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经应持如何态度,二三子之问及此也,其意何居?古之学者,于六经共相尊信。其或有妄疑者,盖极少数耳。如宋时欧阳修疑《系辞》,苏轼兄弟毁《周礼》,李觏司马光疑《孟子》,此皆智小而不足以通微,识短而不足以见大,故妄疑耳。今之学者,以疑古为名高。其于六经,大抵视为汉人所揉集,更不必深究其有何义蕴。二三子问读经应持之态度,殆欲于疑与信二者之间,慎择其一欤?然此非余之所欲详答也。六经是否为孔子所作述,吾将于第三讲略言之。读书贵能疑。疑者,所见未真心,心怀犹豫,因此,多方抉择,所以求事理之真是。而非以一切狐疑为足尚也。读书贵笃信。信者,因读书而有得,引申以长,触类以通。所知既博,所守必约。知不极其博,则无以为约守之资。守不极其约,则所知未能实有诸己,即其知乃浮泛。而不得为真知也。信者,守约之谓,会众理之极,而反己以实体之。即我与真理为一,是谓守约。是谓信。非但以不疑于书之所记述便谓之信也。故吾之谈疑与信,乃与俗说颇异旨。疑信复相资。真笃信者,每以能疑,而始成其信。真能疑者,恒精于抉择,而不终陷于疑。盖疑信本兼资,而无可偏尚。一有偏尚,则易于信者,不免失之疏。而偏于疑者,亦长堕于惑,此学者所宜戒也。

二三子问读经应持之态度,其意以为,或如昔贤之一意崇信,或如时人之唯务尊疑,其态度诚有异。而吾于此不欲详答者,则以来问,或未探其本,未叩其要。吾将更绎所闻,为诸子告。

夫植树者,善培其本。筑室者,先辟其基。为学必有基本。其视筑室与植树,轻重大小之相去,岂可以数计哉!今之学者,只以博览为务,以闻见之广,知识之富,便足云学问。而不悟学问更有基本。不曾于博览或知识外,更有切实用力处,以如是之态度而为学,虽熟读群经,于名物训诂,无不精究,其于圣人之道,终必茫无入处,可断言也。夫求圣人之道者,必有高尚之志。未有志趣卑污,而可闻大道者也。故学问有基本焉,立志是也。昔者阳明有示弟立志说云:“夫学莫先于立志,志之不立,犹不种其根,而徒事培拥灌溉,劳苦无成矣。世之所以因循苟且,随俗习非,而卒归于污下者,凡以志之弗立也。故程子曰:‘有求为圣人之志,然后可与共学。’人苟诚有求为圣人之志,则必思圣人之所以为圣人者安在,非以其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私欤?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唯以其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则我之欲为圣人,亦惟在于此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耳。欲此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则必去人欲而存天理。务去人欲而存天理,则必求所以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求所以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则必正诸先觉,考诸古训。而凡所谓学问之功者,然后可得而讲,而亦有所不容已矣。夫所谓正诸先觉者,既以其人为先觉而师之矣,则当专心致志,惟先觉之为听。言有不合,不得弃置。必从而思之,思之不得,又从而辨之,务求了释,不敢辄生疑惑。”(附说一 )故记曰:“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苟无尊崇笃信之心,则必有轻忽慢易之意。言之而听之不审,犹不听也。听之而思之不慎,犹不思也。是则虽曰师之,犹不师也。按阳明之世,学子于前代圣哲若孔子等犹奉为先师。虽于六经之言,听之不审,思之不慎,尚未敢唾弃也。今则鲜有以先哲为师者。此世习一大变也。 夫所谓考诸古训者。圣贤垂训,莫非教人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若五经四书是已。吾惟欲去吾之人欲,存吾之天理,而不得其方,是以求之于此。则其展卷之际,真如饥者之于食,求饱而已。病者之于药,求愈而已。暗者之于灯,求照而已。跛者之于杖,求行而已。曾有徒事记诵讲说,以资口耳之弊哉?(附说二 )夫立志亦不易矣。孔子圣人也,犹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立者,志立也。虽至于不逾矩,亦志之不逾矩也,志岂可易而视哉!夫志,气之帅也,人之命也。犹木之根也,水之源也。源不浚则流息,根不植则木枯。命不续则人死,志不立则气昏。须反己察识。 是以君子之学,无时无处,而不以立志为事。正目而视之,无他见也。倾耳而听之,无他闻也。如猫捕鼠,如鸡伏卵,精神心思,凝聚融结,而不复知有其他。然后此志常立,神气清明,义理昭著。一有私欲,即便知觉,自然容住不得矣。故凡一毫私欲之萌,只责此志不立,即私欲便退听。一毫客气之动,只责此志不立,即客气便消除。或怠心生,责此志,即不怠。忽心生,责此志,即不忽。懆心生,责此志,即不懆。妒心生,责此志,即不妒。忿心生,责此志,即不忿。贪心生,责此志,即不贪。傲心生,责此志,即不傲。吝心生,责此志,即不吝。盖无一息而非立志责志之时,无一事而非立志责志之地。故责志之功,其于去人欲,有如烈火之燎毛。太阳一出,而魍魍潜消也。自古圣贤,因时立教,虽若不同,其用功大旨,无或少异。书谓“惟精惟一”,《易》谓“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孔子谓“格致诚正,博文约礼”。曾子谓“忠恕”。子思谓“尊德性而道问学”。孟子谓“集义养气,求其放心”。虽若人自为说,有不可强同者。而求其要领归宿,合若符契。何者,夫道一而已。道同则心同,心同则学问。其卒不同者,皆邪说也。后世大患,尤在无志。故今以立志为说。中间字字句句,莫非立志。盖终身学问之功,只是立得志而已。若以是说而合精一,则字字句句,皆精一之功。以是说而合敬义,则字字句句,皆敬义之功。其诸格致、博约、忠恕等说,无不吻合。但能实心体之,然后信予言之非妄也。又与张世文云:区区于友朋中,每以立志为说。亦知往往有厌其烦者。然卒不能舍是而别有所先。诚以学不立志,如植木无根,生意将无从发端矣。自古及今,有志而无成者则有之。未有无志而能成者也。

附说一: 阳明所谓正诸先觉一段语,足为今人对症之药。今时学子,于前代圣哲之言,往往不求深解,辄生疑惑。所以自绝于大道也。或问:“前哲所言,不必尽是,何可无疑?”答曰:吾人见地,焉得一一求同于前哲。要不可掉以轻心。须于往圣昔贤之学,求深切了解,然后可以辨从违。若骤闻一二不合处,便以轻心,恣生疑惑,即不复能深究古人之大全。不得古人精神,深可惜。

附说二: 去人欲存天理一语,虽自宋、明诸师盛言之。而实尧、舜、孔、孟以来相传宗旨也。尧、舜、禹之相授受曰“执中”。汤亦“执中”。中者,天理也。执中,犹存天理也。《论语》开宗明义,说一学字。学者,觉义。觉者,去人欲存天理也。或有难言:“欲曰人欲,则既为人之欲矣,何可去?且如去欲而别有理者,则理其如槁木死灰耶?而何以存为?”答曰:天理者,吾人所以生之理也。是名为性。以其主乎身而言,又名本心。此心,元是生生而条理。其发于日用云为之际,或感物而动者,莫非欲也。然以其至动而不可乱,随发而莫不有则,故此欲,直是天理之发,而不可谓之人欲。所谓视极其明而无所炫,听极其聪而无所蔽,乃至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者,皆性之欲也。然不可谓之人欲,而谓之天理也。汝以为此理,如槁木死灰,则未尝反己自识也。人欲者,非离天理而别有本也。吾人不能保任本心,遂至身失所主,而顺形骸之私,迷以逐物,而与之俱化。如五色令人目盲,五声令人耳聋,乃至见色思淫,见利思得,临难苟免者,皆迷妄之动,积以成习。及习已成,则身受其缚而不可解也。迷妄谓之人欲。此虽无根,而足以违碍天理之心。如浮云无根,而可以障太阳也。故去人欲者,去迷妄之谓也。存天理者,存养本心而无放失,使本心常为一身之主,则随心之所欲,皆不逾其自然之则也。理欲非二元,则以欲本无根,只是迷妄故耳。

余谓阳明立志、责志之说,精警至极。学者宜奉为师保。然责志必先立志。苟志犹未立,则其人直是自暴自弃,更何望其能自责以强为善,而免于下流之归耶?故责志切矣。而立志为本。志已立,而持之未固,养之未纯,犹不能无放逸也。则反而自责,即激发本志,而精进不懈矣。又志字之义,阳明似未深详。凡人闻说志字,便若其意义甚显,不待索解。然试诘之,则又茫然莫知所对。每见少年,妄自标举。其意念中,或欲高居人上,大抵欲得名利权势,高出乎人。其较胜者,欲求学问知识,高出乎人。夫贪名势者,诚为污贱。而将学问知识,看作为可以自夸之具,不悟此为自修之所不容不勉者。其鄙陋之情,较之贪名势等者,相去亦不能以寸。或欲建立某种事业,而不悟一切事业,皆人生职分所当为。若本自私自利之意作去,则不成事业矣。革命不出于救世之仁心,仅以忿嫉之私,欲取而代之,则以暴易暴,而可成顺天应人之功哉!如是而自谓有志,实则此等意念,正是无志者迷妄之情。私欲之炽然窃发而不自觉耳。以此为志,则是认贼作子,饮鸩自毒,乃以自绝其生生之理,而不可复阳,岂不哀哉!《庄子》:“近死之心,不可复阳也。”阳者,生义。言不可复生。 夫世之自暴自弃,以趋迷妄,本无志,而犹自熹为有志者,正以志字之义未明故耳。彼以为心之有所向往,便谓志。如是,则向于自私,向于狂惑,向于污下,无不可谓之志。而志之一字,又何足道哉!志字固有向往义,如《毛诗序》云:“志者,心之所之”是也。志亦与识同。识,记也。引申之为存。王船山《四书大全说》云:“心有所存主名志。”余谓志字义,当以船山之训为主。阳明于志字,似取向往义。故曰“人苟诚有求为圣人之志,则必思圣人之所以为圣人者安在”云云。覆看前文。 盖谓所向往在乎圣人,必去求圣人之所以为圣。于是务效圣人,而用去人欲存天理之功。据此,则志者,非内自立,乃依他而起。他谓圣人。由外慕圣人而起向往,故曰依他。 不知天理之心,人人固有。反己自识,勤加保任。(附说一 )使此心,即上云天理之心。 常为主于中。而迷妄不起。即人欲不起之谓。 是谓心有存主。存主即是天理之心,非另有一心来存主乎天理之心也。而曰心有存主者,以措辞之方便,故于存主上置心有二字。 是谓志。故志者,自内立。非由向外追慕圣人,然后模仿之,以返诸己,而下存天理去人欲之功也。非由至此为句。 夫内无其源,而歆羡于外,终未可取资于外,以填实其内也。唯内有本而不穷,则依于自内,而顺以发之。(附说二 )滂沛莫御矣。使其未知反己,而欲其效法圣人,此必不可得者。圣人者,能尽天理者也。尽者,谓实体之而无有亏蔽。 必自求吾心之天理,即内有存主而后于克尽天理之圣人,乃知所歆慕,而有殷重向往之忱。如天理之心,为私欲所障蔽,竟不知反而求之,将堕没于迷妄之中。大浸稽天,长溺不反,其心冥昧,其质顽钝,是谓物化。物化者,天理已绝,更何望其能兴感于圣人而是则是效哉!

附说一: 保者,保持。任者,任持。即毋放失之谓。勤加云云,却非用力去把捉此心,只是时时在在,不稍松懈,不令此心放失。如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乃至一切格物穷理时,都只任虚明之心,契应乎真,不以偏见或意见而兴谬解。如此,则天理之心,恒未放失。反之,如居处不恭,执事不敬,此便是天理之心放失了。乃至穷理时,而任意见去妄猜,或妄为然否,此亦是放失其天理之心。若天理存时,自能慎思明辨,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决不听意见用事也。学者于日用间,能澄怀自察识,则知勤加保任之功不可少。而于古圣贤为己之学,亦渐可识。

附说二: 立志之立,只是顺吾所固有天理之心,而任其自然之发。顺字,正是工夫。上云勤加保任是也,发字极有力,直如春气至而万物皆发之发。此心备万理而起万化,含万德而应万事,其发也有竭尽乎?吾人只须有保任之功,不令此心放失,他自然会发。

故志字有二义:曰存主,曰向往。二者实亦相资,必能反诸内所固有天理之心。此言内者,实不与外对。为不知反己者,故言内耳。上文用内字者,皆准知。 存持不懈,涵养充实,即中有存主,大本已立。则其器量日益宏远,睿智日益盛大而无碍,其精神乃与古之圣人相通。所歆慕向往者,一惟圣人之克尽天理,而思竭其力以与之齐,所谓当仁不让是也。故向往之极乎高明而远于污下者,由中有存主故也。若无所存主,而徒言向往,则天君失位,私欲潜滋。虽或有一念乍欣乎圣,而妄情即蜂起以间之,此念不可继,终为禽兽之归而已矣。夫中有存主,其向高明,谓向往圣人。 自不容已。譬如参天之古木,其根甚深,根,喻中有存主。 故挺然植立,以向穹苍,其向往极高。 而成参天之势矣。人之有志,盖亦如是。其存主愈纯固者,其向往必高明。人之所以克全其固有之天理,立大本以起万行,备众善而立人极者,以其志诚立而不可移故也。志字,具有存主向往二义,而存主义,实为主要。天理之心,历历不昧,参前倚衡,毋敢放逸。《论语》:“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即《太甲篇》“愿諟天之明命”意思。 造次颠沛,恒必于是。极夫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万物皆备于我,而至乐大足于己。此存主之实也。自始学迄于成圣,其道在斯。阳明以向往圣人为始学事,而终引归去人欲,存天理。其于存主之义,元未相悖。但初学未知反己。反己,即心有存主。 欲其以圣人,为所向往,是由不浚其源,而妄冀流之长也。其可得乎?

阳明曰:“自古及今,有志而无成者,则有之矣。”此语未安。盖以向往言志,则徒外羡乎圣人,而其情不恒,其力不充,宜其无成也。若知志者,只是心有存主。则万理之宗,万善之源,反己体之而即是。此言体之,犹言保任之也。 无须向外模仿,知其在己之谓默识。知字义深,言自明自证也。 尽其在己之谓思诚。《孟子》曰:“思诚者,人之道也。”诚即天理。思字义深,思诚者,默与理契。起心动念,举手投足,无在非天理流行,而私欲不得间之。是思诚者也。 实其在己之谓据德。实者,充实之也。《论语》曰“据于德”。德者,推致吾心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力行而有得于心之谓。据者,即以德为所依据。 是故存主工夫,悉皆自力,不依他起。自力则未有无成者也。如其无成,必是自力未发起也。易言之,即志未立也。诚有其志矣,岂有无成者乎?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仁即天理。 又曰:“我欲仁,斯仁至矣。”何患乎无成哉!夫唯以向往言志,则凡人情之所甚欲者,如政治家之求成于功名,乃至百工技艺之求成于事业。 皆其所向往,而皆不必有成。则以其事皆待乎外,而非唯依自力之可至也。若知志者,存主谓。则人人固有天理之心,所谓无尽宝藏是也。此心含万理,赅万善,故以宝藏言之。 此其发现,全凭自力,无藉乎外。自信,自成,而决不忧其无成。唯其力之足乎己,无所待而己矣。

故志者,存主义。心有存主,即自力生。或有放失时,则反而自责,存主斯在。阳明责志之说,亲切无比,学者所宜服膺。子曰:“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夫人之患,在拘于形骸,而逞其私,以障碍其固有天理之心。遂至闭遏天赋无限之力,不能引而发之,宣而畅之,以成乎颓然无所堪任之顽物。佛家说众生之最卑劣而不可语向上事者,为无所堪任。今吾国人纵欲败度,难与为善,正佛之所呵。 此孟氏所云“自暴自弃”也。明儒方正学曰:“人之身不越乎百年。善爱其身者,能使百年为千载。不善爱其身者,忽焉如蚊蚋之处乎盎缶之间。夫蚊蚋之生,亦自以为适矣。而起灭生死,不逾乎旬月,当其快意于所欲,以盎缶为天地,而不知其所处之微,昧陋之民亦若是矣。迷溺于财色权势,以身为之役,而不以为劳其心以为至乐也,而不知其可悲也。甚适也,而不知其污辱也。均之为身也,圣贤之尊荣若彼,而众人之污辱若此,曷为而然哉?有志与否致之耳。”朱子与田子真书曰:“吾辈今日事事做不得,只有向裹存心穷理。外人无交涉,然亦不免违条碍贯,看来无着力处。只有更攒近里面安身立命耳。不审比日何所用心,因书反之,深所欲闻也。”朱子所云“攒近里面安身立命”者,正是存主处着力。正是立得此志定。学者由是而学焉,彻上彻下,彻始彻终,只此而已矣。反是而求成于学,吾恶知其所极哉!

夫学者必自有其志,而后可读经。何者?六经,圣人之言也。圣人之言,发于其志。学者在由圣人之言,以通其志,非徒诵其言而已。通圣人之志者,必自有其志者也。所以者何?一言乎志,则众人与圣人同也。同而后可以相喻。由志同故,其量之无所不涵也同。其智之无所偏蔽也同,其思之无所不运也同,其仁之无所不周也同,其力之无所不注也同。唯同也,故相喻。如好好色,恶恶臭,我知人之有是好恶也,我与人之情本同故也。蛆生长乎粪。毛嫱、西施,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蛆与鱼鸟,不同乎人之情,则于人之所好恶,必不相喻矣。以是反征,志同而后可相喻,断然无疑也。圣人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其于造化之奥,天人之故,冥会而实体之。万事万物之则律,精思而探其原。天下后世群生之休戚,常若痛痒之在其身。凡此,皆圣人之志之所存也。学者如无志,即自暴自弃,以远离乎圣人,而为夷狄乌兽之归。犹望其通圣人之志,是责蛆与鱼鸟,通吾人之好恶也,非大惑欤?夫众人之与圣人同焉者,其志也。众人而有志,则众人亦圣人也。虽去圣人千岁之遥,万里之远,而相喻如一体也。众人而无志,则众人只是众人。纵使亲承圣人馨欬,而精神不可通,相隔奚啻天壤。况读其遗经于百世之下者乎?故学者如不能立志,责志,则其读经,如童子诵数而已,终不可喻圣人之志。夫以志喻志,上志字,就学者言。下志字,就圣人言。 以在圣人者,与在己者同也。己者,设为学人之自谓。 无志,终不可喻圣人之志,为其自相障隔也。学者不立志,便自与圣人障隔耳。圣人何曾远人以为道哉! 经生辈治经,只以精审训诂,考核名物等为务而已。将圣贤反己求志之实学,漠然无所动于中。外驰而丧其内,以博闻为名高,而不务成己成物之实。 侈知而昧其原,侈于琐碎之知,而不闻大道。 如是而读经,与不读何异?象山教学者先立乎其大,大谓志。真千古明训也。

学者何故不能立志,私欲累之也。私欲之甚者莫如名。外竞于名,则中藏鲜实。亡实者,志已不持,万恶所由始也。古今有聪明才辨者盖不少,而考其所造就,往往甚草草,甚至自误误人之罪不可逭。其所由至此者,急于自见,迫于自炫之私过炽。则自反自修之忱,渐减以之至尽。逞浮游之小慧,纵摇荡之狂情,投时风众势之所偏尚,而不暇于择善固执,不堪以精义入神,此好名者之通患也。好名之风盛,则思想界日趋于浮浅,混乱。其群俗相习于卑靡,虚诳、淫佚、纵欲,乃至作种种恶。而无有维系身心,充实生活之要道。好名者,外逐而内无以自持,故其流极不堪问。学者习以成风,则影响于社会者,其害不小。天之化道,始于幽潜,《乾卦》初爻,可玩。 人之成德,修于宥密。《诗》云:“夙夜基命宥密。” 虚名不可尚也。善夫章实斋之针名曰:“名者,实之宾。实至而名归,自然之理也,非必然之事也。”君子顺自然之理,不求必然之事也。君子之学,知有当务而已矣。未知所谓名,安有见其为实哉?好名者流,徇名而忘实。于是见不忘者之为实尔。识者病之,乃欲使人后名而先实也。虽然,犹未忘夫名实之见者也。君子无是也。君子出处,当由名义。先王所以觉世牖民,不外名教。伊古以来,未有舍名而可为治者也。何为好名乃至忘实哉?曰:义本无名,因欲不知义者由于义,故曰名义。教本无名,因欲不知教者率其教,故曰名教。揭而为名,求实之谓也。譬犹上古之民,不知粒食,而揭树艺之名以劝农。不知衣,而揭盆缲之名以劝蚕,今不问农蚕,而但以饱暖相矜耀。必有辍耕织而忍饥寒,假借糠秕以充饱,隐裹败絮以伪暖,斯乃好名之弊矣。故名教名义之为名,农蚕也。好名者之名,饱暖也。必欲骛饱暖之名,未有不强忍饥寒者也。然谓好名者丧名,自然之理也,非必然之事也。昔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实至而名归,名亦未必遽归也。天下之名,定于真知者,而羽翼于似有知而实未深知者。夫真知者,必先自知。天下鲜自知之人,故真能知人者不多也。似有知而实未深知者,则多矣。似有知,故可相与为声名。实未深知,故好名者,得以售其欺。又况智干术驭,竭尽平生之思力,而谓此中未得一当哉!故好名者,往往得一时之名。犹好利者,未必无一时之利也。且好名者,固有所利而为之者也。如贾之利于市焉,贾必出其居积,而后能获利。好名者,亦必浇漓其实,而后能徇一时之名也。尽人心不同如其面。故务实者,不能尽人而称善焉。好名之人,则务揣人情之所向,不必出于中之所谓诚然也。且好名者,必趋一时之风尚也。风尚循环,如春兰秋菊之互相易而不相袭也。人生其间,才质所优,不必适与之合也。好名者则必屈曲以徇之,故于心术,多不可问也。唇亡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此言势有必至,理有固然也。学问之道,与人无忮忌。而名之所关,忮忌有所必至也。学问之道,与世无矫揉。而名之所在,矫揉有所必然也。故好名者,德之贼也。若夫真知者,自知之确,不求人世之知之矣。其于似有知实未深知者,不屑同道矣。或百世而上,得一人焉。吊其落落无与俦也。未始不待我为后起之援也。或千里而外,得一人焉。怅其遥遥,未接迹也。未始不与为比邻之洽也。以是而问当世之知,则寥寥矣。而君子不以为患焉。浮气息,风尚平,天下之大,岂无真知者哉!至是而好名之伎,亦有所穷矣。故曰实至而名归,好名者丧名,皆自然之理也,非必然之事也。卒之,事亦不越于理矣。愚谓真有志者,不愿乎外。量宏者其识远,何暇计流俗之名。夫鷃鹊啁啾,和者多也。茅苇黄白,靡者众也。凤高翔于千仞,桐孤生于百寻,虽寡和无偶,而终不能屈折以随乎茅苇鷃鹊。是以君子发愤忘食,闇然自修,不知老之将至,所以求适吾事而已。以有涯之生,逐无涯之毁誉,舍自得之乐,干庸众之歆戴,此岂有所不获已哉!愚贱之亏其中,无以自持而已矣。

经学者,使人克治私欲,而以天地万物一体为量者也。道在反身而诚。诚则无私,而后知天地万物皆备于我,本性自尔,自形言之,我与天地万物固是各别。自性言之,我与天地万物元是同体。故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乃见性之谈。非意之也。物我无间,实理如此,岂由意想安立。 夫求诚只是责志,责志必毋近名。名者,务外之私,与志不两立者也。志者,中有存主,无羡于外也。然学者或知求志,而持之尚未固,养之犹未纯。则好名之习,每潜伏思逞,以摇其志。此时,则赖反己察识,以克治徇名务外之私。而使固有天理之心,涵养益盛,贯动静,静,谓不与物接时,渊寂之中,而有思焉,无邪无妄,是天理之心自然之明也。动,谓万事交感时,泛应曲当,皆天理之心自然之则也。故动静万殊,而此心之贯乎万殊者,主宰恒一。 合内外,天理之心,周流乎万事万物,而无所不涵。故事物非离心外在也。内外之界泯故云合。 极博约,知极其博,而守极其约,皆天理之心自然之运也。 而恒澄然不乱。天理之心,无惑染故,无昏扰故,故云澄然。感而遂通,莫不有则。故云不乱。 此谓中有存主,此谓志定。志定而后计名之私尽。此事谈何容易。若志未定时,则徇名务外之私,时起时伏,祸根不拔,则向外求适意,而亡己以求有当于世。亡己之己,非是小己。易言之,即非形骸之己。学者必须识得天理之心,方是真己。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只是存养其真己,而不忍自亡耳。 种种揣摩、迎合、忮忌、诳耀之私,不可究诘。揣摩风会,迎合众好,比党以相标榜。异己则忮忌之。虚诳以邀誉,夸而无耻。 心地既杂染不堪,而义理自不来舍,纵其琐慧,可以小知,决不可大受。欲其冥于至理,通于大道,断非所堪也。夫好名本人情之常。佛家弥勒菩萨位当补处。补处者,谓其当继释迦佛而居佛位也。 而其少时,好游族姓。未免近名。其后发愿趣真,乃证佛果。故知克念作圣,存乎其人。吾国自后汉以来,名士之风特甚,魏晋名士之风,始于后汉。吾昔年有小文言之。 顾亭林称美东京风俗,实甚错误。名士比党标榜与附势、荡检之风,自后汉始。不独林宗、太邱皆乡原也。经师如荀爽、马融,昔人已不满。即郑玄应袁绍之招而道死,又岂笃实之儒?孔融本不学,与弥衡诸狂童相奖借,其尊玄也,正可见其标榜之习耳。当时唯卢植无可议。实德衰,而实学不修,由后汉作俑,以迄于今,而害尤烈。晚明,王船山、顾亭林,力矫污风,至以讲学聚徒为戒。而船山窜身猺洞以没世,尤为卓绝。余少无奇节,然服膺船山,常求所以守拙而沦于孤海,深惧夫力之不胜也。近时士习,尚表曝而薄闇修。生心害政,虚诳宣传是务,而生民之祸亟,老怀深痛。与后生言,必以务名为戒。晚而惧先圣义理之学,日益废绝。常欲约一二有心人为学会,相与护持。而卒不敢轻举,虑夫与俗之务声气者同科,将反其所期也。呜乎!士生今日,如之何而始为自靖之道,此实难言。冬岭寒云,独立而苍茫望天。忽有感于宣圣之言曰:“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吾何尤焉,当自求寡过而已矣。夫六经之精微,非具民胞物与之量者,不能领取也。徇名务外之鄙夫,何可穷经?吾老而常自竞竞也。究训诂,征名物者,盍更进而寻其本乎!

为学有无实德,其差极远,奚啻天渊?而其所以差殊者,则判于一念敬肆之几而已。心存乎敬,则人欲日消,天理日明。谢上蔡语。 心失之肆,则人欲盛而天理灭矣。天理即本心也,实非有灭。但吾人不能保任本心,乃任私欲起而障之,即天理不得显发,故说为灭。 夫经学者,旧云圣学。其为道也,以见自性为极。至诚之理,生生不息真几,言其为万有之本原,则曰天或道。言其为吾人所以生之理,则曰性。故见性,即知天道。非吾性之外,别有天道也。见字义深,自证之谓见。 以会物归己为本。僧肇云:“会万物为一己。”此即孟子万物皆备于我之旨。盖我与万物之性同,则物无非己。 以反身而诚,乐无不备,为功修之实。孟子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反己求诚,是尽性者也。”自性涵万德,备万理,藏万化。唯反身而诚,则率性而行,无私欲为之障。故自性显发,无稍亏蔽,而谓之尽也。乐者,本性具足。廓然无待。故见性,则无羡欲之累。无纷驰之惑,无挂碍,无恐怖,而至乐备于己矣。 以己立立人,己达达人,极乎裁成辅相,参赞位育,为功修之盛。(附说一 )圣学广大悉备。未始遗知能,而实超过知能之境。此其所以别于宗教,宗教尚信仰,而不任知能。求主宰于外,而不见自性。 而为哲学之极诣。哲学家尚知能,驰思辨,未能返己而证物我同体,未能遗知而冥于无待,此哲学家之自画也。儒者六经之道,方是哲学究极境地。 甚深,难穷哉,圣学也!夫圣学幽远,非仅事知解工夫者,可以契悟。原其入德之门,必由敬畏。且非止入门一段工夫而已。以此下学,即以此上达。由始学以至成圣,盖终其生亹亹焉而无一息可忘敬畏者。然人之精神,必有所依归,而敬畏乃生。若漫然一无所依止,一无所归向,则情浮而不专,知浮而难凝。真智必凝寂,而后圆明无碍。若无所依归者,只务浮泛的知识,则无凝寂之功,而真智不启矣。 知驰于琐,务琐碎之知,则精神纷散,而难集其虔诚,以合于冥汉。此言冥漠者,即谓吾人与万物同具之性体。以其冲寂而无象,浑然不可分割,故云冥漠。 而情失之淫,淫者,轻荡貌。 则敬畏不生。敬畏失,而内无以自持,即精神坠退,而人生乃陷于悲剧矣。夫敬畏者,其中惕然,恒有以自任之重。而惧其不胜也。若有所制之,而不敢纵吾意,顺吾欲,悠然于身世之交,而毫无忌惮也。其精神所由凝聚,而精进不己,上下与天地同流者,只以不舍敬畏故耳。(附说二 )

附说一: 《易系传》曰:“裁成天地之道,辅相万物之宜。”夫大化无有作意,物之受成于化,不能咸宜。天高不可测也,地险不可逾也。乃至人物有灵蠢等等之不齐,若斯之类,盖不可胜穷。虽巧算,不能举其数也。故曰:“天道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化之成物,必非有意安排,令其一切皆无憾也。而圣人则有忧之。其于化之不齐,而为人所不能无憾者,必将使之无憾而后已。是故学不厌,诲不倦,智周万物,而道济天下。教化修而群智启,度制立而群力舒,器用备而群生遂。故使灵者益明,蠢者不囿于其质。天高,数理可测也。地险,舟车可夷也。其他种种不齐之数,通先圣后圣之所忧,将皆有以弥其缺憾。此裁成辅相之功,所以为圣道之极致。而非出世趣寂之佛氏可同日语也。《中庸》云:“能尽己性,则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与天地参矣。”又曰:“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大哉圣人之道,极于位育,而尽性之功毕矣。

附说二: 孟子言上下与天地同流,义极深远。吾人之精神,即是天地精神。本非有二。而众人不能同于天地者,私欲障之耳。圣人当存敬畏,私欲不得萌。便与天地为一。友人有云:学以通宇宙为极。余曰:此义深远,但恐学者未达本原,却生误解。如计有外在的宇宙,而吾与之通。是欲以此通彼,终成滞碍。须知,圣人尽性之学,原来见到宇宙本吾一体。《孟子》云:“万物皆备于我。”《新唯识论》盛明此义。我与宇宙,何曾有彼此之隔。又岂有不通者?只为人有私欲,自生障碍,便须说通耳。然《新唯识论》只就本体论之观点立论,学者识得此理,而善体之于日用之间。则如《孟子》所云:“明人伦,察庶物”;易云:“智周万物,道济天下”,与“裁成天地之道,辅相万物之宜”,及“制器利用,迄观其会通,行其典礼”,以至位育之盛,皆足征吾人与宇宙,本为一体流行。其发展与日新,无有穷竭。吾人妄执七尺之形以为己,而不悟宇宙为一己。便自作障碍,不能大生广生,体大化而游无穷。诚可惜也。他日,容当专文论之。

或复问言:“敬畏之生,必有所依归。先生已言之矣。然圣学非宗教,亦先生所言也。夫宗教信有上帝,即其依归。故昭事翼翼,《诗》曰:“小心翼翼,昭事上帝。”翼翼即敬畏貌。 毋敢放逸。经学既非宗教,其示人以依归者,果何在欤?”答曰:善哉问也。而惜不知反求诸己也。夫妄计有上帝,而以为依归者,此迷妄之情也。依妄情而起敬畏,非真敬畏者。真敬畏者,自性即本心。 恻然发动,不容已也。经学明示人以依归,其说在《论语》“君子有三畏”章。而吾子不悟何耶?今录其文如下: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此章,从来注家多失其旨。开首“畏天命”一语,是全章主脑。大人则实证天命者也。圣人之言,则原本天命而非妄也。原本二字吃紧。 盖圣人即实证天命者,故其所言虽多端,而无不从天命或自性中流出。故无虚妄。

何谓天命?《集解》曰:“顺吉,逆凶,天之命也。”正义曰:“天命,兼德命禄命言。知己之命,原于天。则修其德命,而仁义之道无或失。安于禄命,而吉凶顺逆,必修身以俟之”云云。《春秋繁露》《郊语篇》引此文,解之云:“以此,见天之不可不畏敬,犹主上之不可不谨事。不谨事主,其祸来至显。不畏敬天,其殃来至闇。闇者,不见其端,若自然也”云云。按《集解》与《繁露》言天命,专主祸福。其所谓天,即相当于宗教家之神。甚乖孔子本旨。《正义》分言德命禄命。其禄命说,同于《集解》、《繁露》。而说德命,则云知己之命原于天。似谓人有灵性,为天神所予。此亦宗教家言也。其实孔子言天命,本无宗教意义。今举《易》、《无妄》与《中庸》、《论语》互证之可见。

《无妄》之《彖》曰:“动而健,刚中而应,大亨以正,天之命也。”

详此云动而健者,正显本体之流行。动字,义极深远。非如物体移动之动。参考《新唯识论》健者,至刚义,纯净义,乾卦曰:“纯粹精。”即是清净之极,无有染妄。变动不居,不守故常,曰不居。详《新唯识论》。於穆不已。於穆,深远义。无止息,曰不已。惟其刚健,乃生生而不可穷竭,无有留滞也,故曰动而健。

刚中而应者,《无妄》之卦䷘,其五爻为阳。凡卦六爻,自下向上数之。 故说为刚。阳者,正是动而健,故以刚言。五, 为上卦之中,初至三爻为下卦,四至上爻,为上卦。五爻,于上卦为居中也。 以刚居中,故曰刚中。应谓二爻以阴而应五之刚也。《正义》曰“九五,以刚处中。六二应之”,九,表阳。六,表阴。 是刚中而应。

按上云动而健,言体之成用也。譬如大海水,全现作众沤。众沤,喻用。大海水,喻体。体唯是一,而其现为用,则万殊。故一切人物,各各差别,要皆资始于健动之本体,无二本也。详《新唯识论》。 下言刚中而应,则就其在人而言之。人得此动而健者以生,是本体在人,乃为吾人之性。即此性德澄明,所以运乎吾身,而御物不失其则者,是谓本心。澄者,空寂义。空寂谓无形无象,无有染污,此健动之本然也。不空,则滞碍,而无生化,即不成健动。明者,灵明。言性体元备万理,涵万善,乃极灵明而无迷闇也。《易》云大明是也。若非内具灵明之体,则一切知识,如何可能。内无鉴别,则与物不相喻,何成知识。 心也,性也,名异而实一,即吾人所固有健动之本体也。明乎此,则刚中而应之义,可得而解。阳刚为本心之象,刚居中,即本心内在炯然,为一身之主之象。故曰刚中。而应者,六二之阴,物欲之象。以柔应刚,柔谓阴,即指物欲。刚谓本心。 是物从心,欲从理,理亦谓心。 即欲莫非心之发,物莫不随心而呈之有则也。如奴仆顺从主人,即奴仆之行为莫非主人之行为。非离主人别有异动故。 《正义》云:“有应,则物所顺从,不敢虚妄。”此明吾人有炯然在中之主宰,能制驭物欲而不与俱靡者,此即动而健之本体也。

“大亨以正”者,本体流行,无有阻碍,无有匮竭。亨通之至,故曰大亨。体备万善,刚健而无所不胜。凡物各得之以有生,故说为正。

其结曰“天之命也”者。言上所云云,即此谓之天命云尔。天者,言乎本体之绝待而无相也。相者,形相。凡有待之物,即有相。无待者非物,即无相。《中庸》以无声无臭言天,正显无相。 命者,言乎本体之流行也。上释天命二字之义。

详上所述,首言动而健,正明本体流行。

次言“刚中而应”,则明本体不待外求。吾人有炯然在中之真宰,能用物而不为物役者,此谓本心,即是本体。何劳向外穷索哉?

