磨炼也罢,全都可以,良知的本体原本就是无动无静的。这个便是学问的核心。这样的话,从滁州说到现在,我也更改过几次,只有‘致良知’这三个字没有毛病。正如断过三次折手臂以后,也能体察到病处在什么地方。”

山中静坐

若以厌外物之心静坐,反养骄情之气。若不厌外物,复于静处涵养,却好。

【原文】

一友问:“功夫欲得此知时时接续,一切应感处反觉照管不及,若去事上周旋,又觉不见了。如何则可?”

先生曰:“此只认良知未真,尚有内外之间。我这里功夫不由人急心,认得良知头脑是当,去朴实用功,自会透彻。到此便是内外两忘,又何心事不合一?”

又曰:“功夫不是透得这个真机,如何得他充实光辉?若能透得时,不由你聪明知解接得来。须胸中渣滓浑化,不使有毫发沾带始得。”

【译文】

一个朋友问先生:“下功夫时,想要使良知时时刻刻连续不断,但是只要感应具体的事物反而觉得照应不到,如果再转到事情上去周旋,又会感觉到良知不见了。这该怎么办?”

先生说:“这只是因为对良知的体会还不真实,还有内外之分。我这良知的功夫不容得人心急,要懂得良知这个核心才是,然后就去踏踏实实下功夫,自然就会一点点透彻。到这种境界就是内外两忘了,心事又怎么能不合一?”

先生还说:“如果下功夫不能看透这一真正的机缘,怎么样才能使良知充实光辉?如果想要看透,也不是通过你的聪明而感知和理解得来的。一定要化解胸中的渣滓,不能让内心有一丝一毫的附着才行。”

【原文】

先生曰:“‘天命之谓性’,命即是性。‘率性之谓道’,性即是道。‘修道之谓教’,道即是教。”

问:“如何道即是教?”

曰:“道即是良知。良知原是完完全全,是的还他是,非的还他非,是非只依着他,更无有不是处,这良知还是你的明师。”

问:“‘不睹不闻’是说本体,‘戒慎恐惧’是说功夫否?①”

先生曰:“此处须信得本体原是‘不睹不闻’的,亦原是‘戒慎恐惧’的,‘戒慎恐惧’不曾在‘不睹不闻’上加得些子。见得真时,便谓‘戒慎恐惧’是本体,‘不睹不闻’是功夫亦得。”

【注释】

①“不睹不闻”二句:君子要在别人看不到、听不到的地方谨慎小心。语出《中庸》:“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译文】

先生说:“既然‘天命之谓性’,所以命就是性。既然‘率性之谓道’,那么性就是道。既然‘修道之谓教’,所以道就是教。”

有人问:“为什么说道就是教?”

先生说:“道就是良知。良知原本是完完全全的,对了,就还他个对,错了,也还他个错,对错都是只依照他,所以就无所谓不恰当之处,所以这良知还是你的明师。”

又问先生说:“‘不睹不闻’是说本体,‘戒慎恐惧’是说功夫,这么说是否正确?”

先生说:“这里必须要相信本体原本就是‘不睹不闻’的,也原本就是‘戒慎恐惧’的,‘戒慎恐惧’从来没有在‘不睹不闻’上添加附着。看得真切的时候,说‘戒慎恐惧’是本体,‘不睹不闻’是功夫,这么说也可以。”

【原文】

问:“通乎昼夜之道而知①。”

先生曰:“良知原是知昼知夜的。”

又曰:“人睡熟时,良知亦不知了?”

曰:“不知何以一叫便应?”

曰:“良知常知,如何有睡熟时?”

曰:“向晦宴息②,此亦造化常理。夜来天地混沌,形色俱泯,人亦耳目无所睹闻,众窍俱翕,此即良知收敛凝一时。天地既开。庶物露生,人亦耳目有所睹闻,众窍俱辟,此即良知妙用发生时。可见人心与天地一体。故‘上下与天地同流③’。今人不会宴息,夜来不是昏睡,即是妄思魇寐。”

曰:“睡时功夫如何用?”

先生曰:“知昼即知夜矣。日间良知是顺应无滞的,夜间良知即是收敛凝一的,有梦即先兆。”

又曰:“良知在夜气发的方是本体,以其无物欲之杂也。学者要使事物纷扰之时,常如夜气一般,就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

【注释】

①通乎昼夜之道而知:通晓昼夜变化阴阳相生的规律并有所感悟。语出《易经·系辞上》:“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故神无方而《易》无体。”

②向晦宴息:君子白天奋发,到了晚上应该休息。语出《易经·随卦》:“泽中有雷,随;君子以向晦入宴息。”

③上下与天地同流:语出《孟子·尽心上》:“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

【译文】

有人向先生请教“通乎昼夜之道而知”这句话。

先生回答说:“良知本来就是昼夜皆知的。”

他又继续问道:“人在睡熟的时候,良知不也是不知道的吗?”

先生说:“不知道怎么能一叫就有反应呢?”

他接着问道:“既然良知能常知,怎么还有睡熟的时候?”

先生回答说:“天黑的时候要休息,这也是造化的常理。夜晚天地一片混沌,形色全都泯灭,人的耳目也是看不见、听不到,七窍也全都闭合,这就是良知收敛凝一的时候。等到天地再次打开。万物复苏,人的耳目可看可听,七窍也全都打开,这也是良知妙用发生的时候。由此可知,人心与天地是一体的。所以说‘上下与天地同流’。现在的人不懂得休息,夜间不是在昏睡,就是做恶梦胡思乱想。”

又问道:“睡觉的时候怎么样下功夫呢?”

先生说:“知道白天怎么做,就会知道夜晚怎么做。白天的良知是顺应而从不停滞的,夜间的良知就是收敛凝一的,有梦就是先兆。”

先生还说:“良知夜气中萌发的才是本体,因为它没有与物欲相混杂。学者要在事物纷繁惊扰的时候,一直保持夜气,这就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

【原文】

先生曰:“仙家说到虚,圣人岂能虚上加得一毫实?佛氏说到无,圣人岂能无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说虚从养生上来,佛氏说无从出离生死苦海上来,却于本体上加却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虚无的本色了,便于本体有障碍。圣人只是还他良知的本色,更不着些子意在。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①。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作得天的障碍。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碍?”

【注释】

①太虚之无形:语出张载正蒙·太和》:“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太虚,中国古代哲学中对宇宙本源状态的描述。

【译文】

先生曰:“道教说‘虚’,圣人岂能在‘虚’字上再增加一点点的‘实’?佛家说‘无’,圣人岂能在‘无’上再增加一丝一毫的‘有’?但是道教说‘虚’是从养生方面说的,佛家说‘无’是从脱离生死苦海方面说的,但是在本体上加上这些意义和观念,就不是‘虚无’的本色了,对本体也就有了障碍。圣人只是想还原良知的本色,不再增加一点的私心。良知的‘虚’,就是上天的‘太虚’。良知的‘无’,也就是是太虚的‘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等等,凡是有相貌有形象有颜色的东西,都在‘太虚无形’中萌发、作用、流动、运行,从来就不会作为天的障碍。圣人只是顺应自己良知的萌发作用,因而天地万物就全都在我良知的萌发、作用、流动、运行中,又哪里有什么良知以外的物能成为障碍呢?”

【原文】

或问:“释氏亦务养心,然要之不可以治天下,何也?”

