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羲曾说:

今日知学者,大概以高攀龙刘两先生,并称为大儒,可以无疑矣。然当高子遗书初出,羲侍先师指宗周于舟中,自禾水至省下,尽日翻阅,先师时摘其阑入释氏者以示羲。后读先师《论学书》有云:“古之有朱子,今之有忠宪先生,皆半杂禅门。”忠宪固非佛学,然不能不出入其间,所谓大醇而小疵者。若我先师,则醇乎其醇矣。后世必有能辨者。

宗周是宗羲之老师,故宗羲这样说。让我们来一述宗周的思想,这可算宋明理学家最后的殿军了。

刘宗周字起东,号念台,山阴人,学者称蕺山先生。万历间,曾劾魏忠贤,嗣告病回籍,固辞不起。内批:“矫情厌世,革职为民。”崇祯初复起,时思宗方综核名实,群臣救过不遑,宗周谓刑名之术不足以治天下,见目为迂阔。请告归,又召对,问人才粮饷流寇。对曰:“天下未尝乏才,只因求治太急,进退天下士太轻,所以有人而无人之用。加派重而参罚严,吏治日坏,民生不得其所,胥化为盗贼,饷亦无从出。流寇本吾赤子,抚之有方,则盗贼仍为吾民。”思宗又问兵事,对曰:“御外亦以治内为本。”思宗不悦,顾阁臣,曰:“迂哉刘某之言!”用为工部左侍郎,反复以弊政为言。谓朝廷但下尺一诏,痛言前日所以致贼之由,与今日不忍轻弃斯民之意,招其无罪而流亡者,陈师险隘,听其穷而自归,诛渠之外,犹可不杀一人而定。思宗见之大怒,久始意解。谕以大臣论事,须体国度时,不当效小臣图占地步,尽咎朝廷。遂三疏请告,许之。途中上疏论阁臣,重获谴革职。嗣又召用,奏言:“当以一心为天地神人之主,镇静以立大,安详以应变。”又言:“十五年来,上处分未当,致有今日败局,乃不追原祸始,更弦易辙,欲以一切苟且之政,牵补罅漏。”思宗变色,曰:“前事不可追,且问今后之图安在?”宗周对:“今日第一义,在上能开诚布公,先豁疑关,公天下以为好恶。”问:“国家败坏已极,如何整顿?”宗周对:“近来持论者但重才望,不重操守,不知真才望出于真操守。未有操守不谨而遇事敢前者,亦未有操守不谨而军士畏威者。”思宗曰:“济变当先才而后守。”宗周对:“济变愈宜先守。”因言:“上方下诏求言,而廷臣有以言得罪者。即有应得罪,亦当敕下法司。遽置诏狱,于国体有伤。”思宗怒,曰:“朕处一二言官,如何遂伤国体?假有贪赃坏法,欺君罔上,俱可不问乎?”宗周对:“仍当付法司。”思宗大怒,复革职。福王在南京,又起宗周,敦迫再三,始受命。及起用阮大铖,再请告。浙省降,宗周绝食二十日而卒。

宗周思想,大体还是沿袭王守仁。但亦甚有由王返朱之倾向。

王嗣奭问:“晦庵亦从禅学勘过来,其精处未尝不采取,而不讲,故妙,所谓知者不言也。象山、王阳明不出其范围,晚年定论可见。”曰:“宋儒自程门而后,游、杨之徒浸深禅趣,朱子岂能不惑其说?故其言曰:佛法煞有高处。而第谓可以治心,不可以治天下国家,遂辞而辟之。将吾道中静定虚无之说,一并归之禅,辟之惟恐一托足焉。因读《大学》有得,谓必于天下事物之理,件件格过以几一旦豁然贯通之地,而求之诚正。故一面有存心之说,一面有致知之说。”又曰:“非存心无以致知,而存心者不可以不致知,两事递相君臣,迄无一手握定把柄之势,既以失之支离矣。至于存心之中,分为两条,曰:静而存养,动而省察。致知之中,又复歧为两途,曰: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是非之实。安往而不支离也。盖亦禅学有以误之也。象山直信本心,谓一心可以了当天下国家,庶几提纲挈领之见,而犹未知心之所以为心也,故于穷理一路,姑置第二义。虽尝议朱子之支离,而亦不非朱子之格致。格致自格致耳,惟其学不本于穷理,而骤言本心,是以知有本心,不知有习心,即古人正心、洗心皆信不过。窥其意言,屡犯朱子心行路绝,语言道断之讥。文成笃信象山,又于本心中指出良知二字,谓为千圣滴骨血,亦既知心之所以为心矣。天下无心外之理,故无心外之知。而其教人,惓惓于去人欲存天理,以为致良知之实功。凡以发明象山未尽之意。特其说得良知高妙,有妄心亦照,无照无妄等语,颇近于不思善不思恶之语。毕竟以自私自利为彼家断案,可为卓见。合而观之,朱子惑于禅而辟禅,故其失也支。陆子出入于禅而避禅,故其失也粗。文成似禅而非,故不妨用禅,其失也玄。”

