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学最先姿态,是偏重在教育的一种师道运动。这一运动,应该远溯到唐代之韩愈。韩愈开始辟佛卫道,他特写一文名“师说”。他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此三项中,自然尤以传道为主要。韩愈之所谓“道”,则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子,孟子之后而不得其传焉的道。换言之,韩愈所指,乃是中国历史文化传统之“人文道”,而非印度东来的佛教出世道。韩愈是当时的古文家,但他说:“好古之文,好古之道也。”韩愈提倡古文,所以树异于当时进士的诗赋。韩愈提倡的道,则以树异于当时崇尚的佛教。这一争辨,并不尽是文字的、理论的,而更要者则是人格的、教育的。韩愈特著《师说》,已见到这一点,而当时并没有大影响,影响直要待宋学之兴起。

宋学兴起,既重在教育与师道,于是连带重要的则为书院和学校。书院在晚唐五代时已有,而大盛亦在宋代。

因此我们叙述宋学兴起,最先应注意的,是当时几位大师的人格修养及其教育精神。胡瑗、孙复则恰是两种人格的典型。后人说:“安定沉潜,泰山高明,安定笃实,泰山刚健,各得其性禀之所近。”但他们两人的一段苦学经过,则更值称道。

胡瑗字翼之,泰州如皋人,学者称安定先生。他自幼家贫,无以自给,往泰山与孙复、石介同学,攻苦食淡,终夜不寝,一坐十年不归。得家书,见上有“平安”二字,即投之涧中,不复展,深怕干扰了他苦学的决心。他们当时的苦学处,为今泰山南麓栖真观,这是一个道士庙,观旁至今有投书涧,即因瑗名。当时社会无学校,无师资,他们在道士观十年的苦学,遂为此后宋学打开一出路。

胡瑗可说是宋代第一教育家。从栖真观学成归来,即以经术教授吴中。范仲淹知苏州,聘他为苏州府学教授,后又为湖州教授,前后共二十年。他所定的“苏湖教法”,后来遂为中央政府所采纳,并聘他去管勾太学。他毕生先后门人达一千七百余,即此一端,真可当得起近代中国史上第一个伟大的教育家。他创始了相似于近代的分科教学法,设立“经义”“治事”两斋。经义则选择其心性疏通,有器局,可任大事者,使之讲明六经。治事则人各治一事,又兼摄一事,如治民以安生,讲武以御寇,堰水以利田,算历以明数。各使以类群居讲习,亦时时召之使各论所学,而亲定其是非。或自出一义,令人人以对,而再加以可否。或即当时政事,俾学者讨论折衷。大抵经义重通才,重学理;治事重专家,重实习。他的教育法,重在各就性近,自己研修,而济之以师友之辅助,即以相互讨论为指导。后来宋神宗问他学生刘彝,胡瑗与王安石孰优?刘彝对:

臣师胡瑗,以道德仁义教东南诸生时,王安石方在场屋中,修进士业。臣闻圣人之道,有体有用。国家累朝取士,不以体用为本,而尚声律浮华之词,是以风俗偷薄。臣师当宝元明道之间,尤病其失,遂以明体达用之学授诸生。夙夜勤瘁,二十余年。故今学者明夫圣人体用,以为政教之本,皆臣师之功,非安石比也。

刘彝这一对,可说已很扼要地道出了胡瑗讲学的精神,也可说是当时宋学兴起的精神。胡瑗的经义斋,便是要人“明体”;治事斋,则要人“达用”。晚唐五代以来,进士轻薄,只知以声律浮华之词,在场屋中猎取富贵,那不算是“用”。稍高的便逃向道院佛寺,求长生出世,讲虚无寂灭,那不算是“体”。宗教所讲,与政治所用,截然成两事。赵普告宋太宗:“陛下以尧舜之道治世,以浮屠之教修心。”修心是做人主要条件,试问:既以浮屠之教修心,又如何能以尧舜之道治世?可见上一语还是门面话,下一语则当时几乎群认为是天经地义,无可否定了。胡瑗在栖真观十年,正从当时这样的政治习惯,社会风气,宗教信仰种种问题上沉下心苦思苦学,才始得为此后宋学开新方向,为当时教育奠新基础。我们只看刘彝的一番话,便可想象其大概。

胡瑗是教育家,而孙复则可说是大师,他在当时代表着师道的尊严。孙复字明复,晋州平阳人,学者称孙泰山。时徂徕石介有盛名,为人负气尚性,因慕复,特屈节来执弟子礼。朝臣孔道辅往见,介执杖履侍左右。复坐则介立而侍,复升降拜则介扶持之。复往回拜道辅,介侍立扶持如旧。时称“鲁人由是始识师弟子之礼”,莫不嗟叹高此两人之所为。当时有退位宰相李迪,见复以五十老人,独居一室,特地要把自己侄女嫁他。复先尚力拒,后说:“宰相女不以妻公侯贵戚,而嫁一山谷衰老藜藿不充之人。这事也足以风世,我不该力辞了。”我们即据这两件事,也可想见孙复之为人,及其受当时之尊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