先生曰:“吾儒养心未尝离却事物,只顺其天则自然就是功夫。释氏却要尽绝事物,把心看作幻相,渐入虚寂去了,与世间若无些子交涉,所以不可冶天下。”

【译文】

有人问:“佛家也倡导养心,却要求不可以用它来治理天下,这是为什么呢?”

先生说:“我们儒家的养心从来没有离开过事物本身,只是顺应上天的规则,就自然成为功夫。佛家却要求决断与事物的关联,将心看成幻相,渐渐沦入空虚寂寞里了,仿佛与世间并没有什么关联,所以不可以治理天下。”

【原文】

或问异端。

先生曰:“与愚夫愚妇同的,是谓同德;与愚夫愚妇异的,是谓异端。”

【译文】

有人向先生请教什么是“异端”。

先生说:“与愚夫愚妇相同的,叫‘同德’;和愚夫愚妇不同的,就叫‘异端’。”

【原文】

先生曰:“孟子不动心与告子不动心,所异只在毫厘间。告子只在不动心上着功,孟子便直从此心原不动处分晓。心之本体,原是不动的。只为所行有不合义,便动了。孟子不论心之动与不动,只是集义,所行无不是义,此心自然无可动处。若告子只要此心不动,便是把捉此心,将他生生不息之根反阻挠了,此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孟子‘集义’工夫,自是养得充满,并无馁歉,自是纵横自在,活泼泼地。此便是浩然之气。”

又曰:“告子病源,从性无善无不善上见来。性无善无不善,虽如此说,亦无大差。但告子执定看了,便有个无善无不善的性在内。有善有恶,又在物感上看,便有个物在外。却做两边看了,便会差。无善无不善,性原是如此。悟得及时,只此一句便尽了,更无有内外之间。告子见一个性在内,见一个物在外,便见他于性有未透彻处。”

【译文】

先生说:“孟子的‘不动心’与告子的‘不动心’之间的差异,也只是在毫厘之间。告子仅仅在‘不动心’上用功,孟子却直接从自己心中原本的不动之处体察。心的本体,原本就是不动的。只是因为所作所为有不合道义之处,就动了。孟子没有谈论心是动还是不动,只是在聚合道义,所作所为就没有不合乎道义的,自己的心便自然不会乱动。而像告子那样只是想要自己的心不动,那就是牢牢抓住自己的心,反而阻碍了内心生生不息的根基发展,这样做不但没有好处,更会使内心受到损害。孟子‘集义’的功夫,自然将心培养得充沛圆满,并没有气馁和歉意,自然是纵横自在、活泼的。这就是所谓的‘浩然之气’。”

先生又说:“告子的病根,是在天性中没有善也没有不善的观点上体现出来的。天性中没有善也没有不善,即使这么说,也不算差很多。只是告子一口咬定,一定有个无善无不善的天性在内心中。判断有善还是有恶,又从外物的感应上看,这样就会有个外在的物。分成两边来看,就会有差错。无善无不善,天性本来就是这样。领悟得及时,只说这一句就够了,再没有内外之分。告子认为一个天性在内心,一个事物在外界,就能看出他对天性的认识还有不透彻的地方。”

【原文】

朱本思①问:“人有虚灵,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类,亦有良知否?”

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矣。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只一体。故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

【注释】

①朱本思:朱得之,字本思,号近斋,自号参元子,明代直隶靖江(今属江苏)人,为王守仁晚年客居靖江时的入室弟子。

【译文】

朱本思问先生说:“人内心空灵,才有良知。那么像草、木、瓦、石之类的东西,也有良知么?”

先生回答说:“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如果草、木、瓦、石没有人的良知,就无法成为草、木、瓦、石了。岂止是草、木、瓦、石这样?天地如果没有人的良知,也就无法成为天地了。这是因为天地万物与人原本就是一体的,它们开窍的最精华的部分,就是人心中的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本同样也是一体。所以五谷、禽兽一类都可以为人供养,药石一类的东西都可以为人治病。只因为同属于一气,所以就能相通。”

【原文】

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

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译文】

先生曾经在游览南镇的时候,一个朋友指着岩石中的花树问道:“如果说天下没有心之外的事物。像这些花和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跟我的心有什么关系?”

先生说:“你没看到这朵花的时候,这朵花跟你的心一同归于寂静。你来看这朵花的时候,那么这朵花的颜色就一下子明亮起来了。可以知道这朵花不在你的心以外。”

【原文】

问:“大人与物同体,如何《大学》又说个厚薄①?”

先生曰:“惟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体,把手足捍头目,岂是偏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兽与草木同是爱的,把草木去养禽兽,心又忍得?人与禽兽同是爱的,宰禽兽以养亲,与供祭祀,燕②宾客,心又忍得?至亲与路人同是爱的,如箪食豆羹,得则生,不得则死,不能两全,宁救至亲,不救路人,心又忍得?这是道理合该如此。及至吾身与至亲,更不得分别彼此厚薄。盖以‘仁民爱物③’皆从此出,此处可忍,更无所不忍矣。《大学》所谓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条理,不可逾越,此便谓之义;顺这个条理,便谓之礼;知此条理,便谓之智;终始是这个条理,便谓之信。”

又曰:“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鼻无体,以万物之臭为体;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之是非为体。”

【注释】

①厚薄:指《大学》中“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

②燕:同“宴”。

③仁民爱物:语出《孟子·尽心上》:“君子之于物也,爱人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译文】

有人问:“伟大的人与物同为一体,那为何《大学》里面还要说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这样的话呢?”

先生回答说:“因为道理本来就是有厚薄之分的。比如身体是一个整体,用手脚去保护头和眼睛,难道是特意轻视手脚么?其中道理就是这样。禽兽与草木同样应该爱,用草木去喂养禽兽,心中又怎么能忍受得了?人与禽兽同样要爱,宰杀禽兽用来供养双亲,或者用于祭祀、宴饮宾客,心中又怎么能忍受得了?至亲与路人同样要爱,如果得到一箪食一豆羹,得到就能活下去,得不到就会死,无法两全其美,宁肯救至亲,不去救路人,内心又怎么能忍受得了?这是因为道理本该这样。等说起自己与自己的至爱亲人,就更不能用彼此厚薄来区分。似乎‘仁民爱物’的想法都是从这里出来的,在这里能忍心,就没有哪里不能忍心了。《大学》中所谓的‘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规则道理,不可逾越,这就是所谓的‘义’;顺应这一规则道理,就是所谓的‘礼’;知道这个规则道理,就是所谓的‘智’;一直秉承这一规则道理,就是所谓的‘信’。”

先生又说:“眼睛其实没本体,是将万物的颜色作为本体;耳朵也没有本体,是将万物的声音作为本体;鼻子其实没有本体,是把万物的气味作为本体;嘴巴其实也没有本体,是把万物的味道作为本体;内心也没有本体,是把感应天地万物所得的是非作为本体。”

【原文】

问夭寿不贰。

先生曰:“学问功夫,于一切声利嗜好,俱能脱落殆尽,尚有一种生死念头毫发挂带,便于全体有未融释处。人于生死念头,本从生身命根上带来,故不易去。若于此处见得破、透得过,此心全体方是流行无碍,方是‘尽性至命①’之学。”

【注释】

①尽性至命:推究事物的道理以致透彻地了解人类天性。语出《易经·说卦》:“穷理、尽性,以至于命。”

邵 雍

邵雍,字尧夫,谥号康节,自号安乐先生、伊川翁,后人称百源先生,北宋哲学家。少有志,读书苏门山百源上。屡授官不赴,创“先天学”以为万物皆由“太极”演化而成。

【译文】

我向先生请教“夭寿不贰”的意思。

先生回答说:“做学问下功夫,如果对一切声色、利益和嗜好,全都能摆脱干净,但是还又附着了一点点有关生死的念头,对整体而言就还是有没能融合之处。人对于生死的念头,本来就是从生命的根本上带来的,所以不容易去除。如果在这里能够做到看破、看透,那么自己的全部内心就能畅通无阻了,才是‘尽性至命’的学问。”

【原文】

一友问:“欲于静坐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根,逐一搜寻,扫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疮否?”

