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谈本体,更从宇宙论方面详核有宗。上来已说,空宗破相,意在显体。但一往破相,即于法相只有遮拨而无施设,故云空宗不谈宇宙论。有宗恰恰与空宗相反,无着、世亲兄弟参揉小乘谈有一派,小乘原分二十部,总不外空有二派。 并匡正大乘空宗,而后张其大有之论。虽复谈有,而超过小乘故称大有。 其初期立说,实以三性义为纲要。三性之谈,导源于空宗。三性者,一遍计所执性。遍计谓意识,意识周遍计度,故云遍计。所执者,谓遍计之所执。如依五蕴而计为我,实则一一蕴上本无我相,但由意识妄计为有,故此我相是遍计之所执。又如依坚白等相而计为瓶,实则坚等相上都无瓶相,亦由意识妄计为有,故此瓶相是遍计之所执。举此二例可概其余。二依他起性,他谓众缘,佛说色心诸法,皆依众缘而起。云何众缘?一者因缘,谓诸法非是无因而起故,说有因缘。二者所缘缘,如心法须有所缘境,方得起故,说有所缘缘。三者次第缘,如前念识为缘得引生后念识故,说有次第缘。四者增上缘,如官能等俱是识所藉之以起故,说有增上缘。如上四缘,心法全具,色法唯具二缘。谓色法不无因缘,若从其互相关联而言,亦有增上缘。或说色法有次第缘,而未经众师许可。唯空宗谈因缘,犹是泛说,不立种子。三圆成实性。此谓真如。圆者圆满,谓真如体遍一切处,无亏欠故。成者成就,谓真如体本自恒常,非是生灭法故。实者真实,亦云真理,谓此真如是一切法之真实性故,犹云宇宙实体。 名万法真理。如上已说三性名义。

按《大般若经》言:“慈氏,佛呼弥勒也。 应如是知,诸遍计所执决定非有;按可细看前文。 诸依他起性唯有名想,施设言说;按想者取象义,如谓青唯是青而非白等。名者诠召义,如色之一名,即以呼召色法而诠释其为质碍物也。吾人于一切事物本由想立名,复因名起想。由名想故,种种言说纷然而起,凡情缘名想言说而生执着,即计为实有宇宙万象。实则心法色法都是依他众缘而起,都无自体,本来空无。且众缘亦是假设,根本无有实在之物可说为缘。《中论》可参究。是故一切依他起法本来空无,唯有随妄情所起之名想、及依名想施设种种言说而已,是则名想言说纯属虚构。奇哉奇哉!空宗初说依他起性,其义如此,须认清。 诸圆成实按诸字谓一切法,诸圆成实犹云一切法的圆成实性。 空无我性,是真实有。”按空者空一切所执妄相,无我者无有人法二我。法我者,谓执一切法为实有。人我者,谓依五蕴而计为我。空诸遍计所执,人法二我相都无,而圆成实性始全显,譬如云雾消而太阳出,故说圆成实性是真实有。 推迹空宗始说三性意思,盖以初性遍计所执。 只于妄情上有,而实际上本无。此说自是诚谛,而复说依他起性何耶?须知,凡妄情之所执,亦必有其所依。例如瓶相,虽是妄情所执,岂无白色及坚度等法相为依而瓶相可凭空突起?故知色等法相不破,则初性遍计所执。 犹未失其所依,正是真理之障。真理谓法性。有法相存,即无由透悟法性,是障真理。 空宗诸师有见于此,故说一切法相,若色若心,并是依他众缘而起,都无自体,都不实在。是故一切法相本来皆空,唯有名想,都无实义。无实义犹云无实物。见《大论》等。 故承初性而谈次性,依他起性。 极有深意。初性但遣所执,次性尽遣妄执之所依即一切法相,然后一真之体揭然昭显,故终以第三性。圆成实。 夫于法相而计为实有,则不能睹其本真。本真谓圆成实性。 情存于有相,故不得无相之实也。本体是真实有,而无相状可睹。 次性遣法相,而后可显圆成,此般若了义也。空宗说三性,实则初及第二并在所遣,遣者除遣,他处准知。 唯存第三。初二性并遣,乃于一切法皆见为圆成实。 或有问言:“空宗一往破相,甚至说真如涅槃亦如幻如化,是乃三性俱遣,宁有第三性可存耶?”真如涅槃皆是圆成实之别名。 答曰:《经》意,恐人于圆成实性而起执故,乃说如幻如化以破其执,岂真谓圆成实性可拨为无哉?但其偏于破相,语势嫌过,易滋流弊,是可议耳。总之空宗谈三性,不但遣初性,所执。 即依他起性亦必俱遣。此处所关极端重要,若不遣依他,即依圆二性不得融而为一,依圆二词均系省称。 便成戏论。细玩《大般若经》及《中观》等论,明明遮拨一切法相,密示圆成,圆成系省称。空法相,方见圆成,此空宗秘密意趣也。 故依他与所执俱遣,所执乃初性之省称。 正是空宗不可及处。

有宗自无着盛张三性义,以自鸣为非有非空中道之教,特异空宗,盖以为三性中初性纯是所执,是诚非有;依他不应说无;圆成则是真实有,故通依圆总说非空。有宗自谓空有双彰,所执非有,是彰空义;依圆非空,是彰有义。故云空有双彰。 与一往谈空者异撰,其用意未尝不是。然而有宗虽原本空宗,其归卒与空宗大异者,则因有宗依他性之论旨,根本与空宗违反,由此二宗遂划鸿沟。空宗说依他,元是遮拨法相;有宗说依他,却要成立法相。上章曾云两宗对于法相的说法不同。 遮拨法相却是不谈宇宙论,成立法相便有宇宙论可讲。两宗分歧,只从依他性出发。

有宗因谈宇宙论,根本须改变空宗依他性之意义。其改变步骤亦是逐渐完成,当初似未甚失空宗之旨。如其所宗之《解深密经》有云:“如眩翳人,眩翳众相或发毛轮等相,差别现前。依他起性,当知亦尔。释曰:‘谓眩翳人,似毛轮相,非实似实故,喻依他起非有似有。’”见一切法相品,参看唐圆测疏。 详此云非有似有者,盖只说为幻有,并非完全遮拨,虽己稍异空宗,而其乖违犹不显著。迨后无着盛扬唯识之论,其谈依他起性首改变空宗遮诠之密意,因其建立种子遂使缘起说变为构造论。缘起一词,与依他起一词含义全同。依他之他字即目众缘,诸法依众缘而起曰缘起,亦曰缘生,他处用此词者准知。 有宗自此失去空宗精意。今略为勘定如下:

