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天地只生了一個一個「人」,並未生成一個一個「我」。因此大家是一人,卻未必大家成一我。我之自覺,乃自然人躍進人文世界至要之一關。有人無我,此屬原人時代。其時的人類,有「共相」,無別相。有「類性」,無個性。此等景況,看鳥獸草木便見。
「我」之發現,有賴於「人心」之自覺。今日人人皆稱「我」,僅可謂人人心中有此一嚮往,卻並非人人有此一實際。僅可謂人人心中俱有此感想,卻並非人人盡都到達此境界。故人心必求成一我,而人未必眞能成一我,未必能眞成一眞我。
所謂「眞我」者,必使此我可一而不可再。曠宇長宙中,將僅有此一我,此我之所以異於人。惟其曠宇長宙中,將僅有此一我,可一而不可再。故此一我,乃成為曠宇長宙中最可寶貴之一我。除卻此一我之外,更不能別有一我,類同於此一我,如是始可謂之為「眞我」。
今試問,人生百年,喫飯穿衣,生男育女,盡人皆同,則我之所以為我者又何在?若謂姓名不同,此則不同在名,不在實。若謂面貌不同,此則不同在貌,不在心。若謂境遇不同,此則不同在境,不在質。
當知目前之所謂我,僅乃一種所以完成眞我之與料,此乃天地自然賦我以完成眞我之一種憑藉或器材。所謂我者乃待成,非已成。若果不能憑此天賦完成眞我,則百年大限,仍將與禽獸草木而同腐。天地間生生不息,不乏者是人。多一人,少一人,與人生大運何關?何貴於億兆京垓人中,多有此號稱為我之一人?
然我不能離人而成為我。若一意求異於人以見為我,則此我將屬於「非人」。我而非人,則將為一怪物,為天地間一不祥之怪物。若人人求轉成為我,而不復為一人,此則萬異百怪,其可怕將甚於洪水與猛獸。
人既品類互異,則萬我全成非我,此我與彼我相抵相消。曠宇長宙中將竟無一我,而人類亦將復歸於滅絕。故我之所貴,貴能於人世界中完成其為我,貴在於羣性中見個性,貴在於共相中見別相。故我之為我,必既為一己之所獨,而又為羣眾之所同。
二
生人之始,有人無我。其繼也,於人中有我之自覺,有我之發現。其時則眞得成為我者實不多。或者千年百年而一我,千里百里而一我。惟我之為我,既於人中出現,斯人人盡望能成一我。文化演進,而人中之得成為我者亦日多。此於人中得確然成其為我者,必具特異之品格,特異之德性。今遂目之為人品人格,或稱之為天性,列之為人之本德。其實此所謂人品人格與人之天性本德云者,乃指人中之我之所具而言。並非人人都具有此品此格與此德性。然久而久之,遂若人不具此品,合此格,不備此性與德,即不成其為人。就實言之,人本與禽獸相近。其具此高貴之品格德性者,僅屬人中之某一我,此乃後起之人,由於「人文化成」而始有。惟既文化演進日深,人人期望各自成一我,故若為人人必如此而後始得謂之人。此種觀念,則決非原始人所有。
故人之求成為「我」,必當於人中覓取之,必當於人中之「先我」,即先於我而成其為我者之中覓取之。人當於萬我中認識一自我。人當於萬我中完成一「自我」。換言之,人當於萬「他」中覓「己」。我之眞成為我者,當於千品萬儔之先我中覓取。此千品萬儔之先我,乃所以為完成一我之模型與榜樣。此種人樣,不僅可求之當世,尤當求之異代。既當擇善固執,還當尙友古人。換言之,則人當於歷史文化中完成我。此亦是中國古語之所謂「理一分殊」。先我、後我,其為我則一,故曰「理一」。而我又於一切先我之外,自成此一我,故曰「分殊」。
人之嗜好不同,如飲食、衣服、居室、遊覽,各人所愛好喜悅者,決不盡相同。不僅嗜好各別,才性亦然。或長政治,或擅經濟,或近法律,或宜科學。工藝美術,文學哲理,才性互有所近,亦互有所遠。各有所長,亦互有所短。苟非遍歷異境,則將不見己相。
