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期宋学,善讲宇宙论的周、邵、张三大师,都已在上述说过。现在要说到程颢,他被尊为中期宋学之正统。他的精采处,在其讲人生修养与心理修养上。因人对宇宙的了解总有限,再由宇宙论转到人生论,总是牵强不亲近。不如简捷从人生实经验,来建立人生界一切的理论。此乃颢所谓“鞭辟近里”,亦即是他对宋学思想最大贡献之所在。
颢字伯淳,河南洛阳人,学者称明道先生。他和其弟颐,十五六岁时,尝从学于周敦颐,并曾两度从游。他自说:
再见茂叔后,吟风弄月以归,有“吾与点也”之意。
又说:
某受学于周茂叔,每令寻仲尼、颜子乐处,所乐何事?
又说:
吾年十六七时,好田猎,既见茂叔,则自谓已无此好矣。茂叔曰:“何言之易也?但此心潜隐未发,一日萌动,复如初矣。”后十二年,复见猎者,不觉有喜心,乃知果未也。
在这几段回忆中,我们却可追寻他学问的渊源和脉络。固然人的姿性有不同,但青年期的感受与薰陶,必然会有很大的影响。张载十八岁见范仲淹,仲淹授以《中庸》一篇,张载在此刺戟下,才努力作书本上冥心探索的工夫。程颢十六七岁时见周敦颐,敦颐却给他以一个自己人格的活薰陶,一种日常人生亲切的启示。又提示他一问题,教他去寻仲尼、颜渊生活的乐趣,究竟在哪里。那青年骤和这样一位大师接触了,觉得吟风弄月,眼前的天地,全都呈现着异样的光辉,充满着异样的情味。连他自己一向嗜好的田猎驰骋,也感得索然少兴了。但敦颐却指点他,你莫谓自己已然没有这嗜好了。这一句话,远隔了十二年,却给他说中了。自己的心,自己不知道,别人却直透你心坎底里,说中你十二年后的心事,那是何等地感动人的一种活教训?
颢自己也是一位春风和气般的人。他二十岁,已举了进士,在鄠县作主簿,那是小得可怜的一个官。他却满腔快乐,生趣盎然。作诗道:
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予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又诗云: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他书窗前有茂草覆砌,或劝他芟了,他说:“欲常见造物生意。”又置盆池,畜小鱼数尾,时时观之。或问其故?他说:“欲观万物自得意。”我们可以从此想象,他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意境,还是受他幼年期的那位前辈的薰陶呀!但这里还有一大问题,这是时代思潮逼得他非从自己内心求得一彻底解决不可的问题。那问题便是人生最高真理,究竟在儒抑在释?当时说他,
十五六时,与弟正叔闻汝南周茂叔论学,遂厌科举之习,慨然有求道之志。泛滥于诸家,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返求诸六经而后得之。
这是他成学前一段广泛研寻、深切探讨之经过。但他之泛滥诸家,出入老、释,毕竟和其他学人有不同。他早已懂得时时处处从他自己的亲身活经验里来亲证与实悟。因此他自己说:
吾学虽有所授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
这两句话,道尽了他学问的真精神。第一,他的学问,完全由他自己实生活里亲身体验来,并不从书本文字言说上建基础。第二,他提出了“天理”二字。此所谓天理,却不是指的宇宙之理,而实指的是人生之理。他只轻轻把天字来形容理,便见天的分量轻,理的分量重。于是他便撇开了宇宙论,直透入人生论。这一点,尤值我们之注意。我们也可说,“天理”二字,是他学问的总纲领、总归宿。
因此他讲学,不像以前人,不脱书卷气,显然在讲学问,讲道理,而他则只是在讲生活。现在所需讨论的,既是主要在人生问题上,而他则直从人生讲人生,自然见得更亲切,更真实。故他说:
学只要鞭辟近里。
从人生问题再“鞭辟近里”讲,便是“心”的问题了。他讲学长处,便在从实际人生中,指点出心的问题来,教人如何去修养自己的心。所以他说:
圣人千言万语,只是欲人将已放之心约之使反复入身来,自能寻向上去,下学而上达也。
须知这一条,并不是在讲《孟子》书里的“收放心”,也不是在讲《论语》里的“下学而上达”,更不是真个要把圣人千言万语,牵搭上《孟子》书里“收放心”三字。他只是直率地在讲他的实生活真经验。我们必得先明白这一层,才能懂得他的话,才能懂得他学问的着精神处。
他曾说:
某写字时甚敬,非是要字好,即此是学。