云何有宗首变遮诠义?空宗谈缘起是遮诠,已见上卷第三章,可覆玩。

缘起说本导源释迦,小乘经典益张之。夫言缘起者,必须安立几种缘,所谓因缘、次第缘、所缘缘、增上缘是也。青目师云:“一切所有缘,皆摄在四缘,以是四缘,万物得生。”见《中论释》。 据小乘毗昙说,心法待四缘方乃得起,四缘,可覆看前谈依他性一段文。 色法亦待二缘,谓因缘及增上缘。如一颗树生长,有他本身能生的力用,即说为因缘;人工、水工、空气、日光、岁时等等关系,均是增上缘。 小乘师谈缘起,盖以诸法心法与色法。 待众缘会聚始起。如此言缘起,显然承认诸法是有。而以缘起义为诸法所由生成之说明,故是表诠。此与大乘空宗遮诠义,天渊相隔。今将表诠遮诠二种意义对比如下:

表诠,承认法相是实有,而以缘起义,说明诸法所由生成。

遮诠,欲令人空法相而透悟法性,故说缘起,明一切法相都无自体。即法相本空。

如上所说遮表二种意义,判若天渊。小乘有部谈缘起,元是表诠;有部者此派计执诸法实有,故名。 大乘空宗欲遮其执,便非将四缘一一破斥不可。如四缘破尽,则彼妄计有从诸缘而生之色心诸法,乃不待破而自空。龙树菩萨《中论》力破四缘,参考《观因缘品》。 今略撮其旨,叙以二义如次:

一曰、缘者由义。若法由彼生故,此生,即说彼法为此法作缘,此法望彼法为果。若尔,是果固待缘始成,即缘亦待果乃成。如无有果,则缘义不成,以缘之名,待果而立故。

既缘待果成,今应问汝:缘中先有果耶?先无果耶?若缘中先有果,便不应说果从缘生,果已先有故。

若缘中先无果,便不应说缘能生果。缘中本无果故,无则不能生有故。如汝计,虽缘中先无果,而有生果之能,故果后时得生者,此不应理。缘中既有生果之能,应一切时恒生其果,而世共见无有此事。如谷子有生芽之能,在仓库时奚不生芽欤?

综前所说,缘中先有果、先无果,二俱不成,故知无有从缘所生果。既无从缘所生果,则缘义不成。何以故?果无,则缘亦无故。

二曰众缘与所生果都无自性。何故都无自性?由缘待果而成故,缘无自性;又果亦待缘而成故,果无自性。既众缘与所生果都无自性,故知缘起唯是假说,都无实事。

空宗遮拨因果,众缘之缘,即相当于通常所谓因。问:“四缘中,初列因缘,何耶?”答:因之义有宽有狭。从宽泛言,则一切缘皆名为因;从狭义言,唯于生果是最亲切的有力者方名因。故四缘虽并得名因,而初之因缘则取义特狭。 或议其诡辨。古代学者都计执实有因果,并以为因是决定能创生果,惟空宗独反其说。盖在其本体论与认识论中,主张破相显性,故因缘亦不立也。

大乘有宗谈缘起,始将空宗遮诠意义改变殆尽。小乘说四缘,大概就一切法互相关系间立论。如此法得生,由彼法与力故,即说彼法为此法作因缘。是所谓因缘,实与增上缘无甚差别。小乘说有六种因,皆相当于增上缘。 如此,虽未得空一切法相以透悟本真,然依俗谛说,却无失。独至无着菩萨,乃特别改造因缘义,以组成一套宇宙论,实乃陷于空想妄构,甚乖《般若》。考无着造《摄大乘论》,始建立功能,亦名种子。种子亦省言种。 复建立阿赖耶识,摄持一切种,种子为数无量,故云一切。阿赖耶者含藏义,谓含藏一切种故。 于是以种子为宇宙万有因缘。因缘亦省称因,万有犹云诸行或一切法,哲学家推求宇宙本体说为第一因,亦同此旨。 《摄大乘论》有言:“于阿赖耶识中,若愚第一缘起,按谓赖耶识中种子是一切法的本因,故名第一缘起。愚者言其不悟。此中意云:若不悟赖耶识中种子是万法本因者,便起如下各种迷谬分别。或 有分别自性为因,按数论建立自性为心物诸行之因,数论所谓自性者其本身是非心非物的。 或有分别夙作为因,按夙作犹云夙世所造作,亦云先业,如尼乾子等计先业为诸行之因。 或有分别自在变化为因,按婆罗门等计有大自在天能变化故,为诸行之因。 或有分别实我为因,按僧佉等计有神我为诸行因。 或有分别无因、无缘,按自然外道及无因论师并空见外道等,皆妄计一切法无有因缘。 复有分别我为作者、按胜论立神我,谓其有造作的力用。 我为受者。按数论立神我,谓其受用诸境,如色声等物是神我之所受用故。 譬如众多生盲士夫未曾见象,复有以象说而示之,彼诸生盲有触象鼻、有触其牙、有触其耳、有触其足、有触其尾、有触脊梁,诸有问言:象为何相?或有说言象如犁柄,或说如杵、或说如箕、或说如臼、或说如帚,或有说言象如石山。若不解了此缘起性,无明生盲亦复如是。”按谓,若不解了种子为诸行之因者,即由无明成盲,不悟正理,亦如盲人猜象也。无明亦云无知。 据无着此一段话,以为各派哲学谈到宇宙本源,都是臆猜妄想,其评甚谛。然无着建立种子为宇宙第一因,颇近多元论;而复立赖耶识,含藏一切种,成其唯识之论。其构画诚工,果能免于各派之失乎?

