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端

今因避难来泰和,得与浙江大学诸君相聚一堂,此为最难得之缘会。竺校长与全校诸君不以某为迂谬,设此国学讲座,使之参预讲论。其意义在使诸生于吾国固有之学术得一明了之认识,然后可以发扬天赋之知能,不受环境之陷溺,对自己完成人格,对国家社会乃可以担当大事。荀子说:“物来而能应,事至而不惑,谓之大儒。”若能深造有得,自然有此效验。须知吾国文化最古,圣贤最多,先儒所讲明,实已详备。但书籍浩博,初学不知所择。又现代著述往往以私智小慧轻非古人,不免疑误后学,转增迷惘。故今日所讲主要之旨趣,但欲为诸生指示一个途径,使诸生知所趋向,不致错了路头,将来方好致力。闻各教授皆言诸生姿质聪颖,极肯用功,此不但是大学最好现象,亦是国家前途最好现象,深为可喜。某虽衰老,甚愿与诸生敩学相长,共与适道。但诸生所习学科繁重,颇少从容涵泳之晷。须知学问是终身以之之事,千里之行,始于跬步,但能立志,远大可期。譬如播种,但有嘉种下地,不失雨露培养,自能发荣滋长。程子说:“天地之间,只是一个感应。”有感必有应,所应复为感,其感又有应,如是则无穷。某今日所言,只患不能感动诸生,不患诸生不能应。若诸生不是漠然听而不闻,则他日必可发生影响。此是某之一种信念,但愿诸生亦当具一种信念,信吾国古先哲道理之博大精微,信自己身心修养之深切而必要,信吾国学术之定可昌明,不独要措我国家民族于磐石之安,且当进而使全人类能相生相养而不致有争夺相杀之事。具此信念然后可以讲国学,这便是今日开讲的一个引端,愿诸生谛听。

论治国学先须辨明四点

诸生欲治国学,有几点先须辨明,方能有入:

一、此学不是零碎断片的知识,是有体系的,不可当成杂货;

二、此学不是陈旧呆板的物事,是活鱍鱍的,不可目为骨董;

这三、此学不是勉强安排出来的道理,是自然流出的,不可同于机械;

四、此学不是凭借外缘的产物,是自心本具的,不可视为分外。

由明于第一点,应知道本一贯,故当见其全体,不可守于一曲;

由明于第二点,应知妙用无方,故当温故知新,不可食古不化;

由明于第三点,应知法象本然,故当如量而说,不可私意造作,穿凿附会;

由明于第四点,应知性德具足,故当向内体究,不可徇物忘己,向外驰求。

横渠四句教

昔张横渠先生有四句话,今教诸生立志,特为拈出,希望竖起脊梁,猛着精采,依此立志,方能堂堂的做一个人。须知人人有此责任,人人具此力量,切莫自己诿卸,自己菲薄。此便是“仁以为己任”的榜样,亦即是今日讲学的宗旨,慎勿以为空言而忽视之。

为天地立心:

《易•大传》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剥》《复》是反对卦。 《剥》穷于上,是君子道消; 《复》反于下,是君子道长。伊川《易传》以为动而后见天地之心。天地之心于何见之?于人心一念之善见之。故《礼运》曰:“人者,天地之心也。”《程氏遗书》云:“一日之运,即一岁之运;一人之心,即天地之心。”盖人心之善端,即是天地之正理。善端即复,则刚浸而长,可止于至善,以立人极,便与天地合德。故“仁民爱物”,便是“为天地立心”。天地以生物为心,人心以恻隐为本。孟子言四端,首举恻隐,若无恻隐,便是麻木不仁,漫无感觉,以下羞恶、辞让、是非,俱无从发出来。故“天地之大德曰生”,人心之全德曰仁。学者之事,莫要于识仁求仁,好仁恶不仁,能如此,乃是“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儒者立志,须是令天下无一物不得其所,方为圆成。孟子称伊尹“一夫不获”,“若己推而纳诸沟中”。横渠《西铭》云:“凡天下之疲癃、残疾、茕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此皆明万物一体之义。圣人吉凶与民同患,未有众人皆忧而己以能独乐,众人皆危而己能独安者。万物一体,即是万物同一生命。若人自扼其吭,自残其肢,自剜其腹,而曰吾将以求生,决无是理。孟子曰:“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朱子注云:“立命谓全其天之所付,不以人为害之。”又曰:“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今人心陷溺,以人为害天赋,不得全其正命者,有甚于桎梏者矣。仁人视此,若疮痏之在身,疾痛之切肤,不可一日安也。故必思所以出水火而登衽席之道,使得全其正命。孔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学者立志,合下便当有如此气象,此乃是“为生民立命”也。

为往圣继绝学:

此理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在圣不增,在凡不减。但因人为气习所拘蔽,不肯理会,便成衰绝。其实“人皆可以为尧舜”。颜子曰:“舜,何人哉?予,何人哉?有为者亦若是。”学者只是狃于习俗,不知圣贤分上事即吾性分内事,不肯承当。故有终身读书,只为见闻所囿,滞在知识边,便谓已足,不知更有向上事,汩没自性,空过一生。孔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未如之何也已矣。”“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吾未见力不足者。”圣人之言剀切如此。道之不明不行,只由于人之自暴自弃。故学者立志,必当确信圣人可学而至,吾人所禀之性与圣人元无两般。孟子曰:“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濂、洛、关、闽诸儒,深明义理之学,真是直接孔孟,远过汉唐。“为往圣继绝学”,在横渠绝非夸词。今当人心晦盲否塞、人欲横流之时,必须研究义理,乃可以自拔于流俗,不致戕贼其天性。学者当知圣学者即是义理之学,切勿以心性为空谈而自安于卑陋也。

为万世开太平:

太平不是幻想的乌托邦,乃是实有是理。如尧之“光被四表,格于上下”;文王之“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都是事实。干羽格有苗之顽,不劳兵革;礼让息虞、芮之讼,安用制裁。是故不赏而劝,不怒而威,不言而信,无为而成。《中庸》曰“君子笃恭而天下平”,“声色之于以化民末也”。圣人至德渊微,自然之效,斯乃政治之极轨。自帝降而王,王降而霸,霸降而夷狄,天下治日少而乱日多。秦并六国,二世而亡,晋失其驭,五胡交乱,力其可恃乎?中外历史,诸生闻之熟矣,非无一时强大之国,只如飘风骤雨,不可久长。程子曰:“王者以道治天下,后世只是以法把持天下。”又曰:“三代而下,只是架漏牵补,过了时日。”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从来辨王、霸莫如此言之深切着明。学者须知孔孟之言政治,其要只在贵德而不贵力。然孔孟有德无位,其道不行于当时,而其言则可垂法于万世。故横渠不曰“致”而曰“开”者,致是实现之称,开则期待之谓。苟非其人,道不虚行,果能率由斯道,亦必有实现之一日也。从前论治,犹知以汉唐为卑,今日论治,乃惟以欧美为极。从前犹以管、商、申、韩为浅陋,今日乃以孟梭里尼、希特勒为豪杰,以马格斯、列宁为圣人,今亦不暇加以评判。诸生但取六经所陈之治道,与今之政论比而观之,则知碔䂥不可以为玉,蝘蜒不可以为龙,其相去何啻霄壤也。中国今方遭夷狄侵陵,举国之人动心忍性,乃是多难兴邦之会。若曰图存之道,期跂及于现代国家而止,则亦是自己菲薄。今举横渠此言,欲为青年更进一解,养成刚大之资,乃可以济蹇难。须信实有是理,非是姑为鼓舞之言也。

