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心者,恒转之动而辟也。依用显体,故名本体曰恒转。说见中卷。 盖恒转者,至静而动,此中静者,非与动反之谓。而动者,亦非与静反之谓。盖就日常经验的物事言,则方其静止也,即不曾动转。而方其动转也,亦即不曾静止。今就本体上言,则不可以物之动静相而相拟测。本体是即静即动的。动者,言其妙用不测也。静者,言其冲微湛寂,无昏扰相也。 至神而无,神者,虚灵不滞之称。无者,无形相、无障染、无有起意造作也。 本未始有物也。物者,有形质与方所之谓。本体不可以物测之。 然其神完而动以不匮,完者,无亏欠也。不匮者,无穷竭也。 斯法尔有所摄聚。法尔,犹言自然。非有意为之,故云法尔。摄者,收摄。驳者,凝聚。 不摄聚,则一味浮散,其力用无所集中,唯是莽荡空虚而已。莽荡,无物貌。空虚,无物之谓。 大化流行,岂其如是。故摄聚者,真实之动,自然不容已之势也。真实,谓本体。 摄聚乃名翕,翕便有物幻成,物非实故,云幻成。 所以现似物质宇宙。而恒转至是乃若不守自性也。恒转,寂然无相,本非物也。今其动而翕也,则幻成乎物。是恒转已物化,而疑于舍失其自性也。乃若者,疑词。 实则恒转者,真实而不可渝,纯白而无染,纯白者,清净之形容词。 刚健而不挠。不可折挠。 岂果化于物而不守自性者乎?其动而翕也,因以成物,而即凭之,以显发其自性力。《明宗章》说,本体是遍现为一切物,而遂凭物以显。详在上卷。 此非深于观化者,则信解不及也。夫本体若不现为用,则直是空无而已,岂得名为体耶?体现为用,则不可浮游无据。故其动而翕也,则盛用其力以成物。而本体毕竟恒如其性,决定不物化者,乃自成其物,而凭之以显发其自性力已耳。故物者,本体所以显发其自性力之资具也。而本体岂物化而不守自性者哉?夫本体之动也,此中动者,变化义,谓其现为大用也。此动字义深,不可作物件动转之动解去。 其翕而成物,若与自性反。然同时即显发其清刚浩大之力,此中力者,即谓辟。恐人误计先翕而后乃辟,故以同时一词防之。清刚者,清谓清净,无障碍故,无惑染故。刚谓刚健,不屈挠故,恒自在故,不可随物改转故。浩大者,至大无外故。此大字,非与小对之词。 有以潜移默运乎一切物之中,而使物随己转。已者,设为上所云清刚浩大之力之自谓。 毕竟融翕之反,而归于冲和。是力也,盖即本体自性之显发。易言之,即本体举其自身而全现为此力也。喻如大海水,全现为众沤。 此力对翕而言,则谓之辟。辟者,开发义,升进义,生生不息义。翕成物则闭塞,此力运于物之中而通畅无碍,故有开发义。翕成物则重坠,此力运于物之中,而实超出物表,能转物而不为物转,故有升进义。翕成物则违其本,物之本体,元非物故。 此力运于物之中,则用其反,而卒归融和,益遂生生之盛。造化之大德曰仁,仁,只是生生义。 矛盾要非其本然,世之言黑格尔辩证法者,殊不识仁。 故有生生不息义。如上略说三义,非止此三,故置略言。 则辟之得名,已可概见。
综前所说,翕与辟同属恒转之显现。恒转者,本体之名。恒转显现为翕辟。譬如大海水,现为众沤。详上卷《明宗章》首段案语。 虽既现而势异,翕,凝敛之势也。辟,则健以开发之势也。故二势殊异。 但翕终从辟,健顺合而成其浑全。翕之方面,敛而成物。则辟之方面,乃得凭物以显其开发之功。否则浮游无据,而辟之力无所集中,即无以成其为辟矣。故翕之成物也,乃为辟之资具,而其德恒顺。辟则用物而不为物役,其德恒健。健以统顺,即翕辟叶合为一,而无异致,故曰浑全。本既不二,翕辟同一本体故。用乃故反,而实冲和。翕辟用也,一翕一辟殆故为相反。而实以是成其冲和。 故翕辟不可作两片物事看去。详上卷《转变章》。 又翕则分化成多,详《成物章》。 而由辟运乎一切翕之中,无所不包通故,包者包含,通者贯通。翕以分化,而成一一个别的物事。辟的势用,则贯通乎一一个别的物事之中,而复包含于其外。盖辟者,圆满浑全,无定在而无所不在。 故多即是一。翕成为个别的,是众多也。然辟运于其间,无不包通,则翕不异辟,而多即是一。 辟则恒是浑一,浑者,不可分割义。一者,绝待义,全整义,非算数之一。 而以行乎翕或分殊之中故,即一亦为多。辟行乎一一翕之中,即随翕而各显其用。如月印万川,即一一川中各有一月在。参考《功能章》下及《成物章》。 知此者,可与穷神。