问:“赖耶虽是八个识中之一,而号为根本,谓其含藏前七识各各种子,固可成说。眼识至第七,称前七。各各二字注意,每一识皆自有种,不共故。 然无着等言赖耶亦自有种子,今应问者,赖耶是所生果,赖耶之种是能生因,如何果得藏因?”答曰:因果同时故,若因先果后,则果不能藏因;今说因果同时,故果得藏因。 能所相依故。赖耶是所藏处,而赖耶自种及前七识种都是能藏者,故能所相依。 故彼所计,于理论上非不成立。

有宗本以一切众生各有八个识,此说在小宗已有端绪,要至大有始成体系。 而每一识都可析为相见二分。如眼识,其所缘青等色即是相分,而了别此相分者即是见分。合此相见二分通名眼识。 眼识如是,耳识所缘声是相分,了别此声相者是见分。 乃至第八赖耶识各各有相见二分,类准可知。鼻识所缘香是相分,了香相者是见分。舌识所缘味是相分,了味相者是见分。身识诸所触境是相分,了触相者是见分。意识起思虑时,必变似所思之相,是名相分;思虑作用是见分。第七识缘赖耶为我时,必变似自我之相,是名相分;计执有我相者是见分。如上已说前七识各各相见二分。至赖耶识相分,则析以三部分,一器界,俗云自然界或物界是也,二根身,三种子。赖耶自己种子及前七识种子皆藏于赖耶自体内,而为赖耶之所缘。如上三部分,通是赖耶识之相分。问曰:“根器自是相分,如何种子亦名相分?”答曰:根器各从种子生,种子本不应与根器同类,但彼以种子为赖耶见分之所缘故,亦名相分。

据有宗所谓一切识或一切相见,通名现行,现者现前显现义,行者相状迁流义。 亦可总称现行界。用今哲学上术语,即是现象界。 彼既肯定有现界,现行界之省称。 故进而推求现界之原因,于是建立一切种子,为现界作根源。种子潜隐于赖耶识中,自为种界。现界虽从种子亲生,但其既生,即离异种子而别有自体,如亲与子判然两人。所以,种现二界元非一体。无着言种子具六义:其一曰果俱有。果谓现行,由种子为因,现行方起,故现望种而名果。俱者,两物,故言俱也。谓种子与其所生现行果法同时并有,故云果俱有。参考《瑜伽》《摄大乘》《成唯识》等论。 种现对立成为二界。此自无着创说,传授世亲,尔后众师纷出,于此都无异论。

现行界一切识或一切相见 …………果所生

种子界一切种子 ……………………因能生

无着《摄论》只说一切识各各有自种,但每一识复析为相见二分,此二分种为同为别,则自世亲以后之十师遂成诤论。护法折衷众义,说根器及五尘相皆与见别种。根器皆赖耶相分,均是色法,故各有自种,而不与赖耶见分共一种生。五尘谓五识所缘色声香味触,此五尘相亦各有自种,非与五识见分同种。 若第六意识缘一切法时,其相分纯由见分变现者,即与见分同一种生。故二分种,有同有别。参考吾著《佛家名相通释》。 吾国窥基一遵护法。

如上所说,无着学派始变更空宗之因缘义,而建立种子为宇宙第一因。今核其大谬,略言以四:一曰划种现二界。如果说万化本隐之显,种界隐,现界显,其说未尝不可持。然复须知,隐显不可判能所。隐者其化几之新新不息者耶?化几者言乎乍起之动势。动势无暂停,刹那刹那灭故生新,无有止息。 显者其化几不已之迹象耶?天地万物皆化几之迹象耳。 故显者隐之迹,隐者显之本。谓隐是显的本相,而显非异隐别有自体。 隐显可假说本迹,而不可判能所。有宗以一切种为能生,潜藏赖耶识中自为种界;一切现法为种子之所生,却别为现界,所谓宇宙万象是也。能生所生条然二界,不谓之戏论得乎?现行亦得名现法,见《成论》诸疏。

二曰始变缘起说为构造论。空宗谈缘起,本明法相非实有,所谓遮诠是也。参考第三章及本章前文。 有宗无着派始用缘起说而易其义,以诠释法相所由生成。详无着等谈三性,其于依他起性特异空宗者,即肯定一切法相是有而非空。因此,乃建立实种子为因缘。实字吃紧,彼等以种子为实有故。 然若谓一切法相单从各自因缘即种子而生,则种子便与无待而能变化之梵天无异,此说必不可持。故无着等改四缘说为构造论,则以法相不是单从因缘而生。如心法虽有因缘,必待所缘、次第、增上诸缘会合乃得生。色法虽有因缘,必待增上缘会合乃得生。《摄论》种子六义,其五曰待众缘,是其所以异于梵天等计也。众缘,谓因缘以外之诸缘。 门人黄庆艮庸,精研世亲唯识学。曾疑缘起说,谓众缘会合,似是杂乱凑集,如散沙聚,本无生机,如何得生一切法相?此难极有理趣,非好学精思不能兴此疑也。余谓世亲诸师已见及此。《成论》有言:“谓诸作者,假诸作具,成办事业。”此是说士用果之文,兹不具引,避繁杂故。士用者,士谓士夫,犹言人也。如人有造作之力用,曰士用。士用果者,对士用因而得名。 《成论述记》卷四六云:“因法为作者,按因法谓因缘。 缘法为作具故。”按缘法谓所缘、次第、增上诸缘。作具犹言工具。 据此,则以因缘喻如作者,作者犹言能作的人,此以作者譬喻因缘,即言种子有造起现行法相之力用,易言之因缘为众缘中之主动力。 余缘喻如作具,余者犹言其他,谓众缘。 而缘会确无杂乱凑集之嫌。众缘会合,省言缘会。 妙哉于缘会中说士用义。而宇宙间法相森然,自非散漫无结构,此与空宗说缘起,以破析法相令归空无,如剥蕉叶一一剥尽即无所有者,相去何止天渊?余昔作《破破新论》,曾考察缘起说之演变,谓至无着派始变成构造论,良实不诬。本论文言本初行,南京内学院出《破新论》一册,余因有《破破新论》之作。 然于空宗遣法相以认识法性之旨,遣者遗除之也。 则晦塞而不可复悟,是有宗之不善变也。

三曰种子分本有新熏,成大混乱。自无着《摄论》评斥各派哲学之宇宙论,而建立种子为万法之本,其所谓种子,自是法尔本有无疑。法尔犹言自然;本有者,本来有故,非后起故, 世亲以下诸师更兴异论,有主唯是本有,有主现行新熏。此中现行谓前七个识;熏者熏发,前七识起时,虽不暂住,而有一种余势熏发出,是名习气,即投入赖耶识中成为新种子。 至护法师始折衷二家,本新并建。其说以为,不立本有种,则无始创起之现行便无种子,将堕无因论,故应建立本有。然现行从本有种生时,有大势用,得熏生新种投入赖耶,故新熏种义当成立。有宗种子亦名习气,即由新熏得名。 吾国奘、基师弟,并宗护法。或谓:若唯本者,即将种子说成宇宙本体;今本新并建,则种子亦由心造,非本体也。有宗以现行为识之别名,识从种生,即名现行,以其显著,不同种子沉隐故。他处言现行者仿此。现行熏新种入赖耶,同时即令赖耶中本有种增长,故是心力能造种也。 余晓之曰:既未废除本有种,则本有种即是万法本体亦何疑?今言现行熏新种,却是一团混乱。据新熏种之论,如吾现行眼识复词。 才对色尘起了别时,便熏相分种子,投入赖耶中,此新种将复为因缘,生起后来尘相。如此说法,未免太荒诞在。有宗说眼识所缘色,是实尘法,犹云实在的物质。

