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大,千品萬儔,繁然雜陳。然而簡單地說來,實在可以說,只有兩樣東西存在著。這兩樣東西,即是「物」與「心」。當世界方始,根據近代科學家研究,那時尙只有物,而還沒有心。雖照宗教家說,此宇宙先有心,先有上帝來創造此世界。但此說僅是一種宗教信仰。就目前人類知識,還無法證實它。

一俟我們這個地球,自太陽系分散出來以後,不知經歷幾何年代,才產生了生命。但生命的起源究竟在那裏?還是從別的星球中飄落來的,抑或在此地球上,那一時所有的物質,在某種境況中,自己醞釀化生而有的?這在今日,還是一個未獲解答的問題。但先有物質,後有生命,則似已有明證,無需懷疑了。而且生命必須寄託於物質,生命若離開物質,即無從表現其為生命。到目前止,我們還沒有發現能離開物質而自行獨存的生命。這也是常識所易瞭的。

至於生命是否就是心,有了生命是否即有心,這事亦還遽難論斷。但就一般事實說,就現在人類常識言,有生命的不一定就有心。例如植物有生命,不好說植物已有心。但動物有生命,同時也有心。依據這些事實,我們至少暫時可以如此說,「沒有生命,即不可能有心」。猶如沒有物質,即不可能有生命一般。心必須寄託於生命中,猶如生命必須寄託於物質中。這也是我們人類今天一般的常識。若說先有心而後有生命,先有生命而後有物質,只在西方的宗教信仰裏有如此講法。有許多哲學家,也在如此講,但在科學上則此講法並不能證實。

最近二三十年來,西方科學家研究原子學,知道所謂物質,也只是一些原子的活動,而並不像原先所想的物質那樣地存在。或許若干年後,人類又可能創立出一種新宗教,或新哲學,像最近西方有一輩科學家所努力,所模糊想像的,所謂科學的「新唯心論」。到那時,或許人類對於物質生命與心,可有一種較新的,與今不同的講法。但到目前為止,我們殊不能輕易推翻此宇宙先有「物」,後有「生命」,再有「心」的那一番常識的判斷。

現在有一個問題,就是人的心和動物的心是否有不同?我這裏所說動物一詞之含義,並非如生物學上動物一詞含義之嚴格,而僅係就一般意義言。乃指除開人類以外之其他動物言。今若謂人心和動物心,容可有不同,則其不同處又何在?至少在目前,我們決無人承認人心與鷄心、狗心全相同。我此刻也並不想根據生物學、心理學所講來精細地辨析,我還是僅就現在人類的常識來判斷,人心與一般動物心,實在確有些不同處。而且還可說,那些不同處,實是不同得既深而且大。

我們剛才說過,沒有物質,生命即無從存在;沒有生命,心即無從存在。由「物質」演化出「生命」,生命即憑藉於物質;由「生命」演化出「心」,心即憑藉於生命。此刻說到我們的身軀,也只該算它是一些物質,它是我們生命所憑以活動而表現的一種工具,卻不能說生命本身即是那身體。然則什麼纔是生命呢?這一問,似乎問入玄妙了。

讓我們姑且淺言之,我們與其說身體是我們的生命,不如說我們的一切「活動」與「行為」,才是我們的生命。至少我們可以說,生命並不表現在身體上,而是表現在身體之種種活動與行為上。我們只是運用我們的身軀來表現我們的一切活動與行為,換言之,則是表現我們的生命。因此,可以說身體只是生命的工具。如我們日常講話做事,那都是我們生命之表現,即成為我們生命之一節,或一環。但講話做事,決非聽從身體所驅使,而是聽從心靈的指揮。

「心」與「生命」之究竟分別點在那裏,此問題不易急切作深談。但人類纔始能運用心靈來表現它生命的一項常識,則暫時似可首肯我們來作如此的說法的。

依此來說,「物質」、「生命」、「心靈」,三者間的動作程序,就人類言,又像是心最先,次及生命,再次及身體即物質。因於此一觀點,我們所以說,宇宙間,心靈價値實最高,生命次之,而物質價値卻最低。換言之,最先有的價値卻最低,最後生的價値卻最高。

