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字伯安,学者称为阳明先生,浙之余姚人。父华,是状元,仕至南京吏部尚书。守仁自小就豪迈不羁。十二岁就师,问:“何为第一等事?”师曰:“读书登第。”他说:“恐未是,该是读书作圣人吧!”十五岁闲行出居庸关,逐胡人骑射,经月始返。十七岁亲迎于洪都。婚日,偶行入铁柱宫,见道士趺坐,叩之,对坐忘归。十八岁谒娄谅,大喜,慨然谓“圣人必可学而至”。二十一岁在京师,发愤欲实做格物工夫。因见庭前竹子,格之七日不通,谓“圣贤有分”,遂转爱辞章养生家言,又学兵法。三十一岁归越,习静阳明洞,能预知来客。然时念其祖母与父,一日忽彻悟,曰:“此念生于孩提,不可灭。若此念灭,是灭了自己种性。”遂辍坐而去。三十四岁始识湛若水。三十五岁因忤宦者刘瑾得罪,谪贵州龙场驿。

龙场驿在万山丛棘中,蛇虺瘴疠,夷语不相解。又惧刘瑾派人行刺,自念得失荣辱俱可忘,独生死一念尚在,乃凿石椁,日夜端居以俟。适从仆皆病,他亲析薪汲水,作麇饲之。又为歌诗,唱越调,杂以诙笑,谋取病仆欢。因常沉思:“若令圣人处我境,更有何道?”忽一晚,中夜大悟,不觉呼跃而起。自是始倡言“良知”之学,时为三十七岁。翌年,他主讲贵阳书院,始论“知行合一”。三十九岁由龙场驿升庐陵县知县,归途,语学者悟入之功。他说:

前在贵阳,举知行合一之教,纷纷异同,罔知所入。兹来乃与诸生静坐僧寺,使自悟性体,顾恍恍若有可即。

他又有《与门人书》,谓:

前在寺中所云静坐事,非欲坐禅入定也。盖因吾辈平日为事物纷拿,未知为己,欲以此补小学收放心一段工夫耳。

是年冬,他到南京,与黄绾论学,云:

学者欲为圣人,必须廓清心体,使纤翳不留,真性始见,方有操持涵养之地。

黄绾疑其难。他又说:

圣人之心如明镜,纤翳自无所容,自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驳蚀之镜,须痛刮磨一番,尽去驳蚀,然后纤尘即见,才拂便去,亦不消费力,到此已是识得仁体矣。若驳蚀未去,其间固有一点明处,尘埃之落,固亦见得,才拂便去。至于堆积于驳蚀之上,终弗之能见也。此学、利、困、勉之所由异,幸勿以为难而疑之。

这是他亲身历练过的真实话。当他早年在阳明洞习静,已能排遣闲思杂虑。后来龙场驿处困三载,他真把一切荣辱得丧,甚至死生,一切念头都放下了。他那时心境,真可说是纤翳不留。现在要教学者在平时偶一静坐来自明心体,实在也不是件容易事。他四十二岁至滁州,时从学者日众。日与门人遨游琅琊瀼泉间,月夕,环龙潭而坐着数百人,歌声振山谷。孟源问:“静坐中思虑纷杂,不能强禁绝。”他答道:

纷杂思虑,亦强禁绝不得。只就思虑萌动处,省察克治。到天理精明后,有个物各付物的意思,自然精专无纷杂之念。

那时他教法已是有一些变了。明年,回南京,客有道:“自滁游学之士多放言高论,亦有渐背师教者。”他因说:

吾年来欲惩末俗之卑污,引接学者,多就高明一路,以救时弊。今见学者渐有流入空虚,为脱落新奇之论,吾已悔之矣。

是年,始专以“致良知”训学者。一日,与陆澄论为学工夫,他说:

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念,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时在。

其实他所说的“省察克治”,便已是“致良知”。或问:“知行合一?”他答道:

此须识我立言宗旨。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尝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

可见他所讲“知行合一”,宗旨还在“省察克治”,还在“致良知”。陆澄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他答道:

是徒知养静,而不用克已工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

他又说:

人若真实切己用功不已,则于此心理之精微,日见一日。私欲之细微,亦日见一日。若不用克己工夫,终日只是说话而已。天理终不自见,私欲亦终不自见。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认得一段。走到歧路处,有疑便问,问了又走,方能渐到得欲到之处。今人于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欲不肯去。只管愁不能尽知,只管闲讲,何益之有?且待克得自己无私可克,方愁不能尽知,亦未迟。

