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黄勉叔①问:“心无恶念时,此心空空荡荡的,不知亦须存个善念否?”
先生曰:“既去恶念,便是善念,便复心之本体矣。譬如日光被云来遮蔽,云去光已复矣。若恶念既去,又要存个善念,即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灯。”
【注释】
①黄勉叔:黄修易,字勉叔,王守仁弟子。
【译文】
黄勉叔曾问先生说:“心中没有恶念的时候,自己心中便空空荡荡的,不知是否也需要在心中存一个善念?”
先生回答他说:“既然已经除去了恶念,就全是善念,内心也便恢复为本体了。譬如太阳光被云遮蔽,云散去以后太阳光也就恢复了。如果恶念已经去除,还想心存善念,就是在太阳的光芒中额外再点一盏灯。”
【原文】
问:“近来用功,亦颇觉妄念不生,但腔子里黑窣窣的,不知如何打得光明?”
先生曰:“初下乎用功,如何腔子里便得光明?譬如奔流浊水,才贮在缸里,初然虽定,也只是昏浊的。须俟澄定既久,自然渣滓尽去,复得清来。汝只要在良知上用功。良知存久,黑窣窣自能光明矣。今便要责效,却是助长,不成工夫。”
【译文】
我问先生说:“最近用功,也明确感觉妄念不会再产生,只是心里还是黑漆漆的一片,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使它光明?”
先生回答说:“才刚开始下功夫,怎么能使心里一下就光明?譬如奔流的浑水,刚贮存在缸里,虽然开始稳定,但也还是浑浊的。一定要等到澄定的时间久了,渣滓才会自然而然地全都被除去,才能再次变清澈。你只需要在良知上用功。良知存蓄久了,就自然能从黑漆漆变为光明了。现在就追求效果,便是拔苗助长,是成不了功夫的。”
【原文】
先生曰:“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却是有根本的学问。日长进一日,愈久愈觉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寻讨,却是无根本的学问。方其壮时,虽暂能外面饰,不见有过,老则精神衰迈,终须放倒。譬如无根之树,移栽水边,虽暂时鲜好,终久要憔悴。”
【译文】
先生说:“我教导人致良知,要在格物上下功夫,这才是有根本的学问。每天都会有所进步,时间越长越觉得精进明白。但是世间的儒生却教导人在具体的事物上去寻求,那就是没有根本的学问了。在他们精壮的时候,虽然暂时能修饰外表,看不出来有什么过失,但是一到年老时,精神衰败老迈,终究会倒下。譬如没有根基的大树,将它移栽到水边,即使暂时鲜活,而时间久了终究会憔悴。”
【原文】
问“志于道①”一章。
先生曰:“只‘志道’一句,便含下面数句功夫,自住不得。譬如做此屋,‘志于道’是念念要去择地鸠②材,经营成个区宅。‘据德’却是经画已成,有可据矣。‘依仁’却是常常住在区宅内,更不离去。‘游艺’却是加些画采,美此区宅。艺者,理之所宜者也。如诵诗、读书、弹琴、习射之类,皆所以调习此心,使之熟于道也。苟不志道,而‘游艺’,却如无状小子,不先去置造区宅,只管要去买画挂,做门面,不知将挂在何处?”
【注释】
①志于道:语出《论语·述而》:“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②鸠:鸠集,聚集。
【译文】
我向先生询问“志于道”一章。
先生说:“仅仅‘志道’这一句,就包含了以下几句的功夫,但又不能一直停留在这一句上。譬如建造这间房子,‘志于道’就是念念不忘要去选择位置和收集材料,建造出来一个住宅。‘据德’却是经营规划已经完成,已经有所依据了。‘依仁’说的是经常在房间里面,不再离开。‘游艺’是加了一些壁画彩饰,使房子更加美观。艺,就是理所适宜的东西。如诵诗、读书、弹琴、习射之类,皆是用来调整自己心态的,使心更精熟于道。如果不‘志道’,只去‘游艺’,就会像不成器的小孩,不先去营造房屋,只知道去买画幅、修饰门面,却不知道该把画挂在哪里!”
【原文】
问:“读书所以调摄此心,不可缺的。但读之之时,一种科目意思牵引而来。不知何以免此?”
先生曰:“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不为心累。纵有累,亦易觉克之而已。且如读书时,良知知得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任他读书,亦只是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
曰:“虽蒙开示,奈资质庸下,实难免累。窃闻穷通有命,上智之人,恐不屑此。不肖为声利牵缠,甘心为此,徙自苦耳。欲屏弃之,又制于亲,不能舍去,奈何?”