但心靈價値雖高,它並無法離開較它價値為低的生命,生命也不得不依賴較它價値又低的身軀。如是則高價値的不得不依賴於低價値的而表現而存在,因此高價値的遂不得不為低價値的所牽累而接受其限制,這是宇宙人生一件無可奈何的事。

現在另有一問題,心靈能否不依賴生命,生命能否不依賴物質呢?譬如我們停留在這屋子裏,我們不能離開這屋子,我們就受了這屋子的限制。但此屋子必然會塌倒,我們能否在此屋子將塌之前先離開此屋子呢?我們能不能讓生命離開身體而仍然存在,而仍有所表現呢?這是生命進化在理論上應該努力的一個絕大的問題。

讓我們再先從淺處說,如一切生物之傳種接代,老一輩的生命沒有死,新一輩的生命已生了,這即是生命想離開此身體而活動而存在的一種努力之成績。又如生物進化論上所宣示,老的物種滅跡了,新的物種產生了。生命像在踏過那些憑依物而跳躍地向前。其實心靈之於生命,依我看來,正也有類此的趨勢。人心和動物心之不同處,似乎即在人的心可以離開身體而另有所表現。也可說,那即是人的生命可以離開身體而表現之一種努力之所達到的一種更是極端重要之成績。

例如這張桌子吧,它僅是一物質,但此桌子的構造、間架、形式、顏色種種,就包括有製造此桌子者之心。此桌子由木塊做成,但木塊並無意見表示。木塊並不要做成一桌子,而是經過了匠人的心靈之設計與其技巧上之努力,而始得完成為一張桌子的。所以這桌子裏,便寓有了那匠人的生命與匠人的心。換言之,即是那匠人之生命與匠人之心,已離開那匠人之身軀,而在此桌子上寄託與表現了。我們據此推廣想開去,便知我們當前一切所見所遇,乃至社會形形色色,其實全都是人類的「生命」與「心」之表現,都是人類的生命與心,逃避了小我一己之軀殼,即其物質生命,而所完成之表現。狗與貓的生命與心,只能寄附在狗與貓之身軀之活動。除此以外,試問又能有何其他表現而繼續存在呢?

上面所舉,還只就人造物而言,此刻試再就自然界言之。當知五十萬年前的洪荒世界,那時的所謂自然界,何嘗如我們今天之所見?我們今天所見之自然,山峙水流,花香鳥語,鷄鳴狗吠,草樹田野,那都已經過了五十萬年來人類生命不斷之努力,人類心靈不斷的澆灌與培養。一切自然景象中,皆寓有人類的生命與心的表現了。再淺言之,即是整個自然界,皆已受了人類悠久文化之影響,而纔始形成其如今日之景象。若沒有人類的生命與心靈之努力滲透進去,則純自然的景象,決不會如此。

所以我們可以如此說,在五十萬年以前的世界,我們且不論,而此五十萬年以來的世界,則已是一個「心」「物」交融的世界,已是一個「生命」與「物質」交融的世界,已是一個「人類文化」與「宇宙自然」所交融的世界了。換言之,已早不是一個無生命無心靈的純物質世界,那是個千眞萬確,無法否認的。

以上所說,主要只求指出人類的生命與心,確可跳出他的身軀而表現,而繼續地存在。現在我們要問,為何鷄狗禽獸的心,跳不出它們的身體,即物而表現、而存在?而人類獨能之呢?關於這一層,我們仍將根據現在人所有的常識,來試加以一種淺顯易明的解答。

人有腦,狗也有腦;人有心,狗也有心。但人有兩手和十指,狗沒有,其他一切動物禽獸都沒有。因為人有兩手,所以才能製造種種的器具,所以才能產出種種的工業,人類文化,才能從石器時代進化到銅器時代、鐵器時代,乃至煤呀、電呀,和原子能呀,而形成了今日世界的文明。依照馬克斯說法,從石器到原子能,這一切,都叫做人類的「生產工具」。而且他又說,生產工具變,人類社會一切也隨之而變。因此他說只是「物決定了心」。