楷定国学名义 国学者,六艺之学也

大凡一切学术,皆由思考而起,故曰学原于思。思考所得,必用名言,始能诠表。诠是诠释,表是表显。 名言即是文字,名是能诠,思是所诠。凡安立一种名言,必使本身所含摄之义理明白昭晰,使人能喻,释氏立文身、句身、名身,如是三身为一切言教必具之体。喻是领会晓了,随其根器差别而有分齐不同。例如颜子“闻一以知十”,子贡“闻一以知二”之类。 谓之教体。佛说此方以音声为教体。 必先喻诸己,而后能喻诸人。因人所已喻,而告之以其所未喻,才明彼,即晓此,因喻甲事而及乙事,辗转关通,可以助发增长人之思考力,方名为学。故学必读书穷理,书是名言,即是能诠,理是所诠。亦曰“格物致知”,物是一切事物之理,知即思考之功。《易•系辞传》曰:“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换言之,即是于一切事物表里洞然,更无睽隔,说与他人,亦使各各互相晓了,如是乃可通天下之志,如是方名为学。略说“学”字大意,次说国学名词。 国学这个名词,如今国人已使用惯了,其实不甚适当。照旧时用国学为名者,即是国立大学之称。今人以吾国固有的学术名为国学,意思是别于外国学术之谓。此名为依他起,严格说来,本不可用。今为随顺时人语,故暂不改立名目。然即依固有学术为解,所含之义亦太觉广泛笼统,使人闻之,不知所指为何种学术。照一般时贤所讲,或分为小学、文字学。经学、诸子学、史学等类,大致依四部立名。然四部之名本是一种目录,犹今图书馆之图书分类法耳。荀勖《中经簿》本分甲、乙、丙、丁,《隋书•经籍志》始立经、史、子、集之目,至今沿用,其实不妥。今姑不具论,他日别讲。 能明学术流别者,惟《庄子•天下篇》、《汉书•艺文志》最有义类。今且不暇远引,即依时贤所举,各有专门,真是皓首不能究其义,毕世不能竟其业。今诸生在大学所习学科甚繁,时间有限,一部十七史从何处说起。现在要讲国学,第一须楷定国学名义,“楷定”是义学家释经用字,每下一义,须有法式,谓之楷定。楷即法式之意,犹今哲学家所言范畴,亦可说为领域。故楷定即是自己定出一个范围,使所言之义不致凌杂无序或枝蔓离宗。老子所谓“言有宗,事有君”也。何以不言确定而言楷定?学问,天下之公,言确定则似不可移易,不许他人更立异义,近于自专。今言楷定,则仁智各见,不妨各人自立范围,疑则一任别参,不能强人以必信也。如吾今言国学是六艺之学,可以该摄其余诸学,他人认为未当,不妨各自为说,与吾所楷定者无碍也。又楷定异于假定。假定者,疑而未定之词,自己尚信不及,姑作是见解云尔。楷定则是实见得如此,在自己所立范畴内更无疑于义也。 第二须先读基本书籍,第三须讲求简要方法。如是,诸生虽在校听讲时间有限,但识得门径不差,知道用力方法不错,将来可以自己研究,各有成就。今先楷定国学名义。举此一名,该摄诸学,唯六艺足以当之。六艺者,即是《诗》《书》《礼》《乐》《易》《春秋》也。此是孔子之教,吾国二千余年来普遍承认一切学术之原皆出于此,其余都是六艺之支流。故六艺可以该摄诸学,诸学不能该摄六艺。今楷定国学者,即是六艺之学,用此代表一切固有学术,广大精微,无所不备。某向来欲撰《六艺论》,郑康成亦有《六艺论》,今已不传。佚文散见群经注疏中,但为断片文字,不能推见其全体,殊为可惜。某今日所欲撰之书,名同实别,不妨各自为例。 未成而遭乱,所缀辑先儒旧说、群经大义,俱已散失无存。今欲为诸生广说,恐嫌浩汗,只能举其要略,启示一种途径,使诸生他日可自己求之。且为时间短促,亦不能不约说也。

今举《礼记•经解》及《庄子•天下篇》说六艺大旨,明其统类如下:

《经解》引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

《庄子•天下篇》曰:“《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

自来说六艺,大旨莫简于此。有六艺之教,斯有六艺之人。故孔子之言是以人说,庄子之言是以道说。《论语》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道即六艺之道,人即六艺之人。有得六艺之全者,有得其一二者,所谓“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论语》记“子所雅言,《诗》《书》执礼”,“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王制》:“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是知四教本周之旧制,孔子特加删订。《易》藏于太卜,《春秋》本鲁史,孔子晚年始加赞述,于是合为六经,亦谓之六艺。《史记•孔子世家》云:“及门之徒三千,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旧以礼、乐、射、御、书、数当之,实误。寻上文叙次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赞《易》、修《春秋》,自必蒙上而言,六艺即是六经无疑。 与《周礼》乡三物所言六艺有别,一是艺能,一是道术。乡三物所名礼,乃指仪容器数;所名乐,乃指铿锵节奏:是习礼乐之事,而非明其本原也。唯“六德”知、仁、圣、义、中、和,实足以配六经,此当别讲。今依《汉书•艺文志》以六艺当六经。经者,常也,以道言谓之经;艺犹树艺,以教言谓之艺。

论六艺该摄一切学术

何以言六艺该摄一切学术?约为二门:一、六艺统诸子;二、六艺统四部。诸子依《汉志》,四部依《隋志》。

甲:六艺统诸子

欲知诸子出于六艺,须先明六艺流失。《经解》曰:“《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学者须知,六艺本无流失,“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俱可适道。其有流失者,习也。心习才有所偏重,便一向往习熟一边去,而于所不习者便有所遗。高者为贤、知之过,下者为愚、不肖之不及,遂成流失。佛氏谓之边见,庄子谓之往而不反。此流失所从来,便是“学焉而得其习之所近”,慎勿误为六艺本体之失。此须料简明白。

《汉志》:“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其实九家之中,举其要者,不过五家,儒、墨、名、法、道是已。出于王官之说,不可依据,今所不用。《学记》:“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是故君之所不臣于其臣者二:当其为尸,则弗臣也;当其为师,则弗臣也。大学之体,虽诏于天子,无北面,所以尊师也。”此明官、师有别,师之所诏并非官之所守也。(《周礼》司徒之官有“师氏掌以媺诏王”,“保氏掌谏王恶”。凡“王举则从,听治亦如之”。师氏“使其属率四夷之隶,各以其兵服守王之门外,且跸”。保氏“使其属守王闱”。此如后世侍从之官。郑注《冢宰》“以九两 系邦国之民”,“师以贤得民”,“儒以道得民”,乃以诸侯之师氏、保氏当之,变保为儒,此实于义乖舛,不可从。)《论语》:“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又语子夏:“汝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此所言师、儒,岂可以官目之邪?《七略》旧文某家者流出于某官,亦以其言有关政治,换言之,犹曰某家者可使为某官。如“雍也,可使南面”云尔,岂谓如书吏之抱档案邪?如谓道家出于史官,今《老子》五千是否周之国史?墨家出于清庙之守,今墨书所言并非笾豆之事。此最易明。吾乡章实斋作《文史通义》,创为“六经皆史”之说,以六经皆先王政典,守在王官,古无私家著述之例,遂以孔子之业并属周公,不知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乃以其道言之。若政典,则三王不同礼,五帝不同乐,且孔子称《韶》《武》,则明有抑扬,论十世,则知其损益,并不专主于“从周”也。信如章氏之说,则孔子未尝为太卜,不得系《易》;未尝为鲁史,亦不得修《春秋》矣。《十翼》之文,广大悉备,太卜专掌卜筮,岂足以知之;笔削之旨,游、夏莫赞,亦断非鲁史所能与也。“以吏为师”,秦之弊法,章氏必为回护,以为三代之遗,是诚何心!今人言思想自由,犹为合理。秦法“以古非今者族”,乃是极端遏制自由思想,极为无道,亦是至愚。经济可以统制,思想云何由汝统制?曾谓三王之治世而有统制思想之事邪?惟《庄子•天下篇》则云:“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某某)〔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说之。”乃是思想自由自然之果。所言“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道术将为天下裂”,乃以“不该不遍”为病,故庄立道术、方术二名。(非如后世言方术当方伎也。)是以道术为该遍之称,而方术则为一家之学。谓方术出于道术,胜于九流出于王官之说多矣。与其信刘饮,不如信庄子。实斋之论甚卑而专固,亦与公羊家孔子改制之说同一谬误。且《汉志》出于王官之说,但指九家,其叙六艺,本无此言,实斋乃以六艺亦为王官所守,并非刘歆之意也。略为辨正于此,学者当知。 不通六艺,不名为儒,此不待言。墨家统于《礼》,名、法亦统于《礼》,道家统于《易》。判其得失,分为四句:一,得多失多。二,得多失少。三,得少失多。四,得少失少。例如道家体大,观变最深,故老子得于《易》为多,而流为阴谋,其失亦多,“《易》之失贼”也。贼训害。 庄子《齐物》,好为无端崖之辞,以天下不可与庄语,得于《乐》之意为多,而不免流荡,亦是得多失多,“《乐》之失奢”也。奢是侈大之意。 墨子虽非乐,而《兼爱》《尚同》实出于《乐》,《节用》《尊天》《明鬼》出于《礼》,而《短丧》又与《礼》悖。墨经难读,又兼名家亦出于《礼》,如墨子之于《礼》《乐》,是得少失多也。法家往往兼道家言,如《管子》,《汉志》本在道家,韩非亦有《解老》《喻老》,自托于道。其于《礼》与《易》,亦是得少失多。余如惠施公孙龙子之流,虽极其辩,无益于道,可谓得少失少。其得多失少者,独有荀卿。荀本儒家,身通六艺,而言“性恶”、“法后王”,是其失也。若诬与乱之失,纵横家兼而有之,然其谈王伯皆游辞,实无所得,故不足判。杂家亦是得少失少。农家与阴阳家虽出于《礼》与《易》,末流益卑陋,无足判。观于五家之得失,可知其学皆统于六艺,而诸子学之名可不立也。

