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初服膺无着世亲之学,尝据其义以造论。潜思既久,渐启疑端。民国十一年,讲世亲唯识之论于北庠。国立北京《大学》。 忽不自安,遂辍讲。翌年,改造《新论》。《新唯识论》,省称《新论》。 仍以未定稿讲于北庠,自是历十年,稿亦屡易。壬申民国二十一年。 始删定成书,自印行世,是为《新论》原本。戊寅以后,复依原本而改用语体文重述之,详初印上中两卷序言。 于是《新论》别有语体本。

《新论》之旨,本出入儒佛,而会其有极。极谓理之至极而不二也。观众理之万殊而会其通,则不二。 然原其所由作,始则不惬意于无着一派之学,终乃于佛法全体之宗趣,亦有未敢苟同,书中评及有宗者特多。上中两卷印行时,每闻读者于中卷评有宗大义处,辄以未易了解为苦。实则,《新论》叙述有宗,提控纲要,极其详明,读者若肯细心往复寻索,则脉络分明而义蕴昭揭矣。前后文义相为钩锁,故有前所陈义,待后方显;后所述义,承前以彰。通前后往复数番,即众义毕见。 然有宗之学,自昔以来号为难治,则亦有故。其持论尚剖析,而析得太零碎;既破碎已,而又为之拚合排比,极穿凿之能事。故欲究其说者,非耐心以索之,则不可详其条绪。条绪未详,则莫由察其所以立说之意,夫不得其意矣,而可辨其为说之短长乎?是以论正古学,贵乎好学深思,心知其意也。

或问:“佛家大乘学,向分空有两宗。龙树提婆实启空宗,提婆乃龙树弟子。 无着、世亲是为有宗。世亲乃无着异母弟,而传无着之学。 有宗亦曰法相宗,空宗亦曰法性宗。参看《佛家名相通释》。 近日欧阳大师复以无着、世亲之学互有不同,因区别法相、唯识二宗。世亲成立唯识,是唯识宗;无着以方便解析一切法相,是法相宗。参考大师所著《瑜珈师地论》序及诸论序。 章太炎盛赞其说,称为“独步千祀”。据此而谈,则《新论》评正有宗处,其内容多属唯识宗,未可以概有宗也。”答曰:宗者宗主义,凡学之异宗者,必彼此主张有特别不同处,非只理论上疏密之异而已。无着之学,根柢在《大论》。《大论》取材甚博,自是汇集众说而成书,然无着贯穿诸义,自有宗旨,故成其一家之学。世亲成立唯识,其中根本大义,如八识、及种子与缘生义、三性义,并据《瑜珈》。《大论》本名《瑜珈师地论》,省云《瑜珈》。 其以转依为宗趣亦禀《瑜珈》。转依有二义,曰转舍,曰转得,转舍杂染,转得清净故。宗趣者,宗谓宗主,趣者归趣。 自昔以来未尝拔唯识于法相之外而别号一宗者,要非无故。夫法相宗立言,其始详于分析,犹未有严密之体系。及世亲秉无着之旨,盛张唯识,无着作《摄大乘论》,成立第八阿赖耶识,以授世亲。 于是作《百法论》,道以识统一切法,色法即物质,是识之所变,故不离识。乃至无为法即真如,是识之实性,亦不离识。故一切法皆统于识。 又作《二十论》、《三十颂》,而后体系宏整,完成唯识之论。故法相宗自世亲唯识论出,其理论始严密,而面目一变。要其根本大义悉据《瑜珈》。无着析薪,世亲克荷,精神始终一贯,似不必以一家之学强判为二宗也。然大师弘阐久绝之唯识,其功要不可没。夫有宗谈境,境谓所知,法相法性是所知故,说之为境。法相即指宇宙万象而言,法性犹云宇宙本体。 莫备于唯识。《新论》评有宗特详唯识,亦有以哉。

学者研唯识,每苦不易了解,此或弗思之过耳。夫振衣者揭其领而全章理,举网者提其纲而众目彰。《新论》《转变章》末后,叙述有宗唯识论,总其纲领而说以三,曰现界,一切现行,总称现界。 曰种界,一切种子,总称种界。 曰真如法界。法界犹云万有之实体,真如即法界之名,此以真如法界连用为复辞。 循此三纲领而析求之,则有宗谈境处宜无不可晓者。《转变章》结以此段文字,正为后二章《功能》上下评正有宗义,发其凡耳。

现行即识之别名。现者显现义,行者迁流义。识从种子而生,不同种子潜伏,故说显现。识生而不暂住,念念前灭后生,复说迁流。 识之一名,义分广狭。狭义则识以对境或物而得名,即能缘名识,所缘名境或物。广义则识之一名,实赅全宇宙而举之,盖一切境或物皆摄属于一切识,故一言乎识,便已包含境或物在内,非与境物对待立名。此中则约广义。

有宗谈唯识,不许有离识而独在的世界,故欲知其宇宙论,则八识之谈宜详玩也。

每一众生身中皆具有八个识。此八个识,前五皆是向外追求,其所追求之境物乃是五识各各自所变现。如眼识变似色境,耳识变似声境,鼻识变似香境,香与恶臭通名为香。 舌识变似味境,身识变似所触境是也。变似之言,简异世俗执有离心独在之境,谓诸识所缘境皆识自变似之,非是离心别有实境也。第六意识能与五识同时变似色声香味触境,复能独起思构,五识不起时,意识独起。 变似独影境。独影境者,谓所变境非如色声香味触等有实质故,如思维一切义理时,意中亦变似所思之相,此相无质,名独影境。第七末那识,唯内缘赖耶为自我,阿赖耶识省云赖耶。 即依托赖耶见分,变现一自我之相而缘之。五识及意识变似色声等境时,便视为外物而追求之不已,故云外缘;末那唯内执有自我,非外缘也。第八赖耶识,其所缘境则有三:曰种子,此非赖耶之所变但是其所藏而已;曰根身,眼耳鼻舌身五根总名根身,赖耶即执持根身以为自体;曰器界,相当于俗云自然界或物质宇宙。根与器,皆赖耶之所变现,非离赖耶识而独在也。

如上八识,各各析为二分,曰相分及见分。如眼识所缘色境是名相分,而了别此色境者是名见分,即此二分,合而名识。乃至第八赖耶所缘种子、根身、器界,是名相分,而了别此根器种者是名见分,二分名为识,复如前说。乃至者中间略而不举故。 其更析每一识为三分或四分者,取义别故。详《佛家名相通释》。 此略不举。

又复应知,凡言识者,义摄心所。见《成唯识论》。 如说眼识,此非单一体,乃由一心与多数心所复合而名为一眼识。心上所有的各种作用,非即是心,而实各有自体。但与心相应合以取境,是名心所。 眼识如是,耳识乃至第八赖耶,皆可例知。

每一识,各各析为心及诸心所。此中每一及各各等字须注意,心所有多,故置诸言。 而每一心,析以相、见二分,每一心所,亦复析以相、见二分。故前言八识各各析为二分者,当知举识则隐含心所,宜准知。

一切心及一切心所,总括而谈只是千条万绪的相分见分而已。据此看来,有宗唯识论竟将完整的宇宙剖得极细碎。盖其所谓千条万绪的相分见分,各各从种子而生,其种子亦复不共,相、见既是段段片片,则其所从生之种子,亦是纷然众粒,故谓剖得极细碎也。然则宇宙殆如一盘散沙乎?有宗亦知其不妥,故建立赖耶识。赖耶所由立,略说有二义:一、含藏一切种子故。盖现行界或一切相见,非无因而得起,故应建立种子为现界之因。现行界亦省云现界。 然种子是个别的,纷散如众粒,故建立赖耶为种子所藏之处。赖耶者,藏义、处义,是一切种子所藏处故。 二、为诸现行作根本依故。夫诸现行或一切相见,若唯任其散漫无有统摄,此于理论上亦说不通,故建立赖耶为前七现行作根本依。赖耶亦名为根本依,见三十等论。 前七诸相、见各各有自家种子为因,故得生,本非赖耶所亲生,然前七诸种子皆藏伏赖耶中故,又必赖耶生,前七方得生故,故说赖耶为前七之根本依也。依字吃紧,前七各有种子,但依赖耶而生,非由赖耶亲生故。

赖耶与前七并名现行,亦名为识,是前七识之所依,已如前说。然赖耶深隐,难穷测云。赖耶析为相、见二分,其见分及根器相分,亦各从其自家种子而生。赖耶自家之种子是因,赖耶则对因而名果,因果同时,故赖耶得含藏种子。如种子先在,赖耶后生,即因果不同时,便不可说赖耶能含藏种子也。今说因果同时,故无过。

佛家立第八识而分染净,众生自无始有生以来,其第八识唯从染种而生,即此第八识唯是染性,而名之曰赖耶。赖耶非可宝贵之物,乃沦溺生死海,而大苦不可拔者也。众生以是故,应发心求无上菩提,菩提者觉义。 积劫修行,渐断赖耶中染种,久之染种断尽,即赖耶亦俱断。然非第八识可断,注意。 盖染种断尽时,赖耶即舍,舍亦断义。 斯时第八识中净种发现,易言之,即是净种生第八现行。现行即识之别名。 由此,而第八识乃不名赖耶,惟名无垢识而已,此无垢识则永无可断也。故染种与赖耶断时,只是第八识舍染得净,所谓转依是也。转舍染第八识,而转得净第八识,前后第八识虽相续,而后之净第八识与前之染第八识,确然不同性,前后种子染净异故。然则佛家第八识,无异神我论,其言无我者,谓不当于我而起执耳。执之义甚深,贪瞋痴等惑,皆依执我而起。执,即增长赖耶,而真净之我终不得发现矣。

问曰:“有宗建立染种与赖耶,则与荀卿性恶之论相通矣。”答曰:荀卿不见本体,其所谓性,非真性也,乃后儒所谓气质之性耳。气质不能无恶。有宗染种与赖耶之说,其不悟真性与荀卿同;而任空想以构成一套理论,则荀卿无是也。

上来略说现界,次谈种界。种子者,以其具有能生的势用故名,种子省言种。 象物种为能生故。象,犹取譬也。物种如稻等种。 种子亦名功能,功者功用,能者能力,能生现行诸相见,是其功用,即是其能故。更有许多异名,此姑不述。

有宗建立种子为现行生起之因,其构画颇密,今以七义略述:

一、种子是个别的,不可说为全体。姑据《瑜珈》种子七义及《摄论》种子六义,其为个别的意义已甚明白。轻意菩萨《意业论》云“无量诸种子,其数如雨滴”是也。种子纷然如众多粒子,故其所生现行或一切相见,则亦千条万绪、各各独立,所谓法相厘然不乱是也。

二、种子是有实自体的,故说藏在赖耶中,而为赖耶所缘之相分。但其自体非兀然坚住法,却是刹那生灭法。易言之,每一个种子,其自体均是刹刹前灭后生,相续流而不绝。唯其是生灭法,故有能生的势用;若是坚住法,便等于死物,何能生?