但我要再三地說明,我們的身體,也只是物質,我們的生命,僅是借身體而表現,我們憑藉於身體之一切活動與作為,而使生命繼續地向上與前進,所以身體也只是一種工具。但試問,這種工具是否即可名之為生產工具呢?耳朶用來聽,鼻子用來嗅,眼睛用來看,嘴巴用來飲食和說話,人身上每一種器官,在生命意義上說來,都有它的一種用處。人身上每一種器官,都代表著人類生命所具有的一種需要與欲望。

中國理學家所說的「天理」,淺說之,也就指的這些人類生命所固有的需要與欲望。有需要、有欲望,便有配合上這種需要與欲望的器官在人身上長成。所以中國的理學家要說「性即理」。當知生命要看才產生了眼睛,要飲食和說話,才產生了嘴巴。人身一切器官皆如此。因此,為要求使用外物,支配外物,才又產生了兩手和十指。

依照這個道理說,身體實為表現生命的工具,卻決不可稱之為生產工具。同樣道理,直從石器、銅器、鐵器,而到原子能,實在也都是我們人類的生命工具,那可僅說是生產工具呢?

我們畏寒怕熱,要避風雨和陽光,所以居住在房屋裏,好藉以維持我們適當的體溫。人身皮膚的功用,本來就是保持體溫的,所以房屋猶如我們的皮膚。衣服的功用也相似。所以衣服房屋,全都似乎等於我們的皮膚,此乃是我們皮膚之變相與擴大。我們在室內要呼吸新鮮空氣,所以得開窗戶,窗戶也等如我們的鼻子。關着窗,便如塞着鼻子覺悶氣。我們在室內,又想看外景,窗戶又等如我們的眼睛。閉着窗,便如蔽着眼,外面一些也見不到。我們該說,這一切東西,都是我們生命的工具,難道你都能叫它們作生產工具嗎?

唯物論者的馬克斯,把人的兩手,也看做生產工具了,纔成就了他的褊狹的「唯物史觀」之謬論。所謂「生產工具」這一名詞,本來只是經濟學上的名詞,馬克斯只是研究經濟學中的一家一派。他用他褊狹的某一部門的學術頭腦來講全部人生,便自然會錯了。

我們穿衣服,衣服即等如我們的皮膚。我們用這杯子喝水,這杯子就等如我們的雙手。太古時代人沒有杯子,便只可雙手掬水而飲了。我們現在有了此杯子,水可放杯子裏,不再用雙手掬,豈不是那杯子便代替了我們的雙手嗎?同樣道理,汽車等如是我們行走在陸地上的腳,船等如是我們行走在水面上的腳,飛機等如是我們行走在天空中的腳。皮膚吧、手吧、腳吧、身體上的一切,我們都可說它是生命的工具。因此,衣服呀、杯子呀、車呀、船呀,我們也說它是生命工具了。

中國古人說「天地萬物,與我一體」。正因為人的心,能不專困在自己的身軀裏,人的生命也能不專困在自己的身軀裏。因於人的心靈之活動,而使人的身軀也擴大了,外面許多東西,都變成了我身軀之代用品,那不啻是變相的身軀。因此,我的心與生命,都可借仗這些而表現而存在。人的手和足,顯然不單是一種具有經濟意義的生產工具,而更要的乃是我們的生命工具呀!