次言“大亨以正”。正之为言直也。本体之动,无虚妄故。亨者通义,物皆同体,无间隔故。如见杀牛,而不忍闻其哀呜之声,即本心之发,视牛之惨,犹在己也。本心即本体。原不限于一己之形,固通万物而皆一也。 极欣畅故。拘小己,即徇私欲,而不得欣畅。若证本体,则不执小己,而欲尽,理明,岂有不欣畅者。

《无妄》之言天命,即是本体。反己体之自见。圣经中释天命一词之义蕴,最明白简要,而赅摄深广者,莫如《无妄》之《彖》。学者不可不详究也。

《中庸》:天命之谓性。

《新唯识论》附录曰:“本体绝待。随义而异其名,无声无臭曰天。”《中庸》末章:“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上者,绝对义。天者,宇宙本体之目,非谓神帝也。载者,言其备万理,含万化也。无声无臭者,言其寂然无象也。於穆不己曰命。《诗》曰:“维天之命,於穆不已。”命者,流行义。维天之命者,言乎本体之流行也。於穆,深远义。不已者,真体之流行,无有止息也。民之秉彝曰性。彝,美也。此美绝待,非与恶对。天命者,本体之目,本体具万善,至美者也。民,犹言人。夫人皆秉天命以有生。即秉至美之理,以成为人。故克就此至美之理之在人而言,则曰性。然则性即天命,玩之谓二字可见。岂可外自性而别寻天命乎?

《论语》:五十而知天命。

《新唯识论》曰:“夫天命者,以其无声无臭,而为吾人与万物所同具之本体,则谓之天。以其流行不息,则谓之命。故天命,非超脱吾人而外在者也。”又曰:“孔子五十知天命之知,是证知义。其境地极高,非学人悟解之谓。”以上并见《新论明心上》。

综观《易》、《中庸》、《论语》之言天命。义本一致,原无宗教意义。学者识得天命原是自家真性,至富而备万理,至刚而涵万化,至大而藏万善,至尊而超万有。为万有之本体,故曰超。非谓其超脱于万有之上而独在也。 其生生之盛,而含德之厚如此,吾人所当恭谨奉持,克全本分。天命即吾真性,是所固有,故云本分。 而毋拘形骸,逞迷妄,以自丧其真性。真性即是真我。亦云真实的生命。夫自真性言之,本通物我为一体。而拘形骸以为自我者,则与物对峙。是失其真性者也。真性本无迷妄,而私其形骸者,即一切迷妄,无端而朋从以兴,不可究诘。迷妄既炽,真性遂失。故欲全其真者,必毋拘形以陷于妄。 百年之内,百年者,人寿之大齐。 常战兢而不敢自宁,怵惕而不甘自欺。所以全吾之真,尽吾之性,而不忍剥丧本根,自甘污下也。才一念轻肆,便是非几。几者,动之微。非者,邪妄之谓。 大风起青苹之末,其端甚微,其极乃滔天而不可救。人禽之判,只在几希。岂不危哉!朱子曰:“如非礼勿视听言动,与夫戒慎恐惧,皆所以畏天命也。”不睹不闻之中,常怀戒慎恐惧,则邪念不得而萌。 此则指出敬畏之实功。然必自识天命,方知敬慎顺承。顾可易言之哉?横渠《西铭》注重孟子事天之义。冯芝生特取之,极有见。天者具云天命,但以其在人言之,即《新唯识论》所云性智是也。性智炯然明照,吾人须敬畏顺承,不敢违逆,如宗教家常凛然有上帝之鉴临一般。此谓事天,事天之功密,则性智方得脱然超出,即主宰恒定。而百体从令,迷妄不兴。此工夫至谨严,亦至平易,学者忽之而不肯为,何耶?

次“畏大人”者。郑注:“大人,谓天子诸侯为政教者。”言天子诸侯能为政教,是为贤德之君。从来注家,多同郑氏。惟《集解》云:“大人即圣人,与天地合其德。”余谓《集解》是也。陈 古训,谓解大人即圣人,则与下言圣人之言相复。不知圣人之言,谓载在经籍者。敬畏圣人,与敬畏其言,自有分别,何至相复。《易》《文言传》:“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云云。《孟子》言大人者最多。其《尽心章》曰:“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告子章》曰:“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按孟子先立其大,为象山、阳明所本。大者,谓天命,亦即本心或性智。敬畏天命,或存养性智,即是立乎其大。小者,谓目之于色,耳之于声,乃至四肢之于安逸,阳明所云“顺躯壳起念”是也。敬畏天命,即是性智恒为主于中。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即敬畏性智之明,而不敢违之以行不善。如此,则大者立定,而四体不至纵欲以夺其大者矣。学至于此,始为大人。《集解》谓大人即圣人,证以《易》、《孟子》之言,无误解。郑训君上,以鄙情而测圣心,甚谬。夫圣人,实证天命者也。实证,便与天命为一。孔子五十知天命之境,其生心动念,即是天命昭著。故曰知者证知。若吾侪言天命,只是悟解及之,未能实现天命于己,即常为小者所夺,而违吾之天也。吾畏天命,即不得不畏圣人。以圣人为人伦之至。至者,极义。圣人实证天命,故于人伦中为立其极。极,谓同于天也。 吾对之,有高山仰止之思,则严畏自不容已。由于圣人起严畏故,则精神一于向上。胸怀日以冲旷,不近庸鄙,故冲旷。 神智开豁,胸怀冲旷,则智不蔽。 而德充于内。其此精诚之效,诚非无忌惮之小人所可或喻者。孔子梦见周公,其严畏爱慕之深,可以想见。敬与爱相因,不知爱之,而肯敬畏之乎?路之犬吠尧,犬不知爱尧,故吠而不敬也。 古之大人,未有于前哲不生敬慕者。志定于内,则于先知先觉,或志同道合之侣,自必起殷重向往之忱,而怀声应气求之雅。与前文立志一段参看。 所以致其恭谨,而不忘畏惮者,岂有意为是哉!直恻悱之动于不获已尔。

且由畏大人而推之,则不论前古或并世,其人苟为圣人之徒,则皆吾之所不容弛其敬畏者也。世无孔子,不当下之,此吾少年之亢怀也,老而后自知其慢也。夫必圣人而后畏,则取善之途已狭。宅心不广,何堪蓄德。“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详《论语》。此等胸量,浑同太虚。岂释氏之天下地上惟我独尊,可同日语哉?若乃世教衰绝,民不兴行。有志者求之天下,不得而见圣人之徒。旷观古今,而中有怦怦然动。索焉不知涕之何从。斯时,乃若有隐相慰喻者。吾惟恭敬承之,而不敢亵。是则吾畏大人之念,不容以世衰而可弛也。或有难曰:“公所谓圣人之徒者,多出于庸俗之推崇,岂尽可畏?”答曰:吾所谓圣人之徒,非以庸俗之所推崇者为标准也。若从祀文庙之诸儒,其当黜者殊不少。此不及论。古人往矣,其行事在载籍可考,否则必有遗书可玩。其言之诚妄,浅深,真有识者自不为其所欺。如李光地、汤斌之徒,其理学果何足道。光地、斌之仕于清廷,大节已失,不足比犬马矣。吴草庐辈,仕蛮野之朝,秽贱不足论。刘因以高隐自炫,而作赋幸南宋之亡。则王猛、许衡所不忍也。王猛虽事苻坚,临殁而思存晋。彼固功名之士,其实于伪理学远矣。 儒之为乡愿,为夷狄,而被庸俗推为圣人之徒者盖不少,是在真有识者能自辨之耳。吾兹之所言,本为有识者发,其顽懦无识,又可与之言斯义哉?

次“畏圣人之言”者。如六经之言,皆修齐治平诚正格致之大道。大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正心、诚意、致知、格物之八目,是总括六经旨要。 字字皆从天命自性中流出。天命即是自性,故用为复词。 故其言无有虚妄。即其间不无七十子后学推演之说,然皆依据圣人之旨,故不可轻疑,或妄叛。夫于叛戒妄者,示叛之必不可也。圣人颇有依古代社会之所直宜而立言,或不必宜于今者。吾人可不拘守其言,当变而通之以尽利。然变通则非叛也。圣人,随时而酌其宜之微意,是求圣人之言者所不可忽也。于疑戒轻者,则非谓不当有疑也,只不可以轻心致疑耳。于圣言而有所不得于心时,疑虑方生,则必以畏惮之心持之,恐自任私智而不达圣意也。如是,则气静而神清。久之,或见圣言之不可易,吾疑之者妄也。或见圣言亦有所不周于后世之务,吾因疑,而新有所启也。非吾之智高于圣人也,吾承圣人之遗产,而加以新经验之多,宜其不限于前哲之所见也。疑不忘畏,故不为苟疑也。若轻心以生疑,则气躁而神昏。其于圣言,断无真解。且其由疑而转立己见,又逞邪妄。此为轻疑者必至之患也。

且不独叛之为罪,疑不可轻而已。窃而似之者,更无忌惮。似者,不有其实,不得其真之谓。古今有浅夫昏子,于圣人之言,本未能精思而力践也,而窃之以为名高。考据家仅通六经之训诂名物而已,而曰圣人之道在是。曾不思畏圣言高远,吾实未得其旨也。吾之疏解,皆似之而非也。则窃圣言以自文,而无所畏矣。理学末流,则袭程、朱、陆、王诸老先生之绪言,以托于孔、孟之徒,践履无实,知见固陋,而语录迭出,不知所谓。是其窃而无畏,较经生尤偷惰鲜耻也。至于浮夸盗名,托《春秋》、《礼运》,而以圣自居者,或标榜圣言,而所行与之相反者,斯皆不足论。

墨守而无所创见者,似畏而实非畏。余尝言:孔子云“信而好古”。好之一字,是在情趣上说,非就知见言。《论语》“温故知新”,《易》曰“智周万物”。可见孔子祖述、宪章,《中庸》: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言尧、舜、文、武之言,载在《尚书》者。皆孔子所祖述与取法也。 原非墨守。孟子言孔子集大成。集大成者,言其融贯百王,取则众圣,以发明大道。其所深造自得者,乃创获,而非墨守。譬之化学的变化,实创生一新物事也。下士墨守圣言,只是顽钝,何关敬畏。此之不辨,将使顽夫托于畏圣言,而圣学乃真绝矣。

夫叛圣言,德之贼,是以犷悍祸天下者也。犷悍者,由二恶故。一由挟私,故悍。一由无智,故犷。 必不可与言变通。清末以来,叛者实繁有徒,而世乱不知所底。轻疑圣言者,德之弃。是以浮乱祸天下者也,必不可与求理道之真。今日思想界习于浮浅,混乱,故士节不修。而天下理乱之原,终不得而明。国危已亟矣。窃圣言者,是以私偷祸天下也。凡窃,皆由私与偷。私则不知道之大,而不复自求也。偷则安于无知,而不肯致力也。吾国人此病最深。墨守圣言者是以固陋祸天下者也,此病,国人亦甚重。综前四祸,其源皆由于不畏。夫畏圣言,则必虚心以体之,深心以玩之,困心以穷之。此三心,宜细玩。而难与不知用心者言。 尽此三心,而后其于圣言也,有所变通,而非叛也。有所致疑而不轻,将以求真也。有所发挥,而深嫉夫窃也。有所创见,而不甘墨守也。此由畏而能虚心,能深心,能困心之效也。若于圣言,漫无所畏。则三心亡,而四祸有所必至。此非方今之大患哉!

附识一: 曹生曰:“昔儒言敬畏天命者,大抵是一种超越感。盖以天为超越于万有之上。吾人好虔诚投依,终是与天为二。今先生指出天命即是自性,亦即本心,亦云性智。则事天者,事其在己之天也。性智无知而无不知,善善恶恶,性智自然之明也。吾人敬畏性智之明,而不敢以私意,私欲违碍之,是谓事天。先生之义如是,则事天不是一种超越感也。”余曰:汝已得吾意。然性智即是照体独立,性智自体,元是觉照圆明,而无迷闇,故云照体。独立者,谓性智是主乎吾身之真宰,亦即是万有之真宰,吾人与万物,非二本故。 本自超越物表。以其为万有本体,绝待无匹,故云。 但与宗教意义,截然不同耳。宗教家之上帝,则是超越于万有之上而独在者。

附识二: 或问:“大人似不尽可畏。如朱子,古今推尊,虽不遽谓圣人,要皆以为圣人之徒也。然朱子闻象山之丧,祭毕而曰:‘死了告子也。’其攻唐仲友,亦甚无度。”曰:此二事者,前辈多不信为实。纵有其事,要不可以连朝之阴曀,而遂不信太阳之光明也。夫论人,谈何容易乎?人生不能无气质之拘碍,习气之缠扰。虽志学极切,见道极明者,而恒苦于习之坏者不易尽除。习之来源甚远,人类有生以来,种族经验,皆习也。 质之偏者不易遽化。其动念偶失,行事偶乖,固有可谅。要在观其素志,是否真走向上一路耳。以小眚,而掩其大德。何忍如是苛乎?乡原不知天命而不畏也。自甘污下,而于言行之际,则内存城府,而外顺世情。非之无非,刺之无刺,习险曲而违天命,乃成不可原之恶矣。朱子平生信道笃,而自任过勇,故辟异端甚力。其不满象山之近禅,若嘅且憾者。盖未尝一日忘。观其语录笔扎时及之可见。象山垂殁,朱子挥涕而有告子之叹。记者录其语,自不无变易。 要不可以世俗之薄情者相衡。至唐仲友事,则朱子似迁怒而不察传闻之失实。要亦仲友之亢,有以激之。先君其相公曰:“朱子有必为圣人之志,以振起绝学,救天下万世为己任,此其不可及处,斯百世公论也。”余谓儒之为乡原,为夷狄者,乃不可赦。若小节差失,或有过而能改者,皆不当苛论。吾国人于仁贤,不惜其苛求之过。而相尚于乡原。于穷凶大憝,又往往俯忍而不敢声讨,此群化所由日敝也。

学者有三畏,而后可读经。若无此三畏,则以矜博闻,识故事之心,而涉猎经籍,直侮之而已。以此自绝于大道,岂不惜哉?《管子》曰:“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不得,鬼神通之。非鬼神之通也,精诚之所致也。”学者读经,而不得圣人之意,亦惟积其精诚而已。敬畏而已。

综前所说,皆关本要。本者根本,要者切要。 若乃学问之道,温故知新。恢宏众智,圣经亦未堪孤守。又宗经、释经,元自分途。释经,如经师专治训诂、名物、度数等,是但疏释经文而已。宗经,若究心义理者,虽宗本六经要义,而非以注疏为务。 汉、宋评章,不容偏尚。吾将略明之云尔。

或有问曰:“先生主张读经,将谓西洋学术如科学、哲学等,可一切拒之而不讲欤?”曰:恶,是何言。自科学发明以来,其方法与结论,使人类智识日益增进,即人类对于生命之价值,亦大有新意义。略言之:如古代人类对于自然势力之控制与危害吾人者,唯有仰其崇伟,而莫敢谁何。科学精,而后人有勘天之胜能。可以控制自然,解其危害,而利用之以厚吾生者,犹日进未已。人类知识之权能日高,遂得昂首于大自然之表,取精多,用物宏,其生命力得以发舒,无复窘束之患。科学方法未精,即技术不发达。而物质贫乏,使人生活窘束,而生命力难发舒矣。 此科学之厚惠一也。古代社会,有治人者,治于人者,及贫富与男女间,种种之大不平。几视为定分而不可易。自科学兴,而注重分观宇宙,即于宇宙万象,而分析研究之。 与实事求是之精神。于是对于社会上种种大不平,能析观,以周知各方之利害。综核,以确定改造之方针。向之大不平者,渐有以除其偏敝,而纳之均平。人道变动光明,已远过古昔。此科学之厚惠二也。古代人类常屈伏于神权之下,如蚕作茧自缚。科学进步,已不限于实用,而常为纯理之探求。见理明,而迷信自熄。人生得解脱神权之束缚,而自任其优越之理性。此科学之厚惠三也。科学破除宗教迷信,是其所长。然宇宙实体,人生真性,终非科学所可究明。则又未可专恃科学也。 略说此三,而科学之重要已可知。西洋哲学,其发源即富于科学精神。故能基实测以游玄,庶无空幻之患。(附说一 )由解析而会通,方免粗疏之失。(附说二)西学之长不可掩,吾人尽量吸收,犹恐不及,孰谓可一切拒之以自安固陋哉!

附说一: 真理之发见,常赖乎玄想。然玄想与空想幻想,截然不同。印度佛家富于玄想,是其所长。然极好逞空想,幻想,此病却重。西洋人尚实测,而又能玄想,斯可贵。

附说二: 印度佛家颇精解析,而好为空想。不由实测,则其解析,多无义据。如王船山诗云:“如鸟画虚空,漫尔惊文章。”颇中其失。吾国自汉代以来,哲学家于解析之术,不肯措意。虽于本原有契,而条理处,毕竟失之粗疏。

或曰:“先生既盛称西学之美,则今日教育,完全西化,废止读经,固与先生意旨毋背。而先生又亟提倡读经何耶?”答曰:泥于一曲者,不堪闻至道。蔽于一方者,无可识大化。夫中外异势,而精神之运,各有独到。则资人之长,以弥吾所短可也。古今异变,而理道之公,元无隐蔽。析之至微,微者,微细。 研之至精,固后人所胜。至于开物成务,开通万物,而成天下之务。 含宏万有,则古人所发,固有贯百生而不敝者。吾国六经及晚周诸子学,印度佛法与诸外道学,希腊诸哲之学,皆古学也。而至今为各方学术渊源,不可毁绝,后之视今,犹今视昔,其不绝可知已。 大辂始于椎轮,其可察流而忘源乎?夫经学之于科学,本有可融摄,而不待强为凑合者。《大学》之教,注重格物,其源甚古。《易》之为书,名数为经,质力为纬。自然科学,靡不包通。(附说一 )而制器尚象,则工程技术,于是造端。穷变通久,《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裁成辅相(附说二 )其道与《春秋》、《周官》、《尚书》诸经相表里。通群变之万殊,而驭之有则。群变,谓人群事变。 究治制之得失,而损益随时。(附说三 )均平以定天下之计。计者,犹言经济。世界经济问题,必依均平之原则而解决之。 公诚以开百代之治。治道唯公而无私,诚而无伪,可使万物得所,人各足其分愿。 大哉《易》也!政治社会之理想,宏富无匹。《春秋》改制,《周官》法度,皆自《易》出。治社会科学者,何可不取则于斯。六经浩博,而《大易》尤为奇特。五经皆与《易》互相发明,《易传》,肇于孔子,本富于科学思想。而汉儒以阴阳家言乱之,全失《十翼》之旨。西洋科学输入,而后圣人智周万物,道济天下之实,可得而窥。参考《易系传》。 学问之事,先圣见其大,后贤造其微。微有二义:一细微义,如科学之分工细密是也。二精微义,如科学方法之谨严,结论之精审是也。 孰谓经学、科学如柄凿不相入哉?治经,而后见其为科学之导源。此必须读经者一也。

附说一: 《易》之阴阳,其义无所不在。如就自然科学言,阴则为质,阳则为力。六十四卦,以阴阳错综,明宇宙万变之律则。而其究极之义,则阴亦阳之凝成,并非离阳而别为实有。即宇宙唯是能力而已。自然科学之理论,何能外此。

附说二: 《易》曰“裁成天地之道”,明非因任自然而已。贵以人治,裁正天行。曰“辅相万物之宜”,则顺物之所各宜者,而相助为理。非可有独裁者,孤行其是,宰制万物,而纵其大欲与野心也。此自由之极也。

附说三: 损益,见《大易》及《论语》。随时之义,详《易》与《春秋》。《孟子》云:孔子圣之时者也。此中意义,弘大深微。人类有其惰性,常未能随时精义。此古今所以治日少乱日多也。如近代科学技术进步,世界已成为一体。而人心犹不能荡除国界种界之私。政治社会之结构,亦不能与大同之趋势相应。战祸之烈,有以也。使其通随时精义之旨,则去私,而改造其不适时宜之制,自易易耳。

经学广大悉备,而其至者,厥为发明大道。大者赞词。 此在第一讲中,业经说及。六经皆载道之言,而《易》为尤尊,以其宣阐道体,极深微故。深者,深远。微者,微妙。极者,言其微妙之至,无以复加也。 《老子》者,《易经》之支庶也。老子之学,本出于《易》。而多与儒者异趣,故云支庶。 其言道有曰:“有物混成,按混者,浑然不可分割貌。成者,亘古现成,不从他生,即亦无灭。 先天地生。按道本无有生之者,而曰先天地生何耶?世俗以为,天地至悠久矣。而道体恒常,则非天地可为况喻。故假言先天地生,以明其真常耳。 寂兮寥兮,王注寂寥无形体也。 独立而不改。按独立者,绝待之谓。不改者,谓恒如其性。《易》《干凿度云》:不易是也。 周行而不殆,按“周行”云云,谓道体显现为大用,即流行不已。其德生生,不困殆也。 可以为天下母。”按天下者,天地万物之都称。犹云为天地万物之母也。母者,生义。天地万物,皆道生之。 此演《易》乾元之旨。乾元者,道之显现而为用也。然离用不可得体,譬如离众沤,不可得大海水。故于乾元,而识道体焉。 可谓得其蕴。(附说一)夫道者,宇宙本体之目。但以其在人言之,则曰性,亦曰心。曰性者,以其为吾人所以生之理也。曰心者,以其为吾身之主宰也。如非礼勿视听言动,便见心是主宰乎身。此中心字,具云本心。《荀子》引道书云道心,即此心。 故穷宇宙本体者,反己而自得之。己与宇宙,本同体故。儒者践道于日用伦常之间,如居处恭,执事敬,思无邪,及亲亲,仁民,爱物等等修养工夫。 即道乃于己而实现。天地万物同体之实,反己而自明自证。何劳向外穷索,如演若迷头之妄哉!哲学家每将本体,看作为外在的,而凭理智去追求,是求道于外也。 六经之学,虽不主反知,不遗物理,而毕竟归于见道。此见字义深,非知解之谓。 见道者,证体之谓。证体,具云证见本体。道者,本体之异名。 证体,必由德行修养而入。今伦理学家所云“道德”一词,殊欠妥。当正名曰“德行”。《论语》记孔门弟子有以德行见称者。 德日起,起者兴起,谓善道增长,本董子语。 养日深,则不至私小己以陷于迷妄。迷妄息,而真宰现前,真宰,谓本体。 不劳穷索矣。若夫恃理智或知识,而期有以见体者,此如盲人摸象,只是误猜。贫子说金,不可得饱。古今堕此陷阱者不少,而终不一悟何耶?夫人生不得超脱有限,以离系,而冥于真极。此人生之至惨也。真极,谓本体。冥者,冥会,谓本体呈露时,内自证会,此时无有小己与外物对待之相。易言之,即己与本体为一。《易》云与天合德,即此意。 人生如欲超脱有限,离系,而冥真极,则舍六经所云德行修养之功,终无他术。是故今日言学,不当以提倡科学之故,而遂废经学。吾尝言,科学是知识的学问,经学是德慧的学问。(附说二 )二者相需,不容偏废。旧《答友人》书有云:科学无论如何进步,然总须承认有外在世界,此固是一种假定,然科学家在此假定之下,却只有承认,而不容怀疑。 须用客观的方法,须注重实测。晚明方密之作质测。 此为科学成立之根本条件。唯其如此,科学毕竟不能证会本体。何以故?本体不可视为外在世界,而以客观的方法质测之故。本体不可四字,一气贯下为句。 科学终有其不可逾之领域,即所假定之外在世界。 其方法求进,亦不能不限于其领域之所得施。如近世物理学,已进而用数学表示。然只是图摹宇宙的表层,决不可穷究宇宙本源。 毕竟不能通内外,物我浑然为一,而游于无待,振于无穷。毕竟至此为句。证体,则内外悉泯。物我双忘,本无待故。科学却于无待真体,而设定有外,设定有物。即由此故,内我外物,对峙纷然,不可融一。人生遂囿于有限之域,而不得游于无待,以寓诸无穷。其乖真亦甚矣。 毕竟无法体会宇宙之主底蕴。底蕴,即谓宇宙之实体。 吾人理性,自有向上之要求,向上云云,即指求得吾人与万物同体之真实本源而言。 决不能仅以科学知识为满足。科学反对宗教,足祛迷信,而不能举出一可以代替宗教之学术。则吾人唯与物相靡,以度其有涯之生,而不可得一真实归宿处,不亦悲乎?西洋哲学,大概与科学同其态度,即努力于向外追求,及持论能以逻辑精严制胜而已。(附说三 )其于吾经学穷理尽性至命之旨,则相去甚远。(附说四 )夫哲学若止于理智或知识之域,不能超理智而尽性至命。则谓离理论科学,而尚有哲学存在之余地,亦非吾侪所许可。余以为经学耍归穷理,尽性,至命,方是哲学之极诣。可以代替宗教,而使人生得真实归宿。盖本之正知正解,而不杂迷情。明乎自本自根,而非从外索。宗教之上帝,是任迷妄之情,以索之于外也。西洋哲学谈本体者,共猜度构画,亦是外索。经学迥异此等。 是学术,不可说为宗教。民国初元,有主张定孔学为国教者。蔡孑民先生谓儒者经学,非宗教,所见极是。 是哲学,而迥超西学。西学,具云西洋哲学。彼未能超知而趣入德慧也。 非宗教,而可代替宗教。(附说五 )经学之特质如是,焉可持科学万能之见,以屏斥经学,谓其绝而不可续哉?此必须读经者二也。

附说一: 《老子》此段,大体不失易旨。然与《十翼》相乖,则亦于此微露其端。孔子说“天行健”。而老仅曰“周行不殆已耳”。其实,本体现为大用,纯是刚健,故流不已。老子耽虚静,于健德没理会。由此,谈人生,谈治化,便多差谬。此《新唯识论》所由作也。

附说二: 德慧一词,本《孟子》。德慧者,最高的智慧,无有倒妄,故以德慧名之。实则,德慧即是本体之发用。杂染尽而明体显,非修养功深,不获发见。见读现。 若常途所云理智者,则由吾人于实际生活中,计有外在世界,因实用之需,乃向外逐物,而生知解。此知解力,以渐发展盛大,而成为一种明辨作用,明者,明睿或明察。辨者,辨析。 所谓理智是也。此缘实用陶炼得来,未能离染。故与德慧截然殊异。《新论》卷上明宗章,谈量智处,可参看。此义详说,当俟《量论》。哲学虽不遗理智,毕竟当超理智而趣入德慧,方是极诣。

附说三: 明儒黄黎洲讥世儒向外求理。然在科学,固贵外求。若就哲学言之,虽亦设定外界,不遗物理,但其究极,要在反己而识自本自根。非可向外觅本根也。“自本自根”一语,本庄子。庄子此语甚妙,盖深得《大易》之旨。黎洲讥向外求理,若以对治西洋哲学,自是良药。

附说四: 穷理、尽性、至命,见《易系传》。理、性、命只是一事。皆斥指本体而目之也。本体者,万化之大源,是名真理。但以其在人而言,则曰性。以其赋予于人而言,则曰命。穷理者,谓穷究吾人与宇宙万有所共同之真实本源也。尽性者,谓已证知此真实本源,即是在己之真性。则不可以小己之私蔽之,当率由吾性,以显其至善,而无所亏损,故曰尽也。至命者,谓此真实本源之赋予于吾人,即是吾之真性固已。然吾人常易为形骸所役,以殉乎私欲,则未能尽吾之性,而吾且成为顽然之一物。乃将天赋本命,完全障碍。从此陨坠日深,欲还复天命,得其本体,良非易至。如游子远离,一旦思返,道里迢遥,至止不易。然为仁由己,先难后获,诚使尽性之功不懈,则至于命而莫之御矣。至命,即复其本体。而吾之生命,与宇宙大生命为一。所谓游于无待,振乎无穷者也。

附说五: 有谓经学非宗教,亦非哲学者,此大谬。经学是德慧的学问,何谓非哲学乎?须知,哲学固不以理智或知识为止境,必至德慧具足,而后为哲学极诣耳。若于宗教哲学二者之外,立两非之类,以位置此土经学,与印度佛法,此等分类法,何所取义,非余所知已。

近世科学技术发展,人类驱于欲望,而机械大备,又不得不用之以求一逞。于是相率趋于争斗,而兵器之穷凶极惨,且未知所底。为矫激之论者,或咎科学不为人类造福,反为人类之祸。余固不以此说为是。科学于人生大道,此中道字,非目本体,乃谓事理之当然也。如贫富之必求其均,此只是当然。强暴之侵夺,必惩创之,亦只是当然。他皆准知。 所发明者何限,其影响于人类精神者甚大且遍。此固有识所共知,无须深论。余固不肯轻视科学,但亦不敢以科学为万能。余以为人类如欲得真幸福,决非可仅注意外部,如环境与制度之改良。此中环境与制度,包括物质生活的条件,及政治社会结构而言。 而内在因素,实至重要。所谓内在因素者,必性命之理得,性命,见前附说。尽性,至命,是为理得。 而后嗜欲不淫。(附说一 )嗜欲不淫,则万物相安于各适。万物各得其所,曰各适。彼此有互助而毋相侵也。吾国三代及汉、唐盛时,对远方慕化来属之各国,皆不侵其土地,不夺其政权,而一任其自由,盖中国人之哲学思想一向如此。 相亲如一体。《论语》云“四海皆兄弟”,《礼记》云,‘天下一家”,宋儒云“民胞物与”。六经之学,远自尧、舜,以至孔子,历世相传。其为学,皆反己而自识本体。故有天地万物一体之量,由其实证此理故尔。 心灵超拔,而至乐不待外求。心灵不役于物欲,故云超拔。超拔故无待,无待则乐自足,无所求于外也。孔、颜之乐以此尔。 利用咸宜。利用一词,包含至广。若政制,若经济制度,若器械,若工程技术,通称利用。宜者,义也。成,皆也,遍也。彼此均利,毋有利于此而不利于彼者。亦无有利于彼而不利于此者。故皆安生于正义之中,曰咸宜。 而小己齐摄大体。各个人为小己。各国家、各民族之在人类全体中,犹小己也。小己互相融摄,而成一大全体。恶容孤存,恶可自利。 唯达于性命,见自本体,乃有此效。达性命,见本体二语,乃复词耳。 是其同体恻怛之诚,出于不容已也。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汤曰:“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孟子曰:“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也。”从来圣哲皆深达性命,而以万物为同体。此实经学骨髓所在。宋、明儒直以经学为性命之学,可谓得其旨归。科学虽于人道,多所发明,然终不涉及本体。其所任者理智,其方法为外求。至于反求诸己,而自得其万化之源,万善之宗,真实弥满,而发以不容已者,万化之源,万善之宗,皆谓本体。此唯反求而自得之,非由外索。真实者,本体无虚妄故。弥满者,本体备万理,万德,无所亏欠故。发不容已者,谓其发用盛大,无有止息。正由其真实弥满故。此等道理,须返在自家生活中体认,学者如能不为形骸之私所拘锢,不为嗜欲所沦溺,而识自本体,必信此中所言非虚。 此则经学之所发明,而非科学之所过问。故科学知识,不能穷探宇宙真相,与人类精神活动之根源。真相,犹云实体。 科学于知能之域,尽量发展,知能,犹云理智或知识。 使人之嗜欲,不遭抑遏,而可以畅遂,固有其长。然人类由科学之道,终不能穷极性命宝藏,性命,含万善,故以宝藏为喻。 即不能浚发与含养其德慧,不能有天地万物一体之量,不悟性分自足,无待于外之乐。如是,则人类终困于嗜欲无餍之狂驰,其祸或较抑遏嗜欲而尤烈。大战之一再爆发,而犹未知所底,是其征也。余以为科学与经学,两相需,而不可偏废。欲使科学方法与工程技术,纯为人类之福,而不至为祸,则非谋经学科学二者精神之相贯不可。经学于宇宙,明其本源。科学于宇宙,析其分殊。宇宙一词,本总括人类与万有而言。本源,谓本体。分殊,谓各部分的现象。 二者相互发明,万殊原于一本,一本现为万殊。岂有隔绝不通之理?今日各种科学,已甄明各事物,皆有全体性。如天文学,言无量星体或星云,实非各个孤立,而乃互相联属,为一完整体。生物学,亦明生物,非离环境而孤立,乃与大自然通为一体。物理学,言元子、电子者,已破除物质之小颗粒之观念,似将归本于一大力能。社会非各个分子孤立,而实为全体。则又社会科学所公认而无待论者。由此,可以理会宇宙本源是一,譬如一大海水,现为众沤。吾人知众沤,互相联属为一全体,则可进而知众沤,共以一大海水为其本源故也。科学上之发见,与经学究极义,究极义,谓本体。 元不相违,何须相伐?经学如不有科学为羽翼,则尚德慧而轻知识,固不免以空疏无用贻讥。科学如不有经学为归宿,则且有以知识而破碎大道之憾。经学焉可废哉?此必须读经者三也。

附说一: 此中嗜欲一词,包摄至广。若食色,若权势,名誉,乃至一切向外驰求,无有餍足之惑,皆名嗜欲。夫命即性也,性即本心也,本心澄明,无有染着,无有倒妄。吾人能保任此心,使其恒为主于中,则一切嗜欲,皆本心之发用,自然有则,而不至狂乱以逞,故曰不淫。或问:“本心即性,即命,既是吾人所本有,何须保任?”答曰:人有形骸,乃本心运用之资具也,然资具既成,便自有力用,足以障碍本心。如主人以奴仆为资具,而奴仆亦可乘势以欺主人。故凡嗜欲之不当于理者,皆由形骸之力用使然。即皆由资具之乘势使然,非本心也。王阳明言一切之恶,由顺躯壳起念。佛氏亦以身见,为众惑之本。孟子以从小体为戒,小体即形骸也。《新唯识论》《功能章》谈习气处,及《明心章》谈宗门作用见性处,并宜深玩。问曰:“资具能碍此心,却如何保任?”答曰:不正之嗜欲起时,本心之明,元未尝泯,若隐然鉴督吾人而诏以不可随顺此嗜欲者。吾人于此,正须因本心之鉴督,而努力存持此鉴督之主人公,勿令嗜欲得障碍之。此谓保任。孟子言操存,亦此旨。德哲康德所云自由意志,余以为即于保任工夫中见之。若无保任工夫,即被一切嗜欲沦溺去,岂有自由意志可言耶?惜乎康德不知于自由意志,认识自家与宇宙万有同体之真实本源。而犹别觅上帝与灵魂,此大惑也。总缘西洋人一向以本体为外在的物事,而凭理智去追求之,不悟反己自得也。问曰:“保任义已闻之,形骸既是本心之资具,此与本心为二元乎?”答曰:否,否。心物非二元,只是一体,现似二用。此中现似两字,注意。非可以心物作二片物事看去,《新唯识论》宜玩。

复次,中国数千年来,高深之文化,根底具在六经。清末以来,朝野日以模仿西洋为务。举西洋所有之新思潮,学术上之各派哲学与文学,政治社会方面,自民主至于共产等思想,无不袭来。 好制度,政制,自总统制,内阁制,乃至委员制,三十年来无不袭而行之。其效如何,吾不忍言。 好名词,国人惯用极好听之名词,而所行适得其反。 无不尽量输入。学子且高呼完全西化,线装书投厕所之论,倡自海内闻人,腾之著名杂志。经籍即线装书。 西化气焰极高,而政教乃日坏。士习乃日偷,民初迄今,文理各科之学人,真能在艰苦中朴实头地去下困功,极深研几,而不肯浅尝辄止,得少为足者,吾实罕闻其人。至于悠悠多士,蚁聚市朝,蜂呼论坛,学识不殖,情思都尽。清末民初诸名士,今日且求之不可得。人才每况愈下,岂天运欤?毋亦教养之非其道欤?况复青衿甫入庠序,姓名已挂党籍。学业既旷,机械早熟。人则断送,国又何依?余以衰龄,穷途颠沛,每怀斯世,无复良图。余自反,亦负疚甚深。然吾当清末,弃科举而入行伍。当时营中无识字之兵,吾备受困辱,亦曾遭生命危险。民国成,躬耕田野。平生穷厄,则相识知之者多。吾三十后,始弃革命,而专力为学。自悟非政治才,不敢侥幸以从俗浮沉。吾为学,颇得先圣仰观俯察,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之旨。随处体认道理,困心衡虑,未敢轻自信而轻表曝。平生只是守拙,守分不偷巧,不自欺欺人,年行逾六十,乃敢与二三子明此心。吾尝言,人之生也,形气限之。凡一般人所有之坏,圣贤亦不能绝无。但圣贤能努力自克,故成为圣贤。而一般人多只向坏处发展,故为鸟兽之归。作人真不易。吾六十年来,行迹上似无甚破绽,而返之幽独之地,则顽庸之过恶极多,而圣贤洁净精微之意却甚少。吾愿今之士君子,各自勤求己过,尽所长,去所短,世道人心,庶几一变。夫量宏而后可蓄德,志正而后可虚心,识远而后可强学,勇沉而后可有为,二三子勉之哉!慎勿轻言西化也。凡人绝无自存自立之道,而欲以东施,效西子之颦,则未有不败者也。吾自少至老,眼见清末以来,国人一意自卑,而自毁其固有。六经既视同粪土,而吾民族数千年来,依据经学所建立之一切信条,皆破坏尽净。西化之真,无从移植得来。固有之长,早已舍弃无余。人皆以其浮浅杂乱之知识,高自矜炫,此实今日最痛心事,不卜天下有深察及此者否? 莫肯反省为切己之学。何以维系身心?何以充实生活?而举世习焉安之,曾不一悟。贪污、昏闇、猜忍、谄曲、卑靡、偷贱之风,日益炽盛,而不成为人。抗战逾七年,曾无深思远虑,与自存自立之道。学校无士气,社会无生机,世其滔滔,天其梦梦,何竟如斯?老怀沉痛,元欲无言。寇陷长衡,悲不可抑。吾愿世人复求诸吾之所固有,本自知之明,坚自信之志,毋先业,而后新猷克振。勿弃己长,乃可择人之善。古之建言,苟非其人,道不虚行。人不成人,胡言西化?作人之道,孰切于经训。胡不服膺,而弃若粪溷。天人之奥,造化之原,六籍发挥,既明且备。参研西籍,益见圣言不虚妄耳。治道、群化,经学见得远大。西学析入精详,温故知新,不迷举措。何用标榜西化,将先圣贤精神遗产一切扫荡哉?吾非不注重吸收西学者,但固有经学,必须尊重。区区此心,未知当世果有察纳者否?