三、种子与现行是一能一所互相对待。余尝言,如种与现只作为隐显的说法,其潜藏则谓之种,其呈显则谓之现,如此较有意义。而有宗种现之谈,确不如是。盖有宗以种子为能生,现行为所生,其一能一所乃相对峙。藏伏赖耶中之一切种,是隐于现界之后而为现界作根源;现界虽从种而生,但既生,则有自体,即别为显著的物事。所以种现二界成为对峙。

四、凡种生现,各各不乱。如眼识种,亲生自类现行,即眼识。 决不生他现。他现,谓眼识以外的识。 眼识种如是,耳识种乃至赖耶识种,各各生现不杂乱,皆可例知。如世豆种不生麻,麻种亦不生豆。

五、种子分本始。本者具云本有种,亦云法尔种。始者具云始起种,亦云新熏种。无着在《瑜珈》及《摄论》等建立种子,尚无本始之争,及世亲以后诸师始兴异论。有主种子唯是法尔本有不由后起者。法尔犹言自然,法尔本有即不可更诘其所由来。有主种子竟是始起者。此派谓种子非本有,后来始起。 其说以为前七识皆为能熏,熏者,熏发。 如眼识只是相见二分,此二分从其自种生起时,便能熏发一种习气而投入第八赖耶中,成为新种子,是谓能熏。眼识如是,耳识乃至第七末那识,各各熏生新种,皆可例知。至第八赖耶识,则唯是所熏,即接受前七一切熏发习气,而持之勿失已尔。新熏种复能为因,得生后来相见,其功用与本有种不异云。如上二说,互相乖竞,及至护法师始起而折衷之。乃谓种子所由来,有是法尔本有,亦有由新熏始起者,于是种子有本始二类。若无本有种,则无始创生之现,便成无因;现者,具云现行。 若无始起种,则现行才起即灭,无有习气续流,亦不应理。故本新并建,护法自以为折衷至当。

又复应知,由新熏义成立故,于是说前七现行熏发习气投入赖耶时,即对于本有种之同类者,亦能熏令增长势用。因此,而一切种无论为本为新,得通名之以习气。有宗诸师谈种子义至此,虽持论愈密,而其支离究不可掩。夫既建立本有种矣,而又以现行熏发之习气名为种,遂使习气与法尔种混同不分,谓非矫乱论得乎?且如新熏之论,则吾人眼识缘青色时,便熏生一青色相分种在赖耶中,将来能为因,而生起有实质之青色,岂不太荒诞哉?

六、种子分相见。盖自世亲以后诸师,既于每一识析为相见二分,因此不得不讨论二分之种为同为别。同者,谓二分同一个种子而生,别者,谓二分各别有种,即相分有自家种子,非与见分同种故。护法折衷众说,谓二分种子有同有别。如意识相分,有与自识见分同种生者,如思量一切义理时,见分上必变似所思之相,此相无有实质,即与见分同种生,是为相见同种。至于五识等相分即色声香味触,皆有实质故,不应与见分同种。乃至第八根器相分,若谓其与彼自识见分同种生者,何故见种忽生有质之相?亦复无理可说。故相见自有别种者,何可一概否认?护法调融同别,颇近二元论。于是有难者云:“相分既有自种,如何说相由识变?”吾国窥基释此难,则以见分种为主动,相分种只依托见分种而起。据此以谈现行,仍可说相分从识变现。

七、一切种子性通染净。性者德性,德者得也,言种子之所以得成其为心物诸行之因也。无量数种子有是染性,有是净性,非一切种同一性也,故置通言。 净性种子名为净种,染性种子名为染种。染种所生现行即是染法,染法犹云染污的物事,切勿将法字误解为规律。下言净法,准知。 净种所生现行即是净法。众生国土是秽,国土犹云宇宙或世界,非谓国家壤地。 菩萨犹言圣者。 国土是净。则以菩萨能伏除本识中染种,而令净种发现;伏者伏灭,本识即第八识之别名。 众生不能断除染种,即一向是染种发现,而净种恒隐,直等于无。

上来略说种子义,今当简述缘生义。缘生者,谓依种及现安立诸缘,以说明现界由众缘会合而得生起。略举四缘如下:缘亦得名为因,而因缘之因,则以其能亲生自果故名,自余三缘,便非能亲生果,但于果有相扶助之关系而已。

因缘种子为现行之因缘,是能亲生现行故。

次第缘前念现行对后念为因,是能引生后念现行故。

所缘缘现行相分对现行见分为因,以境能引生识故。

增上缘增上缘甚多,可考余之《佛家名相通释》。

每一现行生时,必具四缘,如上所述。初因缘,依种子立,余三缘,皆依现行立。有宗虽建立种子为现界之因,然非仅恃孤因,必待众缘会合,方可生果。果谓现行,以所生现行对于能生之四缘而名果故。无着说种子六义中有待众缘一义,众缘谓次第、所缘、增上诸缘。 惟其建立四缘,故缘生义得以成立,孤因则无缘生义也。缘生之论,本始自释迦,逮小乘以迄空宗,龙树、提婆学。 其说屡变,及至无着、世亲,则其言缘生,始变为构造论,而无复龙树遮诠之旨。学者宜知。参考本论中卷谈有宗缘生义处。

上来略说种现二界,今次当及真如法界。真如者,普光玄奘弟子。 释云:“法性犹云一切物之本体。 本来常自寂灭,寂灭者,谓法性本无惑染,幽微湛寂故。 不迁动义,名为真如。”窥基云:“理非倒妄,故名真如,真简于妄,简者,简别。 如简于倒。”如者,言其德性恒无变易,故离颠倒。 又曰“真如者,显实常义,实者真实,常者恒常。 真即是如,古译真如,只一如字,亦或作如如。如字本形容词,盖至极之理非思想所可及,默然不起分别,他是那模样,就还他那模样,此如义也。又克就法性自身言,其德性恒不改易,故曰恒如其性,此亦如义。又法性是不可诘其所由来,佛氏所谓“法尔道理”,老云“自然”,庄生云“恶乎然、然于然”,此皆如义。 如即无为”。真如亦名无为法。无为者,法性湛然常住,无所造作,故曰无为。 总光、基二师之释,真如义趣可知。

有宗既立本有种为现界之因,即本有种已是法性,而又承诸佛菩萨相传之说,更有真如。此真如既不是本有种,又不可说本有种是真如变现,以真如无为无造作故。然则本有种与真如究是如何关系?有宗于此竟无所说明,此实其理论上之最不可通者。学者稽考有宗诸经论,其谈种子义则与真如无融会处。其在三性中谈圆成实性,亦与依他性中种子无融会处。由有宗学说之体系衡之,种子既是现界根源,而又于种界外,别说真如法性,则不得不谓之有二重本体,可谓谬极。真如法性,作复词用。

有宗盛张三性义,谓遍计、依他、圆成三性。详在本论《功能章》下。读者如字字留心,并不难了解。三性义极重要,学者研究有宗,须有此个大纲领在胸中。

有宗学说根本是一个对待的观念。其言种与现,则曰能藏所藏,第八识为所藏,种子是能藏者。 曰能生所生,种子为能生,现行或相见是所生。 曰能熏所熏。立新熏种者,则以前七现行皆为能熏,第八现行则是所熏。 其言识与境,则曰能缘所缘。此中识字,只就见分言,境即相分。见为能缘,相为所缘,此据相见二分义立论。 凡此一能一所均是互相对待。至其以种与现并名有为法,亦名生灭法,以其是生灭灭生相续故名。 真如是无为法,则有为无为亦截成二片,对峙而不可融通。诸经论中虽说无为法是有为法之实体,然绝不许说无为法是无为而无不为,绝不许说有为法即由无为法现为之,三藏十二部经具在可按。然则其所谓无为法者,只是有为法之所依托而已。无为界是无形无象、无障无染、清净湛寂、真实恒常、离诸倒妄,有为法只是于无为界中显现。如种种色相在虚空中显现。经论中每举虚空喻真如,以此为切合之喻,其旨可见。由佛氏之说,无为法毕竟与有为法相对,非可说即无为即有为,或即有为即无为。故其谈证量也,量者犹言知,但非世俗所云知识。证者亲知之谓,盖能知入所知,即所相亡,而能相亦泯,能所亲冥为一,故谓亲知也。 以正智为能证,真如为所证,虽欲拂能所之迹,而实际上究是能所对待。总之有宗唯识之论,虽极其繁密,而骨子里究是一个对待的观念。夫对待观念本依据常识,如物我、内外、大小、长短种种相,皆是对待,此常识所夙习也。 若徒于事物见对待,而不悟宇宙为流行不息反而相成之全体,则其于化也远隔在。世有能读余《新论》者,必知余非故与诸菩萨相背也。虽然,有宗唯识之论,剖析详密,系统宏整,其奥义纷出,益人神智实不少,吾于有宗不能不殷重叹服。治哲学者不可不养成其解析与组织的能力,则有宗之学固为凡治哲学者之所必需探讨而不容或忽者乎?