这些都是他讲“致良知”精义。致良知要在事上磨,要克去己私,要知行合一,要走得一段再认一段。其实他所讲,还是静存动察,还是去人欲存天理,还是在变化气质。工夫大体,还是和两宋儒者并无二致。

他四十五岁升巡抚南赣、汀、漳等处,此下连年建立了许多奇功伟绩。四十六岁平漳寇,平横水、桶冈诸寇。四十七岁平大帽、浰头诸寇。四十八岁擒宸濠。但功愈高,谤愈张,甚至有人说他要造反。他这一段处境,却较龙场驿更艰难,更困厄。而他内心工夫也更细密,更自然了。五十岁有《与邹守益书》说:

近来信得“致良知”三字,真圣门正法眼藏。往日尚疑未尽,今日多事以来,只此良知,无不具足。譬诸操舟得舵,平澜浅濑,无不如意。虽遇颠风逆浪,舵柄在手,可免沉溺之患。

五十一岁,父华卒。五十二岁有如下一番问答:

邹守益、薛侃、王艮等侍,因言谤议日炽。先生曰:“诸君且言其故。”有言先生势位隆盛,是以忌嫉谤。有言先生学曰明,为宋儒争异同,则以学术谤。有言天下从游者众,与其进不与其退,又以身谤。先生曰:“三言者诚皆有之,特吾自知,诸君论未及耳。”请问,曰:“吾自南京以前,尚有乡愿意思,在今只信良知真是真非处,更无掩藏回护,才做得狂者。使天下尽说我行不掩言,吾亦只依良知行。”

那是他工夫到了最纯熟时的境界。五十三岁在越,

中秋,宴门人于天泉桥。是夜,月白如昼。门人百余人,酒酣,各歌诗,投壶击鼓,荡舟为乐。先生见诸生兴剧,退而作诗,云:“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明日,诸生入谢。先生曰:“昔孔子在陈,思鲁之狂士。以学者没溺富贵,如拘如囚,而莫之省。有高明脱落者,知一切俗缘,皆非性体。然不加实践以入于精微,则渐有轻灭世故,阔略伦物之病。虽比世之庸琐者不同,其为未得于道一也。故孔子思归以裁之。今诸君已见此意,正好精诣力造以求至于道,无以一见自足而终止于狂也。”

其实他本身性格,便近一狂者。幼年便想做第一等事业,做圣贤。后来格庭前竹子失望,又转学静坐,学长生。转回头来,在气节上表现他的狂。得罪刘瑾,远贬龙场驿,遂悟良知之学。此后功业日盛,谗谤日张,他一依自己良知,我行我素,自谓才真做得一狂者。近儒章炳麟说他是孔门之子路,这却未为恰当。他平生在文学在事功上,都有绝大成就。但他晚年心境,却把这些成就都一扫而空,此远非子路可比。五十六岁复起,总督两广、江西、湖广军务,征思田。临行,门人钱德洪王畿论学:

畿举先生教言,曰:“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德洪曰:“此意如何?”畿曰:“此恐未是究竟话头。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亦是无善无恶的物。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德洪曰:“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格、致、诚、正、修,正是复那性体工夫。若原无善恶,工夫亦不消说矣。”是夕,侍坐天泉桥,各举请正。先生曰:“我今将行,正要你们来讲破此意。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不可各执一边。我这里接人,原有二种。利根之人,直从本原上悟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工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其次不外有习心在,本体受蔽,姑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工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汝中之见,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我这里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执一边,眼前便有失人,便与道体各有未尽。”既而曰:“以后与朋友讲学,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依我这话头随人指点,自没病痛。此原是彻上彻下工夫。利根之人世亦难遇,本体工夫一悟尽透,此颜子、明道所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人有习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此病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是日,德洪、汝中俱有省。

这是他讲学最后一番话。五十七岁平思田,平八寨断藤峡,在班师的路途中死了。

我们综观他的一生,实可算是以身教身,以心教心,最具体最到家的一实例。他平生讲学,总是针对着对方讲,从不凭空讲,也不是在讲书本,或讲天地与万物。他所讲,也只本他自己内心真实经验讲,也不是凭空讲,不在讲书本,或讲天地与万物。他只是讲的良知之学,只是讲人之心,只是本着己心来指点人心。他之所讲,正可地道称之为“心学”。

他最后一番话,后人称之为“四句教”。在这“四句教”上,引起此下绝大争辨。最惹争辨的是四句中第一句,即“无善无恶心之体”那一句。但若真实了悟了他讲学宗旨,那一句却是他必然应有的一句。