昔养疴杭州,尝与蔡孑民先生言,培养人才,须令含茹经义。今上庠无经学课目,毋乃不可欤?孑翁曰:此有二难。一、六籍浩繁,势当选授。选之未善,将类《经史百家杂抄》,徒为文具而已。二、师资难得。如注重义理,今日安得数十晦翁阳明,散布南北各上庠耶?余曰:此二难者,师资为最。上庠诸生,识解已启。若得良师,先指定一经,令其自习。并时面授大义,以次及群经。至卒业时,虽未读竟,可以继续用功矣。且读经非为博闻也,要在涵养德慧,发扬人格。此则全赖大师以身教之,故师资难也。何不设一哲学研究所,遴选各大学哲学系卒业有志行者,令其寻玩经义,纵一时未得英才,积以年岁,必有成德之士出乎其间。孑翁曰:此事容缓图之。昨者中央大学成立,吾主添设哲学院,卒以学生过少,未一年而罢。谈次若怅惘。及余以久病,淹留湖上。颇有少数从游者。孑翁笑曰:君可自由讲学矣。欲为余觅讲舍,而其事卒不成。诸子累于生事,不久亦星散去。余谓孑翁曰:今之生活情形,不同前世。非以公家之力,筹足的款,成立永久学术机关,慎勿轻言讲学也。孑翁曰:诚然。

附识: 有问:“先生忧世意思,时溢言表。然悲观之论,恐未足使人奋发也。”答曰:古今哲人之人生观,有乐天知命而不忧者。如《易系传》曰:“乐天知命,故不忧。”此义甚深。命者,流行义。知大用流行之至健,而体之于己,则遗小己,而同于天矣。如是,则超脱于世路荣枯与险阻之外,何忧之有?复有悲天道而悯人穷者。如老子有“天地不仁”之叹。庄生曰:“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此命字,指运会言。运会值险阻之交,只是无可奈何,安之而已。此中安命,与《易》云“知命”截然异旨。大易便超过庄子意思。老、庄都有厌世意味,庄之无可奈何,分明有厌意在。老叹不仁,其不得毋厌可知。但老、庄均不作出离想,此其迥异印度佛家处。佛家自释迦氏,便说厌离二字。厌者,厌患。离者,出离。老、庄却只有厌患,而未至求出离。因此,老、庄便是厌世派之哲学,而佛氏却成为宗教。然佛氏求出离故,便有破除一切粘滞的大勇。所以说无挂碍,无恐怖。说大雄,无畏。老、庄既不似佛,至如儒家之超脱世间情见,而直证得刚健本体,流行不息,老、庄更未能臻斯诣,只欲一身向虚静中讨生活,于不仁与没奈何中,聊以自利而已。老、庄直悠地没气力。余平生学《易》,而子以悲观拟之可乎?世方可忧,吾何得不忧?安其危,利其灾,乐其所以亡者,今世之人皆是也。而子亦未之觉耶?春秋时,楚国拥有天下之大半,实代周而王。所不属者,仅齐、晋数国耳。晋人称楚王之所以教其民曰:无日不讨国人而训之以民生之不易,祸至之无日,戒备之不可以已。无日,至此为句。详《左传》。 此楚之所以为天下雄,至秦皇吞并六国,而当时犹有亡秦必楚之谚。汉高果以楚之遗黎,起而覆暴秦,以成一代盛治,继三王而光史册也。君子惧以终始,而后可以成德。立国不忘忧患,而后可以致治。恶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昏偷虚诳度日,而可以安身强国者乎。昔在旧京,友人林宰平言,康、梁诸君当清末,虽倡言维新,而实无自信,总觉危亡有必然之势。胡适之颇欲矫之,乃夸张今人道德及其成绩,载在《独立评论》。然胡君文出,社会上多一笑置之。夫康、梁之忧危亡是也。其无自信力,则危亡必至也何疑。为一时代维新之领导,而尚不自信,则被领导之国人,其谁能自信者。自信,是真实力量蕴蓄于内,知有一切险阻艰难,而不敢以轻心待之,万虑必极深细。不敢以偷心处之,万行必极真实。不敢以侥幸苟免之贱心当之,志气恒不昏不惰超越物表。是故弘毅奋发,自信已力之必胜,而百折不挠。无望于天,无求于人,尽其在己。尧、舜、禹、汤、文、武之治身治国,孔、颜之克己,乃至释迦之断惑,皆不轻不偷不贱而勇于自信也。知危亡之已迫,而未能自克其轻与偷且贱。如何得自信?况以轻与偷且贱之心,而鱼游沸鼎,燕处燎堂,犹欲暂作夸张者乎?吾国自后汉以来,学与政皆中浮名之害。东京士人,始务标榜,为魏、晋习尚浮虚之始。至今其习不改。中间虽有程、朱诸老先生,以实践矫之,而犹莫之胜也。呜呼!生民以来,有身有国者,忧勤惕厉,能自求阙,而信以发志者,罔不兴。信者,诚也。发字,极有力。本之至诚,以发动其志,由于能自求阙失故也。天下有不见己阙而能诚者乎?唯自欺久者,乃自视无阙耳。 反是者罔不亡。此吾之所以自忧而忧人也。夫康、梁,浮华名士也,康且不如梁。焉有名士而可担当危局,开百代之规乎?其不敢自信宜也。夫自信之实,只是不轻不偷不贱。吾老矣,犹愿与当世学人共凛之。《诗》不云乎:“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响往之矣。”

经学、科学,不容偏废,已如前说,更有问言:“昔者宋儒虽稍涉禅师语录,或与禅师往还,然于佛家教典,却一概屏绝。且戒学者勿阅佛书,恐见地未纯,反被他转去。其斥绝之严如此。甚至晚周诸子,亦皆视为异端,不甚留心攻究。儒生所守,六经四书,此外无所烦其虑者。今先生主张读经,犹秉宋儒成规否乎?”答曰:善哉问也。夫理道无穷,学术与之为无穷。世界无量,众生无量。人之思虑,各因其环境关系,与性情独至,而各有所明。持以相非,则短长互见。各舍其短,各尽其长,学术始有进步。 同于大通,则纵横无碍。夫古今中外,千家百氏之言,是非乖竞,有若水火。此皆滞于偏端,而未能观其会通者也。置身于千家百氏之中,则异其所异,同其所同,是非蜂起,若夫超然于千家百氏之外,而冥契至道者。斯以会千家百氏,而同于大通。夫众异中有同,众同中有异。于异求同,方见为同,而同复有异。于同求异,方见为异。而异复有同,同异之致,极纷纭复杂奇诡。而不可持一端以概之。此千家百氏所由互竞也。唯契至道而观大通者,则同异俱泯,而亦不拒诸同异。所以者何?大通则会于一极。一者,绝待,异相无故,同相亦无。故曰同异俱泯。然复应知,一极无待,而大用繁兴。用繁,即万理井然,同异俱彰。待同成异,待异观同,非相悖害。故曰不拒诸同异。然则自一极言,无异无同。自一极现为大用言,则有异有同,付之自尔,而无不各当矣。何可拘牵门户,自碍通途。以管窥天,所见虽复是天,而天之广大,讵可纳诸一管。甚哉宋儒之隘也。

且夫百骸六脏,人身完其发展。诸天万品,大宇显其神奇。若使旷劫以来,太空犹是鸿蒙一气,何见宇宙伟大。生物界犹是原形质,宁有人类灵迹。故知复杂为创进之征,创造的进化,曰创进。 简单乃衰竭之象。洪唯我晚周,诸子百家,众华斗艳,十日并出。学不囿于一宗,虑各有其独至。业以分工而致其精,理以析观而究其博。虽仁智不齐,《易》曰: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 统类互异,各成一家言,即各有统类。而莫不言之成理, 持之有故,并为大国。各辟鸿基,斯固神州英秀之产,天地灵气之一泄也。自暴秦夷六国而一统,汉代承之,易列强互竞之局,为四海一王之天下。秦人已毁灭天下文献,汉兴,莫能复。郡县简陋,不能如前世列国可以产生文化。周世诸侯,皆立国久远,多近千年,且有虞、夏以来,不止千年者。虽有天子为共主,而各侯国,实皆为独立国家。故皆能产生学术与文化。齐、鲁比邻,而文化已不同。齐、鲁与三晋又不同。楚之文化,又特异北方诸国。此皆可略征者。自余小国,亦必各有异彩。惜古籍早湮,毋可考耳。郡县官署,守令视如传舍。即有贤守,亦不过听讼,治赋,缉盗,水利,道路诸政而已。势不能如邦国之大启文化,自不待言。又各邦并立,朝聘、会盟、征伐、种种交涉,皆有增广见闻,交换知识,荡涤心胸、振励志气之机会。郡县之世,农服畎亩,士安邱壑。其以贡举入上京者,为数甚有限。且一登仕籍,则怀荣禄而无远志,亦其势也。欲其有不囿于环境之思想发生,自非易事。纵有英才,偶发超俗之想,亦当以寡和,而归于消失。如张衡之天算,马钧之技术,《抱朴子》之社会主义,皆不得发展,其明证也。又在君主制度之下,人民只依存于贤守令,而无发抒民意,与运用民权之正当机构。如有英君贤相操政柄于上,则守令得人,而天下称治。否则夷狄盗贼乘机而起,民生涂炭,惨不可言。故自秦之一统,迄于清世,二千余年间,中国学术,大抵安于简单,无甚发展。

晚周群学争呜,有诸子百家之号。子与家盖有分。子学者,今所云哲学。儒道名法墨农六宗,乃诸子学之最显者。家则以专门之业得名,犹今云科学。如天文、算术、音律、药物、医术,以上诸学,五帝之世已盛发明。 物理、周初已制指南针,可见古代已有物理学的知识。 工程、秦时李冰之水利工程,至今称奇。必此学在古时已盛。 机械、墨子作木鸢,为飞机之始。孟子称公输子之巧,惜其创作失传。 地理、邹衍之学,犹可略考。 等学,皆百家之业也。今人皆谓中国自古无科学知识,尊西人为先进,此亦自薄太过。春秋以后,七雄争战无虚曰,秦人以残暴夷六国,行极权之政,大毁文化。百家之籍,悉遭禁绝。挟书之律,至汉惠始除,可想见秦时毁灭学术甚厉。专门之业,在乱政之下,传授不易。亡失殆尽,无怪其然。至于诸子之学,秦并六国以后,日就衰竭,书存无几。名家之学,已不可考。《庄子》《天下篇》所述单词碎义,必非其至者,其内蕴既不可寻。今传《公孙龙子》残帙,自是伪书,或魏、晋间好事者聚敛故籍为之耳。墨辩亦不完,难以窥其宏旨。名家亡绝,最为可惜。墨家思想,兼儒术与名家之长,而自成一宗。其富于牺牲,勇于改造之精神,则诸子中最卓绝者也。墨学,秦以后无闻。实中土之大不幸。法家,今传之《管子》,似是管子后学所为,而多所混合,不纯为法家言。韩非亦法家外道,近商君术。余意法家正宗,必与西洋民治思想有遥合者。考《淮南书》中所引,法原于众,及法籍礼义者,所以禁人君使无擅断也等语,其义宏远,法原于众,似与《民约论》相近。要之,法必由人民公意制定之,非可由在位者以己意立法而钳束民众,此实民治根本精神。惜《惟南》不着其说出何人,何书。余意此义当本之法家正宗也。《商君书》亦残缺,然玩其旨,考其行事,则今之法西斯派也,不得为法家。其后吕政实秉其术以夷六国,而祸中于后世。清末以来学人多尊吕政,不知何故。吕政尚专横,而务内猜行是愚民之术,残民以逞,为后世夷狄盗贼之宗。或称其能用客卿,与改郡县。不知郡县之制,始于楚及晋。顾亭林及清人多详考之。用客卿,则秦穆以后,历世皆然。盖其家风如此,无足异者。汉世号法家者,大抵注重综核名实,严督责之令,只是属于行政之方术而已。自晁错、宣帝、昭烈、武侯,以迄近世张江陵之徒,皆以法家闻,而皆不过如是。实与晚周法家无甚关系也。然则法家之亡,亦自秦始矣。农家为社会主义,与无政府主义者。其学说演变,当甚复杂。由孟子书中所载许行之言,可见农家在当时运动甚烈。许行近于无政府,想是农家之一派,当更有别派也。惜今全不可考。自余各家思想,更无微文可征。耗矣哀哉!王船山《春秋世论》言春秋战国之秦与吴,皆凶狡狂猘,以毁灭文物为志者。吴亡较早,其祸未遍。秦至吕政,混一海内,而流毒无穷矣。然诸子百家,鲜不废灭。儒学至汉,定为一尊,自是二千余年,儒统罔替。维道家老、庄之书,亦流传甚盛。虽名非正统,而慧颖者乐袭之,其故何哉?请先谈儒。

夫儒学之为正统也,不自汉定一尊而始然。儒学以孔子为宗师,孔子哲学之根本大典,首推《易传》。而《易》则远绍羲皇。《诗书》执礼,皆所雅言,《论语》识之。《春秋》因鲁史而立义,孟子称之。《中庸》云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孟子言孔子集尧、舜以来之大成。此皆实录。古代圣帝明王立身行己之至德要道,与其平治天下之大经大法,孔子皆融会贯穿之,以造成伟大之学派。孔子自言“好古敏求”,又曰“述而不作”,曰“温故知新”。盖其所承接者既远且大,其所吸取者既厚且深。故其手定六经,悉因旧籍,而寓以一己之新意。名述而实创。孔子自云“述而不作”,盖谦词。 是故儒学渊源,本远自历代圣明。而儒学完成,则又确始于孔子。但孔子既远承历代圣帝明王之精神遗产,则亦可于儒学而甄明中华民族之特性。何以故?以儒学思想为中夏累世圣明无间传来,非偶然发生故。无间者,谓无有间断也。 由此可见儒学在中国思想界,元居正统地位,不自汉始。吕政凶暴,儒生独守道以与之抗,取焚坑之祸而不悔。汉兴,儒生犹有能诵持遗经于穷荒僻壤者。儒学不绝实由民族特性之所存,自然不绝也。

复次六经广大悉备,天道,人事,物理,赅而存焉。天道,谓万化之源,万物之本,与人之真性,非谓神帝也。 诸子之学,皆原本六经。名家者流,自《易》、《春秋》出。名家,发明思维术,示人以如何去观察与判断事物,而能得其理,无有迷谬。《易》、《春秋》二经,皆深于名理,为后来名家导其源,此无可疑者。墨家者流,自《春秋》、《尚书》出。墨子尚贤,尚同,兼爱,兼利等思想,皆本《春秋》太平世义,而推演之。其《天志》等篇,则本《尚书》。古代帝王虽不必有宗教思想,而教化民众,则不能不严敬天之礼,以引发其崇高无上之信仰。墨子有见于此,故崇天志。法家者流,自《礼》与《春秋》出。《春秋》之升平世,即寓法治思想于礼化之中,本不纯恃法也。至太平世,则全人类大同,人各自治,而必互相助也。人各自尊,而必互相辅也。则治道之极,升平世不足言之,乃《春秋》最高之理想耳。《周官》一书,大抵明升平之治。以德礼之精神,运法治之组织,管子书亦颇有此意。法家之学,盖通《春秋》升平,与《周官》之旨,将使人类离据乱之陋,而相习于法治。凡据乱世之民,不知有法守。法家故特重法。其道虽异乎儒者之言德与礼,而其思想实本之《礼》、《春秋》二经。道家者流,自《大易》出。老子言一生二,二生三,即本《易》之每卦三画,而疏释之也。老与庄皆言阴阳、变化,其同出于《易》甚明。老言常道,庄云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耳,此皆于变易而见不易。乃《易》之根本大义也。农家者流,自《诗》出。《三百篇》讽刺社会与乱政之诗甚多,此农家革命思想所由兴。向来言晚周学术者,鲜注意农家。其实农家极重要,汉以后,如多得许行之徒,则帝制早革矣。凡此数大学派,皆出于六经。诸家思想脉络,的然可寻。友人马一浮讲学国立浙江大学时,其讲词,以六经统诸子。世或议其无有义据,其实一浮所见甚是。 大哉儒学,诸子之王,百家之母也。诸子百家之兴,大概当孔子殁后百年间为最盛。孟子晚年,则六国已困于暴秦。争战无虚日,人民救死恐不赡。见孟子。邪淫诐遁之辞满天下。亦见《孟子》。 名法墨诸家皆就衰矣。墨翟之生,当去孔子不远。法家正宗之兴,当亦前于孟子。孟子有徒法不能以自行之言,即批评法家也。韩非已似商君,不足为法家。名家初兴,当亦去孔子不甚远,惠施辈乃其后学耳。大概孟子晚年,世乱亟,诸子学术将式微,而邪妄浅薄混乱之说并起。或多托诸子之学以自文,而实不足为诸子后嗣也。迄吕政混一四海,众家之学,遂由衰而至于绝。汉兴,沿秦郡县之治,政体专制,地方闭塞,则学术思想,不得发展,固其势也。覆看前文。 然诸子百家之学,衰绝于吕政时代,不可复振于汉。而儒者六经,独盛行两汉,其故为何?诸子百家,皆出自六经,已如前说。凡学术思想之衰绝也,其条流繁盛处,必后莫能继。但其本源,终不可湮废耳。注意。 譬之草木,枝叶易伐,而根深蒂固,究不可拔也。众家亡,而六经独传,盖以此故。

然或者遂谓儒学自汉以来,二千余年,其业甚盛,则又大谬。更有误计宋儒果足完全推演六经之绪,遂谓中国一向是精神文化,而贫于物质。以此与西洋文化对立,即谓西洋纯是物质的文化,将中西学术思想,根本划若鸿沟。如此,则欲调和中西,而其道实穷。因中西人,元有先天存在之鸿沟,势不可融通故。夫谓中西人,因环境各有不同,性情各有独至,其学术思想之发展,必不能完全一致。此有孤往,彼或忽视。彼所擅精,此实未逮。畸重畸轻,寸长尺短,畸重,即寸有所长。畸轻,即尺有所短。 此为事势之所必不能免者。吾亦岂不谓然?但吾只可许中西不能完全一致,而决不能许中西人元始开端,便各走一条路,根本无接近处。中国哲学上穷理尽性至命之诣,西洋人或不免忽视。则以其向外追求之功多,而反己体认之功或较少。然若谓中国人只于精神界,有其孤往之伟大成绩,却不务发展理智与知识,即于大自然,无有知明处当之要求,然若二字,至此作长读。 此则谬妄已甚。吾《大易》早有智周万物,与制器尚象,及开物成务等明训,指南针创于周公。远古之世,便有此伟大发明。墨子造木鸢,公输子以机械发明之巧,见称载籍。张平子精天文,历算。尝造候风地动仪,可验地震,即震在远处,亦可测知其所在。平子汉人,去晚周犹未远。史称平子著有《灵宪算罔论》。盖网络天地而算之,因名焉。惜后失传,然古代历算之精,平子凭借者厚,亦于此可见。若古学不亡,古学,谓晚周诸子百家之学。历算等学,不分别言之者,以统属于百家故。 则科学早发达于中国。孰谓中国只有精神文明,而不足启发物质文明耶?

西洋哲学谈本体者,诚不免纷纷猜度,陷於戏论,不能如吾先哲之觌体当发。此觌体承当一语,意义深远。盖言反己,而识得自我与天地万物同源,即得以超脱形骸的小我,而直证本体。于此立定,不使私欲得起而障此本体,则本体恒自昭然于中。即此,是吾之真我,亦即是天地万物真宰。何待外求,此谓觌体承当。凡向外穷索本体者,无论唯心、唯物诸论,总是抛却自家无尽藏,而向外去找万化根源。便是不自承当。此西学根本失处。然其孜孜于本体之探穷,常若悬一最高之理想世界,为其奔赴之的。凡向外探求本体者,即是虚悬一可追慕而不可实得之理想世界。 因此,便有一种超越感,此殆与宗教同情,宗教以上帝为外在的。是超越于万有之上的,即对之而起超越感。哲学家向外觅本体者,亦同此。吾侪反己,而自得本体,即自我便是独立无匹,无匹者,绝待义。 便已超越物表。自处超越,即无所谓感。有感,则自身未得超越也,此个分别甚大。 出有限,而寓诸无穷,当下即是。现前一念,不落于物我对待之私,即已超脱有限,而实证无穷,故云当下即是。无穷,谓本体。本体至大无外,无有穷尽,故云。 此乃智证境界,不由推度。智者,性智。见《新唯识论》《明宗章》。证者证知,非知识之知,言性智之自明自了也。 西学之未至乎是,盖信任量智太过也。理智见《新唯识论》亦云量智,见《明宗章》。 量智只是推度。推度作用起时,便与所推度为二,而已离自本体矣。量智之效能,自有限度。未可以此证得本体也。设一旦翻然反己,由修养而获证解,亦自易易。证解,亦云证量。即本体呈露时,炯然自明自了,是名证解。夫本体必待修养而始显。修养工夫,只是去私。私欲克除尽净,即本体呈露,而无障蔽。是谓反己。中学虽不遗理智,而主要工夫,实在修养。此不可不知。总之,以哲学论中国儒学与西学确有不同。西学向外求体,故偏任理智与思辩。儒学在反己而实得本体,故有特殊修养工夫,卒以超越理智,而得证量。证量,即本体呈露时,炯然自明自了之谓。《新论》所谓冥然自证者,即证量义。然本体如何而得呈露,此则必有修养工夫。玆不及详。 吾尝言,世之从事于哲学者,大抵曰:探求真理而已。真理一词,看如何用法。通常以析观一切事物,而得其公则,无有谬误者,谓之真理。今此中真理一词,则不可作是解。此云真理,乃隐目宇宙本体。程子云实理,佛家以真如名真理,皆同此旨。 儒学,则非仅事探求,而必归趣实现。实现,谓己身即是真理之实现者。易言之,即己身已超脱小我,而直与真理为一。若乃把真理当作客观存在的,而凭理智或知识,以推度构画,且组成一套理论以表出之。以此自呜哲学,则非儒者之所谓学也。前引《大易》尽性至命之文,是其征也。覆看前文。 吾以儒学为哲学之极旨。天下有识,当不河汉斯言。学不至实得,实得,谓反己证得本体。 直如演若迷头,不亦可哀之甚乎?《楞严经》言:有演若达多者,镜中自见其头,而不知为己之头也。乃狂走惊怖求之,此喻世学谈本体者,不知反己。可谓警切至极。 西洋哲学,纷无定论,当折衷于吾儒。此可百世以俟而不惑也。虽然,儒学与西学有不同者,亦只是形而上学部分,西学于此,似犹徘徊歧路,并非西学别异吾儒,而自有一条路可通也。并非二字,一气贯下读之。 吾不主张中西学术与文化为根本不同路向者,盖不可得若何证明,容作是说。盖不,至此为句。 六经广大,无所不包通。科学思想,民治思想,六经皆已启其端绪,如符号推理,及辩证法,《大易》发明最早。 树其宏规。六经言德治或礼治,实超过西洋民治思想甚远。可覆玩第一讲。如《周官》法度,亦含有民治之法制,但精神迥别。 科学方法,六经虽未及详,而孔子已注重实测术,则不容否认。《论语》者,六经之楷梯也。其记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又言夏、殷之体,而以杞、宋之文献不足征为憾,杞国,夏之后也。宋国,殷之后也。 可见孔子甄察事物,决非凭臆想乱猜,必博求证据,始下断案。《大戴礼》《小辨篇》:“孔子对哀公问忠信曰:‘内思毕心,曰知中。注,毕心,尽心也。知中,能内思自尽也。 中以应实,曰知恕。’”恕,推度也。 此虽言进德之事,而辨物析理之术,亦不外是。凡问题发生,必先设臆。设臆,必曾经多方考虑,决非漫尔出此。是内思毕心也。既经设臆,必求同求异,广集证验,符应事实,乃成宗极。宗极,犹云断案。参看因明三支比量。 是中以应实也。据此而言,孔子已知格物必由实测,格物之格,是量度义。见第一讲解《大学处》。 经义明白可见。然则谓儒学与西学,若南北异辙,无会通处者,讵非谬论?

若乃晚周诸子百家,皆出六经,已如前说。今西洋学术思想或文化,其根源实在希腊。吾侪试寻绎诸子百家之微言碎义,如名、墨、法、农、道等等, 持较希腊,似未见两方路向有甚隔截处。然而希腊直启现代文明,吾晚周诸子百家,则早绝于距今二千数百年前。暴秦吕政之世。 一蹶不可复振,此岂有他谬巧哉?神州大陆既少海国交通之利。则赖列国并立,有朝聘,会盟,征伐等等,足以激扬志气,开广心胸,增益知见。此其学术思想所由发达,文化所由高尚也。自吕政夷六国而为郡县,使天下之人,各守一邱之壑,老死而无所闻见,无所广益。又厉行一夫独裁之治。绝无民意机关,人民不得互相集合而有所致力于国家。夷狄、盗贼,每乘中央之昏乱而蜂起,奸天位以毒百姓。秦以后号为治世者,汉、唐、宋、明四代。汉四百余年间,西京更好。唐约三百年,仅太宗最盛。其后藩镇皆起自夷狄盗贼,扰乱不堪。宋只北宋百余年间称治。而土宇不能复旧。明朝三百余年,中叶后最坏。今之考中国人种者,多证明汉、满、蒙、回、藏五族血统,元来不异。而汉族一支,独有高深悠久之文化。余族未能离蛮野之习,历史上以夷狄视之,亦事实然也。清自咸、同以前,亦务内猜。康熙知八股当废,而卒不废,愚民之术也。中夏自秦以来,民生日惫,民德日偷,民智日塞,乃广漠散漫之郡县制度,与专制政体所必有之结果也。诸子百家之学,恶得而不绝灭矣哉?晚周盛业,视希腊或有过之而无不及。今人谈诸子百家者,辄曰先秦,此未妥。吕政未统一以前,秦与六国等夷耳,七雄时代,自宜总称晚周。 徒以秦、汉之后,环境改变,列国易为郡县,即环境完全改变。 政制不良,遂以恶因,植玆恶果。吾尝言:二千年来帝政之局,实由郡县之世,民智闭塞,民力涣散,故革命思想不易发展。其实,民治思想,汉以来时有发明。东汉时,桓帝幸竟陵,过云梦,临沔水,百姓莫不观者。有老父独耕不辍,尚书郎张温异之,下道百步,自与言。老父曰:请问天下乱而立天子耶?理而立天子耶?按此谓天下乱,则人民当合力以图治,非立天子而可止乱也。天下理,则人民益奋而自治,无须立天子也。又曰:立天子以父天下耶?役天下以奉天子耶?今子之君,劳人自纵,逸游无忌,吾为子羞。子何忍欲人观之乎?温大惭,问其姓名,不告而去。此老父即有民治思想者。惜当郡县之世,不易向闭塞之群众宣传,故抱憾以终。晋人亦多有反对专制之论。宋末邓牧及晚明诸子,则此等思想益激切。而皆不易宣扬,则以郡县之世,民智蔽塞,民气销沉,实难提倡也。故帝政与郡县制,亦互相为缘。明季,亭林船山似皆见及此。船山《黄书》,欲寓封建于藩镇。亭林欲寓封建于郡县。在闭关时代,此等议论,正未可忽。今世界大通,政体已更,顾、王之论,若不适时宜。然缩小省区,与联省自治二种主张,则犹有顾、王遗意。如何变通尽利,所望国人留意。要之,今后治制,当使人民得以发抒公共意力,斯无疑矣。自晚周之绪遽斩,中国停滞而近于衰退者二千余年。仰视西洋,乃瞠乎其后。于是清末以来,趋新者,壹意效法西洋,而不惜自卑自毁之太过。近时唱本位文化者,又于中外都无所知,而虚憍终无以自树。余愿国人认识固有根基甚美,不宜妄自菲薄。此武侯戒后主语,意思深远。天下未有妄自菲薄而可以学人之长者也。清末迄今,终未收西化之效。可不自反哉?五四运动时,梁漱冥先生讲演东西文化,其持论虽不必与吾同意,然其于时贤不求了解中国所固有而妄自菲薄之恶习,则中流砥柱矣。 而二千年来,由停滞以近于衰退,亦未可自讳其短。古今未有不自明其短而可以自立者也。汉以下人,胸量较隘,毅力不足,竞浮名而缺实践,学不求真知,行不肯犯难,吾云近衰退者以此。 夫自卑固不足与有为,而讳短尤为不起之症。朽腐尊国粹,保存国粹一词,五四运动前后,极流行。然何者为国之粹,则莫肯是究。 辄空言儒学。而实不知儒学为何学?诸子百家之绝,人见其书不传也而知之。六经,则汉以来,犹立学官。经师共所传习训释,朝廷用以取士,于是群相颂美,以为儒学甚盛,而不知儒学之名存而实亡也久矣。