四曰种子真如是二重本体,有无量过。《摄论》广破诸宗之宇宙论,此中宇宙是广义,通本体与现象而言。他处用此词者准知。 而后揭出自家主张,即以赖耶识中种子为诸行之因。诸行犹云心物万象,亦可泛称万法。 其种子明明是万法本体,而佛之徒无知,犹有妄议余为曲解者。余曰:有宗建立赖耶为宇宙人生根本,其所云器界即是大自然,而彼说为赖耶识之相分。据彼持论,赖耶实从其自种而生,种子省言种。 余识谓前七识。 亦各从自种生。然则种子为万法本体,义至分明,余何曲解之有乎?无着派既立本有种,却又承袭旧义,有所谓无为之真如,说为万法实体。如此,则真如与种子相待,竟成二重本体。是乃铸九州铁,不足成此大错。空宗谈依他起即缘起。 本是遮诠,便遣除宇宙万象。有宗反之,而肯定宇宙万象为实有,即不得不说明万象所由起。宇宙万象,犹云一切法相。 而旧说真如本体是不生灭法,无为无造,真如本体,系复词。 固无可说真如为宇宙万象之因;于是建立本有种,以为万法生因。万法犹云宇宙万象,万法生起之因曰生因。 然本有种与真如作何关系,有宗亦复无说。毕竟妄添一真如无为法,与本有种对峙,成为二重本体。此等过失,不独小乘迄大空所未有,大乘空宗,省称大空。 即远西诸哲多未见本原,犹未至支离若是其甚也。

上来评判空有二宗,大义粗备。空宗谈体而遗用,由其有趣寂之情见在。寂者寂灭,超出生死海而趣入寂灭,故云趣寂。庄生所谓“无何有之乡”,亦几于寂灭也。灭者惑染灭尽,非谓本体断灭,然只是寂静之体,无有生化,亦名无为。 有宗根本未改趣寂宗趣,而复以不谈用为未是,故着重依他起性,而建立种子以变更空宗缘起说,遂成构造论。反空而不澈底,其归本真如无为,犹秉空宗本旨。其立种子为生化之源,既与真如并为二重本体,又与现行判为能所二界,种种支离,自相矛盾。余于有宗绳正空宗一往谈空之失,深美其用意;独惜持论支离破碎,未可折空宗也。

本论以体用不二为宗极,反空宗之恶取,有宗詈沦空之徒曰恶取空。取者执着义,所执达理,故斥之以恶。 救有宗之支离。有宗无看派唯识之论,自世亲至护法,种种支离,不可究诘。吾国奘、基师弟不辨其短,而宣扬太过。本论力为扫荡,非得已也。 世亲成《二十论》,自谓已尽我能,余亦可假其言以自况。文言本初出,学者于体用义犹多不了,余昔答人书有二,较易解滞,今举之于后。

其一曰:现象与本体,为哲学上幽深复杂问题所在。本体一词,新论亦省云体。现象者,万有之总名,《新论》不目以现象,而直名为用。万有皆大用流行之迹,是以不言现象而言用也。

体无方所,无形象,而实备万理,含万善,具有无限的可能。

用者,言乎本体之流行,状夫本体之发现。本体空寂而刚健,空非空无,以无方所无迷闇故名空。寂者寂静,极虚灵故,无昏扰相故。刚健则力用至大而不测。故恒生生不已,刹那刹那新新而生,不守其故。 化化不停。刹那刹那变化密移。 即此生生化化说为流行,亦名为用。

克就体言,是一极绝待,无方无相。无方所,无形相。

克就用言,是幻现相状,宛尔万殊。大用流行,有迹象现,所谓万有是。如燃香楮,猛力旋转,见旋火轮相,此乃猛力动转之迹象,亦云相状。本体流行幻现相状,义亦犹是。既有相状,便条然宛然成众多相,故云万殊,故说万有皆大用流行之迹。

体,喻如渊深淳蓄之大海水。

用,喻如起灭不住之众沤。

曾航行海洋者,必见大海水全现作众沤,不可于众沤外别觅大海水;又众沤各各以大海水为其体,各各二字注意。 非离大海水而各有自体。非字一气贯下。

体与用本不二,而究有分;虽分,而仍不二。故喻如大海水与众沤。

大海水全成众沤,非一一沤各有自体,沤之体即是大海水故。 故众沤与大海水本不二;然虽不二,而有一一沤相可说,故众沤与大海水毕竟有分。体与用本不二而究有分,义亦犹是。

沤相虽宛尔万殊,而一一沤皆揽大海水为体,故众沤与大海水仍不二。体与用虽分而仍不二,义亦犹是。

体用义至难言,如上举大海水与众沤喻,最为方便,学者由此喻而悟入。当知空宗遮诠虽是,而以如幻、如阳焰喻实体,毕竟废用。有宗任臆想构画,徒逞戏论,未可与入道也。总之体用,本不二而究有分,虽分而仍不二。从来哲学家于此终无正解,今不及广辨。再克就用而言,则大用流行决不单纯,必有两方面曰翕曰辟。翕辟只是方面之异,不可作两片物事去想。 辟乃谓神,神,心也。 翕便成物。凝成物质故。 物有分限,神无分限。心是无在无不在,《楞严经》七处征心,十番显见,形容得甚妙。 神遍运乎物而为之主,固为常理;物亦可以乘势而蔽其神,则事之变也。物成则不能无坠退之势,无机物犹不得发现心神,植物已发现心神而仍不显著,乃至人类犹常有心为形役之患,物能障蔽心神,乃后天事势所有,不容否认。但神终为物之主,可以转物而不为物转,究是正常之理。 然神毕竟主乎物,宇宙自无机物而生物,生物由植物而动物、而高等动物、而人类,一层一层足见心神逐渐显著盛大,确尔官天地,宰万物。 而事势终亦不越乎常理矣。