先生正色曰:“这是我医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过了十数年,亦还用得着。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坏我的方子。”

是友愧谢。

少间曰:“此量非你事,必吾们稍知意思者为此说以误汝。”

在坐者皆悚然。

【译文】

一个朋友问到:“在想要静坐的时候,把好名、好色、好货等病根,逐个搜寻出来,扫除干净,恐怕是剜肉补疮吧?”

先生严肃地说:“这就是我给病人治疗的药方,就是去除病人的病根。如果是有大本事的人,十几年以后,也还能用得着。你如果不想用,姑且就放起来,别弄坏了我的方子。”

这个朋友惭愧地道歉了。

过了一会,先生说:“想来,这也不是你的过错,一定是我们中间有稍微懂得意思的人,这样说过以后让你误会了。”

听到以后,在座的人全都很害怕。

【原文】

一友问功夫不切。

先生曰:“学问功夫,我已曾一句道尽,如何今日转说转远,都不着根!”

对曰:“致良知盖闻教矣,然亦须讲明。”

先生曰:“既知致良知,又何可讲明?良知本是明白,实落用功便是。不肯用功,只在语言上转说转胡涂。”

曰:“正求讲明致知之功。”

先生曰:“此亦须你自家求,我亦无别法可道。昔有禅师,人来问法,只把麈尾①提起。一日,其徒将其麈尾藏过,试他如何设法。禅师寻麈尾不见,又只空手提起。我这个良知就是设法的麈尾,舍了这个,又何可提得?”

少间,又一友请问功夫切要。

先生旁顾曰:“我麈尾安在?”

一时在坐者皆跃然。

【注释】

①麈尾:用麋鹿尾毛制成的拂尘。

【译文】

一个朋友请教下功夫不真切该怎么办。

先生说:“做学问下功夫,我过去已经一句话说完了,为什么现在却越说离得越远,完全没说到点子上!”

回答说:“致良知的学问我已经全都听过了,然而还希望老师一定再次讲明白。”

先生说:“既然已经知道了致良知,又为什么还要讲明白?良知本来就是明白的,踏踏实实下功夫就是了。不肯用功,只在语言上转来转去,就会越说越糊涂。”

朋友又说:“正是请求您讲明怎样用功才能致良知。”

先生便说:“这就一定要你自己去求索了,我也没有别的方法可说的。当初有个禅师,有人来问佛法,他只是把拂尘提起来。有一天,他的徒弟把他的拂尘藏了起来,想试验下他会怎么办。禅师找不到拂尘,就只能空手做出提的动作。我这个良知就是用来说法的拂尘,舍弃了这个,又能去提什么呢?”

又过了一会,又有一朋友请教下功夫的要点。

先生看着旁边说:“我的拂尘在哪了?”

一时间,在座的人全都非常欢乐。

【原文】

或问“至诚前知①”。

先生曰:“诚是实理,只是一个良知。实理之妙用流行就是神,其萌动处就是几。诚神几曰圣人。圣人不贵前知。祸福之来,虽圣人有所不免。圣人只是知几,遇变而通耳。良知无前后,只知得见在的几,便是一了百了。若有个前知的心,就是私心,就有趋避利害的意。邵子②必于前知,终是利害心未尽处。”

先生曰:“无知无不知,本体原是如此。譬如日未尝有心照物,而自无物不照,无照无不照,原是日的本体,良知本无知,今却要有知,本无不知,今却疑有不知。只是信不及耳。”

先生曰:“‘惟天下之圣为能聪明睿知③’,旧看何等玄妙,今看来原是人人自有的。耳原是聪,目原是明,心思原是睿知。圣人只是一能之尔,能处正是良知。众人不能,只是个不致知。何等明白简易。”

【注释】

①至诚前知:语出《中庸》:“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

②邵子:邵雍(一○一一年-一○七七年),字尧夫,谥号康节,自号安乐先生、伊川翁,后人称百源先生,北宋哲学家、易学家,有内圣外王之誉,与司马光交游密切。宋仁宗和宋神宗在位期间,曾两次被朝廷征召,皆不赴。创立“先天学”,认为万物都是由“太极”演化而成。著有《观物篇》、《先天图》、《伊川击壤集》、《皇极经世》等。

③“惟天下”句:语出《中庸》。

【译文】

有人问“至诚前知”的有关事情。

先生回答说:“‘诚’是实实在在的道理,但也只是一个良知而已。实在道理的妙用在流动运行方面就是‘神’,在它萌动之处就是‘几’。诚、神、几三者兼备的,就是圣人。圣人并不看重预先知道。祸福到来,即使是圣人也避免不了。圣人只是能知道‘几’,遇到事情能够变通。良知不分前后,只要看到了‘几’,就是一通百通。如果有个能预先知道的心,就是私心,就有趋避利害的想法。邵雍先生一定要达到预先知道的能力,终究是因为他还没把趋利避害的心扫除干净。”

先生说:“没有什么知道的,也没有什么不知道的,本体原来就是这样。就好像太阳并不是刻意去照耀事物,而自然而然地没有什么照不到的,无照无不照,这原本就是太阳的本体,良知本来也是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却要求它知道,本来没有什么不知道的,现在却怀疑它有不知道的。只是并不是很相信它的原因。”

先生说:“‘惟天下之圣为能聪明睿知’这句话,过去看起来是多么玄妙,但现在看来,原来是人人都有的。耳朵原本就是聪的,眼睛原本就是明的,心思原本就是睿智的。圣人只是能做到其中的一项,能做到之处就是良知。普通人做不到,只是因为没能致良知。这是多么简易明白的事情。”

【原文】

问:“孔子所谓‘远虑①’,周公‘夜以继日②’,与将迎不同,何如?”

先生曰:“远虑不是茫茫荡荡去思虑,只是要存这天理,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无有终始。天理即是良知,千思万虑,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随事应去,良知便粗了。若只着在事上茫茫荡荡去思,教做远虑,便不免有毁誉、得丧、人欲搀入其中,就是将迎了。周公终夜以思,只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功夫。见得时,其气象与将迎自别。”

【注释】

①远虑:语出《论语·卫灵公》:“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②夜以继日:典出《孟子·离娄下》:“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

【译文】

有人问先生说:“孔子所谓的‘远虑’,周公的‘夜以继日’,与有意逢迎有所不同,这是为什么?”

先生回答说:“‘远虑’不是去漫无边际的思虑,只是要存留这个天理,天理在人心中,从古至今,更没有开始和终结。天理也就是良知,无论千思万虑,目的都只是要致良知。愈思考,良知就愈精明,如果不精心思考,散漫地随着事物去应对,良知就会越来越粗糙。如果只是在具体的事上漫无边际地思考,教育人去做远虑,就不免会有毁誉、得失、人欲掺杂进去,就变成有意逢迎了。周公夜以继日地思考,也只是在下‘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功夫。能看透这一层,就会发现周公的气象与有意逢迎是有区别的。”

【原文】

问:“‘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①’,朱子作效验说,如何?”