夫六经,上明天道,天道注见前。 下详人事、物理。所谓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者也。孔子没后,七十子后学,发明经义,各有创获。虽俱号儒家,而实派别支分,不相沿袭。如韩非显学篇言:“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颜氏当即颜渊。近有人云颜子,据《论语》所载,并无奇特。其实,《论语》所记颜子语虽不多,而境地甚高,世俗自不解耳。 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梁氏之儒,未详。 有孙氏之儒,孙氏即荀卿。 有乐正氏之儒。”详此所云,有八大派。而曾子、子贡皆孔子所尝告以一贯之旨者。子夏子游、有子、闵子诸贤皆不在此八大派之内。且此八大派,只子张、颜氏、漆雕氏,可确认为宣圣直传第子,自余多属三传或至五传。《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七十七人姓名年岁甚详,纵有一二不必可靠,如澹台灭明、公伯僚是否后来从游圣门,今不可考。 而孔门三千之中,有高材七十余人,则不容疑。此七十余人,何至绝无传授,而《韩非》无所述。然则韩非所举八大派,盖就其闻见较切近者言之,当是八大派之思想,流行于三晋最盛耳。如孙卿《非十二子篇》亦是主其闻见较切近者言之。当时诸子百家,岂止此数子乎?《十二子》中如名家《孙卿》但举惠施、邓析,而墨辨与桓团、公孙龙之徒,皆不之及。则其所遗者多,显然可见。《韩非》述儒家八大派,其多所遗,亦可知。而儒家派别,决不止此数也。义海汪洋,洪涛巨良,猗欤盛哉!夫自宣圣之没,至韩非中间二百余年,儒学发展甚盛,派别极多。今七十子流派,虽不可考,而见于《韩非》书者,尚有八大派之多。盖儒学,自孔子承古代圣帝明王展转传授之学脉,而发挥光大之。结集六经,永为宝典。诸子百家,俱从经出。而各有创获。各立宗门,宗者,主也。诸子各有专主,或各有宗旨。门者,类也。百家之学,如历算等等,各分门类。 皆别异儒家,相与对抗。于是三千七十之枝流余裔,亦不得不奋起以与诸子百家争呜。当时儒家各派学说,自是方方面面,博极其博,精极其精。惜乎遭秦之暴,群儒之学,竟与诸子百家同归于尽。今八大派中,幸而存者,只孟、孙二氏。孟学至宋虽盛行,然后儒崇其体而遗其用,非善学孟也。孟子言尽心,则知性知天。其于《大易》尽性至命之究竟义,盖实有阐发。宋、明义理之学,皆宗《孟氏》,至以孔孟并称。然孟氏于孔子内圣外王之道,本已具备。其言养民德,必自制产始。言治要,则曰“徒法不能以自行,徒善不足以为政”。其斟酌乎儒家尚贤与法家尚法二者之间,可谓允当。又言舜为天子,其父杀人,只有窃负而逃,以全恩谊,不得以天子父而枉法。此实法治根本精神。惜乎民国以来,法纪荡然,上实毁法,而何以责下乎?至昌言民为贵,与西洋民治思想适合。自余要义,不可胜举。宋、明诸师于孟子政治思想,未能发抒,此真憾事。孙卿《天论篇》曰:“大天而思之,按此言尊大天,而思慕之也。天,谓大自然。 熟与物畜而制之。”按言吾人如思慕大自然之丰富,孰与使物畜积,而我裁制之,将用无不利乎?又曰:“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按畏自然势力之逼苦吾人,如风雨之不时,电雷之可畏,山川之险阻等等,因从而颂之,岂若制裁天化之流行而用之乎?如衣食住行皆有备,而风雨不足患也。电雷可取而供种种之用,无所畏也。崇山可敷铁轨,重洋可驶轮舟,天空可乘飞机,而消其险峻。则自然可以人力征服之明矣。又曰:“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按谓若立事赴功,与其望时而待,不如应时而努力兴作,使时势随我而转也。又曰:“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按谓因物之自多,不如骋吾人之智能而化之使多。若晚世科学昌明,而物质开发与生产乃日盛。又曰:“思物而物之,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按杨注:“思得万物,以为己物。孰与理物皆得其宜,不使有所失丧。”又曰:“愿于物之所以生,孰与有物之所以成?”杨注:“物之生虽在天,成之则在人也。此言理平丰富,在人所为,不在天也。”又曰:“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按古代人智未启,常视大自然若神灵,而思慕之。不务尽人之智力,以理万物而平成之,使其愈益丰富,而厚吾之生。是错人而思天也。错,置也,废也,废人而妄思天,则不达物理,故云失万物之情。详此所云,盖本《大易》,智周万物与裁成天地,及开物成务,先天而天弗违,成器利用,富有,日新诸义,并详《易系传》及《乾卦》。 而发挥之。现代西洋学术与文化,适与孙卿之论遥合。使其思想盛行于前世,则中国当不至成为今日之局。孙氏书虽幸存,而自汉以来,竟无传习。唐大理评事杨倞云:“《荀子》未有注解,谢墉云:荀音同孙,亦称荀卿。 亦复编简烂脱,传写谬误,虽好事者时亦览之,至于文义不通,屡掩卷焉。”又曰:“未知者谓异端不览,览者以脱误不终。所以荀氏之书,千载而未光焉。”自杨倞为注,其书仍少有究者。至清季,乃渐为学者所注重,余闻之先师何圣木曰:“令先德其相先生,尝欲推尊孙氏与孟子并,以见儒学之大,惜未发其意而卒。”何先生讳柽,字圣木,余同县,与先父为讲学友,学宗程、朱,非礼不履。清末,主变法。在乡倡办学校,劝妇女放足,有颜、李风。其议论近南皮、张氏,厌闻革命。余将弱冠,从游半年。屡受斥责而去,逮余有知,而后深悔获罪吾师,无以自逭也。 呜乎!藐予小子,未能成父师之志,负疚深矣。余于孙学,欲有所论述,期《量论》成后为之。然以暮境而际明夷,《量论》且未知能作否? 夫八大派,见称《韩非》书,皆当世之显学。而各派巨子之姓名,今已不可考。其书皆亡失,幸有存者,只孟、孙二氏,顾无有发明其学者。宋、明儒虽宗孟学,而于孟子之政治思想,却全没理会。岂不惜哉!虽然,犹幸二子书之仅存也,至今略可考见尔时儒学思想发展之概况,及其在现世与方来,犹有永不可磨之价值。使众派之书而皆有存也,则必各有独辟之境,各有创发之论,其嘉惠后嗣者为何如?独惜群儒之学,绝于暴秦,无复可考。遂使六经之道,郁而不发。此非斯世之大不幸哉!

方汉室肇兴,当亡秦绝学之余。搜求经籍,振起儒学。自是二千年来,中国思想界,一统于儒家。于是论者以为儒学独盛矣。其实,儒学绝于秦,至汉而终不可振,则论者所不察也。汉兴,六经先后出屋壁。朝廷立学官以专其业。未几,经师渐兴,聚徒教授,或众至千万人。然《汉书》《儒林传赞》已云:“禄利之路然也。”此与晚周学者慕道之诚,爱智之趣,一由衷出,而无所外诱者,其相去何止天渊。夫列国之世,交通繁而闻见广,人之襟怀通而志气振。郡县之世,士老死沟渎,而心灵闭塞,其不能以晚周之风,责郡县之士者,固其势也。环境之影响于人智,无可否认也。夫朝廷清明,能崇奖经术者,此已不可多得于汉以后之世。汉以后称治者,只唐、宋、明三代。 而君相所以提倡之意向,又尝难出于至公。如西汉诸帝之表章六经,似不必有私意。武帝用董生之言,独尊孔子。董生醇正,固本其所见,非有逢君之私。武帝广延郡国贤良文学为宾客,共谋议国事。临朝,与大臣辨论。帝乃集思广益,而后断之于己,施之行事。见《严助传》。武帝重儒术亦有以也。元、成皆好儒,而皆非雄猜之主。至东汉光武父子,因新莽篡统,而欲崇儒以导节义。则其动机,为拥护君统,已杂乎私,而不纯为学术起见矣。自是而后,历唐、宋、明三代,诸英君贤相之所以崇尚经术而鼓舞儒生者,无非踵光武之故智。及科举兴,而牢笼之策,与锢人智慧之术,弥下弥毒。则又光武父子之所不忍为,且不屑为者。二千余年来,帝者以其私意,笼制天下士大夫,笼者,牢笼之也。制者,制驭之也。 使其思想无或逾越于君上之意向。因郡县之世,民智蔽塞,而帝者益乘之以易售其奸。故自汉代迄于清世,天下学术,号为一出于儒,老、庄与佛法虽亦盛行,毕竟儒家为正统。 而实则上下相习,皆以尊孔之名,而行诬孔之实。以穷经之力,而蹈侮圣言之罪。儒学之亡也久矣哉!夫晚周诸儒,派别既繁,思想各有独至。创知,作者,比肩并立。至汉则儒生治经,唯以烦琐之考据为务。训诂、名物等等注释工夫,便为其平生大业。上不究于天道,六经明万化之大源,人生之真性,而考据家皆不是究。次不察于群化。考据家对于社会政治诸大问题,皆不措意,唯服习于统治阶级之规制教令,认为天经地义而不可易。六经明仁道,显天地万物一体之实,以抑己私而归大公,福利全群,为治道之极,故群制与法度,随时更张,不狃故常。而考据家游心琐碎,乃于此冥然不省。又复不稽于物理。《易系传》言:“昔者圣人之作《易》也,仰以观于天,俯以察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可见儒者之学,注重格物。今晚周群儒之籍,虽亡失无征,而《大戴礼》《曾子》《天员篇》已有地圆之说。《汉志》儒家《曾子》十八篇,今存十篇于《大戴礼》中。即此十篇,亦皆残帙,使全书可征,必于物理,多有创发。使儒家众派之书皆在,则其中当不少奇异之发见。汉以后考据之儒,只拘守书册中之训诂名物,而不复探索自然,科学无从产生者以此。而圣学之全体大用,一无所窥,唯作书蠹生活。古灵禅师云:“世界如此广大,只钻故纸,驴年出。”此斥僧徒在文字中作活计者,终不悟大道。喻如蜂在窗内,窗糊以纸,蜂欲钻纸而出,终无出期。驴年,犹云何年。古代纪年以干支,而干支以畜类配属。如子属鼠,丑属牛,乃至戍属猪,亥属狗。独无有属驴者,故言驴年者,犹言何年。何年,谓无有此年也。 此则深中汉以后儒者专务考据之失。《汉书》《艺文志》曰:“古之学者耕且养,二年而通一艺,按六经,亦云六艺。 存其大体,玩经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三十而五经立也。按古者云云,谓西汉初之儒生,多专一经,罕能兼通。藏书初出,而治《诗》有或为雅或为颂不能尽一经者。若申公兼通《诗》《春秋》,韩婴兼通《诗》、《易》,孟卿兼通《礼》、《春秋》,已属难能。夏侯始昌通五经,更绝无仅有。 后世经传既已乖离,按六经乃孔子所定,故谓之经。七十子后学释经之旨,谓之傅,或谓之记。傅记之言,或与经文本义有出入,故云乖离。 博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后进弥以驰逐,故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以自蔽。此学者之大患也。”据此,则汉儒治经,已习为碎义逃难,便辞巧说。与今日学子业考据者正同。桓谭《新论》云:“秦近君能说《尧典篇》目,两字之谊,至十余万言。但说‘曰若稽古’,三万言。夫研经而为此无谓之疏说,视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者,贤不肖之相去,其间不能以寸。”此等风习,自汉迄今,二千余年,而有加无已。唐人释经,辞烦而鲜要义。清人搜集材料虽勤,而于经义全无所窥。今日学子,喜为零碎考证,及诬妄无根之谈。如谓大禹、屈原并无其人,墨子非中国人等等怪说,不可胜举。甚至有托甲骨文以造伪者。人之为学,不知于天道、人事、物理等等无穷理道处用心,却耽溺浮虚,玩弄无谓之琐碎字句。不知何为至此。盖汉以来之学风,大概如是。孰谓汉以来尚有儒学哉?虽复经师谨严者,如汉初,申公《诗》训,疑者弗传。丁将军《易说》,仅举大谊。正所谓存大体玩经文者。下逮清世,宗许、郑而益加精审者盖有之。虽复二字,一气贯至此。 然其所事,卒不越训诂名物之考核。其于六经冲旨,与大道之幽玄,人事、物理之繁颐隐奥,皆茫然无所究析。只整齐故训,故训,赅训诂名物等而言。 足供治经之工具而已。要于经义,或圣人之意,全无所发,不可以此名儒学也。夫工具之业,诚为学术界所不可少,而二千余年来,竟以业此者,尸大儒之名。以为儒者学术,果在乎是?圣经之道,果在乎是?则不率黄、农之胄,而悉为蔽聪塞明,以成乎无头脑,绝智慧之顽物者,其有几何哉?

或曰:“经师为考据之业,固已。然今文家言,归于致用。西汉今文学称盛,儒者立朝,皆能本经术以见之政事。如以《禹贡》治河,以《洪范》察变,以《春秋》决狱,以《三百五篇》当谏书。此载在史籍可考见者也。且汉之治有为后世所不及者,其于社会上贫富不均之问题,如富豪兼并土地,贫民常自卖为人奴婢。当时,朝廷厉行抑商政策,直接防止豪商垄断财货之行为,间接杜绝兼并土田之弊害。又吏治修明,常以锄治豪强为事。而解放奴婢之令,则自董仲舒劝武帝行之于前,王莽及光武诸帝又厉行于后。此皆今文学家之影响也。董子《春秋繁露》《度制篇》主张贫富宜调均,不使财利有所积重。 今谓汉世经儒,皆为无用之学,毋乃苛论欤?”答曰:汉治为后世所不及,诚经术之效。遭秦绝学,经籍初出,儒生确守古义,敦笃践履,故治效可观。然汉道毕竟苟简,不能开民治之弘基,立百代之大法。诸儒思想,只在帝者专制之下,补苴罅漏而已。汉治卒衰,迄典午以来,不可复振。此则诸儒思想锢蔽,未能发挥孟轲、孙卿之义,所以衰敝亘二千余年而未已。近世康有为亦张今文余焰,而专己自封,拥护帝制,徒为大盗袁氏张目,犹汉儒之遗风也。故知汉后经师,其学无分今古,要皆考据之业,不足发生思想。事实昭显,无可讳言。余谓儒学,至汉名存而实亡者,盖实录也。

附识: 有问:“先生谓秦汉以迄近世,学术思想废绝,实由郡县之局使然。夫列国互竞,至秦而不得不混一,亦天下大势之所必至也。且今后之天下,当仍为郡县,将永敝而不救乎?”答曰:天下大势之必趋于混一,成乎郡县,此是一事。既成郡县,而不利于学术思想之发展,则又是一事也。今后天下,当仍为郡县,此无疑义。然今为全世界大通之局,万里若比邻,人类接触之纷繁,见闻之广远,足以开神思而振志气者,迥非昔日列国之世所可比。则今后虽为郡县之天下,而与曩时郡县局面,截然异势。且民主之治本已固,则学术思想,不受阻遏。其发达益盛,可断言也。论事析理,顾可胶执一端,而不通其变乎?

说儒家,今当略谈道家。诸子并绝于秦,及汉兴,而皆不传。唯儒家经典渐出,人皆诵习服膺。虽鲜所发挥,而凡所以立身行己之道,与纲维社会,平治天下之法意,无不原本经义以出之。当时儒者见浅见深,为别一问题。然皆自以为依据经义,如汉之治道,首以孝弟力田,风示天下,此其政教根本。而君权巩固,亦由乎此。盖移孝作忠之观念,最有力也。《孝经》思想,实行于汉。自是历二千余年,根底益深厚。学者试深玩过去伦理、政治等方面之信条与度制,当知余言非妄。唯至今日,则社会机体已发生变动,而家族组织,将由多数同居,而渐趋分散与缩小。孝弟观念,亦渐薄弱。近时如章太炎等,皆尊《孝经》。后辈中如浙大教授谢幼伟,亦亟提倡孝弟。余以为《孝经》当出于曾子、有子之后学。孝弟之德,乃人之天性所自不容己,当培养扩充之,以极于仁民爱物,乃至与天地万物通为一体之盛。人未有薄其父母兄弟而能广爱者也。儒家重孝弟,此理不可易。但以孝亲与忠君,结合为一。甚至忠孝不两全时,可以移孝作忠,如亲老而可为君死难之类。因此,便视忠君为人道之极,更不敢于政治上考虑君权之问题。此等谬误观念,实自汉人启之。《论语》记孔子言孝,皆恰到好处。皆令人于自家性情上加意培养。至《孝经》便不能无失。于是帝者利用之,居然以孝弟之教,为奴化斯民之良好政策矣。章太炎曾以《孝经》与《大学》并称,却甚错误。余若得暇,当为《孝经》作一疏辨。余于汉代政教,亦有许多意思,未曾发表。因一向注重哲学问题,无暇及此也。总之,汉以后二千余年之局,实自汉人开之。凡论社会、政治,与文化及学术者,皆不可不着重汉代也。今之治史者,或为无聊考据,或喜作肤浅理论,或袭取外人社会学说,如奴隶社会,封建社会之类,以叙述吾之历史,乃至援据所谓唯物史观,如此等者,皆不曾用心了解自家得失。根本缺乏独立研究,与实事求是之精神。吾默观今日士习学风,而忧世乱之未有已也。汉世儒家虽复正统,屹立不摇。但儒学则已非晚周之旧,而仅为考据之业,且随政治势力而变质矣。是时,独有道家思想,隐与儒学争呜。而道家流派,似亦甚复杂,今无从考。汉初,言道家者举黄、老,谓黄帝与老子也。老子书现存。但著者果为谁,似难详定。今本《史记》,以老子为楚人,名耳,字聃,姓李氏。吾意即《庄子》诸书所称之老聃。李耳与老聃,是否为一人,殊难断定。《礼记》《曾子问篇》《正义》引《史记》,作陈国人。陈本并于楚,则谓为陈人者,自从其故籍而言。如孔子居鲁已数世,犹曰殷人。《庄子》《天运篇》:“孔子南之沛,见老聃。”司马注云:“老子陈国相人。相今属苦县,与沛相近。”据此,则老聃籍隶楚国,即故陈国相人。此等记载,必确实可据。唯孔子见老聃事,不足征信。《庄子》故多寓言。《天运篇》既云孔子南之沛,见老聃。而《天道篇》又云“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子路谋曰:‘由闻周之征藏史,有老聃者,免而归居。言免职闲居。 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孔子曰:‘善,往见老聃’”,云云。《庄子》书中言孔子见老聃,一云南之沛,一云西适周。《天运篇》老聃谓孔子曰:“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据此,则老聃在沛见孔子,目为北人。其在周见孔子,不又目为东人乎?细玩二篇文意,《庄子》只是寓言。孔子与老聃,皆实有其人。而老聃必未曾为周之征藏史。孔子与老聃亦不同时。《史记》《孔子世家》及《老子列传》,并谓孔子曾适周见老子。殆因《庄子》之寓言,被人误认为事实,展转讹传。马迁竟采入史,则不谨于阙疑之过也。

近人好疑。或谓《老子》书为战国末季时人之伪托,此则大悖。《庄子》《天下篇》叙述晚周各学派,皆精审可据。篇中以关尹、老聃并列。其称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郭注:“物各自守其分,则静默而已,无雄白也。夫雄白者,非尚胜自显者耶?尚胜自显,其非逐知过分,以殆其生耶?故古人不随无崖之知,守其分内而已。故其性全。其性全,然后能及天下。能及天下,然后能为天下之归,如溪谷也。”

人皆取先,己独取后。郭注:“不与万物争锋,然后天下乐推而不厌,故后其身。”

曰受天下之垢。守雌,守辱,取后,皆物之所谓垢。

人皆取实,郭注:“唯知有之以为利,未知无之以为用。”

己独取虚。郭注:“守冲泊以待群实。”

无藏也,故有余。郭注:“付万物使各自守,故不患其少。”余谓古之吕政,今之侵略主义者,皆纵其大欲,而驱役万物,以侵夺天下之厚利,拥有胜势,而务藏之于己,其终无不覆灭。盍若寡欲,而无损于物,任万物各自藏。而吾与物皆处于有余乎?

归然而有余。郭注:“独立自足之谓。”

其行身也,徐而不费。郭注:“因民所利而行之,随时而成之,常与理俱,故无疾无费也。”按此就有道者施为之妙言。顺物之情,而己无私焉,故其妙如此。

无为也,而笑巧。按郭注“巧者,有为以伤神器之自成。故无为者,因其自生,任其自成,万物各得自为。蜘蛛犹能结网,则人人自有所能矣,无贵于工倕也”云云。此为极端之放任主义。而枭雄之徒,以智术驭万物,而鼓之以劫持天下,雄于有为者,皆巧也,工倕也。将祸天下,而亦自祸。焉得不见笑于无为之至人乎?虽然,老氏纯任自由,将圣人裁成辅相之道,亦复不立。教化废,则智慧无缘互启。度制旷,则生养何以相资。人类之成能,日新日富。终不与蜘蛛同等。此老氏所以宜绌于吾儒也。或曰:郭注亦或失老意。曰:不然,试通观老氏大旨,终是放任意思多。

人皆求福,己独曲全。郭注:“委顺至理,则常全。故无所求福,福已足。”按委顺至理一语,学者须深玩。去私智,即不违至理,谓之委顺。

曰苟免于咎。郭注:“随物,故物不得咎也。”按不以私智宰物,故云随物。

以深为根。郭注:“理根,为太初之极,不可谓之浅也。”按理根者,谓理之至极,为万化之所自出,万理之所会归,故曰理根,故谓之深,老子所云道是也。

以约为纪。郭注:“去甚泰也。”按寡欲之谓去泰,为而不宰之谓去甚。

曰坚则毁矣。郭注:“至顺则全,忤逆则毁。”按坚者,恃强以逆万物,而不知反,终必有摧之者。

锐则挫矣。郭注:“进躁无崖为锐。”按今之侵略主义者,皆坚锐也。

常宽容于物。郭注:“各守其分,则自容有余也。”按俭也,慈也,不敢为天下先也,皆所以容物。

不削于人。任物之自全其性,无侵削也。

可谓至极。

详此所云,义旨宏远,自有《老子》书以来,谈者未有及之。据其所述,确为《老子》一书之旨要。观其所得于《老子》者如是其深,则于此书之作者,必有所考信。老氏之生,当稍后于孔。《天下篇》为庄子或庄子之后学所作。世之相去,亦不甚远。故老子书,为老聃作,《天下篇》足据,无用狐疑。

今世侵略主义之国家,其领袖与人民,当以《老子》之思想,为对症药。庄生称老子曰:“古之博大真人哉!”犹孟轲称孔子“生民以来未有也”。其书,近时中西人士,虽有传译,然皆浅薄之徒,不足达老氏冲旨。其见地太低,其胸际无深境,所领会于老子者甚浮泛。则其宣译之辞,肤庸无力,无甚意义,此可惜也。余尝规设中国哲学研究所,培养人才,而卒成虚愿。

自马迁以来,皆以老子为楚人。与《天运篇》司马注,亦无不合。覆看前文。 唯老聃为周征藏史,则是庄子寓言。老聃既为楚人,亦故陈国之产,似无缘入周为史。老子思想,确从孔子《易传》而出。言阴阳变化,本《易传》也。言一生二,二生三,本易每卦三画也。言常道,即于变易而见不易,亦本《易传》也。此其根本大义,可明征者。老子之旨,实乃厌文胜,而欲反之质,此甚显著。《论语》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当是孔子早年语。至其晚年,则已感文胜之弊,而有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之叹。老子殆稍后于孔子,故其恶文胜与诈伪及贵货之习,更甚于孔子。此由《论语》、《老子》两书,较观仲尼、老聃世运之感。而知老聃当春秋、战国过渡之世,文明甚盛。《老子》书中所云难得之货,与嗜欲智巧之滋张,皆文明时代之征象也。孔子时尚未至此。故谓老聃稍后于孔子也。至孟子时,则曰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曰救死而恐不赡。文物凋残,社会崩溃,尚何文胜可言!以孟子与老子书对照,则老聃前于孟子,而稍后孔子,确然无疑。由上所述,可知老聃为周征藏史,孔子适周见之,纯为《庄子》寓言,不足征信。

或曰:“《礼记》《曾子问篇》‘孔子曰,昔吾从老聃助葬于巷党’云云。此儒家记载,岂亦寓言耶?”答曰:《礼记》之老聃,谨于礼。与《老子》书中语,绝不类。盖《礼记》孔子问礼之老聃,别是一人。与著《老子》之老聃,不当混而为一。两人同姓名,而年事相悬。古今人同姓名者常有之,不足异也。孔子问礼之老聃,必有盛名之大儒。故庄子假之,以推尊著《老子》之老聃,而言孔子受其教也。然庄子一言孔子南之沛见之,一言孔子西适周见之,则显然明示寓言。而非以孔子受教后起之老聃为事实也。后人读书不慎,何得怪庄生乎?

《老子》书之作者,与时代,既决定如上。孔子问礼之老聃,《曾子问》篇只言孔子从助葬巷党,未言适周。想此老聃是鲁人,曾为史于周。至是,已免职归鲁。庄子以之附会于后来作《老子》书之老聃耳。 黄帝为上古帝王,果为道家之祖乎?吾意凡言道家首黄帝者,皆依托之,以自尊其学派耳。《汉书》《艺文志》道家有黄帝经四篇,《黄帝铭》六篇,《黄帝君臣》十篇,《杂黄帝》五十八篇。此当是战国末叶道家所伪托。今其书皆不可见,唯现存《庄子书》,时称黄帝。岂伪托黄帝之风,实自庄子开之欤?韩非书中有《解老》、《喻老》,则老氏之支流也。《管子》书中有《心术》、《白心》、《内业》诸篇。其言宏廓深远,似为道家一大派。老子虽道家宗匠,而此派似与之稍异。是否为关尹之学,不得而知。此派发明心地,借用宗门语。 足与印度大乘比肩。《荀子》《解蔽篇》:“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惟明君子而后能知之。”详此所引,与《心术》诸篇,义适相符。必出此派经籍无疑。《心术》、《白心》、《内业》三篇,当是《管子》书之作者,从道经录入其书。余尝欲从《管子》中别出之,为作注释,与《老子》并行。 荀子深受此派之影响,似比老子尤活泼有用。其主唯心,似印度大乘。其活泼有用,则非大乘可及。 而自汉迄今,从无注意及之者,是可惜也。《韩非》《解老》当是法家兼宗老氏学者所为,亦自有独到处,可谓老氏之别子也。他日当为作注。 屈原亦道家,而独以文学呜。汉《淮南王书》本杂家,而采道家言为多。今传《列子》,当系伪书,然《列子》必是道家一大派,惜其书亡失耳。

庄周之书,魏、晋以来,始与《老子》并称。《天下篇》述庄生之学曰:“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按芴漠,冲寂貌。寂然,无形,言本体也。变化常新,不守故常,言本体显为大用也。

死欤?生欤?按凡人有生有死,其生也,何自而生欤?其死也,奚为而死欤?

天地并欤?按言其生,将吾孑然而独生欤?抑天地与我并生,而吾非独欤?

神明往欤?芒乎何之?忽乎何适?按言其死,岂人之神明冥然长往欤?若长往也,则芒乎何所之?忽乎何所适?

万物毕罗,按且非独吾人死生不可解而已,其环吾一身之外者,万物森然毕罗。孰主张是?孰纲维是?

莫足以归。按夫计有身,即迷于死生,而不得所归宿。计有万物与吾身相峙立,则拘于有限之域,而亦不得所归宿。故云莫足以归也。其唯至人,证知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是故体真极而履大变,无身见之存也。身见遣,即不见有小己之生,亦无所谓死,是名外死生。既外死生,而除小己之执,即不见有万物与己对峙。是故游于无待,而全其芴漠无形,变化无常之真也。

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按“道”字约有二释:一、名本体曰道。言其为吾人与万物所共由之而生也。二、求证本体之学,亦名曰道。术者,体道之功,与修养方法,及于道之散着,若关于物理人事之一切学术,通名为术。

以谬悠之说,《释文》:谓若忘于情实者也。

荒唐之言,王注:“荒,大也。唐,空也。”

无端崖之辞,王注:“无端可寻,无崖可见。”

时恣纵而不傥。王注:“恣纵,谓纵谈恣论。”《释文》作而“傥”,无“不”字,近之。谓忽然而至也。

不以觭见之也。宣云:“不以一端自见。”

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释文》:“卮”又作“卮”。《字略》云:“圆酒器也。”王云:“卮器,满即倾,空则仰,随物而变,非执一守故者也。施之于言,故随人从变,己无常主也。曼衍,因其事理而推衍之。”

以重言为真,王注:“述古德之言,使人听之而以为真。”

以寓言为广。寓,寄托也。《寓言篇》云:“寓言十九。”宣云:“寄寓之言,十居其九也。如言孔子见老聃,而老聃教之,及托为神农黄帝善卷披衣之类。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按天地精神,犹云宇宙之大心,即谓本体。往来者,形容词。言其通一而本不二也。王先谦《集解》甚谬。

而不敖倪于万物。王云:“敖倪,与傲睨字同。”言“未尝鄙弃万物,存骄亢之见”也。按万物本吾一体,譬若百骸之在一身,何相骄亢之有。

不谴是非。按郭象注《齐物篇》有曰:“将明无是无非,莫若反覆相喻。反覆相喻,则彼之与我,既同于自是,又均于相非。均于相非,则天下无是。同于自是,则天下无非。何以明其然耶?是若果是,则天下不得复有非之者也。非若果非,亦不得复有是之者也。今是非无主,纷然肴乱。明此区区者,各信其偏见,而同于一致耳。”子玄此释,颇得庄旨。然不善会者,将谓庄子直不主张有真是真非,则其害不小。寻庄言无是无非者,其所谓是非,自有义界,盖就俗情所持之偏见而言。彼此均以其偏见,而各自是,亦各相非。就各相非言,则彼此同于非也。就各自是言,则彼此同于是也。彼此各信其偏见,同于一致,竟无是非之足道。故云无是无非。唯其如此,故不谴是非。谓此等是非,不是谴责也。然不谴之云,正是深谴之。如老言绝学无忧,乃忧之至耳。从来注家,莫识此意。真乃痴人前不得说梦也。然必知庄子所明无是无非,只就俗情偏见之是非言。则不妄疑庄子为主张无真是真非也。使庄子不承认有真是非,则其著书谈理道,果何为耶?果无真是非,尚有理道可谈耶?夫唯离俗情偏见之域,而后有真是非可论耳。

以与世俗处。按王先谦《集解》:“不责人之是非,以与世俗混处。”此真市井鄙贱之情,而可以是测圣哲哉?夫世俗是非肴乱,正是迷惑相,智者明见世俗迷惑,易起厌离。佛家小乘是也。今庄生谴俗之惑,而与世俗处。岂以出世为道者所可及哉?

