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今之世,亟當提倡兩種學問。一曰「人學」。一曰「心學」。亦可合稱為「仁學」。

孟子曰:「仁者人也。」又說:「仁,人心也。」人有此心,始得為人。故仁學乃是人學與心學之合稱。

人學學「為人」,心學學「養心」。

為人之學,重在「與人為人」。養心之學,重在「因心養心」。此兩種學問,乃中國傳統文化精華所萃,而同時又為今世人之所忽,而又萬不可忽者。其亟須提倡之理由在此。本篇試略申其大義。

何謂「與人為人」?乃指為人必在人羣中為之,離了人羣,即不得為。人在人羣中為人,非在人羣中謀生之謂。魯濱遜漂流荒島,主要只求謀生,斯則與其他獸類同居此荒島者不能有大異。必待其重回人羣,乃始有重新做人之環境與可能。丹麥易卜生一劇本,設為有娜拉其人,離家出走,告其夫曰:「我將到社會上做一人,不復在家庭作一妻。」「五四」運動時,此一劇本在中國宣揚甚廣。幾乎認為人生大道即在此。但在家為妻,是亦人職。不得謂為妻即不是人。出至社會,只是另換一身分,或當學校教師,或為醫院看護,或做公司中一職員,或從事任何職業,仍必與人為人。非可脫離人羣,超越人羣,獨立自由,擺脫淨盡一切的人與人關係,抹去了一切在人羣中之身分而赤裸裸地為一人。

西方神話中有亞當、夏娃,成雙作對,來此世界作人。若使夏娃也如娜拉,離開亞當,則將不復有今日之人類。釋迦牟尼逃其妻女,隻身遠去,但他後來還是回入人羣中與僧為僧,也便是與人為人。達摩東來,九年面壁,但彼居住在嵩山少林寺,不如魯濱遜之在荒島。彼亦仍是與僧為僧,在僧羣中作一僧,非脫離超越了僧羣,而可獨立自由地為一僧。故佛教徒雖主張出家,但並未主張出世。若貿然自殺,想求出世,他將依然受輪廻,轉胎投入此世中來,若為僧則依然是在人羣中為人。為人則必有「人道」;必與人為人。此乃人生一大眞理,誰也不能違背。中國古人,自始即認淸楚此一事實,從而探索發揚此一事實中之眞理。宏通細密,舉以教人。中國社會即建基在此,中國文化亦導源在此。中國人所講究之人倫道德皆由此來。

心則是人之主宰。欲知如何為人,須先知如何「養心」。人生不專為生,更要乃在生而為人。謀食之上須知「謀道」。謀食者以心為形役,謀道必奉心為主宰。人有一盆花,一缸魚,皆知所以養。人有一心,卻不知養,可謂大愚。何謂「因心養心」?心為人人所同有,因此有同然之心。同然者則必歷久而常然。此同然與常然者,又稱為人之本然之心。因不能有超越人羣獨立自由創出此心以強人必然也。既為人之所同然常然而又本然者,則亦必是當然者。人有此當然之心,流出為事,於是有當然之理。能知此心,斯知為人之道;能養此心,斯能眞實踐履此為人之道。故貴能從人學中來認取心,從心學中來作為人,此兩端,交互廻環,成為一體,中國古人則稱此曰「仁」。然使心失其養,則違其當然,異於同然,非其常然,而流俗相沿,轉有即認此以為人心之本然者。故「知心」之學,又為養心之前提。

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夫婦居室,使兩心不相知,則決然非嘉耦。父母不知子女心,何來有慈道。子女不知父母心,何來有孝道。一切做人道理,全從心中流出。人之軀體,各別分開,故從身生活言,可以爭獨立,爭自由。心則是一大共體,亘古今,通天地,只要是人,則必具此心。心與心之間,則最易相感相通,因其相感相通而成為一「大共心」。亦可謂乃由此一大共心而分別出億兆京垓為數無窮之「個別心」。