若求購一皮鞋,材料花色,式樣尺度,貴賤精粗,種種有別。必赴通都大邑百貨所聚處挑選,庶能適合我心之所欲求。即小可以喩大。今若求在己心中覓認一我,此事更不當草草。當更多覓人樣子,多認識先我,始可多所選擇。每一行業中,無不有人樣,所謂「人樣」者,謂必如此而後可供他人作楷模,為其他人人所期求到達之標準。如科學家,是科學界中之人樣;如電影明星,是電影界中之人樣。其他一切人樣,莫不皆然。凡為傑出人,必成為一種人樣子。然進一步言,最傑出人,卻始是最普通人。因其為人人所期求,為人人之楷模,為人人所挑選其所欲到達之標準,此非最傑出之人而何?此又非最普通之人而何?故俗稱此人不成人樣子,便無異於說其不是人。可見最標準的便成為最普通的。
然科學家未必人人能做,電影明星亦非人人能當。如此則其人雖傑出,而仍然不普通。必得其人成為盡人所願挑選之人樣,始屬最好最高的人樣。此一樣子,則必然為最傑出者,而同時又必然為最普通者。換言之,此乃一最普通而又最不普通之樣子。再換言之,必愈富人性之我,乃始為最可寶貴之我。即愈具普通人性之我,乃為愈偉大而愈特殊之我。
三
在西方,似乎每偏重於各別傑出之我,而忽略了普通廣大之我。其最傑出而最不普通者,乃惟上帝。上帝固為人人所想望,然非人人能到達,抑且斷無一人能到達上帝之地位。故上帝終屬神格,非人格。只耶穌則以人格而上躋神格,乃亦無人能企及。中國人則注重於一種最傑出而又最普通之人格,此種人格,既廣大,亦平易,而於廣大平易中見傑出。釋迦雖云「上天下地,唯我獨尊」,然既人皆有佛性,人人皆能成佛,故世界可以有諸佛出世。於是佛亦仍然屬於人格,非神格。但人皆有佛性,人人皆可成佛之理論,實暢發大成於中國。中國所尊者曰「聖人」,聖人乃眞為最傑出而又最普通,最特殊而又最廣大最平易者。故曰「人皆可以為堯舜」。堯舜為中國人理想中最偉大之人格,以其乃一種人人所能到達之人格。
中庸有言:「極高明而道中庸,致廣大而盡精微,尊德性而道問學。」此三語,為中國人教人完成一「我」之最高教訓。極高明是最傑出者,道中庸則又為最普通者。若非中庸,即不成其高明。若其人非為人人之所能企及,即其人格仍不得為最偉大。縱偉大而有限,以其非人人所能企及故。必其人格為人人所能企及,乃始為最偉大之人格,故曰極高明而道中庸。
不失為一普通人,故曰「致廣大」。惟最普通者,始為最廣大者。若科學家,若電影明星,此非盡人所能企及者,因其不普通,故亦不廣大。必為人人之所能企及,而又可一不可再,卓然與人異,而確然成其為一我,故曰「致廣大而盡精微」。
高明精微,由於其特異之德性。此種特異之德性,必於廣大人羣之「中庸德性」即普通德性中學問而得。故曰「尊德性而道問學」。問學之對象為廣大之中庸階層。而所為問學以期達成者,厥為我之德性。斯所以為精微,斯所以為高明。最中庸者,又是最高明者。最精微者,又是最廣大者。斯所以為難能而可貴,斯所以為平易而近人。
人類中果有此一種品格,果有此一種境界乎?曰:有之。此惟中國人所理想中之「聖人」始有之。聖人乃人性我性各發展到極點,各發展到一理想境界之理想人格之稱號。此種人格,為人人所能企及,故為最平等,亦為最自由。既為人人之所能企及,即為人人所願企及,故為最莊嚴,亦為最尊貴。然則又何從獨成其為我,為可一而不可再之我?曰:此因才性不同,職分不同,時代地域不同,環境所遇不同,故道雖同而德則異。此「德」字乃指人之內心禀賦言,亦指人之處世行業言。道可同而德不必同,故曰:「禹、稷、顏回同道,易地則皆然。」易地則皆然,指其道之同,亦即指其德之異。換辭言之,亦可謂是德同而道異。德可同,而道不可同。故曰:「孔子,聖之時者也。」其實聖人無不隨時可見,因時而異。「同」故見其為一「人」,「異」故見其為一「我」。我與人兩者俱至之曰「聖」。
對局下棋,棋勢變,則下子之路亦變。惟國手應變無方而至當不可易。若使另換一國手,在此局勢下,該亦唯有如此下。我所遇之棋勢與弈秋所遇之棋勢異,我所下之棋路,則雖弈秋復生,應亦無以易。故曰:「先聖後聖,其揆一也。」