若照馬克斯理論推演去,則人身也將全成為生產工具,連人生也將全成為生產工具了。那豈不將成為宇宙之終極目標與其終極意義,便只在生產嗎?這話無論如何也講不通。當知天地萬物,皆可供人類生命作憑藉而表現,皆可為人類生命所寄託而存在。因此天地萬物,皆可為人類生命之活動與擴大。即就生產論,當知是為了生命纔始要生產,不是為了生產纔始要生命的。

由上所言,可知生命之存在於宇宙間,其價値實高出於物質之上。物質時時變壞,而生命卻能跳離此變壞之物質而繼續地存在。所以生命像是憑依於一連串的物質與物質之變壞間而長存了。再用杯子作例,杯子猶如我們的雙手,我們雙手隨身,卻不能割下假借別人用,而此杯子則人人皆得而使用之。我們的皮膚,也無法剝下贈送人,但衣服則可借贈與任何人穿着。這乃是人類生命工具之變進,人類生命工具之擴大,也即是人類生命工具之融和。私的工具變成了公的工具。一人獨有的工具,變成了大家共有的工具。所以說是工具之融和。而馬克斯又說成為工具之鬥爭和奪取了。這些處皆見馬克斯理論之褊狹,不廣大。

當知,正因人類生命工具之擴大變進與融和,而成為人類生命本身之變進、擴大與融和。人類生命經此不斷的變進擴大與融和,纔始得更為發揚而長存。這便是所謂人類的文化。人類文化則決不是唯物的,而是心物交融,生命與物質交融的。

人身除了雙手之外,還有一件東西異於其他動物的,那就是人的一張「嘴」。馬克斯見手不見嘴,知其一,不知其二。他思想的褊狹,這一點也是很可笑的。這因馬克斯只是一個研究經濟學的人,經濟現象只占人生文化中的一部分,馬克斯的學說,卻又只是經濟學中的一小支派,他自然不能瞭解人類文化之大全體。

我們剛才說,心跳進瓷土,就造成了杯子,心跳進棉麻,就造成了衣服。人類心靈這一種跳離身軀而跑進外物的努力,都得經過雙手的活動而實現,而完成。現在我們說到嘴,卻使我們的心,跳離身軀而跑入別人的心裏去。猴子鷄狗都有心,牠們也知有喜怒哀樂,牠們也能有低級的思維。所惜的,是牠們的一張嘴,不能把此心所蘊來傳達給別個心。因此它們的心,跳不出它們的軀體,跑不進別個軀體的心裏去。我們大家都知道,表現內心情感知識一種最好的途徑是聲音,聲音能表現我心,表現得纖細入微。人有了一張嘴,運用喉舌,發出種種聲音,內心的情感與知識,得以充分表現,讓別人知道我此心。人類一切的內心活動,均賴語言為傳達。所謂傳達者,即是跳出了我此軀體,而鑽入別個人的心裏去,讓別人也知道。若作生產工具看,試問人的那張嘴,又能生產些什麼呢?果照馬克斯理論,嘴該是沒有經濟價値的。因此手的活動在歷史上能把來劃時代,而嘴的活動,便沒有這樣的作用與分量了。那豈不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嗎?

人類又經嘴和手的配合併用,用手助嘴來創造出文字,作為各種聲音之符號。人類有了文字以後,人的心靈更擴大了,情感、思維、理智種種心能無不突躍地前進。這眞是人類文化史上一個劃時代的大標記。譬如說,人類有語言,是人類文化躍進一大階程。人類有文字,又躍進一階程。人類有印刷術,又躍進一階程。但在馬克斯的唯物史觀與生產工具的理論下,這些便全沒有地位來安放了。

從前中國有一個故事,說有一仙人,用小籠子裝鵝,籠子小,只像能裝一隻鵝,但再添裝千萬隻鵝進那籠子,也儘不妨,儘能容,那鵝籠子能隨鵝羣之多少而永遠容納進。但卻並不見那鵝籠子放大了。今天人類的心量,也正如那仙人裝鵝的小籠。別人心裏之所有,儘可裝入我心裏,上下古今,千頭萬緒,愈裝進,心量愈擴大。但心還是那心,並不是眞大了。這不是神話,卻是日常的實況呀。