上来谈翕辟大义,只将已前说过的话,在此总括一番,为向后详述心法的张本。心法一词,本佛典。法字,见吾著《佛家名相通释》。 但此处须插入一段话,即关于心之类别,不可不加辨析。晚周道家有道心、人心之分。见荀子。 印度佛家有法性心、依他心之分。见《杂集论》等。然法性依他二心,各有多种别名,此姑不详。 道家以宇宙本体名之为道。道者由义,万物由之而成,故以道名。即道即心,故名道心。人心者,则形而后有者也。形者,形气或形骸。 凡血气之伦,以其一身,交乎万物,而有心知出焉。此其心知,则以听役乎身,而逐物以与物化者也,故谓之人心。人心者,言其非天然本有也,非真性也,故谓形而后有。道心则吾人之真性,天然本有,不由后起。二者之异,宜深切体究。然使道心得恒时为主于中,则人心亦皆转化,而成为道心之发用,则亦无有二心矣。佛家法性心,则相当于道心。法性,犹云一切物之本体。佛典中“法”字与中文“物”字略相当。见《通释》部甲及《语要卷》一。佛书“性”字,多用为“体”字之异语。此中“性”字,即谓万法实体。 以法性名之为心,是与道心义相当。依他心,则相当于人心。依他,具云依他起。他者缘义,依众缘而起,曰依他起。本书上卷《唯识章》下说心识依四缘而生,即此心识,是依他心也。此依他心,虽待本心的力用为因缘,而必由前念对于后念为次第缘,及境界为所缘缘,与六根并习气等等为增上缘,方乃得生此心。又增上缘义最宽,所缘缘与次第缘皆兼属增上缘。次第缘,若就习心言之,则前念习心亦望后念而为此缘。四缘中,以增上缘势力最大。增上缘中,又以习气或习心势力最大,足以障蔽其固具因缘,而自成为一种力用,即依他心是也。但此中所说因缘,系据本论所立义,不同旧师种子说。详上卷《唯识章》下。夫依他心既是缘生法,而诸缘中,又以增上缘如习气及根、境之势力为最盛大。则此心,明明是形而后有,与人心义相当,无可疑者。
本论融通佛道二家意思,分别本心与习心。本心,具云本来的心。习心,则习气之现起者也。其潜伏而不现起时,但名习气。 本心亦云性智,从人生论与心理学的观点而言,则名以本心。从量论的观点而言,则名为性智。 是吾人与万物所同具之本性。本性犹云本体。以其为人物所以生之理,故说为性。性者,生生义。 所谓真净圆觉,虚彻灵通,卓然而独存者也。非虚妄曰真,无惑染曰净,统众德而大备、烁群昏而独照曰圆觉,至实而无相曰虚,至健而无不遍曰彻,神妙不测曰灵,应感无穷曰通,绝待曰独存。道家之道心,佛氏之法性心,乃至王阳明之良知,皆本心之异名耳。习心亦云量智,此心虽依本心的力用故有,习心非本心,而依本心之作用故有,譬如浮云非太空,要依太空故有。 而不即是本心,毕竟自成为一种东西。原夫此心虽以固有的灵明为自动因,固有的灵明,犹言本心的力用。参考上卷《唯识章》谈因缘处。 但因依根取境,而易乖其本。根者,即佛家所谓眼等五根是也。此根乃心所凭以发现之具,而不即是心,亦不即是顽钝的物质。今推演其旨,盖即有机物所持有之最微妙的生活机能。其发现于眼处,谓之眼根;发现于耳处,谓之耳根;乃至发现于身处,谓之身根。身处,略当今云神经系。故根者,非即是眼等官体或神经系,但为运于眼等官体或神经系中最微妙的机能而已。此种机能,科学家无可质测。然以理推之,应说为有。此心必凭借乎根而始发现,故云依根。取者,追求与构画等义。境者,具云境界。凡为心之所追求与所思构,通名为境。原夫本心之发现,既不能不依藉乎根,则根便自有其权能,即假心之力用,而自逞以迷逐于物。故本心之流行乎根门,每失其本然之明。是心藉根为资具,乃反为资具所用也。而吾人亦因此不易反识自心,或且以心灵为物理的作用而已。心理学家每从生理的基础如神经系等来说明心,或径以心理作物理观,亦自有故。夫根既假本心力用为己有,而迷以逐物。此中己者,设为根之自谓。 即此逐物之心,习久日深,已成为根之用,确与其固有灵明不相似。而人顾皆认此为心,实则此非本心,乃已物化者也。此心既成为一物,而其所交接之一切境,又莫非物也。故孟子有物交物之言,是其反观深澈至极,非大乘菩萨不堪了此。夫心已物化,而失其本。孟子既名之以物,而不谓之心。然是物也,势用特殊。虽才起即灭,而有余势流转,如瀑流然,不常亦不断。不常不断者,谓其为物,是个生灭灭生相续不绝的。如前刹那方灭,后刹那即紧相接续而生。刹那刹那,前前灭尽故不常,后后相续生故不断。此不常不断的物事,实为潜在于吾人生活的内部之千条万绪互相结合之丛聚体,是故喻如瀑流。此纷纭复杂,各不相乱,而又交相涉入,以形成浩大势用的瀑流。当其潜伏于吾人内在的深渊里,如千波万涛鼓涌冥壑者,则谓之习气。覆看中卷《功能章》下谈习气处。 即此无量习气有乘机现起者,乃名习心。前谓其自成为一种东西者以此。道家所谓人心,实即习心。佛家依他心,亦指习心而言。其说为依他者,正欲显其不实在及非本有故耳。唯本心是本有的,是实在的。 习心既异本心,因此其在生活方面,常有追逐外物而不得餍足之苦。其在缘虑方面,缘虑一词,赅认识及思维等等作用而言。 则辨物析理,有其所长。然即物而究其本性,犹云本体。 穷理而要归一极,一者,绝待义。犹易云太极也。 则荡然无相,寂然离系。谈至此,本来无一物,何系之有。 不可分内外,无物我故,无对待故。不可说有无,谓之有,则无相。谓之无,而实不空。 寻思路绝,寻者寻求,思者思考,皆杂以习心,所谓量智是也。今此无相之地,则寻思之路,至此而绝。此处非寻思所及故。 语言道断,语言之道,至此而断。非口说或理论所可表示得到故。 此唯是神明昭彻,冥冥内证之极诣。而从来哲学家,游意幽玄,辄以向外推度之智,恣其戏论。则以习心未及廓清,无缘自识真性故也。故习心与本心之异,不可以不辨。习心行相,此中行相者,谓习心行于所取境之相状。 如后另详。第九章《明心下》。 本章所注意者,则将于本心益加提示而已。