四
人既才性不同,則分途異趣,斷難一致。人既職分相異,則此時此位,僅惟一我。然論道義,則必有一恰好處。人人各就其位,各有一恰好處,故曰「中庸」。「不偏之謂中」,指其恰好。「不易之謂庸」,指其易地皆然。人來做我,亦只有如此做,應不能再另樣做。此我所以最為傑出者,又復為最普通者。盡人皆可為堯舜,並不是說人人皆可如堯舜般做政治領袖、當元首、治國平天下。當換一面看,即如堯舜處我境地,也只能如我般做,這我便與堯舜無異。我譬如堯舜復生。故曰:「言堯之言,行堯之行,斯亦堯而已矣。」這不是教人一步一趨模仿堯,乃是我之所言,我之所行,若使堯來當了我,也只有如此言,如此行。何以故,因我之所言所行之恰到好處,無以復易故。
禪家有言,「運水搬柴,即是神通」。陽明良知學者常說,滿街都是聖人。運水搬柴也是人生一事業,滿街熙熙攘攘,盡是些運水搬柴瑣屑事,但人生中不能沒有這些事,不能全教人做堯舜,恭己南面,做帝王。我不能做政治上最高領袖,做帝王,此我之異於堯舜處。但我能在人生中盡一些小職分,我能運水搬柴,在街頭熙攘往來。若使堯舜來做了我,由他運此水,搬此柴,讓他在街頭來充當代替我這一分賤役,堯舜卻也只能像我般運,像我般搬,照我般來在街頭盡此一分職,此則堯舜之無以異我處。如是則我亦便即如堯舜。仰不媿於天,俯不怍於人,反身而誠,樂莫大焉。故君子無入而不自得。其所得者,即是得一個可一不可再,尊貴無與比之「我」。若失了我而得了些別的,縱使你獲得了整個宇宙與世界之一切,而失卻了自己之存在,試問何嘗是有所得?更何所謂自得?「自得」正是得成其為一個我。人必如堯舜般,始是成其為我之可能的最高標準。而堯舜之所以可貴,正在其所得者,為人人之所能得。若人人不能得,惟堯舜可獨得之,如做帝王,雖極人世尊榮,而實不足貴。若懸此目標,認為是可貴,而獎勵人人以必得之心而羣向此種目標而趨赴,此必起鬭爭,成禍亂。人生將只有機會與幸運,沒有正義與大道。
宗教家有耶穌復活之說。若以中國人生哲理言,在中國文化世界中也可另有一套的復活。舜是一純孝,一大孝人。但舜之家庭卻極特殊,父頑母嚚弟傲,此種特殊境遇,可一不可再,所以成其為舜。周公則生在一理想圓滿的家庭中,父為文王,母為太姒,兄為武王,處境與舜絕異。但周公也是一純孝,一大孝人。若使舜能復活,使舜再生,由舜來做了周公,也只有如周公般之孝,不必如舜般來孝,亦不可能如舜般之孝。如是則周公出世,即無異是舜之復活了。舜與周公,各成其一我,都是可一而不可再。而又該是易地皆然的,必如此纔成其為聖。但「聖」亦是人類品格中一種,「孝」亦是人類德性中一目。故舜與周公也僅只成其為一個人。因於人類中出了舜與周公,故使後來人認為聖人是一種人格,而孝是一種人性,必合此格,具此性,始得謂之人。故說能在我之特殊地位中,完成此普遍共通之人格與人性者,始為一最可寶貴之我。我雖可一不可再,而實時時能復活,故我雖是一人格,而實已類似於神格。故中國人常以「神聖」並稱。中國人常鼓勵人做聖人,正如西方人教人信仰上帝,此是雙方的人生觀與宗教信仰之相異處。
在中國古代格言,又有立德、立功、立言稱為「三不朽」之說。不朽即如西方宗教中之所謂永生與所謂復活。然立功有際遇,立言有條件,只有立德,不為際遇條件之所限。因此中國人最看重「立德」。運水搬柴,似乎人人盡能之。既無功可建,亦無言可立。然在運水搬柴的事上亦見德。我若在治國平天下的位分上,一心一意治國平天下,此是大德。我若在運水搬柴的位分上,一心一意運水搬柴,水也運了,柴也搬了。心廣體胖,仰不媿俯不怍,職也盡了,心也安了,此也是一種德。縱說是小德,當知大德敦化,小德川流。驥稱其德,不稱其力。以治國平天下與運水搬柴相較,大小之分,分在位上,分在力上,不分在德上。「位」與「力」人人所異,「德」人人可同。不必舜與周公始得稱純孝,十室之邑,三家村裏,同樣可以有孝子,即同樣可以有大舜與周公。地位不同,力量不同,德性則一。中國的聖人,着重在「德性」上,不着重在地位力量上。伊尹、伯夷、柳下惠,皆似孔子之德,亦皆得稱為聖,但境遇不同,地位不同,力量亦不同。孔子尤傑出於三人,故孔子特稱為「大聖」。運水搬柴滿街熙熙攘攘者,在德性上都可勉自企於聖人之列,只是境遇地位力量有差,但其亦得同成為一我,亦可無媿所生,其他正可略而不論了。