乙:六艺统四部

何以言六艺统四部?今经部立十三经四书,而以小学附之,本为未允。六经唯《易》《诗》《春秋》是完书;《尚书》今文不完,古文是依托;《仪礼》仅存士礼;《周礼》亦缺冬官;《乐》经本无其书;《礼记》是传,不当遗大戴而独取小戴;《左氏》《公》《谷》三传亦不得名经;《尔雅》是释群经名物;唯《孝经》独专经名,其文与《礼记》诸篇相类;《论语》出孔门弟子所记;《孟子》本与《荀子》同列儒家,与二戴所采曾子子思子、公孙尼子七十子后学之书同科,应在诸子之列,但以其言最醇,故以之配《论语》。然曾子、子思子、公孙尼子之言亦醇,何以不得与《孟子》并?二戴所记曾子语独多,后人曾辑为《曾子》十篇。《中庸》出子思子,《乐记》出公孙尼子,并见《礼记》正义,可信。然《礼记》所采七十子后 学之书多醇。《大学》不必定为曾子之遗书,必七十子后学所记则无疑也。二戴兼采秦、汉博士之说,则不尽醇。此须料简。今定经部之书为宗经论、释经论二部,皆统于经,则秩然矣。宗经、释经区分,本义学家判佛书名目,然此土与彼土著述大体实相通,此亦门庭施设,自然成此二例,非是强为差排,诸生勿疑为创见。孔子晚而系《易》,《十翼》之文,便开此二例,《彖》《象》《文言》《说卦》是释经,《系传》《序卦》《杂卦》是宗经。寻绎可见。 六艺之旨,散在《论语》而总在《孝经》,是为宗经论。《孟子》及二戴所采曾子、子思子、公孙尼子诸篇,同为宗经论。《仪礼•丧服传》子夏所作,是为释经论。三传及《尔雅》亦同为释经论。《礼记》不尽是传,有宗有释。《说文》附于《尔雅》,本保氏教国子以六书之遗。如是则经学、小学之名可不立也。诸子统于六艺,已见前文。

其次言史。司马迁作《史记》,自附于《春秋》,《班志》因之。纪传虽由史公所创,实兼用编年之法;多录诏令奏议,则亦《尚书》之遗意。诸志特详典制,则出于《礼》,如《地理志》祖《禹贡》,《职官志》祖《周官》,准此可推。纪事本末则左氏之遗则也。史学钜制,莫如《通典》《通志》《通考》,世称“三通”,然当并《通鉴》计之为四通。编年记事出于《春秋》,多存论议出于《尚书》,记典制者出于《礼》。判其失亦有三:曰诬,曰烦,曰乱。知此,则知诸史悉统于《书》《礼》《春秋》,而史学之名可不立也。

其次言集部。文章体制流别虽繁,皆统于《诗》《书》。《汉志》犹知此意,故单出“诗赋略”,便已摄尽。六朝以有韵为文,无韵为笔,后世复分骈散,并弇陋之见。“《诗》以道志,《书》以道事”,文章虽极其变,不出此二门。志有浅深,故言有粗妙;事有得失,故言有纯驳。思知言不可不知人,知人又当论其世,故观文章之正变而治乱之情可见矣。今言文学,统于《诗》者为多。《诗•大序》曰:“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三句便将一切文学判尽。《论语》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虽多,亦奚以为?”可见《诗》教通于政事。“《书》以道事”,《书》教即政事也,故知《诗》教通于《书》教。《诗》教本仁,《书》教本知。古者教《诗》于南学,教《书》于北学,即表仁知也。《乡饮酒义》曰:“向仁”“背藏”,“左圣”“右义”。藏即是知。“知以藏往”,故知是藏义。教《乐》于东学,表圣;教《礼》于西学,表义。故知、仁、圣、义,即是《诗》《书》《礼》《乐》四教也。前以六艺流失判诸子,独遗《诗》教。“《诗》之失愚”,唯屈原杜甫足以当之,所谓“古之愚也直”。六失之中,唯失于愚者不害为仁,故《诗》教之失最少。后世修辞不立其诚,浮伪夸饰,不本于中心之恻怛,是谓“今之愚也诈”。以此判古今文学,则取舍可知矣。两汉文章近质,辞赋虽沈博极丽,多以讽谕为主,其得于《诗》《书》者最多,故后世莫能及。唐以后,集部之书充栋,其可存者,一代不过数人。至其流变,不可胜言,今不具讲。但直抉根原,欲使诸生知其体要咸统于《诗》《书》,如是则知一切文学皆《诗》教、《书》教之遗,而集部之名可不立也。

上来所判,言虽简略,欲使诸生于国学得一明白概念,知六艺总摄一切学术,然后可以讲求。譬如行路,须先有定向,知所向后,循而行之,乃有归趣。不然则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泛泛寻求,真是若涉大海,茫无津涯。吾见有人终身读书,博闻强记而不得要领,绝无受用,只成得一个书库,不能知类通达,如是又何益哉?复次当知讲明六艺不是空言,需求实践。今人日常生活,只是汩没在习气中,不知自己性分内本自具足一切义理。故六艺之教,不是圣人安排出来,实是性分中本具之理。《记》曰:“天高地下,万物散殊,而礼制行矣;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乐兴焉。”“礼者,天地之序。”“乐者,天地之和。”故曰:“《礼》《乐》不可斯须去身。”“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自性本具仁智,由不见,故日用不知,溺于所习,流为不仁不知。《礼》《乐》本自粲然,不可须臾离,由于不肯率由,遂至无序不和。今人亦知人类需求合理的生活,亦曰正常生活,须知六艺之教即是人类合理的正常生活,不是偏重考古,徒资言说而于实际生活相远的事。今所举者,真是大辂椎轮,简略而又简略,然祭海先河,言语之序,亦不得不如此。

论六艺统摄于一心

语曰:“举网者必提其纲,振衣者必挈其领。”先须识得纲领,然后可及其条目。前讲六艺之教可以该摄一切学术,这是一个总纲,真是“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学者须知六艺本是吾人性分内所具的事,不是圣人旋安排出来。吾人性量本来广大,性德本来具足,故六艺之道即是此性德中自然流出的,性外无道也。从来说性德者,举一全该则曰仁,开而为二则为仁知、为仁义,开而为三则为知、仁、勇,开而为四则为仁、义、礼、知,开而为五则加信而为五常,开而为六则并知、仁、圣、义、中、和而为六德。就其真实无妄言之,则曰“至诚”;就其理之至极言之,则曰“至善”。故一德可备万行,万行不离一德。知是仁中之有分别者,勇是仁中之有果决者,义是仁中之有断制者,礼是仁中之有节文者,信即实在之谓,圣则通达之称,中则不偏之体,和则顺应之用,皆是吾人自心本具的。

心统性情,性是理之存,情是气之发。存谓无乎不在,发则见之流行。理行乎气中,有是气则有是理。因为气禀不能无所偏,故有刚柔善恶,《通书》曰:“刚善为义、为直、为断、为严毅、为干固,恶为猛、为隘、为强梁;柔善为慈、为顺、为巽,恶为懦弱、为无断、为邪佞。” 先儒谓之气质之性。圣人之教,使人自易其恶,自至其中,便是变化气质,复其本然之善。此本然之善,名为天命之性,纯乎理者也。气质之性,自横渠始有此名。汉儒言性,皆祖述荀子,只见气质之性。然气质之性亦不一向是恶,恶只是个过不及之名。故天命之性纯粹至善,气质之性有善有恶,方为定论。若孟子道性善,则并气质亦谓无恶。如谓:“富岁,子弟多赖;凶(年)〔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又曰:“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才即是指气质。孟子之意是以不善完全由于习,气质元无不善也。汉人说性,往往以才性连文为言,不免含混,故当从张子。然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并非是两重。程子曰:“论性不论气则不备;论气不论性则不明;二之则不是。”气质之性有善有不善,犹水之有清浊也。清水浊水,元是一水。变化气质,即是去其砂石,使浊者变清。及其清时,亦只是元初水,不是别将个清的来换却浊的。 此理自然流出诸德,故亦名为天德。见诸行事,则为王道。六艺者,即此天德王道之所表显。故一切道术皆统摄于六艺,而六艺实统摄于一心,即是一心之全体大用也。《易》本隐以之显,即是从体起用。《春秋》推见至隐,即是摄用归体。故《易》是全体,《春秋》是大用。伊川作《明道行状》曰:“穷神知化,由通于礼乐;尽性至命,必本于孝弟。”须知《易》言神化,即礼乐之所从出;《春秋》明人事,即性道之所流行。《诗》《书》并是文章,孔子称“尧焕乎其有文章”,子贡称“夫子之文章”,此言文章乃是圣人之大业,勿误作文辞解。 文章不离性道,故《易》统《礼》《乐》,横渠《正蒙》云:“一故神,二故化。”礼主别异,二之化也;乐主和同,一之神也。礼主减,乐主盈,礼减而进,以进为文,乐盈而反,以反为文,皆阴阳合德之理。 《春秋》该《诗》《书》。孟子谓“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故《春秋》继《诗》。《诗》是好恶之公,《春秋》是褒贬之正。《尚书》称二帝三王极其治,《春秋》讥五伯极其乱,拨乱世反之正,因行事加王心,皆所以继《书》也。 以一德言之,皆归于仁;以二德言之,《诗》《乐》为阳是仁,《书》《礼》为阴是知,亦是义;以三德言之,则《易》是圣人之大仁,《诗》《书》《礼》《乐》并是圣人之大智,而《春秋》则是圣人之大勇;以四德言之,《诗》《书》《礼》《乐》即是仁、义、礼、智;此以《书》配义,以《乐》配智也。以五德言之,《易》明天道,《春秋》明人事,皆信也,皆实理也。以六德言之,《诗》主仁,《书》主知,《乐》主圣,《礼》主义,《易》明大本是中,《春秋》明达道是和。《中庸》曰:“惟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足以有临也;此为德之总相。 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仁德之相。 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义德之相。 齐庄中正,足以有敬也;礼德之相。 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智德之相。 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溥博言其大,渊泉言其深。 此为圣人果上之德相。《经解》所言“温柔敦厚”,“疏通知远”,“广博易良”,“恭俭庄敬”,“洁静精微”,“属辞比事”,则为学者因地之德相。而“洁静精微”之因德,与“聪明睿智”之果德并属总相,其余则为别相。曰圣曰仁,亦是因果相望,并为总相。总不离别,别不离总,六相摄归一德,故六艺摄归一心。圣人以何圣?圣于六艺而已。学者于何学?学于六艺而已。大哉,六艺之为道!大哉,一心之为德!学者于此可不尽心乎哉?