以上略谈有宗唯识论大意。自此以下,检札记中有关本论之答辨者择录之。

或问:“《新论》遮拨赖耶何哉?”答曰:有宗不见本体,直妄构一染性之神我,以为吾人本来有此个体的生命,有宗赖耶说,实不异神我。 是其大谬。若证见本体,即知我所以生之理与天地万物所以生之理,元来无二无别。易言之,吾人生命即是宇宙大生命,非可横计有个体的生命如所谓神我也。如果执有个体的生命,则生命界应有一定之数量,远从无始,尽未来际,其数恒尔,无增无减;如此,则造化将一守其故,而无创新可言矣。此神我或神识之说所以难通也。或曰:“公固尝言,习气丛聚,成为一团势力。诚如此说,人身虽亡,而此一团势力不必散失。《礼记》所云知气者,或即此,今以此成立个体的生命可乎?”答曰:吾所谓生命者,指吾人与天地万物所共有之性海而言也。性海为本体之别名,以其妙用无穷,故喻如海。 习气本后起之虚幻物,纵许其等流不绝,终不得谓之生命。《礼记》知气与有宗赖耶,均以存而不论为宜。此事纯属信仰,然虽信死后非无物,亦不当作出世想,此中不欲详论。

客曰:“《新论》之言性也,即斥指本体而目之。真实无妄之理,为万物所资始,则曰宇宙本体。今克就其在人而言亦谓之性。 本体真实刚健,清净空寂,至善者也。公故反对有宗建立染性之赖耶,然《论语》‘性相近也’章,似谓人性无善无恶,故言相近耳。《新论》主张毕竟与孔子异乎?”答曰:汝不得孔门意,又不辨性字有异义。夫性字之义不一。有以材性言者,材性,即就气质言。 如人与动物,灵蠢不齐,则以人之躯体,其神经系发达,足以显发其天性之善与美,动物躯体构造远不如人类,即不足以显发其天性之美善。人与动物成形之异,是谓气质不同。气质亦云材性,若夫言性,而就人生本原处目之者,则不可与材性相混。如性相近也之性字,即材性之性。相近之言,即据中材立论,凡属中材,其材性皆相去不远,故云相近。但视其所习,习于上则成上智矣,习于下则流为下愚矣,故云习相远也。唯上智之人其材性生来即是上,不会习向坏处;下愚之人其材性生来即下,难得习向好处。故曰“上智与下愚不移”。此章性字明是材性,从来注家胡乱不清,极可惜。至如《中庸》“天命之谓性”,此性字便克就人生本原处而言。此章朱子注欠妥。今按天命性三名所指目者是一,一者何?曰本体是已。本体绝待,随义而异其名。“无声无臭”曰天。《中庸》末章“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上者绝对义,天者宇宙本体之目,非谓神帝也,载者言其备万理含万化也,无声无臭者言其寂然无象也。“於穆不已”曰命。《诗》云“维天之命,於穆不已”,命者流行义,维天之命者言乎本体之流行也,於穆深远义,不已者真体之流行无有止息也。“民之秉彝”曰性。彝,美也,此美绝待,非与恶对,天命者本体之目,本体具万善,至美者也。民犹言人,夫人皆秉天命以有生,即秉至美之理以成为人,故克就此至美之理之在人而言则曰性。然则性即天命,玩之谓二字可见,岂可外自性而别寻天命乎?此性字即目本体,与《新论》所言性者同义。材性之性,实非此之所谓性也。子比而同之可乎?从来言性者不辨天性与材性,天命之谓性,省言天性。 故成胡乱。朱子注《论语》“性相近也”章,亦欠分晓。荀卿、董仲舒诸儒之言性,都只说得材性。孟子灼然见到天性,故直道一善字。客曰:“人之天性本是至善,如何材性得有不善?”答曰:天性是本体,本体之流行那有一毫杂染?但其流行也不能不翕而成物,否则无所凭借以自显。然翕也者,造化之无有作意而一任其自然之几,非有定准可为之齐一也。故人物之气质有通塞不齐。虽云物之自致,而物所得为,要非不本于其在大化中之所受与所遇。受之有量,遇之有适不适,而气质之通塞以殊。夫通者足以显发其天性,即全乎固有之善;塞者难以显发其天性,斯成乎不善。而不善者特气质之偏,因不齐之化,而偶成其如是,要非天性之本然也。君子之学贵乎率性以变化气质,固不以材性之或偏而累其天性矣。

有问:“先生所言材性,亦云气质,气质者实就生机体之构造而言也。气质有通塞,通者能显发其天性之善,塞者则否。通塞如何分?则必以神经系或大脑之发达与否为衡,然脑筋发达者或有知能过人而不必优于德慧,德慧一词见孟子。慧者明智义,德者纯善之谓。 其义云何?”答曰:气质通塞,以神经系或大脑之发达与否为判,此亦略言其大较耳。生理微妙,孰能一切穷其所以。尼父生而将圣,商臣生而蜂目豺声,非商臣天性异于尼父也,直以气质上之缺憾,易以习成乎恶,而难以显发天性,故卒成弑父之逆耳。夫气质有通塞不齐,此可从其大较而言之者也。若气质不美者,如所谓塞。 其缺憾果何所以,欲测知之固有所不能悉也。然复当知,同为人类之气质,其相差也不必甚远。虽下愚之资,倘能从事尽性之学,保任本心而无以惑染间之,即天性显发,是谓尽性。 以慎其所习,则气质可以转化,而不至障碍其天性。是在庄敬日强,毋自暴弃而已。然则孔子“下愚不移”之言,非欤?曰:言匪一端,义各有当。孔云“不移”,责之之辞也,所谓不屑之教也。人皆有天性,不当受限于气质,故困知困行皆有成功,实孔门相传教法也。

或问:“大乘谈真如,却是归仰崇高无上的法性而追求之,《新论》意思似不如此。”答曰:般若家言,智及智处,智处谓真如,以是智所缘处故名。 并名般若。般若即心,般若系译音,义即智慧。 是则亦以真如名之为心矣。但玩其辞义,只是摄境从心,真如名智处,即对智而名境,故摄境从心。真如亦名般若,实则智为能,而如为所,究非一体。 非谓智即是如也。佛家谈真如,实有归仰此崇高无上的超越感。《新论》却破除能所对待观念,乃即吾人与天地万物所共有之性海而言则曰真如,克就其在己而言亦曰自性,更就其主乎己之身而言,复曰本心,即此本心元是圆明昭澈,无有倒妄,又曰性智。故其谈证量也,直是性智自明自识,谓之内证。亦云自证。 故智即是如,如即是智,非可以智为能,如为所,而判之为二也。此是《新论》根本大义所在,确从反己体认得来,非意之也。

问曰:“《新论》既破除对待观念,则在《新论》中之真如,当不可说为万法之所依托,却是以为万法条然宛然皆是真如自身显现。”答曰:善哉!汝已得解。譬如大海水,遍现为众沤,大海水,喻真如;众沤,喻万法。每一沤皆以大海水为体,覆看上卷《明宗章》。 真如遍为万法实体,义亦如是,所以体用不二。

或问:“如《新论》中本体之意义,亦可说为万法之因否?”答曰:此看如何说法。因者因由义,万法由其本体现为如是,不妨假说体望用有因义。此中当云体望万法,今不曰万法而言用者,以万法皆依用上假立故,非离用而别有万法故。 但此因字的意义极宽泛,只谓大用流行非如幻如化无有实体故,虽不妨假说因,而实非对果名因,应如理思。

或问:“体用,云何不一不异?”答曰:体无形相,其显为用,即宛尔有相;宛尔者,不实而似有之貌。 乃至体无差别,其显为用,即宛尔万殊。故知体用不一。譬如水非坚凝,其显为冰即成坚凝,而水与冰非一矣。 然复当知,体即用之体故,而非超脱于用之外;譬如水显为冰,不可说水在冰之外。 用即体之显故,非离其本体而别有自性。譬如冰,非离水别有自性。 故知体用不异。由不异义故,即于相对见绝对。而从来哲学家有于形上形下不能融会者,其误可知。由不一义故,当即相以会性,相者法相,犹云宇宙万象;性谓本体。 不可取相而迷其真也。《新论》全部,可说只是发挥体用不一不异意思。

本体是无对,而克就一一用相上言却是有对。大用流行幻现相状,曰用相。 但于一一用相而透悟其本体,即一一用相,都是无对。所以说一华一法界,一叶一如来。法界与如来,皆用为本体之代词。 有问:“庄子云‘秋毫非小’,亦是此意否?”曰:自是此意。复问:“庄子云‘泰山非大’何耶?”曰:此言大者,以对小得名。泰山虽较秋毫为大,若于泰山而透悟其本体,即泰山相与一切物相俱遣,将何所对而名大耶?故曰“泰山非大”。所谓不坏假名而说实相,即此旨。假名者,如泰山,如秋毫乃至一切物,都非实有,只是假名耳。然证真者并不毁坏一切假名,却于一一假名而显示实相。如泰山假名也,此假名所表诠之山相,本来空无;但山相空,而有不空者存,不空者实相也。即假名而说实相,是谓即俗诠真。

有人问:“《新论》《明宗章》云:‘今造此论,为欲悟诸究玄学者令知一切物的本体,非是离自心外在境界’等语,然则石头的本体亦不离吾心否?”答曰:此是开宗明义语,向下细读去容有悟期。石头与汝何尝是各自独立的?当知汝所以生之理,与石头所以成形之理,只是一理,没有二本,难道石头的本体竟是汝心外之境耶?汝只误将自己与天地万物分离开,所以不信汝之本心即是石头的本体。实则主乎汝身之本心,也就是汝与石头或天地万物所共有的性海,如何分割得?既分割不得,如何说石头的本体在汝心外呢?