让我们把他所讲再从头一分述。他最主要的是讲“良知”,什么是良知呢?他曾说:

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无有终始。天理即是良知。

从前程颢曾说过,“天理”二字是他自己体贴出来。但什么是天理,程颢没有透切发挥。直从程颢到朱熹,提出“格物穷理”的教法。朱熹甚至说:“理在气之中,也在气之先。”故要明理,必先格物,必先即物而格,到一旦豁然贯通时,才算明得此天理。这样明天理,则是太难了。现在守仁说,天理即是人心之良知。那便不须向天地万物去穷格。他又说:

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

他既说“天理即良知”,又说“良知即天理”,可见良知、天理只是一件,更无分别。其实守仁此说,显然与程颢用自心体贴出天理来之说大不同。至少是天理的范围变得狭窄了。试问天理何以即是良知,良知又何以即是天理呢?守仁说:

知善知恶是良知。

天理逃不掉善与恶,正为人心分别着善与恶,故说是天理。若人心根本不知有所谓善与恶,那亦无天理可见。而知善知恶者是心之知,并不是此心之本体有所谓善与恶。此心之本体则只是一个知,而在知上却知道出善恶来。换言之,即知道出天理来。现在试再问:心之知如何知道出善与恶的天理呢?守仁说:

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

讲天理又逃不掉是与非,只是与非就尽了万事万变。尽管万事万变,只把“是非”两字,全包括了。但什么是万事万变中的是与非之分界呢?守仁说:那分界便在人心之“好恶”上。人心所好便为是,人心所恶便为非。若使人心根本无好恶,则一切万事万变亦将不见有所谓是与非。这一说好像是大胆而奇突,但细思实是有至理。让我们再逐层讲下去。

要讲这一问题,便牵涉到守仁所谓的“知行合一”上。

徐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惟贤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先生曰:“试举看。”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却不能孝,不能弟,知与行分明是两件。”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才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

守仁所谓“知行合一”,他说是指的知行本体。他认为知行本体原是合一,所以不合一者,则只缘私意隔断。而他所举知行本体原是合一的实例,则为人心之好恶。如好好色,如恶恶臭,那是知行合一不可分的。因其好之,所以说这色是好色。因其恶之,所以说这臭是恶臭。若我心根本无好恶,则外面只应有色臭,亦根本无好色与恶臭之存在。那岂不是是非和好恶合一的明证吗?好恶属行,是非属知,知行本体原是合一,所以好恶与是非也是合一。好恶与是非合一,那才是天理。若使人心所好,天理转为非,人心所恶,天理转为是,则人心与天理正相反,试问又何从于人心上体贴出天理来?所以他要说:“良知即天理,天理即良知。”他又说:

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

“此心纯乎天理之极”者,便是此心没有丝毫私意把此知行本体分开着。知行本体原来合一,原来不分开,所以说它是良知。“良”是本来义,说良知便已包有行,说良知便已包有天理了。他又说:

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的。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致知则意诚。

知行合一,便是意之诚,知行不合一,便见是意不诚。而意不诚则因有私意在障碍着。若无私意障碍,则我们自会见父知孝,见兄知弟,也如好好色、恶恶臭般。圣人只指点出那些人心的真好真恶,即真知真行而认为是天理,并不是在人心之真好真恶真知真行外来另寻一天理。所以他又说:

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它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它做去,善便存,恶便去。它这里何等稳当快乐。

实实落落依着它做去,这即是他之所谓“致良知”。现在我们若问:什么是天理?将叫人无从回答出。程颢、朱熹所以要下格物穷理的工夫,便要教人如何去明天理。但守仁意见则很简单,只要知与行到真实合一处,便即是天理。那各人可以反问自知,不待外求了。你喜欢的是否真实在喜欢,你厌恶的是否真实在厌恶。换言之,你意究竟诚不诚,那岂不各人反问自知吗?所以他又说:

诚意之说,自是圣人教人用功第一义。

他又说:

仆近时与朋友论学,惟说“立诚”二字。杀人须就咽喉上着刀,吾人为学,当从心髓入微处用力,自然笃实光辉。虽私欲之萌,真是红垆点雪。天下之大本立矣。

天下之大本即立于人之“心”,即立于人之心之“诚”。除却人之心,除却人心之诚,一切道理都会失掉了本原。所以他又说:

诚无为,便是心髓入微处,良知即从此发窍者。故谓之立天下之大本。看来良知犹是第二义。

如你好好色,只是你心诚好之,并不是为着其他目的而始好。换言之,不是把好好色之心作手段。作手段是有所为而为,有所为而为者总是虚是假。你心里并不真好此好色,换言之,你心里也并不觉得此色之真可好。因此非真知非真行,那决不是知行之本体。换言之,只是你意不诚。诚是无为的,是无所为而诚觉其可好的。这诚觉其可好之心,是真知,即便是真行。一切天理,则建立在此心之真知真行上,便是建立在诚上。“诚”即是心体,即是良知。意不诚,则因私欲障隔,私欲是另有所为而把此来作手段。然意之诚不诚,自己心下仍明白,这便是良知之体仍然是存在,只你没有自依了自己的良知。你心中并不真诚好此色,你自己岂不明白吗?自己明白自己的不诚,总会自己感到不稳当,不快乐。不稳当,不快乐,实际还是不可好。世间哪有不稳当,不快乐,实际上并不是这会事的天理呢?所以他又说:

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便是圣人。

圣人也只是“此心纯乎天理”。换言之,圣人也只是“诚”,只是好善则真好善,恶恶则真恶恶,如此而已。此种真好真恶,你则不须问圣人求,只向自己求。汝之好恶之真不真,别人尽不知,你自己却尽是知。此之谓“独知”。所以他又说:

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此处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界头。于此一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诚。

可见守仁所讲,还是两宋诸儒传下天理、人欲、王霸、义利分界的问题,只在他手里,更讲得鞭辟近里了。

但守仁这些话,必然会引起人误会。徐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这是初闻守仁良知之学必然要发生的疑问。

爱又说:“闻先生说,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然者。如事父,其间温清定省之类有许多节目,不知亦须讲求否?”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讲求夏清,也是要尽此心之孝。只是讲求得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便自要去求个温与清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

他又说:

即如今扮戏子,扮得许多温清奉养的仪节是当,不成亦谓之至善?

可见他说“良知即天理”,并不是尽废了讲求。只俱备此良知,才始有讲求。讲求的最后归宿,也仍归宿到良知上。

问:“圣人应变不穷,莫亦是预先讲求否?”先生曰:“如何讲求得许多?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周公制礼作乐,皆圣人所能为,尧舜何不尽为之,而待于周公?孔子删述六经,周公何不先为之,而有待于孔子?是知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学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

问:“名物度数亦须先讲求否?”先生曰:“人只要成就自家心体,则用在其中。苟无是心,虽预先讲得世上许多名物度数,与己原不相干,只是装缀,临时自行不去。亦不是将名物度数全然不理,只要知所先后则近道。”又曰:“人要随才成就。才是其所能为。如夔之乐,稷之种,是他资性合下便如此。成就之者,亦只是要他心体纯乎天理,其运用处皆从天理上发来,然后谓之才。到得纯乎天理处,亦能不器。使夔、稷易艺而为,当亦能之。”

问:“圣人可学而至,然伯夷、伊尹于孔子才力终不同,其同谓之圣者安在?”先生曰:“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分两虽不同,而足色则同。以夷、尹而厕之尧、孔之间,其纯乎天理同也。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分两虽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后世不知作圣之本,却专去知识才能上求。故不务去天理上着工夫,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见人有万镒精金,不务煅炼成色,求无愧于彼之精纯,而乃妄希分两,务同彼之万镒。锡铅铜铁,杂然而投,分两愈增,而成色愈下。及其梢未,无复有金矣。”时徐爱在傍,曰:“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离之惑,大有功于后学。”先生又曰:“吾辈用功,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何等轻快脱洒,何等简易!”