或有问言:“《新论》本以恒转之动而辟,说明为心。此所谓心,即是本心,非习心也。然心既只是恒转之动,应不即是恒转。本心,亦省云心,后皆仿此。 易言之,心不即是本体。恒转者,本体之名。既云心不即是恒转,换言之,心不即是本体。 而《新论》却又说心即本体,其义云何?”答曰:言心即本体者,即用而显其体也。夫曰恒转之动而辟者,此动即是举体成用,举字吃紧。直是本体将他自身完全现作大用了。问曰:“动而辟者固是用,若其动而翕也,则疑于物化,而不成为用矣。”答曰:翕随辟转,非果物化也。翕辟毕竟不二,只是大用昭然。 非体在用外也。离用不可觅体,体者用之体。若离用而觅体,岂别有一兀然枯寂世界耶? 故乃即用而识体。譬如,于沤相而知其是大海水。 夫于本体之动,而名为用。此中动字,义至深妙,非与静反之谓。动者,言体之显现也。即此显现是至神极妙的功用,故名为用。 用之成也,恒如其本体,而无改于固有之德性。易言之,即体既成用,而恒不变易其真实、刚健、清净、空寂之本然也。恒字吃紧。真实乃至空寂,皆本体之德也。空非空无,以不受障碍故名。寂非枯寂,以无昏扰故名。 故曰即体即用,举体成用故。 即用即体,全用即体故。 不可析而二之也。夫心者,以宰物为功,心者,神明义。以其主乎吾人之一身,而控御万物,不爽其则,故谓之心。 此固是用。用者,言乎本体之动也。说见上。夫所谓心者,只是依本体之动而得名。所以云心即是用。 而即于用识体,以离用不可得体故。是故克就吾人而显示其浑然与宇宙万有同具之本体,则确然直指本心。人人可以反求自识,而无事乎向外追索矣。
自昔佛法东来,宗门禅学。 独辟于吾国。其道在自识本心,直澈真源真源,谓宇宙本体。识得自心与万物同体,真源岂待外求。 唐世有大珠慧海者,初参马祖。祖曰:“来此拟须何事?”曰:“来求佛法。”祖曰:“自家宝藏不顾,宝藏,喻本心。此是万化之原,万物之本,故以宝藏喻之。 抛家散走作什么?戒其专恃量智或知识向外追求探索也。古今哲学家,多是抛家散走。 我这里一物也无,本体不可当做外在的物事来推度。 求什么佛法?”迷者以为实有佛法可求。实则佛者觉也,只此心是。法者轨范或真理,亦只是此心。若离自心,便无佛可得,亦无法可得。又复应知,此心元无形相,不可当做物事去推求。才起求之一念,便已迷失此心,而成为妄想矣。 珠复问曰:“阿哪个是慧海自家宝藏?”祖曰:“即今问我者,是汝自家宝藏。此时兴问之心,清净虚明,不夹杂一毫染污或妄念杂虑,故此心即是自家宝藏。 一切具足,更无欠少。备具万德或万善。参看上卷《明宗章》谈性智处。 使用自在,这个宝藏,是吾人所以生之理,亦即是天地万物所以成形之理。因吾人与天地万物同一本源,不可分割故。由此应知,此大宝藏具有无穷神化,无边妙用,故云使用自在。又克就吾人日常生活言之,此大宝藏,随触即应,无感不通,亦见其使用自在。 何假向外求觅。”王阳明有诗戒学者云:“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托钵效贫儿。”与祖意正同。 马祖这段话,所以示慧海者,至为亲切。如前已说,心有本、习之殊。本者本心,习者习心。 实则只有本心,可正名曰心,而习心直不应名为心也。当名之以心所。详在下章。 然而一般人大抵都为无量无边的习气所缠缚固结,而习气直成为吾人的生命。复玩中卷《功能章》下谈习气处。 易言之,即纯任习心趣境,趣者,向往义,竞逐义。习心总是向外追求,即是有所向往与竞逐也。境者,不独实物名境,凡为心之所向往与竞逐者,皆境也。 而不自识何者为其自家宝藏或本来的心。佛说众生无始时来,常在颠倒中,犹如长夜。只是自己不认识自己耳。慧海初见马祖问佛法,意中以为有佛法可求。此求之之一念,真将佛法当做物事来追逐耳。直缘其一向习心用事,所以于平平常常,无可起执追求处,而亦计为有物可求。平平常常云云者,吾人与天地万物同体的大宝藏,本崇高无上,孟子所尊为天爵者此也。然复须知,此崇高无上的,正是平平常常的。若悟得这个,才是我的真实生命。易言之,这个才是真的自己,岂不平平常常?又复当知,若认识了真的自己,便无物我,无对待,乃至无取舍等等。于此何容起一毫执着想,何容作一毫追求想哉?而迷者终不悟,其可奈何?马祖鉴其妄习未除,于是呵其外逐,令反悟自家宝藏,又示以无物可求。而慧海乃一旦廓然空其胸中伏莽,伏莽,谓一切染污习气或习心。 始跃然兴问,谁是自家宝藏。马祖则直令其反悟当下之心,即此时兴问之心,光明纯净,无有颠倒计度,故谓光明。无有些子杂染,故云纯净。 如赤日当空,不容纤毫翳障,此非自家宝藏而何?若时时在在,恒保任得如此时之心,便是药山所谓皮肤脱落尽,唯有一真实也。皮肤,喻染污习气或习心。谓染习克治尽净也。一者,绝待义。真实者,无虚妄义。此谓本体呈现。