“敬”字是程门提出最主要的一个字。用近代俗语讲,敬只如当心。写字时便该当心在写字,但不要另分一心要字写得好。若要字写得好,严格说,这便是私欲。如想字写好了,得名或得利。再退一步讲,存心要字好,便成了学写字。学写字,只是学的一技一艺了。现在是要解决指导人生的最高真理呀!所学的目标,不在技艺上,在真理上。此指导人生的最高真理,他称之曰“天理”。写字应该当心在写字上,那是写字时的天理呀!所以写字时甚敬便是学,学的什么呢?学的是天理。他也只在如此等处的日常生活中,来体贴出天理。
他曾说:
在澶州日,修桥少一长梁,曾博求之民间。后因出入见林木之佳者,必起计度之心。因语以戒学者,心不可有一事。
因修桥而访求一根好木材,那是应该的。但此事若在心上生着根,换言之,成了心习了,以后遇见好树木,便会想起那木料好作如何用。其实那时本不需用木材,那些计度之心是多余的。人若积累了这样许多的心习,他的心每向熟处走,将会永远束缚在这些心习上。所以他又说:
人心常要活,则周流无穷,而不滞于一隅。
他又说:
昔在长安仓中闲坐,见长廊柱,以意数之。先尚不疑,再数之,不合,不免令人一一声言而数之,乃与初数者无差。则知越着心把捉越不定。
这种心理经验,也是人人可以遇到的。我们若把来和上条讲写字的合看,正写字,应该当心在写字上。但若一心要字好,便是着心了。往往任意挥洒,反而写得好。刻意求工,转而不佳了。这也是越着心把捉越不定。
他又说:
大凡把捉不定,皆是不仁。
这句话,涵义却深了。他把自己日常生活里的内心经验来解释仁。你如太着心在一事上,或另着心在别事上,都会使你心把捉不定,如是会对外面事情物理应付不到恰当处。心本来能应付一切事情物理得一恰当处,此恰当处即天理,应付到恰当处的此心则是仁。着心,是心之私,心因有私,反而把捉不定,得不到恰当处,陷入于不仁。那些都是他把自己日常亲经验,来发挥他自己的新见解。这一切,总在讲人生,不在讲书本,讲古训。
因此他说:
人心不得有所系。
他又说:
学者须敬守此心,不可急迫,当栽培深厚,涵泳于其间,然后可以自得。但急迫求之,终是私己,终不足以达道。
自得便是此心得天理,方法则在敬。敬不是急迫,凡急迫都是私,非天理。这些话,全扣紧在心上说,即所谓“鞭辟近里”。所以他又说:
大抵学,不言而自得者,乃自得也。有安排布置者,皆非自得。性静者可以为学。
一切文字言说理论,也都是安排。他教人离开这许多安排,求心之自得,要在自心上觉到这一境。所以说:
若不能存养,只是说话。
他并不注重在探索与研寻,只注重在存养。存养此心,便可体贴出天理。存养的工夫便是敬。他又说:
百官万务金革百万之众,饮水曲肱,乐在其中。万变俱在人,其实无一事。
孔子只说到饮水曲肱之乐,他却把这一种心境,转移到政务丛脞军情倥偬的场合下。他认为饮水曲肱之乐即便是天理,我们该使此心无往而不得此天理。虽是百官万务金革百万之众,依然是此一天理,因此吾心好像无一事,只如饮水曲肱般。于是他说:
太山为高矣,然太山顶上已不属太山。虽尧舜事业,亦只是如太虚中一点浮云过目。
孔子只说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他却说治国平天下,圣功王道,也只如浮云。事到临头,因物付物,只像无事般。事过了,功程圆满,过了还便是过了。心上没事,如浮云之过目。
可见一切事,只如没有事,所争在此心。他又说:
目畏尖物,此事不得放过,须与放下。室中率置尖物,须以理胜他,尖不必刺人也。何畏之有?除了身,只是理。
百官万务金革百万之众,心上没事便没事。尧舜事业,心上不留便不留。若你心怕尖物,依他说,却不是件小事。他教你不要把此事放过了。“放过”是把此事放一旁,假装不理会,其事实还在,你心上还是怕。“放下”便不同,“放下”是真个没事了。如何放下呢?你心怕尖物,便索性满屋都放着尖物,好叫你心真明白,尖物并不刺人呀!你心真明白了,便自不怕了。他为何把这小事看得这样重?他认为你心怕尖物,便是你心不合理。心失却了天理,到处会出事,到处会有问题。须教尽力改正,使你心合天理了,一切事都没有。万事万变,其间只是一天理,其实则只是我心之恰到妥当处。
所以说:
须是大其心使开辟。譬如为九层之台,须大做脚始得。
如何大其心?便是叫心合理。世界之大,只是这一理,因此称天理。心合理,便是心合天,那还不大吗?离了理,便只见身。身属私,理属公。心只顾着身,便会怕尖物,像要来刺我。心在理上,便知尖物决不刺我身。所以说:
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
如何浑然与物同体呢?只同在理上。你先把己身与物分开着,便怕尖物或许会刺我身。你把物与身平铺着,尖物只是尖物,何尝定要来刺我身?