上述的這種聖人之德性,說到盡頭,還是在人人德性之「大同」處,而始完成其為聖人之德性。我之所以為我,不在必使我做成一科學家,做成一電影明星。因此等等,未必人人盡能做。我之做成一我,當使我做成一聖人,一「聖我」。此乃盡人能之。故亦惟此始為人生一大理想,惟此始為人生一大目標。
我們又當知,做聖人,不害其同時做科學家或電影明星,乃至街頭一運水搬柴人。但做一科學家,或電影明星,乃至在街頭運水搬柴者,卻未必即是一聖人。因此,此種所謂我,如我是科學家或電影明星等,仍不得謂是理想我之終極境界與最高標格之所在。理想我之終極境界與最高標格,必歸屬於聖人這一類型。何以故?因惟聖人為盡人所能做。顏淵曰:「彼亦人也,我亦人也,有為者亦若是,我何畏彼哉。」
聖人之偉大,正偉大在其和別人差不多。因此人亦必做成一聖人,乃始可說一句「我亦人也」。乃始可說在人中完成了一我。這一懸義將會隨着人類文化之演進而日見其眞確與普遍。
五
以上所說如何完成一我,係在德性的完成上、品格的完成上說。若從事業與行為的完成上說,則又另成一說法。
我必在人之中成一我,我若離了人,便不再見有我。舜與周公之最高德性之完成在其孝。舜與周公之最高品格成為一孝子。但若沒有父母,即不見子的身分,更何從有孝的德性之表現,與孝的品格之完成呢?
當知父子相處,若我是子,則我之所欲完成者,正欲完成我為子之孝,而並不能定要完成父之慈。父之慈,其事在父,不在子。若為子者,一心要父之慈;為父者,一心要子之孝,如是則父子成了對立,因對立而相爭,而不和。試問父子不和,那裏再會有孝慈?而且子只求父慈,那子便不是一孝子。父只求子孝,那父便不是一慈父。若人人儘要求對方,此只是人生一痛苦。
我為子,我便不問父之慈否,先盡了我之孝。我為父,便不問子之孝否,先盡了我之慈。照常理論,盡其在我是一件省力事,可能事。求其在人,是一件喫力事,未必可能事。人為何不用心在自己身上,做省力的可能事來求完成我。而偏要用心在他人身上,做喫力的不可能事來先求完成了他呢?
人心要求總是相類似。豈有為父者不希望子之孝,為子者不希望父之慈。但這些要求早隔膜了一層。專向膜外去求,求不得,退一步便只有防制。從防制產生了法律。法律好像在人四圍築了一道防禦線。但若反身,各向自己身邊求,子能孝,為父者決不會反對。父能慈,為子者決不會反對。而子孝可以誘導父之慈;父慈可以誘導子之孝。先「盡其在我」,那便不是法而是「禮」。禮不在防禦人,而在「誘導」人。中國聖人則只求做一個四面八方和我有關係的人所希望於我的,而又是我所確然能做的那樣一個人。如是則先不需防制別人,而完成了一我。
防制人,不一定能完成我。完成了我,卻不必再要去防制人。因此中國聖人常主「循禮」不恃法。孔子說:「克己復禮為仁,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這是中國觀念教人完成為我的大教訓。
總合上述兩說,在我的事業與行為上,來完成我的德性與品格,這就成為中國人之所謂禮。亦即是中國人之所謂仁。「仁」與「禮」相一,這便是中國觀念裏所欲完成我之內外兩方面。
(一九五二年四月民主評論三卷九期,人生問題發凡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