上述一公案,直令慧海当下自识本心,可谓易简直捷。当下即是,故云易简。不待他求,故云直捷。 然学者如不知所持循,则乍尔之明,正未可恃。持者,保任之而勿失也。循者,由之而勿违也。若识自本心,便须持循而勿失之,孟子所云收放心是也。或问:“本心何曾有放失?”答曰:克就本心而言,他是恒存的,本无放失。若就吾人生活上言之,如妄念憧扰时,即本心被障而不显,便是放失了。言匪一端,须善会。问:“放心如何收?”答曰:知放之知,勿令私欲起而间断之,便是收。不是别用一心来收此心也。如慧海被马祖提撕,习心偶歇,而本心之明,乍尔呈现。却恐妄习潜存,还障本明。
吾平生最服膺马祖搊百丈鼻孔一公案。其揭示独体及护持工夫,至为亲切。独体即本体之别名。以其至明无滞,至大无外,无物与匹,故云独体。 百丈怀海大师者,马祖门人也。师侍马祖行次,见一群野鸭飞过。祖曰:“是甚么?”师曰:“野鸭子。”祖曰:“甚处去也?”师曰:“飞过去也。”祖遂回头,将师鼻一搊,负痛失声。祖曰:“又道飞过去也。”师于言下有省,却归侍者寮,哀哀大哭。同事问曰:“汝忆父母耶?”师曰无。曰:“被人骂耶?”师曰无。曰:“哭作甚么?”师曰:“我鼻孔被大师搊得痛不澈。”大师,百丈称马祖也。 同事曰:“有甚因缘不契?”师曰:“汝问和尚去。”和尚,谓马祖。 同事问祖曰:“海侍者有何因缘不契,在寮中哭告。”和尚为某甲说。祖曰:“是伊会也,汝自问取他。”同事归寮曰:“和尚道汝会也,令我自问汝。”师乃呵呵大笑。同事曰:“适来哭,如今为甚却笑?”师曰:“适来哭,如今笑。”同事罔然。次日,马祖升堂。众才集,师出,卷却席。祖便下座,师随至方丈。祖曰:“我适来未曾说话,汝为甚便卷却席?”师曰:“昨日被和尚搊得鼻头痛。”祖曰:“汝昨日向甚处留心?”师曰:“鼻头今日又不痛也。”祖曰:“汝深明昨日事。”师作礼而退。这一公案,其意义至渊广。略言之,一、示此心是超脱万物而独立的。此中超脱云云者,非谓其离万物而独在也。但以其遍为万物实体,故云超脱。心者,虚寂神妙,不可穷竭之称。是为万物实体,而不即是物。譬如说水为冰之实体,而水不即是冰。 又以其既现为物,而即运于物之中,以主宰乎物,毕竟不物化故,故云超脱。他处凡有此类词语者,皆准知,夫众生一向是习心用事,习心只向外逐境,故妄执境物,而不可反识自己。自己,谓吾与天地万物同体之本性。以其为吾身之主宰而言,则谓之本心。 习心是物化者也,是与一切物相待者也。本心则超越物表,独立无匹者也。既习心乘权,则本心恒蔽锢而不显。是以吾人一切见闻觉知,只是于境物上生解,终不获见自本性。夫本性,体物者也。体物者,谓吾自己本性,亦即是天地万物之实体。而无有一物得遗之以成其为物者也。 故见自性,则遍法界为一真显现,原无性外之物矣。此中法界,犹言宇宙,乃万有之都称。 而迷执有外在境物者,亦终不获自识其体物之本性矣。怀海于向上事,透悟本性的工夫,名向上事。 用力已深,而未及彻。如天将明,而闇且甚,破闇即明矣。马祖知其然,故于行次,见野鸭飞过,即试诘之曰:“是甚么?”怀海果答以野鸭子,盖习心发露于不觉也。作野鸭子解时,此心只是习心。若除去习心的虚妄所执,便无有所谓野鸭子这个物事。 祖再诘曰:“甚处去?”怀师犹不了祖意,复答曰:“飞过去也。”其为习心所使如故。祖至是乃搊其鼻孔,更警之曰:“又道飞过去也。”怀师始于言下有省。盖其旷劫以来染污习气,刹那顿息。由此,豁然识得自己,其后上堂示众云:
灵光独耀,谓心也。人人有个内在的灵光独耀的主人公,而不自识何耶?主人公一词,本之宗门。然切不可误会为宗教家所谓灵魂。先哲名心曰天君,以其主宰乎身故也。主人公义同。, 迥脱根尘。根者根身,尘谓物界。言此心超脱乎一身与万物之表,而为其真宰也。超脱义见上。 体露真常,体,即斥心之自体而目之也。露者,呈现义。真者,不虚妄义。常者,不变易义。此心自体虽无形相,而有无相之相,灼然呈现,不空无也。其德真实无妄,恒常而不可改易。所以说为吾人之本性,万物之实体也。不拘文字。俗学拘守经籍,欲由文字以见道,而不悟道非离心而外在者。今不反之自心,徒欲因文字悟道,是犹守筌蹄以为即鱼兔也。心性无染,此中性者,自体义。谓心自体上本无一毫染污,乃纯净至善者也。 本自圆成。万善具足,万化不穷,是圆满义。法尔现成,不待造作,复说成义。 但离妄缘,即如如佛。所谓私意、私欲、惑障、染污等等,皆习气之异名耳。习气者,妄缘也。妄缘之言,显其不实在,非本性故。如如者,不变义。佛者觉义,即谓心性。心性无染,圆明虚寂,故说为佛。妄缘虽障碍心性,而心性恒自如故,不可变易,即是不随妄缘迁改,所谓无染是也。譬如客尘,障于明镜,而明镜自体,恒自如故,不受客尘污玷。故拂拭客尘,还复朗鉴。心性亦尔,但舍离妄缘,即还复本来明觉。
