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應可分三品類:
一曰時代人。
二曰社會人。
三曰文化人。
生此時代,則為此時代人;居住此社會,則為此社會人;受此社會傳統文化之薰陶,則為此文化人。此三者似乎是一而三,三而一,無可細作分別。但就其人之畸輕畸重處加以品評,亦確有此三類可分。
試就婦女界言,尤其在大都市,熱鬧街衢上,大集會,大的交際娛樂場合,每見得一批婦女,服裝、打扮、交接應對、動作儀態,無一不表示出一套摩登氣派。有外地旅客驟到觀光,此派婦女最易招惹觀瞻。此乃社會一朶花,一種最名貴的點綴與裝飾,使外地人獲得對此社會一番活潑的刺激,生動的影像。此一派婦女,我稱之曰「時代性」的婦女。此便是婦女界中之時代人。
時代性的婦女,浮現在社會外層,在一社會中,並不占多數。多數婦女,則常在家庭中操作,烹飪灑掃,洗滌縫剪,種種雜務,多由其任勞。出外則或任學校教師,或在醫院中當看護或醫生。或在公司商店、工廠中,當種種職員乃及政府官員等。此等家庭婦女以及職業婦女,我都把來歸入「社會婦女」之一類。此類婦女,處在社會之內層。並不惹人注目,但卻是社會之中堅。
其中更有傑出的,立德立功立言,名垂靑史,各時代、各職分中都有。這些婦女,都受了此社會文化傳統之極深陶冶,代表着此一文化之精英。此類人在三者中占最少數,但極重要。雖不能多有,卻不可沒有。我特稱之曰「文化婦女」。此便是文化人。此乃一社會之靈魂。一社會之眞實生命,即在此類人身上。
又試以建築為喩:文化人乃此建築中之楝樑柱石。社會人乃此建築中一切磚木,一切建築材料。時代人乃此建築外表之粉飾雕繪。三者缺一不可。有了棟樑柱石,始能支撐得起此一建築,但尙不能便成為一建築。須待很多磚木材料共同湊合,來完成此建築。建築成了,亦必須加以粉飾雕繪。外面金碧輝煌,裏面淸雅高潔,纔使人心悅而居安。
二
文化人又像可稱之為歷史人,其實不然:因在歷史人物中,能當得起文化人物的名號與價値的,依然不多。又且文化人亦不盡入歷史。如顏淵不見於左傳,屈原不載於通鑑。此等最高的文化人物,有時史籍,限於體例,反而擯棄不載。有些也只偶然提及,不占歷史甚大篇幅。但不見於歷史記載,仍可無損其為一文化人。此則待識者識之,來為之表揚,加以崇重,此乃社會人之責任。
大概最受人注目的,還是一些時代人。舉例言之,自宋以下科舉中有狀元,眞是極一時之榮華。不僅光宗耀祖,亦為鄕里生色。但夷考其人,有些並無建樹,並無貢獻。他在社會中突出了,但要算他為一社會人,其實亦不夠格。一朝瞑目,聲名澌滅,虛過了一生,尙不如一平常人。此等時代人其能名登史籍的,也並不多。只是一時煊赫,只得稱之為是一時代人。
又如帝王時代之宰相,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位極人臣。豈不顯要。但有了政府,設了官階,總是有宰相。其中無功績無表現的甚不少。此類人,對社會不僅無好影響,反多壞影響。即要算他作一歷史人物,有些也不夠格。有些則是在歷史中之反社會反文化人物,其距離文化人物之標準太遠了,但不能不說他是一時代人。
凡屬煊赫一時的人,有些是譁眾取寵,欺世盜名。有些是因利乘便,適逢其會。有些是巧奪豪取,攘竊覇占。有些是庸庸碌碌,福澤所鍾。形形色色,若要細為分類,也實在分不盡。有權有位,有名有勢。被人側目,受人羨視。有些是少一人與多一人,對此時代,實無關係。叫別一人來替換了這一人,也無關係。一時烜赫,其實只是一虛影。但這些尙是好的。有些在他當時或不易覺察。在他身後,壞影響、壞風氣,卻可歷時抹不去。這些人則實在要不得。因此時代人與社會人、文化人不同,寫入歷史,又是另一會事。這中間良莠不齊,邪正淆雜,使我們不可不嚴加區別。
