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慎行字闻斯,武进人,学者称淇澳先生。曾力争福王之国事,后以“红丸案”论戍宁夏。崇祯改元,方大用而卒。刘宗周尝谓:

东林之学,泾阳导其源,景逸始入细,至先生而另辟一见解。

慎行初为学,由宗门入,与天宁寺僧静峰,参究公案,无不了然,每于忧苦烦难中,觉心体忽现。然慎行不自以为得,尝谓:

儒者之道,不从悟入。

他对从来讨论已发未发,中与和的问题,有他独特的看法。他说:

昔人言中,第以为空洞无物而已,颇涉玄虚。至谓人无未发之时,才思便属已发,以予观之,殊不然。夫人日用间,岂必皆喜怒,皆哀乐,即发之时少,未发之时多。所谓未发者,乃从喜怒哀乐看。夫天地寥廓,万物众多,所以感通其间,而妙鼓舞之神者,惟喜怒哀乐。如风雨露雷,造化所以鼓万物而成岁。庆赏刑威,人主所以鼓万民而成化。造化岂必皆风雨露雷之时,人主亦岂必皆庆赏刑威之日。故说有未发之中,正见性之实存主处。今若以为空洞无物而已,将以何者为未发,又将以何者为中?而天地万物之感通,其真脉不几杳然无朕邪?且所以致中者,又从何着力?毋乃兀坐闭目,以求玄妙,如世之学习静者乃可邪?

这一说,粗看只像在解释《中庸》这几句,实则对宋明理学传统意见,有绝大的翻新。第一,是看重了喜怒哀乐的本质和功用。喜怒哀乐发自天性,而且有感通鼓舞之大作用,正如天地之有风雨露雷般。这一意见从前理学家不爱讲。只有王守仁,以好恶说良知,与此颇相似。但守仁讲的本原,还似在讲哲学,慎行仅从事情实状讲,才始是切实在讲人生。这一个区别,仍是我上面之所指,还即是东林学风之特点。第二,他把未发扣紧在喜怒哀乐上,对所谓未发之中的性,有了平实的看法了,才不落到空洞与玄妙。他说:

《中庸》工夫,只学、问、思、辨、行。只要操此一心,时时用力,时时操心,原非空虚无实。如世说戒惧是静而不动,慎独是未动而将动,遂若学问思辨行外,另有一段静存动察工夫,方养得中和出。不知是何时节?又不知是何境界?只缘看未发与发都在心上,以为有漠然无心之时,方是未发。一觉纤毫有心,便是发,曾不于喜怒哀乐上指着实。不知人心决未有漠然无心之时,而却有未喜怒未哀乐之时。如正当学问时,可喜怒可哀乐者未交,而吾之情未动,便可谓之发否?是则未发时多,发时少。君子戒惧慎独,惟恐学问少有差迟,便于心体大有缺失。决是未发而兢业时多,发而兢业于中节不中节时少。如此看君子终日学问思辨行,便是终日戒惧慎独。何得更有虚闲,求一漠然无心光景?

从前多认为戒惧慎独求未发之中,是儒者绝大的学问。此刻则说成人在学问时,便即是未发之中,是戒惧慎独了。这一番倒转,在六百年理学思想史上,却是极大的斡旋,不可轻易看。慎行在这一意见上,并举一最浅显之例。他说:

余尝验之,若思嗜欲,未思而中若燔矣。思词章,久之亦有忡忡动者。傥思义理,便此心肃然不摇乱。若思道理到不思而得处,转自水止渊澄,神清体泰。终日终夜,更不疲劳。不知何以故?且思到得来,又不尽思的时节,不必思的境路。尽有静坐之中,梦寐之际,游览之间,立谈之顷,忽然心目开豁。觉得率性之道,本来原是平直,自家苦向烦难搜索。是亦不思而得一实证。

此即孟子所谓“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人心能思,又能知理义。能思是人心之天性,理义也还是人心之天性。思即未发,非已发。他又说:

告子以生言性,执已发而遗未发。理义之说,惟人有之,而禽兽不能。但从生言性,虽性亦生;从性言生,虽生亦性。虽性亦生,必至混人性于犬牛。虽生亦性,方能别几希于禽兽。

禽兽有生命,故亦有性,此是告子的说法。人性异于禽兽,故人生亦必异于禽生与兽生,因此当从性言生,始是儒家性善论正义。

他把已发未发的争辨解决了,又说到中和。他说:

中和尚可分说,致中和之功必无两用。未发一致中和,已发一致中和。譬如天平,有针为中,两头轻重钧为和。当取其钧,非不时有斟酌。到得针对来,煞一时事。且钧而相对,是已发时象。如两头无物,针原无不相对,更是未发时象。看到此,孰致中?孰致和?何时是致中?何时是致和?君子只一戒惧不忘,便中和默默在我。便是致字,无两条心路。

这一看法也是极新鲜,极确切。宋儒以理释性,但人性该有倾向与追求,而理字则总像是静定着。王守仁始把好恶来说良知,但好恶指示了性的动情,却没有指示出性的静态。人性在其永远的动情中,还有它永远的静态,“中和”两字却够说明这静态。以今语释之,中和便是一种均衡的状态。因人心有好恶,有时会引起对内对外的不均衡,而人性则必在不断的动向进程中求均衡。人生复杂,远非禽兽单纯的生事可比,因其自性上之求均衡,才有种种义理的发现。换言之,人性之好恶,得达中和均衡的状态时始是理,始是人性之真体段与真要求。慎行把天平来描述内心中和的貌相,把天平两头无物来描述未发时气象,可谓罕譬而喻。所以他又说:

凡学问最怕拘板,必有一种活动自得处,方能上达。天地间之理,到处流行,有可见,有不可见。有所言,有所不能言。不是以心时时体会,有活动机括,焉能日进日新!专有人工,绝无天趣,即终身从事,转入拘板。

程颢说:“天理二字,是我自己体贴出来。”湛若水说:“随处体认天理。”王守仁则说“致良知”。这三家说法,都可和慎行此条说相通。慎行此条之紧要处,在他指点出“天趣”二字来。王学末流之弊,都喜讲本体,忽略了工夫。而程朱一派的格物穷理说,则偏在工夫上,又使人把握不到一头脑。慎行“天趣”二字,似乎极平常,极通俗,实则摆脱掉讲学家一切玄谈空理,而本体工夫早面面顾到了。正因他真切看到心体和性体,他对宋儒相传主静工夫也表示他异见。他说:

古来未有实言性者,中和是实言性处。后人求之不得,往往虚言性,以为无可名。独《礼记》云:“人生而静,天之性也”一句,儒者多宗之。周子作《太极图》,以为圣人主静立人极。至豫章延平每教人静坐观中,看未发气象。予用工久之,觉得求未发之中,是至诚立大本真学问要领。然将一静字替中字,恐圣贤与儒学便未免于此分别。宋儒只为讲一静字,恐偏着静,故云静固静也,动亦静也,若费分疏帮补。圣学说中,便无偏静气象,不必用动字帮补。凡学问一有帮补,则心思便有一半不满处,费了筹度。躬行便有一半不稳处,费了调停。圣贤只率性而行便为道,故云致中和。不于中处调和,亦不于和处还中,彻始彻终,要在慎独。

从这一条话,可见慎行学问还是从宋儒入,这是东林共同的脉络。但慎行这一条,更有一最堪注意点,他开始指点出圣贤与儒学之分别处。换言之,即是先秦儒与宋儒之分别处,亦即是孔、孟与程、朱之分别处。这一看法,却引起了此后思想史上一绝大的转变。所以东林诸贤,我们不该专看他们是宋、明六百年理学之结穴,而实在已是此下新思想新学术之开端了。

慎行又反对宋儒“气质之性”与“义理之性”之分别。他说:

孟子说性善,而可使为不善。宋儒说性即理,才禀于气,气有清浊,清贤而浊愚。如此则便把性来做两件。

孟子谓形色天性也,而后儒有谓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夫气质独非天赋乎?若天赋而可以弗性,是天命之性可得而易也。孟子谓为不善,非才之罪也,而后儒有谓论其才,则有下愚之不移。夫使才而果有下愚,是有性不善与可以为不善之说是,而孟子之言善非也。孟子谓故者以利为本,而荀子直谓逆而矫之而可以为善,此其非,人人共知。但荀子以为人尽不善,若谓清贤浊愚,亦此善彼不善也。荀子以为本来固不善,若谓形而后有气质之性,亦初善中不善者也。二说未免出入孟、荀间。荀子矫性为善,最深最辨。唐宋人虽未尝明述,而变化气质之说颇阴类之。

又曰:

如将一粒种看,生意是性,生意默默流行便是气,生意显然成像便是质。如何将一粒分作两项,曰性好、气质不好。

又曰:

伊川论性,谓恶亦性中所有,其害不浅。

于是又转移到“人心”与“道心”之辨上。他说:

人心、道心,非有两项。人之为人者心,心之为心者道。人心之道,只有这一些理义之道心,非道心之外,别有一种形气之人心也。

黄宗羲说之曰:

宋儒既主有所谓气质之性,遂以发于气质者为形气之心,于是认心之所具只是知觉,而必须以理义充实之,然后乃得为道心。于是遂主穷格天地万物之理。若是则人生仅有知觉,更无义理。只有人心,更无道心。最多亦是两心夹杂。

慎行此辨,足破历来理学成见之积蔀。他又说:

《易》曰:“穷理尽性。”即穷吾性之理也。阳明说致良知,才是真穷理。

慎行又继此致辨到理义与气数上,从人生界推进到宇宙界。他说:

今人言天命,多以理义气数并言。“维天之命,于穆不已”,夫所谓不已者何也?理义立,则古今旦暮,相推相荡其间而莫之壅阏者气也。理义行,而高下长短,日乘日除其间而莫之淆混者数也。故曰:“至诚无息”,谓理义之纯而无息,而气数为之用也。

又说:

世说天命者,若除理义外,别有一种气运之命杂揉不齐者然。因是则有理义之性,气质之性。又因是则有理义之心,形气之心。三者异名而同病。总之,不过为为不善者推解。以是有变化气质之说。夫气质善,人顺之使善,是以人合天,何极易简?若气质本有不善,而人欲变化之使善,是以人胜天,何极艰难?且使天而可胜,则荀子矫性为善,其言不谬矣。孟子曰:“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是天之气运之行,无不齐也,而独命人于气运之际,顾有不齐乎哉?

又曰:

万有不齐之内,终有一定不移之天。天无不赏善,无不罚恶,人无不好善恶恶,故曰:“天命之谓性。”

又曰:

天理之流行即气数。善降祥,不善降殃,正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致者。常人不知祸福,正为见善不明。

黄宗羲说之曰:

一气之流行往来,必有过不及,故寒暑不能不错杂,治乱不能不循环。以人世畔援歆羡之心,当死生得丧之际,无可奈何而归之运命,宁有可齐之理?然天惟福善祸淫,其所以福善祸淫,全是一段至善。一息如是,终古如是,否则生理灭息矣。

通观慎行前后诸说,他是一位彻头彻尾主张性善论的人。宋明六百年理学,主要精神,自在排佛申儒上;但他们却摆脱不掉佛学思想里,把一切分成本体与现象作双层看法的那一点。这一种分别本体与现象的看法,即西方自希腊以至近代欧洲的哲学思想大体亦如是。只中国先秦传统则不然。但宋明理学,却永远陷在这双层看法的圈套里,周、张、程、朱都如此,王守仁晚年,也不免陷入此格套。只有陆九渊,最能避免这一点。但他论心不论性,思想体系未圆密,所以高攀龙要说他粗。慎行却把这一格套全部纠正过,义理与气数之合一,便不是理气二元了。“义理之性”与“气质之性”之合一,那便是天人合一了。道心与人心之合一,便没有心本体的麻烦了。中和已发未发的新解释,便不再要“主静立人极”,来向里寻找一本体了。到他手里,才把宋明再挽到先秦。他所用一切论题,则全是宋明的,但他的观点,却全是先秦的。因此我们可以说,他的思想体系,告诉了我们宋明理学最后的归宿,而同时却是此后新思想新体系之新开端。

钱一本字国端,武进人,学者称启新先生。他曾以敢言朝政,招致廷杖与削籍。他与顾宪成分主东林讲席,所讲有许多与孙慎行相通。他曾说:

告子曰“生之谓性”,全不消为,故曰:“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此即禅宗无修证之说。不知性固天生,亦由人成,故曰“成之者性”。又曰“成性存存”。世儒有专谈本体而不说工夫者,其误原于告子。

他又说:

有性无教,有天无人,如谷不苗,如苗不秀,如秀不实。不是有一般天道,又有一般人道。有一般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之圣人,又有一般择善固执之贤人。如无人道之择执,其所中所得,只如电光石火之消息,天道且茫如,而唯圣罔念亦狂矣。

这一说,为后来王夫之所力持。黄宗羲曾说:一本之学,多得力于王时槐,而夫之则以之会通于张载。张载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主张,似乎太偏重在人道上,为二程所不契。一本之说,黄宗羲亦加以驳议,谓:

性为自然之生理,人力丝毫不得而与,故但有知性,而无为性。圣不能成,愚不能亏,以成亏论性,失之矣。

自然生理,有为而非知,故说无为,但却有“成亏”,黄说非真能了解一本的见解。一本说:

圣贤教人下手,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异端教人下手,芟柞荑稗,谓了妄即真,恐天下并无荑稗去就有五谷熟之理。

所以他又说:

圣学率性,禅学除情,此毫厘千里之辨。

大概一本与宗羲两家歧见,还是一偏在本体上,一偏在工夫上。陆、王讲学,往往说只要减,不要添,即程颢也如此。若照一本意见,则此种说法仍会有毛病。故他又说:

把阴阳五行全抹杀,光光要寻得太极出来,天下无如此学问。徒遏欲,非所以存理。长存理,乃所以遏欲。

他又说:

唯圣人然后可以践形,学不在践履处求,悉空谈。

他又说:

周子《太极图说》,于孔子“易有太极”之旨,微差一线。程、张“气质之性”之说,于孟子“性善”之旨,亦差一线。韩子谓“轲之死,不得其传”,亦千古眼也。

他又说:

朱子于《四书集注》,悔其误己误人不小,又欲更定《本义》而未能。后人以信守朱说为崇事朱子,此徒以小人之心事朱子耳。

这是明说周、程、张、朱没有得孔、孟之真传,这可谓是东林诸贤中最大胆的伟论。此下明遗民都有此倾向,王夫之、颜元,全沿这一路。惟颜元较偏激。于此一本又特提一“才”字。他说:

孟子据才以论性,人所为才,既兼三才,又灵万物。人无有不才,才无有不善。以体谓之才性,以用谓之才情,以各尽其才,各成其才。其全谓之才德、才贤、才品、才能,其偏亦谓之才质、才气、才智、才技、才调,并无有不可为善之才。告子不知有所谓才,故其论性,或等之梗直之杞柳,或比之无定之湍水,或以为不过食色而夷之物欲之中,或并欲扫除仁义而空之天理之外。但知生之为性而不知成之为性,即同人道于犬牛而有所弗顾。孟子辞而辟之,与孔子继善成性之旨,一线不移。宋儒小异,或认才禀于气,又另认有一个气质之性,安知不堕必为尧舜之志?此忧世君子不容不辨。

这里一本特提一“才”字,惟其才善,所以说性善。宋儒言性以天理,于是有人欲与天理相对立。一本言性以才,则人无有不才,只有大小之别,这亦如王守仁黄金成色与分量的譬喻。但守仁不免太看重在成色上,好像把成色与分量分开了。其实离开分量,又哪里见成色?

照一本看法,又如何分别善恶呢?他又说:

就一人言心,都唤做人心。就一人言性,都唤做气质之性。以其只知有一己者为心为性,而不知有天下之公共者为心性也。惟合宇宙言心,方是道心。合宇宙言性,方是天地之性。

这一分别极明白,极深透。宋儒亦本此意,但没有说得如此明白。而又太着眼在每一人之身上立论,于是要钻向里面去寻找一本体的心与性,即其所谓道心与义理之性来。现在一本则教人推扩到外面去,人人所同然的即是心之道与性之义理之真面目与真所在。所以他说:

卦必三画,见得戴天履地者始是人,非是以一人为人,必联合天地而后为人。

他又说:

心者,三才主宰之总名。天地之心,天地之主宰;人心,人之主宰。只单以人言心,一而不三。通天地人以言心,一而三,三而一,别无两心。谓人心道心,八字打开。谓道心为主,人心听命。谓性是先天太极之理,心兼后天形气。性是合虚与气,心是合性与知觉,俱要理会通透。

这里他把宋儒许多重要的话,都重新作一番解释。他认为,若照他解释法,则宋儒许多话,还都可存在。所以他又说:

先须开辟得一个宇宙匡廓,然后可望日月代明,四时错行于其中。

这是说,若要求真理,不该把宇宙外界暂时搁起,各自向每一人的心和性上求,却试把人之心性安放在整个宇宙匡廓里来求。但他这一番意见,也不是如周、张诸人般,暂把人之心性搁起,先从宇宙外面求,于是遂有宇宙论与人生论之分别。他说:

际天蟠地,皆人道也,特分幽明而谓之人与鬼神耳。

鬼神是人道之幽,除却人道无鬼神,也可说除却宇宙无心性。所以他又说:

开辟得一个天覆地载规模,心量方现。充拓得一个天施地生气象,性量方现。

人之心性,必向外充拓开辟去,放进宇宙,以宇宙为量,以天地为准,才见得真心性。所以说:

盈天地间,皆化育流行。人试自省,化不化?育不育?但有不化,直是顽砾。有不育,直是僵块。

僵块顽砾,哪是人的心性呢?他又说:

孟子说求放心,求仁也。不仁则心放,仁则心存。后学忘源失委,以心为心,而不以仁为心,知所以求心,而不知所以求仁,即念念操存,顷刻不违,只存得一个虚腔子,岂所以为心邪?

这一分辨,更直捷明白,却更重要。单言求心,便不免要向渺茫中求本体。一言“求仁”,则所谓宇宙匡廓,便宛在目前了。所以他又说:

不见头脑之人,尽饶有静定工夫,如池沼之水,澄静无汩,岂不亦号为清泉,然终不称活水。

要使人心如活水,便该把此心安放在天地间,便该先认识此心之仁。所以他又说:

如不长以天下国家为一物,即此混然中处之身,皆绝头截尾之朽株,断枝残柯之末桔,安得谓之有本,而能以自立?

如是则人之本在天下国家。人要自立,便该自立于天下国家之里。离开天下国家,便无本,便不能立。所以他说:

面孔上常有血。

这可说是他另一种的本体论。心性离不了人之血,义理也离不了人之血。离了才,不见性,离了血,也就不见本,又从哪里见心与性。所以俗语说血心、血性。我们可以说,血是心性义理之本体。若照传统雅言说,则仁是心性义理之本体。他又说:

古人为宗庙以收魂气,死亡且然,矧于生存。一无所收,则放逸奔溃。释收于空,老收于虚,与博弈类。圣人本天,天覆地载,天施地生,心之所也。学以聚之,收于学也。故曰:“悠久无疆。”

这我们也可说,那是他另一种的工夫论。原来义理散在天地间,却待人来收聚集合。否则便放逸奔溃了。释收于空,老收于虚,因他们看天地间本一空虚,一切义理都空虚,所以他们教人也收向空虚处。但如是般做工夫,必将教人面上不见血。换言之,则成了一不仁的人。那就更使天地闭,贤人隐。最好也只如博弈般,仅是无所用心戏玩过日子。他教人把宇宙间一应道理,将学问来收集会聚,才可使那些道理悠久而长存。试问:若没有人的心性才气即人之仁在那里做工夫,天地间哪会有这许多灿然明备悠久长存的道理会聚着?天地间道理正待人收集与会聚,才像天地面上也有血,天地也有生气和仁心了。所以说:

仁、人心,即本体。义、人路,即工夫。

宋、明儒长期争辨的本体与工夫,他轻轻把先秦儒“仁义”二字来代替了。再由此推上到宇宙论,他也说:

即气数,即义理,无气数之非义理,《中庸》天命之谓性亦如此。

此说与孙慎行全相同。天地除却气数,再不见本体,再不见义理,则周敦颐所谓“无极而太极”,张载所谓之“太虚”,朱熹之所谓“理先气”,皆都可以不再深求了。他又说:

道之废行皆命,譬时之昼夜皆天。要有行无废,是有昼而无夜也。只昼里也是这个天,而处昼底道理不同于夜。夜里也是这个天,而处夜底道理不同于昼。今或昼里要知夜里事,夜里要做昼里事,小人不知天命者便如此。

这处所谓天命,也就是气数,义理即在气数中。不是除了气数别有义理,昼有处昼的理,夜有处夜的理,气数变,义理亦变。所以他又说:

生知之“生”字,人人本体。学知之“学”字,人人工夫。谓生自足而无待于学,古来无如此圣人。

如是则本体只是一个“生”,那是何等直捷而易知的本体?学也便限定在生,不再要离开生而别寻一种本体以为学,那又是何等直捷而易知的工夫?这一意见,却显然是中国思想自先秦以来之旧传统,但宋、明儒要绕了六百年长期的大圈子,到东林诸贤才再明确提出此观念,这不能不说佛学在中国思想史上影响之深刻,而东林诸贤结束宋、明下开将来之贡献,也可想见其伟大。实亦因王学流弊,人尽逃儒归释,儒学全成为禅学,人才败坏于下,政治糜烂于上,东林讲学精神,略似北宋之初期,而惜乎其终不可救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