其二曰:本体真常,老氏名以“常道”,佛氏字之曰“真如”,真者真实,如者常如其性不变易故。不变易者,常也。 从来学人习闻之矣。余于真常意义,体究数十年。若道本体是虚妄法,何得为万化根源?何以名为本体?然真常之云,若以不生不灭不变不动为义,则此本体便是兀然坚住的物事,自与生灭变动的宇宙互相对立,如何可说为宇宙本体?吾于此苦究数十年,而后敢毅然宣布《摩擦论》以体用不二立极,非敢轻心持论也。夫真常者本体之德,非虚妄故曰真,不易其性故曰常。譬如水可化汽或凝冰,而其湿性无改易。由此譬,可悟本体恒如其刚健与至善等性而不易也。 真常以本体之德言,非谓本体是兀然坚住法。德字义训,曰德者得也。若言白物具白德,则以白者,物之所以得成为是物也。今于本体而言真常乃至万德,则真常等德,是乃本体之所以得成为宇宙本体者也。若无是诸德,何可肇万化而成万物乎?德字含二义,曰德性,曰德用。德性之性,不可以西文性质译,此性字极灵活也。德用之用,亦不可以西文能力或作用翻,此用字极灵活也。 本体之德性有常,常者恒常,无改易故。 德用无穷尽,故称万化根源。真常二德,乃统万德而无不包。学者不究乎此,而仅恃思辨之术以谈本体,则自误误人而已。

如上二书,文约义赅,分疏体用,庶几详悉,第二书谓真常以德言,甚吃紧。若或误计本体是兀然坚住法,则为无用之体矣。 学者诚深了体用义,则克就体言,夐然一真,即是万殊,是言体而用在;此中一者,绝待义。 克就用言,繁然万化,皆是一真,是言用而体在。由即体即用、即用即体故,而能变与恒转、功能等名,是大用之称,亦得为真如本体之目,以体用互相即故。真如本体系复词。 学者如不悟体用不二,必将以体为兀然坚住法,而对之起超越感,常易流于出世或遗世思想,其谬误不可胜穷也。

谈至此,还有一个问题须论及者,我国哲学上两宋以来盛谈理气,而理气是否截然为二?此一问题至今犹为悬案。今不暇博引群儒之说一一评判,只合本余之意,予理气以新解释。气字,自非空气之谓,平常每以形气二字连用。形气二字含义很宽泛,宇宙万象亦总云形气。 今此气字,犹不即是形气之称,余以为此气字只是一种作用的意思。此气是运而无所积,运者动义或流行义,动势生灭灭生相续而流,故云流行,无有实物故无所积。 刹刹突跃,不可作实物拟议,轻微难测,困于形容,以无实质,故云轻微。 姑名为气。此气字本出于《易》,而汉以来《易》家都不求正解,是可惜可怪!详核此所谓气,正是余所谓用。至于万有或形气,唯是大用流行所现之迹象,要非离作用有实形气。

理字,本具有条理或法则等义,但不可如宋、明儒说是气上的条理。宋儒颇有以气为实有,而谓理只是气上的条理,如此,正是建立气为唯一实在。明儒持此种见解者更多。阳明后学一面谈良知,即本心。 不得不承认心是主宰;一面谈气是实有,理是属于气上的一种形式。颇似心物二元论,甚乖阳明本旨。余以为理与气不可截然分为二片。理之一词,是体与用之通称;气之一词,但从用上立名,已如前说。

理之一名为体用之通称者,就体而言,虽是寂然无相,而实含缊众理,故本体亦名为理。又体之为言,是万化之原、万物之本、万理之所会归,故应说为真理,佛家说真如名真理。 亦名实理,程子每言实理,即斥体言之。 亦可说是究极的道理。此中道理系复词。

就用而言,翕辟妙用,诈现众相,即此众相秩然有则,灵通无滞,亦名为理,即相即理故。两即字明其不二,相即是理故。 前所云理,当体受称,是谓一本,实含万殊;后所云理,依用立名,是谓万殊,还归一本。理虽说二,要自不一不异。体用义别故不一,即体即用、即用即体故不异。析理期详,俟诸《量论》。

本章将结束,还须与有宗简别一番者,本论从用显体,即说本体亦名功能,然有宗本建立种子,别名功能。自无着创说时即以功能为现界之本体,惜其将能与现分成二界,不可融而为一。功能省称能,现界省云现,后仿此。 易言之,即是体用截成两片。此在前面已驳辨,似可不赘。但余言功能与有宗迥异者,究非一端,故须简别。今综举数义如次:

一曰本论功能即是真如,无二重本体过。有宗功能是潜在于现界之背后,为现界作因缘,其功能已是一重本体;而又承佛家传统思想,说真如是不生不灭法,是万法实体,明明犯二重本体过。本论摄用归体,故说功能即是真如;吃紧。 会性入相,性谓体,相谓用,譬如将大海水直作众沤观,即无别大海水可说。会性入相,义亦犹是。 故说真如亦名功能。以故谈体无二重过。

二曰本论依功能假立诸行,诸行谓心物诸现象,亦云现行。 无体用分成二界过。据有宗义,功能是现行之因,而潜伏不显,是名种界;现行从功能生起,而自为现界,粲然显著,所谓宇宙万象。故有宗之能与现,对立成二界。本论依功能自身之一翕一辟,假说心与物,功能是体,其一翕一辟即名为用。 故非实有现界与功能对峙,故无体用析成二界过。

三曰有宗功能亦名种子,是为众多颗粒,轻意菩萨云“其数如雨滴”是也。故须有储藏之所,乃建立赖耶识,赖耶含藏一切功能,说见前。 此种说法可谓之多元论。殊不知本体无对,是全体性,何可以多元言本体?此固不待深论而其失易见。本论功能不得说为种子,而因其备涵生生化化流行不息真几,可名为恒转;因其无虚妄性,可字曰真如;此乃浑一之全体,浑者无分貌,一者无待义。 而法尔现作万殊。法尔屡见前。 所以者何?功能之流行也,有翕辟二势。原夫流行迅疾,忽然有一方面,因动之疾旋而凝敛以成众圈,可名之曰翕圈。其每一翕圈颇似微点,忽然者,莫有使之然而自然,故云。 是物之始也。成翕圈故,名为翕势。翕圈众多,畛域遂形,故翕势恰与功能相反。功能者本体之名。本体无象,即无畛域,但本体流行有翕而成物之方面,却形成畛域,故相反。 然功能毕竟不物化,故翕势方起,即有健以开发之势与翕俱起,而力反翕之坠退,是为辟势。俱起二字注意,非翕先辟后故。 辟势无定在而无不在,本无畛域。然其遍运乎无量翕圈之中,便随各翕圈间组织之情形不同,而有显发与否之异。如物界当质碍层期,即一切翕圈间之组织太简,辟势难显发。《转变章》有一段说此意,宜覆看。 故知全体显为万殊,由其流行有翕辟异势,以反而成化故也。