先生曰:“圣贤只是为己之学,重功夫不重效验。仁者以万物为体。不能一体,只是己私未忘。全得仁体,则天下皆归于吾仁,就是‘八荒皆在我闼意②’。天下皆与,其仁亦在其中。如‘在邦无怨,在家无怨③’,亦只是自家不怨,如‘不怨天,不尤人’之意。然家邦无怨,于我亦在其中。但所重不在此。”

【注释】

①“一日”二句:时刻约束自己使自己符合礼的要求,就可以达到理想境界了。语出《论语·颜渊》:“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②八荒皆在我闼意:语出宋人吕大临《克己铭》:“亦既克之,皇皇四达。洞然八荒,皆在我闼。”

③在邦无怨,在家无怨:语出《论语·颜渊》。

【译文】

有人问先生:“‘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这句话,朱熹先生认为是从效验上说的,对吗?”

先生说:“圣人、贤人们都只是做自己的学问,重视下功夫而不重视效验。仁爱的人与万物为一体。不能做到一体的,只是因为没有忘记自己的私欲。完全获得了仁的本体,那么天下就全都归复到了仁,这就是‘八荒皆在我闼意’的境界。天下都是仁,那么仁也就被包含到其中了。如果是‘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也只是自己不抱怨,正如‘不怨天,不尤人’的意思。但是家、国都没有怨恨,身在其中的自己当然也就没有怨恨了。只是所重视的并不在效验上。”

【原文】

问:“孟子‘巧、力、圣、智①’之说,朱子云:‘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②。’何如?”

先生曰:“三子固有力,亦有巧。巧、力实非两事,巧亦只在用力处,力而不巧,亦是徒力。三子譬如射,一能步箭,一能马箭,一能远箭。他射得到俱谓之力,中处俱可谓之巧。但步不能马,马不能远,各有所长,便是才力分限有不同处。孔子则三者皆长。然孔子之和只到得柳下惠③而极,清只到得伯夷而极,任只到得伊尹而极,何曾加得些子?若谓‘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则其力反过孔子了。巧、力只是发明圣知之义,若识得圣知本体是何物,便自了然。”

【注释】

①巧力圣智:典出《孟子·万章下》:“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

②“三子”句:语出朱熹《孟子集注·万章下》:“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是以一节虽至于圣,而智不足以及乎时中也。”“三子”,指伯夷、伊尹和柳下惠。

③柳下惠:展氏,名获,字禽,春秋时期鲁国人,做过大夫,后隐逸,以讲求礼节闻名。“柳下”是他的食邑,“惠”则是他的谥号。

【译文】

有人问:“对孟子‘巧、力、圣、智’的说法,朱子评价说:‘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这是为什么呢?”

先生说:“伯夷、伊尹和柳下惠这三位固然有能力,但是也有智巧。巧和力实际上并非两件事,巧也只是在用力之处,只用力而不用巧,也是白费力气。这三个人就好比射箭,一个能步行射箭,一个能骑马射箭,一个能远距离射箭。他们能射箭都可以称为有力,能射中就都可称之为巧。但步射不能骑马,马射也无法射远,三者各有所长,这就是才能力量和天分的不同之处。而孔子则是三种射法都会。但孔子的和也只能达到柳下惠的程度,他的清明只达到伯夷的程度,能担当也只能达到伊尹的程度,怎么还能再有增长呢?如果说‘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那么他们的力就反而超过孔子了。巧和力只是为了阐发光大圣人的良知要义,如果懂得了圣人良知的本体是什么,就自然清楚了。”

【原文】

先生曰:“‘先天而天弗违①’,天即真知也。‘后天而奉天时’,良知即天也。”

“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

又曰:“是非两字是个大规矩,巧处则存乎其人。”

“圣人之知,如青天之日,贤人如浮云天日,愚人如阴霾天日。虽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则一,虽昏黑夜里,亦影影见得黑白,就是日之余光未尽处。困学功夫,亦是从这点明处精察去耳。”

问:“知譬日,欲譬云。云虽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气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合有否?”

先生曰:“喜、怒、哀、惧、爱、恶、欲,谓之七情,七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认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着方所。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虽云雾四塞,太虚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灭处。不可以云能蔽日,教天不要生云。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别善恶,但不可有所着。七情有着,俱谓之欲,俱为良知之蔽。然才有着时,良知亦自会觉。觉即蔽去,复其体矣。此处能勘得破,方是简易透彻功夫。”

【注释】

①先天而天弗违:语出《易经·乾卦·文言》:“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

【译文】

先生说:“‘先天而天弗违’,天就是真知。‘后天而奉天时’,良知就是天。”

“良知只是能看透是非的心,是非只是源于好恶。只明确了好恶也就能看透是非,只要能看透是非也能穷尽万事万物的变化。”

先生又说:“‘是非’这两个字是个大规矩,能否处理巧妙就是要看个人了。”

“圣人的良知,如同青天上的太阳,贤人的良知就像有浮云的太阳,愚人的良知如同阴霾中的太阳。即使昏暗光明的程度有所不同,但是能分辨黑白的情况是一样,即使在昏黑的夜晚,也能隐隐约约看出来黑白,这就是因为白天的余光还没有全都消失。在困境中学习下功夫,也是顺着这点光明去精心考察而已。”

又问道:“良知好像太阳,私欲就好像浮云。浮云即使能遮蔽太阳,但也是自然气候中应该有的,那么欲望是否也并非不是人心中应该有的呢?”

先生说:“喜、怒、哀、惧、爱、恶、欲,这些就是七情,七情都是人心中应该有的。只是要明白地认识良知。比如太阳光,也无法固定指向一个方向。只要有一个缝隙能透出光明,就都是阳光的所到之处。即使被云雾包围,太虚中的色彩形象也都能辨识清楚,也就是日光不可磨灭的表现。不能因为云能遮蔽太阳,就要求天不生出云。只要七情能顺其自然地流动运行,就都是良知的作用,不可把它们分成善或者恶,但不能在七情之上添加附着。七情上有了附着,就都称之为欲望,都是良知的障碍。在一开始附着的时候,良知也会自己察觉。发觉以后随即除去遮蔽,恢复本体。这一点如果能琢磨透了,才是简易透彻的功夫。”

【原文】

问:“圣人生知安行是自然的,如何有甚功夫?”

先生曰:“知行二字,即是功夫,但有浅深难易之殊耳。良知原是精精明明的。如欲孝亲,生知安行的,只是依此良知落实尽孝而已;学知利行的,只是时时省觉,务要依此良知尽孝而已;至于困知勉行者,蔽锢已深,虽要依此良知去孝,又为私欲所阻,是以不能,必须加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之功,方能依此良知以尽其孝。圣人虽是生知安行,然其心不敢自是,肯做困知勉行的功夫。困知勉行的却要思量做生知安行的事,怎生成得?”

【译文】

有人问:“圣人的‘生知安行’是自然而然的,那为什么还要下功夫?”

先生回答说:“知行这两个字,就是功夫,只不过有深浅难易的区别。良知原本是精精明明的。就像要孝敬父母,生知安行的人,只是依照良知去实实在在地尽孝而已;而学知利行的人,只是时时省察觉悟,致力于依照良知的要求而尽孝而已;至于困知勉行的人,被蒙蔽禁锢已经很深,即使想要依照良知去尽孝,又被私欲所阻碍,因此做不到,必须保持别人下一成功夫自己下一百成功夫、别人下十成功夫自己下一千成功夫,才能依照良知尽自己的孝。圣人虽然能生知和安行,但是他们心中不敢自以为是,甘心去下困知勉行的功夫。但是困知勉行的人,却一心想要做生知安行的事,这怎么能行呢?”