即就我們今天的日常生活言,種種衣物用具,表面看,豈不是都由我們這一代人自己做成嗎?但仔細想,便知其不如此。這已是幾千年來,經過千千萬萬人心靈之創製改進累積而成有今日。所以我們一人之心,可變成千萬人之心。如某人發明一新花樣,人人可以模仿他。而千千萬萬人之心靈,也可變成為一人之心。如某一人之創製發明,其實還是承襲前人的文化遺產而始有。又如我一人造一杯,萬人皆可用。一人寫一本書,萬人皆可讀。而任何一人,也可用萬種器具,讀萬卷書。

諸位當知,鷄狗並不是無心、無智慧、無情感,無奈牠們缺乏了我上述的那種用來表現心靈傳達心靈之工具。因此,牠們最多也只能表現牠們的心靈,在牠們自己那個軀殼裏。人類則不然。如人類運用數字計算,最艱難的數學題,也可用筆來解決。若使以前人沒有數字發明,即最淺易的算題,有時也會算不淸。我們因此也可說,那些數字,便是我們人類的新腦。是我們人類自創的文化腦。不知那時代人發明了數目字,從此卻成為人類計算一切的一種新腦子。所以數目字也同腦一般,是我們計算的工具,也同腦一般,是我們的生命工具了。現在人發明有電腦,此「電腦」二字,卻是很恰當的。電腦也是生命工具,非生產工具。

即如愛因斯坦吧,若沒有前人發明供他來利用,他也無從發明他的相對論。所以愛因斯坦的腦子,實在是把幾千年來人的腦子,關於此一問題之思維所得,統統裝進他腦子裏,變成了他的大腦子,這腦子自然要更靈敏,勝過宇宙天賦我們的自然腦。此刻愛因斯坦死了,有人把他腦子解剖,也和平常人類一般的,但這只解剖了他的自然腦,沒有能解剖他的文化腦。他的文化腦,豈不正像我上面所說的那位仙人的鵝籠嗎?

但我們更應該說,電腦絕非是人的文化腦。倘要把電腦來代替人的文化腦,如欲用機器人來代替眞人,而不知其間的差別,這又將是他日的一大錯誤。

再說如記憶吧,你的腦子記不淸,寫一行兩行字,便記住了。那一行兩行字,也是你的生命工具,也是你的文化腦。而且那一行兩行字,不僅替你記憶,也還能替一切人記憶。一切人看見此一行兩行字,便都會記起那一行兩行字中之所記,所以那一行兩行字,也便變成了千萬人之公腦了。千萬人之公腦,又能變成一個人的私腦。如人走進圖書館,千萬人所記,隨手翻閱,都可記上他心來。這便是語言文字之功,也即是那一張嘴的功。

我還要進一步說明,我的身體與你的身體雖然是不同,而我們的生命則儘可融和為一的。這如何說法呢?試讓我再舉一例來說明。人與鷄狗豈不都有雌雄之分嗎?但人卻有夫妻婚姻制度之創建。這種夫妻婚姻制度,乃由人類生命中的一種藝術與欲望之配合而產生。從單純的動物雌雄之別,進而為人類的夫妻的婚姻制,這裏面有一種要求在促成。這一種要求,也可說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有了此夫妻婚姻制,就接着有合理的家庭和社會,和人類的一切文化,都由此引生出。所以我們說,婚姻制度與家庭制度之出現,這並不是一個人的生命表現,而實是人類的「大生命」之共同表現。諸位在此聽講的,早遲都會要結婚,那時你們將感到新婚之情感與快樂,和對婚後之一切想像。你們在那時,可能認為那是你們的私事。但這想法是錯了。大家莫誤會,不要認為這是由於你們自己夫妻兩人間獨有的私心情。當知這些事,實在是由你們的父母雙親,上至你們的列祖列宗,一代接一代的生命的表現與擴張而引起,也即是整個人類大生命中的表現之一瞥。換言之,這已是從前曾有不知數量的人的心,此刻鑽進了你的心裏,而你始獲有此種情感與想像的。否則貓與狗,為何沒有你那樣的情感與想像呢?五十萬年以前的原人,他們那時心裏為何也沒有你那樣的情感與想像呢?而何以在你同時同社會的男女,他們對婚姻和家庭的感情與想像之表現,又是大致相差不遠呢?所以整個人類生命演進,實是一個大生命。在此大生命的潮流裏,實不能有嚴格的你與我之別,也不能有嚴格的時代與地域之分別。這就是我上面所說的生命之融合。