其实天理也不难明,他说:
人心莫不有知,惟蔽于人欲,则亡天德。
人欲太重,便会提防外面的一切,如怕尖物或会刺我身。我们看了他这些话,却不要想我心并不怕尖物呀!当知怕尖物只是偶举之一例,你心若太着重在己身上,自会把捉不定,自会遇事怕。怕这样,怕那样,自会心中充塞了一切事,把对事的应有天理都昧失了。所以说:
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非在外也。
照他说,自不必像上举周、邵、张三家般,远从宇宙论讲起,来证明人与天地万物之合一。此理只要在心上求。所以说:
天人本无二,不必言合。
人心着私,易生怕,又易生怒。
他又说:
人之情,易发而难制者,惟怒为甚。第能于怒时遽忘其怒,而观理之是非,亦可见外诱之不足恶,而于道亦思过半矣。
他又说:
敬须和乐,只是中心没事也。
你心中是怕是怒,是和是乐,是有事,是没事,人人可以自己体贴到。总之他种种话,永远从心上指点你。所以说:
学者识得仁体,实有诸己,只要义理栽培。如求经义,皆是栽培之义。
六经古训,孔孟嘉言,在他看,只如泥土肥料般,重要是我此心。肥料只栽培,生长是我心。所以说:
悟则句句皆是这个,道理已明后,无不是此事。
如何求悟呢?还是从自己实生活上,由自己的心去悟。所以说:
学者不必远求,近取诸身,只明人理,敬而已矣,便是约处。
所以说:
学者今日无可添,只有可减,减尽便没事。
从宋学初兴,直到他当时,学问上添得很多了。添到周、邵、张三家,由他看来,更不该再添了。他主张减,减到只有此心此理,便一切没事了。所以他又说:
不得以天下万物挠己。己立后,自能了当得天下万物。
我们看他许多话,在宋学中,实在可算是一种最新颖,而又最笃实,且是最主要的话。他不讲圣人古经典与大道理,又不讲治国平天下大事业,更不讲宇宙神化大玄妙,只讲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心。教人把自己的心如何来应付外面一切事,让自己的心获到一恰当处,外面的事也获到一恰当处。那便是他所称由他自己体贴出来的“天理”,也便是他所要学者须先识得的“仁”。
我们看他这些话,或许会怀疑,这些话很像禅宗祖师们的话。明儒高攀龙曾说:
先儒惟明道先生看得禅书透,识得禅弊真。
不错!禅宗祖师们,也教我们心上无一事,但他们却只教我们心上无一事。程颢则教我们把自己的心体贴出一个天理来,识得一个仁,这样才始是真个心上无一事。因此在他心上,虽若无一事,而一切事却全都了当了。这是和禅学的究竟不同处。
我们看他这些话,又许会怀疑,他只在讲个人的私生活,只在自己心上下工夫,怕只成一自了汉,担当不了人群社会治国平天下的大事业。但他早已说过了,己立后,自能了当得天下万物。所以他讲学,只着重在这一面。他在政治上,虽只做几任小官,但有很多事,处理得给当时和后世之赞美。他有《上神宗陈治法十事疏》,后人说:“案其时势,悉中肯綮。”有许多意见,却和王安石相似。他所讲王霸之辨,也同安石的见解。据说,安石新政中的“保甲法”,还是根据他做留城令时之“保伍法”。他曾参加安石新法之推行见《朱子语类》,他曾充安石遣使考察新法的八人中之一。张载曾说过:
昔尝谓伯淳优于正叔,今见之果然。其救世之志甚诚,而亦于今日天下之事尽记得熟。
当时人对他的荐章,说他“志节慷慨”。朱熹说:
明道岂是循常蹈故,块然自守底人?
想是他经历世故多,见得事势不可行。
后来安石新政失败了,连宋朝也垮了。后人才更觉得程颢说的话中有真理,因此更要推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