或问:“翕辟与《大易》《干》《坤》之义,颇相当否?”答:大概说来,辟与《干》之义为近,翕与《坤》之义为近。然从来《易》家讲《干》《坤》者,多不能无病。无论汉、宋各家派,其言干则曰阳气也,言坤则曰阴气也。其所谓二气之气字,含义究如何?亦无明白之训释。《新论》说翕辟是用,则气之为言,当作用义解,此气字只形容其有势用显现而不实在不固定的意思。用者体之显,元非离其本体得有自体者。譬如众沤是大海水之显,即非离大海水得有自体。 而用之动势只是一翕一辟,刹那刹那顿起顿灭,生生不息,如电光之一闪一闪活跃无匹,所以说有势用显现而不实在不固定。气字之意义,亦只形容其如此。

《易》家谈阴阳二气,有近二元论者。如王船山《易内外传》,其言“乾坤并建”,颇近二元,根本处未透在。《新论》说体显为用,本唯是辟,刚健、升进、至善、清净,乃至万德,皆辟也。而不能不先有一个翕先字非时间义,乃着重之词。 否则只是虚无莽荡,将无所据以自显。虚无非空无之谓,以其未构成形物故云。 故翕而成物,乃妙用之不得不然,实则翕亦是辟,非其本性与辟有异也。故《新论》说翕辟,与《易》家误解乾坤为二元者,自不可同年而语。或曰:“汉儒荀氏言升降,以为阳常升而不降,阴常降而不升,复推乾坤之本,合于一元。世儒以为得《易》之大义。《新论》翕辟之旨,与荀氏义亦有合否?”答曰:阳常升而不降,与《新论》辟义有合;阴常降而不升,则甚违《新论》翕义矣。翕而成物,固有降之趋势,然翕之本性究不异辟,故翕终随辟转,则非常降而不升也。使一升一降为二者之恒性,则阴阳何可融和?荀氏亦难自圆其说矣。至谓推乾坤之本,合于一元。合字亦未妥。乾坤本自一元,何待推之使合乎?《易》学自汉以来纠纷难理,百家之书虽各有所明,而真得宣圣旨归者其谁耶?《系传》本孔门传授,然战国及汉初儒者,当有窜入,兹不及论。

或问:“由翕辟之论,则物质、生命、心灵三者,虽其发展有层级,但决不可说泰初物质世界成就时,尚无生命或心灵也。只是物质方面显著,而生命或心灵方面尚潜伏未现,却非无有。”答曰:汝已得《新论》意。《成物章》说得极分明。《大易》《屯卦》意思深可玩。屯,难也。其卦☵☳《震》下《坎》上,故《彖》曰“动乎险中”。《震卦》初爻,为阳动于下之象;《坎卦》二阴锢一阳于中,为阳陷于险之象。夫阴者所以表物质,阳者所以表生命或心灵。生物未出现时,则生命心灵潜而未显,为《震》阳动于下之象。此时物质锢闭生命、心灵,令其不得显发,故云“动乎险中”,此其所以为屯难也。

或问:“《新论》说万物互为主属,是义云何?”答曰:如就汝与万物或众人言,当知汝自为主,而一切人物则为汝之属,如五官百骸之属于一体然。汝与天地万物本为一体,但其间自有主属之别。又于天地万物中,随举某物或某人为主,亦皆以汝及其他一切人物为属,万物互相望皆然。由互为主言之,万物莫非主,一微尘却是三千大千世界之主体;凡互为属言之,万物莫非属,故不可得一超物之上宰。据此以明群化,则太平世之社会,人类皆互相属,而亦各自为主。《大易》《比卦》,言万物互相比辅而生,不容孤立,是互相属义。而《乾卦》阐明群龙无首,是各自主义。此二义甚深宏大,《春秋》太平大同之治,其义据在是也。

问曰:“《新论》说每一翕圈,都具翕辟两极,辟极即是心的方面,翕极即是物的方面。据此原理,即不得说无机物无生命或心灵也。”答曰:无机物之形体,尚无精密组织,不足为生命或心灵发展之资具,而实非无生命心灵,便未着见耳。

《新论》根本意思在遮遣法相而证会实体,超出知解而上探化源,伏除情识而透悟本心。情识,犹云妄识。 既悟本真,本真,犹云本心。 而后依真起妄,情识亦现;但悟后之识,识者,具云情识。 依真起故,斯能称境而知,于所缘境无有谬解,谓之称。 离于倒妄,便与未悟之识截然异性。故知妄法亦真。妄法,即谓情识。

《新论》要义有三:一、克就法相而谈,心物俱在。心起即物与俱起,心寂即物亦俱寂。 二、摄用归体,则一真绝待,物相本空,心相亦泯。所谓遮法相而证实体者,即此旨。 三、即用显体,则于本心而识体,虽复谈心未始遗物,然心御物故,即物从心融为一体,岂有与心对峙之物耶?《大易》立乾元,便是即用显体。坤元即乾元,杨慈湖最说得透。《新论》《明宗章》首揭本心,正是即用显体,与《易》义通。 如上三义,学者了然于胸中,则《新论》不难读。而亦有庄生“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与阳明“横说竖说皆是”之乐矣。

夫体之为名,待用而彰,无用即体不立,无体即用不成。体者一真绝待之称,用者万变无穷之目。夫万变无穷,元是一真绝待;即用即体。 一真绝待,元是万变无穷。即体即用。 《新论》全部只是发明此意。中卷平章空有,在在引归此意。古今学术,或从万变中追寻绝对,故有哲学深穷本体;或循万变之迹而辨析精严,则科学自此兴。宇宙万象,皆迹也。

或问:“《新论》评佛法,不及中土诸宗何耶?”答:《新论》改革印度佛家思想,只从根本旨趣上立论,不可枝枝节节为彼各宗派作论文也。此点须认清。佛家自小迄大,只分空有两轮,小空不及大空,小有不及大有,故吾只扼住大乘而谈也。虽中土自创之宗如天台华严等,其渊源所自,能外于大有大空乎?凡著书者如评判某一大学派,则必抉其本根,摄其要最,加以衡断,始畅己意,至其支流可勿具论。吾书乃自成一家言,自有体系,非为佛家作概论或历史也,焉得一一取而论定之乎?

昔者梁任公尝疑小宗或优于大乘,此盖揣测之谈耳,任公固未研此学也。吾于小乘虽未暇致力,但就涉猎所及,当以大乘为长。般若家解空,可谓深远极矣,小乘无此境界。《大般若经》、《大智度》与《中观》等论,广大幽远已极,凡夫何能攀援此等境界?小知者读此等经论,厌其重复,难以终卷;智者会心于文言之外,而后穷于赞叹也。夫言之重复,而后使人之印入也深,善读者其敢忽诸。无着一派谈境,境,谓法相及法性。 拆得极零碎,而后排比、拚合,甚不餍人意。然摄一切法归唯识,比小宗较有统系。且其谈三性及行解处,义旨宏深,亦非小乘境界,余于此不及详,愿善学者,深究而融化之。

有问:“《新论》评及空有二宗大义处,有据本体论的观点云云及据宇宙论的观点云云,窃谓本体论、宇宙论只是西欧学人作此分别,佛法中似无此等意义。”答曰:异哉斯言!不审如何读佛家书也。佛典并用三分法,叙述法义,曰境、曰行、曰果。境之为言,是所知义,其间分别谈法相、法性。法相省云法,犹俗云现象界或万有。法性之性,作体字解,犹云万物本体,亦名真如。 次行,谓功修。犹云修习的工夫。 次果,谓所证得。功修是因,所得是其果故。 今试问境中法相一词,与哲学中宇宙论一词,其意义颇相通否?境中法性一词,与哲学中本体论一词,其意义复相通否?若云当用法相法性二词,不应采时行术语者,则吾固尝筹度及此。凡古今流传之伟大学派,必皆于至道有所证见,其给人类以光明而资益吾人生命者,功亦钜矣。讲古学者当发明其要义,使有智者得解,可以取长舍短,与道消息,不应以陈言僻语而述古学,使人不可措思也。昔人论文,多不喜用奇字僻典,而故作艰深,无实义者尤可恶。顾亭林即持此主张之一人。即征之佛说,如《楞伽经》中,以执着种种美妙言词易堕迷妄,为学者戒。宗门语录,盖遵经旨。《楞伽》为宗门所本。 昔在北京,冯芝生尝谓佛书难读,宜以时下语言疏释,使其意义了然可解。其说甚是。不图高明之论出吾意外,试问佛家浩浩三藏,是归趣证见圆成实性否?如何漫道佛家无本体论?佛家自《阿含》,以迄小宗大乘,其五蕴之谈首以色蕴,即将内而根身、外而物质宇宙,析别相状,平列叙述,而总归色蕴,不谓之有宇宙论的意义得乎?至大乘空宗遮拨一切,正可窥其对宇宙论方面的见地。有宗八识与种子及缘生诸义,明明谈宇宙论,《新论》中卷叙述颇详,虽具广长舌又何可辨?强辨亦难诬事实。孔子之学具在《大易》,《春秋》亦从是出也。《易》为义海,六十四卦显无量义,要归“《易》有太极”一语,谓《易》无本体论可乎?乾道变化,品物流行,二语系节录《乾卦》 画为卦爻,而表之以数理,神哉神哉!巧不可阶,妙不可言,而谓《易》无宇宙论可乎?哲学上大问题,中、印与西欧学人都会注意到。