这几条,是他良知学发展到的最高处。良知之学发展到最高处,还是“人皆可以为尧舜”。做尧舜的条件,不在外面事业上,却在自己心性上。人之才性有不同,如稷好耕稼、變好乐。但就其才性发展到至诚至尽处,便都是尧舜。得位为天子,治国平天下者是圣人;一技一艺,农夫乐工,同样可以为圣人。圣人论德不论才。才不同而德合,便同样是圣人。如是则不必做了大人即做大事业的人,才始是圣人;即做一小人做小事业的人,也还可以成其为圣人。这和王安石《大人论》的意见,显然不同了。佛教发展到慧能,人人都可以成佛。儒学发展到王守仁,便人人都可以作圣。这一理论,固然当溯源及于孟子陆九渊,但到守仁手里,却说得更透辟。必待要到人人作了圣人的人生,才是理想的人生。这样的社会,也才是理想的社会。人人分工而合德,人人平等自由,各还他一个天赋的才性之真,与本心的好恶之诚,而各成为一圆满无缺之圣。这又是何等地美满的社会和人生呀!这一意义,又和张载西铭》说法不同了。《西铭》仅就一人言,此一人则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守仁的良知之学,则就人人言,这一社会,便成了中国一人、天下一家的社会。所以良知之学是心学,而推扩到社会大群与技艺专业上,实可有其甚深甚远之到达。一样的社会,一样的艺业,只不从功利看,而从德性看,便会发展出异样的光彩。守仁这一说法最详细的发挥,在他的所谓《拔本塞源论》。见《与顾东桥书》末一节,收入《传习录》第二卷。这一说法,朱熹的《中庸章句序》上也曾说到了,但没有守仁说得那么明白而圆密。

我们细看上引诸条,也可明白守仁的良知学,并不忽略了外面事理之讲求。程颐、朱熹格物穷理的教法,守仁良知学里仍还是重要,所争只在先有一头脑,先有一根柢,此即陆九渊所争的所谓“先立乎其大”。如此看来,守仁学说,还是逃不开朱陆异同的问题。在守仁自然是偏主陆的一边多,所以后世称程朱与陆王,这是宋明理学一大分野,一大对垒。后人又称程朱为“理学”,陆王为“心学”,谓程、朱主“性即理”,陆、王主“心即理”。在此分歧下,王门从学自不免要訾议及朱熹。但守仁却说:

是有心求异,即不是。吾说与晦庵时有不同,为入门下手处,有毫厘千里之分,不得不辨。然吾之心与晦庵之心,未尝异也。若其余文义解得明当处,如何动得他一字?

别人又问:

“格物之说,如先生所教,明白简易,人人见得。文公聪明绝世,于此反有未审,何也?”先生曰:“文公精神气魄大,是他早年合下便要继往开来,故一向只就考索著述上用功。若先切己自修,自然不暇及此。到得德盛时,果忧道之不明,如孔子退修六籍,删繁就简,开示来学,亦大段不费甚考索。文公早岁便著许多书,晚年方悔,是倒做了。”

他又说:

文公不可及,他力量大,一悔便转。可惜不久即去世。

因此守仁又有《朱子晚年定论》之纂辑。大意谓:

洙泗之传,至孟子而息。千五百余年,濂溪、明道始复追寻其绪。自后辨析日详,然亦日就支离决裂,旋复湮晦。吾尝深求其故,大抵皆世儒之多言有以乱之。守仁蚤岁业举,溺志辞章之习,既乃稍知从事正学,而苦于众说之纷挠疲,茫无可入。因求诸老、释,欣然有会于心,以为圣人之学在此矣。然于孔子之教,间相出入,而措之日用,往往缺漏无归。其后谪官龙场,居夷处困,动心忍性之余,恍若有悟。体验探求,再更寒暑,证诸六经、四子,沛然若决江河而放之海也。然后叹圣人之道坦如大路,而世之儒者,妄开窦径,陷荆棘,堕坑堑;究其为说,反出二氏下。宜乎世之高明之士,厌此而趋彼。此岂二氏之罪哉?尝以此语同志,而闻者竞相非议。虽每痛反深抑,而愈益精明的确。独于朱子之说有相抵牾,恒疚于心。及官留都,复取朱子书而检求之,然后知其晚岁,固已大悟旧说之非。世之所传《集注》《或问》之类,乃其中年未定之说。而其诸《语类》之属,又其门人挟胜心以附己见,固于朱子平日之说犹有大相谬戾者。予既自幸其说之不谬于朱子,又喜朱子之先得我心之同然。且慨夫世之学者,徒守朱子中年未定之说,而不复知其晚岁既悟之论。辄采录而裒集之。庶几无疑于吾说,而圣学之明可冀矣。

他这《朱子晚年定论》的裒集,亦可谓始终未能摆脱尽朱熹的牢笼。同时罗钦顺即已指出其极易觉察的几条错误。稍后陈建特著《学蔀通辨》,详加指摘,几于体无完肤。从来以一代大儒、一代宗师来写一本书,总没有像此书般的粗疏的。这里自应有一套学问思辨工夫,却非守仁所提致良知,知行合一,立诚,事上磨练这几句话所能包括。守仁之学究近陆九渊。朱熹说:“九渊之学有首无尾。”正指这等处。所以后来王学流弊,也正在有首无尾,空疏不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