这是宗周对于朱、王异同的批评。但谓朱子惑于禅,陆子出入于禅,文成似禅而非禅,其说实大可商榷。因此他对程朱之性即理说,颇有许多明快的驳论。他说:

程子曰:“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如麟凤枭獍,其性之仁暴,皆生而有之。假令易枭獍而仁,易麟凤而暴,则非其性矣。水清则明,清之性也。水浊则暗,浊之性也。千古性学不明,则是将做一好题目看,故或拘于一处,或限于一时,而不能相通以类万物之情,使性善之旨反晦。

孟子道性善,本把人性与犬牛之性分别看,更说不到枭獍。程朱正要说天地万物一体,故说性即理。宗周此条,虽像阐发程说,其实寓纠正之意。宗周殆谓必把性字限定在人性上,始合孟子性善之旨也。于是又转说到理,他说:

古今性学不明,只是将此理另作一物看,大抵臧三耳之说。佛氏曰:“性,空也。”空与色对,空一物也。老氏曰:“性,玄也。”玄与白对,玄一物也。吾儒曰:“性,理也。”理与气对,理一物也。佛、老叛理,而吾儒障于理,几何而胜之?

物各有性,便物各有理,有枭獍之性,也便有枭獍之理。此一“理”字,显然已超出“善”的范围了。但却不能说理与气对。程朱障于理,此乃宗周本于守仁之说,故有此辨。他又说:

性即理也,理无定理,理亦无理。

若要把性释理,则枭獍之理,不能不说是无理之理。程门说“理一分殊”,既是分殊,便无定理,便可有无理之理出现。朱熹亦说,“气犹相近,而理绝不同”,只为王学把此理字范围看得太狭窄了,故来宗周之疑。所以他又说:

性无性,道无道,理无理,何也?盖有心而后有性,有气而后有道,有事而后有理。故性者心之性,道者气之道,理者事之理也。

这一说像极透辟,却有问题。他谓有心而后有性,似把性字专指在人性上,但亦有有性才有心。至如瓦石之类无心,岂可说无性。故又说:

性无性也,况可以善恶言?

瓦石之类无心,由宗周言之,也可说无性,因此亦便无所谓善恶。但岂可便说成人类也是性无性,理无理,把程朱相传性即理之说,打破无遗乎?他又说:

心只有人心,而道心者,人之所以为心也。性只有气质之性,而义理之性者,气质之所以为性也。

这一说也极明快。把人心道心气质义理全打并归一。同时东林讲学也多持此说,宗周承之,这是晚明思想界一公同意见,后来清儒大体都从此观点来反宋儒,反程朱。其实也多失却了程朱精义。于是再转到天地万物一体之说:

问:“万物皆备之义。”曰:“才见得有个万物,便不亲切。须知盈天地间,无所谓万物者,万物皆因我而名。如父便是我之父,君便是我之君。类之五伦以往,莫不皆然。然必实有孝父之心,而后成其为我之父。实有忠君之心,而后成其为我之君。此所谓反身而诚,至此才见万物非万物,我非我,浑然一体。此身在天地间,无少欠缺,何乐如之?”

程朱说万物一体,把我亦归入。王学说万物一体,则把万物归入于我。宗周亦承守仁“意在于事亲则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则事君便是一物”之旧说。但岂可谓天地间只有麟凤其物,更无枭獍其物乎?亦岂可谓枭獍亦因我而名。宗周谓“盈天地间无所谓万物”,此语更可商,实亦从守仁说转演而来。但宗周对《大学》“格物”一训,则有与守仁不合处。他曾说:

后儒格物之说,当以淮南为本。

淮南格物说,指的泰州学派王艮的说法,已在前面叙述过。艮有弟子王栋,又把艮说进一步发挥。栋字隆吉,号一庵,亦泰州人。他说:

先师指王艮说物有本末,言吾身是本,天下国家为末。可见平居未与物接,只自安正其身,便是格其物之本。格其物之本,便即是未应时之良知。至于事至物来,推吾身之矩而顺事恕施,便是格其物之末。格其物之末,便即是既应时之良知。致知格物,可分拆乎?