有问:“外间颇议《新论》中卷谈空,不免以清辨邪宗,上逆《般若》者。”清辨为空宗后劲,有宗如护法、窥基诸师力诋之,谓其为恶取空。恶者,毁责词。取者,取着。以其耽空,呵为恶取。 答曰:《新论》叙空宗义,特引《心经》,依文训释,彼义既明,乃伸吾意,此亦矜慎之极矣。夫空宗随说随扫,不似有宗持论有所建立,条件分明,易以核举。不似,至此为句。 吾初欲依《般若》,达其神旨,继念世人虚怀者少,将谓吾逞臆说,于是思得一法,即引据《心经》,以彰幽旨。盖《心经》为《大般若》之摄要,以少文而摄无量义。基师尊重此经,厥有幽赞,然以《瑜珈》之学《瑜珈》师地论为有宗所据。 妄附《般若》之意,甚失其真。余举经文,加以疏解,辞略义备,归于至当。夫探衡圣意,既如其分理,而发抒创获,要无所偏私,平情以精义者将自知之,奈何以清辨邪宗妄相诬诋!以此推知,古人论著之苦心,为并时与后人之所不肯体察者岂少也哉?有宗起于空宗之后,而亦称大乘,评判空宗而自唱有教,虽有承宣空义处,而骨子里究与空宗本旨不同,故有宗虽诋清辨以恶取空,要未可据为定评。

有难:“《新论》以《心经》解《般若》,巧取捷径,亦失玄宗。夫《毗昙》结小说之终,《般若》启大乘之始,息息相关,学历如此。经言五蕴自性空者,色空变碍性,受空领纳性等,皆于《毗昙》见其真诠。《般若》正宗在不离一切智智,而以无所得为方便,故遍历染净百八句,以为观行,此岂五蕴皆空得限之耶?五蕴不摄无为也。《新论》于此等处一无所知,乃谓能由《心经》以彰《般若》幽旨,吾不敢信。”答曰:来函所论,均属肤谈。夫所言色者,唯是变碍性,色者,是可变坏与有质碍的东西,诸论定色之义界皆如此。 非离变碍性可有色之名。今言色空变碍性者,易言之即色空也。受空领纳性,例色可知。小宗只空我执,不执有实自我。 未空法执,法执意义深广无边,治般若者须于言外会意。 今云般若空五蕴性,于《毗昙》见其真诠,试问《毗昙》结小说之终,既足为空蕴性之真诠,则《般若》何须出?此吾所不解也。夫《般若》谈空,岂是茫无归着,盖破相以显性也。《心经》言五蕴皆空,盖即于色蕴,而见一一色法都不是独立的实在的东西,是色变碍性空,乃至于识蕴,而见一一心法都不是独立的实在的东西,是识了别性空。诸论说识,以了别为自性。 由诸法相皆空故,而其本有不空真性,不可作色变碍性想,不可作受领纳性想,乃至不可作识了别性想者,斯乃可得而悟矣。《心经》弘阐《般若》究竟了义,《新论》以空相显性释《心经》,如何轻诋巧取捷径有失玄宗?邵尧夫诗云“眼明始会识青天”,恐眼有翳哉!若乃五蕴不摄无为,此正《心经》妙处,而高明未得解耳。《般若》说无为空,正恐人于无为法上着相,如将无为法当做实在的物事想,便是着相。 故说空,以破其所执相。然一往施破,易滋流弊,设有误计法性亦空,则为空见外道矣。《心经》空五蕴,即空一切法相已尽,而不空无为者,正所以存性,此《心经》善宏《般若》也。来教:《般若》正宗在不离一切智智,而以无所得为方便,故遍历染净百八句,以为观行,《新论》于此等处一无所知云云。夫《新论》中卷所谈,若核以佛家术语,只是谈境而已。法相法性,通名为境。 其引用《心经》以彰幽旨者,自亦取其有关《境论》之部分。《新论》自有体要,不可为《般若》作通论也,何得以其有所不谈遂谓一无所知耶?至谓《般若》正宗在不离一切智智,而以无所得为方便,吾犹有疑者,从来尊宿皆喜谈一切智智,而此词究作何解,窃恐不茫然者无几。如何是一切智智,将谓横尽虚空,竖穷永劫,一切事理无所不知耶?以此言一切智智,虽三尺之童将知其不可矣。若云性地贞明,俗谛一切知见所不能蔽,法执尽净,真理现前,真理,即真如之代语。现前,犹云显发。 世谛正知,必依此而始发者,是则名为一切智智,此智是一切知之源,故名一切智智。 斯固吾之所许。佛家喜弄名词,即以智言,其名数之多几不胜数,其于各种智所示之分际与境界,时有令人起治丝益纷之感。此等繁琐哲学,非经一番改造不可。更有言者,一切智智为是修所显,修谓功修,亦云修行。 抑是熏习始起。修所显者,谓智,即真体自有之照用,但惑染障之,必待修而始显,故智非与真体为二也。熏习始起,则此智由外铄,甚不应理,天下固未有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也。无所得三字尤忌在字面上作解,须先在生心动念处,察识如何是有所得心。心才生,念才动,便如向外有所追求与有所构划者然,便失其明照之本然,便不与真理相应,此即有所得,非无所得也。 若只熟诵许多经文,有甚相干?却非不要诵经。 大示谓遍历染净百八句以为观行。吾谓百八句,昔人自是聊示方隅,后学不可死于句下。人心染净之相,略举染净两字亦无不赅,欲详究之,十万八千句也说不尽。观行下手处只在当人切着己,恶可守古人一定句子耶?且以观行言,《心经》空五蕴,是彻下彻上工夫。色蕴空,是所缘空也;受等四蕴空,是能缘空也。能所双亡,即染妄尽,而真体显,故曰彻下彻上工夫也。玄奘大师宣译之业,以《大般若经》为最慎重,殆舍身命以从事,其契入之深可以想见。其临殁诵持,犹是《心经》之旨。则知善发《般若》者莫如《心经》,孰谓《心经》犹不切于观行耶?

有难:“《新论》中卷批评无着三性说,引据《大般若经》,以为三性始于空宗,无着更张原意云云。此解无稽,真出意外。盖所引《般若》,为《慈氏问品》,原系《瑜伽》所宗。晚出之书,取以自成其三性说者,此与空宗何关?罗什《大品》不载此文,梵本与藏译旧本《般若》亦无此品,乃至奘译《无性摄论》引用经文者,西藏译本亦不见有,可证其流行之晚也。西藏《大藏经》目录亦谓龙树于龙宫所得《般若》大本并无此品,又可证其非龙树学之所宗也。今存藏译二分《般若》有此品,乃晚世补订加之。题名《般若》之经,非空宗所专有者,如《般若》《理趣分》,密宗所依,亦与空宗无关。岂可一见《般若》,即目为空宗之说云云。”答曰:《新论》所引《般若》说三性文,居士据梵本与藏译旧本《般若》都无《慈氏问品》,断为《瑜珈》所宗晚出之书。吾意,谓之晚出,则或然也;谓为《瑜珈》所宗,与空宗无关,则期期以为不可。夫大小诸经多由释尊后学依据圣言广为推演,其卷帙极繁重者,如《大般若经》之类,原非一人所制。盖自释尊殁后,诸大弟子之言论,空有分途,隐有端绪,逮小乘繁兴,其异遂着。空派文籍,前后流传当极繁富,及龙树菩萨出,以雄才睿智搜罗谈空一派之众说,而运以精思抉择贯穿其间,辑成钜典,此《大般若经》所由传。而龙树集谈空之大成,遂为大乘开山;犹孔子集群圣之大成,乃为儒宗开山也。旧谓龙树于龙宫所得《般若》大本龙宫不过自神其说,只是深山崛宅储藏文献之地。 无《慈氏问品》,吾则以为,欲推论《慈氏问品》之早于龙树或晚于龙树,二者皆有可能。龙树仅为空教之集大成者,小乘早有空教之思想已可证,《大般若》非一手之为,观其书之体势而可知。各宗所传承之钜大典籍,皆非一人所为,不独《般若》也。龙树搜集空派文献时,或未得见《慈氏问品》,其所辑《般若》大本,因缺此品,此固事理之所可有者。如此推论而确,则《慈氏问品》为早于龙树之般若家言,不得以其未见收于龙树,遂判为《瑜珈》所宗也。即令推为晚于龙树,要是承龙树之思想而开演之,不得判为《瑜珈》宗说。居士谓题名《般若》之经非空宗所专有,如《般若》《理趣分》为密宗所依,与空宗亦无关云云。吾则谓《般若》《理趣分》为密宗所依,此言甚是,与空宗无关,此言甚误。密宗本依据《般若》,而得云无关耶?居士又谓此经已有三性名称,则《阿毗达磨经》亦不必费大周折,以幻等异门为《般若》说三性之证,又清辨《般若灯论》亦无由破斥《瑜珈》建立依他之非。殊不知,三性名称是一事,建立依他性与否又是一事。经文于依他性明明说唯有名想,施设言说,何曾建立耶?此经既不曾建立依他,则《阿毗达磨》之曲说与清辨《般若灯》之破斥,皆有由矣。又居士据《瑜珈》宗以色等三法配合三性,杂揉空有,矫乱实甚,颇厌繁文,姑置不答。

有难:“性相之称,原同考老转注,三自性即三自相,而在《新论》乃以附会于本体与宇宙,甚不可也。”答曰:佛书中凡言相者有二义:一者相状,二者体相。凡言性者性字多与体字互训。 有二义;一者自性,亦云自体。 二者实性。亦云实体或本体。 实性者具云诸法实性,省云法性。 即是真如,亦云圆成实等等。名字甚多。 自性,则随举一法皆有自性可言,如说青则有青之自性,以其不同于黄赤白等等故,乃至说真如,即真如有自性,真如不即是诸法而是诸法之实性,故说真如有自性。又如刚才说这一句话,应知这句话亦有自性,以其与前一句话及后一句话都不同故。由此可知,自性与实性二名大有区别。即自性一名,随所指目,全不固定;而实性一名,却是专目万法本体,此不可无辨。性字既已辨清,而后性相二字非一概可以互训,乃不待辨而明。试举二例如下:

(甲)如云“识,以了别为自性故”。此中性字亦可改用相字,因为佛书中凡言相者,有处须作相状之相解,有处须作体相之相解,依后解而用之相字,应训为性字。或体字。 如本例中自性之性字,与作体相解之相字,可互训也。自性或自体。 一名本不固定,随所指目,今克就识言,即识有自性,或自体。 不同色等法故。此中相字,与作体相解之相字可以互训,而与相状之相要不可互训也。

