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的交游,张栻陆九渊之外,还有吕祖谦,而尤以祖谦为最亲密。祖谦字伯恭,婺州人,学者称东莱先生。他是一世家子。自唐末五代以来,大门第陆续失踪了,宋代只有韩家、吕家屈指可数的几家。而南渡后吕家,尤称为得中原文献之传。统计吕氏一门先后,载入全祖望宋元学案》者,共七世十七人。这样一个家学渊源,对祖谦影响自然会极大。

最先是吕公著,字晦叔,东莱人。夷简子,封申国公。自少讲学,即以治心养性为本。平居无疾言遽色,于声利纷华,泊然无所好。时称其简重清静,识虑深敏,量闳而学粹。他和王安石司马光同时,俱为两人所推敬。

公著长子希哲,字原明,居京师,为河南人。少时不名一师,初学于焦千之,可称是欧阳修的再传。又从胡瑗、孙复、邵雍,并学于王安石。他和程颐在太学为同舍生,年相若。后来心服颐学问,首先师事。但最要还是他幼年时的家教。公著居家,简重寡默,夫人亦性严有法度,虽甚爱希哲,然教之事事循规蹈矩。甫十岁,祁寒盛暑,侍立终日。不命坐,不敢坐。日必冠带以见长者。平居虽天甚热,在父母长者侧,不得去巾袜缚袴。出门不得入茶肆酒肆。市井里巷之语,郑卫淫靡之音,未尝经于耳。不正之书,非礼之色,未尝经于目。他自幼所受家教如此。少长又尽交天下贤豪长者以为师友,但晚年却喜从高僧游。尝说:“佛氏之道,与吾圣人吻合。”他习静功深,虽惊恐颠沛,未尝少动。尝过山阳渡桥,桥坏,轿人俱坠,浮于水,他安坐轿上,神色不动。过了十年,他却说:“那时轿坏堕水,还是觉心动。数年前大病,已稍稍胜前。今次疾病全不动了。”他又说:

治人事天莫若啬,修养家以此为要术。然事事保慎,常令有余,持身保家安邦之道,不越于此,不止养生也。老子之论,亦当于理。

希哲子好问,字舜徒。好问子本中,字居仁,学者称东莱先生,亦称紫微先生,而祖谦则称小东莱。本中还守家风,不名一师。当时名宿,如刘安世、杨时游酢陈瓘尹焞诸人,皆尝从游。自少即熟闻父祖庭训,后又遍从名师,所以他常说:“德无常师,主善为师,此论最要。”又谓:“学者当熟究《孝经》《论语》《中庸》《大学》,然后遍求诸书,必有得矣。”他著书有《蒙训》《师友渊源录》,又有《舍人官箴》。他说:

当官大要,直不犯祸,和不害义,在人消详斟酌之耳。然求合于道理,本非私心专为己也。

又说:

“忍”之一字,众妙之门,当官处事,尤是先务。王沂公尝说:“吃得三斗酽醋,方做得宰相。”盖言忍受得事。

他能诗,晚年也溺于禅。

大器字治先,本中从子。兄弟四人,曰大伦、大猷、大同,筑豹隐堂讲学。祖谦,大器子。上面所述,是他一家的门第传统。大抵吕氏家学,都主调和斟酌,不使偏锋;都喜平易近切,不唱高调;都尚谨慎笃厚,不走险路。这在宋学中是别具一格的。祖谦则从这样一种家学中薰陶出。他少时,性极褊,后因病中读《论语》,至“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有省,遂终身无暴怒。他与朱熹、张栻友,尝读陆九渊文,喜之,而未识其人。主试礼部,得一卷,曰:“此必江西小陆之文也。”揭视果然。后来他在调和朱、陆异见上,尽了许多力。但熹对九渊、祖谦两人,往往连合了批评。他说:

伯恭失之多,子静失之寡。

又说:

抚学九渊有首无尾,婺学祖谦有尾无首,禅学首尾皆无。

他又深不喜祖谦讲苏氏学,他说:

伯恭议论甚好,但每事要鹘囵说作一块。又生怕人说异端俗学之非,护苏氏尤力。以为争较是非,不如敛藏持养。

宋学家都喜排异端,斥俗学。这可说是宋代新兴的平民学派吧!只有吕家是门第旧传统,祖谦还持守着不变。他们一家传统,袭有唐代人遗风,他们心中似乎没有所谓异端与俗学。此因门第家风,重在保泰持盈,喜和不喜争,喜融通不喜矫激。庄老佛释,有时对保泰持盈极有用。南北朝、隋、唐大门第时代,庄老佛释盛行了,这也不是偶然事。祖谦因此遂易近于苏学。张栻与朱熹书却说:

伯恭近来于苏氏父子,亦甚知其非。向来渠亦非助苏氏,但习熟元祐间一等长厚之论,未肯诵言排之。今颇知此为病痛矣。

可见当时朋辈中看祖谦,都说他是长厚一路,不肯公开排斥人。宽大和顺,是门第的家风,但在宋儒中却成为一种特有的孤调。宋学多爱明辨是非,只走一条线。我们可说宋学风气近战国,而祖谦则还是春秋传统呀!熹又说:

伯恭无恙时,好说史学,身后为后生辈糊涂说出,一般恶口小家,议论贱王尊霸,谋利计功,更不可听。

宋代学风,上对唐人,可说带有一种革命的情调。这里自有一种社会变动的影响。宋儒是新兴的平民派,因此很像战国诸子。春秋时代的封建贵族,一到战国,全崩溃了,平民学者兴起,带有一种凌厉无前的锋锐气。唐代门第家庭,到宋时也崩溃了,那时则又是另一辈的平民学者在兴起,所以他们也另有一番凌厉无前的锋锐气。他们重理论,不重传统,所以喜讲理学,不喜讲史学。理学要讲出一个最高原理来,史学则只就事论事,卑之毋高论。理学家讲史学,便须讲到唐、虞、三代去,讲传统,也只讲唐、虞、三代。其实这气派还是理学的,非史学的;还是革命的,非传统的。祖谦却在深厚的门第气息中薰陶过,因此他的学风,在宋学中,好像不讲最高原理,对现实带有妥协性,没有革命的一股劲。朱熹又有一番很详细说这一层。他说:

伊川发明道理之后,到得今日,浙中士君子有一般议论,又费力。只是云不要矫激,遂至于凡事回互。拣一般偎风躲箭处立地,却笑人慷慨奋发,以为必陷矫激之祸。此风更不可长。胡文定父子平生不服人,只服范文正公《严子陵祠堂记》,云:“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光武之量,包乎天地之外。微先生不能成光武之大,微光武岂能遂先生之高!”直是说得好。往时李泰伯作《袁州学记》,说:“崇《诗》《书》,尚节义。”文字虽粗,其说振厉,使人读之森然,可以激懦夫之气。近日浙中文字虽细腻,只是一般回互,无奋发底意思,此风渐不好。孔子在陈,思鲁之狂士。盖狂士虽不得中,犹以奋发,可与有为。若一向委靡,济甚事。

这一节话,深微地描绘出当时浙学不能与初期宋学相比处。初期宋学近乎狂,其实正统宋学也全是狂。而浙学从祖谦以来,因其带有门第气,便绝不会是狂。朱熹在此上,宁觉江西陆学还比较地有力。他说:

伯恭门徒,气宇奄奄,四分五裂,各自为说,久之必至销歇。子静则不然,精神紧峭,其说分明,能变化人,使人旦异而晡不同,其流害未艾也。

即张栻告诫祖谦也曾说:

尊兄于寻常人病痛,往往皆无之,资质固美,然若坐在此上,却恐颓堕少精神。

但祖谦虽出身于门第,而祖谦所代表的浙学中人,却并不出身于门第。朱熹、张栻虽如此般说祖谦,却未料到他们认为回互不振厉的颓堕少精神的,却会起来向宋学树叛帜。他们认为四分五裂各自为统的,却会起来反传统。于是作为正统宋学对垒的,却不在江西而转反在浙江。这一风气,却由祖谦引其机。这是学术思想史的转变中,一件至可玩味的事。

祖谦也有和他家传统不同的一点,他好汲引群众,聚徒讲学。这是他受当时时代的影响,但反过来影响时代却更大了。陆九渊曾说:“伯恭在衰经中,而户外之屦恒满。”张栻《与朱熹书》亦曰:“伯恭聚徒,世多议其非。”又曰:

伯恭真不易得,向来聚徒颇众,今岁已谢遣。然渠犹谓前日欲因而引之以善道,某谓来者为举业之故,先怀利心,恐难纳之于义。大抵渠凡事似于果断有所未足。

可见当时来从祖谦的,另是一派不近理学的人。若谓都只为举业,却未必是公论。张栻《与祖谦书》有云:

去年闻从学者甚众,某殊谓未然。若是为举业而来,先怀利心,岂有利上诱得就义之理。但旧已尝谢遣,后来何为复集,此次须是执得定。

可见祖谦门下生徒,往来极盛。几番谢遣,几番又集合。栻又说:

伯恭爱敝精神于闲文字中,徒自损,何益?如编《宋文海》,何补于治道,于后学?

其实祖谦的《文海》后名“宋文鉴”,却颇为后代所推尊。仅用理学家眼光看,便觉是闲文字。这一层,朱熹和他却较近。但熹又嫌他重了史学,轻视了经学,因此又说他博杂。熹说:

博杂极害事。伯恭日前只向博杂处用功,却于要约处不曾仔细研究。

总之,祖谦在当时友朋中,总觉得他不够味,或是不够劲。后来的《宋史》,也不把他列入《道学传》,改入于《儒林传》。但他到底是浙东史学开山。当时陈亮便极度推尊他,说:

伯恭规模宏阔,非复往时之比。敬夫元晦,已朗在下风矣。未可以寻常论也。

这不是说他更胜于朱熹、张栻么?但熹却说:

伯恭之学,大概尊《史记》,不然,则与陈同甫说不合。

熹又说:

其学合陈君举、陈同甫二人之学问而一之。永嘉之学,理会制度,偏考究其小小者。惟君举为有所长。若正则则涣无统纪,同甫则谈论古今,说王说霸。伯恭则兼君举、同甫之所长。

这里便显然分出了当时学术界两大壁垒的阵容来。但祖谦究是门第中出身,又与朱、张为密友,所以他的学问路数虽不同,却依然和理学正统不致相冲突,而其他诸人则不免要和朱学显相敌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