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可分為「身」「心」兩部分。雖則身生活必兼心生活,心生活亦必兼身生活,但仍不妨分別論之,可更易明人類生活之眞相。
呂氏春秋載一故事,師徒兩人薄暮進城,適城門已閉,不得已露宿郊野。遇大雪,甚寒。其師云:「今夜雪,盛寒深,我兩人勢難倖免。不如合兩人衣穿一人身,此一人或可勉強度過此夜。我方傳道救世,不宜死,汝當解衣衣我。」其徒說:「我隨師方淺,尙未能傳師道。師欲傳道,當先救我一死。」其師無奈何,乃解衣與徒。當此兩人一番商議討論之際,同樣有其心生活。惟其徒心中,惟知己身生死,視其師赤身斃雪中,漠然曾不動其心。故此徒乃以身生活為主,心生活為奴,即古人所謂「以心為形役」。而其師心中所考慮,則不專縈懷在己身上。明知兩人不得同生,乃捨己救人,此即其心生活能超於身生活之外之證。
身生活與心生活,雖同屬人生之一面,然二者間性質甚不同。有關身生活者,多互相排拒。如一碟飯,飽我之腹,即不能同時飽人腹;一杯水,解我之渴,即不能同時解人渴。一件衣,暖了我體,即不能同時暖人體。凡屬物質方面,莫不如此。故惟知關心身生活者,其心靈必狹小多私。又且聲色、臭味、體膚、口腹切身之欲,只一人自知,一人受用。又多是取之人而供之己,乃是以人之失為己之得,故同時易起爭奪心。
有關心生活者,如情感、如思想,皆可與人共之。一人向隅,舉座為之不權。一人喜樂,滿室為之開顏。與人以同情,在人得安慰,在己無損失。凡自己有一套思想、知識、信仰、理論,總喜歡公之人人以為快。老子說:「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所以心生活之內容,可以取之人而於人無損,可以公之人而於己益多。其心情可以日趨廣大,其境界可以日趨開明。可以無我無人,古今中外無阻隔而融通為一,則只有在心生活方面。
英國哲學家羅素,曾主人心可分「創造衝動」與「占有衝動」之兩項。「占有衝動」者,凡屬有關身生活物質方面之一切營謀獲取皆屬之。此即我上舉心為形役之一類。「創造衝動」者,如文藝、美術、哲學思想、科學發現、種種心智活動之不必直接有關於身生活方面者皆屬之。此等皆於人類文化有創造,而又非可以占為私有,故謂之創造衝動。羅素意,人類惟盡量删減占有衝動,提倡創造衝動,乃可走向自由和平之大道。惟西方哲學似於人心體察欠深入,羅素亦然。彼之分別創造、占有兩衝動,並不能包括「心生活」之全部,又不能提供具體而鮮明之修為方法以達成其望。所謂創造衝動,亦不能使人人皆能在此方面有深入,有成就。抑且專從衝動看人心,亦易滋流弊。近來彼已年老,心智衰退,卻又不甘寂寞,仍欲驚動世俗,常為思想界一領導人,乃力主向共產主義妥協屈服,甚至為越戰而主張公審美總統詹森。其實亦是一種占有衝動在彼心中作祟,期能常占有一個人道主義和平運動者之美名而已。創造云乎哉?可知羅素此一心理分法實甚粗疏,彼並不悟人心之占有欲,乃可扮出種種面相從種種途徑而出現。彼之自身,正是一好例。
說到共產主義,雖不從私人身生活出發,卻在社會中劃出一集圑來,為之強分階級,運用集體力量來攫奪,來占有,而排拒此一集體之外者為其鬥爭之對象。馬克斯唯物史觀,徹頭徹尾,只認有身生活,不認有心生活。彼乃極端主張心為形役以及占有衝動者。共產主義為禍人類文化之主要癥結乃在此。若不然,無產階級獲得了勝利,社會宜可仍然走入正常,而實則不然。共產主義若需修正,則其過分重視身生活之基本意態,及其堅認心為形役與其獎勵占有欲之極端褊狹心理,非首先痛加修正不可。但若經如此修正,則共產主義亦將不復存在。
中國荀子書中曾引「道經」,有「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兩句,後來羼入於偽古文尙書中。宋明理學家極重視此「人心」與「道心」之一分別。而闡發此一分別最深切中肯者,則為朱子。其說扼要寫入中庸章句序。大意謂人心生於形氣之私,此即本篇所說有關身生活方面者,人生不能脫離形氣,故曰「雖上智不能無人心」,然因形氣身生活所引生之諸端,則易陷於狹小自私而啟爭,故曰「人心危」。謂道心原於性命之正。儒家所謂「性命」,乃指人生之大本原處,直接上通於天,即大自然。能從此着心,則其心廣大,明通公溥,自能見道大而得理正,故曰「道心」。人心、道心則只是一心,即此在軀體中之心。無人心則不成為人;無道心則人生不能有道。人既同有此人心,亦即同有此道心,故曰「雖下愚不能無道心」。惟因此心拘於形氣,常易為人心所掩,暗昧而不彰,故曰「道心微」。人心危,故須「防」;道心微,故須「養」。此一說法,較之羅素之分創造衝動、占有衝動,用意頗相類似,而分別得遠為涵括恰當。又且中國儒家對此心之防戒修養,在方法上有甚深之研究。
而西方人除卻宗教信徒,另有一套修養外,其餘則對此問題實多未能深入。即如馬克斯,在倫敦旅舍寫資本論,何嘗不是體大思精,何嘗不是一種創造衝動之極高成就。但從其心體本原上已缺卻一段「修養」工夫,因此其全部著述,總超不出褊狹的「唯物觀」,而在其內心隱微處,還帶有甚深之仇恨感、反抗感,鬥爭戾氣,充斥流露,到底不出人心之陷阱,更無道心為之主宰而加以融化。憑最寬恕之評價,最多是賢者過之,決無當於道心明通公溥。
惟謂共產思想違逆人性,則又不盡然。彼等乃擴大了人性之弱點,利用人性之低級衝動來壓抑摧殘人性之高級發展。所以一時亦能得群眾之歸趨與擁護。若謂共產思想起於貧窮,只要在經濟上得些潤澤,便可使之易轍改向,則又未免太短視了。此因近代西方資本主義社會本亦偏陷在身生活物質方面,遂認其如此。而不知共產主義,正為有激於此種潮流而生起反動。其深中於人心之沉痼難療處,則決非專着眼於物質經濟問題上之所能挽回與解救。即此可見近代西方人對人類心理少瞭悟,欠理解。尙遠不能窺測到八九世紀以前宋代理學家觀察人類所得之境界。而宋代理學家則遠承先秦孔孟儒家傳統而來。其對人類心理許多精微的啟示與教導,乃中國文化傳統精華所在。
近代中國人,追隨西方潮流,亦僅重「身生活」,僅知有物質占有,不知有「心生活」,能發出超乎物質身生活以上性命本原之大道。一聞羅素創造衝動與占有衝動之說,則欣然首肯,認為是西方哲學上一種新理論、新說法。若與之提到宋明理學家「人心」「道心」之說,則鮮不心存鄙夷,認為只是一種陳腐之談,不足復論。其實就身生活言,近代固已遠勝了古代。就心生活言,則人類心性,古今並無大變,而古人在心生活方面所到達之境界,亦並未遠遜今人,抑且猶遠過之。吾國人果能對此一傳統平心加以探討與闡發,將不僅對自己國家民族有益,亦將對世界人類文化有益,此篇所論,則僅偶發其一端而已。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二十七日中央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