每一个翕圈,皆有翕辟两极,互相反而互相成,此亦奇怪。由此应知,变化不原于数论所谓闇德,其间确有一种主宰力是为辟极。辟极运行乎翕极而为之主,盖具有明智之德用,虚灵无碍说为明智。 故能破翕极锢闭之势,而显其开发与升进之健也。

复次无量翕圈互为主属。属者从属,从属于主故。 如甲圈,对乙圈乃至无量圈而为主,乙圈等等则对甲圈而为其属。同时乙圈,亦对甲圈乃至无量圈而为主,甲圈等等则亦对乙圈而为其属。一切翕圈皆互相为主属,法尔如是。法尔屡见前注。余尝言,穷理之事,任从多方,层层推究,推到极处,不可复问其所由然,只合付诸法尔。《易》曰“不测之谓神”,此意深远至极,与法尔道理可互明。此中不及深谈。或疑予言法尔,不必尽合佛氏本义。予曰:虽有引申,要无悖也。 又由一一翕圈各为主故,即皆是自由自在,由一一翕圈互为属故,即互相涵摄而为全体。是故于相对见绝对,而体用不二无可疑。翕圈,亦可云小一及小一系群。俟《成物章》另详。 综上所说,功能是全体性。翕辟成变,而心物成象森然,自无有宗种子论之种种谬误。有宗种子,即是功能之别名。

四曰本论功能习气不容掍同。有宗立义最谬者,莫如掍习气为功能。世亲迄护法诸师以为一切功能,其由来有二:一者本有功能,谓无始法尔而有故。无始犹云泰初,而云无始者,不可知其始期故。 二者新熏功能,谓前七识一向熏生习气故。前七识者,一眼识,二耳识,三鼻识,四舌识,五身识,六意识,七末那识。一向者,佛家承认每人之生命是无始无终,故此言一向,乃约无始以来而说。习气,见前注。无着已说前七识皆是能熏,第八赖耶识是所熏。能熏者,如眼等五识取外境故,能熏发习气;第六意识攀援一切境故,能熏发习气;第七末那识恒内执有我故,能熏发习气。唯第八赖耶识则受持前七所熏之习气故,故名所熏。习气藏赖耶中即成为功能,是名新熏功能。 本新并建,自护法至中国玄奘窥基师弟,遂成定论。余谓此说最无理。须知功能原唯本有,无别新熏。所以者何?功能为浑一之全体,具足万德,无始时来法尔全体流行曾无亏欠,岂待新生递相增益?设本不足,还待随增,何成功能?有宗根本谬误正在能习不分,故说本外有新。习气亦省云习,功能亦省云能,后皆仿此。 其实有宗所谓习气,我亦极成。便习气如何而有,诸师终欠说明,只谓习气是由前七识各别熏生,而于所以熏生之故,则犹未究。

余固承认习气是有,但吾之言心,不许剖成八个,因此无所谓前七各熏。余以为凡人意念乍动之微,与发动身语或事为之著者,通名造作,亦或为业。意念乍动曰意业,即由意业转强,而发为口语曰语业,发为身体上之动作曰身业,后二业即己见之行事。 一切造作不唐捐故,犹云不虚费。 必皆有余势续起,成为潜在势力,是名习气。无量习气所以各各等流不绝者,等流者,谓一切习气其自身都是刹那刹那生灭灭生相续而流故云等流,等者似义,后起似前曰等。 则因人生有储留过去一切作业,以利将来之欲。业曰作业,取复词便称。 此欲虽不显著,确是凡有血气心知之类所同有。如其无此欲,则一切作业才起即灭都无余势绩流,即过去皆消失殆尽。然而人生常依据过去,以奔趋茫茫不测之未来,必不甘过去都消逝无余,以致绝无依据。所以凡业起时,恒有保留其业之欲在,故所作业虽方生方灭,而此业灭时,即有余势续生,名为习气。业方灭时即其余势续生,而生灭之间,亦无间隙。 吾人一切习气,恒在吾人内部生活之深渊等流不绝,其复杂至极,藏伏最深,可以说为习海。习海是吾人所取资,却足以沦没吾人,是乃可惧。吾人本来生命本来生命者,谓吾人与天地万物同体的大生命,与世俗通用生命一词异义。 必藉善习后云净习。 为其显发之资具。如儒者所谓操存、涵养、居敬、思诚种种工夫,皆是善习。生命之显发必由乎是。然亦以有恶习后云染习。 遂至侵蚀生命,且直取而代之。谓染习为主,直取生命而代之也。 不幸人生恒与恶习为缘,常陷入可悲之境。故哲学对于人生之贡献,要在诏人以慎其所习。要之,习气自是后起,本不可掍同功能。尝以为能习二者,表以此土名言,盖有天人之辨。天者,非如宗教家所谓造物主,乃即人生真性或宇宙本体,说名为天。人者,谓众生自有生以来凡所自造之业储留而不失、直成为一己生活之所依据者,则谓之人。功能者天事也,习气者人能也。以人掍天,即以后起同所本有,便将人生从无始来沦溺现实生活中凡所有之一切坏习,亦认为天性。因此,无从自识性真,而人乃无复性之可能,人生役于形,囿于恶习,便失其性。 此真人道之大患也。有宗能习不分,是诚千古巨谬。本论特严能习之辨,略举三义如下:

一曰功能即主宰,习气但为资具。功能是宇宙本体,亦即是人生真性。昔人有言,人之生也,形气限之,此即表示人生有坠退之患。然吾人性分上毫无障染、譬如太阳,虽有云雾起为障染,而其赫然光明之体恒自若也。本性无障染,义亦犹是。 毫无滞碍、流行不息,而无所住着。 毫无亏欠,德用圆满。 毕竟能主宰形气而不堕于形气。吾人自省视听言动之际,其不涉于非礼者,明明有内在主宰,是乃吾人秉彝恒性,即功能之昭著于吾身者也。“秉彝”见《诗经》,言人生秉受美善之恒性也。恒者不变易义。