怀师这番话,直综括十二部经旨要,富哉言乎!当其被马祖搊鼻孔而有省,始伏除染习,顿悟自心是超物独立的。所谓“灵光独耀,迥脱根尘”是也。怀师从此一悟,即豁然见自本性,乃深悔从前逐物生解而迷其真。今始省悟,所为哀哭而继之以笑也。厥后所造益深远,却自此番省悟扩充去。
二、示存持之要。存者存养,持者保任。 夫马祖指野鸭子问怀师,而师即以野鸭子对。问甚处去,复答飞过去。师两番酬对,自俗谛言之,绝无错乱。而祖乃搊其鼻孔,至负痛失声。此何故耶?祖果不承认有野鸭子,亦不承认有野鸭子飞过一事实乎?而搊怀师鼻孔胡为者。此一公案,实值得玩味。一般人所以放失其心者,只以习心用事,向外逐境。习与物化,障碍本性。积劫痴迷,无由解悟。怀师反己工夫,反己者,息其逐物之妄,而反诸己所固有之本心,始信万化之原,不可向外觅取,不可以物推观。 大概近熟。近者,未至乎熟而近之也。 祖于行次,共见野鸭飞过时,因乘机故诘,故者故意。 将诱而进之耳。怀师若果见性,则遇祖之诘,决不同于未见性人,直任习心冲口而出,以野鸭子答也。怀师若果至此为句。或问:“应如何答?”余曰:此无须代拟答词。唯可断言,彻悟人决不如是作答耳。从来禅师多尚机锋,只是当机妙应。若后人代拟之,便无谓。 见性,即证一真无待,一真之一,无对义。 岂复有物可说。故彻悟人彻悟者,以见性故名。 睹山河大地,不作山河大地相想。相者相状,下仿此。 睹男女,不作男女相想。则其睹野鸭子也,宁作野鸭子相想耶?虽复随顺俗谛,并不遮山河大地乃至野鸭子相,而遇诘者意存启示本分事无物可说时,本分事,谓本性或本心,此宗门语。若见自本性,即物我等相俱遣,故于此无物可说。 必能鉴机立应,妙符至理。怀师滞于习心,未臻斯诣。祖故再诘,而师犹不悟,乃以飞过去答。夫计有野鸭子之物,则必随计野鸭子飞过。此皆习心逐境作解故也。于是而祖搊其鼻孔,至负痛失声,且戒之曰:“又道飞过去也。”而师至是始有省。夫祖所以申警之者,既令其自识独体。独体谓本心,是乃吾与天地万物所同具之本体。绝待故云独。但以其主乎吾身而言,乃云本心。 则由此勿舍存持,人人具此本心,而常为习心所障碍者,则以无存持之功故耳。 勤加涵养,只存持不懈,便是涵养。 亦不能外是而别有进修之要道也。何者?存持之功,唯在息其向外逐境之心,此心乃习心,非本心也。 常令胸怀空虚,染习尽故。 无取无著。取者,追求义,计度义。著者执着。习尽,则无取着。 此际,则独体炯然,所谓空不空如来藏是也。如来一名,有多义,举要而言,无所从来,曰如来。藏者,含摄义,含摄万有故。此中如来藏,即本体或本心之别名。空者,空一切染污习气也。不空者,此如来藏心,是圆成实故。圆成实一词,详在中卷《功能章》。如来藏心,具有空与不空二义。谓习心空,而此圆成实自体不空故。 怀海犹未空其逐境之习,即于存持工夫,未得其要。马祖当机善诱,意深远矣。
今世谈禅学者,皆熟闻作用见性一语。然何谓作用,何谓性,云何于作用见性?则谈者鲜不茫然。夫性者,吾人与天地万物所同具之本体。但以其为吾人所以生之理而言,则谓之性。以其主乎吾身而言,亦谓之心。作用者,即凡见闻觉知等等,通名作用。曰见,曰闻,曰觉,曰知,皆作用之名,复言等等者,作用相状复杂,列举不尽故。故举见闻觉知,即摄一切作用在内。
云何而言作用见性?则非于作用加以解析不可。若于作用加以解析,则非先说明所谓根或根身者不可。
印度佛家,自小乘以来,说有五根。曰眼根、耳根、鼻根、舌根、身根。此五根者,亦总名根身。身者,自体义。即根为吾人自体,故名根身。 世或误解根义,以为即肉眼等名根,此中等者,谓肉耳乃至肉体。 及以肉眼等互相联系的全体即物质的七尺之躯,计为根身。此实大谬。佛家说根为清净色,此中色言,是相用义,非质碍义。虽不同于物之有质碍,而有相用可言,非空无故,亦名之为色。 清净者,显其相用微妙,故云清净。云何微妙?微者精微,非目所见故。妙者神妙,其力用不可测故。安慧菩萨说根者,最胜自在义。见《广五蕴论》。自在者,显其力用无滞碍故,非机械性故。此本非心,亦复非物,却是介乎心和物之间的一种东西。自此以下,为余所引申之义。 如果把他根 作宽泛的解释,就说为生活机能,自无不可。但不如说他是生命力之健进所构成的一种机括。古者弓箭有机括,以司发动者也。今所谓根者,乃生命力所自构之资具,而藉之以发现自力。故根可以机括喻之。也可说生命力健进,隐然具有目的。因为欲达其目的,遂形成了这种机括。根的意义,约略说来,只如此。凡有机物之所以异于无机物者,就因为具有根的缘故。