论西来学术亦统于六艺

六艺不唯统摄中土一切学术,亦可统摄现在西来一切学术。举其大概言之,如自然科学可统于《易》,社会科学或人文科 学。 可统于《春秋》。因《易》明天道,凡研究自然界一切现象者皆属之;《春秋》明人事,凡研究人类社会一切组织形态者皆属之。董生言“不明乎《易》,不能明《春秋》”,如今治社会科学者,亦须明自然科学,其理一也。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今人以数学、物理为基本科学,是皆《易》之支与流裔,以其言皆源于象数而其用在于制器。《易传》曰:“以制器者尚其象。”凡言象数者,不能外于《易》也。人类历史过程皆由野而进于文,由乱而趋于治,其间盛衰兴废、分合存亡之迹,蕃变错综。欲识其因应之宜、正变之理者,必比类以求之,是即《春秋》之比事也;说明其故,即《春秋》之属辞也。属辞以正名,比事以定分。社会科学之义,亦是以道名分为归。凡言名分者,不能外于《春秋》也。文学、艺术统于《诗》《乐》,政治、法律、经济统于《书》《礼》,此最易知。宗教虽信仰不同,亦统于《礼》,所谓“亡于礼者之礼也”。哲学思想派别虽殊,浅深小大亦皆各有所见,大抵本体论近于《易》,认识论近于《乐》,经验论近于《礼》;唯心者《乐》之遗,唯物者《礼》之失。凡言宇宙观者皆有《易》之意,言人生观者皆有《春秋》之意,但彼皆各有封执而不能观其会通。庄子所谓“各得一察焉以自好”,“各为其所欲以自为方”者,由其习使然。若能进之以圣人之道,固皆六艺之材也。道一而已,因有得失,故有同异,同者得之,异者失之。《易》曰:“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睽而知其类,异而知其通,夫何隔碍之有?克实言之,全部人类之心灵,其所表现者不能离乎六艺也;全部人类之生活,其所演变者不能外乎六艺也。故曰:“道外无事,事外无道。”因其心智有明有昧,故见之行事有得有失。孟子曰:“行之而不着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彼虽或得或失皆在六艺之中,而不自知其为六艺之道。《易》曰“百姓日用而不知”,其此之谓矣。苏子瞻有诗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岂不信然哉!

学者当知六艺之教,固是中国至高特殊之文化:唯其可以推行于全人类,放之四海而皆准,所以至高;唯其为现在人类中尚有多数未能了解,“百姓日用而不知”,所以特殊。故今日欲弘六艺之道,并不是狭义的保存国粹,单独的发挥自己民族精神而止,是要使此种文化普遍的及于全人类,革新全人类习气上之流失,而复其本然之善,全其性德之真,方是成己成物,尽己之性,尽人之性,方是圣人之盛德大业。若于此信不及,则是于六艺之道犹未能有所入,于此至高、特殊的文化尚未能真正认识也。诸君勿疑此为估价太高,圣人之道,实是如此。世界无尽,众生无尽,圣人之愿力亦无有尽。人类未来之生命方长,历史经过之时间尚短,天地之道只是个“至诚无息”,圣人之道只是个“纯亦不已”,往者过,来者续,本无一息之停。此理决不会中断,人心决定是同然。若使西方有圣人出,行出来的也是这个六艺之道,但是名言不同而已。

诸生当知:六艺之道是前进的,决不是倒退的,切勿误为开倒车;是日新的,决不是腐旧的,切勿误为重保守;是普遍的,是平民的,决不是独裁的,不是贵族的,切勿误为封建思想。要说解放,这才是真正的解放;要说自由,这才是真正的自由;要说平等,这才是真正的平等。西方哲人所说的真、美、善,皆包含于六艺之中,《诗》《书》是至善,《礼》《乐》是至美,《易》《春秋》是至真。《诗》教主仁,《书》教主智,合仁与智,岂不是至善么?《礼》是大序,《乐》是大和,合序与和,岂不是至美么?《易》穷神知化,显天道之常;《春秋》正名拨乱,示人道之正,合正与常,岂不是至真么?诸生若于六艺之道深造有得,真是左右逢源,万物皆备。所谓尽虚空,遍法界,尽未来际,更无有一事一理能出于六艺之外者也。吾敢断言,天地一日不毁,人心一日不灭,则六艺之道炳然常存。世界人类一切文化最后之归宿必归于六艺,而有资格为此文化之领导者,则中国也。今人舍弃自己无上之家珍,而拾人之土苴绪余以为宝,自居于下劣,而奉西洋人为神圣,岂非至愚而可哀?诸生勉之,慎勿安于卑陋,而以经济落后为耻,以能增高国际地位遂以为可矜。须知今日所名为头等国者,在文化上实是疑问,须是进于六艺之教而后始为有道之邦也。不独望吾国人兴起,亦望全人类兴起,相与坐进此道。勉之!勉之!

举六艺明统类是始条理之事

荀子曰:“有圣人之知者,有士君子之知者,有小人之知者,有役夫之知者。多言则文而类,终日议其所以,言之千举万变,其统类一也,是圣人之知也。少言则径而省,论而法,若佚之以绳,佚犹引也。是士君子之知也。”今言六艺统摄一切学术,言语说得太广,不是径省之道。颇有朋友来相规诫,谓先儒不曾如此,今若依此说法,殊欠谨严,将有流失,亟须自己检点。此位朋友,某深感其相为之切,故向大众举出,以见古道犹存,在今日是不可多得的。然义理无穷,先儒所说虽然已详,往往引而不发,要使学者优柔自得。学者寻绎其义,容易将其主要处忽略了,不是用力之久,自己实在下一番体验工夫,不能得其条贯。若祇据先儒旧说搬出来诠释一回,恐学者领解力不能集中,意识散漫,无所抉择,难得有个入处。所以要提出一个统类来,如荀子说“言虽千举万变,其统类一也”。《易》传佚文曰:“得其一,万事毕。”一者何?即是理也。物虽万殊,事虽万变,其理则一。明乎此,则事物之陈于前者,至赜而不可恶,至动而不可乱,于吾心无惑也。孔子自说“下学而上达”,下学是学其事,上达是达其理。朱子云:“理在事中,事不在理外。”一物之中皆具一理,就那物中见得这个理,便是上达。两件只是一件,所以下学上达不能打成两橛。事物古今有变易,理则尽未来无变易,于事中见理,即是于变易中见不易。若舍理而言事,则是滞于偏曲;离事而言理,则是索之杳冥。须知一理该贯万事,变易元是不易,始是圣人一贯之学。佛氏华严宗有四法界之说:一事法界,二理法界,三理无碍法界,四事事无碍法界。 孔门六艺之学实具此四法界,虽欲异之而不可得,先儒只是不说耳。学者虽一时辏泊不上,然不可不先识得个大体,方不是舍本而求末,亦不是遗末而言本。今举六艺之道,即是拈出这个统类来。统是指一理之所该摄而言,类是就事物之种类而言。统,《说文》云“纪也”。纪,“别丝也”,俗言丝头。理丝者必引其端为纪。总合众丝之端,则为统,故引申为本始之称,又为该摄之义。类有两义:一相似义,如“万物睽而其事类也”是;一分别义,如“君子以类族辨物”是。《说文》:“种类相似,唯犬为甚。”故从犬。 知天下事物种类虽多,皆此一理所该摄,然后可以相通而不致相碍。“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如此方有弘的意思。圣人往矣,其道则寓于六艺,未尝息灭也。六艺是圣人之道,即是圣人之知。行其所知之谓道,今欲学而至于圣人之道,须先明圣人之知。知即是智。孟子曰:“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圣人之知,统类是一,这便是始条理;圣人之道,本末一贯,这便是终条理。《易》曰:“知至至之,可与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今虽说得周遮浩汗,不是下稍没收煞,言必归宗,期于圣人之言,无所乖畔。始条理是博文,终条理便是约理。礼即是理,经籍中二字通用不别。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这不是教学者躐等,是要学者致思。“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朱子说罔是“昏而无得”,殆是“危而不安”。《或问》又曰:“罔者,其心昏昧,虽安于所安而无自得之见。殆者,其心危迫,虽得其所得而无可即之安。” 若不入思惟,所有知识都是从闻见外铄的,终不能与理相应,即或有相应时,亦是亿中,不能与理为一。故今不避词费,丁宁反覆,只是要学者合下知道用思,用思才能入理。虽然,多说理,少说事。事相繁多,要待学者自己去逐一理会。理则简易,须是待人启发,才有入处,便可触类旁通。《易》曰:“引而申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