这一说之重要处,在把王艮格物即安身说仍挽到致知上,再把来贴切上王守仁良知说的主要点。若把来与同时钱一本说心性一比较,便可见其高下得失了。王栋又把“格”字重加新义,说:

先师指王艮之学,主于格物。格字不单训正,格如格式,有比则推度之义,物之所取正者也。物即物有本末之物,谓吾身与天下国家之人。格物云者,以身为格,而格度天下国家之人,则所以处之之道,反诸吾身而自足矣。

栋之此说,显不合于《大学》格物之原义,且勿论。其实他说,亦像近于《中庸》“尽己之性可以尽人之性,尽人之性可以尽物之性”的意见。自己的良知,便是一个矩,便是一种格式或尺度。这一个矩,可以比则推度天地万物之方。这一种格式与尺度,可以衡量规范人心事变之万殊。这似把一己成为宇宙天地之大本,此是王学末流说得太离本了。循此说下,又会从心转落到性。陆王喜言心,少言性,《大学》本文也无性字,栋因此又别出新义来讲《大学》的“意”字。他说:

旧谓意者心之所发,窃谓自身之主宰者而言谓之心,自心之主宰而言谓之意。心即虚灵而善应,意有定向而中涵。非谓心无主宰,赖意主之,自心虚灵之中确然有主者而名之曰意耳。大抵心之精神,无时不动,故其生机不息,妙应无方。然必有主宰乎其中而寂然不动者,是为意也。

这里他指出心虽虚灵,因应无方,而实内涵有一定的动向。此一动向,却是寂然而不动。所谓寂然不动者,正指其有一定之针向,若有一主宰。这一说,是否说对了《大学》意字之原义,我们仍然可弗论,但这已说到了人之性,他已为陆王心学补出了“性”字之重要义,而把《大学》“意”字来替代。他又说:

独即意之别名,以其寂然不动之处,而单单有个不虑而知之灵体,自做主张,自裁生化,故举而名之曰独。

这里说“独”字,显异旧注“人所不知,己所独知”的解释,而变成了心体的别名。宗周说“格物之说,当以淮南为本”,与其说是本之于王艮,毋宁说是本之于王栋。宗周说意字、独字,都和栋说极相似。其实此等说法,仍从守仁的良知学来,只比守仁说得更深入了。宗周说:

《大学》之言心,曰:忿懥、恐惧、好乐、忧患而已。此四者心之体也。其言意,即曰好好色,恶恶臭。好恶者,此心最初之机,即四者之所自来。故意藴于心,非心之所发也。又就意中指出最初之机,则仅有知善知恶之知而已,此即意之不可欺者也。故知藏于意,非意之所起也。又就知中指出最初之机,则仅有体物不遗之物而已,此所谓独也。故物即是知,非是知之所照也。

这一节话,明本诸王栋。但栋说尚较自然,较明白,宗周因要逐字逐句解释《大学》之原文,便不免纠缠模糊了。他大体是说,意蕴于心,而知藏于意,所谓知,则是此独体,也即便是物。因若仅以虚明灵觉说心,便必然要走上朱熹索理于外的老路。现在说心自有一主宰,此主宰即是意。则一切知自然由意而发,不是由知起意了。至于说“物即是知,非知之所照”,此物字即王栋所谓的矩与格式。此矩与格式,即在知之本身,而不在外面事物上,故说非知之所照。其实宗周说意字,似乎不如王时槐认意为“生几”,比较更贴切。而且王守仁早说良知是天理,是尔自家的准则,则良知便是我心之主宰,何以宗周又要把意字换出良知二字呢?宗周说:

为学之要,一诚尽之矣,而主敬其功也。敬则诚,诚则天。若良知之说,鲜有不流于禅者。

正为当时伪良知流行,守仁说:“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浙中王门由此发挥去,要致良知,便离不开外面的事物。而又着不上工夫,便成运水搬柴尽是妙道。江西一派力反此见解,要学者回向心本体上用工。宗周则偏向江西王门的路子,所以也侧重在心本体。守仁虽也竭力着重到诚意,但意字若偏在心之已发一边了,则仍无以改变浙中王门的理论。所以宗周定要说意为独体,说其内蕴于心而并不是已发。用此来解释《大学》,其用意则在纠挽浙中王门心只是个已发的说法。所以宗周不喜言良知,定要提出他的“意”字与“独”字的新见解,其用意只在此。但未免愈说愈玄远了。所以他又说:

静中养出端倪,端倪即意,即独,即天。

这不是显然要提出一心体来,而又故意要避免良知二字吗?若说“知”,便容易连想到“照”。说照,便离不开外面的事物。若说“意”与“独”,便挽向里面来。这是宗周的苦心。其实这独体之意何由来,则仍不免要回到宇宙论方面去,所以此处宗周又不免要牵拉上一“天”字。但又不肯说一“性”字,此见宗周始终跳不出王学之牢笼。

祝渊言立志之难。先生曰:“人之于道犹鱼之于水。鱼终日在水,忽然念曰:吾当入水。跃起就水,势必反在水外。今人何尝不在道中,更要立志往那里求道?若便如此知得,连立志二字也是赘。”

他只说人心原自有主宰。这主宰,即是意与独。换言之,亦即是天与道。如此则只要诚意慎独,便一了百了,所以连立志二字也不要了。在此上,宗周便很不喜朱熹。他说:

朱子表章《大学》,于格物之说最为吃紧,而于诚意反草草,平日不知作何解,至易箦,乃定为今章句,曰:“实其心之所发。”不过是就事盟心伎俩,于法已疏矣。至慎独二字,明是尽性吃紧工夫,与《中庸》无异旨,而亦以心之所发言,不更疏乎?朱子一生学问,半得力于主敬,今不从慎独二字认取,而欲掇敬于格物之前,真所谓握灯而索照也。

可见宗周学派,还是王学一路,只把“慎独”来换出“致良知”。因此对于朱熹的格物说,自要不赞成。如此则岂不只要本体,可以不问工夫了。于是遂使他又回到周敦颐之“主静立人极”。他说:

周子主静之静,与动静之静,迥然不同。盖动静生阴阳,两者缺一不得,若于中偏处一焉,则将何以为生生化化之本乎?然则周子何以又下个静字?曰:只为主宰处著不得脚注,只得就流行处讨消息,亦以见动静只是一理,而阴阳太极只是一事也。

他又说:

无极而太极,独之体也。动而生阳,即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静而生阴,即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才动于中,即发于外,发于外则无事矣。是谓动极复静。才发于外,即止于中,止于中则有本矣。是谓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若谓有时而动,因感乃生,有时而静,与感俱灭,则性有时而生灭矣。

这番话,描写心态却深细。他说才动于中,即发于外,才发于外,即止于中,因见心体无可分内外。发了便无事,故说动极复静,而并不是发了便没有,故又说静极复动,因见心体也无可分动静。这些话,审察心体都是很精密。但若说太极只是一心体,心体便是一太极,这问题却大了。从近代西方哲学术语说,这已不是人生论上的问题,已转到形上学的本体论去了。本来王守仁的良知学,专就人生界讲心即理,这是无可非难的。但守仁晚年也有好些话侵入了形上学本体论的界域去。所以他要说:“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又说:“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又说:“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现在宗周显示已落进这圈套,他只把“独体”二字来换了良知,于是便说太极即独体。而此独体,又即是人心内蕴之意,愈说愈向里,这是良知学中一极大迷人的歧途。可惜守仁当年,没有详细地剖析,而宗周则把此心之独体,转成为宇宙万物之独体。如是则转成了宇宙即心,心即宇宙。宗周曾说:“朱子失之支,陆子失之粗,阳明失之玄。”但宗周说到这里,岂不更是玄之又玄了。所以他要说:

释氏之学本心,吾儒之学亦本心,但吾儒自心而推之意与知,其工夫实地却在格物,所以心与天通。释氏言心,便言觉,合下遗却意。无意则无知,无知则无物。其所谓觉,亦只是虚空圆寂之觉,与吾儒体物之知不同。其所谓心,亦只是虚空圆寂之心,与吾儒尽物之心不同。象山言心,本未尝差,到慈湖言无意,分明是禅家机轴。

他又说:

心以物为体,离物无知。今欲离物以求知,是张子所谓反镜索照也。然则物有时而离心乎?曰:无时非物。心在外乎?曰:惟心无外。

这里他所说体物之知,尽物之心,心以物为体,离物无心,而物又不能在心外。这许多“物”字,似乎又是指的宇宙中之万物,与上引王栋格物说所谓矩与格式的物义大殊了。于是遂有他的“体认亲切法”。他的体认亲切法共分四项:

身在天地万物之中,非有我之得私。

心在天地万物之外,非一膜之能囿。

通天地万物为一心,更无中外可言。

体天地万物为一本,更无本心可觅。

这里第一项,比较易解释。第二项下一句,也还易解释,但上一句便不然,这显然是一个无极而太极的独体了。第三第四项,依随第二项上一句而来,这近于像西方哲学如黑格尔之所谓绝对精神了。如此般的来体认,实也不易得亲切。

王守仁的良知学,若偏主在“即知即行,事上磨练”的那一面,便成为浙中与泰州,这一派演进到罗汝芳,满街都是圣人,捧茶童子亦是良知与天理,那就发展到极点,无可再进了。若偏在“主静归寂”的一面,便成为江右派。罗洪先是其中翘楚,演进到东林高攀龙,工夫已到尽头处,宗周却要说他半杂禅门了。但若像宗周般,说成一太极之独体,在思想进展上,也就无可再说了。黄宗羲乃宗周及门弟子,他说:“姚江之学,惟江右得其传。”又说:“今日知学者,大概以高、刘二先生,并称为大儒。”但高攀龙与刘宗周毕竟学派有不同,此处暂不深辨,要之无论是高或是刘,他们讲王学,总得要回头牵到朱子来讲,是他们都带有由王返朱之倾向。只攀龙可说是新朱学,而宗周则仍可说是王学到了尽头了。宗周也有静坐说,他谓:

人生终日扰扰,一著归根复命处,乃在向晦时。即天地万物,不外此理。于此可悟学问宗旨,只是主静。此处工夫最难下手,姑为学者设方便法,且教之静坐。日用之间,除应事接物外,苟有余刻,且静坐。坐间本无一切事,即以无事付之。既无一切事,亦无一切心。无心之心,正是本心,瞥起则放下,沾滞则扫除,只与之常惺惺。此时伎俩,不合眼,不掩耳,不跏趺,不数息,不参话头,只在寻常日用中。有时倦则起,有时感则应,行住坐卧,都作坐观。食息起居,都作静会。昔人所谓勿忘勿助间,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真消息也。故程子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善学云者,只此是求放心亲切工夫。从此入门,却从此究竟,非徒小小方便而已。会得时,立地圣域。不会得时,终身只是狂驰了。更无别法可入,且学坐而已。学坐不成,更说怎学?坐如尸,坐时习。学者且从整齐严肃入,渐进于自然。《诗》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又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

这仍与高攀龙所谓静坐之法只平平常常默然静去者,一色无两样。从前王守仁在龙场驿,万苦千辛中,悟出了良知,哪里是平平常常,既无一切事,亦无一切心的静坐着?罗汝芳说:捧茶童子便即是圣人。现在说平平常常,默然静去,立地是圣域。这已是禅家味。但不甘心去做捧茶童子。于是仍只在一室中默然静去。可见宗周在工夫上,自己也不脱“半杂禅门”之四字。但在他的思想理论上,却又转变出黄宗羲。宗羲《明儒学案》序,开宗明义的说:

盈天地皆心也。变化不测,不能不万殊。心无本体,工夫所至,即其本体。故穷理者穷此心之万殊,非穷万物之万殊也。是以古之君子,宁凿五丁之间道,不假邯郸之野马,故其途亦不得不殊。奈何今之君子,必欲出于一途,使美厥灵根者,化为焦芽绝港。

宗羲这番话,若和上引宗周的体认亲切法四项目对看,便知他的思想来源。但如此说来,虽像完成了陆王之心即理,而所以穷此心之万殊的工夫,则正在穷万物之万殊,如是则格物穷理便是尽心知性。岂不又像在调和了程朱与陆王?而实际则可说是由陆王又转回到程朱来。但这里却又和程朱、陆王的理学精神,露出一绝大的不同点。无论是程朱或是陆王,都要在宇宙人生界找出一最高的指导原则,无论是心即理,或是性即理,理总是一切的准绳。他们因于针对着佛教,自身均不免染上些教主气,因此都要争传统。现在黄宗羲的观念,却把这传统观念冲淡了,把这统总一切的大原理忽视了。循此而起的新学术与新思想,如网解纲,就宋明理学言,不免要放散了。道术将为天下裂,下面显然会走上一新方向。纵使时代不变,思想也要变,何况是满清入关,又来一时代变动的大刺激?于是宋、元、明三代七百年理学传统,终于在明末诸儒手里,宣告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