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释文》:“瑰玮,奇特也。连犿,宛转貌。一云相从貌。”谓与物相从,故无伤也。

其辞虽参差,而识诡可观。成云:“参差者,或虚或实,不一其言也。諔诡,滑稽也。”

彼其充实,不可以已。按言其生活力充实,有本故也。

上与造物者游,按造物者,谓宇宙本体,非神帝也。游者,形容词。言其超脱小己,而直与宇宙本体为一也,即人即天也。 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外死生无终始者,即所谓至人。至人者,即与造物者游者也。即能超脱小己,而复其本体者也。与至人为友,以其本与吾同体故也。拘形,便分尔我。证体,则无自他之间,故曰为友。友者,一体相亲义。

其于本也,宏大而辟,辟同辟,开发义。

深闳而肆。按肆者,纵任。犹言自在。宏大,故足以发。深闳,故自在而无有挂碍。此言其德用之盛,皆从本体流出。

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按《天下篇》首有云:“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详此所言,天也、德也、道也,皆本体之目。但取义不一,而名以殊。天者,言其至高无上。德者,言其备具万德,故能现为大用。道者,由义。言其为万物所由之而成。三者异名同实,如丘与仲尼并目孔子一人也。此中宗言,即以天为宗之宗。稠适上遂,言其上达,而与天为徒也。易言之,即人即天也。

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眛乎,未之尽者。”王云:“然其因应于变化,而实解于物情也,其理不竭。其来不遗,芒眛如不可见,未有能尽其妙者。”

《天下篇》当是庄子之自序。或云庄子之后学为之。然其评判诸家,见高而识远。文奥而义丰,恐非庄子莫能为也。其自序极亲切,如云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云与造物者游,盖实到此境,非意度之词。若乃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不傲倪于万物,所以异于浮屠出世之教。然语化虽妙,化者,变化。 而不悟真体流行,其德本健,此是老、庄与吾儒《大易》根本异处, 又复耽于观化。耽者,耽溺。因其于变化之道,冥观澈悟,即溺心于此。却似以大化当作客观之境去玩索。 遂以委心顺化为悬解。《大宗师》云:“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时夜,司夜也。 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此等人生观,便苶然无自在力。此中自在,略有二义。一自主义,二自创义。 圣人穷理尽性至命之道,见前。与此相较,岂止判若天渊。夫穷变化之理,则知此理非外也。乃我之真性也,乃天命之全畀于我者也。所以变化者,理也。此理即谓本体,我得之而生,即名为真性。从我所受而言,则曰天命。天命一词,见前说君子有三畏处。 是故造化在我,非我与造化真宰为二也。知我之所以为我,则存诚而其德不易,体健而其用不穷。位天地,育万物,皆我之自化也。而况予之左右臂与尻,其有不自我制之者乎?《荀子》《解蔽篇》曰:“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荀所云天,盖以变化无常之力言。庄子似以变化为外在的大力,而人或物皆变化之所为。方其为是人是物也,则偶然已耳。《大宗师篇》曰:“伟哉造物,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至乐篇》种有几一段文字,明物种变迁,皆由有变化无常的大力主之。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引种有几一段,其解几字云,“我以为此处的几字,是指物种最初时代的种子,也可以叫做元子。”按胡君说,非是。句首种字,犹云物种。凡物种变迁,固由适应环境。下文云:“得水则为 ,得水土之际则为蛙玭之衣,生於陵中,则为陵舄。乃至程生马,马生人。”马是高等动物,由高等动物而进至最高之人类,故曰马生人。其结语曰:“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结处机字,即上文种有几之几字。几者动之微,即谓变化的大力。言物种变迁,由有变化的大力为之,故曰种有几。郭子玄《大宗师篇》注云:“夫无力之力,莫大于变化者也。故乃揭天地以趋新,负山岳以舍故。故不暂停,忽已涉新,则天地万物,无时而不移也。”子玄此释,深符庄旨。种有几之几,即子玄所谓无力之力,莫大于变化者也。达尔文言进化,只知由环境,殊不知生物实皆由变化的大力,为之阴驱潜率,故能随所处境遇之种种需要,而变化其形体机能,以与之适合。否则物安从生,而适应环境者其谁乎?万物之生,皆从变化无常的大力而生。其死也,形神散灭,复归变化无常。故曰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大宗师篇》云“以造化为大冶”,可互证也。庄子悟到变化的大力,便从此处着眼。即把万物看作为变化无常中偶然变生的物事,虽复物种因环境而迁变,毕竟以变化的大力,为之阴驱潜率。故克就物言,其变迁仍是被动,而非自动。其为说大概如此。荀卿可谓深知庄子者。夫圣人言天,圣人谓孔子,其言在《大易》等经。 以天化摄归人能。易曰“圣人成能”。乾坤之全体大用,若以其在人而言之,则曰人能而已。《新唯识论》本此旨。其言体用,或空寂生化之妙,刚健清净之德,是天德也,而实即是吾人之真性也。吾人本其所固有而不可穷竭之真源,努力发挥之,故曰即工夫即本体。亦《大易》“成能”之旨。故吾人生活之源泉,极渊深而不虞其或竭,极富有而无忧其或匮。天在人而人即天故也。若《庄子》之言天,则视天化为无上之威力。吾人之生,只是天化中偶然之化耳。故曰“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见《大宗师篇》。子玄注曰:“自古或有能违父母之命者,未有能违阴阳之变者也。”阴阳之变,即天化之代词。 则克就人言,只是天之化迹。且甚偶然,不得曰人即天也。吾谓其以变化之大力为外在者,此也。故《大宗师篇》曰:“以生为附赘县疣。郭注:“若疣之自县,赘之自附。此气之时聚,非所乐也。”按气之时聚者,犹云化之偶然耳。 以死为决疣溃痈。”郭注:“若疣之自决,瘫之自溃。此气之自散,非所惜也。”按气之散,亦是化之偶然。 据此则人生毫无根柢,亦无甚意义与价值可言。唯委心任运,以度其附赘县疣之生,而待诸溃决已耳。庄子虽自云与天地精神往来,而其言化,毕竟自相矛盾。彼根本不悟人即天,而又欲以人同天。则其所谓同天者,亦只是委心顺化而已。人能不修,人极不立,是何足为道哉?圣人成能,以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三千大千世界可毁,而此理不易也。庄子才过高,而于道,不可谓无实得。但其差毫厘,谬千里处,则有不可无辨者。余久欲论之而无暇,此中亦不及详。愿以异日。周濂溪从道家转手,而归儒家。《太极图说》立人极三字,确有无穷义蕴。真得六经之髓,学者不可忽也。

道家在晚周,其派别当甚多。其经籍必不少。荀子所称之道经,汉以后已不可见。《艺文志》所著录,罕有存者。汉初去古未远,而言道家者,首称黄、老,意者老聃为道家之开山欤?黄帝自是伪托。 汉初,黄生盖公之伦,其学无可征。大氐清净自正,有老氏遗意。司马谈父子与淮南之徒,虽道家气味较多,而所得实肤浅。其后有养生家修炼之术,托于道家,如汉魏伯阳及晋葛洪等。 则已非晚周之旧矣。静坐法,晚周道家当有之。屈原、庄周之书,皆有可征。五代时陈希夷等,似亦得力于静坐。惜其书不传,无以测其所造广狭。然自北宋迄今千载间,恐未有能继之者也。当别为论。 宋末有邓牧,亦足珍异。要之,道家自汉以来,虽隐与儒家并行,未至若名、墨、法、农诸家之衰绝,然其多数学派及书籍,早已无传。其流行者,仅老、庄而已。《管子》书中所引《心术》诸篇,与《韩非》《解老》却一向无人注意。 汉世,儒风虽盛,而实只考据之业,已无思想可言。道家亦多失其本。汉之言黄、老者,大概清简自守。无所发挥。唯司马子长作《史记》本纪列项羽,列传首伯夷,一奖革命,一贤让国,似寓排斥帝制之思。颇得老、庄遗旨。此外无可述者。魏、晋诸名士,以《老》、《庄》与《大易》并号三玄,其时老、庄之风最盛。然唯王辅嗣究极道体,最有深致。向秀、郭象、张湛三人者,思想颇相近。而皆未能见独,《庄子》《大宗师》云:“朝彻而后能见独。”朝彻,谓惑尽而智生也。独,谓本体,亦云道体。见独,犹云见体。 文采过其实悟。余《语要》中有答友人书,略言诸子所长,此不及引。 自余文学之徒,时有妙语,然皆不足窥根极,析条理,未可云学术也。视王、向诸玄流,更瞠乎后哉。若乃清谈诸显贵,如王戎王衍辈, 祖尚浮虚,全无肝胆,所谓鹦鹉能言,不离飞乌。流风所扇,人尽为夷。宋儒胡五峰,谓夷狄之祸,由国人自失人道,而沦于夷,然后召夷祸耳。斯言之信,至今不渝。 胡尘蔽天,九有鱼烂,惨矣酷哉!夫老、庄莫盛于魏、晋,而弊极于清谈。清谈者流,皆宗老、庄。 祸至于召虏。老聃尚朴,任自然,自然之说行,必有贱检约,而放荡无所不至者。朴之说行,必将反文明,而安偷惰,至以任情为率真,而实行不肯修,实学不肯讲者。其流弊可畏也。率真绝非任情,古今能辨者少。老子之学,本非放荡与偷惰者,而其末流之弊,可以至此。

佛家有以老氏为自私,此则甚诬。老曰“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云云。夫自私之恶根,在于有身。有身者,即佛氏所云身见或我执,王阳明所云随顺躯壳起念是也。一切自私自利之大恶,其根源只是有身。此非反己工夫至深切者不知也。老氏已拔去自私之根矣。故曰:“我有三宝:一曰慈。”又曰“慈故能勇”,大悲而后能精进,固与释迦有同者。唯言南面之术,斯与出世异道耳。其曰“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等语。则以开悟世之自私自利者而导之于善耳。乃以此为老氏自利之意,岂不谬哉?弱志强骨,见上篇第三章。辅嗣注“骨无知以干,志生事以乱”,云云。此义宏深,而惑者不解。骨无知,以喻心虚,即情见尽净。故可以干事也。弱志之志,犹云意志,意志强者,辄执己见,以宰制天下而致乱。古今霸者皆是也。故主治者,虚心之功,欲其加强。而恃意志力之坚,以求狂逞于天下者,不可不以理自克也。弱之为言,即自克之谓。顷见人误解此文太甚,故辨之。自余误解,不及悉正。呜乎!古今人读书言学,能虚怀深究者,真无几耳!而今人尤轻心,惜哉!

庄生之人生观,余已略述如前。由其道,将使人安于颓废,而蔑可自振。其流之弊,视老氏而愈烈矣。魏、晋人学老而不究其真,辅嗣谈道体,只是解悟及之,非实修所至。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辅嗣之谓也。自余谈玄者流,利口而抱禽心。煽污风,召虏祸,族类自是始衰。学庄而适取其弊,害乃至此。夫庄生之说,足使人颓废,是其弊也。而学庄者安于颓废,则其恶可以无所不至。余尝欲取魏、晋人之风度与行事,而详述之,可以觇世变。近二千年来,所谓文人与名士,始终不脱魏、晋之习。顾亭林耻为文人,王船山痛诋名士,以其罪恶至大,足使族类衰危,而庸俗终莫之悟也。哀哉!宋、明诸老先生,皆与道家有关。濂溪原出道家。明道尧夫与朱子,皆受道家影响甚深。子静无垢,亦有得于道。只伊川较薄耳。王阳明早年学道。 然只于修养工夫,及发明心性,有所融摄。其于道家思想之大全,固鲜所深究也。有谓宋、明道学,与汉初道学不必同。余以为宋、明道家,亦原本老、庄。只其所资者狭,所造者浅耳。静坐法,老、庄当有之,汉以后,道家展转传授,自不无增损。必谓宋、明与汉初绝异,恐未尽然。唯伯阳、稚川炼丹一派,当是援神仙阴阳诸家以入道,非本宗也。最下有天师道,则等诸自桧矣。道家自汉后,虽与儒术相附以行,而晚周诸哲,博大玄微之诣,汉初已无继者。后来道家,日就浅狭,更下且夷于方术。如炼丹。 郡县之世,儒学名存而实丧,道亦有然,考迹吾国学术思想之通塞者,于此宜深致意也。

夫汉后道家,虽以清虚自守为学。而所造实浅。其于老、庄,抨击霸者宰割万类之魁柄与奸谋,而欲去之,颇近孔、孟仁覆天下之意。则葛洪、邓牧而外,罕有识斯趣者。余尝言,老、庄抨击霸者,其义甚正。顾欲与万物相安于无为,俱返于浑朴,而无儒者开物成务,革故鼎新之功。则虽有仁天下之心,而无其术。是乃乌托邦之空想而已。孟氏明民贵,而昌言革命,曰闻诛一夫纣,未闻臣弑君。又言仁政,必使民皆有恒产,而后有恒心。且以道揆与法守为不可逾。孙卿明群与分,则注意社会组织。《富国篇》云:“人之生不能无群,群而无分则争。争则乱,乱则穷矣。”按分者,人群之利,毋专于一方。必分之均,而后彼此各得分愿。其群无不平,乃不至争且乱也。治制失其平,始有革命。故孙子曰“夺然后义,杀然后仁,上下易位然后贞”,《臣道篇》。 孙、孟之论,异乎偏尚放任者亦远矣。夫抨击霸术,而不务有为以持其平,则犹未足为治也。况乃偷息于霸政专横之下,习焉而不敢萌抨击之思,若汉以来之儒与道,天下尚有生人之气哉!况乃,至此为句。 论学至汉以下,不能不为之扼腕也。

附识: 《老子》之书,从来误解太多。余有答友人书,曾略辨之云:天地万物一体之抱,儒道所同。老子“为而不宰,生而不有”,其义幽远。若物我对峙,焉得不有与不宰哉?今之帝国主义者与资本家,正是宰与有也。宰与有,生于物我对峙,此所以违反吾孔、老之道,而成人相食之局也。公就老子书中,“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及“欲取姑与”,“欲上民,必先下之”诸义,断其未忘物我。昔人议老氏流为申、韩者,亦多摘此等处,而归之咎。余以为,此皆不达老氏意也。非以明民,以字,甚紧要。以明云者,如霸者阴蓄野心,而矫托为国家民族生存计,以激扬群众之斗志,而复束之以势,使其唯吾之所使,是谓以明。希特勒之术,正如是也。愚字,须善会。非吕政愚民之术,乃任民之各适其性,各尽其能,而勿以吾之私意导之,勿以吾愤戾之气驱之,若与民相与于不识不知,以顺帝则也者。是之谓愚。愚之一字,下得极妙,千古不遇解人,岂不惜哉!欲取固与,昔人讥其权术,此复大错。天道之所以行四时,生万物者,取之乎?与之乎?使其有意于时行物生也,则是有取矣。而天实无取乎尔,惟以阴阳冲和之实德,以与万物,而听其各成。《易》云“各正性命”。此义深微。物各自正,非天以意正之也。若天有意于其间,则物失其性矣。 至于物之各成,则天道无心于取,而竟以与之者,取之矣。为治者,知与之为取,则公明法天,而治化茂矣。今之列强,徒欲厚取于弱国,而不肯相助。相助,即与之之义。 不悟弱者被侵,而众强争斗,亦共蒙其不利。曷若以和同之道,助人而适以自助乎?助人与也。适以自助,则取也。但如此而取,则互惠也,共利也。非侵夺也。 欲取二字,纵词也。所以晓贪夫而令其勿迷于取耳。欲上民,必先下之。夫领导群伦者,皆自居于上也。以民为吾之所领导,则视民为下矣。希特勒之徒,束其民如机械,而唯吾之所驱,是在务上民,而不知下之者也。圣人之导民也固不如是。修己以敬,笃恭而天下平,自养其神明,黜私去智,智谓私智。 裁成天地之道,辅相万物之宜,因物自然,而未尝以己宰物也。是故以身下民,而民莫不率化。则以下之者,上之矣。渊乎微乎,老氏之旨也。谓其恃己而不能同物可乎?谓其恃术以御物可乎?谓其流为申、韩,史迁未审之谈耳。又老氏言无,犹云空寂,乃直显本体无形无象,无作意,无迷闇,即无恶。故说名无。非谓空无也。向来谈老者,辄昧于此。根本既迷,斯无往不谬,此可戒也。

宋、明诸师于老、庄,本非完全排斥,但亦不肯虚怀深究。每以老与佛,并斥为异端。或云二氏。其老、佛并举之老,系为道家之总称。而非目老子一人也。 而于佛氏,则斥绝尤严。此乃诸儒所以自画。今当略说佛家。

佛教自后汉入中夏,虽来自印度,而二千余年,久为中国之固有物。大师之介绍,最著者,如鸠摩罗什于空宗经论,玄奘于有宗经论,皆传译甚富。且译事极有计划,于研讨所资,必求其备。什师虽产印度,而在中国之西域颇久。能操汉文。睿哲之钻研,则由晋迄唐。聪明奇特之俦,殆尽入佛门。始则玄家以老、庄之旨,会合于佛。继则专崇佛法,而盛屏老、庄。其于儒学,亦视为世间法而已。群众之信仰,则自六朝以降,渐普遍深入于中国社会之各层级。寺宇、自朝市以及荒塞僻壤,所在林立。诵经礼佛,凡稔恶不悛者,几皆以是为避免冥谴之道。可谓极盛而无以加矣。六朝逮于五季,中国文化,纯受印度佛化之侵略。余尝以此为中国历史上之大不幸事。两汉之世,学术思想,日就凝滞,其时假若有与晚世西洋文化相类之思想输入,以刺激之,则晚周儒学及诸子百家之坠绪,必因外化之助,而发扬光大无疑也。东汉士人,已厌名教钳束,渐慕玄虚。《后汉书》周勰慕老聃清净,杜绝人事,巷生荆棘,十有余岁。法真恬静寡欲,不交人间。同郡田羽称其蹈老氏之高踪。戴良放纵礼法之外,矫慎学黄、老,隐遁山谷。台佟隐武安山。曰:“幸得保终性命,存神养和。”此皆为魏、晋玄风导先路者。玄家悠然有超世之志,超世,谓不乐世俗缠缚也。 佛教适乘机而入,当郡县之世,思想界正患凝滞,士之禀睿慧而无所观摩者,古者郡县之世,精神物质两方面,均无交通之利。故无观感以发其灵思,无摩荡以起其锐志。 乃栖神虚静,聊以自得。佛氏更以宗教之力,与死生之威,威者,可畏义。佛家大小经论,莫不以众生沦溺生死海,为可畏也。 震荡众生之情感,而使之不得不从其教。于是趣寂之愿强,而经世之志衰。内照之功深,佛家反观内心惑染诸相,至极深刻。 而外知之用寡。外谓外物。外知,谓格物之知。如科学方法,以实测为基,是为外知。夫专力于内照者,则不能无遗外之患,固其势也。 寄情来世,大乘发长远心,期以长劫修行成佛。 忘怀现实。其与吾《大学》三纲八目之要道,根本背谬,固不待言。而僧侣高愿,必欲举神州而完全佛化。何其见之太偏,持之已过乎!夫两汉时代之思想界,已患凝滞。而季汉佛教东来,更以出世法导之。至是,而晚周坠绪,乃不可复寻。吾所以有不幸之叹者,此也。

近时谈佛法者,或不欲说为出世法。辄以即世间即出世间为言。此所谓矫乱论也。遍览大小一切经论,皆言世尊悯诸众生,于生死海,沦没无依,誓愿度脱。此实佛教根本精神所在。而可否认其为出世法乎?友人有言:佛家根本为度脱生死海而发心,则必承认众生各各有个体的生命,从无始来,尽未来际,都不断绝。始有度脱可言。如不承认有个体,则沦没生死海者其谁乎?超生死而证涅槃者其谁乎?超生死,证涅槃,是名度脱。 使无个体,将只承认有生生不息之大流,而众生或万物,只是从大流中偶然变现已尔。夫偶然变现之物,亦自偶然消逝,何须度脱?则佛氏所谓积劫修行,徒自唐劳。以本无证果者故。偶然之物,毕竟消逝。故无证果者。 友人此论,颇得佛教本意。彼固粗涉佛经,而颖悟所至,极可惊也。近见比丘,居士,颇有谓佛教说无我,实不许有个体的生命者。余曰:佛家根本信念,约说有二。一曰业力不散失。业,谓善恶之造作,其势用恒潜存也。 二曰因果不可拨无。善恶业为因,必感果报。 自小宗至大乘,此二根本信念,始终无改变。如其改变,即不名佛法。此言佛教者所须慎重也。有难:“大乘空宗,似不承认业力。如《中观论》即破业。”答曰:中观据胜义谛,故遮业耳。俗谛即不遮。《大智度论》五云:“业力最大故,积聚诸业,乃至百千万劫中,不失,不烧,不坏。是诸业能久住。如须弥山王,尚不能转是诸业,何况凡人?”云云。此可证也。然复须知,此二根本信念,若总言之,即是承认众生各各有个体的生命,不随形骸俱灭而已。若无个体轮转,即业力不坏之信念不得成,众生各各有个体的生命,不随形骸俱灭。故说业力不坏。否则形骸灭,而业力即坏,何得云不坏耶? 因果之信念亦不得成。此岂佛教本旨耶?考《瑜伽本地分》中有寻有伺等三地之六,说生艰辛有云“汝等长夜,驰骋生死。身血流注,过四大海。所以者何?汝等长夜,或生象马驼驴牛羊鸡鹿等类中,多被砍截身诸支分,令汝身血,极多流注。如于象等类中如是。人中亦尔”,云云。又说生不定云“假使取于大地所有一切草木根茎枝叶等,截为细筹,如四指量。计算汝等长夜展转所经父母。如是众生,曾为我父。我亦长夜,曾为彼父。如是计算,四指量筹,速可穷尽。而我不说汝等长夜所经父母,其量边际”,云云。又云:“若一补特伽罗,于长劫中,所受身骨,假使有人为其积集,不烂坏者,其聚量,高王舍城侧,广博胁山。”按补特伽罗,犹言人也。长夜,谓长劫。劫犹言时。众生长时昏冥,故言长夜。 又《大毗婆沙论》一百三十五云:“汝等长夜,经此劫数,无量百千。在于地狱,傍生、鬼趣、及人天中,受诸剧苦。生死轮转,未有尽期。何得安然不求解脱?”详上所述轮回之说,佛家承认众生各各有个体的生命,不随形骸俱灭,其义甚显。或有难曰:“佛说无我。我即灵魂,无我即无灵魂。然佛复说轮回,是则无灵魂,而有轮回。此其所以为妙也。”答曰:佛说无我者,谓不可起我执耳。岂真无有我哉。余上所云佛家信有个体的生命,足征其与外道,计有神我者,实无不同。然佛家犹破外道之我者,只是破其执我。而昧者遂谓佛法果不承认有我,则长劫轮回者其谁乎?外道于我,起种种计执,皆不应理。佛故破斥。佛终不说我是何等形相,此其高过外道处。但其肯定轮回,即明明承认人各有个体的生命,不随形骸俱灭者。前引《瑜珈》云:“如一人,在长劫轮回中。其身骨,可以积成一座高山。”可见人皆有超脱形骸之个体的生命,长劫轮转不断。此非我而何?但佛鉴于外道之种种计执,终不说为我。则虑凡夫于此起执耳。执即起惑,造业,感苦,而我乃长沦生死海。不执,即断惑,不造后有业,而我乃解脱,证大涅槃。即说涅槃为真我。此中有无量义,限于篇幅,不得详谈。向来谈佛法者,辄误解无我。余甚闵焉。至云我即灵魂,此语似欠分析。佛家说有人我,法我。人我,即误计五蕴为实我相。此不可以灵魂言之也。法我义最宽,于一切法,计为实有,即名法我。亦不可名灵魂。然佛家实计有个体轮转,则与外道神我说,究有相似处。今若以彼轮转之个体说名灵魂,义固无妨。但必谓无灵魂,而有轮回,所以为妙,则未免病在。宋儒有谓人物皆气聚则生,气散则死,于是依气化,而说为大轮回。此则无灵魂而有轮回也。佛法固可与宋儒气化论融通乎?故知难者,不了佛义。又据佛家小乘,说有穷生死蕴。谓其生死轮转,无有尽期。依此,说名穷生死蕴,此为个体的物事不待言。又有云细意识。此言人死后,仍有一团势力存在。此势力,乃为有极微细的心作用者,故名细意识。礼记所云知气,义亦近此。或问:“此即俗所谓鬼否?”答曰:俗云鬼者,佛书谓之中有。中有身,具有细意识。而细意识不即是中有。 大乘有宗,立阿赖耶识。玄奘八识规矩颂,其《赖耶识颂》云:“去后来先作主公。”谓人死时,赖耶识最后舍去。人生时,赖耶识最先来投入胎也。赖耶识在人身中为主公。如上诸说,其立名虽不一,而实皆表有个体轮转,则不能谓之异。佛教根本从轮回问题,发心趣道。若无个体,将谁为轮转者,又何须求解脱乎?向时杨仁山居士,确守佛家精神。近来谈者,渐乖本旨。余以为佛法毕竟是出世法。大乘不舍世间,不舍众生,只以众生未得度尽,则己终不作佛。此其悲愿宏大至极,所以异乎小宗之自利也。参看《新唯识论》中卷《功能章》。 佛教徒如丧失出世精神,为顺俗之谈。则戒律渐轻,净修将废。而佛法前途,不堪设想矣。

佛法本为宗教,但极富于高深之哲学思想。此非深参博究者不能知。西人有杂取佛书中谈诸天者,论次之,谓为佛教之宇宙论,而讥其过幼稚。其实,佛家谈诸世界,与诸天,本属幻想。而研究佛家哲学者,不必于此注意。 余平生于宗教,颇难起信。而亦不肯遮拨,存而不论而已。世或以余著《新唯识论》,于佛家学说,多所弹正,遂疑余反对佛教,此实大误。须知,佛教发展,由小而大。哲学思想,日渐丰富。其理论亦日益完密。余于佛家,夙怀耽玩者,本在其哲学方面。潜思默究,积以岁年。终觉余之所自得者,与印度佛家之说,颇有根本不能相融处。而与儒学,反有默契。故造《新论》,自申己意,兼弹佛氏之失。亦复融摄其长,固非完全排斥之也。或曰:“佛家哲学思想,自与其宗教信念相关。公既弹正其哲学方面,而又云不反对其宗教可乎?”答曰:弹正者,违其短而融其长也。反对者,则排斥务尽。不唯己所不取,而亦不欲人之从之也。余以为理道无穷,唯博观可以求真,而偏见终于自囿,故于佛家,有弹正而无反对。

余早岁,曾有一种思想。以为宇宙只是一大生生不息真几。一者,绝待义。大者,无外义。生生不息真几,谓本体之流行。 吾人禀此生生不息真几而生,是为吾人之真性。而人之生也,形气限之。即尝苦于物化,而蔽其真性。遂致人间为罪恶之丛,宇宙为黑闇之府,悲莫甚焉。是故古之道术,有主张逆生生之流,宁可沦虚耽寂,而不惜大地平沉,虚空粉碎,以建清宁之极者。释迦牟尼,其此志欤?爰有觌体承当,曾见前文。谓自证本体,而保任勿失。即吾人能不为形气所蔽,而真性恒昭然呈现。 顺吾所固有生生不息之几,虚而不屈者其神全。不屈,谓无匮竭。神全,即虚灵而含大生之德故。 动而愈出者其诚至。诚之至,故动变无穷。 新新而不用其故,进进而无有所凝。此言凝者,留滞义。 会万物为一己。滞于形,即失真性,而己与物对。见真性,即不私其形,而万物皆与己同体。 运形气以从心。心主乎身。感而恒寂,应而有则。形气乃心之运用,何物化之患。 即流行即主宰,即有待即无待,是乃体乾元而立人极。乾元者,生生不息之真体也。人得之为真性,能实体之而勿失,则人极立。极者,至也。入道之极至,则乾元是也。 即人道而识乾元。人之真性,即是乾元。是故尽人道而乾元显,故曰即人道而识乾元。若夫毁人生,而以趣寂为见性者,其得为中道欤? 其为宣圣《大易》之恉欤?爰有觌体至此,即总括《新唯识论》大旨。 余生而孤露,早失怙恃,兄弟困穷,后先短折。且世运艰危,志存匡济。弱龄投笔,坎险频遭。久之自顾非才,于世复无所可。孤怀落寞,少接人间,既谢世缘,不复参加革命。 冥搜荷岸,时而出世思想生焉。王介甫诗云:“荷花十丈对冥搜。”余尝居近荷花池畔。 然而余终非释迦氏之徒也。幼小趋庭,备闻鲁论。长而多患,兴言出世,辄复怀疑。三十而后,勤探大乘,初闻无住,倍增欣仰。原夫小乘趣寂,自了生死,只是自利。大乘始言无住涅槃,谓生死、涅槃,两不住着也。已断惑染,虽故现生死,而非沦没,曰不住生死,已证寂灭,而不取寂,乃示现生死,不舍众生,曰不住涅槃。余初有慕于斯,继而曰,见有生死,而云不住。何若不毁责生死,而直践吾生。(附说一 )见有涅槃,而云不住,何不悟,生几至神以健,元自空寂。(附说二 )寂非枯寂,寂而生也。岂有无生之境,名为寂灭。而云不住涅槃耶?大乘欲改正小宗趣寂之谬,而言无住涅槃,不舍世间,不舍众生。此固大乘之所以为大。然未证知体用不二。夫就体言之,则举体成用,譬如大海水,全成众沤,不可离用觅体。就用言之,则用即是体之现。譬如众沤,即是大海水之现。故乃即用而识体,是故即于变易,而见不易。此《大易》了义也。若如佛氏,将生灭与不生灭,折成二片。生灭是用,不生灭是体。体不生灭,则生灭之用,依何而成?用自生灭,又何须以不生灭为体?佛家经论,于此皆无所说明。盖佛家出世思想,别悬一寂静之境以为体。而不悟生灭大用,即是本体流行,正不可离而二之也。根本既谬,则无往不差。故其言众生之生也,只是由迷闇势力而生。释迦十二缘生之论,大小乘共同根据。始终不稍变。与吾《大易》乾元意思,根本相背。虽彼亦言众生皆有佛性,然非闻佛法,及经无量劫修行,则其佛性终不发现。是尚得为有佛性乎?唯禅宗之兴,乃救此失。颇与儒学接近。他日有暇,容别论之。自佛教入中国,二千年来,聪明慧解之流,入其中者,只有尊信而无疑难。轻诋孔子为人乘,鄙六经为世典。近人如章炳麟稍涉唯识,而不得其要。至谓孔子仅为史家。大抵吾国学人,偶有闻见,即据为实得。而不肯深穷理道之真,非独慧劣,亦由其喜以小知自足,否则教僻锢之耳。佛之徒已闇于理根,理根,见前谈庄子处,谓理之极至也。 而其人生态度,究未免矛盾。夫曰不住生死,不住涅槃,则已见有生死,见有涅槃矣。生死涅槃,两境对立,虽云两不住,其如两境未融何?此非贞常之道也。君子思诚,所以存生之理。积健,所以顺生之几,此人道之贞常也。不此之悟,而仍存小乘生死涅槃二境,虽高言两不住,而实已有两境在。则所云不住者,乃宗教之神谈耳。故大乘者,欲变小宗,而未离其根底。龙树提婆无著世亲诸公,倘生中国,得受六经,其必弘阐尼山之绪,无疑也。

附说一: 佛家以生死为惑染,为坠堕。儒者不作如是观。直反己而自了吾所以生之理。此理,乃吾与天地万物所共禀之以有生,至真至实,至善无染者也。吾人由实修而显发之,是即人即天也。既即人即天,则已超越物表,远离小己生死相,何惑染之有?何坠堕之有?《论语》子路问死:“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圣人只令人反己自求其固有生生不息之真,而存诚以充之,积健以体之。富有日新,德盛化神,我即天也,天即我也。岂复滞于小己之形,而有死之一字,萦其虑哉?故圣人之所谓生,非佛氏生死之生,而佛氏之生死,圣人所不言也。学者不知此意,不堪论儒佛,亦不可解《新唯识论》。

附说二: 空,非空无之谓。以无形无相,无作意,无惑染,谓之空耳。寂者寂静,此静,非与动为相对之词。动而未尝不静,故以寂言。化几之动,本无昏扰相也。佛家言生,以无明为导首,即为有一种迷闇的势力。叔本华所谓盲目的意志,盖本此。此皆不悟生生之本体,元自空寂也。《新论》中卷《功能章》上可参考。健者,生生之几,动而不可屈挠。不可穷竭,不容已止,故以健言。

小乘厌生死,忻涅槃。涅槃者,寂灭义。寂者寂静。灭者,贪嗔痴诸惑,灭尽无余也。小乘入无余涅槃,即不复受生云。 其所谓涅槃,实其想欲中所悬为至高无上之境,而竭力追求,期于必赴者也。此中想欲二字,可参考《佛家名相通释》。谈心所处,即想心所,与欲心所二法也。若粗略为释,则理想所至,必含有希欲。故以想欲并言也。 大乘谈本体,只是一种超越感,详《新唯识论》《明心章上》及附录。 盖承小乘涅槃之观念而来。小乘追求涅槃,即是一种超越感。 与儒者反己意思终不同。《中庸》云“天命之谓性”。是天命非外在也,即己之真性也。岂可向外追求涅槃哉?覆看前谈畏天命处。

佛家长处,有极不可忽者。一、就本体论言。佛家谈体,虽未免沦寂之嫌。体,本非寂而不生,静而无动者。故不可专以寂言体。 然不妨说,唯于寂静,可以见体。此意极难言,非于儒、佛、老诸学致力甚深者,实无法与言,此义。盖本体非离自心而外在之境,唯见自本心,即此便是,无待外求。然此体,不属有无。谓其有耶,洞然无相,何可云有?谓其无耶,炯然明觉,何可云无?非有非无,故唯默然内识而已。才感物而动,便外驰,而无可自识本来面目矣。本来面目,即本体之代词。哲学家谈本体者,只任理智去构画搏量,而无归寂之深功,宜其不自识本来面目也。此意,欲于《量论》详之。二、就知识论言。佛家本不反知。不反对理智或知识。 而毕竟超越理智,归本证量。哲学家有偏尚理智或知识者,有反理智者,二者皆病。游玄而戒蹈空,故反知不可也。本体非理智搏量所及,故非超知而归证量不可也。此意,亦俟《量论》详之。三、佛家讲求逻辑,颇精解析,其于方法,固极慎重。略举此三。皆其大处,不堪忽视。

佛家短处,复可略谈。一、以空寂言体,而不悟生化。本体是空寂无碍,亦是生化无穷。而佛家谈体,只言其为空寂,却不言生化,故其趣求空寂妙体,即所谓涅槃,亦名真如,或无为法。其名甚多。 似是一种超越感。覆看前文。 缘其始终不脱宗教性质故也。二、大乘菩萨,勤学五明,五明,谓因明,乃至医术、工巧等明,多属科学知识。 不同此土老、庄屏斥知识。上文以此为其所长固已。然诸菩萨,毕竟非为知识而求知识。乃为降伏外道,与化导众生之方便,不得不博习世间知能云尔。佛家于物理人事,许多荒诞思想,如其言色界、无色界、及诸天,却是视为事实,非如庄子寓言。其于人间贫富及种种不平,亦均以业报或因果说明之。故政治经济等问题,非佛家所措意。实由其宗教之出世精神,足为求知之障故耳。然佛家毕竟重理智思维,而不偏尚信仰,此所以虽为宗教,而富有哲学精神也。或有谓佛法非宗教,非哲学者,此说非是。佛法毕竟是宗教,但富有哲学思想耳。 佛家理智之发展,可谓极高。其穷幽玄而极高深之理境,皆其澄定与精微之思维之所达也。然不能无憾者,即其理智活动,仍不能不受其宗教信仰之相当限制。追维释迦创教,其根本大义,实在六波罗密。六者,谓有戒等六法故。 波罗密者,译言到彼岸,彼岸谓涅槃。此岸是生死,以戒等六法而得度,即由生死岸,到彼涅槃岸,故云六波罗密也。佛家大小乘,始终不改其到彼岸之信仰。即其种种思维,要不外造成出世法之体系,如其析色至极微,此中色者,犹言物质。 此与科学家之言元子、电子等者,显相符合。然彼之穷析至此,则欲证明色即是空而已。其与科学家穷理之意向,究不一致。举此一例,可概其余。余尝言,佛家有一种特殊功用,即止观法是也。心恒不乱,曰止。恒思察,名观。即止即观,曰止观。 其澄定之观察,入理深微,自有非凡夫情识所可及者。读佛书者,辄感其理境奥折,诚非无故。然观想所至,其冥契至理者,固多有之。如《楞伽》、《华严》等经,明一切境,唯心所现,无实外境。此其观想精微,妙符理实。譬如现前桌子,一般人则以为是合乎实用之一种物体,科学家则以为是一堆元子、电子,哲学家或以为是一堆事素。可见桌子并非外在实境,只是观察者主观之所现而已。至若《般若》,密意显体,便极力破相,则其义恉,尤为深远。哲学家谈本体者,皆任理智去构画。易言之,即皆以思维,造作如彼如彼义相,说为本体。其实,此等皆是戏论。本体离一切相,意想所构相,决不与实体相应。故非破相,无以显体。《般若》以破相显真,非冥观极深者,不可识此意也。佛家理境高深,难为赞述。但其病亦不浅。彼唯过任冥思,无征验以为基,则亦不免流于空幻。佛典中纷繁之名相,多由空想与幻想之所演出。稍有哲学头脑者,细读佛书,当不以余言为妄。故佛家虽不反理智,而其理智活动,终受制于宗教信仰,不能不带几许病态。佛经言,诸佛菩萨入观,能变大地为金等,此类神话,不可胜举。然在彼并非故作神话,直谓事实如是耳。世之崇佛者,皆谓佛法任理智,而不知其理智作用,为宗教情感所左右,不得无病也。佛家解析之功,至极精细。惜乎不尚征验,乃不免杂以空想与幻想,而多为无谓之分析。且好翻弄名词,名词简单,固不佳。而过于翻弄名词,却是病。 徒乱人意。吾尝言,读佛书,如入山采宝,必遍历荆棘,而后得宝。佛书中许多空想幻想之谈,皆荆棘也。然其间有至宝焉,要不可弃。但如佛教徒,必视为无在非宝者,则大谬矣。

印度佛家,以宗教而包含哲学。虽不免有流于空想幻想之弊,然能穷大极深,境界甚高。其于真理,确有发见。则凡治哲学者所不可不深究也。

余尝言:中国哲学,于实践中体现真理,故不尚思辨。西洋哲学,唯任理智思维,而能本之征验,避免空幻。但其探求本体,则亦以向外找东西的态度去穷索,乃自远于真理而终不悟也。印度佛家,其功修吃紧,只是止观。其极乎空脱,而造乎幽玄,终以《般若》为至。盖止观双运,至般若观空,而后穷于赞叹矣。今后言哲学,必于上述三方,互融其长,而去其短。余尝欲造量论,明此意。而老当衰乱,精力已短,恐不及遂也。来者悠悠,将有成吾愿者乎?