【原文】

问:“乐是心之本体,不知遇大故,于哀哭时,此乐还在否?”

先生曰:“须是大哭一番了方乐,不哭便不乐矣。虽哭,此心安处是乐也。本体未尝有动。”

【译文】

又问道:“快乐是心的本体,不知遭遇大的变故,在痛哭的时候,这种快乐是否还在呢?”

先生回答说:“这是必须大哭一番之后才能有的快乐,不哭就没有快乐。即使在哭,使自己内心得到安慰的就是快乐。本体其实从未发生过变化。”

【原文】

问:“良知一而已。文王作彖,周公系爻,孔子赞《易》①,何以各自看理不同?”

先生曰:“圣人何能拘得死格?大要出于良知同,便各为说何害?且如一园竹,只要同此枝节,便是大同。若拘定枝枝节节,都要高下大小一样,便非造化妙手矣。汝辈只要去培养良知。良知同,更不妨有异处。汝辈若不肯用功,连笋也不曾抽得,何处去论枝节?”

【注释】

①“文王”三句:相传《周易》六十四卦中每一卦开头的卦辞,也就是“彖辞”是由周文王创立,解释每一爻的“爻辞”是周公所做,孔子根据《周易》的经写作了包括《彖》上下、《象》上下、《系辞》上下、《文言》、《序卦》、《说卦》、《杂卦》十篇传,称“十翼”。

【译文】

又问:“良知只有一个。但是文王作彖辞,周公作爻辞,孔子为《易经》作传,为什么他们各自看到的理是不同的呢?”

先生回答说:“圣人怎么能拘泥死板呢?主要的观点出于相同的良知,就算各说各的又有什么妨碍呢?就像一园竹子,只要枝节相同,就是大同。如果还要规定枝枝节节,都要高下大小完全一样,那就不是造化的妙手了。你们这些人只需要去培养良知。只要良知相同,就不怕存在差异。如果你们不肯用功,连笋都还没抽出来,又能到哪里去讨论枝节呢?”

孝德升闻

舜的父亲瞽叟,在舜的生母死后,又娶了一个后妻,并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叫象。这三个人合谋,总想杀死舜,然而舜总是设法逃避过去。尽管如此,舜却始终以孝自励,从不怨恨,反而更加自谨尽孝。

【原文】

乡人有父子讼狱,请诉于先生,侍者欲阻之。先生听之,言不终辞,其父子相抱恸哭而去。

柴鸣治入问曰:“先生何言,致伊①感悔之速?”

先生曰:“我言舜是世间大不孝的子,瞽叟是世间大慈的父。”

鸣治愕然请问。先生曰:“舜常自以为大不孝,所以能孝;瞽叟常自以为大慈,所以不能慈。瞽叟记得舜是我提孩长的,今何不会豫悦我?不知自心已为后妻所移了,尚谓自家能慈,所以愈不能慈。舜只思父提孩我时如何爱我,今日不爱,只是我不能尽孝。日思所以不能尽孝处,所以愈能孝。及至瞽叟底豫时,又不过复得此心原慈的本体。所以后世称舜是个古今大孝的子,瞽叟亦做成个慈父。”

【注释】

①伊:第三人称代词,他、他们。

【译文】

有一对乡下的父子打官司,请先生去评判,侍者想要阻拦。先生听了情况后,还没等劝说完,这对父子就抱头痛哭着离开了。

柴鸣治进来问道:“先生都说了什么,使他们这么快就感到后悔了呢?”

先生说:“我说舜是世间最不孝的儿子,瞽叟是世间最慈爱的父亲。”

柴鸣治十分惊讶地问其中的缘由。先生说:“舜经常自认为非常不孝,所以才能尽孝;瞽叟常常自以为非常慈爱,所以便不慈爱。瞽叟只记得,舜是自己从小拉扯大的,而现在为什么却不能让自己高兴?其实他是不知道自己的心已经被后妻改变,却还自认为能慈爱,所以就越来越不慈爱。舜只记得,父亲在自己年幼时是如何爱护自己,而现在却不爱护了,只是因为自己没能尽孝。每天都在想哪里还没有尽孝,所以就越来越孝顺。等到瞽叟高兴时,也不过是恢复自己心中原本慈爱的本体。所以后世人称赞舜是古往今来最大的孝子,瞽叟也成了一个慈父。”

【原文】

先生曰:“孔子有鄙夫来问①,未尝先有知识以应之。其心只空空而已。但叩他自知的是非两端,与之一剖决,鄙夫之心便已了然。鄙夫自知的是非,便是他本来天则。虽圣人聪明,如何可与增减得一毫?他只不能自信。夫子与之一剖决,便已竭尽无余了。若夫子与鄙夫言时,留得些子知识在,便是不能竭他的良知,道体即有二了。”

【注释】

①孔子有鄙夫来问:典出《论语·子罕》:“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

【译文】

先生说:“孔子即使面对粗鄙的人提问,也从未事先准备好知识来回答。孔子的心中只是空空如也。但他自然也知道对方心中的是、非两方面,为对方分析解决,粗鄙之人的心中便会十分清楚了。粗鄙之人自己知道的是与非,也就是他天性中本来的准则。圣人虽然聪明,又怎么能对天性的准则加以一丝一毫的增减呢?他只是不自信而已。孔子为他分析解决,这种准则也就显现无余了。如果孔子与他们说话时,还留了一些末端的知识在,也就不能完全显现出他的良知,道和体也就一分为二了。”

【原文】

先生曰:“‘烝烝乂,不格奸①’,本注说象已进于义,不至大为奸恶。舜征庸②后,象犹日以杀舜为事,何大奸恶如之!舜只是自进于乂,以乂熏烝,不去正他奸恶。凡文过掩慝,此是恶人常态。若要指摘他是非,反去激他恶性。舜初时致得象要杀己,亦是要象好的心太急,此就是舜之过处。经过来,乃知功夫只在自己,不去责人,所以致得克谐。此是舜动心忍性、增益不能处。古人言语,俱是自家经历过来,所以说得亲切,遗之后世,曲当人情。若非自家经过,如何得他许多苦心处?”

【注释】

①烝烝乂,不格奸:语出《尚书·尧典》:“瞽子,父顽,母嚣,象傲。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瞽子,指舜。烝,进。乂,克制。格,至。

②征庸:征召任用。

【译文】

先生说:“‘烝烝乂,不格奸’这句话,原本的注说,象已经在道义的方面有所进步,还不至于一门心思做奸邪之事。舜被征召任用以后,象还是每天都把杀掉舜当作一件大事,还哪有什么样的大奸大恶能像这样!舜只是自我克制,并且用自我克去熏陶他,而不是去纠正象的奸恶。一般来说,文饰过错、掩盖罪恶,这都是恶人惯常的姿态。如果想要指责他的是非,反而会激发他的恶性。舜一开始时,招致象要杀自己,也是因为想要象改邪归正的心过于急迫,这就是舜急于求成的地方。经过这一番,才知道只能在自己身上下功夫,不能去责备别人,所以最终才皆大欢喜。这是舜‘动心忍性、增益不能’之处。古人说的话,都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所以才会真切,流传到后世,仍然能委婉地合乎人情。如果不是自己亲身经历过,怎么能理解这么多的苦心之处呢?”