《周礼》司徒之官有大司乐,“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国之学政,而合国之子弟”。《乐经》无书,先儒亦有以《大司乐》一篇当之者。 郑注引董仲舒云:“成均,五帝之学。”《礼记•文王世子》亦有“成均”。古之大学何以名为“成均”,今略说其义。成是成就。均是周遍。《说文》:“均,平遍也。”“遍,周匝也。” 此本以《乐》教为名,乐之一终为一成,亦谓一变。乐成则更奏,故谓变。九成亦言九变。 均即今之韵字。“八音克谐,无相夺伦”,和之至也。大学取义如此,可以想见当时德化之盛。孟子说“孔子之谓集大成”,亦是以乐为比。故曰:“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条如木之有条,理如玉之有理。朱注云:“条理,犹言脉络,指众音而言。智者,知之所及。圣者,德之所就。”《文集》云:“智是见得彻,圣是行得彻。” 朱子注此章说得最精,言孔子集三圣之事而为一大圣之事,三圣谓上文伯夷、伊尹、柳下惠。 犹作乐者集众音之小成而为一大成也。“盖乐有八音”,“若独奏一音,则其音自为始终,而为一小成,犹三子之所知偏于一,而其所就亦偏于一也。八音之中,金石为重,故特为众音之纲纪。又金始震而玉终诎然,故并奏八音,则于其未作,而先击镈钟以宣其声,俟其既阕,而后击特磬以收其韵。宣以始之,收以终之。二者之间,胍络通贯,无所不备,则合众小成而为一大成,犹孔子之知无不尽而德无不全也”。伯夷合下只见得清,其终只成就得个清底;伊尹合下只见得任,其终亦只成就得个任底;柳下惠合下只见得和,其终亦只成就得个和底:此便是小成。孔子合下兼综众理,成就万德,便是大成。知有小大,言亦有小大。吾人既欲学圣人,便不可安于小知,蔽于曲学,合下规模要大,心量要宽。亦如作乐之八音并奏,通贯谐调,始以金声,终以玉振。如此成就,方不是小小。今举六艺以明统类乃正是始条理之事。古人成均之教,其意义亦是如此。学者幸勿以吾言为河汉而无极也。

论语首末二章义

《论语》记孔子及诸弟子之言,随举一章,皆可以见六艺之旨。然有总义,有别义,别义易见,总义难知。果能身通六艺,则于别中见总,总中见别,交参互入,无不贯通。故程子说:“圣人无二语,彻上彻下只是一理。”谢上蔡说:“圣人之学无本末,无内外。从洒扫、应对、进退以至精义入神,只是一贯。一部《论语》,只恁么看。”扬子云说:“圣人之言远如天,贤人之言近如地。”程子改之曰:“圣人之言,其远如天,其近如地。”学者如能善会,即小可以见大,即近可以见远,真是因该果海,果彻因原。《易•系传》曰“无有远近幽深,遂知来物”者,方来之事相,即是见微而知其着,见始而知其终。如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学者合下便可用力。及到圣人地位,尧舜之仁,爱人而已矣;尧舜之知,知人而已矣。亦只是这个道理,非是别有。此乃是举因该果之说。其他问仁、问政,如此类者甚多,切须善会。今举《论语》首末二章,略明其义。

首章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悦、乐都是自心的受用。时习是功夫,朋来是效验。悦是自受用,乐是他受用,自他一体,善与人同。故悦意深微而乐意宽广,此即兼有《礼》《乐》二教义也。《说命》曰“敬逊务时敏,厥修乃来”,即时习义。“坐如尸”,坐时习;“立如斋”,立时习。惟敬学,故时习,此即《礼》教义。以善及人而信从者众。欢忻交通,更无不达之情,此即《乐》教义也。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君子是成德之名。“人不知而不愠”,地位尽高。孔子自己说:“不怨天,不尤人。”“知我者其天乎?”《干•文言》“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皆与此同意。“不见是”与“不见知”意同,言不为人所是也。庄子说“举世非之而不加沮,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亦同。但孔子之言说得平淡,庄子便有些过火。 学至于此,可谓安且成矣,故名为君子。此是《易》教义也。何以言之?孔子系《易》大象,明法天用《易》之道,皆以君子表之。例如《干》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坤》象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六十四卦中,称君子者凡五十五卦,称先王者七卦,称后者二卦。《易干凿度》曰:“《易》有君人五号:帝者,天称也。王者,美行也。天子者,爵号也。大君者,与上行异也。与上,言民与之,欲使为于大君也。 大人者,圣明德备也。变文以著名,题德以别操。”郑注云:“虽有隐显,应迹不同,其致一也。”其义甚当。五号虽皆题德之称,然以应迹而着,故见于爻辞以各当其时位,大象则不用五号而多言君子,此明君子但为德称,不必其迹应帝王也。《系传》曰:“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非专指在位明矣。《礼运》曰:“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此见先王亦称君子。孔子曰:“文,莫吾犹人也。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孔子德盛言谦,犹不敢以君子自居。《论语》凡言文者,皆指六艺之文,学者当知。 绝大多数又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此如佛氏判果位名号,圣人是妙觉,君子则是等觉也。“君子素其位而行”,富贵、贫贱、夷狄、患难皆谓之位。此位亦是以所处之时地言之,故知君子不是在位之称,而是成德之目。孔颖达以“君临上位,子爱下民”释之,《易》正义。不知君子虽有君临之德,不必定履君临之位也。《易》为君子谋,不为小人谋。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群经中每以君子、小人对举,“人小道长”则“君子道消”。小人亦有他小人之道,《孟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君子之道是仁,小人之道是不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反此则有有我之私,便是不仁。由此言之,若己私有一毫未尽者,犹未离乎小人也。故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君子与小人之辨,即是义与利之辨,亦即是仁与不仁之辨。以佛氏之理言之,即是圣凡、迷悟之辨。 程子曰:“小人只不合小了。”阳明所谓从躯壳起见,他只认形气之私为我。佛氏谓之萨迦耶见,即是末那识。转此识为平等性智,即是“克己复礼”,乃是君子之道矣。 一切胜心客气皆由此生,故尽有小人而有才智者。彼之人法二执,人执是他自我观念,法执是他的主张。 更为坚强难拔,此为不治之证。“人不知而不愠”,非己私已尽不能到此地步。圣人之词缓,故下个“不亦”字,下个“乎”字。《易》是圣人最后之教,六艺之原,非深通天人之故者不能与《易》道相应。故知此言君子者,是《易》教义也。凡言君子者,通六艺言之,然有通有别,此于六艺为别,故说为《易》教之君子。学者读此章,第一须认明“学而时习之”,学是学个甚么;第二须知如何方是时习工夫;第三须自己体验,自心有无悦怿之意,此便是合下用力的方法。末了须认明君子是何等人格,自己立志要做君子,不要做小人,如何才彀得上做君子,如何才可免于为小人。其间大有事在,如此方不是泛泛读过。

末章“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是《易》教义;“不知礼,无以立”,是《礼》教义;“不知言,无以知人”,是《诗》教义。后二义显,前一义隐。今专明前义。《易•系传》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乾卦•彖传》曰:“乾道变化,各正性命。”性、命一理也,自天所赋言之则谓之命,自人所受言之则谓之性。《大戴礼•本命篇》:“分于道谓之命,形于一谓之性,化于阴阳、象形而发谓之生,化穷数尽谓之死。故命者,性之终也。”此皆以气言命者。“性之终”,乃是告子“生之谓性”之说,不可从。汉儒说性命类如此,今依程子说。 不是性之上更有一个命,亦不是性命之外别有一个理。故程子曰:“理穷则性尽,尽性则至命,只是一事。不是穷了理再去尽性,只穷理便是尽性,尽性便是至命。”此与孟子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语脉一样。尽心、知性、知天不是分三个阶段,一证一切证。孔子自言“五十而知天命”,即是“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也。天命即是天理之异名,天理即是性中所具之理。 孔子晚而系《易》,尽《易》之道。今告学者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言正而厉。连下三“不”字,三“无以”字,皆决定之词,与首章词气舒缓者不同。此见首章是始教,意主于善诱,此章是终教,要归于成德。记者以此殿之篇末,其意甚深。以君子始,以君子终,总摄归于《易》教也。又第十六篇,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朱子注云:“天命者,天所赋之正理也。”小人不知天命,故不识义理而无忌惮,亦正可与此章互相发明。复次,学者须知命有专以理言者,上来所举是也。亦有专以气言者,如“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之类是也。先儒恐学者有好高躐等之弊,故说此章命字多主气言。朱子注云:“人不知命,则见害必避,见利必趋,何以为君子?”《语录》曰:“死生自有定命,若合死于水火,须在水火里死;合死于刀兵,须在刀兵里死:如何逃得?”看此说虽甚粗,所谓知命者,不过如此。又曰:“只此最粗的,人都信不及,便讲学得,待如何亦没安顿处。今人开口亦解说一饮一啄自有定分,及遇小小利害,便生趋避计较之心。古人刀锯在前,鼎镬在后,视之如无者,盖缘只见得道理,都不见那刀锯鼎镬。”此言亦甚严正,与学者当头一棒,深堪警省。据某见处,合首末两章看来,圣人之言是归重在《易》教,故与朱子说稍有不同。学者切勿因此遂于朱注轻有所疑,须知朱子之言亦是《易》教所摄,并无两般也。