佛家出世思想,未免反人生。此余之所不能赞同者。然大乘宏愿,期度脱无量无边众生,尽未来际,恒不舍离。有一众生不得度,则己终不作佛。此其大悲大愿,与精进无已,大雄无畏,盖与儒者之仁,及刚健不息,同一精神。吾人一念及此,何忍自私自馁。胡适之以庄周为出世主义,其实庄生颇有厌世意味,尚非出世也。庄氏最无气力,吾国历来名士,亦颇中其毒。魏、晋人之流风,迄今未绝也。

佛家哲学方面,其得失,颇详《新论》《新唯识论》,玆不复赘。

吾国衰象,自东汉始着见。西汉,承战国与暴秦之后,以郡县一统之局,与天下休息。及至东汉,则此等局势,已不复有利。而学术与政治等各方面,经西汉以来,二百余年之停滞枯竭,至此而不得不呈衰象。曹操、司马懿鼠窃狗偷之盗,专注意国内权利之争,而不知有他。犹未足当奸人之雄,衰世只有此辈也。东汉党人,始标榜竞名,及曹丕君臣文学,辞藻则饰,而中无其质。晋人祖尚浮虚,丧廉耻而贪名势。不足比于鸟兽,皆衰世之征也。典午惨变,延及有唐,唐代,只太宗时称盛,其后藩镇,纯是夷狄盗贼交扰之局。 以迄五季,生人之祸已亟矣。在此长期衰乱中吾国思想界,本应起一种变动,不幸而印度佛教输入,率孑遗以遁寂,慰疮痍以超生。超脱生死,曰超生,见《慈恩传》。 天下聪明傀异之流,莫不宗祀法王,虔诚内典。而汉以来仅事注疏之儒学,至此乃不绝于缕焉。物穷则变,变则通。两宋诸儒崛起,始上追孔、孟,以排斥佛法,其愿力不可谓不宏,其气魄不可谓不大。独惜其见地有所未宏,规模失于不广。而其所造就者,终不免偏枯之病耳。诸儒之世,正当对晚周学术思想之全体,作一复兴运动。孔子六经,诸子百家之渊源也。今宗孔,而不究诸子百家,何以见孔子之大乎?墨子之书,存者犹不少。名家之绪,亦略可考于《墨辩》。何为都弃置而不屑究?宋儒每非兼爱之论,谓其昧于理一分殊。余尝语云生颂天曰:此宋儒之疏于反省也。人情虽日思兼爱,毕竟爱他人,不如自爱之切也。分殊易知。而敦夫理之一者至难也。夫日以兼爱之道,警惕其心,犹不胜私情之弊也。而况可非兼爱以护其私乎?法家本宗之书,虽不可见。而法原于众,及禁人君使毋擅断之语,尚在《淮南书》,何故不觉?且《韩非》篇中,主张法治之论,亦颇有可采者。胡不抉择?道家微文,存于管、韩二子者,皆足珍贵。何乃不窥?农家许行坠绪,略可考之《孟子》。《汉书》《艺文志》曰:“农家者流,盖出于农稷之官,播百谷,劝耕桑,以足衣食。故八政,一曰食,二曰货。孔子曰所重民食,此其所长也。及鄙者为之,以为无所事圣王,师古注:言不须圣王,天下自治耳。 欲使君臣并耕,悖上下之序。”详志所称,以为无所事圣王云云,显然共产主义。虽书籍无传,而其大旨可寻也。向、歆、班固之鄙农家思想,适自彰其鄙耳。而宋儒于此,绝不注意何耶?使农家思想,得灌输群众。夷狄盗贼,得宴然宰割天下哉?天文、算术、地理、医药诸学,及机械与水利工程等,汉以前已甚精。秦、蜀守李冰之工程,至今称巧莫能阶,当有承授,非偶然能精妙及此。又如汉世方士之炼丹或炼金,为化学之始。此等知识,当自战国时人已有之。机械,如墨子木鸢,即飞机之始。而公输子之巧,见称孟子等书。宋儒皆不知提倡,诸子百家之绪,悉从湮绝。此与宣圣系《易》,主张智周万物者,岂不显相悖逆哉?群学既不措意,群学,谓诸子百家。 儒家尚有孟、孙二派,其书俱存,而宋儒独宗孟氏, 于孙卿则犹以异端摈之。《孟子》又但宗其言心性者,弗能发其民贵之论。《孟子》言民为贵,犹今言民主也。 然则宋儒名为宗孔,而实去孔甚远。名为复兴儒学,而实不窥儒者之大体。《庄子》《天下篇》病战国季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吾于宋儒,亦有此感。 吾谓其病在偏枯者以此。世之诋宋、明诸师者,谓其阳儒阴释,此固太过,余将略辨之于后。但宋儒确受佛教影响甚深,自魏、晋以迄于宋世,佛教势力,不独遍布中夏,而且植根甚深。中国民族之精神生活中,殆无不为佛教精神之所浸渍。且晚唐五代,尤为佛氏禅宗最盛之时。两宋诸儒承其流,自不得不有所吸收。故其绍述孔、孟,乃壹意发明心性,及注重修养工夫,以与诸禅师相抗,其所努力之处,诚有得于孔、孟。非阴袭于禅,而故与之抗也。独惜其仅以禅师为敌,即以彼所讲心性之学,犹陷异端。不如吾孔、孟心性之学,为得其真。于是扬儒之赤帜以拒佛。其全副精神,只注于此。至于儒学之源远而流分,本为中国学术之正宗,为晚周诸子百家之所自出,儒学积上古及三代圣明之经验,而完成于孔子。其源甚远,故为正宗。诸子百家之学,无不从儒学推演而出,故云流分。 道至广大,无所不包通,费隐一原,万物之繁,万变之赜,皆谓之费。繁赜而莫不有理,理幽难穷。故说为隐。一原者,万物之本,万变之源,而万理之极至也。 本末完具,学必极乎一原,而本始立。学必穷乎费隐,而末不遣。 其视佛氏出世之教,奚止天壤悬殊。宋儒不深究儒学之全体大用,而但以心性之谈,攻击禅师,自居辟佛。纵云心性为本,然有本必有末,如木之根,是本。其茎干枝叶,是末。 未有培木之本,而去其茎干枝叶,犹可以为木者也。宋儒之学,谓其于孔、孟大本处,全无所见。余无非识,何忍为此言。谓其于圣人大本处,已见到十分,余更不可为此言。此中圣人,谓孔子。宋儒心性之学,实于孟子理会稍近,于孔子太远隔在。此意难言。 若乃宋儒之有本而无末,则晚明诸子,已慨然痛诋之,可谓其纯为诬诋哉?颜习斋攻宋儒最力。船山、亭林诸儒,则痛诋阳明。

或曰:“先生之论亦酷矣,宋儒心性之学,是其所得自尽者也,人固无全知全能,何可以一切学术责之乎?”答曰:汝不解吾意。夫能之有所止者,存乎力量。含容万有者,存乎识量。力量有限,而识量无限也。吾竭吾力,以从事某种学术,而必知吾所学外,尚有其他种种学术。吾犹当旁治博览,而后有益于吾之所学者乃日广。而后吾之本所学以见诸用者,乃明通而不悖,充实而有力。若夫理道无穷,学术无穷,其为吾力之所不得旁治博览者,吾必尊重焉,提倡焉。世人有能创发之,或绍述之者,吾视之,犹若己之有也。是则识量之无所不含容也。夫学术不同,而未尝相悖。譬如五官百骸之异,适以成其一体,非相伐也。宋儒识量,不无可议。自典午迄于五季,丧乱既久,而出世之教又深入焉。宋儒诚欲复兴儒学,则诸子百家之篇籍尚存者,与其有单词碎义可寻者,皆当表而出之。使学子各因其性之所近,才之所长,而专治焉。鼓舞求知之风,则绝学无忧不振。而以心性之学为中心,譬如太阳为中心,而八大行星皆绕之以转,无有纷乱。学术思想,须有中心,亦复如是。 即大本何患不立。宋儒果能如此开拓,则吾国自北宋以来,悠悠千载间,当不至成为今日之局。惜乎宋儒识量太隘,只高谈心性,而不知心性非离身家国天下与万物而独存,博文之功,何可不注重。《论语》博学于文。古者文字,非谓文书,盖自然与人事,皆谓之文。如天文人文等词是也。博学者,即于物理人事,须博以究之之谓。学字有二义,曰效,曰觉。此中学字,是效义。效者仿效,转训为研究与知识等义。如自然科学的知识,只是发见自然现象之公则,不以意见诬解,即有仿效义。宋儒固非全无博文之功,但其精神,只专注在人伦日用间,如何存养此心此性而已。博文工夫,终非其所注重。夫存养心性,固是要着。然不可将心性当作一物事来存养,而工夫更不可拘紧。此中却有千言万语,难为人说。世有智者,试以《论》、《孟》与宋儒语录对照,则《论语》句句是存养心性工夫,而确不曾把心性当作一物事来持守。《孟子》便不似圣人神化,渐为宋儒开端。然其文字间,处处见刚明爽快,未至若宋儒死煞。直到宋儒,别有一种意味难说。大概学《孟子》未得,却受佛教影响,夹杂许多宗教气味。大概少生气,宋儒此等态度,于博文工夫最妨碍。如程子见谢上蔡读史,而斥为玩物丧志。王船山《俟解》,有一则引此,而申之曰:“所恶于丧志者,玩也。玩者,喜而弄之之谓。如《史记》《项羽本纪》及《窦婴灌夫传》之类,淋漓痛快,读者流连不舍,则有代为悲喜,神飞魂荡而不自持,于斯时也,其素所志尚者,不知何往。此之谓丧志。以其志气横发,无益于身心也。”船山本晚明大思想家,吾平生服膺甚至,但此等处,却未脱宋儒桎梏。读史而遇可歌可泣,可哀可怒之境,而绝不发生同情,尚得谓为不失其心性之人乎?吾年十岁,闻先君说魏收詈南朝为岛夷,吾怒骂魏收为犬豕,闻谈《南北史》,胡祸之惨,吾哀愤不可抑。少时革命思想,由此而动。程子、船山必以吾当时之动心为丧志,吾终不受此责也。船山、程子以喜玩为劣义。其实,喜玩只是情趣悠长,而伴以思索。真知正解,每由此引生,非是劣义。科学家、哲学家等,于其所研究之诸问题,若无喜乐玩索之心,其尚得有所创发乎?孔子入太庙,每事问。书生初入太庙,于未曾见之礼器,未曾习之礼仪,自有喜乐玩索之情,不得不问耳。而朱子必释曰“敬谨之至”。则将孔子当时一段活泼泼地精神,说成死板矣。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此事若不出自圣人,程子定呵为玩物丧志。然夫子若不如是,又何能自卫反鲁正乐,雅颂各得其所耶?两宋诸大师,其睿智何可及。然于博文方面,终无甚发明者,盖其宗教气味过重。将心性来作一物事持守,如此而言存养,何得博究物理人事而有创见乎?宋儒于博文工夫,实未注重。以其视求知之欲,为存养之障故耳。余以为,学者须自识得仁体或本心,遇事只凭此心,向正当使用处,努力去使用。如春雨溉百昌,随一微草,均以全雨量,盈盈溉将去。心之发用,元自充盈活跃,焉得于用心处,便以玩物为戒耶?

世间各种思想,各种学说,参稽互较,触类引申,经验益丰,神思愈启,于是而新理发见焉。今宋儒所严守者《四书》。《四书》诚精要,而宋儒则以己意解《四书》,不必尽合《四书》本旨也。宋儒研六经,亦以研《四书》者研之。诸子百家,佚文碎义,尚可考者,宋儒预怀屏斥异端之成见,都不省览。或稍涉猎及之,如于老、庄等。 亦弗肯虚怀深究其得失也。宋儒大抵任胸臆过重,而以博稽众说为外驰,将无益身心,此其识量所由隘也。《论语》:“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端,绪也。异者,思想之发端不必同。诸子百家,各立学派,唯其思想发端处互异。《易系传》所谓“百虑殊涂者”是也。古今一切学术,各于真理,有其见到之方面。亦各有所蔽,而不得见到其许多方面。故任异端之竞其明,从而观其会通,则必于真理多所发见矣。善学者不必自守一家或一先生之言,以攻击异端。故《中庸》云“道并行而不相悖。”若攻异端而不相容,则将以自封者自害。此圣人垂戒之深意也。而程、朱诸老先生解此章,则以异端为不合正道。遂训攻为治,谓治异端即自害。圣人识量,岂若是狭?与《中庸》之言,明明不合。孟子以辟杨、墨自任,至詈以禽兽。夫杨朱之说,见于列子者,诚为颓废之极。自私者必至颓废,孟子辟之诚是。墨子之学,足与儒学互相发明,云何可辟?孙卿非十二子,亦过当。大概战国季世之学者,识量已狭。孟、孙大贤弗能免。宋儒未学孙卿,而中孟子之毒已甚,此可慨也。夫学术异者,于其谬误,宜予弹正,而不可根木斩伐,不可任意轻诋。汉以来,吾国学人,最缺乏识量。至宋而益隘。汉以后,学术思想,日趋简单。汉、唐尚注疏,则群习于是。宋、明尚义理,亦群习于是。清人张汉学,又群习于是。风气已成,众盲共趋之。不知此外更有新天地,此吾国人之劣性也。向者汉学家,力伐宋学。今之所争,不必在汉、宋,而更在中西。今日只有中西之争。旧有汉、宋之争虽未已,但汉学则托于科学方法,及外人考古学等,而藉西学以自文。宋学只合以中国哲学自尊。故汉、宋门户,无形化为中西之分途。后生稍涉西化,又力伐中学。此与六朝、隋、唐之浮屠,力伐儒道者,如出一辙。清末守旧者,恶言西学。今此辈殆尽,而所患者,又在后生不乐求其所固有也。吾因论宋儒之果于自画,而深感识量重要。世有大心之士,当不以余言为河汉也。

宋儒辟佛,而不肯研究佛家教理。不独无以服浮屠之心,而佛法之得失,即在儒家后学,亦无从了解。徒守固陋,授人以口实,此何为者?余尝言:自佛教入中国,其长处,如因明及解析术,已不为中国人所吸收。当初非无大师能有此等长处者,如肇公虽无因明著述,而《物不迁论》,湛深名理。奘师留印,颇善因明。但自窥师以下,治因明者,章疏虽多,只是翻弄名词。而于学理,无甚发明。及空有二宗俱式微,而善名理者几绝迹。又就止观法论,如杜顺华严初祖。 智者天台初祖。 及宗门诸祖,或功修不浅。什师门下诸贤,如生融肇睿等 则未知如何。奘、基诸师,努力宣译。思维之功多,而静虑有所不暇。静虑,犹言禅定。义同止观。静亦止义,虑亦观义。静虑之虑,与常途所云思维者,境界迥别。 慈恩后学,谓相宗。 章疏繁芜。拟诸儒门考据之业,其病相类。向者宜黄大师抉择谈,表章《唯识述记》八种。此诚治《唯识论》者必要之参考书,但繁芜过甚,吉藏中论疏》亦治《中论》者所不可少。其于生灭与不生灭,颇主圆融。盖本《易》、《老》之旨,惜未能阐其义。而翻弄浮词亦太多。《华严疏抄》,文既过繁,而于经旨,鲜有所发。然欲了解华严宗主张,此书不可不看。总之,前贤注疏,精核者少,此难具论。唐以后,更不足言。唯肇公《维摩经注》文华而旨远,然实以老子义傅会之耳。 佛家学说,在中国思想界之影响,虽普遍而深远,然得其真相者,恐不甚多。六朝高僧,大概以老、庄援附佛法,什师门下,犹未改此习也。奘、基较得相宗之真,然相宗在印度,似亦离释迦及龙树等本旨渐远。唐以后,宗门为盛。其派别复杂,吾亦未之甚究。大概同印度传来本意者不能多。中国人喜说佛教全在中国,盖好为影响之谈,与虚夸之习,吾甚不取也。然凡学说与思想之演变,即在同一民族,而后嗣不能无改于前哲,况其移植于异国异族者乎?此固无足怪者。

中国人所受佛教之影响,实亦多害而少利。一、秦、汉以后,郡县之局。中国人已渐趋顽固与惰废。魏、晋,老、庄思想之兴,不仅为反东京名教而已。实亦环境使然,重以胡祸之烈,而中国人一致皈命法王。自是,而固有儒家之宇宙观、人生观,如所谓天行健,宇宙观 君子自强不息,人生观。 则已受度脱生死海之法音之影响,而渐起变更。此为不幸之大者。

二、中国人本淡于宗教信仰,唯赖有高深博大之儒家哲学,足以引人反己而自识真理。体神化不测之妙于人伦日用之间,体神至此为句。 自性真实,无须向外觅天帝也。自性自尽,心即性也,本心自有择善之明,知善之当为而为之,知不善之当去而去之。如此做到极好处,便是尽性。尽之为言,不使吾性固有之善,有所障蔽不显也。 无可悬想趣涅槃也。自性,生生也。思诚,以存生之理。积健,以顺生之几。《诗》不云乎:“夙兴夜寐,毋忝尔所生。”中国人以此自信,善莫大焉。及佛教思想输入,中国多数人,一方有几分迷信,一方又难起真信。此观于历代文人与名士之信佛者,而可知其情也。即观于今之贪夫败类如军阀,官僚,商人等信佛者,而更可知其情也。谓若辈不信欤?则肯念佛诵经,作法事功德。谓若辈果信欤?则贪利,贪势,而仍希福果,不肯出世。夫真信而能出世,要不失为超脱。若信而又若信不及,不能发起出世坚固心,恶机愈深,而善根早断。其人生观,只是依违于模棱两可之间,毫无认识,毫无气力,此更为中国人之悲剧。今时流俗信佛者,吾且不论。昔人若颜之推,吾读其《家训》,觉其人甚有意思,然不能奋起驱胡,又不能著书发明政治社会思想,又不能高蹈,又不能死。俯仰鸟兽之廷,且教其子以仕宦之道,其无气力乃至此。读其书,固于人世怀惨怛之忱者,而其人生态度乃尔,何哉?细玩《归心篇》而后知颜氏怵惕于因果,翼望于来生,其受佛教影响甚深也。吾国《诗经》,最足引人对政治社会发生问题。《离骚》以美人芳草,隐寓去恶浊求美好之思,盖不忘乎淑世者。魏、晋以后诗文家,大抵直接或间接受佛教影响。其有吉凶与民同患之心,用《易系传》语。 足以发扬人类精神,使皆有以共奋于日新富有之盛德大业者乎?盖无有一焉可语于此者。太上寄兴清幽,托怀冲旷。陶公为最。 其下感怀命运,以仕途荣悴为悲欢,其卑贱等诸粪蛆而已矣。夫逍遥物外,下流卒归颓废。蒙庄始荡微波,而佛教盛助狂澜。即魏、晋以后之诗文,而观中国人之人生态度,吾哀儒学精神早丧,而吾民族之不振,非无故矣。佛教之反人生思想,自今不可复杂分毫。刚健变化,日新富有,一本于生生之仁。吾新论之所谓辟也。即用而识体也,是《大易》之遗意也。诸有志者,盍兴乎来?或问:“先生既反对佛教之人生观,而《新论》《明心章》分述禅与儒,禅学虽多变改,而其出世观念,究未有变。何乃参杂禅法?”答曰:佛家发明心地,莫妙于禅。学者不可不参观也。归寂意思,如可全废,则孔子何故曰“仁者静”乎,寂而生生,所以异乎迷乱之生。所以谓之仁也。新论略述禅师公案,于认识心体,颇资启示。而归宿于孔门之仁,所宗在此。则禅与吾儒之不同处,对照分明,毫无淆混。《新论》,正未许粗心读过。

三、中国人对于佛教,而发生一种莫明其妙之信仰。比丘居士,诵其书者,顾罕得其真。于是谈空有,说玄妙者,至有以儱侗颟顸,无义据,无实解,为不着相。以拉杂混乱,为玄之又玄,凡名士有浮慧而不肯务实学者,鲜不佞佛。其无头脑者,尤乐剽窃佛典,以自文其鄙陋。古今多有此辈,甚可厌恶。义理自有分际,切忌儱侗与拉杂。佛家虽善分析,而多逞空想幻想。又喜翻弄名词,又每随说随扫。谈理至极,不可滞于言说,非扫不可。然不善会者,却因此成病。今有谓空宗为不承认有本体者,是《般若》为空见外道矣。 故不善学者,其头脑易受病,其思想难清晰。余尝谓佛法在中国,殊少好影响。而闻者每不谓然,盲俗之难悟也。岂不惜哉!学术晦塞时,宜提倡独立研究,宜提倡批评。宋儒在当时,若能深研教理,而予以公明之评判,则其裨益于中国学术者,必非浅鲜?惜乎宋儒徒务深闭固拒,不求了解人家得失,此其所以自陷也。

今总结前文,而申明吾之主张曰:读经,决不宜孤守一家言。晚周诸子百家之学虽久绝,苟得其意,则吸收西洋科学、哲学,犹有起衰兴灭之乐也。佛家思想,虽不无病,而其高深处,要未易及。凡治哲学者,不当忽略佛法而不求。但须保持自由研究精神,注意哲学方法,勿遽陷于教僻而后可。

复次,如前已说,有释经之儒,以注解经书为业。如治训诂名物等等者是。校勘亦属之。此复为二:其严守家法者,曰专门。历算等学,方是专门。注解之业,而被以专门之名,毕竟不合,但行用已久,姑仍之。 其不主一师,兼资异说者,曰通学。如郑康成解经,揉杂今古。 有宗经之儒,虽宗依经旨,而实自有创发,自成一家之学。即其思想自成一体系。 如韩非所举八儒,孟、孙二子之书尚在。此皆各有创见,各自名家,但以六经为宗主而已。宗经之儒,在今日当谓之哲学家。发明经学,唯此是赖。注疏之业,只为治经工具而已。不可以此名经学也。而世儒所举经学一词,乃以指目注疏家。注疏家,亦名考据家,亦号经师,亦可名为经生。 二千余年,经学亡绝,宜其不辨学术性质也。

近世言儒学者,有汉学宋学之争。汉学一词,本始于清人之反宋、明而上追两汉考据之业。宋学一词,本指两宋濂、洛、关、闽诸大儒心性或义理之学。钦夫、伯恭皆朱子同调。永嘉一派,亦伯恭开之。 其实,言宋学即已摄明学。明学以阳明为主,阳明仍是承两宋心性之学,但自有创发,且与陆子较近。其视伊川紫阳,即入手工夫不必同。而陆、王之彻悟,实有高过于程、朱者。此心性学之内部,所以有程、朱、陆、王二派之争。亦可云宋、明之争。 但如对汉学而言,即对考据之业而言。 则阳明固是程、朱、象山后嗣,即明学统于宋学,不须别出言之也。

晚明诸儒之学,明季诸子,今人多列入清初,此甚无理。 虽多力反阳明,且上诋程、朱,然诸儒根本精神,自是宋学。后当略说及之。

汉学全是注疏之业,盖释经之儒耳。宋学于心性或义理方面,确有发明,衡其学术,盖哲学上之唯心论者。明儒便立心学之名。 其思想甚有体系,其所造极深邃。明儒陈白沙曰:“斯理也,宋儒言之备矣。吾恶其太严也。”白沙此评,其胸中元有千言万语,无法向人道。斯理是何等道理?云何见得宋儒言之备?又云何见得太严?又云何恶之?后人既不会白沙意,亦不复求之。真可痛惜。白沙天资甚高,所以能见宋儒得失。晚明习齐诸儒,其评宋儒,已多失当。至清人则皆为狂犬之吠矣。呜乎?论学谈何容易哉。宋儒因受禅家影响,不注重辨析,而宗教气味颇深,难免迂固拘执等病,此其短也。要之,宋学自是哲学,本非以注释经书为务者。宗经之儒,古有孟、孙诸贤,后世则宋学家亦其流类。夫汉学,但治文籍,而搜集其有关之材料已耳。清世所称经学大师,其成绩不过如此。宋儒则穷经而能得意于文言之外,《易系传》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此先圣苦心诲人语也。今人必谓义尽言中,此则三家村较晴量雨之言,可作是说。圣贤所穷者极其大,所造者极其微,其深远之蕴,何可于文言中表达得出。文言毕竟如筌蹄,要须会意于文言之外耳。其学主反己,而天下之理得。《礼运篇》曰:“不能反躬,天理灭矣。”郑玄注:“反躬,犹言反己。”按反己二字,确是孔、孟最上一着工夫。宋学能寻此血脉,而勿失之。工夫是否做到好处,乃别一问题。其认定此项工夫去努力,则不容忽视。天下之理得者,言自反而识得吾生之真。则万化之源,万物之本,无待外寻。吾与天地万物,非有二本故。此就源头上立言也。由实践以契真源。宋学精神在此。 其所自得者深,岂为注疏之业者可测其中藏哉?汉学家每以空虚薄宋学。其实,程、朱、陆、王诸大师,探造化之微,究天人之故,其思理深邃,其生活充实,庶几宗庙百官之美富,空虚云乎哉?或曰:“宋学短于致用,故不免空虚之讥耳。”答曰:汉之所考核者,果为何事,其空虚不又甚乎?虽宋学未识先圣之全体大用,而于本原处,要自有所认识,未可薄也。闻今人谈学术史有欲泯汉、宋之界者,不知汉学仅为治经之工具,此等工具,为宋学家所必须留意不待言。 宋学才是一种学术,即是哲学。实乃宗经而特有创发。二者不容混视,何须深论。若谓一人为学,于汉、宋宜双修兼备,此则另是一事。而汉学、宋学之类别不可紊,则有识者当不以余言为妄也。

汉学毕竟是学术界万不可少之工作。凡读古书者,于其训诂名物度数等等,度者,度制。凡社会组织与政治上一切制度,法令,以及礼俗等等,皆属度制。数者,数量。一切事物,莫不有数量存乎其间,故考据之业,亦须通数学。 若茫然不知,则与不曾读书者何异。如此,则古人之精神遗产,吾实未能承受之。是自处于孤穷也。不智孰甚?孔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又言夏、殷之礼,而伤杞、宋之文献不足征。则孔子如生乎后之世,其必不忽视汉学可知也。大凡注重哲学思想者,其读书,于考据方面决不轻忽。而亦决不能如考据家一般精博。因其为学路向不同,其致力处自别。彼之从事考据,大抵视其思想之路向,与构成其思想体系之所需要者。如论语一书,考据家读之,于训诂名物等等方面,均须详考为佳。而哲学家读之,于名物等等,若无甚关于彼思想中之所急须参考者,则不妨阙疑。余尝言:各人读书之注意不同正如多人入山,其注意各别。樵者入山,只求薪木。工匠入山,只求建筑材料。画家入山,只领略自然神趣。善读书者,须识此意。汉学家见宋儒考核有未审处,便诋侮无所不至。此甚错误。汉学家补宋儒考核之所不及,固其宜也。若以其注经有未审,而遂轻视宋儒学术,则大不可。然宋学家治经,如能创通大义,另有发挥,自属重要。而注经于训诂名物等等,不肯阙疑,则亦非注经之道。汉世经师,约有数善。一、保存古义,功不可没。二、服膺经训,确立信条,躬行甚笃。如孝弟力田等信条,汉人特别提倡。一切道德,均依此根本信条发生。孝弟为万德之萌芽,力田即注重勤劳,与自食其力。故汉人笃实,无侥幸之风。但至东京,此意渐衰。三、通经致用。非徒侈博闻,事笺注。但其致用,只在帝政之下言匡济。如辅君德,及用人行政方面,竭力以图功效。自汉以迄于清世,所谓名儒名臣,经国济民之大业,不过如此。至于社会及政治上许多根本问题,如君主之权力,及贫富不均等等。汉以来儒者,似少能注意。因其只为考据之业,未知于大处用思故耳。然昔儒能留心当世之务,大而宰天下,小而一官一邑,一旦居职,能切实奏效。汉世公卿与循吏,至今为美谈。四、西汉之儒,其尊信经义,期见之实行。至有犯死而不安含默者。如眭孟、盖宽饶等,欲实行经说中天下为公之旨,乃悍然据经义,上书皇帝,请其退位。当昭、宣之世,朝无莽、操,野乏伏戎,其本人又无私党,而纯以崇信经义之故,遂以求贤禅位,责天子,至杀身不悔。此等精神,至为伟大。但至东京,则桓荣之徒,以治经干禄。后世经生,益不堪问。汉学有四善,今之学者,所宜恭敬奉持。

清儒虽以汉学自标榜,然从许、郑入手,只以博闻是尚。于西汉经儒之整个精神,全无所感。清人托于汉学,实已丧尽汉学血脉也。然清儒旁搜博考之勤,亦有足称者。由治经以及于天文算学,乃至子史。逮清末,而诸子思想渐昌,得与西洋思想相接纳。如严复评点《老子》,颇以西学相发明。章炳麟表章《墨辩》。梁启超等提倡荀子。诸人虽无所发挥,然已引起学者注意。足以开郁滞而起求知之欲,乃可吸收西学也。千载歇绝之佛家相宗,亦乘运而兴。晚明王船山首研相宗,而后无继者。至清末,杨仁山学佛虽宗贤首,而于相宗极提倡。其弟子欧阳竟无遂盛弘斯学,几越唐贤。章炳麟于此宗致力亦勤。语言文字之学,更蔚为大观。金石文字之研究,为近日发掘工作之先导。大有助于古史。今之利用发掘物,而逞臆论古者亦不少。所望有纯正谨严之学者,能正其谬。 清儒最得力处,在其治学方法。胡适之曾有一文论之,玆可不赘。向者梁任公每颂清儒董理之绩,拟诸欧洲文艺复兴,余意未足相拟。欧人文艺复兴时代,自有一段真精神。申言之,即其接受前哲思想,确能以之激发其内在之生活力,而有沛然不可御,与欣欣向荣之机。沛然者,充实与盛大貌。 否则能有善果乎?清世帝王,以边地夷人人主,古之所谓夷狄,乃野蛮之称。并非谓与汉族不同种也。 大兴文化事业,网罗天下知识分子,朝廷开四库馆,广事编述。地方则省府州县,各设志局,全国知识分子,无论大小,可谓网罗殆尽。清儒为学之动机,无非为名为利,乐受豢养而已。清世名儒,在京师则交接王室与公卿,在外则投封疆大吏幕府,乃至州县衙署,亦畜佳宾。江藩《汉学师承记》首列无耻之阎若璩一代衣钵之传,实在乎是。清儒以名利之私鼓其中,而聪明亦足供博览之用。以宋学之不便于己也,则大踣击之。而以无用之考据自逞。汉儒尚能讲求当世之务,清儒无是也。王船山《噩梦》论汉代赋税,宽农民而多取之商贾。且有国营事业,其政策为后世所不及。船山云:“人各效其所能,物各取其所有,事各资于所备,圣人复起,不能易此理也。且如周制,兵车之赋,出于商贾。盖车乘马牛,本商之所取利。而皮革金铁丝麻竹木翎毛布絮之类,皆贾之所操。是军器皮作火器各局之费,应责之于商贾也无疑。如曰税重则物价贵,还以病民。乃人之藉于市买者,皆自度有余,而非资生所必藉。非若粟之一日不得而即死者也。”又曰:“凡诸军国所需,取铁于冶,取皮于原,取竹木于林,取丝于桑土,取麻絮于园。或就民而税,或官自畜植。按即国有。 又不必尽责之于商贾。乃后世国计尽弛,悉授之末业之黠民。而徒责之于田亩之征。”又曰“汉之所以舒农民而培国本者,非后世之所能及”,云云。愚按今之乱政,剥削农民,而纵官僚资本主义者垄断全国之利,此为汉法所必不许。汉时经儒立朝者,于国计民生,确能熟筹利病,而施诸有政。可见汉儒通经致用,实堪担当世事。汉治之贤于后世者不一端。惜乎治史者多为无谓之考据,不能于有价值之问题去留意。清人如龚自珍辈,亦稍能见及当时社会情形,然自珍本浮华名士,虽不无聪明,而学甚肤浅,以荒淫自了,绝无立己之道,无与民同患之诚。夫西洋思想家,皆有吾墨翟、许行之风,故足鼓舞一世,变动光明。若如吾国名士之虚词,岂能改造宇宙乎?清末维新人士,喜标榜自珍,所以有今日之局也。哀哉!汉儒严守信条,躬行朴实。清儒自戴震,昌言崇欲,以天理为桎梏,戴震言欲当即为理。然既反对天理之心,即中无主宰,而欲何由得当乎? 其说至今弥盛。而贪污、淫侈、自私、自利、诈伪、猜险、委靡、卑贱之风,弥漫全国,人不成人,其效亦可睹矣。

清儒之流毒最甚者,莫如排击高深学术一事。夫学以穷玄为极,而穷玄以反己自识真源,尽其心,而见天地之心,尽其性,而得万物之性。天地之心,万物之性,并谓本体。夫言乎本体,则吾与天地万物之所同也。但以其主乎吾身,则曰心。以其为吾所以生之理,则曰性。故尽吾之心而见天地之心,盖吾之性而得万物之性者,以吾与天地万物,本同体故。 斯为游玄而不失其居。《新唯识论》始于《明宗》,终以《明心》。此中土圣哲所共同之心印,吾承之而不敢坠耳。夫玄之为言,以其理之无定在而无所不在也。非逞臆谈空,可谓之玄也。非虚构一种全无根据之空洞理论,可以谓之玄也。穷玄,而反诸自家心性,始悟天地万物同体之实。故宇宙生生不息之无尽大宝藏,自反而即得之,毋待外求。是云不失其居,居此者,天地之日新无穷,皆我之日新无穷。万物之变化富有,皆我之变化富有。岂不乐哉?故学术之穷高极深者,莫如谈心性。生生之源,化化之本也。以上心字,皆谓本心。本心即与天地万物同体,非心理学之所谓心也。心理学之心,亦是本心发用,然已为形役,又杂习染,便不是元来体段,而亦成为物矣。此不可毋辩。 学必至此,而后一切学术,有其宗极。知必至此,而后一切知识,得所会归,万德以此而有根源,身心以此而有主宰。身心之心,即心理学之心。 至哉斯学,千圣之所展转相传,何可一旦废而不讲。夫宋儒心性之学,远承孔、孟。周子以主静立人极,而于静字下,自注无欲故静。则此静,非与动相对之静也。而以停止之静讥之可乎?立人极三字,的是尼山宗旨。明道《识仁篇》证之《大易》、《论语》及群经。孔子之学,归本求仁,盖无疑义。此意已见第一讲,可覆看。 伊川、朱子之学,居敬为先。敬,则彻动静,而一于仁矣。此以心之应接事物时名动,物感不交时名静。敬,只是心不散乱。动时尽自澄明,泛应曲当。静时炯然,毋有昏昧。动静一于敬,即动静皆不违仁体。《论语》及六经,大都言敬,此是孔门心法。与禅家习静工夫迥别。伊川、朱子皆有见乎此。虽不免有拘执之病,未得如孔门之自然。学者但知其病处,即不至误学。而何可根本排斥之乎?陆子之学,以先立乎其大为宗。大者,谓本心也,仁体也。《论语》所云“三月不违”,与“日月至者”,皆此而已。此者,谓本心或仁体,亦即谓大。 日月至者,知及乎此,而未能立也。三月不违,则几于立矣。三月,久词也,勿作三数解。 陆学远绍孔门,复何疑。阳明言致良知,易曰干知大始。又曰干以易知。是良知即乾元也。乾元亦说为仁,良知与仁,非二也。以生生不息,言仁。以非迷闇之动,故言知。其实,一体也。 宋学确承孔门心法,而言其受禅家影响者,只以其熏染宗教气味,工夫把持甚紧。宋、明儒亦皆知工夫不可把持过紧,而实则早已于无形中受此病。譬如佛家说不着,实则早已着了空寂也。孔子说话,便无所谓着与不着。 故本非禅,而又不免似禅耳。禅家认识心体,何曾乖异吾儒。只禅宗未变更其出世教旨。工夫不免与吾儒异。则其于心体之证解,自有不与吾儒全同者。譬之嗜好不同之人,同吃一菜,而各人所得之甜酸等味,终有不全同者。此中以嗜欲不同,喻工夫之异。菜喻心体。禅家证见心体,总是寂的意味深。儒者证见心体,只是仁。仁,本未尝不寂。不寂,便是私欲起而为障,非本心也。非仁体也。孔子说仁者静,此静字,不与动对,乃寂之谓也。悟此,则无疑于吾《新论》《明心章》之旨。但仁体本寂,而儒家却于生生不息方面,证会独深。因此,不至耽寂。儒家毕竟得其大全。而一味滞寂,却是逆造化,却是反人生。吾游于儒佛之间许多年,经历甘苦,实有不能为人道者。学问岂是闻见之功,猜度为务者乎?宋学虽不免有几分耽寂意味,然事上磨练一语,却是宋学共同主张。程、朱、陆、王皆然。此其所以异于禅也。宋儒失处,不妨弹正。而绝不可一味轻薄,一概屏斥。清儒徒以考据之业,不知天地间更有甚理道。遂乃悍然诋侮宋学,若非灭绝之不可者。夫六经广大,无所不赅。而言其根极,必归之心性。自汉以后,此意久绝。宋学确能续此血脉。何忍轻毁,又何可轻毁?心性之学,所以明天人之故,究造化之原,彰道德之广崇,广者繁广,道德随事发现,无定形也。崇者崇高,超脱小己之私故,道德即心性之发见。 通治乱之条贯者也。治乱之几,固视乎人群相生相养之制度与法纪之当否。而制度法纪之所以当者,必出于道德。道德必有内在之源泉,即心性是也。功利论者,不明此理,他日有暇,容当论之。 此等高深学术,云何可毁?人生如果完全缺乏此等学术之涵养,则其生活无有根源,古诗云:“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只是不返识自家生活根源,故有空虚之感耳。根源谓心性。 而一切向外追求之私,芒然纷然,莫知所止。私者,言其纯是逞小己之欲,亦即罗素所云占有冲动。芒然,惑乱貌。纷然,繁杂貌。莫知所止,终无餍足,苦之甚也。 人生永无合理之生活,不亦悲乎?清儒反对高深学术,而徒以考据之琐碎知识是尚,将何以维系其身心?何以充实其生活?民质不良,至清世而已极。士习于浮浅,无深远之虑。逞于侥幸,无坚卓之志。安于自私,无公正之抱。偷取浮名,无久大之业。苟图嚣动,无建树之计。轻易流转,无固执之操。为学则喜趋时尚,而无所守。喜新者不必有得于新,时尚而已。守旧者更不知旧学果为何物,保存国粹之声出于口,而实未曾经于心。此清末民初之情形也。 苏联革命,二十年而已大强。吾国自清末以来,只见腐败势力之逐层崩溃,而实难言革命。人材衰敝,乃至如斯。盖自晚明诸子之没,将三百年。而士之所学,唯是琐碎无用之考据。人皆终其身而无有玩心高明之一几。玩心高明四字,甚吃紧。此等境界,难以言说议拟。孔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云云。孟子“上下与天地同流”,悟此者,便超越小己,才极高明而道中庸。 学则卑琐,志则卑琐,人则卑琐。习于是者,且三百年。其不足以应付现代潮流而措置裕如,固其势也。严又陵尝曰:学术之敝,至于亡国。吾于清代汉学风会,有余恫焉。此等风会,于今犹烈。国内各大学文学院,及文科研究所,本当为高深思想之发生地,而今则大都以无聊之考据为事,士之狃于俗尚,而无独立创辟之智与勇,非三百年来汉学积习锢之者深欤?夫汉学家,大多数与朝贵为缘。内而王公与达官,外而督抚大吏,皆汉学家之所依附。宋、明在野讲学之风,至清而绝矣。 故思想不得开拓,而以无用取容。儒学精神,至此剥丧殆尽。而可与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相比拟耶?晚世学人好为影响之谈,理不求其真,事不究其实,此可戒也。凡考古之学,与夫古籍训诂名物等等之考核,在学术界中,本应有一种人为之。其有助于吾人稽古之需,功自不可没。然万不可谓此种工作,便是学术。且踣击一切高深学术,而欲率天下后世聪明材智之士,共趋于此一途。锢生人之智慧,陷族类于衰微,三百年汉学之毒,罪浮于吕政,而至今犹不悟。岂不痛哉!

