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艮字汝止,泰州人,学者称心斋先生。七岁受书乡塾,贫不能竟学,从父商于山东。常在衣袖中带《孝经》《论语》《大学》,逢人质难。有一天,他父亲寒天起床,冷水盥洗。他见了,痛哭说:“为子令亲如此,尚得为人乎?”于是有事必身代,因此不得专功于学。然历年默究,以经证悟,以悟证经,人莫能窥其际。时守仁巡抚江西,讲良知学,大江之南,学者翕从。艮僻处乡隅,未之知。有客,吉安人,寓泰州,闻艮说,诧曰:“汝所讲,乃绝类王巡抚。”艮大喜说:“真么?”他又说:“王公论良知,我讲格物,若真讲得相同,是天意把王公送与天下后世。若讲得不相同,或者天意要把我送与王公。”遂立起身赴江西,求见。守仁出迎门外,肃之坐上坐,他不客气坐了。谈论良久,渐渐心折,把坐位移到侧边去。谈毕,叹曰:“简易直截,我不如也。”遂下拜称弟子。退而思之,感有不合。悔曰:“我轻易了。”明日再往,告以悔。守仁说:“你能不轻信,好极了,我们当仍以朋友宾主礼相谈。”于是他重坐上坐,辩难久之,始大服,仍纳拜愿为弟子。守仁向他门人说:“向者吾擒宸濠,心无所动,今却为那人动了。”他在江西住了些时,忽然说:“千载绝学,天启吾师,怎好使天下有听不到吾师说法的人?”于是告辞归家,特造蒲轮,直去京都,沿路招摇讲说。时京师正对守仁谤议蜂起,他冠服异常,言论耸动,群目以为怪魁。同门在京者劝之归,守仁亦移书责备。他始还会稽。守仁因其意气太高,行事太奇,存心要裁抑他。艮来三日,不获见。适守仁送客出门,艮长跪道旁,说:“我知道自己错了。”守仁不理,径自返入。艮随进到庭下,厉声说:“孔子不为已甚。”守仁方揖之起。守仁卒,艮回泰州,开门授徒,远近麇集。守仁门下,王畿最称辩才,然有信有不信。独艮能从眉睫间稍微表示,叫人有省觉,人尽爱戴之。他弟子王栋说:

自古农工商贾,业虽不同,然人人皆可共学。孔门弟子三千,身通六艺者才七十二,余皆无知鄙夫耳。至秦灭学,汉兴,惟记诵古人遗经者起为经师,更相授受。于是指此学独为经生文士之业,而千古圣人共明共成之学,遂泯没而不传。天生吾师,崛起海滨,慨然独悟。直宗孔孟,直指人心,然后愚夫俗子,不识一字之人,皆知自性自灵,自完自足。不假闻见,不烦口耳,而二千年不传之消息,一朝复明。

黄宗羲则说:

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溪而渐失其传。泰州、龙溪时时不满其师说,益启瞿昙之秘而归之师,盖跻阳明而为禅矣。然龙溪之后,力量无过于龙溪者,又得江右为之救正,故不至十分决裂。泰州之后,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龙蛇,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非复名教之所能羁络矣。

守仁的良知学,本来可说是一种社会大众的哲学。但真落到社会大众手里,自然和在士大夫阶层中不同。单从这一点讲,我们却该认泰州一派为王学惟一的真传。艮主要的思想,是他的“格物说”。在他未见守仁以前,他早讲《大学》“格物”了。他说:

身与天下国家,一物也。

知得身是天下国家之本,则以天地万物依于己,不以己依于天地万物。

身未安,本不立。本乱而末治者,否矣。本乱,末愈乱。

因此,他把“格物”解成为“安身”。

有疑安身之说者,曰:“夷、齐虽不安其身,然而安其心。”曰:“安其身而安其心者,上也。不安其身而安其心者,次之。不安其身又不安其心,斯为下矣。危其身于天地万物者,谓之失本。洁其身于天地万物者,谓之遗末。”

又曰:

凡见人恶,只是己未尽善。己若尽善,自当转易。己一身不是小,一正百正,一了百了,此之谓天下善,此之谓通天下之故,圣人以此修己安百姓而天下平。

但他说安身非自私,他要教人把一切过恶归到自身来,这才是他安身之正法。故他又说:

爱人直到人亦爱,敬人直到人亦敬,信人直到人亦信,方是学无止法。

人不爱我,非特人之不仁,己之不仁可知矣。人不信我,非特人之不信,己之不信可知矣。

他又说:

瞽瞍未化,舜是一样命。瞽瞍既化,舜是一样命。可见性能易命。

如是则安身便可以造命。换言之,安身便所以行道。所以他又说:

身与道原是一件,至尊者此道,至尊者此身。尊身不尊道,不谓之尊身。尊道不尊身,不谓之尊道。须道尊身尊,才是至善。

他又说:

出必为帝者师,处必为天下万世师。学也者,学为人师也。学不足以为人师,皆苟道也。故必以修身为本。身在一家,必修身立本以为一家之法。身在一国,必修身立本以为一国之法。身在天下,必修身立本以为天下之法。出不为帝者师,是漫然苟出。处不为天下万世师,是独善其身,而不讲明此学于天下。是皆非也,皆小成也。

尊身即所以尊道,而尊身之至,必求其能为帝者师,为天下万世师。

有以伊、傅称先生者,先生曰:“伊、傅之事我不能,伊、傅之学我不由。”曰:“何谓也?”曰:“伊、傅得君。设其不遇,则终身独善而已。孔子则不然也。”

可见为帝者师,不在位上求,而在德上求。虽身处陇亩,依然可以是帝者师,是天下万世师。使吾身可以为帝者师,为天下万世师,即便是修其身以治国平天下之道。他格物的大致理论是如此。但也只可说是他一人之说,从来讲格物者不如此讲。他又著《乐学歌》,歌云:

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一觉便消除,人心依旧乐。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乐便然后学,学便然后乐。乐是学,学是乐。呜呼!天下之乐,何如此学?天下之学,何如此乐?

这是他所寻得的孔、颜乐处呀!安身乐学,那是人人所该追求的,但毕竟与传统儒学有不同。

王襞字宗顺,艮仲子,学者称东厓先生。九岁随父至会稽。每遇讲会,襞以童子歌诗,声中金石。守仁令其师钱德洪、王畿,先后留越中近二十年。艮开讲淮南,襞襄助其事。艮卒,襞继讲席,往来各郡,主其教事。归则扁舟于村落间,歌声振乎林木,怳然有舞雩气象。他曾说:

鸟啼花落,山峙川流,饥食渴饮,夏葛冬裘,至道无余蕴矣。充拓得开,则天地变化,草木蕃。充拓不去,则天地闭,贤人隐。今人才提学字,便起几层意思。将议论讲说之间,规矩戒严之际,工焉而心曰劳,勤焉而动日拙。忍欲希名而夸好善,持念藏机而谓改过,心神震动,血气靡宁。不知原无一物,原自见成。但不碍其流行之体,真乐自见。

这些话,虽本其父《乐学歌》,也还有王畿精神的传授。

朱恕,泰州人,樵薪养母。一日过王艮讲堂,歌曰:“离山十里,薪在家里,离山一里,薪在山里。”艮听得,便对他学生说:“小子听之。道病不求耳!求则不难,不求无易。”恕听艮讲,浸浸有味,自是每樵必造阶下旁听。饿则向都养乞浆解裹饭以食,听毕则浩歌负薪而去。有宗姓招他说:“我贷汝数十金,别寻活计,庶免作苦,且可日夕与吾辈游。”恕得金,俯而思,继而恚,曰:“汝非爱我,我自憧憧然,经营念起,断送一生矣。”遂掷还之。胡直亦守仁门人,为学使,召之,不往。以事役之,短衣徒跣入见。直与之成礼而退。

韩贞,兴化人,业陶瓦。慕朱樵而从之学,后乃卒业于王襞。有茅屋三间,以之偿债,遂处窑中。自咏曰:“三间茅屋归新主,一片烟霞是故人。”年近四十未娶,襞门人醵金为之完姻。嗣觉有得,以化俗自任,农工商贾从游者千余。秋成农隙,聚徒谈学,一村既毕,复之一村,前歌后答,弦诵之声洋洋然。县令闻而嘉之,遗米二石,金一锾。贞受米反金。令问之,对曰:“某窭人,无补于左右。第凡与某居者,幸无讼牒烦公府,此即某所以报也。”

这里略举樵夫、陶匠两人,以见泰州讲学风声播染之一斑。又泰州学派中有王栋论格物,别见于刘宗周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