君子小人之辨

经籍中多言君子,亦多以君子与小人对举。盖所以题别人流,辨其贤否,因有是名。先儒释君子有二义:一为成德之名,一为在位之称。其与小人对举者,依前义,则小人为无德;依后义,则小人为细民。然古者必有德而后居位,故在位之称君子,亦从其德名之,非以其爵。由是言之,则君子者,唯是成德之名也。孔子曰:“君子去仁,恶乎成名?”此其显证矣。仁者,心之本体,德之全称。“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明君子体仁,其所存无间也。又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此见君子必兼是三德。又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此言君子之制事,本于义而成于信,而行之则为礼、逊。逊即是礼。义为礼之质,礼又为逊之质。所存是义,行出来便是礼。礼之相便是逊,实有是质便谓之信。无是质便不能有此礼、逊,故曰“信以成之”也。 “义以为质”,亦犹“仁以为体”,皆性德之符也。又曰:“君子不器。”朱子云:“器者,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体无不具,故用无不周,非特为一才一艺而已。”是知器者,智效一官,行效一能,德则充塞周遍,无有限量。《学记》亦言“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器因材异而德唯性成,故不同也。君子所以为君子,观于此亦可以明矣。然知德者鲜,故唯圣人能知圣人,唯君子能知君子。德行者,内外之名,行则人皆见之,德则唯是自证。言又比行为显,故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如令尹子文之忠,陈文子之清,皆行之美者,而曰“焉得仁”?孟武伯问子路、冉有、公西华,皆曰“不知其仁”。原思问“克、伐、怨、欲不行焉”,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故虽有善行,不以仁许之,是有行者未必有德也。“恶乡原,恐其乱德也。”乡原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非之无非,刺之无刺,观其行事疑若有似乎君子,而孔子恶之,谓其乱德。此见君子之所以为成德者,乃在心术。行事显而易见,心术微而难知。若但就行事论人,鲜有不失之者矣。

既知君子所以为君子,然后君子、小人之辨乃可得而言。经传中言此者不可胜举,今唯据《论语》,以孔子之言为准。如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君子既“无终食之间违仁”,何以有时而不仁?此明性德之存,不容有须臾之闲。禅家之言曰:“暂时不在,如同死人。”此语甚精。 一或有间,则唯恐失之,非谓君子果有不仁也。“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则是决定之词。小人唯知徇物,不知有性,通体是欲,安望其能仁哉?故知君子是仁,小人是不仁。“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喻义,故无适无莫,义之与比;喻利,故见害必避,见利必趋。故知君子是义,小人是不义。“君子上达”,循理,故日进乎高明;“小人下达”,从欲,故日究乎污下。故知君子是智,小人是不智。“君子泰而不骄”,由礼,故安舒;“小人骄而不泰”,逞欲,故矜肆。故知君子无非礼,而小人则无礼。夫不仁不智,无礼无义,则天下之恶皆归之矣。然君子、小人之分途,其根本在心术隐微之地,只是仁与不仁而已矣。必己私已尽,浑然天理,然后可以为仁。但有一毫有我之私,便是不仁,便不免为小人。参看《︿论语﹀首末二章义》。 仁者,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反之,自私而用智,必流于不仁。“用智”之智,只是一种计较利害之心,全从私意出发,其深者为权谋术数。世俗以此为智,实则是惑而非智也。 常人亦知有公私之辨,然公亦殊不易言。伊川曰:“公只是仁之理,不可将公便唤做仁,公而以人体之,方是仁。”朱子曰:“世有以公为心而惨刻不恤者,须公而有恻隐之心。此工夫却在人字上,惟公则能体之。” 只为公,则物我兼照,故仁。所以能恕,所以能爱,恕则仁之施,爱则仁之用也。恕之反面是忮,爱之反面是忍。君子之用心公以体人,故常恕人,常爱人。小人之用心私以便己,流于忮,流于忍。其与人也,“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周公而比私,故一则普遍,一则偏党。“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故无乖戾,同则是偏党也。“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一则与人为善,一则同恶相济也。“君子易事而难说。说之不以其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难事而易说也。说之虽不以道,说也;及其使人也,求备焉”,君子之心公而恕,小人之心私而刻也。“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君子唯务自反,而小人唯知责人也。“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廓尔无私,故宽舒;动不以正,故忧吝也。综是以观,君子、小人之用心其不同如此,充类以言之,只是仁与不仁,公与私之辨而已。

人苟非甚不肖,必不肯甘于为小人。然念虑之间,毫忽之际,一有不存,则徇物而忘己,见利而忘义者有之矣。心术隐微之地,人所不及知。蔽之久者,习熟而不自知其非也。世间只有此二途,不入于此,则入于彼,其间更无中立之地。学者果能有志于六艺之学,当知此学即圣人之道,即君子之道,亟须在日用间自家严密勘验,反覆省察。一念为君子,一念亦即为小人,二者吾将何择?其或发见自己举心动念有属于私者,便当用力克去。但此心义理若有未明,则昏而无觉,故必读书穷理,涵养用敬,进学致知。学进则理明,理明则私自克,久久私意自然不起,然后可以为君子而免于为小人。此事合下便须用力,切不可只当一场话说。孔子曰:“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吾未见力不足者。”此语决不相瞒,望猛着精采,切勿泛泛听过。

理气 形而上之意 义义理名相一

今欲治六艺,以义理为主。义理本人心所同具,然非有悟证,不能显现。悟证不是一时可能,根器有利钝,用力有深浅。但知向内体究,不可一向专恃闻见,久久必可得之。体究如何下手?先要入思惟。体是反之自身之谓,究是穷尽其所以然之称。亦云体认,认即审谛之意。或言察识,或言体会,并同。所以引入思惟,则赖名言。名言是能诠,义理是所诠。诠表之用,在明其相状,故曰名相。名相即是言象道理。譬如一个人,名是这个人的名字,相即状貌。譬如其人之照相,如未识此人以前,举其名字,看他照相,可得其仿佛。及亲见此人,照相便用不着,以人之状态是活的,决非一个或多个之照相所能尽。且人毕竟不是名字,不可将名字当作人。识得此人,便不必定要记他名字也。故庄子云:“得言忘象,得意忘言。”《易传》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皆是此意。得是要自得之,如今所讲,也只是名字和照相。诸君将来深造自得,才是亲识此人,不特其状貌一望而知,并其气质性情都全明了,那时这些言语也用不着。 魏晋间人好谈老庄,时称为善名理,其实即是谈名相。因为所言之理只是理之相,若理之本体,即性,是要自证的,非言说可到。程子云:“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了。”可以说出来的,也只是名相。故佛氏每以性、相对举,先是依性说相,后要会相归性,这是对的。佛氏有破相显性宗(据圭峰禅源诠所判),儒者不须用此。如老子便是破相,孔子唯是显性而不破相,在佛氏唯圆教实义足以当之,简易又过佛氏。 要学者引入思惟,不能离名相,故今取六艺中名相关于义理最要而为学者致知所当先务者,举要言之,使可逐渐体会,庶几有入。

《易》为六艺之原,《十翼》是孔子所作,一切义理之所从出,亦为一切义理之所宗归。今说义理名相,先求诸《易》。易有三义:一变易,二不易,三简易。学者当知气是变易,理是不易。全气是理,全理是气,即是简易。此是某楷定之义,先儒释三义未曾如此说。然颇简要明白,善会者自能得之。 只明变易,易堕断见;只明不易,易堕常见。须知变易元是不易,不易即在变易,双离断常二见,名为正见,此即简易也。“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此用理字之始。“精气为物,游魂为变。”魂亦是气。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声亦是气。 此用气字之始。故言理、气皆原于孔子。“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即言乎理之常在者,器即言乎气之凝成者也。《干凿度》曰:“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言气质始此。 此言有形必有质,有质必有气,有气必有理。未见气,即是理,犹程子所谓“冲漠无朕”。理气未分,可说是纯乎理,然非是无气,只是未见。故程子曰:“万象森然已具。”理本是寂然的,及动而后始见气,故曰“气之始”。气何以始?始于动,动而后能见也。动由细而渐粗,从微而至着,故由气而质,由质而形。“形而上”者,即从粗以推至细,从可见者以推至不可见者,逐节推上去,即知气未见时纯是理,气见而理即行乎其中。故曰:“体用一原,显微无间。”不是元初有此两个物事相对出来也。邵康节云:“流行是气,主宰是理。不善会者,每以理气为二,元不知动静无端,阴阳无始,理气同时而具,本无先后,因言说乃有先后。”两字不能同时并说。就其流行之用而言谓之气,就其所以为流行之体而言谓之理。用显而体微,言说可分,实际不可分也。“形而下”是逐节推下去。“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这一串都是从上说下来,世界由此安立,万事由此形成,而皆一理之所寓也。故曰:“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矣。”“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立字即是位字,古文位只作立。 “乾坤毁,则无以见《易》。《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法象莫大乎天地。”此言“天地设位”,“乾坤成列”,皆气见以后之事,而《易》“行乎其中”、“位乎其中”则理也。“乾坤毁,则无以见《易》”,离气则无以见理。“《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若无此理,则气亦不存。“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故曰:“生生之谓易。”生之理是无穷的。太极未形以前,“冲漠无朕”,可说气在理中。太极既形以后,“万象森然”,可说理在气中。“四时行,百物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天地之大化,默运潜移,是不息不已的,此所谓“《易》行乎其中”也。此理不堕声色,不落数量,然是实有,不是虚无,但可冥符默证,难以显说。须是时时体认,若有悟入,则触处全真。鸢飞鱼跃,莫非此理之流行,真是活泼泼地。今拈出三易之义,略示体段,若能善会,亦可思过半矣。