【原文】

先生曰:“古乐不作久矣。今之戏子,尚与古乐意思相近。”

未达,请问。

先生曰:“《韶》之九成①,便是舜的一本戏子。《武》之九变②,便是武王的一本戏子。圣人一生实事,俱播在乐中,所以有德者闻之,便知他尽善尽美与尽美未尽善处。若后世作乐,只是做些词调,于民俗风化绝无关涉,何以化民善俗?今要民俗反朴还淳,取今之戏子,将妖淫词调俱去了,只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晓,无意中感激他良知起来,却于风化有益,然后古乐渐次可复矣。”

曰:“洪要求元声③不可得,恐于古乐亦难复。”

先生曰:“你说元声在何处求?”

对曰:“古人制管候气,恐是求元声之法。”

先生曰:“若要去葭灰黍粒中求元声,却如水底捞月,如何可得?元声只在你心上求。”

曰:“心如何求?”

先生曰:“古人为治,先养得人心和平,然后作乐。比如在此歌诗,你的心气和平,听者自然悦怿兴起,只此便是元声之始。《书》云:‘《诗》言志④’,志便是乐的本;‘歌永言’,歌便是作乐的本;‘声依永,律和声’,律只要和声,和声便是制律的本。何尝求之于外?”

曰:“古人制候气法,是意何取?”

先生曰:“古人具中和之体以作乐。我的中和原与天地之气相应,候天地之气,协凤凰之音,不过去验我的气果和否。此是成律已后事,非必待此以成律也。今要候灰管,必须定至日。然至日子时,恐又不准,又何处取得准来?”

先生曰:“学问也要点化,但不如自家解化者,自一了百当。不然,亦点化许多不得。”

【注释】

①《韶》:歌颂舜的音乐。九成:九个乐章。

②《武》:歌颂周武王的音乐。九变:“九成”。

③元声:古代乐曲,以黄钟管发出的十二音律为基准,称为“元声”。

④《诗》言志:语出《尚书·舜典》:“《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

【译文】

先生说:“古乐已经很久没有被演奏了。今天的戏曲,还是与古乐有些意思相近的。”

钱德洪有些不明白,便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韶》的九章,便是舜的一本戏。《武》的九变,便是武王的一本戏。圣人一生的事迹,全都寓于乐曲中,所以有德行的人听了,就会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尽善尽美。而像后世之人写曲子,只是做一些歌词小调,跟民俗风化一点关系都没有,怎么能教化民心改良风俗?现在想要民俗返璞归真,拿来现在的戏本,把妖艳邪淫的词调全都删掉,只采用忠臣、孝子的故事,让愚昧无知的老百姓人人都容易明白,在不知不觉中激发感化出他的良知,这样才有益于风俗教化,然后,古乐渐渐地就可以复兴了。”

钱德洪说:“我想去寻找元声,却找不到,恐怕古乐也很难复兴了。”

先生说:“你说元声应该在什么地方寻找?”

回答说:“古人制管装灰,等待相应气候的风吹来,恐怕正是寻找元声的方法。”

先生回答:“如果要去芦管的灰和小米粒中寻找元声,就如同水底捞月,怎么能得到?元声应该只在你的心上寻找。”

他很疑惑地说:“应该怎么样在心中寻找呢?”

先生说:“古人治理天下,首先要培养人心平气和,然后再作乐。比如在这里朗诵诗歌,如果你心平气和,听的人自然就会愉快而有兴致,这就是元声的开始。《尚书》里说:‘《诗》言志’,志就是乐的根本;‘歌永言’,歌也就是作乐的根本;‘声依永,律和声’,音律只要求能与声音相和,与声音相和就是制律的根本。又何必去外面寻找呢?”

又问说:“古人制管候气的方法,是根据什么呢?”

先生说:“古人具备了中和的本体以后,才作乐。而自己的中和,原本就是与天地之气相符合的,等候天地之气,协同凤凰之音,不过是去检验自己的气是否果真符合中和。这就是定好音律以后的事情了,并不一定要等到这些发生以后再去制定音律。现在要等候律管飞灰,一定要到冬至那天。但是冬至的子时,恐怕还定不准,那么标准又从何而来呢?”

先生说:“学问也需要受到点化,只是不如自己了解化用,这样才能一通百通。否则,别人点化再多都没有用。”

【原文】

“孔子气魄极大,凡帝王事业,无不一一理会,也只从那心上来。譬如大树,有多少枝叶,也只是根本上用得培养功夫,故自然能如此,非是从枝叶上用功做得根本也。学者学孔子,不在心上用功,汲汲然去学那气魄,却倒做了。”

【译文】

“孔子的气魄极大,凡是帝王的事业,他全都去逐个理解领会,但也只是从自己心上来的。譬如大树,不管有多少枝叶,也都要从根基上用功培养,所以自然能枝繁叶茂,并不是从枝叶上用功,反过来去培养根基。学者学习孔子,不在心上用功,孜孜不倦地去学习那种气魄,就是用功用反了。”

【原文】

“人有过,多于过上用功,就是补甑①,其流必归于文过。”

“今人于吃饭时,虽无一事在前,其心常役役不宁,只缘此心忙惯了,所以收摄不住。”

“琴瑟简编,学者不可无,盖有业以居之,心就不放。”

先生叹曰:“世间知学的人,只有这些病痛打不破,就不是‘善与人同②’。”

崇一曰:“这病痛只是个好高不能忘己尔。”

问:“良知原是中和的,如何却有过、不及?”

先生曰:“知得过、不及处,就是中和。”

“‘所恶于上’是良知,‘毋以使下③’即是致知。”

【注释】

①甑:陶制的炊具。

②善与人同:语出《孟子·公孙丑上》:“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

③所恶于上,毋以使下:语出《大学》。

【译文】

“人有了过失,多数时候都是在过失上用功,这就好比修补陶罐,一定会转变成文过饰非。”

“现在人在吃饭的时候,即使眼前没有一件事,其心中也常常惴惴不安,只因为自己的心忙惯了,所以就收不住。”

“琴瑟和书简,都是学者不可以缺少的,因为心中有了事业,心就不会放下。”

先生感慨说:“世间懂得做学问的人,只要这些病痛不克服,就做不到‘善与人同’。”

欧阳崇一说:“这病痛其实不过是好高骛远,不能忘掉自己所造成的。”

有人问:“良知原本就是中和的,为什么会有过分和不及的情况呢?”

先生回答说:“能懂得有过分和不及的,就是中和。”

“‘所恶于上’是良知,‘毋以使下’就是致知。”

【原文】

先生曰:“苏秦、张仪之智,也是圣人之资。后世事业文章,许多豪杰名家,只是学得仪、秦故智。仪、秦学术善揣摸人情,无一些不中人肯綮①,故其说不能穷。仪、秦亦是窥见得良知妙用处,但用之于不善尔。”

【注释】

①肯綮:筋骨相连的部位,比喻要害。

【译文】

先生说:“苏秦、张仪的智巧,也是求助于圣人而得到的。后世的人做事业、做文章,涌现出的许多豪杰名家,也只是学会了张仪和苏秦的旧智巧。张仪和苏秦的学术善揣摩人事,没有一点不切中人的要害,所以他们的学说无法穷尽。张仪和苏秦也是窥见到了良知的妙用,只是没有用到正途上。”

【原文】

或问未发已发。

先生曰:“只缘后儒将未发已发分说了,只得劈头说个无未发已发,使人自思得之。若说有个已发未发,听者依旧落在后儒见解。若真见得无未发已发,说个有未发已发原不妨。原有个未发已发在”。

问曰:“未发未尝不和。已发未尝不中。譬如钟声,未扣不可谓无,即扣不可谓有。毕竟有个扣与不扣,何如?”