揠苗助长
揠苗助长的故事告诉我们干什么事情都不可能一蹴而就,一定要踏踏实实用功,不可有丝毫懈怠,才会有所成就。
先生曰:“此事归辞于亲者多矣。其实只是无志。志立得时,良知千事万事只是一事。读书作文,安能累人?人自累于得失耳!”因叹曰:“此学不明,不知此处耽搁了几多英雄汉!”
【译文】
我问先生说:“读书是调摄内心的有效方法,是不可缺少的。只是读书的时候,就会牵引出对科举考试的思虑来。不知如何才能免除这样的事情?”
先生说:“只要保持良知真切,即使是下功夫准备科举考试,也不会拖累到内心。就算有所拖累,也是很容易发现并且克服的。而且,在读书时,良知能发现强记之心是不对的,就会马上克服并将它去除;有急于求成之心不对,就能马上克服并将它去除;有夸耀学问广博之心也不对,也能马上克服并将它去除。这样其实也只是一天到晚与圣贤印证比较,就是纯然合乎天理的心。任凭这样的人怎样读书,也都只是调整自己的内心而已,又怎么会被拖累呢?”
我便说:“虽然承蒙先生启示,无奈我资质平庸,实在难以免受拖累。我私下里听说过贫穷和通达都是命中注定的,非常有智慧的人,恐怕对此不屑一顾。但是不肖之人却被名声利益所牵制,心甘情愿这样,只不过是自寻烦恼而已。想要将这些想法摒弃掉,却又被父母之命所牵制,无法舍弃,这可怎么办?”
先生回答说:“把这些事归咎于双亲的人太多了。其实他们只是胸无大志。一旦志向确立起来,无论千事万事,对良知而言只是一件事。读书写作,哪里能拖累到人?只是人自己被得失所拖累而已!”先生于是叹息道:“这一学问不发扬光大,不知道多少英雄好汉都会在这被耽误了!”
【原文】
问:“‘生之谓性①’,告子亦说得是,孟子如何非之?”
先生曰:“固是性,但告子认得一边去了,不晓得头脑。若晓得头脑,如此说亦是。孟子亦曰:‘形色,天性也②。’这也是指气说。”
又曰:“凡人信口说,任意行,皆说此是依我心性出来,此是所谓生之谓性。然却要有过差。若晓得头脑,依吾良知上说出来,行将去,便自是停当。然良知亦只是这口说,这身行。岂能外得气,别有个去行去说?故曰:‘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③。’气亦性也,性亦气也。但须认得头脑是当。”
【注释】
①生之谓性:天然生成的禀赋就可以被认为是本性。语出《孟子·告子上》:“告子曰:‘生之谓性。’孟子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曰:‘然。’‘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曰:‘然。’‘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
②形色,天性也:语出《孟子·尽心上》:“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意思是:人的体形和容貌,都是天然形成的,这便是所谓的天性;只有圣人才可以让这种自然之理发挥到穷尽的程度,让天生的形体变得更加充实和完美。
【译文】
我问先生说:“‘生之谓性’,告子这句话说得也算正确,孟子为什么要反对呢?”
先生回答说:“天生的固然是性,只不过告子的认识太偏颇了,没看懂其中的核心。如果懂得核心,这么说也是没错的。孟子也说:‘形色,天性也。’这也说得是气。”
先生还说:“凡是人信口说的话,随意做出来的行为,就都可以说是从自己的心性当中来的,也就是所谓的‘生之谓性’。然而这样理解是会有差错的。如果懂得核心,依照自己的良知说出来、做出来,自然才是正确的。但是良知也只能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自己去身体力行才行。哪能离得开气,而依靠别的东西去做去说呢?所以说:‘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气也就是性,性也就是气。只是一定要认清核心才行。”
【原文】
又曰:“诸君功夫,最不可助长。上智绝少,学者无超入圣人之理。一起一伏,一进一退,自是功夫节次。不可以我前日用得功夫了,今却不济,便要矫强做出一个没破绽的模样。这便是助长,连前些子功夫都坏了。此非小过。譬如行路的人遭一蹶跌,起来便走,不要欺人做那不曾跌倒的样子出来。诸君只要常常怀个‘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①’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毁谤,不管人荣辱,任他功夫有进有退,我只是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久久自然有得力处,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动。”
又曰:“人若着实用功,随人毁谤,随人欺慢,处处得益,处处是进德之资。若不用功,只是魔也,终被累倒。”
【注释】
①“遁世无闷”二句:逃避世俗而心无烦忧,不被任用而内心无烦闷。语出《易经·乾卦·文言》:“龙德而隐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
【译文】
先生又说:“诸位下功夫时,最不可取的就是揠苗助长。有大智慧的人非常少,学者没有一下子就超脱入圣的道理。一起一伏,一进一退,都是下功夫的必要阶段。不可以因为我昨天用功了,今天却没取得收效,还勉强要做出一个没破绽的模样来。这就是助长,会连前边下的功夫都毁坏的。这可不是小过错。譬如走路的人不小心摔了一跤,站起来就走,不能骗人做出那副没有跌倒的样子来。诸位只要常常怀有‘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的心,依照自己的良知,忍耐地做,不管别人的非议嘲笑,不管别人的毁谤,也不管别人的荣辱,任凭下功夫有进或者有退,而自己只是坚持致良知的主旨不放弃,时间久了就自然能感觉到获得了力量,对一切外在的事物,也就自然不会为之所动。”
他还说:“人如果踏踏实实用功,随别人怎样毁谤,随别人如何欺侮怠慢,就都会处处得益,处处都是德行进步的动力。如果不用功,那些就都是魔障,最终一定被拖累到的。”
【原文】
先生一日出游禹穴①,顾田间禾曰:“能几何时,又如此长了!”