或问:既曰气始于动,何以又言动静无端?阴阳无始?答:一以从体起用言之,故曰有始;一以摄用归体言之,故曰无始。此须看《太极图说》朱子注可明。周子曰:“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朱子注曰:“太极者,本然之妙也。动静者,所乘之机也。自其著者而观之,则动静不同时,阴阳不同位,而太极无不在焉。自其微者而观之,则冲漠无朕,而动静阴阳之理已悉具于其中矣。虽然,推之于前而不见其始之合,引之于后而不见其终之离也。”故程子曰:“动静无端,阴阳无始,非知道者孰能识之?”又曰:“一动一静,循环无端。无静不成动,无动不成静。譬如鼻息无时不嘘,无时不吸,嘘尽则生吸,吸尽则生嘘。理自如此。”又曰:“阴阳有个流行底,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寒暑往来是也。有个定位底,分阴分阳,两仪立焉,天地四方是也。”学者仔细体会,可以自得。老子亦言“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此有始之说也;“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此无始之说也。

知能 义理名相二

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凡属有心,自然皆具知能二事。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其言知、能,实本孔子《易传》。在《易传》谓之易简,在《孟子》谓之良。就其理之本然则谓之良,就其理气合一则谓之易简,故孟子之言是直指,而孔子之言是全提。何谓全提?即体用、本末、隐显、内外,举一全该,圆满周遍,更无渗漏是也。盖单提直指,不由思学,虑即是思。 不善会者便成执性废修。全提云者,乃明性修不二,全性起修,全修在性,方是简易之教。“性修不二”是佛氏言,以其与“理气合一”之旨可以相发,故引之。 性以理言,修以气言。知本乎性,能主乎修。性唯是理,修即行事,故知行合一,即性修不二,亦即理事双融,亦即“全理是气,全气是理”也。《易•系辞传》曰:“干知大始,本来自具,故曰大始。 坤作成物。成办万事,故曰成物。 干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此言“易知”即“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之意,“易从”即是“先立乎其大者,而其小者不能夺也”之意。“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从”之为言气从乎理也。佛氏谓之随顺法性。横渠《正蒙》云:“德胜其气则性命于德,德不胜其气则性命于气。”横渠所谓“命于德”即是理为主,“命于气”即是气为主。气从乎理,即性命于德矣。横渠此处用性字,系兼气质言之。又禅师家有“物从心为正,心逐物为邪”二语,亦甚的当,与横渠之言相似。 知是本于理性所现起之观照,自觉自证境界,亦名为见地。能是随其才质发见于事为之著者,属行履边事,亦名为行。故知能即是知行之异名,行是就其施于事者而言,能是据其根于才质而言。“易知则有亲”者,此“知”若是从闻见得来,总不亲切,不亲切便不是真知;是自己证悟的方是亲切,方是真知。“易从则有功”者,此“能”若是矫輮造作,随人模仿的,无功用可言;必是自己卓然有立,与理相应,不随人转,方有功用。“有亲则可久”者,唯见得亲切,不复走作,不是日月一至,故可久。“有功则可大”者,动必与理相应,其益无方,自然扩充得去,不限一隅一曲,故可大。理得于心而不失谓之德,发于事为而有成谓之业。知至是德,成能是业也。树天地设位,圣人成能,能之诣极即功用之至神矣。 言贤人者,明是因地。从性起修,举理成事,全修在性,即事是理。故曰:“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夫干确然,示人易矣。确然是言其健。 夫坤隤然,示人简矣。隤然是言其顺。”“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全理即气,全气即理,斯“贞夫一”矣,乃所以为易简也。故曰孔子之言是全提也。“知至至之,可与几也”,致知而有亲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力行而有功也。“始条理者,智之事”,明伦察物尽知也。“终条理者,圣之事”,践形尽性尽能也。

圣人之学,亦尽其知能而已矣。说“知”莫大于《易传》,“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通乎昼夜之道而知”,“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穷神知化,德之盛也”,“知几其神乎”,“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之望”,由此可见圣人所知是何等事。说“能”莫大乎《中庸》,“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唯天下至诚为能化”。“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由此可见圣人所能是何等事。学者当思圣人所知如此其至,今我何为不知?必如圣人之知,而后可谓尽其知。圣人所能如此其大,今我何为不能?必如圣人之能,而后可谓尽其能。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言其亲也。“自诚明谓之性”,“易则易知”也。“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着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言其功也。“自明诚谓之教”,“简则易从”也。“有是气必有是理,有是理必有是气”,“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易简之至也。

学问之道,亦尽其知能而已矣。“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弗能弗措,弗知弗措,弗得弗措,弗明弗措,弗笃弗措”,“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尽知尽能之术也。尽其知能,可期于盛德大业矣。“盛德大业至矣哉”,日新之谓盛德,富有之谓大业。“学有缉熙于光明”,斯日新矣。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用无乎不备,斯富有矣。世有诋心性为空谈,视义理为无用,守闻见之知,得少为足而沾沾自喜者,不足以进于知也。其或小有器能,便以功业自居,动色相矜,如此者,不足以进于能也。庄子曰:“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禅师家有德山曰:“穷诸玄辩,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犹一滴投于巨海。”有志于进德修业者,观乎此亦可以知所向矣。

告子言“生之谓性”,佛氏言作用是性,皆只在气上说。孟子指出四端,乃是即理之气,所以为易简。今人亦言直觉,若有近于良知;言本能,若有近于良能。然直觉是盲目的,唯动于气,良知则自然有分别。本能乃是气之粗者,如“饮食”、“男女”之类,亦唯是属气,良能则有理行乎其间,如“未有学养子而后嫁”、“徐行后长”之类,乃是即气之理。此须料简。若但以知 觉运动言知能,其间未有理在,则失之远矣。

附录

论老子流失

周秦诸子以道家为最高,道家之中又以老子为最高,而其流失亦以老子为最大。吾谓老子出于《易》,何以言之?因为《易》以道阴阳,故长于变。爱恶相攻而吉凶生,远近相取而悔吝生,情伪相感而利害生。这个道理老子观之最熟,故常欲以静制动,以弱胜强。其言曰:“重为轻根,静为躁君。”“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此其宗旨在退处无为,自立于无过之地,以徐待物之自变,绝不肯伤锋犯手,真是全身远害第一法门。任何运动,他决不参加,然汝任何伎俩,他无不明白。禅师家有一则机语,问:“二龙争珠,谁是得者?”答曰:“老僧只管看。”老子态度便是如此。故曰:“微妙玄通,深不可识。”他看世间一切有为,只是妄作,自取其咎,浅陋可笑。故曰:“不知常,妄作,凶。”他只燕处超然,看汝颠扑,安然不动,令汝捉不到他的败阙,不奈他何。以佛语判之,便是有智而无悲,儒者便谓之不仁。他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把仁义看得甚低。“天法道,道法自然”,道是自然之徒,天是道之徒,把自然推得极高,天犹是他第三代末孙子。然他欲极端收敛,自处卑下,故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吾有三宝: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老子所谓慈,与仁慈之慈不同。他是取其不怒之意,故又曰:“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所谓俭,与“治人事天莫若啬”之“啬”意同,是收敛藏密之意,亦不是言俭约也。“不敢为 天下先”,即是“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之意。“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他只是一味下人,而人莫能上之;只是一味后人,而人莫能先之。言“器长”者,为器之长,必非是器。“朴散则为器”,“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故谓之长。“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唯其下物,乃可长物。老子所言朴者,绝于形名,其义深秘,故又谓“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朴字最难下注脚,王辅嗣以“无心无名”释之,愚谓不若以佛氏实相、无相之义当之为差近。惟无相,故不测,一切法无相,即是诸法实相。佛言一切法,犹老子所谓器;言实相,犹老子所谓朴。“为者败之,执者失之”,犹生心取相也。相即无相,故曰神器。诸法实相,故名朴也。 此皆言“弱者道之用”也。又曰:“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颣。”此皆言“反者道之动”也。此其于《易》象“消息盈虚”、“无平不陂,无往不复”之理所得甚深,然亦为一切权谋术数之所从出。故曰:“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但彼较后世权谋家为深远者,一则以任术用智自喜,所以浅薄;老子则深知智数之卑,然其所持之术,不期而与之近。彼固曰“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知此两者亦稽式”。王辅嗣训“稽”为“同”,犹今言公式。盖谓已往之迹皆如此也。 常知稽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惟其与物反,所以大顺亦是一眼觑定。“反者道之动”,“君向潇湘我向秦”,你要东,他便西,“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他总与你反一调,到临了你总得走上他的路。因为你若认定一条路走,他便知你决定走不通,故他取的路与你自别。他亦不作主张,只因你要东,他便西,及至你要西时,他又东了。他总比你高一着,你不能出他掌心。其为术之巧妙如此。然他之高处,惟其不用术,不任智,所以能如此。世间好弄智数、用权谋者,往往失败。你不及他深远,若要学他,决定上当。他看众人太低了,故不甚爱惜。“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刍狗者,缚刍为狗,不是真狗,极言其无知而可贱也。“知我者希,则我者贵”,他虽常下人,常后人,而实自贵而贱人,但人不觉耳。法家如商鞅、韩非、李斯之流,窃取其意,抬出一个法来压倒群众,想用法来树立一个至高无上的权威,使人人皆入他彀中,尽法不管无民。其实他所谓法,明明是他私意撰造出来的,不同儒家之天秩、天讨,而彼方自托于道,亦以众人太愚而可欺了,故至惨刻寡恩,丝毫没有恻隐。苏子瞻说其父报仇,其子杀人行劫,法家之不仁,不能不说老子有以启之。合阴谋家与法家之弊观之,不是“其失也贼”么?看来老子病根所在只是外物,他真是个纯客观、大客观的哲学,自己常立在万物之表。若孔子之道则不然,物我一体,乃是将万物摄归到自己性分内,成物即是成己。故某常说:“圣人之道,己外无物。”其视万物犹自身也。肇法师云:“圣人无己,靡所不己。”此言深为得之。老子则言:圣人“无私,故能成其私”。明明说“成其私”,是己与物终成对待,此其所以失之也。再举一例,更易明了,如老子之言曰:“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孔子则曰:“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观其所恒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作、复是以物言,恒、感是以心言。老子连下两“其”字,是在物一边看;孔子亦连下两“其”字,是在自己身上看,其言“天地万物之情”可见,是即在自己恒、感之理上见的,不是离了自心恒、感之外别有一个天地万物。老子说吾以观其作、复,是万物作、复之外别有一个能观之我,这不是明明不同么?