(乙)如云“真如是识之实性”。此中性字与作体相解之相字本可互训,真如亦名为万法之实相,犹云实体。 经论皆有明文,但决不可与相状之相字互训。又实性一名,犹云万法本体,与自性一名之全不固定者,截然不容混视,此则前已说明。

如上略举二例,可见性相之称原同考老转注之说,谬误太甚。至于三自性亦云三自相,诸本译文随所用之,吾岂不知?但事欲问居士者,此中自性一名究作何解?夫三自性者,一遍计所执自性,二依他起自性,三圆成实自性。夫遍计所执,全无物事,意识周遍计度,名为遍计。而此计度,不称实故,陷迷妄故,由此妄有所执之相,是名所执。如依眼等识所见坚白等相,而妄计度有整个的瓶子,其实眼等识只各得坚或白等,都不可得整个的瓶子,瓶子只是迷妄所执,故云全无物事,而于此用自性一名何耶?盖此遍计一词所表之意义,与后二词依他起及圆成实。 所显示者互不相同,故说到遍计所执,即此一词有自性也。后二依他起及圆成实。 本与初之遍计所执虚实不同,据有宗义,依他起法于真谛中说为幻有,幻有即非无,于俗谛中且说为实有矣。圆成实是真实有,而亦说为非有非无者,谓于此圆成实之上本无遍计所执相,故说非有。而圆成实亦名真如,是万法实体,故说非无,非有非无乃是实义,非玄谈。故后二皆实,不同初之所执全是虚无。而乃各置自性之词者,第二依他法不同于初之全无,亦不同于第三之为绝对真实,故应置自性言,明此依他起自性不同初与第三两种自性也。第三圆成实亦置自性之言,准初及第二,可以例知。佛书中修辞极谨严,凡立一名词必有其自性可言,否则只淆乱不清,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也。故此三自性只是名言之自性,易言之,即三句话所表诠者,各不同而已。居士弄得如斯紊乱,诚不可解。夫圆成实即真如之异名。圆者本来圆满、无亏欠故;成者亘古现成、非所造故;实者绝对真实、无倒妄故。试问真如一名若非指目万法本体万法犹云万有。 当作什么会去?居士谓佛家无本体之义,佛家岂是空见外道耶?夫法相之相是相状义,与俗云现象者义亦相通。佛书中凡谈蕴界处蕴即五蕴,详在《新论》中卷引《心经》处。界、处之说,只将五蕴另变一种排列耳。 或八识等,通属法相,凡稍有哲学头脑能读佛书者,当知法相一词之所目者有其一定之范围。易言之,即真如法性不在法相一词所目之内。真如法性,合用为复词。 谓真如法性是一切法相之实性,则是;谓真如法性亦名法相,即大悖。而曰性、相之称,原同考老转注可乎?至于三自性中依他起自性,吾只谓其属宇宙论方面的说法,何曾以依他性一词径训为宇宙二字乎?而曰以之附会宇宙,极不成话。夫依他之他是缘义,依他起者,明色心诸相皆依托众缘而生,所谓缘生论是也。缘生亦名缘起,虽有稍加分别者,却无关要义。 佛家缘生论屡有变迁,释迦首唱十二缘生,只在人生论方面讲;及小乘说四缘,便变为宇宙论方面的说法;大乘有宗始建立种子为因缘,虽与小乘同为宇宙论方面的说法,而实际则与小乘截然异旨。小乘不立种子,其谈缘生与晚世哲学家谈关系论者,义趣颇堪和会。至无着、世亲兄弟立种子为因缘,其后学一脉相承,始说因缘为作者,余增上等缘为作具,详见《新论》中卷。 自是而缘生论乃复变成构造论,此则其不及小乘处也。然大有大乘有宗之省称。 即立种子,则其谈缘生不变成构造论不得也。依据种子论者之思考与理论,必推演至此而后已,此固无足怪者。三自性中依他性,即据缘生论而立名。实则大有种子论出,已变缘生论而为构造论,《新论》中卷言之已详。依他性中,本是说明宇宙万象互相为缘而起,宇宙万象犹云一切法相。 而居士必谓佛家无宇宙论,以居士之明,岂见不及此?或由轻视西洋哲学太甚,并其名词而唾弃之;或自是太过,于迂陋所言,必横施破斥。此皆有所未可也。

有难:“《新论》强分空有,殊欠妥。龙树、无着之学后先融贯,两家皆对一切有而明空,乃从清辨立说,谓空有异轮,此为唐贤章疏所误也云云。”答曰:居士所谓唐贤章疏者,即指窥基、圆测二师之疏。测、基著述太多,于枝节处容有疏漏;若空有分宗,自小乘二十部已显然异帜,《异部宗轮论》略见其概。龙树、无着二宗之学,皆前有所承,都非突起。无着出龙树后,亦自标大乘,虽复承宣空义,要其骨子里确是继小乘以来谈有一派之精神,而缘饰以龙树之空,自鸣中道,此征之《解深密经》与《大论》,其用心所在,历历可考见也。龙树之学不建立依他,《中论》破四缘。 而无着一派所宗经论,无不盛张三自性,极成种子以坚固依他性之壁垒,此其精神与面貌根本不同,而居士乃谓后先融贯何哉?乃以诬诋测、基章疏,岂不冤哉?夫奘师之在天竺也,有大乘天之称,其学精博,天竺尊宿未能或之先也。测、基在奘师门下亲承音旨,何至于空有宗派尚茫昧无知、任意传讹遗讥后世,如居士所诋者乎?吾国近来治古学者好逞臆见,而轻翻前人成案,异乎宣圣好古之风。夫义理无穷,前人亦有见不到处,后人尽可补救与发明;至于古人学问渊源脉络自有庐山真面,治古学者不可以己意为之曲解也。若恐空有二宗之学不相融会,而欲如郑康成揉通今古、陈兰甫调和汉、宋之为,此意未尝不佳,但当如王辅嗣所云“异而知其类,睽而知其通”,却不可将其本异本睽之真精神消失尽净也。

有难:“公于大乘空有二宗之学,夙依旧说,空宗所宗经则《大般若》,所宗论则《中》、《百》、《十二门》,有宗所宗经则有六经,所宗论则有一本十支,此乃相沿之误。龙树兼主《华严》,罗什传习亦以《十住婆沙》与《智论》并宏,而谓空宗单宗《般若》可乎?无着通宗《般若》、《宝积》,《瑜珈》抉择解整部《迦叶品》,以见大乘宗要,《中边》亦有遵依《般若》、《宝积》明文,乃以为专主六经,亦大误。六经自是《成唯识论》所依,且《如来出现》即是《华严》一品,何得并称为六?”答曰:《华严》相传龙树得自龙宫,是否依托之词殊难断定;即令果自龙树得之,而是否奉为宗主又别为一问题。龙树精神命脉不能不谓其全在《中论》,《智论》是释经。 殊难见有兼主《华严》之征。有宗所主六经,居士却谓只是《成唯识论》一书所依,此其致误之由,则以将无着、世亲兄弟授受之学而强分为二宗,其说虽始自宜黄大师,然吾未之敢信。世亲唯识之论,其根本大义一切依据无着,只持说之体系较诸其兄之诸作为更完密,非主旨有异,故不必以一家之学判为两宗也。整个有宗之学既不可分,则不得以六经为世亲唯识所专主,而谓无着未尝有是也。夫无着所宗《解深密》等经、《瑜珈》等论,明明以《般若》为不了义教,而谓无着宗《般若》可乎?居士谓《瑜珈》抉择解整部《迦叶品》,《中边》亦有遵依《般若》、《宝积》明文,以此证无着通宗《般若》、《宝积》,此等论证法太不合理。古今哲人为学莫不有所宗主,亦莫不汲纳众流、旁参博证,焉得以其采择所及便是其宗主所在乎?郑玄释经杂谶纬,谓其有取于是则可,谓其所宗在是则不可。基师曾云:清辨有言,应当修学。将谓基师亦宗《掌珍》等论乎?且无著诸作,出入群经,岂止般若、《宝积》,将谓其无所不宗耶?居士以罗什传习《十住婆沙》,证空宗主《华严》,论证不成,毋须复辨。又凡佛家巨册大典,本由搜集众说而成,岂是一人之作。《如来出现》虽是《华严》一品,或者《华严》未总辑时,此品早已单行;或是《华严》总辑以后,无着等特尊此品,故抽出单行,与总经并列,以示提倡。如《大学》、《中庸》本属《礼经》中二篇,今自宋以来谈经籍者,以《学庸》与《礼经》并举,孰谓其不当耶?总之,异宗之学,谓其不能不有互相兼取与融通之处,则理所应尔,我亦无遮。但如欲将各宗根本主张与其特有之精神,一概矫乱而掍同之,则违实事求是之规,非吾所仰企于明哲也。又凡宗派之分,远自古昔,本属成案,后人如欲沟通之,只合明其异中有同,断无可即消成案。古学不曾分宗,而后人以意强分之者,亦是徒劳,此皆谈古学者所宜谨也。