现世学术复杂,科学重要不待言。而综会各种科学思想,以深穷宇宙实相,实相犹言实体。人生真性, 不能不有赖于哲学。若夫社会政治各种问题,高瞻远瞩,察微洞幽,数往知来,得失明辨,为群众之先导,作时代之前驱,励实践之精神,附说。 振生人之忧患,此皆哲学所有事。现代学术,分工太细。专长虽多,而通识或少。古代哲人学术,有包罗万象之概。今不可期之科学专家。而哲学家似应勉为其难,上追古人博大之规。昔吾庄子伤战国季世,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郭注各用其一曲,故析判。 察古人之全,按此言察者,小辨貌。古人之全,不可以小辨得也。而乃以小辨,失古人之全。如今之作哲学史或概论者,其于古人之学,妄以小辨,粗设条目,而谓其学如是如是。此即察古人之全也。 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按有物有则,皆神明之容也。超然默识,乃应天则,以知分析,则所谓一切天则,仍属主观安立。故弗称神明之容也。余言哲学以证量为归,安得解人而与之言,即《量论》能作,恐会心者寡耳。 是故内圣外王之道,闇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云云。庄生此论,若悬记现代学术界之情形。悬记犹预言。 至堪惊叹。友人有赞叹庄子聪明太过,吾亦云然。其于大道,盖不免差毫厘而谬千里。然其神解所至,确有卓绝古今者,尝欲论之而未暇。 余实与庄子抱有同感。而深冀哲学家,抒远见以拓宏猷,张天网而罗万有,毋堕一边之解。佛家破边见。边者,偏也。今之学术,各有领域,即各有所研究之对象,而各堕一边矣。此种边见,自学术上分工意义言之,至为重要。然就另一意义言之,即庄子云,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却是大病。救此者,不能不望于哲学。大通天下之志, 庶几其无憾哉!上庠文科学子,所应用其思力者何限,而杂驳考据之是务,老怀有深慨焉。神州浩博,黄、农、虞、夏之裔,聪明奇特士,未至遽乏。盍亦反而求其本乎?儒学广大,无所不包通。印度人无此诣,西洋人无此诣,后生毋妄自菲薄也。

附说: 哲学之为学,是阳明所谓知行合一之学。若知而不行,必非真知。不足谓之学也。儒学精神,确是如此。宋学诸儒,其实践精神最可敬,真能置死生于度外,何况其他艰困。惜其于社会政治等问题,不知向大处着眼,为汉以来帝制之积习所锢。今人受西洋影响,不患知见不开,却缺乏宋、明儒实践精神。

又按清代汉学风气,席卷一世。而湖、湘僻壤,则晚明遗老过化存神之地。于皖、吴士习,感染不深。故咸、同间,罗罗山、曾涤生之徒,独以宋学自持。二公天资不高,于斯学鲜深造。而躬行甚笃,其精神志事,皆不愧前贤。惜其政治思想,亦承前人之失耳。罗山早丧,涤生既任军政,以功名自见而止。卒不能于汉学颓波有所挽救。而湘人亦自是多习汉学者矣。

或有问言:“先生之责清代汉学也,固不为过。考据可为也,而以是倡为风气,使举世为之,甚至三百年来之人皆为之,则民之智德力皆无所资以含育,而国有不危者乎?虽然,宋儒高谈心性,而于实用之学,未免空疏。且心性之学,偏于求静。其流失必归缓懦,民族之衰,实自宋始。先生独不责宋学耶?”答曰:宋儒之世,本当复兴晚周学术思想之全部,惜其识量太隘,错过此机。吾前已言之矣。然畴昔郡县之局,人智未易发展,宋儒殆亦环境所限欤?余尝言:宋儒之最可责者有二。一、无民族思想。二、无民治思想。典午至于北宋,胡祸已惨痛极矣。五代昏乱之小朝廷,几皆胡主。诸儒父祖,身受其毒。中夏之衰,由帝者宰割天下,使群黎百姓,无以自献其智与力。故胡祸不可御耳。《春秋》着攘夷之义,论语大管仲之功,孟子有民贵之论,此皆诸儒所朝夕讽味者。而乃安于现状,一无省发何耶?孙复鄙陋,托《春秋》而张尊君之邪说,邪说既昌,夷狄以鸟兽行,戮辱兆庶,而干天位,则尊之亲之。盗贼以鸟兽行,戮辱兆庶,而干天位,则尊之亲之。乾坤毁,人道灭,可痛孰甚!《春秋》书弑君之事,称国以弑。明君无道,国民当行革命也。而复乃释曰:称国以弑,举国之众皆可诛。以鄙夫之心,厚诬圣文。逆天理,祸生民,周、程诸老先生不能正其谬,崇其邪说,流毒千年。直至欧化东来,而邪说始息。岂不哀哉!夫古之夷狄盗贼,非有机械化部队也。神州之大,群众之盛,如诸儒能阐明孔、孟民治等大义,以开发众智,固结群力,则胡祸何由猖獗?盗贼亦无从发生。而吾民族元气早固,何至凋丧以迄于今日耶?胡氏亲受胡祸,而传《春秋》,力主复仇。复仇者,为赵氏复仇,仍本孙复尊君之旨。赵氏之为德于兆庶者几何?而可生其同仇之志哉?《春秋》内诸夏而外夷狄,即阐明古代民族思想。楚虽强大,而中原之民,随桓文以捍患者,有以固其志也。胡氏卒不悟此,孙复蔽之也。宋儒壹意反禅学,只知追寻孔、孟心性之旨。而于治平之道,无所创悟。读经至此等处,只是依文训释,而未究其旨趣,一如汉儒之所为而已。且自魏、晋以迄炎宋,佛教盛行,宋儒生长于宗教之空气中,虽起而图改造,终有几分宗教气味存在。凡宗教家对社会政治,决难为非常之激变,而出世之教尤甚。

虽然,汝谓中国之衰,自宋始,便大谬。谓心性之学,必流于缓懦,更误。汝试读孔子《十五志学》一章,谓其非心性之学乎?而晚周诸儒,皆活泼有用。其见于《儒行篇》者,犹可考见。何曾有缓懦之弊。孙卿之制天思想,直与现代西洋思想遥契。而谓流于缓懦可乎?诸子百家,皆出自孔氏,无一不雄奇。谁谓其流为缓懦?宋学探本心性,确有得于六经之髓,其工夫不免杂禅家气味,从而正之可也。若因此而根本诋毁心性学则大不可也。中国之衰,萌于东汉,著于魏、晋,极于五季之世。宋儒心性之学,尚有保固中夏之功。而昧者不察耳。云何东汉已伏衰象?西京士大夫,大概浑朴质实,饰伪盗名者殊少见。自东京而始有所谓名士,名士之称,始见《后汉书》。 结党标榜,激扬名誉,互相题拂。郭林宗饰行惊俗,浮誉过情。陈仲弓号为重厚,实乃工揣测。藏拙养望,全身远害,乡愿之雄也。自余党锢诸公,毫无学养。经世之略,全不讲求。唯矜名使气,招致祸败。其时朝野习俗,奢淫贪污。王符潜夫论》痛言之。《黄琼传》称外戚坚宦之赃污贪冒,势回天地。《西羌传》称将帅贿赂朝贵,剥削士卒,绝无人理。《左雄传》称天下群牧,以敲剥为务,谓杀害不辜为威风,聚敛整办为贤能。髡钳之戮,生于睚眦。覆尸之祸,成于喜怒。视民如寇仇,税之如豺虎。东汉学风士习,既是虚浮标榜,一切无实。社会政治之败坏,自无可挽救。五胡惨祸,实萌于此。昔人颂美东京,以顾亭林之贤,而犹不考,信乎论世之难也。魏、晋之代,惨剧始着。魏、晋名为二朝,而魏本短局,可合而言之。 五胡十六国,蹂躏神州。胡骑所至,人民老幼及壮健者,皆被杀戮。妇女及成年男子,如不被戮者,即掠而驱之为奴,供其淫虐。每一胡帅,有畜奴至三万以上者。最少亦千余。《北史》具在可考。胡人凶顽如鸟兽,士大夫乃相率服事之。起朝仪,立制度,居然中国帝王。当时士大夫岂复成人类耶?胡祸近三百年,至隋文而始定。唐承其业,仅太宗一朝为极盛。安、史乱后,藩镇之祸,延及五季。藩镇几皆胡产,胡性贪残,人民受荼毒不堪。自典午至五季,悠悠千祀,天下困辱于胡尘。周、汉以来之风教,扫荡几尽。当东晋时,虽保有南服,而南人亦深染胡习。诸名士食禄昏庸之朝,淫侈放诞,清谈诳世,居然衣冠禽兽。即诸文学名家,阅其作品,辞则丽矣,中无情实。中原沦陷,民生涂炭,谁复念及此者。人心死,人气尽,胥天下而为夷狄鸟兽之归。延及隋、唐,仅太宗一朝之盛,何可遽变?至五季,则衰乱已极。履霜坚冰,由来者渐。宋代实承衰运,何云至宋始衰乎?谓宋学不能大挽衰运,吾固相当赞成。前已谓其不能倡明民族民治等思想。 谓宋学绝无所补于衰运,余又何忍苟同?经胡祸之长久摧残,与佛教之普遍侵入,北宋诸师,崛起而上追孔、孟。精思力践,特立独行。绍心性之传,察理欲之几,严义利之辨,使人皆有以识人道之尊崇,与人生职分之所当尽。而更深切了解吾民族自尧、舜以迄孔、孟,数千年文化之美,与道统之重,余少时从事革命,对宋学道统观念,颇不谓然。后来觉其甚有意义。盖一国之学术思想,虽极复杂,而不可无一中心。道统不过表示一中心思想而已。此中心思想,可以随时演进,而其根源终不枯竭。 卓然继天立极,而生其自尊自信之心,自知为神明之胄,而有以别于夷狄鸟兽。故宋儒在当时,虽未倡导民族思想,而其学说之影响所及,则民族思想,乃不期而自然发生。郑所南、王洙、王船山、顾亭林、吕晚村诸大师,皆宋学而盛弘民族思想者也。王洙著《宋史质》以明期赠皇,直继宋统。与《春秋》不许楚人之王,同一用意。楚人本非异种,以其蛮野,故以化外斥之。据考古家言,蒙古与汉族元非异种,但因其侵略中原,不得不斥绝之耳。 宋学功绩之伟大,何可湮没。北宋君臣,皆无雄才大略。周、程诸儒讲学未久,而大命已倾。二程门人,便躬逢祸难。 此未可以急效责之也。南宋则赵构昏庸而私,开基太坏。孟子云虽与之天下,不可一朝居,此其时矣。幸而二程门人后学,或参朝列,与权奸力抗。或在野讲学,日以义理浸渍人心,朱子、张钦夫、吕伯恭尤为圣学与国命所寄托。南宋无明主,而以杭州一隅,系二帝三王正朔之传者百五十年,非理学之效,而谁之力欤?学者试平情而察今日人心,如何涣散,如何自私而无公义,如何侥幸倚外人而不自立自爱,如何委靡而无一毫伸张正义之气。今人何故不成为人,安得不于学风士习注意。南宋百五十年,毕竟是自力撑持。今之民,易地而处,当何如? 元之覆中原也,则当时蒙古部族之威势,已横行世界。欧洲所过,如狂风扫落叶,至今留黄祸之纪念。而其侵宋,犹苦战累年,至殒一大汗于蜀土。当日宋人之抵抗,可谓不弱。少帝覆于海上,不及百年,而鄂之徐寿辉、陈友谅、明玉珍诸帝,首举义旗,明太祖继起,遂光复中夏。太祖之外祖父,即与宋少帝同舟溺者。身死未几,而其女已为开国之皇太后,光复之速如此。 太祖所赖以定天下者,刘、宋、章、陶四公也。王船山《读通鉴论》有云:“昭代之兴也,刘、宋、章、陶,资之以开一代之治。”按太祖初征四公曰:朕为天下,屈四先生。其成功即在此。 四公者,皆产浙闽理学盛行之地,而服膺程、朱者也。宋濂读佛书实无得,徒因某僧以术数动之,而佞佛耳。其所服膺者,仍是理学。方正学即承其理学之传,且以辟佛为己任。 方正学《逊志斋集》,时称说宋时社会风俗之美,外人游记亦然。明朝以三江为根据,而光复神州。则因三江之地,南宋理学诸儒遗教所被最广最深,故光复之功,基于此也。明代疆域,北方视汉、唐稍削,而南方则过之。截长补短,差与汉、唐比隆。武功仅逊汉武、唐太二帝,而较诸唐世之屡辱于西北诸胡者,则过之远矣。文臣善用兵,尤为明代之特色。世人多谓熊襄愍公反理学,不知公在辽东,表章贺君。奏云:臣只恶伪理学,若真理学,臣所敬也。公实理学家,岂云反耶?清乾隆诏曰:“明朝不杀熊廷弼,我家不得入关。”公之系民族兴衰者如此其重,而《明史》为东林余孽所修,致公之盛德大业不彰,故附记于此。 理学跨越前代甚远,黄梨洲之言,确尔不诬。明儒对禅宗之了解,比有宋诸师确深。其离禅而卒归之儒也,大抵由归寂而证会生生。其所得甚深,余欲得暇而详论之,却鲜此暇。盖自阳明倡学南中,承朱子而去其短。宗象山而宏其规,洒脱而无滞碍,雄放而任自然。其后学多有擒生龙搏活虎手段。奇哉伟哉!宋学传至阳明,乃别开生面。当此之时,君昏于上,学盛于下。自是而思想自由,人材众多。以逮晚明诸子。学不囿于一途,行各践其所知,庶几晚周之风,可谓盛矣。清儒以考据眼光,轻薄明儒最甚,何损日月之光,适怜其螳臂而已耳。使明季不亡于满清,则中夏之隆,当以文化沾被大地。余尝言,明季汉族力量甚盛,本不当亡于东胡,然而竟亡者,则忠君思想误之也。宋学短处,在以忠君为天经地义,不可侵犯。始于汉。至宋而孙复益张之。 当时张江陵、熊襄愍之雄才大略,如取而代之,或民主,或君宪,襄愍江陵,皆有贤嗣,可以继世。 则中国万不至亡,虽百东胡无能为。然而二公不敢革命者,忠君二字阻之也。江陵为一有力之责任内阁,延明祚者数十年。而天下犹恶其无君,襄愍为东胡所畏惮,而东林必致之死。襄愍《狱中与友人书》有曰:“环顾宇内,实无第二人。弟之命,可遽断乎?”襄愍自知之明,自负之重如此。 夫然后而东胡之必入关也,势不容止矣。王船山《黄书》,倡可禅可革之论。盖伤明季之天下,误于忠君,而延颈以待东胡之宰割也。呜呼!此真痛心事也。明季不亡于东胡,吾国家民族,决不至此也。夫自东汉至于炎宋,吾族类之衰已久矣。两宋诸儒,始上复孔、孟以心性之学,义理之教,含茹斯民数百年。革鸟兽之习,去胡俗。 又拔之寂灭之乡。朱子尝言人生职分所当尽,此义广大极矣,惜学者多不深思。而宋学之异出世教者亦在此。 阳明先生,益发挥光大,而后吾民之智德力猛进,以启大明之盛,犹春草方滋未已。吾谓宋学有保固中夏之功者正在此。历史事实彰着,其可诬哉?清儒受东胡收买,最薄明朝,今人犹受其迷。明代国力之盛,与学术思想之趋于日新,及人才之奇特,皆汉以后所未有也。唐视之犹远不及,只太宗一世故也。若就思想论,汉人守文而已,犹不如明也。孰谓明朝可薄乎?清儒感东胡之收买,而追憾明之廷杖。又以宋、明纯是理学时代,而以考据受豢养者,必反对宋、明。吾民族之复反于衰,实自清始。此不可不察也。夫明代之盛,由理学诸师在野讲学之效,本非帝王之力也。然明之诸帝,亦有未可厚非者,此姑不论。明季不幸误于忠君思想而致亡。当时学者甚众,皆窜伏田野,力图革命。最著者,如亭林之赴陕,船山之奔走梧溪、郴州、耒阳、涟邵间,皆欲图大事。至势无可为,则著书以诏后人。使清儒能继续其业,无受东胡收买,以无用之考据取容。则光复之速,必更倍于元季。何至摧残三百年,以成今日之局哉?呜呼!学绝道废,人心死,人气尽,人理亡,国以不振,族类式微,皆清代汉学家之罪也,而可诬诋宋学哉?

宋学约分五期:

一、肇创时期。周子二程、横渠、尧夫,皆宋学开山。而伊川年事较轻,吸收较广,讲学著书较久,受患难较深,刚大不可屈挠之气,亦感人最深,故为学者所宗。

二、完成时期。朱子生南宋。值理学被禁几绝,独起而弘扬之。北宋诸大师遗书,搜集编订,以授学者。又遍注群经,以及于史。历算等学,无不研寻。地质且有发明。考据之业,实导先路。朱子愿力甚宏,气魄甚大,治学方面颇广。其真诚之心,与勇悍之气,可谓与天地同流。朝野奸邪构害虽烈,初不以死生易虑,宋学盖完成于朱子。张钦夫、吕伯恭、陆象山兄弟,则皆与朱子相为羽翼者也。而象山之学,独与朱子有异。

宋学自其初创,以至完成,其最大之功绩,略言之:(一)自魏、晋以来,经夷狄与盗贼长期蹂躏,人道灭绝之余,印度佛化,乘机侵略。诸师始表章六经,寻尧、舜、禹、汤,以至孔、孟之绪,明道统之传,使人知人道之尊严,与中夏文化之优越,卓然异于夷狄。吾人知所以自尊自信,故元、清以边疆夷俗入主,一则不久而覆,一则完全同化于中原礼义之教,吾人自尊自信之潜力,宋学养之已深也。(二)六经浩博,汉、唐以来经师考据之业,于六经之大道,茫然无所究明。诸师始教人反求之心性,而又特标四子书,以明六经宗趣。于是圣学的然可寻,人皆知心性之学,当实践于人伦日用之地。而耽空溺寂之教,异乎圣道。

三、宋学初变时期。宋、元学者,皆诵法程、朱,明初犹然。及阳明先生崛起,龙场一悟,始以致良知教学者,其学与朱子大异,而与象山较近,是为宋学初变。

程、朱之学,历宋、元及明代,传习日久,大抵注重践履,守先师语录甚严。而于本原处,无甚透悟。学日益隘,人日习于拘执。故阳明先生发明良知,令人反己,自发其内在无尽宝藏,与固有无穷力用,廓然坚穷横遍,纵横自在。庄生所云自本自根,朱子咏塘水诗,所谓为有源头活水来,差可形容。宋学至阳明,真上达矣。阳明虽发见良知真体,而禅与老虚寂意思究过重,吾新论谈本体,虽申阳明之旨,而融虚寂于生化刚健之中。矫老释之偏,救阳明之失。于是上追《大易》,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人生毋陷于迷乱,毋流于颓废,其在斯乎?

四、宋学再变时期。晚明诸子,值东胡内侵,乃奋起而致力于学术思想之改造。是期之学者,大抵反阳明。而于程、朱心性学之根本精神,则确守而益加虔。以矫王学末流狂放之弊。然诸儒皆严毅而不至拘碍,广博而备极深厚,崇高而不失恺弟,《诗》云:“岂弟君子。”言平易近人。 是其矫枉而无或过正,所以为美。

此期学者甚多,思想派别,亦极复杂,此中不及详。但总举其优点,约有五:

(一)为学尚实测,堪为近世西洋科学方法输入之强援。明世王学,其长处,在理性之发达。宋儒受外来佛教精神之震撼,诸儒虽反佛,甚至昌言驳轮回,而实则皆深受输回说之影响,其精神生活中,极富宗教气味。 及传统观念过重,尊孔、孟,而过于排斥异端。 故理性受拘束。自阳明指点良知,而后去其障蔽。然王学末流,不免流于凿空。故船山、亭林、习斋诸儒之学,皆注重实用。其为学态度,皆尚经验。言治化得失,必征诸当代实情。而复考历史,以推古今之变。如船山《读通鉴论》《宋论》等,其政治及社会思想,乃汉、唐以来诸儒所不能发。亭林《天下郡国利病书》皆周流各地参访,而山川险要,每询诸老卒。 穷义理之奥妙,必本诸躬行实践,而力戒逞臆谈玄。如船山、二曲、习齐皆然。亭林于义理方面,悟解似不足言。但确守程、朱遗教,躬行切实,堂堂巍巍,有惇大气象。 诸儒注重实用与实测,乃王学之反响。此等精神,清儒早已丧夫净尽,直至清末,始渐发露。而西洋科学方法输入,赖此为之援手。

(二)民族思想之启发。自孔子作《春秋》,昌言民族主义。即内诸夏而外夷狄是也。夏者,大也。中国人有大人之德。 但其诸夏夷狄之分,确非种界之狭陋观念,而实以文野与礼义之有无为判断标准。凡凶暴的侵略主义者,皆无礼无义,皆谓之夷。故《春秋》之所谓文明者,不唯知识创进而已,必须崇道德而隆礼义。否则谓之野,谓之夷。等诸鸟兽,必严厉诛绝之。《春秋》大桓文、管仲之功者以此,俟讲春秋经时更详之。 此《春秋》之民族思想,所以为正义之准绳。而近世言民族思想者,皆狭陋之种界观念,为兽性之遗传。乃正义之敌,太平之障,正《春秋》之所必诛也。汉人治《春秋》,皆不明孔子之民族思想。唯晋世江统,着徙戎之论,稍识此意。而当时朝野无识,不知人禽大辨,卒酿五胡之祸。自是而士大夫之降于夷狄鸟兽者,乃至尊之如天,亲之为父。至魏收作史,反诋江左正朔为岛夷,直是粪蛆不若。唐太宗虽得统于北,而不忍于收之所为,命李寿正其邪迷,则太宗犹知《春秋》大义矣。而经儒卒无能发明者,岂不异哉?孙复亲见五季群胡干天位,而鱼肉夏民,乃唱尊君邪说。胡安国犹踵其谬也。自是而夷祸乃益烈,非思想错误,中夏何遽至是哉?明季诸子,始盛扬民族思想。在其前者,虽有郑所南《心史》,王洙《宋史质》,而均无人注意。及至王船山、吕晚村、顾亭林诸儒,则发挥光大,千载久閟之义,一旦赫然,如日中天。晚村在当时,宣传最力。晚村学宗程、朱,而深惜程、朱未明此义,愿救其失云。 船山著书极多。深愤中夏圣作明述而成为崇高之文化,乃人道之极隆,不幸为夷狄鸟兽所残毁。深愤至此为句。 其书字字句句,皆悲心流露。世人徒知《黄书》。其实,船山各书,随在可见其民族思想之活跃。 直至咸、同间,始由曾涤生刊行。而影响于清末之革命思想盖甚大云。亭林之言,见于《日知录》。清人刊行此书时,悉删削其关于民族思想之议论。今人发现原稿,而已不全矣。是时提倡民族主义者极多,但其人与书多不传,此可惜也。如吾乡明季,有易明甫、何士云诸先生,皆以诸生倡大义于闾里,为汉奸于成龙所戮。戴震文集有于传,乃盛美于。 先儒之民族思想,皆为尊人道,贱兽行,伸正义,抑侵略,进和平,除暴乱。决非怀争心而与异种人为敌也,此春秋之大义也。

(三)民治思想之启发。船山《读通鉴论》《晋论》有云:“有圣人起,预定弈世之规,置天子于有无之外,以虚静统天下。”详此所云,明是虚君共和制。其曰预定弈世之规,则主张制定宪法甚明。惜乎清末学人太陋,少有能读船山书者。康有为曾言:“船山精矣,而艰深太过。”有为以文人而治考据之业,于理解深沉之书,大概不耐读。当时章太炎有奉衍圣公而行君宪之议,世莫之省。太炎聊以发愤,亦非实主是议者。其实如行虚君共和,或较好,亦未可知。 船山《读通鉴论》有云:“封德彝曰三代以还,人渐浇伪,此谬论也。象、鲧、共、飞廉、恶来,岂秦、汉以下之民乎?民固不乏败类。而视唐、虞三代,帝王初兴,政教未孚之日,其愈多矣。邵子分古今为道德功力之四会,帝王何促,而霸统何长?邵子以帝王为道德之世,霸统唯尚功力,世每下愈况。 霸之后,又将奚若耶?泥古过高,而菲薄方今,以蔑生人之性,君子奚取焉。”据此,则船山实持进化论者。汉、唐诸儒,都无此见解。船山之民治思想与其进化论实相关。大凡专政者,必以为人民不足进取,而因以总揽权力,恣一己之所欲为,以取覆败而不惜。若深信斯民之智德力无不日进者,则岂敢玩天下于股掌之上,以朽索驭六马,而自蹈覆辙哉?向者袁世凯欲叛共和,其文告与机关报纸,日以国民程度不足为言。卒至身与国,俱蒙其祸。此亦执政者之殷鉴矣。顾亭林之民治思想,足与船山互相发明。《日知录》《周室班爵禄条》云:“为民而立之君,故班爵之意,天子与公侯伯子男,一也,而非绝世之贵。代耕而赋之禄,故班禄之意,君卿大夫士与庶人在官,一也,而非无事之食。是故知天子一位之义,则不敢肆于民上以自尊,知禄以代耕之义,则不敢厚取于民以自奉。”详此,则皇帝之职与俸,与民主国之总统正无异。又《顾命条》云:“传贤之世,天下可以无君。”又乡《亭之职条》云:“《周礼地官》自州长以下,有党正、族师、闾胥、比长。自县长以下,有鄙师、郑长、里宰、邻长。夫唯于一乡之中,官之备而法之详,然后天下之治,若网之在网,有条而不紊。至于今日,一切荡然,无有存者。且守令之不足任也,而多设之监司。监司之又不足任也,而重立之牧伯。积尊累重,以居乎其上,而下无与分其职者,虽得公廉勤干之吏,犹不能以为治,而况托之非人者乎?柳宗元之言曰:‘有里胥,而后有县大夫。有县大夫,而后有诸侯。有诸侯,而后有方伯连帅。有方伯连帅,而后有天子。’由此论之,则天下之治,始于里胥,终于天子,其灼然者矣。”按今之言治者,辄曰:中人主张治起于上,西人主张治起于下。其言中国者,徒知秦、汉以后之事耳。周官之地方制度,与管仲之治齐, 敖之治楚,子产之治郑,孰非主张治起于下者乎?柳宗元能识古之治道,唐以来儒生皆不识宗元意,唯亭林能发之。古者五家为伍,伍长主之。二伍为什,什长主之。十什为里,里魁主之。亭林言治,始于里胥。里胥者,群众公推之头目也。土豪劣绅,非群众所与,必不得为里胥。而后世贪官污吏,往往结纳豪劣,以当里胥之任,而失群众。如是者,其国无治,而危亡至矣。民治毕竟非可貌袭。必人民之智德力,足以自动自立,而后里胥之选,不操于贪污之官,乃真民治也。此非可以骤立之法而期其然。杜元凯《左宣十二年傅解》云:“法行则人从法,法败则法从人。”民国三十余年来,皆法从人也。然则欲法之行,究非执政者能自守法不可。欲执政守法,非举世知识分子有品德,有真知见,能持清议,能奋起对抗,则执政必无所忌惮也。亭林、船山同注重学风士习,此实民治根源也。中国而欲转危为安也,王、顾诸儒之学,其可不急讲乎?黄梨洲《明夷待访录》,亦言民治,颜习斋四存之论,尤为民治本根。

(四)此期哲学,仍继续程、朱以来之反佛教精神。而依据《大易》,重新建立中国人之宇宙观与人生观。奏此肤功者,厥惟王船山。余昔与人书,有云:船山《易内外傅》宗主横渠,而和会于濂溪、伊川、朱子之间。独不满于邵氏。其学,尊生,以箴寂灭。《易》为五经之源,汉人已言之。而《易》学,不妨名之为生命哲学。特其义旨广远深微,包罗万有,非西洋谈生命者所可比拟。 明有,以反空无。横渠云:“《大易》言幽明,不言有无,显而可见者谓之明,隐而不可自见者谓之幽。”船山以为宇宙皆实也,皆有也。不可说空说无。其于佛老空无二词之本义,虽不免误会,然以救末流耽空之弊,则为功不浅。船山曾研佛家有宗,盖亦融有义以言《易》。 主动,以起颓废。此则救宋、明儒末流之弊,与习斋同一用意,但习齐理解远不逮船山。 率性,以一情欲。船山不主张绝欲或遏欲,而主张以性帅情,使情从性,则欲无邪妄。而情欲与性为一矣。此与程、朱本旨并不背,可惜戴震不识性,而妄奖欲。 论益恢宏。浸与西洋思想接近矣。此所举四义,实已概括船山哲学思想。学者欲研船山学,不可不知此纲要。自清末梁任公以来,时有谈船山者。大抵就涉猎所及,而摘其若干辞义,有合于裨贩得来之新名词或新观念者,以赞扬之。至于船山之根本精神,与其思想之体系及根据,则莫有过问者。今人谈旧学,无一不出此方式。而欲学无绝道无丧得乎?呜呼!吾老矣。眼见此局,不知所底。余之言,将为世人所侮笑,吾固明知之,而弗忍无言也。吾有惧也。吾有痛也。中国人经三百年汉学风气,斫丧性灵,生命力空虚,已至极度。倚赖外人之劣性,与贪淫、忍酷、骗诈、委靡等恶习,及思想界之浮浅混乱现象,皆由生活力太贫乏故也。船山哲学,实为振起沉疴之良药,遗书具在,学者凝心读之,而得其深广之思,感其浓厚之悲,有不愤发为人者乎!吾终不敢薄今之人。吾信人生总是向上,譬如行者前进,或时失道迂回,终亦必前而己矣。今人读书为学,只是广闻见,找知识。以此博污俗浮名。如此,何能进学?何得成人?即读尽古圣贤书,亦感发不起。本讲,首言立志,责志。此实程、朱、陆、王相传血脉也。世不乏志士,幸垂察焉。