以上說人類生命是共同的,感情也是共同的,思想理智也仍是共同的。因人心久已能跳出此各別的軀體,在外面來表現其生命。至於在各時代,各種人間的生命表現之儘有所不同,那可說是生命大流在隨勢激盪之中所有的一種藝術吧。而逼其採取了多方面的多樣的表現,在其深藏的底裏,則並非有什麼眞實的隔別的不同存在。故人心能互通,生命能互融,這就表現出一個大生命。這個大生命,我們名之曰「文化的生命」,「歷史的生命」。馬克斯則只知道生產工具與唯物史觀,他不知道文化生命與歷史生命之整體的大意義。所以他看人類歷史,則只是在生產,又只是在為生產而鬥爭了。

根據上述,可知我們要憑藉此個人生命來投入全人類的文化大生命歷史大生命中,我們則該善自利用我們的個人生命來完成此任務。馬克斯知有手,不知有嘴。又認為一切由物來決定心,而不知道應該用心來控制物。實在是看錯了人生。由他的理論來指導人生,必然將使人生走入大迷途。

現在讓我講一故事,來結束上面一番話。

大約在二十一年前,我有一天和一位朋友在蘇州近郊登山漫遊,借住在山頂一所寺廟裏。我借着一縷油燈的黯淡之光,和廟裏的方丈促膝長談。我問他,這一廟宇是否是他親手創建的。他說是。我問他,怎樣能創建成這麼大的一所廟。他就告訴我一段故事的經過。他說,他厭倦了家庭塵俗後,就悄然出家,跑到這山頂來。深夜獨坐,緊敲木魚。山下人半夜醒來,聽到山上淸晰木魚聲,大覺驚異。淸晨便上山來找尋,發見了他,遂多携帶飲食來慰問。他還是不言不睬,照舊夜夜敲木魚。山下人眾,大家越覺得奇怪。於是一傳十,十傳百,所有山下四近的村民和遠處的,都聞風前來。不僅供給他每天的飲食,而且給他蓋一草棚,避風雨。但他仍然坐山頭,還是竟夜敲木魚。村民益發敬崇,於是互相商議,籌款給他正式蓋寺廟。此後又逐漸擴大,遂成今天這樣子。所以這一所大廟,是這位方丈,費了積年心,敲木魚,打動了許多別人的心而得來的。

我從那次和那方丈談話後,每逢看到深山古刹,巍峨的大寺院,我總會想像到當年在無人之境的那位開山祖師的一圑心血與氣魄,以及給他感動而興建起那所大寺廟來的一羣人,乃至歷久人心的大會合。後來再從此推想,纔覺得世界上任何一事一物,莫不經由了人的心、人的力,滲透了人的生命在裏面而始達於完成的。我此後才懂得,人的心、人的生命,可以跳離自己軀體而存在而表現。我纔懂得看世界一切事物後面所隱藏的人心與人生命之努力與意義。我纔知,至少我這所看見的世界之一切,便決不是唯物的。

我們若明白了這一番生命演進的大道理,就會明白整個世界中,有一「大我」,就是有一個「大生命」在表現。而也就更易瞭解我們的生命之廣大與悠久,以及生命意義之廣大與悠久,與生命活動之廣大與悠久。而馬克斯所認為一切由物來決定心的那一種唯物史觀,以及其僅懂得生產與財富價値的人生理論與歷史觀,實在是太褊狹,太卑陋淺薄得可憐了。而其不能悠久使人信奉,也就不言可知了。

(一九五一年四月十九日新亞書院文化講座演講,講稿曾收入新亞講座錄,一九五五年收入本書時全文已重加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