根力具云根的力用。 潜运眼处,能发视识,说为眼根。眼谓肉眼,发者发现。见色之识,名为视识。此识只依根发现,而非根之副产物。勿误会。根与识,须辨清,下皆准知。 根力潜运耳处,能发闻识,说为耳根。耳谓肉耳。闻声之识,名为闻识。自余准上可知。 乃至潜运身处,能发触识,说为身根。身,谓肉体和神经系。言乃至者,中间略而不举故。自余准上可知。 故根者,不即是肉眼等。而所谓根身者,亦非仅目物质的七尺之躯,肉眼等相互联系的全体,叫做七尺之躯。这个东西,只是物质的,是无机世界的一部分。此乃诸根之所附着处,而不即是诸根。 此不容不辨。佛家虽说有净色根,而未详其义。吾著《佛家名相通释》曾叙述其说。吾于佛家建立根的意思,极所赞同。但关于根的说法,颇以己意引申,不必悉符旧义也。他日容当深论之。
如上略谈根义,现在要还入本文。夫见闻觉知等等作用,常途即名之为心。其实,此等作用,元不即是本心。后文本心亦省云心。 只是根门假借心之力用,而幻现一种灵明,以趣境云尔。根门者,门以出入为义。万感来入乎根,而根出其灵明以立应之,故名根以门。幻现者,由根假心之力用,而现起灵明。此灵明,非根之本身所固有,故云幻现。趣境者,凡来感之物,皆境也。根则藉心之力用,而有灵明现起焉。足以发趣乎境,而应之不爽。故云趣境。夫心之在人, 本无时或息。然其流行于一身之中,此克就一人身上而言之耳。实则一人之心,即是宇宙之心,元是无所不在的,非限于一身也。 随感而应,要不能不藉乎根。若无有根为此心发现作机括者,又何从见得心。夫根者,只是生命力健以进,所形成的一种资具而已。如在无机物中,生命力犹未显发,即所谓根者,尚未形成。这时便难见心了。但克就根言,则根自有其权能。而心之力用之发乎根也,根即假之,以自成其灵明。譬如笛,假人之声气,以自成为笛声。 这种灵明,恒与其无待之本然,不必相似,无待,谓心也。此心即吾人之真性,万物之本体,故无待。本然者,形容词,谓此心固有的德性,本来是如此的。今根假心之力用,以逞其灵明,而趣境。则此灵明,每与心之德性不必相似也。不必二字吃紧。非决定不相似,但易至不相似。故云不必。 而每习与物化。盖根之灵明,恒逐物,以殉没于物,故云物化。习者,犹云常常如此为之,谓其惯习于物化而不知反也。由此,遂有习气等流。言等流者,根之灵明,现起趣境,以习与物化时,即此刹那顷,便造成了一种惯性。此云惯性,并不是泛泛的说法,而是谓此刹那顷之习便成功一种势力叫做习气。这个习气,不会无端消灭,但也不是恒常坚住的支持下去,却是习气的自身刹那刹那前灭后生,相续流转下去。因此说为等流。等者,相似义,谓后起续前,决定似前。相似而流,故名等流。即此习气随逐根身,根身见上文。习气恒随逐根身而不相舍离。 还复乘机跃现。故根趣境时,虽假心之力用,而自逞其灵明,以追攀前境。追者追求,攀者攀援。前境者,具云常前之境。凡言境者,不限于有形质的物事,只为心之所追攀者,通得境名。他处仿此。 然于其时必有染习突跃,以与根之灵明相挟同流,叶合若一。习分染净,参看中卷《功能章》下。挟者逼附义。 染习依根明起,根明,具云根之灵明。后仿此。 是根明之类故。于是而心之力用不得显,乃孟子所谓放心之候也。夫根明,实假心之力用而现起,虽可以不似其本,本谓心。 而此明之所假藉者即心之力用,此心毕竟不改其性。盖所谓根明者,从根之一方面而言,是根假于心之力用,而自成其明。但如从心之一方面而言,却是心之力用发现于根门。此心之力用行乎根门,虽缘根之假藉以成其明,驯至物化,但此心之力用,毕竟不缘根之假以成明,而改其性。譬如明镜,为客尘所锢,而镜本性即所谓鉴照者,终不随客尘迁改。故释迦教诸学者,唯以守护根门为要。参考《杂阿含》等经。 守护根门者,即是恒持正智、正念。此中正智、正念,即是心之力用发现于根门者。必须敬以持之,而不今丝毫走作。走作系谚语,谓如不能持之,将使心作用为根所假藉之,以成为根之明。即动念乃失其正,是谓走作。昔朱子持心之功甚密,尝以走作为耻。吾人必保任此心,使其恒为主于中,不使根得假之以成为根之明。如是,则根者只为心力所凭以发现之资具,而不得役心从己以殉物。己者,设为根之自谓。 天君恒时炯然在中,心力,具云心之力用。天君,犹宗门云主人公,谓心也。 所谓照体独立是也。照体者,谓此心自体是即寂即照,即照即寂的。《易》谓之大明。大者,形容其圆满而无亏欠也。虽只言明或照,而湛寂义自在其中。独立者,无对义。
综前所说,约有四个要点,须加提示。
一、作用者,即克就见闻觉知等等而名之也。详前。
二、此见闻觉知等等作用,实即心之力用发现于根门者。故此作用。不即是心体。心体是独立无对的,冲寂无朕的,故不可说见闻觉知即是心体。 但心体亦非离见闻觉知而独在。心体亦是流行不息的。若于其力用发现者如见闻觉知之外,而欲别觅心体,则心体又安在耶?