有难:“无着据《瑜伽》以谈境,备在《显扬》,以二谛开宗无所不包,建立依他又无比其要,公一向持论,谓《摄论》、《唯识》,独详何耶?”《唯识》,即《成唯识论》省称。 答曰:《显扬》于《瑜伽》设教节目提控较详,若云谈境,岂二谛开宗便可包括耶?建立依他,《显扬》果何特要?须知无着之依他义,首在种子,《摄论》首建赖耶以含藏一切功能,功能即种子别名。 而历评诸外道所各立之万有初因,以为皆不如己之种子说。复随《瑜伽》之种子七义而约为六义,又申熏习义,自是种子义确定。世亲及其后学承之,只有推演加详,而无有丝毫改易其本义者。依他建立,特异空宗,若非原本小有,小有,谓小乘有教。 借鉴外道,以组成精严体系之种子说,则三自性中之依他性又如何建立得起?孰谓《摄论》谈境不如《显扬》耶?《唯识》谈境,堪称义海,以言其广则无所不包,以言其细则无所不入,规模宏远,体系谨严,虽与《显扬》等论并列十支,而实《瑜伽》以后最伟之作。《中边》虽善,详密远逊。吾生今日虽病其悬空构划,兼厌哨碎,但在印度古代哲人工玄想、精解析、尚排比之学术空气中,但在,至此为读。 《唯识》甚有其长,而亦难避其短。玄想甚为重要,西洋人颇富玄想,故能有科学上之发明;印度前哲亦富玄想,然复过富于宗教之情趣,遂多陷于空想。印度人极精解析之术,但不务质测,辄以空想而流于繁琐哲学。其持论尚排比而每失伦类,如五蕴中色蕴本以分析物界,即以物质名之为色,然内心之相亦名为色,列在色蕴极无伦类,此例不胜举。总之,印度人长短之处,自外道小乘以至大乘随在可见。平情而论,世亲《唯识》其骨髓的承无着,而运思之密、立论之精,实受当时外小影响,而或有融摄、或相反对、所资者博、所造者宏,其为彼时代极伟大之创作,而亦佛家有派中谈境最精最备之书。原其成立依他性,恢宏小有之绪,而矫大空末流沉空之弊。新熏种义应用于人生论方面,却极有贡献,与《大易》“日新之谓盛德”可相和会,《新论》谈净习亦本其旨。自余可称者多,兹不暇详。在历史上价值之钜,固永不可磨灭也。自唐以后,此学渐成绝响,近世宜黄大师赫然之绩实在于是,其可忽哉”!自吾《新论》出世后,学者或轻视世亲《唯识》一书,以为不足深研,甚者至欲遗世亲而独崇无着,则是寻金沙之源而不肯睹扬子江流之广远也。夫不深穷世亲《唯识》一书,则亦不知《新论》所由作,宜其视《新论》如无物也。

有难:“基师纂《成唯识》,淆乱三家,迷离莫辨,既误安慧说为难陀,又以胜子等说改护法,今有安慧论梵本与护法论净译本可证,测更自郐而下,公一向误信两师解说有据,奚可哉?”答曰:奘师之译世亲《唯识》也,本主十释别翻,基请糅成一部,即今存《成唯识论》。 别翻与糅译,互有短长。基师于《论》本外,别为《述记》,用意良善,惜《述记》成得殊草率,此无可为讳。然既是糅译,只十师要义不遗,足以发挥世亲之旨,便称善本;至于某义发之谁氏,记忆有误,自所难免。曾见后生稍有记问考核工夫,于章实斋书中发见引用故事错乱颇多,遂狂诋实斋为不学。余喟然曰:须识得章书旨要,枝节之误虽亦宜知,究无伤大体。吾尝与人笺,谈皮锡瑞五经通论》,而误将皮字写为裴,设讥吾改皮书为裴书可乎?以此推知,居士所举基师某说误为某,及以某说改某,似未足为基师深病。要之基译《唯识》不失世亲本旨,未容轻议;测公精博或逊基师,然彼似多存真谛学,时有卓见,岂可等诸自郐?真谛所传唯识,本不属无著、世亲一派。 测、基皆亲灸玄奘,学有渊源,吾侪不信测、基而谁信?至谓玄奘喜以晚说改易旧文,此或偶有是事;然若以极少数之发见,辄疑奘译诸籍无不改窜,则奘师将如世儒所讥之刘歆,吾不敢信。且所发见改易之处,吾犹存疑。俄之梵文专家钢和泰曾校奘译《摄论》,称其谨严,此一证也。

《新论》原本印行时,民国二十一年。 南京支那内学院刊布《内学》第六辑,曰《破新唯识论》,其书诋《新论》甚力。吾时作《破破新唯识论》,曾答之云:夫取精用弘,学问斯贵;博览遍观,唯虞孤陋。吾友马一浮与人书曰:耻为一往之谈,贵通天下之志。此言若近,而有远旨,融摄诸家,讵为吾病。前过汉上,曾遇人言:佛家与此土诸宗,理当辨异,无取融通。余曰:自昔有三教融通之谈,吾亦唾之夙矣,其所谓融通,非融通也,直拉杂耳、比附耳。习比附者绝望于悬解,喜拉杂者长陷于横通,今古学人免此者寡,如斯之流,公所弗尚,吾何取焉?若乃上智旷观百家之学,虽各有条例、各成系统,而如其分理不齐斯齐,会其玄极同于大通,故乃涵万象而为宰,遍征群虑而自有宗主,否则与拉杂比附何异? 鼓鸿炉而造化,融会贯穿,新有所创,成为化学的变化。 同归尽自殊涂,百虑何妨一致?斯固小知之所骇怪,一察之所不喻,宜其等华、梵于天渊,视内外若矛盾,道隐小成,明穷户牖,其所患岂浅哉!昔罗什东来,睹远论而叹与经合,见肇文而欣其解符,此皆三玄之绪也,而什不以为异,何哉?远公著《法性论》,什览而叹曰:边国人未有经,便闇与理合,岂不妙哉!肇公四论,什见之曰:吾解不谢子,文当相揖耳。远、肇两师之学其根底只是三玄,什未尝以为异也。 夫学,必析异以尽其偏曲,必一贯以睹其大纯,知异而不知同,非所以为学也。吾说未竟,而彼人欣然会心。故知世无宗匠,士溺近习,脱闻胜论,忍碍通途。《破破论》久未翻印,世人得见者甚少。

牟生宗三云:有宗说话,处处分割得太死煞,《新论》破之已详。空宗,从玄学之观点去看,只是破而不立,自无有宗之失。然谈到心地,与《新论》所云全性成行,全行是性,及智即是如等等意思,毕竟迥别,不知何故?余曰:佛家思想根本多矛盾,此意非简单可说,亦难为不知者道。佛家派别甚繁,各宗之高文典册多半是总辑众家之说而成,其思想本不完全一致,甚难董理。余通玩佛家大旨,约有三端,是其超越古今处。一、于人生惑染方面深观洞照,详悉说与人令其自反。孔子不訾毁人生,不肯从这方面说,佛家偏要揭穿。虽不无短,佛家出世思想由此,而且将人生看得太坏,自有许多不良影响。 却亦是不可少的说话。吾以为人生惑染方面识得最透者,自有天地以来,恐无过于佛家。中外文学家揭人生坏处者固多,然其态度冷酷,且从其小知小解而说出来,不是从广大心发出。 二、佛家书形容一真法界空寂、清净、真实,远离一切倒妄与戏论,无上庄严,真令人有颜子欲从末由之感。吾于此直是穷于赞叹,人生不识此味,极可惜!孔子于此方面只是引而不发,大概恐人作光景玩弄,欲人深造自得之。孔子甚切实,但有佛家说一番却好。三、佛家书破除知见或情识处,直是古今中外无量哲人罕有如斯深远。老、庄虽反知,迹其言说,犹未臻妙境。欧西哲人大抵不出思辨窠臼,更难望老、庄矣。孔子境界高,直教人从实践中涵养本原,自不蹈情识一路,而其事大难,佛家一说也好。昔在北京与友人林宰平梁漱溟言,佛家之学须看他大处深处,若云理论,则为宗教思想与空想所误者亦不少,余故欲评而正之。吾国向来嗜佛者大概属名士,谈玄说妙,无不陷于笼统与混乱,久为思想界之毒,其于佛家罕能得真知实见。今后从事西洋哲学者,甚愿其于儒佛二家学,作极深研几工夫也。

向与宗三言:从来哲人反知主张,余弗取;然哲学至乎穷高极深,当有超知之一境,俗学陷于知见中,不知有向上一层,亦大误。理智或知识,其效用终有限,未可与适道也。

与友人言:东方哲学皆谈本体。印度佛家阐明空寂之一方面甚深微妙,穷于赞扬。中国《大易》阐明神化之一方面甚深微妙,穷于赞扬。《新论》融佛之空,以入《易》之神,自是会通之学。《易》云“神者不测之谓”,穷理至万化真源处,无可致诘,不测而已。 杜则尧问:“《十力语要》卷一有真实流一词,似费解,先生嘱玩《新论》,终不会,请见示。”答曰:本体显为大用流行,譬如大海水显为众沤,从众沤言,其起灭腾跃而不住,浑是一大流,余所谓大用流行者,可由此譬而喻。然复当知,大用既是本体之显,即非虚妄,故名真实流。向时章太炎以六经四子言天命,天者本体之名,非谓上神;命者流行义。天命犹云本体之流行。 拟之佛氏赖耶生相,余《语要》中曾驳之,但未详耳。近日黄艮庸记有《摧惑显宗记》一册,收在《十力丛书》中,可参考。 太炎于儒佛两无所解,后学勿为所误。

则尧记余语,有云:《新论》谈本体,则于空寂而识生化之神,于虚静而见刚健之德,此其融二氏于《大易》,而抉造化之藏,立斯人之极也。若只言生化与刚健,恐如西洋生命论者,其言生之冲动,与佛家唯识宗说赖耶生相恒转如瀑流、真认取习气为生源者,同一错误。若如东方释与道之只证寂静,却不悟本体元是寂而生生、静而健动,却不,至此为句。 则将溺于寂、滞于静,而有反人生之倾向,佛氏是也。或安于阴柔,甘于颓靡,老、庄影响于汉以后之中国人,为害不浅也。江左以后,佛教与道家合流,实中国人之大不幸,此不及详。 《新论》所资至博,非拘于某一家派之见。 要皆反己体认于斯理,无门户可依,不虚妄造说,体系宏阔,百家之言其长处皆可融纳,其短处皆可避免,盖先生一生心力在此。