附识: 船山《易内外传》确甚重要。吾所举四义,即生、动、有与情一于性,四大基本观念。此吾综其全书而言之世。 学者深玩之,可见其大无不包。足为现代人生指一正当路向。但船山于本原处,不能无误。其言乾坤并建,盖未达体用不二之旨,遂有此失。坤元亦是乾元,非并立也。干之不能无坤者,特故反之,以成其变耳。本体固绝待,而其现起为大用,则不能不有一反动,以成变化。老云反者道之动是也。学者细玩《新唯识论》翕辟之义。便知船山有未透在。船山未见本体,盖由反对阳明与佛老之成见误之也。船山读佛书似不多,虽曾究有宗,即相宗。 想未得全解也。船山主张率性以一情欲,自甚谛。然反对阳明,而不悟心即是性,即工夫似无入处。由阳明之说,本心即是非,性心之外别有性也。故自识本心,存养勿失,凡生心动念处,皆是顺吾本心之明,一直扩充去。即一切情欲,皆受裁于心,而莫不当理。易言之,即情欲莫非性之发,以无妄情邪欲相干故也。是则情欲一于性,而非有善恶之二元明矣。然若不承认心即性,即率性工夫从何入手?夫性既不即是心,则性便超脱于心之上,何得裁制情欲,而使之当理乎?譬如主人不能裁制奴仆,则奴仆叛主而逞其妄。即不得以奴仆之动作,为主人之动作也。性不知节其情,而谓情与性为一可乎?阳明彻悟本体,故将心与性、理、天、命,道等名词,均说成一片。覆看第一讲,释《大学》处。余虽颇有推演,而大体实本阳明。 扫尽因名词而起之种种支离见解。载震《原善》及《孟子字义疏证》纯是葛藤,若肯虚怀细究阳明之旨,决不作雾自迷。 而名词之所以不得不异,阳明亦疏抉明白。此其扶翼六经之功,极不可忘。船山将性与天、命、道等,皆妄分层级,而心不即是性,则心性又分层级。又以理为气之理,不即是心,几成唯物论。凡此,具详《读四书大全说》《易传》等书,亦皆本此旨。余作《新唯识论》,即欲救其失。若夫生与有等,四大基本观念,余与船山未尝异也。 船山全书,关于哲学思想者,自以《易内外传》、《读四书大全说》为最重要。而其他各书,无一不当参究。关于社会及政治思想者,自以《读通鉴论》、《宋论》为最重要。而其余,无一可忽,又不待言。《庄子注》于治理,推究甚精。凡枭桀之壹意狂逞,以宰万物,而不惜自弊以祸天下者,船山此书发挥尤多。《读四书大全说》,体大思深,精义络绎,其于程、朱后学种种迂拘之见,多所弹正。每令读者腐气一涤,新意顿生。独惜其根本未澈,谓不见本体。 不免又添出许多葛藤。此书谈心地工夫,于矫正阳明后学之误及狂禅之病,未尝无当。然以攻阳明却是错误。其言存养诸义,又似于本体上,欲有所增益。意在反阳明,而实自误也。船山书,学者不可不深研。然于六经、四子、老、庄以及程朱、陆王、佛学,若无相当功力者,又未易深研也。管子不云乎:思之,思之,又重思之。鬼神将通之。是在学者勿以粗心浮气承之而已。

(五)考据学兴,而大体归于求实用。朱子本留意考据,其后学若黄震许谦金履祥王应麟,皆考核甚精。足以致用。履祥尤奇特。凡天文、地形、礼乐、田乘、兵谋、阴阳、律历之书,靡不毕究。时国势阽危,任事者束手无措。履祥独进奇策,请以舟师由海道直趋燕、蓟,俾捣虚牵制,以解襄樊之围。其叙洋岛险易,历历有据。时不能用,宋遂亡。宋儒考据之业,重在实用。后来宋濂、刘基诸公,克承其绪,用成光复之功。及阳明学昌,学者多以考据工夫为支离破碎,而不甚注重。末流空疏,不周世用。于是晚明诸子,复寻朱子之绪,而盛弘之,考据学遂大行。亭林、太冲,尤为一代学者宗匠。太冲尝病当时讲学家立学社,当时学社,即以学术团体而兼有政治之结合者。 欲有所提倡。而本领皆太小,不能收实效。清末以来,由维新以迄学生运动,及各种提倡,皆苦于领导者本领不足,都无善果。 故其为学务博通,而未尝不归于切实有用。亭林尤朴厚,其学之方面极广,而所成就皆极伟。然主要者在政治哲学。《日知录》一书,即发表其政治哲学者也。是书外表为一考据家之笔记,而内容博大深远,乃其政治思想之所寄,为极有体系之著作。如教化根原、学风士习污隆、社会习俗好坏、法纪度制得失、食货蕃耗、乃至河渠道路兴废,皆征诸当世。而上下古今,以推其变。根本主张,厥惟民治。故于地方政制、考证极详。废君权而行民主,亭林确有此意。已见前文。 比太冲《原君》尤明白彰着。其志隐,其辞微,盖多有未便详阐者。其与友人书曰:所著《日知录》三十余卷,平生之志与业,皆在其中。惟多写数本,以贻之同好。庶不为恶其害己者之所去。而有王者起,得以酌取焉。可以知其书之重要。《日知录》创刻于清康熙乙亥,其甥徐干学等,以汉奸贵显于东胡,竟不敢刻。门人潘耒始与年友汪悔斋刻之。则凡关于民治,民族等思想者,其所削除必多。现行《日知录》盖非亭林原稿也。亭林治学精神,老而弥厉。其与人书有曰:“某自五十以后,笃志经史。其于音学,深有所得。今为五书,以续《三百篇》以来久绝之传。”亭林少壮时,皆奔走国事,故专力经史,在五十以后。 今人二十,便欲成名。三十四十,便名流自居,而难言向学,此世所以衰也。亭林之从事考据,志在实用。潘耒序《日知录》曰:“潜心古学,九经诸史,略能背诵。尤留心当世之故,实录奏报,手自钞节。经世要务,一一讲求。当明末年,奋欲有所自树。而迄不得试,然忧天闵人之志,未尝少衰。事关民生国命者,必穷源溯本,讨论其所以然。足迹半天下,所至交其贤豪长者。考其山川风俗,疾苦利病,如指诸掌。”详此,则亭林治学,确是以先圣哲精神,而兼具西洋科学家之态度者。清人迄今士子,好为琐碎无聊之考索,不知果何所谓?亭林勤于考察,尤可爱慕。其《金石文字记序》云:“余自少时,即好访求古人金石之文。比二十年间,周游天下,所至名山巨镇,祠庙伽蓝之迹,无不寻求。登危峰,探窈壑,扪落石,履荒榛,伐颓垣,畚朽壤,其可读者,必手自钞录。得一文为前人所未见者,辄喜而不寐。”此与汉、唐儒生专守书册之风,固已大异。余以为考据之学,必若亭林而后无愧于斯业。晚明之世,精考据者固多,船山此种工夫甚深,不待言。自余,亦无须详述。

综上所举五项,可见晚明诸子学之概要。船山哲学思想,虽宗横渠,而于周子、二程、晦翁,均服膺甚至。亭林自序《下学指南》有云:“有能繇朱子之言,以达夫圣人下学之旨,则此一篇者,其硕果之犹存也。”又祭朱子文曰:“两汉而下,虽多保残守缺之人,六经所传,未有继往开来之哲。惟绝学首明于伊洛,而微言大阐于考亭。不徒羽翼圣功,亦乃发挥王道,启百世之先觉,集诸儒之大成。”又与人书有曰:“昔之说《易》者,无虑数千百家。如仆之孤陋,而所见及写录唐、宋人之书,亦有数十家。有明之人之书不与焉。然未见有过于《程传》者。”亭林于本原之学,确守程、朱。其自立卓然,有以也。颜习斋虽诋及宋儒,不过攻其末流之弊而已。四存之论,其有一语一义,不源出程、朱者哉?黄太冲受学蕺山,本阳明嫡嗣。太冲所学方面极多,著述亦最富,振阳明之绪者,赖有斯人。 李二曲之学,亦宗阳明而救其后学之失。以上所举,于晚明诸子中,最为大师。而无一非宗主宋学者。此外,宏博之儒,奇节之士,全谢山集中所载甚多,然犹限于江浙一隅耳。 盖不可胜数。要皆宋学之所熏陶,无须具论。余故以晚明为宋学再变时代,盖纪实也。皮锡瑞经学历史》以晚明王、顾、黄诸儒,为汉、宋兼采之派,甚谬。宋学中自有考据一门,不曾依托汉学,当时本无汉学之名也。 宋学自阳明初变,而心性学,始上探孔、孟之微。程、朱派以阳明为禅,适得其反。禅家言心即是性,本有合于孔、孟者。汉以来经师皆不悟心性之旨,守文而已。程、朱始究心性,而所见犹未的当。至陆、王乃澈悟。世儒不知禅之有合于儒,而疑陆、王袭禅法,岂不诬哉?此中不及详论,须另为文言之。宋学至阳明,确为极大进步,及末流空疏,而晚明诸子,又复再变。于是思想自由,更注重实用。民治论出,则数千年帝制将倾,民族义明,而文化优崇之族类,方得独立自由。历算地理诸学,是时讲者亦众,科学已萌芽焉。诸子虽皆反阳明,然实受阳明之孕育而不自知耳。明世如无阳明学,则吾人之理性,犹不得解放,而诸子之学术思想,又何从产生乎?诸子当神州沦陷,东胡入主之日,冒百艰,拚万死,潜谋光复。大功未集,乃从事学术思想之改造。期于唤起群众,此等伟大精神,真足挥落日,转大地。使清世儒生能继诸子之志与业,中国何至有今日哉?宋学经一再变,始有上复晚周之机。由今而论,中西文化融通,亦于晚明之新宋学可见其端。余每以晚明为汉以后学术史上最光辉时代,倘亦有识所公认也。

五、宋学衰落时期。晚明新宋学,渐启生机,而东胡谋所以摧之,乃利用汉奸,行收买政策。以网罗天下士子,而束其思想于无用之考据。阎若璩、胡渭之徒,首被宠眷。若璩以康熙元年游燕京,投降臣龚鼎孳,为之延誉。后雍正甚宠之。胡渭游徐干学之门颇久。康熙南巡,渭献《平成颂》,无耻至极。徐干学为东胡效用,网罗诸名士,罪不下于李光地辈。亭林固莫如之何。尝戒潘次耕勿主其家云:“彼之官弥贵,客弥多,便佞者留,刚方者去,今且欲延一二学问之士,以盖其群丑,不知薰犹不同器而藏也。”又与杨雪臣书曰:“惟念昔岁孤生,漂摇风雨。今玆亲串,崛起云霄。思归尼父之辕,恐近伯鸾之灶。”可见其心之苦。自群奸效顺,而天下皆知清廷意向所在,始相率俯首就范,不敢运其耳目心思之力于当用之地。而王、顾、黄诸大儒之学术思想,遂乃相戒而不敢过问。久之习非成是。则且以其业为时主之所奖,王公疆帅牧令之所尚。两宋常有道学之禁,明世王学亦常受禁。独清代汉学,始终为官僚所拥护。 乃忘其为一技之长,竟以学术自负,而上托汉氏,标帜汉学。天下之蔽聪塞明,而同出于此一途者三百年。今当吸收西洋科学之际,而固有哲学思想,正须研讨发挥,以识古人之大体,见中外之异同,辨其异而观其同,而后可得中外融通之道。 求当世之急务,勉言行之相顾,昔儒务实学,故坐而言,可以起而行。今人腾诸洋装册子,或报章杂志者,皆浮词滥调,不可见之行者也。 示人生以归趣。今人只是权利与浮名及淫乐诸下等欲望发展,完全无人生之意义与价值可言。其所以如此者,正由其不识人生真性,故无所归趣,只任下等冲动,向外奔逐去。 学者之所应致力者何限,而上庠文科,教者、学者,乃多以琐碎而无关大义之考据是务,岂不惜哉?历史之学,《春秋经》之枝流余裔也。治史必究大义,本天化以征人事,鉴既往以策方来,其义宏远。若专考琐碎事件,何成史学?如因一胡人传之文理欠顺,便疑此胡人为李唐之祖。又或以大禹为虫,若斯之类,已足慨叹。更下者,拾唯物史观之余唾,以述吾国史。依他人花样,而剪裁吾之史料铺陈之。何可究吾之真?就治史者言之已如是,余治经、治子、治集部者,都无有体究义理,只喜作琐碎考证。或缘时下流行之肤杂思想,而张设若干条目,遂割裂古人书中文句,以分述之。如某观念也,某论或某说也。如此方式,列有多目。皇皇大文,公之于世,鲜不赞美。以此为学,求其有得于心,有验于身,有用于世,可成为人,吾不敢信,吾不忍言。呜呼!国难深矣,民命危矣。士大夫不为实学,将复如何?吾痛心考据之流风,非有私也。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程子曰:“学要鞭辟近里切着己。”此是定论,学不反己,何成学问?清世考据家将反己一路,堵塞尽矣,今犹不反诸。汉学之焰,至今盛张,托于科学方法及考古学。 毒亦弥甚,全国各大学,文科学子,大抵趋重此途。高深理解,断绝其路。夫人必有高深之理解,方得发生真理之爱,而努力以图真理之实现于己。宋学诸大师所以远绍孔、孟者,即此精神。今人只务浮杂知识,不求深远之智慧,本实拨,而枝叶有不憔悴者乎?或谓:高深理解,不可期之人人,即有造于此者,不过个人自得而已。于社会何益?殊不知社会之各层,皆互相影响。故大哲人之精神,一般人皆能有所感受。若尧、舜、禹、汤、文、周、孔子,以及程、朱、陆、王、船山、亭林之在中国,其精神永远普遍贯注于一般人,尽未来际,无有断绝。德国之有康德、菲希特、黑格尔、歌德诸公,亦何莫不然。余尝言:凡为学术思想之领导者,其自造若达乎甚高甚深之境,则其影响之及于人群者,必大且善。如自造者太低太浅,则其影响之及于人群者,必浮乱恶劣。若群众习于浮乱日甚,将至不辨领导者之好坏,而唯宜于恶势蔓延,如是者其群危。吾国自清世汉学家,便打倒高深学术,至今犹不改此度,愚且殆哉!又自清儒以来,实用本领,全不讲求。迄今愈偷愈陋。中国哲学,注重经世,所谓内圣外王是也。今各大学文科学子,稍读西洋哲学书,便只玩空理论,不知自求真理。武侯曰:“我心如秤,不能与物低昂。”今人却失去自己之秤,而作稗贩事业。又且以找题材,作论文为务。将先圣哲精神,丧失殆尽。余以为哲学界,固应有能创作及能继述之大儒,以著述为终生大业者。而亦应有大多数哲人,能本其对于宇宙人生之深切了解,而发为经国济民之事功。此必于实用知识,加意讲求,而后能之。近世若罗、胡、曾、左诸公,在咸、同间能为军政领导,固皆有哲学素养者也。前代更不必论,今日治哲学及文学者,如能以向外浮慕之心,为反求自得之功,毋轻易写作,毋标榜自贱,毋喧腾报章,宝爱精力,探微穷玄而外,必殚究实用之学。随其能之所堪,求有效于世,庶不愧为人,不负所学。今上庠文哲诸生,辄忧卒业后不易得饭吃。其实,哲学文学之徒,当为人群谋温饱,而乃以一己饭碗是忧,则大学教育可知已。长玆以往,如何而可?夫科学,毕竟是各种专科知识之学。至于穷极万化大源,须有超知之诣,辅相人群治道,尤资通识之材。哲学之异乎科学者,在乎能求通识,而不限于某一部分知识也。故可以综万事而达于治理。 今之大学教育,科学方面成绩果如何,吾不敢知。若文科,除考据工夫而外,其未曾注意研实学,养真才,则众目睹,非余敢妄诬也。此中实学一词,约言以二:一、指经世有用之学言。二、心性之学,为人极之所由立,尤为实学之大者。为此学而不实者,是其人之不实,而伪托于此学耳。 清代汉学之污习不除,而欲实学兴,真才出,断无是事。此余之所忧也。

清初士人无耻者,皆效法阎若璩胡渭,以考据之业,取容当世,自是成为风尚。王、顾、黄诸大儒之思想,本清儒所不欲知,且不敢求知者。诸大儒之精神志事,更为清儒所绝不能感受。江藩清代《汉学师承记》,以阎、胡列首,可谓征实。阮文达《清史儒林传稿》第一次顾亭林先生居首。第二次黄梨洲先生居首。而江藩此记,以两先生编于卷末。以其本非汉学家所宗故也。皮锡瑞《经学历史》以此议江藩,实大误。阮元欲首两先生,但欲假以为清世儒林增重,而不悟其厚诬两先生。孔氏之门,流为发冢,无是事也。江藩首阎、胡,血脉相承,自然之感,不可议也。

清世汉学家,实际上本承宋学考据一脉。如疑《伪古文尚书》,疑《易图》,皆自朱子及其后学。而王应麟辑三家诗与郑《易注》,清人辑佚一派,实承其绪。孔广森治《公羊》亦源出赵汸江永《礼经纲目》本朱子《仪礼经传通解》,他不具论。独惜其完全丧失宋儒精神,而绝不求宋学之大体。故清人考据学,卒不得不自别于宋学。盖名实之不容混者。清初阎若璩尝执贽亭林门下,江藩谓若璩所著书中,不称亭林为师。疑为亭林没后遂背之。若璩与亭林志业,本绝无似处,宜其然也。惠周惕子士奇、孙栋,三世治经籍,栋名尤着,论者以为拟诸汉儒,在何劭公、服子慎之间。士奇《自题红豆山斋楹》帖云:“六经尊服、郑,百行法程、朱。”皮锡瑞经学历史引此帖,作六经宗孔、孟,殊误。 是直以经学当宗服、郑,而于行谊不必有关。程、朱行谊可法,而其行谊又不本于经学。惠氏三世为学,盖全不知经学果为何学,而直以考据之业当之。宜其视程、朱为曲谨好人,而不见其有何学术也。生而瞽者,不知日月之明。蚁旋大磨,自以为世界更无有大于此者。非惠氏之谓欤?江藩《宋学渊源记》即本惠氏见解。 昔南宋之亡也,其时大儒,真诵法程、朱者,皆毕志林壑,不肯仕元。许衡家世陷寇已久,垂死犹念仕胡之耻。惠氏当中夏正朔犹存海外之日,永明绝于缅,而郑氏康熙二十二年始亡。 便已晏然仕清,称天颂圣,无丝毫不安于心者。其异于禽兽之几希,尚有存乎?法程、朱者如是乎?清人之业,本无可托于宋学,其终以汉学自标榜,固其宜也。

戴震名反宋学,而实于宋学非无所窥者。震盖知汉世经师,只是考据,而宋学确于义理有发明。其心中于程、朱极尊崇,而特欲自树一帜,以推倒程、朱。震有聪明,而根器太薄,卒以自误误人,此可痛也。震与姚姬传书有曰:“先儒之学,如汉郑氏、宋程子、张子、朱子,其为书至详博。然犹得失中判。其得者,取义远,资理闳,书不克尽言,言不克尽意。学者深思自得,渐近其区。不深思自得,斯草薉于畦,而茅塞其陆。其失者,即目示睹渊泉所导,手未披枝肄所歧者也。而为说转易晓,学者浅涉而坚信之。用自满其量之能容受,不复求远者闳者。故诵法康成、程、朱,不必无人,而皆失康成、程、朱于诵法中,则不志乎闻道之过也。”与方希原书有曰:“圣人之道在六经。汉儒得其制数,失其义理。宋儒得其义理,失其制数。”《毛诗补传序》有云:“先儒为诗者,莫明于汉之毛郑,宋之朱子。震每以康成、程、朱并举。且明言宋儒得六经之义理,而汉儒失之。”其《郑学斋记》云:“有言者曰,宋儒兴而汉注亡,余甚不谓然。又曰:学者大患,在自失其心。心全天德,制百行,不见天地之心者,不得己之心。不见圣人之心者,不得天地之心。不求诸前古贤圣之言与事,则无从探其心于千载下。”此则归本心学。几欲寻姚江之径矣。然震终不能入姚江之门者,己之心,即是天地之心,亦即是圣人之心,非可判而为三也。故见己心,便识天地之心与圣人之心。则以心无方分,乃通古今内外物我而浑然一体故也。震既云心全天德,制百行。乃不以反求己之心为先务。顾欲从文字中,求古贤圣之言与事,而探其心,然后由圣人之心,以得天地之心,再由天地之心,以得己之心。层层由外转内,殊不知,内不自识,而驰求于外。重重为阻,文字是一重,圣人之心又是一重,天地之心又是一重。如何可由外而转识内心?夫由内达外者,是合内外之道也。由内达外者,源在内也。得其真源,则文字,非外也。皆心德之散着也。否则己之心,与文字为二,而可解文字乎?圣人之心,非外也。为其与己之心为一体故也。否则其能由文字所载之言与事,而得圣人之心乎?流俗读贤圣之书,虽识文字,而终不可得圣人之心者,流俗未曾识得本心,而误以私意或妄见为心。犹如认贼作子。故习文字,而终不得圣人之心也。使其本心发见,即与圣心不隔毫端,为其体之一也。天地之心,非外也。孟子云上下同流者,己之心,与天地之心,本不二故。故曰由内达外者,源在内也。得此真源,即通内外为一。故《中庸》曰:“合内外之道也。”此六经之心印也。若由外转内,则先已不自识真源,而误向外追求。开始便执着文字,即滞于种种名言,而不能于言外得意。佛经呵斥执名言者,譬如以手指月,而愚夫乃仅观指,不观于月。夫名言,犹指也。今执名言,而不知言外之意,岂非观指而不观月乎?名言既多,滞碍滋甚,如何可见圣人之心。若以依名言所起迷执,而更妄计圣心如是,则滔天之恶,云胡可救?名言执着,既违圣心,又云何可见天地之心?一向外驰,不曾反己。闻见蔽塞,云何可识己心?夫依名言所得之知,亦名闻见之知,闻见之知,非可斥绝也,而云蔽塞己心何耶?须知,识得本心,而涵养勿失。即一切闻见,皆是此心之发用。何所谓蔽塞!孔子谓子贡曰:“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曰:‘然。非欤?’曰:‘非也。予道一以贯之。’”此云一者,正谓本心耳。孟子云: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者。此心字,亦指本心。人皆有本心,而不自识,即其心便放失。将任私意私欲作主于内,而一切闻见,莫非意欲之私,妄生分别,妄起执着。云何而非蔽塞?若本心呈露,即一切闻见之知,皆是本心发用,故得此心者,便一以贯之。禅家之学,要在求识本心。余故谓其有合于儒。程、朱、陆、王,虽悟解有彻与不彻,要皆以反识己心为第一着。己心未识,即真源已失。不唯内外睽而不合,不见己心,即不得己与天地及圣人共同之真源,则内外何由合。 而更有虚其内以逐于外之患。戴震知学者大患,在自失其心。而不知己之心,与圣人之心,天地之心,元是一心,如何可不反己,而乃向外展转寻求,将由文字测圣人之心,天地之心再图回向己之心耶?震平生主张由文字入道,其根本错误,即在不识己心,与天地圣人之心,只是一心,故欲由外而转向内。其《原善》、《孟子字义疏证》作雾自迷,病源盖在此。震天才甚高,能究历算,精考核,而不以考核自满。期有见于道,而不悟道,非可由文字得之。盖自负聪明,使气太过,横欲凌驾前哲,而不暇虚心以体贤圣之旨,卒归畔道,以自误误人也。当震之时,清廷威柄益厉,民生憔悴。而士大夫殉私欲,媚事东胡,毫无感触。震不自求天理之心,而犹俗灭理以奖欲,是使士节日隳,士气日靡,以此效顺东胡,为虎作伥耳。震言,天理者,如庄周言依乎天理,即所谓彼节者有间也。不知字有本义,有引申义,不知引申,何可言学。天理字本义,诚如震解。然哲学上言心之本体,亦曰天理,则以心体之流行,自然有则而不乱。如事亲便知孝,处事便知敬,格物便知实事求是,遇夷狄侵略,便思抵抗之。睹民生疾苦,便思作动之。随所发见,莫不自然有则,故谓之天理也。而震谓前贤以意见为天理,不知意见一词,含有妄情执着等义。此与天理之心,本不两立,意见起而天理亡,理被障,故说为亡。 天理明而意见自消。震本无克己工夫,宜其不自识天理之心,而妄以意见当之,反以诬宋儒也。震曰:“古贤人圣人以体民之情,遂民之欲为理。”与段玉裁书。 此言似是,然贤圣所以体民之情,遂民之欲者,为贤圣以其天理之心,而体之遂之乎?为以其私欲之心,而可体民情遂民欲乎?震既不承认天理,则体民情遂民欲,云何可能?又曰:“今人以己之意见不出于私为理,是以意见杀人,咸自信为理矣。”与段书。 夫已谓之意见,则安有不出于私者。震既曰今人之言,则不当以是诬宋学也。《原善》、《孟子字义疏证》葛藤太多,非可以少文驳正,此姑不及。清代之学者,震聪明称最。而亦以此自害。章实斋深不满其人,盖非无故。震之邪说,今犹盛昌,故不可无辨。余于考据之学,绝不排斥,而所恶乎清代汉学家者,为其斩晚明新宋学之绪,而单以考核一技,倡为风气,将率天下后世而同为无肝胆、无气力、无高深理解,无实用本领之人。此其流风遗毒、不可不矫正。然清儒董理经籍,其成绩有足多者,吾侪读经,犹当参考。不可因其所短,遂弃其所长也。

宋学之至者,心性也。本根固,而后枝叶自茂。程、朱诸老先生,的然承孔门血脉,是不容疑。自姚江至晚明,经一再变,宋学已有上复晚周之兆。惜乎遭清人锢绝者几三百年,而中夏式微已至此。剥极则复,今其时矣。

附识: 清之季世,宋学已稍苏。戊戌政变,首流血以激天下之动者,谭复生嗣同。复生,船山学也。复生精研船山,其精神伟大,实由所感受于船山者甚深。尝与友人林宰平、梁漱溟言,自清季以来,真人物,唯复生一人足当之而已。惜其学未成熟,感世变已剧,孜孜求知。遇康、梁,则锐意新闻。及以一官需次南京,便访佛法于杨居士。规模甚大,志愿极宏,而知见不免失于浮杂。仁学之篇,实未足云著作也。然复生如不早丧,其成就必卓然可观。康、梁诸人皆名士,不当与之较论也。乙己王怒涛汉刺清室铁良,不中,自杀。清廷以光绪三十年,派铁良南下。及铁良离鄂北返,已是三十年腊月二十日左右,许同莘《张文襄年谱》可考。计铁良过豫,必一晤豫抚。其回京过彰德,遇怒涛之刺,当在三十一年春正月也。今人于怒涛刺铁时日,颇有诤论。附记以备参考。怒涛事,见居正《辛亥劄记》,大东书局本。 其后遂有吴樾、徐锡麟等继起。而鄂中同志,亦因怒涛之死,始有革命团体运动,为辛亥光复所本。怒涛学宗伊川《易传》,亦得力船山。其年不永,所造未宏。然服膺前哲,一字一句,必印人心坎。发为行事,真可为后学法也。谭、王二公,皆清季宋学家,在政治上影响甚大,而其学之所自,世渐忽之。故附记于此。

学者有志经学,当由宋学上追孔门,汉学家之书,可备读经参考而已。宋学入门。心性,则先究阳明之旨。若先从两宋入手,恐增滞碍。 而后探濂、洛、关、闽,象山兄弟。阳明之来历,与所以反程、朱之故,自可见。 折而考诸船山。生与有及动等,四大基本观念。上承《大易》,中为宋、明诸大儒思想之总结,下与现代思想融通,虽本原有未透,而大义已举矣。 参稽《新唯识论》,旁治西洋学术,再上溯孟子。孙卿确不见本原,非孔门正统。 由孟子而上追孔门得其本矣。

经世大用,其学宜宗船山、亭林、梨洲诸儒。而海瑞遗文,宜兼采焉。民治民族等思想,王、顾诸儒,发明甚透,梨洲亦相羽翼。而均产主义,则海瑞独昌之甚力。其居官竟明令贫民抢夺大地主之田,华亭相国家田过多,亦被夺焉。使当时陕西等省,多得如海公者为之,则明代何至有流寇之祸,而授天下于东胡哉?海公无多著作,而其勇于改造之精神,墨翟、许行后,无第二人。此可法也。由明儒而上溯孙卿经世之学,孟子大体见得好,而不及孙卿活泼。孙卿却与现代思想多吻合。汉、唐、宋诸名儒、名臣,对政治社会,总不外维持现状。不敢为重大变更。如废除帝制等思想,决不发生。然其于用人行政,尽有一副实本领。其担任天下事之志愿,亦有可钦。学者不可不究其专集。今法科学子,只读西文书,不研本国名儒名臣文集,如何养得成人才?余以明儒直接孙卿者,如海公及王、顾、黄诸儒,皆有改造社会废除专制思想,与孙卿“杀然后仁,夺然后义,上下易位然后贞”之论,可相遥契。此外,皆蹈常守故耳。旁及晚周诸子,以逮西洋政治社会诸学,无不兼资。由是归本六经,庶几温故而知新,有本而不匮。余之志愿,期与天下学者,上追尼父内圣外王之大体,而所拟修业之序,略如此。

本讲,始于尚志,继以砭名,申之以三畏,而后博学无方。无方者,不拘一隅之见。 科学哲学,宜采西洋。尽性至命,要归儒术。又复鉴宋儒之隘,而识量必期无所不涵。诸子百家,得其微旨,可观中西之通。印度佛法,取其是处,何必华梵之异。至于释经有考核之业,清人托汉,已异汉师。宗经有创作之儒,宋学屡迁,绩侔孙孟。假汉攻宋,中夏由此式微。继宋尊周,今日以为学的。上下数千年学术,源流得失,略备于斯。鉴已往而策方来,去浮伪而务真实,有因而后可言创,今人不深研固有学术,故思想日浮浅,剽窃于外,终不堪自创。 真知而未有不行。今人尚浮谈,而不务实行,由其无真知故。 学者态度,不可失之小。期于去俗,去隘,健以行其所知,无妄无馁而已矣。本讲尚志至三畏,皆以去俗,自余所言,皆为去隘。健行云云,最吃紧。无妄,仁且智也。无馁,勇也。 反是者谓之小人儒。一小字,便不成态度。

余犹有不容已于言者。自五四运动以来,学者盛言科学方法,皆谓治经亦非用科学方法不可。余于此说,固不完全反对,如关于训诂名物度数之考核,何得不用科学方法。但治经而果止于此,则经义毕竟不可得。宋、明诸儒,特提出体认工夫,此实穷经之要术,汉、唐经生所不知也。如何是体认,此意难言。旧答罗生膺中书,附录如后。学者详玩之,当可了然。

《论语》《学而》一章,学字是何义,学个甚么,此之未解,说甚时习,说甚悦,又说甚朋来之乐,又何得不知而不愠,此是圣人彻上彻下工夫,自始学以至成圣,不外乎此。《论语》全部亦包括于此。学字有两义。曰效,曰觉。朱子取效义,非也。此章当取觉义。觉是工夫,亦即是本体。阳明门下,说即工夫即本体,深得《论语》真髓。读《明儒学案者》,只是胡涂过去。明明不解,而却绝不怀疑,可惜也。何谓本体?汝与天地万物所以生成之理,是谓本体。但克就汝身而言,即此本体,是流行汝身之中,而为此身之主宰者。本体要表现自己,必须凝成一种资具,即身体是也。资具成,而本体的自身,元不曾物化。他即流行于资具或身体之中,而为此资具或身体之主宰。阳明云:身体是心之所运用,意正如此。 依主宰义,亦名为心。心无倒妄,亦名为觉。觉也,心也,本体也,随义异名,而所目则一。譬如一人,对亲名子,对弟名兄。名称虽异,而实无别。 颜子四勿一章,非礼勿视听言动,四个勿字。此勿者何?即觉也。不觉,则非礼,而视听言动之矣。此不觉中之视听言动,后儒谓之人欲横流。佛氏谓之无明或迷惑现起。觉而视,即非礼勿视。觉而听,即非礼勿听。觉而言,即非礼勿言。觉而动,即非礼勿动。乃至觉而思,即是睿。觉而执事,即是敬。觉而居处,即是恭。觉而事父,即是孝。觉而交友,即是信。觉而入试验室,即是知。达于物理之谓知。 总之,人伦日用,万感万应之际,无非是觉。即无非是学。觉或学,固是工夫,亦即是本体。离此工夫,汝便成一顽物,而其所以生成之理,早剥丧无余矣。汝与天地万物所同具之本体,既已丧失。本体元无丧失。但汝任人欲用事,而障蔽固有本体,令其不显,即说为丧失。 是谓行尸走肉。庄子呵为不死奚益。故君子不敢一息而废学也。即不敢一息而安于不觉也。即工夫即本体,此义何等森严。不会此意,如何可谈《学而》一章。学是觉义。觉是工夫,即是本体。圣人始学至成圣,参玩十五志学章。 工夫一步深一步,便是本体逐渐显现。吃紧。 本体不是一件呆板的物事,吾人工夫愈深,本体显现愈无尽。是以圣人发愤忘食,乐以忘忧,而不知老之将至也。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此是何义?古今学子,滑口读过。此可惜也。学曰时习,时习即是自强不息。工夫不息,即本体愈显。本体元无凝滞,无枯窘,无系缚,无匮乏,如何不悦。悦非自外,本体恒如是也。学而至此,是谓己立己达。夫人己一体也,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独善自私,是丧其手足,而不知痛也。朋来而乐,乐其一体也。非有人我对待,而蕲人之从我,可以谓之乐也。非有至此为句。 朋之不来,君子悯人,而固不改其乐。悯人者,大愿不容息也。不改其乐者,此心本与群生痛痒相关。要当如赤子终日号而不嗄,号者,其痛痒也。不嗄者,不于痛痒相关之外,更着一毫己私也。更着己私,则气动而怒生。好名即己私,己私未克,则视人之不己知,自动浮气而生愠怒。 即非本体流行。成年人之号而致伤损者,不能如赤子之犹未离其本体故也。赤子原无涵养本体之工夫,但嗜欲未发,即未离其本体耳。 人不知不愠,此义深远。所以继朋来而乐言之。此章意义,广大深微。汝若只效考据家,从训诂方面解去。如何可得圣人意?如以学字言之,经师辈只可训一觉字而止。试问此觉,是常途所云觉悟之谓耶?抑有无穷义蕴耶?经师辈不知去究也。时习是甚工夫,只时时看书,时时思想,便唤作时习否?悦是何等境界?朋来而乐,是乐人之信从我,如世俗一般鄙念否?人不知不愠,又是甚境界?凡此皆考据之徒,所自视为无不训释明白,而其实竟是黑漆一团。乃困处长夜,不自知其闇也。此非人生之大哀欤?凡圣贤经传文字,切忌只依考核方法去解。注意只字,非谓考核可废。 务要反在自家身心上理会。理会犹云体认,天地万物所以生成之理,与自家所以生成之理,元是一理。岂有二本?哲学家穷究宇宙本体,却向外界去找理道,所以找之愈力,去之愈远。科学是要假定外界,是要向外找,即所云客观的方法是也。哲学求万有之本原,却须反己体认。此中有千言万语,难为不知者道。其间自有许多真参实究之苦功,莫可言说。要不外从迷乱与尘凡的生活中,努力拔出。然后觉体澄然,一切洞澈。譬如白日丽天,三千大千世界,光明无不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