三、见闻觉知等等,通名作用,固如上说。但如严格言之,则见闻觉知等等,固有不得名为作用者。夫作用之云,乃言夫本体之流行也。故心之力用心即本体。 依根门而发现,为见为闻为觉为知,而非根所障、非习所锢者,即此见闻觉知,名为作用。须知,心之力用流行乎根门,而根假之以自逞其灵明,即根乃乘权,而心之力用始受障碍。且根乘权,则染污习气与之俱行,益以锢蔽此心。唯有守护根门而不放逸者,方不为根所障、习所锢耳。若乃根假心力以自逞,而挟习俱行,由此而发为见闻觉知,虽在通途亦名作用,实则此等见闻觉知,已不是本体流行,但是根与习用事故,即不成为作用也。故谈作用,应当简别。
四、作用义,既经刊定如上,则作用见性义,亦不待深谈而可知已。夫作用者,即本体之流行而言之也。流行则未即是体之固然。何者?流行是用,体者用之体。夫体无差别,而用有分殊。故自用言之,不即是体之固然也。然体要不离流行而独在,以举体成用故,不可离用觅体故。是故于流行识体。
如前举马祖答慧海一公案,即就慧海见闻觉知处指点。缘慧海与马祖酬对时,他内部发生了一组见闻觉知。据常途的说法,慧海这时内发的见闻觉知,就叫做心。不过,此所谓心,是以作用名心,非就本体而目之也。有难:“见闻似非内发。”答曰:凡引生见闻的,如人和语言,或其他物事,则属外缘。而见和闻,却是内发的,非见闻在外也。见闻不只是感摄,而是具有明解的,此不可不知。马祖答慧海,只令他反躬体认,当下虚明纯净,不杂一毫倒妄的见闻觉知。就在这里认识他固有性体,即所谓自家宝藏。可谓易简真切之极。盖见闻觉知,固是当下发生的作用。而此作用不是没有内在的根源,可以凭空发现的。不是二字,一气贯下。譬如众沤,他有内在的根源,即大海水是。 须知,此作用,即是性体之流行,故于作用而见性也。犹之于众沤而见大海水。 马祖搊怀海鼻孔一公案,则可与答慧海者反以相明。怀海于野鸭子飞过时,而起野鸭子的见。这个见,正是逐物生解。此解只是根与习用事,而不是本体之流行,即不成为作用。故于此不可见性。吾举这一公案,却从反面说来,以显正义。
总之,性体浑然至真,寂然无相。不可说见闻觉知等等作用,即是性体。不可,至此为句。 故但曰作用见性,非谓作用即是性。 然非离作用外,别有性体,故必于作用见性。犹之非离众沤外,别有大海水,故必于众沤而识大海水。明代阳明派下,多有只在发用处说良知者,是直以作用为性体。其谬误不待言。及聂双江罗念庵救之以归寂,而于作用见性意思,似亦不无稍阂。夫归寂,诚是也。而寂然真体,毕竟不离发用。如或屏用而求寂,其不为沦空之学者鲜矣,尚得谓之见性乎?
问曰:“如上所说,心之一名,通体及用。有克就本体而名之为心者,有克就作用而名之为心者。是则心之名虽同,而其所目则异实,不可以无辨也。”答曰:同名异实之云,似将体用截成两片,却成过误。夫义理自有分际,辨析不可不精。而察其分际,尤贵观其会通。夫说作用名心者,当知用不离体。才说作用,便于作用见性。性谓本体。 如说众沤,便于沤见大海水。说本体名心者,当知即体而言,用在体。如说大海水,便知大海水不离众沤独在。体用毕竟不可截成二片,是义宜知。在宇宙论上与心理学上,均不可将体用分成二片。
问曰:“所谓作用者,将纯为本心之流行,而无习与俱乎?”答曰:心之力用,流行于根门,而不为根所障,习所锢者,方名作用。此前所已言也。夫习与根,恒相随逐。习之得以锢其心者,以其为染习,而与根相俱以乘权故也。锢者锢蔽,如云蔽日。习分染净,见中卷《功能章》下。此明锢心者,只是染习。相俱者,同行义,叶合义。 若乃保任此心,使其不至见役于根,即根乃不为心之障,而染习亦不得起以乘权,即心不被锢也。然复须知,染习必须伏除,伏者,抑之使不现起。除则断灭之也。 净习毕竟不可断。不断故,恒与根同行,与心相应。相应者,叶合如一也。 故未有心得孤起而无习与俱者也。参看下章谈心所处。 夫净习依本心而起,即心之类。其相应于心也,固已和同而化,浑然无应合之迹。而习亦莫非真几之动矣。真几之动,犹云本心之流行。此言净习随心转化,故不异本心也。 马祖云:“只如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吾国儒道诸家,皆以宇宙真源、人生本性说名为道。道者由义。以其为人之所共由,故名。体道之人,其日用云为,皆从本性上发出,而不杂以一毫后起之私,故云尽是道。道即是法界,法界,犹云宇宙本体。但以其在人而言,则谓之心。马祖以此土先哲所云道,与印度佛家所云法界,同为本体之目。乃至河沙妙用,不出法界。”河沙,喻数量无穷尽也。吾人日常生活中,一切皆从真体流行。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言深造之功,将以至于道,非如俗学只务知识而已。 欲其自得之也。自得者,实有诸己之谓,非徒尚解悟也。解悟则以心测道,其去道也远矣。自得则心即是道,道即是心,而已与道为一。 自得之,则居之安。居其所自得,处乎至足, 然无待,如何不安。 居之安,则资之深。所资者即其所居。故唯内资。而非有资于外也。夫外资者,无源而易竭。内资者不竭。存乎内者,源深而无极故也。 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孟子此言,深得理要。夫资乎内者,深远不可竭。故随其取给,或左或右,靡不逢原。原者,万有之本,万德之基,万行之宗。资者,资此者也。居者,居此者也。自得者,得此者也。深造者,造此者也。是乃所谓道也。日用之间,随所取给,左之右之,莫不逢此真实本原。起想动念,举足下足,随在皆是道体发现,焉往而不逢之哉?马祖所云河沙妙用,不出法界,与孟子左右逢原之旨,盖有互相发明处也。