西洋人之学尚思辨,吾先哲之学慎思明辨而毕竟归于体认。体认最上之诣,即孔子所云默识。 秦、汉以后学人,思辨、体认二者俱废。宋、明诸儒不求思辨之术,虽高谈体认,而思辨未精,则不以浑沌为体认之实得者鲜矣。清季以来世变日亟,吾国学人缺乏独立创造精神,急于稗贩,则难言艰深思辨之业,炫于理论,更不悟有体认之境。西哲之理论,是从艰深之思辨得来,吾决不轻视。吾先哲由思辨而归于体认,直证真理,自无铺张理论之必要。此境界极高,近世学子目炫于西哲理论,而又不曾自用思辨,却轻妄菲薄先哲,吾平生提及学风便愤骂,实有所苦。 余于哲学,主张思辨与体认二者交修,惜《量论》未能写出,今精力不堪用矣。

从来谈本体真常者,似谓本体自身就是一个恒常的物事,此种想法,即以为宇宙有不变者,为万变不居者之所依,如此则体用自成二片,佛家显有此失。西洋学者或受希伯来宗教影响,承认有超越万物之上神,固与吾之体用不二义极端违背;其或否认上帝,而建立本体以为宇宙第一因,则因与果仍自不一;或以为一一物依于种种形式而成,形式元是先物固存。今人遂有以形式相当于吾先哲所谓理。殊不知,儒家以理为本体之名者,则以本体元是至诚无息,涵备无穷条理,为万物所资始,故以理名,至诚,犹云至极真实。 非直取空空无实的形式以为本体也。此云空空,系复词。 本体如是空空无实,何得肇万化乎?总之西洋学人谈本体,皆近于佛氏所谓戏论,此中不及详谈。原拟作《量论》时,于《证量》一篇中论及之。

《新论》阐明体用不二,今揭大旨如下:

一、浑然全体流行,备万理、含万德、肇万化,是谓本体。

二、本体流行,现似一翕一辟,反而成变。如是如是变,刹那刹那、顿起顿灭、顿灭顿起,实即刹刹皆是顿变,无有故物可容暂住。奇哉大变!无以名之,强名曰用。

三、离用无体,本体举其自身全显为用,无可于用外觅体。譬如大洋水全现作众沤,不可于众沤外觅大洋水。

四、离体无用,大用流行实即本体显为如是。譬如众沤起灭腾跃,实即大洋水显为如是。哲学家否认本体者,便如小孩临洋岸,只睹众沤相,而不悟一一沤相皆是大洋水也。

五、体备万理,故有无量潜能;用乃唯有新新,都无故故。

六、本体真常者,是以其德性言,非以其自体是兀然坚住、无生无造、不变不动,方谓真常也。非字,至此为句。 真常二德,实统众德。

综上六义,体用虽有分而实不二,其义易明。

西哲总将宇宙人生割裂,其谈宇宙,实是要给物理世界以一个说明,而其为说却不从反己体认得来,终本其析物之知,以构画而成一套理论。殊不知,人是官天地、府万物,如离开人生而纯从物理方面以解释宇宙,即其所说明之宇宙便成为无生命之宇宙,如何应理?余一向主张科学之外,应有哲学,即因科学对于宇宙只从物理方面分别部门去研究,而哲学直须向天地万物与吾人不可分割处作综会探索。综会之中亦自有精析,要是先见其大,而复加文理密察工夫,先哲所谓精义是也。 各科学之理论自有可供哲学理论上之参证,然欲领会宇宙大生命,却非反己体认不为功,所以者何?宇宙大生命与吾人生命不可割裂为二故,若非反己体认,而徒以析物之知推演以成一套宇宙论,其于实际不相干,何待言。实际,谓宇宙大生命。 此种意思,原拟为《量论》时详说,兹恐不及。《新论》以翕辟成变、辟为翕主,发宇宙人生之蕴,实从《大易》《干》《坤》推演而出。此中义海,无量无边,语言文字本无从透达,兹略提示。吾人须反己切究如何是自家生命,此中自家一词,不是指小己而言。 倘于一念清净炯然照明时,认识吾固有宝藏中,天然活活跃跃、健以开发之几,其动也充实不可已,浩然磅礴大宇,不知其从来,不知其所止者,是乃所谓辟,而吾人与天地万物共有之大生命即此物也。物宇系虚用,回指上文所谓辟。 孟子说“上下与天地同流”,说“万物皆备于我”,庄生云“独与天地精神往来”,都缘识得此物,故能不为七尺之形所碍,而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耳。吾人有裁成天地、辅相万物之任务与功能,正是一体流通无闭阂也。吾人只有反己识得天然活活跃跃健以开发之几上,才是吾固有宝藏,才是吾与天地万物共有之大生命;若私意私欲纷然缠扰时,便与天地万物隔截,开发不了。从来黠慧者能以强力宰物,终是丧其本来与天地万物共有之大生命,易所谓凶者是也。惟为天下除大患去大不平,而无私意私欲杂于其间者,方足发扬大生命。老氏所谓“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也。老学出于易,而多改变,唯此数语未失易之本旨。辟是健以开发之力,只于此识生命,人生自强不息,宇宙变动不居,皆原于辟。然辟之健,是大明无染,要不可以小己之强,杂于私慧者为辟也。

徐生问:“今有人以事物之理与宋、明儒所谓天理,须分开讲,其说然否?”答曰:前儒言天理,谓本心也。此主乎吾身之心,即是主乎天地万物者也。理无定在而无不在。阳明说“心即理”,吾亦印可。然彼复曰“心在物为理”却未妥在。心是万理皆备之心,物亦是条理灿然之物,于心而见其即是理,亦应于物而见其即是理。如伊川说“在物为理”,是以理专属之物,而心乃空洞无理,纯为被动,吾反求诸心,而实不然,伊川不无失也。阳明说“心即理”,而反对伊川“在物为理”之说,因于在字上加一心字,是以为物本无理,由心在物,方赋予物以理,是穷理者只求之心,可不征于物。姚江学风所以见恶于晚明诸子也。余以为心作用之发现,万物之散着,同是天理流行,分殊即不无,本原何可二?

徐生鉴心谓时人疑余谈及西洋思想,辄以武断之态度而轻有所抑,此乃于吾书不求甚解之故。西洋思想来源,一为希腊思想,一为希伯来宗教思想。其来自希腊者,在哲学方面为理智之向外追求;其来自希伯来宗教者,为情感上对超脱万有之上神起超越感。余平生之学,主张体用不二,实融天人而一之,与宗教固截然殊途;至于西洋哲学专为思辨之业,余未尝不由其涂,要自不拘于此涂。恃思辨者以逻辑谨严胜,殊不知穷理入无上甚深微妙处,须休止思辨而默然体认,直至体认与所体认浑然一体不可分,思辨早自绝,逻辑何所施乎?思辨即构成许多概念,而体认之极诣则所思与能思俱泯,炯然大明,荡然无相,则概念涤除已尽也。余之学,始乎思辨而必极乎体认,但体认有得终亦不废思辨,唯经过体认以后之思辨,与以前自不同。循物之则,而不容任意浑沌过去,由乎思想规范、论议律则,无别神异。唯洞彻本原,无侈于求知而陷大迷,知识虽多,而不见本原,非大迷而何? 无纷以析理而昧理根,郭子玄庄注有理根二字,予深味之。穷理至万有根源处,无可复问其所由然,此方是理根。科学上各专门之知,哲学上各宗派之论,皆务析理而昧于其根者也。夫穷理者穷至其根,必将豁然于追问之徒劳,而默然自明也。宋人小词云:“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妙哉妙哉!吾谁与语? 无徒劳外逐而忽于求己,思辨之功,都是王阳明所谓用力于外;而本原之学不得不求诸己。用力于外者,朱子《大学》格物补传所谓“即物穷理”,今云客观的方法是也。外求法,确是不得不用之一种方法,吾决不反对;但徒劳于此,而失其在己,则庄子“小知间间”之讥,与“人之生也若是芒乎”之叹,吾诚有同感矣。 是乃体认有得后之特殊境界,非徒逞思辨者所可几也。

中国学术思想,孔氏之儒为正统派。晚周诸子仅存者,及印度传来佛法,今后之学者皆当精究。魏、晋玄言与宋、明理学,亦各有独到,不可一概菲薄。或曰:“书太多,甚难读。”余曰:此不知抉择耳。学问之事,由博而约,古哲已言之矣。不博而求成学,犹缘木求鱼也。然切忌一往杂博,人生精力有限,古今载籍无穷。且近世学术分类綦繁,欲专一学,拓基必宽,基址过狭,向上如何建筑?又凡一种学术之发展,必有其密切相辅之学,亦必有其极端相反之学,斯二者皆未可忽而不求,否则无以自广、无以自树,故博览工夫重要不待言。但如何博览去,确成问题。学术太繁,书籍太多,即一门学问之中,其书亦汗牛充栋,将如何博览耶?此在有眼识者,能于本业及旁治诸学,旁治,谓相辅与相反之诸学派。 访求其根本大典,及第二三等书籍,分别列在专精与涉猎之目,三等以下可姑置。三等之书虽存其目,如精力不足,则或不阅,或匆匆一览可也。 更有须注意者,思想界凝滞日久,忽有鼓吹变革之作,虽偏激,究是新生之几;旧学废绝,犹有孤存坠绪之文,虽固执,其中必有不可易者在,此皆不可忽而弗问。如余此说,则博而不至于杂,自有归约之余裕。且哲学家得力处,毕竟在神解独运,如毕生之中每日恒是以文籍充塞脑府,易致目倦神疲,心灵无超旷之余地,如何得有神解?此心息息与天地万物流通而不自觉,可奈何?余平生于读书外,总有散步山野,望云气、看飞鸟之时机,惟促处都市乃大苦耳,然亦时于庭院中苍茫望天也。任何国家至少当有若干真正学人,担荷学术与文化责任。清人埋头作考据工夫,故思想闭塞,清季迄民国,上庠教者、学者浮杂见闻多,而绝学无忧矣,予欲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