先生曰:“未扣时原是惊天动地,即扣时也只是寂天寞地。”

【译文】

有人向先生请教“未发”和“已发”。

先生说:“只是因为后世的儒生把‘未发’和‘已发’分开来说,所以我只能劈头就说根本没有‘未发’和‘已发’,进而让人自己去思考来得到。如果说有‘已发’和‘未发’,听的人依旧会纠结在后世儒生的见解中。如果真能懂得不存在什么‘未发’和‘已发’,而说有‘未发’和‘已发’也不会有什么妨碍,因为原本就有‘未发’和‘已发’存在”。

又问说:“未发,不一定‘不和’。已发,也不一定‘不中’。就好比钟声,没撞击不能说没有,撞击以后也不能说有。毕竟还是有撞和没撞的区别的,是这样么?”

先生说:“没撞击时原本是惊天动地的,即使撞击以后也只是寂天寞地。”

夜气清明,淡泊宁静

夜间天清气朗时,不看不听,不想不动,淡泊宁静,这就是羲皇世界。

【原文】

问:“古人论性,各有异同,何者乃为定论?”

先生曰:“性无定体,论亦无定体。有自本体上说者,有自发用上说者,有自源头上说者,有自流弊处说者。总而言之,只是一个性。但所见有浅深尔。若执定一边,便不是了。性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的,发用上也原是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恶的。譬如眼,有喜时的眼,有怒时的眼,直视就是看的眼,微视就是觑的眼。总而言之,只是这个眼。若见得怒时眼,就说未尝有喜的眼;见得看时眼,就说未尝有觑的眼,皆是执定,就知是错。孟子说性,直从源头上说来,亦是说个大概如此。荀子性恶之说,是从流弊上说来,也未可尽说他不是,只是见得未精耳。众人则失了心之本体。”

问:“孟子从源头上说性,要人用功在源头上明彻。荀子从流弊说性,功夫只在末流上救正,便费力了。”

先生曰:“然。”

【译文】

有人问:“古人谈论天性,各有异同,哪种才是定论?”

先生说:“天性没有固定的形体,因而论说也就没有固定的体例。有从本体上说的,有从生发运用上说的,有在源头上说的,也有从流弊角度说的。总而言之,天性只有一个。只是认得所见有浅有深而已。如果固执地认定一种,就是不对的了。性的本体,原本是无善无恶的,在生发运用上原本也是可以为善,也可以为不善,同样,从流弊的角度说也原本是有的善、有的不善。好比眼睛,有高兴时的眼神,有发怒时的眼神,直视时,能看到直视的眼光,轻视时,就是眯着的眼光。总而言之,眼睛还是这个眼睛。如果看到发怒时的眼神,就说从没有过高兴的眼神;看见直视的眼光,就说从来没有过眯着的眼光,这些都是固执一方,就知道是错的。孟子谈论天性,就直接从源头上去说,说的大概也是这样。荀子‘性恶’的说法,是从流弊的角度上说的,也不能说他完全不对,只是没有看得更加精深。对普通人而言,就是失去了心的本体。”

又问道:“孟子从源头上谈论人天性,要求人在源头上用功,并且要用功明彻。荀子从流弊的角度说天性,只是用功在末流上补救纠正,这就有点费劲了。”

先生说:“是的。”

【原文】

先生曰:“用功到精处,愈着不得言语,说理愈难。若着意在精微上,全体功夫反蔽泥了。杨慈湖①不为无见,又着在无声无臭上见了。”

【注释】

①杨慈湖:杨简,字敬仲,号慈湖,浙江慈溪人,南宋哲学家,陆九渊门人。

【译文】

先生说:“用功到了精华的部分,就愈不能偏执于言语方面,否则说理就愈来愈难。如果再偏执于精微之处,整体的功夫反而就遮蔽僵化了。杨简并非没有见解,只是执着于在无声无臭处看问题。”

【原文】

“人一日间,古今世界,都经过一番,只是人不见耳。夜气清明时,无视无听,无思无作,淡然平怀,就是羲皇世界①。平旦②时,神清气朗,雍雍穆穆③,就是尧舜世界。日中以前,礼仪交会,气象秩然④,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后,神气渐昏,往来杂扰,就是春秋、战国世界。渐渐昏夜,万物寝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尽世界。学者信得良知过,不为气所乱,便常做个羲皇已上人。”

【注释】

①羲皇世界:伏羲氏时的世界,指悠然恬淡、与世无争的上古社会。

②平旦:清晨。

③雍雍穆穆:和和睦睦。

④秩然:严整有序的样子。

【译文】

“人在一天之内,古今世界都会经历一番,只是没有发觉而已。夜间天清气朗时,不看不听,不想不动,淡泊宁静,这就是羲皇世界。清晨时,神清气爽,和和睦睦,这就是尧舜世界。中午之前,人们之间礼仪交往严整有序,这就是三代的世界。中午之后,精神逐渐昏沉,事务纷繁杂乱,就是春秋战国的世界。渐渐到了天色昏黑时,万物开始停息,景象寂寥,这就是人世灭绝的世界。学习的人坚信良知,不被气扰乱,就能时常活得像是在羲皇世界的人了。”

【原文】

薛尚谦、邹谦之、马子莘、王汝止①侍坐,因叹先生自征宁藩②以来,天下谤议益众,请各言其故。有言先生功业势位日隆,天下忌之者日众;有言先生之学日明,故为宋儒争是非者亦日博;有言先生自南都以后③,同志信从者日众,而四方排阻者日益力。

先生曰:“诸君之言,信皆有之。但吾一段自知处,诸君俱未道及耳”。

诸友请问。

先生曰:“我在南都以前,尚有些子乡愿的意思在。我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我今才做得个狂④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罢”。

尚谦出曰:“信得此过,方是圣人的真血脉。”

【注释】

①薛尚谦:薛侃。邹谦之:邹守益(一四九一年-一五六二年),字谦之,号东廓,江西安福人。明武宗正德六年(一五一一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马子莘:马明衡。王汝止:王艮,字汝止,泰州安丰场(今江苏省东台)人,王守仁弟子,泰州学派创始人。

②征宁藩:指王守仁平定“宸濠之乱”事。

③南都以后:指正德九年(一五一四年)王守仁任南京鸿胪寺卿后。南都,指南京。

④狂:不受拘束。

【译文】

薛尚谦、邹谦之、马子莘、王汝止在座中陪伴先生,都在感叹先生自从平定宸濠之乱以来,天下毁谤非议他的人越来越多,先生让他们各自分析一下原因。有人说是先生功绩和地位日渐显赫,天下嫉妒他的人就越来越多;有人说先生的学说日渐发扬,所以替宋儒争夺地位的人也越来越多;有人说先生自从正德九年在南京任职之后,追随和尊崇他的人日渐增多,而天下排挤阻挠他的人也越来越多。

先生说:“诸位所说的,确实都是可能的原因。但是我还有一点想法,各位都没有说到。”

众人于是请教。

先生说:“我在到南京之前,还有一些乡愿好好先生的情况存在。如今我坚信良知的真是真非,随意去做,也不需要遮掩。我现在有个不受拘束的胸襟,纵使天下人都说我言行不一也没关系。”

薛尚谦站起来说:“坚信到这种程度,才传承了圣人真正的血脉。”

【原文】

先生锻炼人处,一言之下,感人最深。

一日,王汝止出游归,先生问曰:“游何见?”