范兆期②在傍曰:“此只是有根。学问能自植根,亦不患无长。”
先生曰:“人孰无根,良知即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但着了私累,把此根戕贼蔽塞,不得发生耳。”
【注释】
①禹穴:大禹陵,在浙江绍兴会稽山。
②范兆期:范引年,字兆期,号半野。曾主讲天真书院,王守仁晚年的弟子。
【译文】
先生有一天去大禹陵游览,看见田间的禾苗说:“这才多久呀,又长这么高了!”
范兆期在一傍说:“这只是因为有根基。做学问能自己培养根基,也不愁长不大。”
先生却说:“哪个人能没有根基,良知就是上天种植的灵根,自然会生生不息。只是被私欲所拖累,把这个根基毁坏堵塞了,不能萌发生长而已。”
【原文】
一友常易动气责人,先生警之曰:“学须反己。若徒责人,只见得人不是,不见自己非。若能反己,方见自己有许多未尽处,奚暇责人?舜能化得象①的傲,其机括只是不见象的不是。若舜只要正他的奸恶,就见得象的不是矣。象是傲人,必不肯相下,如何感化得他?”
是友感悔。
曰:“你今后只不要去论人之是非,凡当责辩人时,就把做一件大己私,克去方可。”
先生曰:“凡朋友问难,纵有浅近粗疏,或露才扬己,皆是病发。当因其病而药之可也。不可便怀鄙薄之心。非君子‘与人为善②’之心矣。”
【注释】
①象:传说中舜的异母弟,生性傲慢凶恶,受封于有庳,相传他在母亲和父亲的示意下,多次谋杀舜,未遂。后被舜的大度所感化。
②与人为善:语出《孟子·公孙丑上》:“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译文】
有个朋友经常容易生气,并且在生气时斥责别人,先生警告他说:“学习一定要反过来要求自己。如果只去斥责别人,只能看见别人的不是,看不见自己的过错。如果能反过来要求自己,才能看见自己身上还有许多没做好之处,还哪有时间去斥责别人呢?舜能化解象的傲慢,关键就在于看不见象的不对之处。如果舜只看到了他的奸恶,就是看到象的过错了。象是傲慢的人,一定不肯服从,又怎么能感化得了他?”
听完以后,这个朋友感到后悔。
先生说:“你从今往后只需要不去议论别人的是非,凡是应当责备别人的时候,就把这个当作大私心去自己克服,克制除去以后才可以。”
先生说:“凡朋友间相互问难,即使显露出浅近粗疏,或显露才能、自我夸耀,都是病发。只要对症下药就可以了。不可以因此怀有鄙薄之心。这不是君子‘与人为善’之心。”
【原文】
问:“《易》,朱子主卜筮,《程传》①主理,何如?”
先生曰:“卜筮是理,理亦是卜筮。天下之理孰有大于卜筮者乎?只为后世将卜筮专主在占卦上看了,所以看得卜筮似小艺。不知今之师友问答,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类,皆是卜筮。卜筮者,不过求决狐疑,神明吾心而已。《易》是问诸天。人有疑,自信不及,故以《易》问天。谓人心尚有所涉,惟天不容伪耳。”
【注释】
①《程传》:《伊川易传》,又称《周易程氏传》、《程氏易传》,共四卷,是北宋程颐对《周易》的注释阐述。
【译文】
我问先生说:“关于《易经》,朱子主要从卜筮的方面解释,《伊川易传》却主要从义理方面阐述,应该如何看待?”
先生回答说:“卜筮是理,理也是卜筮。天下的理哪有比卜筮更大的呢?只因为后世之人将卜筮专门视为占卦了,所以才认为卜筮是小技艺。很多人不知道现在师友之间的问答,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等,都属于卜筮。卜筮,不过是为了解决犹疑的问题,使自己的内心神明而已。《易经》是向天询问。人有疑问,无法相信自己,所以就通过《易经》去问天。这是认为人心还有所偏颇,只有上天不容得作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