今讲老子流失,是要学者知道心术发源处,合下便当有择。若趋向外物一边,直饶汝聪明睿知到老子地位,其流弊不可胜言。何况如今代唯物史观一流之理论,其浅薄处去老子简直不能以霄壤为喻,而持彼论者往往自矜,以为天下莫能过,岂不哀哉!

赠浙江大学毕业诸生序

中华民国二十七年六月,浙江大学三院诸生毕业者九十余人。先是,大学因避暴日之乱,展转徙江西之泰和。在颠沛流离中,未尝一日辍学,及是乃举行毕业式于上田村萧氏宗祠,横舍所假地也。校长竺君属以一言为诸生勖,既固辞不获,因以来宾亦有致词之例,仆虽于学校为客,重校长之諈诿而言之,亦庶其可。念诸生于肄业时,其熟闻校长暨各院院长、各系教授、诸先生之训迪详矣,仆之言,又岂能有所增益?无已,则请诵古训以献。

夫今之所谓知识分子,古之所谓士也。今大学毕业,人目之为知识分子,论其资,可以服务于社会矣。事其事之谓服务。士者,事也,即能为社会服务之称。然则诸生既卒所业,可以当古之士矣。经籍中凡言士行者,不可胜举,其最约而要者,莫如《大戴礼•哀公问五义篇》。哀公问曰:“何如斯可谓士矣?”孔子对曰:“所谓士者,虽不能尽道术,必有所由焉;虽不能尽善尽美,必有所处焉。是故知不务多而务审其所知;行不务多而务审其所由;言不务多而务审其所谓。知既知之,行既由之,言既顺之,若性命肌肤之不可易也。富贵不足以益,贫贱不足以损。若此,则可谓士矣。”夫道术甚广,学问之事无穷,诸生今日之所知,勿谓其已尽也。今所见为美善者,稍进焉,则知其尤有至者,勿遽谓止于此也。虽然,诸生学业之所就,是其所知也,其将求自效而见诸用也,将言之必可行焉,行之必可言焉。不务多而务审,则其知也察,其为言行也必谨而有度。择之精而守之笃,乃有以自足乎己而弗迁,故曰“若性命肌肤之不可易也”。如是则富贵贫贱不足以挠其志,推而至于夷狄患难,皆有以自处而不失其所守,由是而进于道术,以益臻乎美善之域不难矣。所贵乎士者,不惟用而后见其所学,虽曰弗用,其学之足以自立者,弗可夺也。故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人之不己知。”“求为可知也。”今毕业于国之大学者众矣,国家方当危难之时,其需材也亦亟矣,诸生思求服务之志亦勤矣。诸生但求无负其所学而不期于必用,斯其在己者重而在人者轻,无失志之患而有进德之益,在艰苦蹇难之中养成刚大弘毅之质,其必有济矣。此今日凡为士者所当勉也。

幸与诸生有一日之雅,甚愧无以益之,举斯言以为赠,言虽约,其爱诸生之心则无已也。

对毕业诸生演词

诸君学业终了,便是事业开始。将来行其所学,对于国家社会能尽其在己之责任,这是学校全体师友所期望的。某以校长之属,使向诸君贡献一言,以相勉励,写得一篇小文奉赠,不用赘言。如诸君不以老生常谈为厌,其间所引《大戴礼》孔子之言“知不务多,而务审其所知;行不务多,而务审其所由;言不务多,而务审其所谓”这三句话的意义,今略为申说,或者于诸君不是无益的。

国家生命所系,实系于文化,而文化根本则在思想。从闻见得来的是知识,由自己体究,能将各种知识融会贯通,成立一个体系,名为思想。孔子所谓知,即是指此思想体系而言。人生的内部是思想,其发现于外的便是言行。故孔子先说知,后说言行。知是体,言行是用也。依今时语便云思想、行为、言论,思想之涵养愈深厚,愈充实,斯其表现出来的行为言论愈光大,不是空虚贫乏。今时国人皆感觉物质之贫乏而思求进,至于思想之贫乏需求其充实,似乎尚少注意。关于此点,今略为分疏。孔子说“不务多而务审”者,多是指杂乱而无统系,审则辨别分明之称。所知是思想主要点,所由是行为所从出的动几,所谓是言论之意义。此本通三世说,今为易于明了,故不妨以三世分说之。吾人对于过去事实,贵在记忆、判断,是纯属于知。对于现在,不仅判断,却要据自己判断去实行,故属于行的多。对于未来所负责任较重,乃是本于自己所知所行,以为后来作先导,是属于言的较多。故学者须具有三种力量:

一、认识过去。历史之演变,只是心理之表现。因为万事皆根于心,其动几往往始于一二人,其后遂成为风俗,换言之,即成为社会一般意识。故一人之谬误,可以造成举世之谬误。反之,一人思想正确,亦可影响到群众思想,使皆归于正确。吾人观察过去之事实,显然是如此,所以要“审其所知”,就是思想要正确,不可陷于谬误。

二、判别现在。勿重视现实。近来有一种流行语,名为现实主义,其实即是乡原之典型。乡原之人生哲学曰:“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他只是人云亦云,于现在事实盲目的予以承认,更不加以辨别。此种人是无思想的,其唯一心理就是崇拜势力。势力高于一切,遂使正义公理无复存在,于是言正义公理者便成为理想主义。若人类良知未泯,正义公理终不可亡。不为何等势力所屈服,则必自不承认现实主义而努力于理想主义始。因现实主义即是势力主义,而理想主义乃理性主义也。所以要“审其所由”,就是行为要从理性出发,判断是非不稍假借,不依违两可,方有刚明气分,不堕柔闇。宁可被人目为理想主义,不可一味承认现实,为势力所屈。尤其是在现时,吾国家民族方在被侵略中,彼侵略国者正是一种现实势力。须知势力是一时的、有尽的,正义公理是永久的,是必申的。吾人在此时,尤须具此坚强之信念,以为行为之标准,这是“审其所由”。

三、创造未来。凡自然界、人事界一切现象,皆不能外于因果律,决无无因而至之事。现在事实是果,其所以致此者必有由来,非一朝一夕之故,这便是因。因有远有近,近因在十年、二十年前,远因或在一、二百年以上。由于过去之因,所以成现在之果;现在为因,未来亦必有果。吾人于现实社会如已认为满意,则无复可言,如或感觉其尚有不善或不美,必须发愿创造一较善较美之未来社会,这不是空想,是实理。未来之果如何,即系于现在吾人所造之因如何,因果是决不相违的。此种思想表现出来的,就是言论,所以要“审其所谓”。《易传》曰“辞也者,各指其所之”,就是“审其所谓”之意。所之即是所向往的。吾人今日言论,皆可影响未来,故必须选择精当,不可轻易出之,因其对于未来所负之责是最重的,这是“审其所谓”。

诸君明此三义,便知认识过去,要“审其所知”;判别现在,要“审其所由”;创造未来,要“审其所谓”。具此三种能力,方可负起复兴民族之责任。《易》曰“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是审其知之至也;“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是审其行之至也。诸生勉之,如此,不独为一国之善士,可以为领导民众之君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