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

先生曰:“你看满街人是圣人,满街人倒看你是圣人在。”

又一日,董萝石①出游而归,见先生曰:“今日见一异事。”

先生曰:“何异?”

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

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为异。”

盖汝止圭角②未融,萝石恍见有悟,故问同答异,皆反其言而进之。

洪与黄正之、张叔谦、汝中丙戌③会试归,为先生道途中讲学,有信有不信。

先生曰:“你们拿一个圣人去与人讲学,人见圣人来,都怕走了,如何讲得行?须做得个愚夫愚妇,方可与人讲学。”

洪又言今日要见人品高下最易。

先生曰:“何以见之?”

对曰:“先生譬如泰山在前,有不知仰者,须是无目人。”

先生曰:“泰山不如平地大,平地有何可见?”

先生一言,翦裁剖破④终年为外好高之病,在座者莫不悚惧。

【注释】

①董萝石:董沄,字复宗,浙江海盐人,王守仁弟子。

②圭角:圭的棱角,形容人的锋芒。圭,古礼器,多为玉制,长条形,上尖下方。

③丙戌:指明嘉靖五年(一五二六年)。

④翦裁剖破:形容去除。翦,剪断。

【译文】

先生指点人,有时候一句话就能让对方颇有感触。

一天,王汝止出游归来,先生问:“出游看见了什么?”

王汝止回答说:“看到满街都是圣人。”

先生说:“你看满街人都是圣人,满街的人看你才是圣人。”

又有一天,董萝石出游归来,见到先生说:“今天见到了一件怪事。”

先生说:“什么怪事?”

董萝石回答说:“看到满街都是圣人。”

先生说:“这也是很平常的事,哪里奇怪。”

这大致是因为王汝止锋芒毕露未曾磨损,而董萝石恍然见到有所领悟,所以问的是同样的问题回答却不同,都是根据他们的话来加以引导。

钱德洪和黄正之、张叔谦、王汝中在丙戌年参加会试归来,向先生讲述途中讲学的情况,有人相信有人不信。

先生说:“你们以圣人的名义去给人讲学,大家一看圣人来了,就都害怕躲开了,怎么能行得通?要用愚夫愚妇的姿态,才能给人讲学。”

钱德洪又说当下想要判断人品高下最容易。

先生问:“何以见得?”

钱德洪回答说:“先生就像是一座泰山在面前,有不仰视的,就是有眼无珠。”

先生说:“泰山不如平地广袤博大,在平地能看到什么?”

先生的一句话,去除了大家多年追求外物好高骛远的毛病,在座的人无不有所警觉。

江涛烟柳

晚上点亮蜡烛坐在一起,先生非常惆怅,说:“江涛渺茫,烟柳婆娑,谦之很快就要远行到百里之外了。”

【原文】

癸未①春,邹谦之来越②问学,居数日,先生送别于浮峰。是夕与希渊诸友移舟宿延寿寺,秉烛夜坐,先生慨怅不已,曰:“江涛烟柳,故人倏在百里外矣。”

一友问曰:“先生何念谦之之深也?”

先生曰:“曾子所谓‘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③’,若谦之者良近之矣。”

【注释】

①癸未:指明嘉靖二年(一五二三年)。

②越:指浙江一带。

③“以能”五句:有能力的人却向没能力的人请教,知识多的人却向知识少的人请教,有学问就像没学问一样,满腹知识却像一无所知一般,别人冒犯却不计较。语出《论语·泰伯》。

【译文】

癸未年春天,邹谦之来浙江求学,停留了几天,先生在浮峰为他送别。当晚和蔡希渊等几位友人乘船到延寿寺过夜,晚上点亮蜡烛坐在一起,先生非常惆怅,说:“江涛渺茫,烟柳婆娑,谦之很快就要远行到百里之外了。”

一个朋友问:“先生为什么这样深切想念谦之呢?”

先生说:“曾子所说的‘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谦之与之很相似啊。”

【原文】

丁亥年①九月,先生起,复征思田②,将命行时,德洪与汝中论学。

汝中举先生教言:“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德洪曰:“此意如何?”

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话头。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亦是无善无恶的物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

德洪曰:“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格、致、诚、正、修,此正是复那性体功夫。若原无善恶,功夫亦不消说矣。”

是夕侍坐天泉桥,各举请正。

先生曰:“我今将行,正要你们来讲破此意。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为用,不可各执一边。我这里接人③,原有此二种。利根④之人,直从本原上悟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功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汝中之见,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我这里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执一边,跟前便有失人,便于道体各有未尽。”

既而曰:“已后与朋友讲学,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依我这话头随人指点,自没病痛,此原是彻上彻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难遇。本体功夫一悟尽透,此颜子、明道所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人有习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此个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

是日德洪、汝中俱有省。

【注释】

①丁亥年:指明嘉靖六年(一五二七年)。

②征思田:明嘉靖六年,广西思恩、田州等地僮、瑶族民众因不满改土归流和民族歧视而发生的暴乱。王守仁受命征讨,以“不折一矢,不戮一卒”为招抚策略,仅用两个月的时间,以最小的代价平息了暴乱。

③接人:指点人,开导人。

④利根:天资较高。

【译文】

丁亥年九月,先生被朝廷起用,再次征讨思恩和田州,准备起行的时候,钱德洪和王汝中在讨论学问。

王汝中举出先生的话说:“无善无恶是心的本体,有善有恶是意的运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钱德洪说:“你觉得这话说得怎样?”

王汝中说:“这恐怕还没有说透彻。如果说心的本体是无善无恶,那么意也就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也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也是无善无恶的物。如果说意有善恶之分,那么心的本体到底还是有善恶之分存在。”

钱德洪说:“心的本体是天命之性,原本是无善无恶的。但是人心受到沾染,所以意念上就有了善恶。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这些正是恢复本性的功夫。如果原本没有善恶,也就不需要说什么功夫了。”

当晚两人在天泉桥陪坐,各举自己观点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我现在即将远行,正要给你们说破这点。两位的见解,正好可以做为相互的补充,不能偏颇地各执一端。我指导人,原本有两种方法。资质高的人,直接从本原上开悟,人心的本体原本是明白透彻毫无滞碍的,原本就是‘未发之中’。资质高的人,稍稍领悟到本体,就是功夫了。他人和自己、内心和外物,一齐都悟透了。资质稍差一点的人不免会受到外物沾染,本体受到遮蔽,所以要教他们在意念上切实为善去恶,等功夫熟练之后,沾染去除干净,本体也就透彻了。汝中的观点,是我指点资质较高人的方法;德洪的观点,是我指点资质稍差人的方法。两位相互藉鉴,那么平常之人都可以引导进入正道。如果各执一端,那么眼前就会有人无法进入正道,对于道体也无法穷究了。”

之后又说:“以后向朋友们讲学,千万不能舍弃我的宗旨。无善无恶是心的本体,有善有恶是意念的运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要依照我的话去因人而异的指点,自然不会有问题,这原本是一气贯通的功夫。资质高的人,世上本就难以遇到。本体的功夫一下就能悟透,这是颜回、程氏兄弟一类的人都不敢妄说的,哪敢轻易指望别人?人心有所沾染,不指点他在良知上切实做为善去恶的功夫,只是凭空去臆想本体,一切事都不切实去做,只能得到虚妄空寂。这不是小问题,不能不早一点指出来。”

当天钱德洪和王汝中都有所省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