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程兄弟以心教心,以身教身,以生活教生活,是标准的道学家,我们该注意到他们当时教育事业的实况。他们和胡瑗的书院学校讲学不同了。他们只是私家朋友间的讲学。谢良佐、游酢杨时尹焞,号为程门四弟子。良佐尤被推为程门之高第。

良佐字显道,上蔡人,学者称上蔡先生。程颢知扶沟事,良佐往从之。

上蔡初造程子,程子以客肃之。辞曰:“当求师而来,愿执弟子礼。”程子馆之门侧,上漏旁穿。天大风雪,宵无烛,昼无炭,市饭不得温。程子弗问。谢处安焉。逾月,豁然有省,然后程子与之语。

这一段叙述,可以看出程门的教育精神。良佐远道来,且让他先把自己一番求师问道的真忱,自己激发与体认。此心激发了,自己体认了,也就无多话可讲。有一天,程颢问他们说:

“尔辈在此相从,只是学某言语,故其学心口不相应,盍若行之?”请问焉,曰:“且静坐。”

颢为扶沟主簿时,年甚轻,官职尤低微。良佐方为秀才,已知名。他这样远道问学,正可想见那时的风气。儒学新潮流,已经普遍激荡开,所以有许多人才望风慕名来到二程的门下。

明道见谢子见闻甚博,曰:“贤却记得许多。”谢子不觉面赤身汗。先生曰:“只此便是恻隐之心。”谢子曰:“吾尝习忘以养生。”明道曰:“施之养生则可,于道则有害。习忘可以养生者,以其不留情也。学道则异于是。出入起居宁无事者?正心以待之,则先事而迎。忘则涉乎去念,助则近于留情。故圣人之心如鉴,孟子所以异于释氏也。”

颢又教良佐:

贤读书,慎不要循行数墨。

良佐曾录五经语作一册,伯淳见之,曰:“玩物丧志。”

上蔡见明道,举史书成诵,明道以为玩物丧志。及明道看史,又逐行看过,不差一字。谢甚不服。后来有悟,却将此事作话头接引博学之士。

我们把这些记载仔细看,再看上面程颢章,自可明白这里面道理。良佐又说:

先生善言诗,他又不曾章解句释,只优游玩味,吟哦上下,便使人有得处。

后来良佐又从学于程颐,颐称他能为“切问近思”之学。这时的良佐,早已了解得程门宗旨了。

杨时字中立,将乐人,学者称龟山先生。成进士,调官不赴,以师礼见颢于颍昌。颢极喜之。后人说:“谢气刚,杨气柔。”颢喜时,颐喜良佐,是各爱其所近。颢卒,时又见颐于洛阳,时年已四十,而事颐愈恭。时与游酢立雪程门,即是时事。至七十,家居贫甚。有张觷者,为蔡京塾客。一日,令诸生习走,并曰:“天下事,被汝翁坏了,旦晚有乱,先及汝家,苟能善走,或可逃死。”诸生以为其心疾,告京。京矍然,自向觷问计。觷曰:“唯有收拾人才为第一义。”京问其人,觷以时对,遂召为秘书郎。时以重德高年入政府,竟无所表显,此事大为后人所不满。朱熹说:

当此之时,苟有大力量,真能转移天下之事,来得也不枉。既不能然,又只随众,鹘突!

又说:

来得已不是,及至又无可为者,只是说没紧要的事,所以使世人笑儒者以为不足用。

张栻亦云:

龟山宣和一出,在某之隘,终未能无少疑。恐自处太高。磨不磷,涅不缁,在圣人乃可言。

程门与谢、杨称鼎足者为游酢。酢字定夫,建阳人,学者称荐山先生。少有盛名,至京师,颐一见,谓其资可进道。时颢在扶沟,设学教邑子弟,遂召酢职学事。因从学。但后来他成为程门之罪人。有人问他:“先常从二程学,后又从诸禅游,二者之论,必无滞阂;敢问所以不同?”他答道:

佛书所说,世儒亦未深考。往年尝见伊川,云:“吾之所攻者迹也。”然迹安所从出哉?要之此事须亲至此地,方能辨其同异,不然,难以口舌争也。

他又说:

前辈往往不曾看佛书,故诋之如此之甚。

可见他已是明白背师了。

尹焞字彦明,洛人,学者称和靖先生。他是程门四大弟子中天资最鲁的。人言其家居,终日竦然,家人问饥渴饮食,然后唯阿应之。不尔,不言。朱熹也说:

和靖直是十分钝底,被他只就一个“敬”字做工夫,终做得成。

又说:

和靖不观他书,只是持守得好。他语录中说持守涵养处,分外亲切。可知学不在多,只在功专志一。

问龟山之学。云:“以身体之,以心验之,从容自得于燕闲静一之中。”李先生侗学于龟山,其源流是如此。又曰:“龟山只是要闲散,然却读书,尹和靖便不读书。”

伊川自涪归,见学者凋落,多从佛学,独龟山与上蔡不变,因叹曰:“学者皆流于夷狄矣,惟有杨、谢长进。”

然后来程门连谢、杨也都走近禅,只焞不然。朱熹说:

和靖日看《光明经》一部,有问之,曰:“母命不敢违。”如此便是平日缺却“谕父母于道”一节。

二程最称正学,便最是辟佛的大师,然他们门下实在有些不振气。所谓“儒门澹泊,一辈豪杰都为禅门收拾去”,其语真不虚。

程门除四大弟子外,又有张绎,字思叔,河南寿安人。本酒家保,喜为诗,虽拾俗语,往往有理致。一日,见县官出入,传呼道路,颇羡之,问人何以得如此?或曰:“读书所致。”始发愤从人学。入县学,被荐,忽感科举学不足为,因至僧寺,见禅师道楷,有祝发意。时周行己官洛中,告绎曰:“他日程先生归,可从之,无为空祝发也。”颐归自涪陵,绎始往从学。我们看了这一条,即可想见程门教法在当时的重要性。时佛学思想尚盛行,治国平天下,就佛学讲,依然是俗事。一辈好高的学者,还有鄙薄而不为,何况是科举,更受人轻视。只程学也说尧舜事业如浮云之过眼,但却教你不须祝发去。但这一种教法仍有病,说得太高了,没有真力量,真见识,后梢仍会染杂上禅学。因此程颐之后,必得出朱熹,始把程门与禅学划分得清楚。

程颐门下又有王,字信伯,福清人。其父始徙居吴。师事颐,于杨时为后进,时最许可之,谓师门后来成就者惟信伯。后明儒王守仁极称之。全祖望云:

象山之学,本无所承,东发黄震以为遥出于上蔡,予以为兼出于信伯。盖程门已有此一种。

或问:“致知之要?”

曰:“宜近思,且体究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又曰:“莫被中字误,只看未发时如何。”

他又说:

学者体究,切不可以文义解释,张思叔所谓劝君莫作聪明解。

问:“仁,人心也,而又曰以仁存心,何也?”曰:“观书不可梏于文义。以仁存心,但言能体仁耳。”

这些处,显是沿袭程门教法,所谓“鞭辟近里”,所谓“天理二字是自己体贴出来”,皆是此意。但循此而下,便开了陆九渊“六经皆我注脚”之先声。又自己说:

非某于释氏有见处,乃见处似释氏。

胡宏尝谓:

河南之门,得其指归者,零落殆尽。今之存者,叩其所安,亦以规矩宽纵,不加严谨,后学将何所正?如王学士说:“佛实见道体,只是差之毫厘,故不可与入尧舜之道。”若佛氏实见道体,则涂辙何容有差?伊川谓其略见道体,今王氏改略为实,岂不迷乱学者?

后人谓释氏之说“弥近理而大乱真”,此须二程以后始有此说法。若依宋初诸儒,似说不到释氏之弥近理。只为二程有些说法说得弥近释氏了,故觉释氏之说弥近理。无论是说他“略见道”,抑是“实见道”,总之程门与佛学实有其弥近处。所以湘学胡宏一派,想在理论上重新再建立,朱熹则受有胡宏影响,陆九渊则略近王道路。在这里,我们可以细参学术思想之演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