习气为资具者,就善习说,资具犹云工具。 功能是万有之本体,若从其在人而言,即是吾人本来无漏自性。无漏,犹云无垢。 善习者,如吾一切作业,自意想乍动,以至一切言行或施为,通名作业。 皆顺从吾所固有与天地万物同体之无漏自性以发,而不杂以小己之私欲与迷妄者,是为善业。孔门克己,佛氏破我执,所克之己小己也,所破之我亦是小己。 皆不违害其自性故。儒佛虽同无己,然佛氏出世法,其无己之诣,究与吾儒异,此不及论。 善业方起,便有余势等流,是名善习。善习积而益多,其潜伏于吾人内部生活之深渊,力用至大,足以激引本来无漏自性使其显发无碍。孔子所谓“人能弘道”,即此义。人者,谓人能自造善习。《论语》全部皆在人生践履中说,即皆善习也。道者,谓本来无漏自性,唯善习足令自性显发,故曰人能弘大其道。 无着、世亲之学,以熏生净种为要归,净种即善习。 不可谓无真见处,惜其理论种种支离。详玩本论可知。 总之,吾人自性之显发,必待善习为资具,否则恶业多而恶习深,则自性障蔽之久,将剥丧无余,人道绝矣。然则习气为显发自性之资具,此中习气,专指善习。 确尔无疑。凡所待以行者,通名为资具。自性待善习而始显,故善习对自性即名资具。

二曰功能唯无漏,习气亦有漏。唯者唯独义。漏谓垢染法,取喻漏器随流下坠。有漏无漏,相反得名。亦者,伏无漏二字。习气不唯是无漏,亦通有漏故。 纯净义,升举义,都是无漏义。升举,犹云向上。 杂染义,沉坠义,都是有漏义。功能是法尔神用不测之全体,吾人禀之以有生,故谓之性,亦云性海。此性至大无外,含藏万德,故喻如海。 性海元是光明晃曜,无有障染,自性无滞碍故云无障,自性无垢污故云无染。 故说功能唯无漏性,此中性字,是德性之性,与上言性字有别。上性字即指目功能,此中性字谓功能所具之德性也。宜随文准知。 是以物齐圣而非诬,微尘芥子同佛性故。 行虽迷而可复。人生无恶根故。 若有宗计功能通有漏无漏者,有宗析功能为个别的,因计一切功能有是有漏性、有是无漏性,故概称功能,即通此二。 则是鄙夷生类,执有恶根,可谓愚且悍矣。有宗立本有功能,亦有是有漏性者,即是斯人天性固具恶根。 故本论所说功能,与有宗截然异旨,学者宜知。

惟夫习气者,从吾人有生以来一切作业皆有余势等流,万绪千条,展转和集,如恶叉聚。其性不一,有漏无漏,厘然殊类。展转,相互之谓;和集者,无量习气互相依附成为一团势力,故言和;然非混合而无各别,故言集。恶叉聚者,果类有不可食者,名无食子,落在地时多成聚故。梵名恶叉众。此喻习气头数众多,互相丛众。 无漏习气亦名净习,有漏习气亦名染习。夫习,所以有染净异性者,揆厥所由,则以吾人一切作业有染净之殊故。染业者,如自作意至动发诸业,作意谓意业,此以意欲创发乃至计虑与审决等心理过程,通名作意,与心所法中作意义别。动发,即见之身语而形诸事为,此业便粗。 壹是皆狥形躯之私而起者。此业不虚作,必皆有余势潜存,名有漏习。余势二字吃紧。凡业虽当念迁灭,而必有余势续起不绝。如香灭已,余臭续生;丝竹停奏,余音入耳。又如春日犹寒,严冬之余势也;秋时厉暑,盛夏之余势也。凡物皆有余势,何况有生之物?灵长如人,其所作业,余势强盛,自非物质现象可比。佛家向以人之知虑迄于行为等等造作,通名为业。萌于意者为意业,自意而发诸身体动作者为身业,自意而形诸口语者为语业。虽复分别说为意业、身业、语业,要之总名造作,亦名为业。凡业,皆有余势等流不绝,以此余势为过去所惯习故,名之为习。此习造遗于种族即名种族经验,其播于社会者谓之风气。总之人生一切作业,决非过去便散失,都有余势等流,谓之习气。而人每忽焉不察,须沉心体之自见。下言净习,亦可准知。问曰:“吾人本性无染,何故流于恶?”答曰:只狥形骸之私,便成乎恶。王阳明所谓“随顺躯壳起念”是也。凡情迷执形骸,便一切为此身打算,即凡思虑、行为,举不越此一身之计,千条万绪之恶业皆由此起。须反身切究,始觉痛切。

净业者,如自作意至动发诸业,壹是皆循理而动,未尝拘于形骸之私者。此业亦不虚作,必皆有余势潜存,名无漏习。一切净业皆是循理而动,乃顺从乎天性本然之善,而动以不迷者也。《中庸》所谓“率性”是也,率性即不役于小己形骸之私。孟子以“强恕为近仁”。恕者,即能超乎一身利害之外,唯理是从。不以己身与万物作对,而通物我为一者也,故曰近仁。仁之为德,生而不有,至公无私,即性也。强恕则复性之功,犹未即是性,故以近仁言之。强字吃紧,意身等业皆不外乎强恕之道,即业无不净,而动皆率性。此等净业之余势等流便名净习,凡习染净由来,大较如此。若复分别染净行相,行相,谓习气现起而行趣于境,有其相状,故云行相。 当俟《明心章》下,谈心所法处。

是故习有染净。净习顺性,染习则与性违。染净消长,吉凶所由判。染长则净消,丧其生理,凶道也;净长则染消,全生理之正,吉道也。 然生品劣下者则唯有漏习一向随增,净习殆不可见。前文已云,功能者天事也,习气者人能也。人乘权而天且隐,吾人所禀之形与其所造之习通谓之人。已成乎人矣,则人自有权,而其天性反隐而难显。易言之,即后起的东西来作主,而固有生命竟被侵蚀。 故形气上之积累,不易顺其本来。习与形气俱始,故是形气上之积累。 愚者狃于见迹见读现,见迹谓染习。 而不究其原,不悟众生本性皆善。 因众生染习流行,遂以测生理之固有污疵,有宗立本有有漏功能,与儒生言性恶者同一邪见。 果尔,即吾于众生界将长抱无涯之戚。然尝试征之,通古今文史诗歌之表着,终以哀黑闇、蕲高明,为普遍之意向。足知生性本净,运于无形未尝或息,悠悠群生,虽迷终复。道之云远,云如之何?险阻不穷,所以征其刚健;无染习之险,何以见克治之健? 神化无尽,亦以有夫剥极。物之生,不能皆灵而无蠢;人之习,不能尽善而无染。蠢与染皆缺憾也,《易》之所谓剥也。然天道无择于长育,圣哲常垂其教思,故神化无尽也。 若有小心,睹宇宙之广大,将恐怖而不可解。《易》道终于《未济》,不为凡愚说也。《大易》之书,为六十四卦,而以《未济》终焉,此义宏远。万化不齐,乃化道之所以不息而至妙。真理恒存,正以其有乖反乎真理者,乃益见真理之不可毁而至尊。人生希望,唯存乎常处缺憾而蕲求不已之中。《未济》诚终古如斯矣,夫何忧何惧?