若就我所提此「時代人」之一名辭而言,其普通意義,則人人該是一時代人。生在這時代,便是此時代人,誰也逃不脫。以前的讀書人,誰也須做八股,應科舉。近十年來的婦女界,誰也得穿尖頭鞋。鞋不尖頭,在鞋舖中已絕迹難找。但做一時代人須知能適可而止最好,不要太熱中。祖母的摩登,給她孫女兒見了會惡心作嘔。人不百年,而在此百年之內,時代不知會變幾多次。最忌是做時代人中之尖兒頂兒,鋒頭太健,反而對己對人,有損無益。如做一個時代著名的交際花,便會傷害她做一社會婦女之職責。點中了狀元,反不如進士、舉人、秀才,他們將來的地位可高可低,他們將來的事業可大可小,轉可以隨量貢獻,易有成就。對社會總可有些好處。點中了狀元,他的活動範圍轉狹了,要對社會有貢獻轉難了。易經上八八六十四卦,每一卦的上爻,總是多吝多悔。乾卦上九,「亢龍有悔」,那正是指時代人物言。若聖賢進德修業,羣眾人庸言庸行,都沒有所謂「亢龍」之象。
「魯人獵較,孔子亦獵較」,我見極多的社會婦女,同時儘不妨是一個時代婦女,只不是時代婦女中的尖兒頂兒而已。孔子聖之時者也。一文化人,必然同時是一社會人,又兼是一時代人。即如近代孫中山先生,亦是三者兼於一身,而又各占其極。但亦有例外。如東漢孟光,肥醜而黑,力舉石臼,布衣操作,三十不嫁。卻揚言得夫當如梁鴻。鴻聞其賢而娶之。鴻本人,高歌五噫,逃隱吳郡。他們夫婦,在當時,都像不要做一時代人,但卻應同列為文化人,而且也是文化人中之高者。其名不僅照耀史册,抑亦傳誦後世,直到近代,至少我們無錫人,無不知梁鴻孟光。梁溪之名,即從梁鴻而得。我家距梁孟隱居處不到兩里。一小山稱鴻山。每逢淸明,鄕人競往祭掃瞻拜,到今兩千年不衰。鴻山更早是吳泰伯所葬。吳泰伯三以天下讓,避至荆蠻,民無得而稱。在當時,他亦不是一時代人,那能與王季文王相比?但就文化人地位論,至少應在其父太王、其弟王季之上遠了。我鄕人崇祀吳泰伯墓,則已超過了三千年。此類人在中國,遍地古今皆有。中國文化之深厚偉大,此類人實是一絕大因素,因此在文化傳統裏,占有絕高地位。
三
中國文化傳統,提倡「中庸」之道。我舉人之三品類,社會人則正是些中庸人。由他們中間,產生出文化人與時代人。時代人後浪逐前浪,跟着時代潮流,洶汰翻新,沖刷而去。文化人則是不廢江河萬古流。其實此萬古不廢之江河大流,還應歸在社會人身上。文化人也即在此社會人中,不過後推前引,對此大流之動力,發生了更大作用而已。因於此流之動力大,流量深,流程遠,自然不免波濤迭起,魚龍混雜,也足為此大流生長聲勢,激盪變化。有些則轉成了逆流,有些則播散為支流,但都敵不住此大流之滚滚直前。因此那輩時代人,其中一大部分,我們也不該鄙視,也不用反對。只貴因勢利導,納之正趨纔是。
以上我分別了人之三品類,我們能心知其意,自能對各個人自己立身處世之道,有個斟酌選擇。若要主持社會風氣,領導教育重任,更應心知此三分類。方可品評人物,指示軌塗,對於吾國家民族文化此一大流之保存與發揚,有貢獻。孔子說:「不患人之莫己知,患不知人也。」應便是這箇意思。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十九日中央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