人尤貴能認識此大共心,姑舉科學為例,現代科學界日新月異,不斷有發明。某人發明了某一眞理,同時某人又發明了某一眞理,其實在科學中則仍有一大共心,直自知得二加二等於四,到不遠將來之送人上月球,種種眞理,皆由此一大共心中發出。一個科學家,首貴能把己心投入此大共心中,以此大共心為心,而後能成為一個特出的科學家。任何一個大科學家,只能在此科學大共心中突出,不能超越或離去於此科學大共心之外而獨立自由求發明、求突出。科學如此,人生一切皆然。故曰「聖人先得我心之同然」。科學家之發明,只是先得了此科學心之同然。亦只是因心養心而始獲得此果實。

遠自知得二加二等於四,發展到懂得如何送人上月球,還只是此一大共心,此心之所以能不斷有發展,其道則須養。不好好養得,即不能有發展。正如一盆花,一缸魚,不好好養,便萎了死了。但養心不如養花養魚般易知易能。必眞能潛心科學中而自有心得者,乃能默喩此科學之大共心,又知如何能善養而勿失。惟人心廣大,除科學心外,尙有藝術心、文學心、哲學心,及其他種種一切心。皆在此一廣大心之內。即言科學,已是千差萬別。科學以外,又是千差萬別。但種種差別,皆原於人之一心。在此千差萬別之上,復有一包舉此千差萬別之「大共心」。人因有此一大心,故能發明科學,創造藝術,成就文學、哲學。理智如此,感情亦然,意志亦然,以此會合而成一完美的人生。今特隨宜呼之曰科學心、藝術心云云,其實皆相通,只此一「心」。可以有種種表演,種種成就,但不能在此廣大心中各自割據,自立門戶,自築垣牆。如是則道術將為天下裂。縱使因此而完成了各項學問中之專家,卻亦因此而失去了一全整的人。人失去了他的全整性,則必互陷於分裂,循至於人失其為人,而專家亦自失其為專家。至於是而人道大苦。故在此千差萬別各部門學問之上,必該建立起「人學」與「心學」。必求能從人學中流衍出各部門學問之專家。從心學中,流衍出各式各樣的心能與心活動,即是各部門學問之各項智識來。如木一幹萬枝,如水一源萬流。本大則末茂,源深則流遠。中國文化則早能注重人學與心學,知在培本濬源上用工夫,知在綜合匯通上用工夫,此乃中國文化一極大長處所在。

現代人意見,若認為人即此便是人,心即此便是心。人與心,正如一筆天然資本,可憑此生利息。一切人事發展,學問創闢,則便是所生的利息。有所謂人類學、心理學等,這都是近代科學中一分支,與此篇所說人學心學無關。正因不講究「為人」與「養心」之學,人生出了毛病,則又有犯罪學、瘋狂心理學等。作人則在職業謀生上。養心則進教堂、電影院與遊戲場。人只如此做,心只如此養。出了問題,便交付與法律與監獄,戰爭與殺伐。人生無共同理想,人心無共同境界,現代人生,遂致全體墮落在身生活物質陷阱中。各自私而互相爭,獨立自由種種呼聲,全從此情況下叫起。各種學問,則離此獨立,分道揚鑣,愈馳愈遠。不從人生出發,不向人道集合,有些與人生漠不相關,有些則僅為身生活物質人生作僕隸。試問送人上月球,是否為解決當前人生問題而付出此甚大之努力?核子武器之不斷發明與推進,是否為領導人生,抑為某種人生之利用。不見有在建築起一切學問之基礎上,匯通此一切學問之中心上,有所用心。中國古人說,「為富不仁」,今則一切學問,皆漸染有「不仁」之嫌疑。此則全是忽略了「人學」與「心學」之大本原而演出此等現象者。

今若問中國文化中所講之人學與心學,其內容究如何,其成就又如何,又將如何發揚光大,使能在現世界人生中見實效?凡此皆非本篇所能及。本篇則僅屬開宗明義,提出此一意見。其他以後待續。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六日中央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