三曰功能不断,习气可断。可者,仅可而未尽之词也。 功能者体万物而非物,体万物者,谓其遍为万物实体。非物者,功能自身本无形相,虽为一切物之本体,毕竟不即是一切物。譬如假说水为冰之本体,而水究不即是坚冰相,故不可以执物之见而测功能。 本无定在,故无所不在,穷其始则无始,究其终则无终,故说功能永无断绝。

习气者,本非法尔固具,唯是有生以后种种造作之余势,无间染净,造染则有染势,造净则有净势。 无分新旧,旧所造作者皆有余势潜存,新所造作者亦皆有余势潜存。 展转丛聚,成为一团势力。浮虚幻化,流转宛如,宛如者,流动貌。 虽非实物,而诸势互相依住,恒不散失。吃紧。 储种无尽,习气,可譬之世间所谓种子。 实侔造化之功;王船山云:“习气所成,即为造化。” 应机迅熟,是通身物之感。物感乎身而身应之,即由习气应感迅熟。 故知习气虽属后起,而恒展转随增,力用盛大,则谓习气为吾身之主公,无不可也。然则习气将如功能,亦不断乎?曰:功能决定不断,如前说讫。习气者,非定不断,亦非定断。所以者何?习气分染净,上来已说。染净相为消长,不容并茂,如两傀登场,此起彼仆。染习深重者,则障净习令不起,净习似断。非遂断绝也,故置似言。 又若净习创生,渐次强胜,虽复有生以来染恒与俱,而今以净力胜故,能令染习渐伏乃至灭断。始伏之,终必断。 断于此者,以有增于彼,染增则净断,净增则染断。 故概称习则仅曰可断,而不谓定断也。为己之学,哲学要在反求诸己,实落落地见得自家生命与宇宙元来不二处,而切实自为,无以习害性。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 无事于性,性上不容着纤毫力。 有事于习。修为便是习。 增养净习,始显性能,习之为功大矣哉!然人知慎其所习而趣净舍染者,此上智事,凡夫则鲜能久矣。大氐一向染习随增,而净者则于积染之中偶一发现耳。如孟子所举乍见孺子入井而恻隐之心,此即依性生者,便是净习偶现。 若乃生品劣下者,则一任染习缚之长驱,更无由断。其犹豕乎,系以铁索,有幸断之日乎?故知染习流行,傥非积净之极,足以对治此染,则染习亦终不断。要之净习若遇染为之障,便近于断;近字注意,净习本无全断之理,然不得乘权,则其势甚微,已近于断。 染习若遇净力强胜以为对治,亦无弗断。故习气毕竟与功能不似也,功能则决不可计为断故。

综前所说,性与习之差别处,较然甚明。性谓功能,注见前。 有宗乃掍而同之,是所谓铸九州铁不足成此大错也。余不许宠习以掍性,但亦不贵性而贱习。虽人生限于形气,故所习不能有净而无染,此为险陷可惧。一流于染即堕险陷。 然吾人果能反身而诚,则舍暗趣明,当下即是。本分原无亏损,染污终是客尘。本分谓性,譬如客尘虽障明镜,然明镜无亏损,故拂拭尘垢,则鉴照朗然,本性无损亦犹是。 坠退固不由人,克敌还凭自己,人生价值如是如是。

本论所谓功能,与有宗根本异旨。如上所陈诸义,已可概见。今将根本大义,重行提示,以作本章结束。

一曰体用二词,随义异名,其实不二。印度佛家以无为有为截作两片,西洋哲学其于实体与现象亦无真解,未得圆融无碍,本论皆救其失。又依本论究竟义趣,于一一微尘皆是全体,非可以一尘为大全中流出之一微分。大全谓本体。 《大易》三百八十四爻,于一一爻皆见为太极。南华喻斯趣,曰“秋毫非小”,至矣微哉!远西玄宗未审有达者否耶?

二曰至真至实,无为而无不为者是谓体。无为者,此体非有形故,非有相故,非有意想故;无不为者,此体非空无故,法尔生生化化流行不息故。

从其生化流行,彰以用名。然即用即体,非用别成一物与体对待。非字一气贯下。 何以故?生而不有,化而不留,流行而无故之可守,一无形无相无想之本然也,是即用即体也。

无形者空寂也,空者,以无形无染,名空,非以空无名空,下准知。 无相者亦空寂也,无想者亦空寂也。空寂复空寂,离诸滞碍,含藏万有,具备万德万理,无可称美而赞之以神。神故生,神故化,神故流行不息,是故称之以大用也。用也者,言乎其神也。神者不测之称,穷理至极处,不可更诘所由,故曰不测,故曰神。是即体即用也。

夫用外无体,体外无用,故曰体用随义异名,二之则不是。

三曰用也者,一翕一辟之流行而不已也。翕辟势用,刹那刹那顿起顿灭,顿灭顿起,本无实物存在。然而刹刹势速,宛有迹象,如旋火轮。势速者,前刹那方灭,后刹那即生,新新而起其势迅速。夫灭故生新,流行不住,势用盛故,有迹象现。旋火轮见前。 因此,施设宇宙万象。

四曰宇宙万象,惟依大用流行而假施设。故一切物,但有假名,而世间执化迹以为实物,化迹者,犹言大化流行之迹象。 盖由实用习成云尔。

五曰穷神顺化。即于流行而识主宰,于化迹而悟真实,故不待趣寂趣寂见前。 而廓然无系。

上来假设功能,以方便显示实性,今当覆取前章《转变》。 谈心物而未尽其义者,郑重申之。曰成物,曰明心,以次述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