夫佛家之学,无论小宗、大乘,要皆归趣证体。证见本体曰证体。证见者,谓本体呈露时,炯然自见耳,非别有一心来见此体也。 略小谈大。空宗形容本体空寂,无相故名空,离昏扰故名寂。 甚深微妙,穷于赞叹。有宗形容本体真净,离倒妄故名真实。离诸戏论相故名清净。 甚深微妙,穷于赞叹。有宗将体用分截,故成谬误。然其形容真净德相,亦自有契应处。 然诸大乘师谈本体,通空有二宗,故置诸言。 颇表现一种超越感。即对于至高无上的至善的真理,此中真理,即本体之别名,下仿此。举善,即摄真与美。 而有无限的庄严之感,同时起一种极殷重的欣求,如是故谓超越感。这种感固极可贵,吾人所以破现实生活之桎梏者,全赖乎此。然复须知,若学者由诸大乘师之所启示而发生此种超越感,便谓已至究竟,此则大谬。夫诸大乘师,以言说方便,引令学者发生超越感,固非以此为究竟。而在学者当发生超越感时,其自身犹未能与真理为一,盖未免心外有境。超越的本体世界,却是其心外之境。 庄子所为呵列御寇犹有所待者也。必自居超越,而漠然亡感,漠然者,浑然无对貌。 始立乎无待。是故禅家兴,而直指本心。心即是理,真理省云理。 理即是心,于是心外无境。吾人自身虽复随俗说为在现实世界中,而实乃 然超越。以在己之心,与遍为万法实体的理,既是一而非二,万法,犹云万物或万有。 则称真而谈,真谓真理,称者契应。当体超越。当体,谓吾人自身。才识真理在己,即自身便是超越的也。 岂于自身外别有一超越之境为所感者哉?夫超越在己,即超越不是感。宗门直指本心,其视大乘空有二轮,又进而益亲切者也。《华严》为有宗六经之一,其“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之旨,宗门实与之密契。空宗《般若》,荡然破一切执,而其智始显也。智,本心也。宗门通空有二轮,但其入处乃较亲切,学者宜知。
夫神明冲寂,神明,谓本心。 而惑染每为之障。惑染无本根,而足以障碍本心。如浮云无根,而能障日。 真宰无为,真宰,谓本心。 而显发恒资保任。严矣哉保任也。真宰不为惑染所障而得以显发者,则以吾人自有保任一段工夫故耳。保者保持,任者任持。保任约有三义:一、保任此本心,而不使惑染得障之也。二、保任的工夫,只是随顺本心而存养之。即日常生活,一切任本心作主,却非别用一心来保任此本心也。三、保任的工夫,既是随顺本心,即任此心自然之运,不可更起意来把捉此心。程子所谓未尝致纤毫之力是也。若起意,则是妄念或习心窃发,而本心已放失矣。善夫阳明学派之言曰:“即工夫即本体。”一言而抉天人之蕴。东土诸哲,如儒与佛及老聃派 传心之要皆不外此旨也。工夫则万行之都称。行者,修行,亦云进修。吾人日常生活中,不论闲静时,或动作万端时,总期念念之间,恒由本心为主,毋任惑染起而间之。然欲致此者,要当有不断的努力,非废然纵任而可至也。此云不断的努力奢者,即修行或进修之谓。行而曰万者,修行非一端而已。人各因其所偏失而期以自克焉。故修行不泥于一轨也。如佛家有六度,乃至十地等无量行。儒者于人伦日用之地,或以居敬为要,或以主忠信为先,乃至种种,亦非孤尚一行以为法程也。工夫诚至,即本体呈显。若日用间工夫全不得力,则染习炽,邪妄作,斯以障碍本体而丧其真矣。真谓本体。 故曰“即工夫即本体”,此尽人合天之极则也。工夫只是保任,无量的工夫,无非保任此本心而已。 原非于本体有所增益。但勿为染习所缚,勿顺躯壳起念,人只为染习所缚,即顺躯壳起念,而本心乃梏亡矣。王阳明教学者,每于此处提醒。 而使本心恒为主于中,恒字吃紧。有不恒时,即本心放失,便无主人公也。 则大明朗乎无极,本心不倚于物,故非知识的。而炯然至明,为一切知识之原,故非无知,无穷尽故云无极。 性海渊兮绝待。本心即是吾人与万物同具的本体,故说为性海。性者,生生义。海则喻其至大无外也。 斯以静涵万理,静谓泯绝外感时。 动应万变。动谓事物纷然交感时。 动应则神不可测,静涵则虚而不屈。不屈谓无穷竭。 是为动静一原。吾人日用间,不论静时动时,通是本体浑然流行。故静涵万理者,静时是本体实现故。动应万变者,动时是本体实现故。此缘一向工夫没有松懈,所以本体呈露,有动静一原之妙。若工夫不得力,即染习乘机而起,静时便昏沉,无从发现涵万理的本体;动时便浮乱,无从发现应万变的本体。王学末流,或高谈本体,而忽略工夫,却成巨谬。
明儒有杨天游者,于工夫即本体之旨,颇不契。其言曰:“本体光明,犹镜也。工夫,刮磨此镜者也。若工夫即本体,是谓刮磨之物即镜也,可乎?”黄梨洲驳之曰:“此言似是而非。夫镜也,刮磨之物也,二物也。故不可说刮磨之物即镜。若工夫本体同是一心,非有二物,如欲歧而二之,则是有二心矣。其说之不通也”云云。余尝考杨氏说,盖谓工夫有积累之渐,本体无积累之渐。工夫有纯驳偏全不同,本体无偏全,无纯驳。以此,不许工夫即本体,实倒见也。夫保任此本体,方名工夫。但保任实由本体之自明自觉,易言之,即工夫实自本体出。非是离本体别有一心来用工夫。杨氏于此盖未省也。工夫既非离本体别有物,只是本体之发现而已。在工夫上说积累,说纯驳,说偏全,此是从发现之迹上比拟。今说工夫即本体者,是将一一工夫会归本体,自是探原之论,未可以常途滞迹之见相衡量也。杨氏歧本体与工夫为二,故以积累等之有无两相比较。梨洲虽知其误,而驳词未足以解其蔽也。
无工夫而言本体,只是想像卜度而已,非可实证本体也。唯真切下过工夫者,方实证得本体即自本心,无待外索。无工夫,则于此终不自见,不自承当,唯以一向逐物的知见去猜测本体,是直以本体为外在的物事,如何得实证。实证乃本体之自明自了。故本体如被障而不显,即无实证可言。若知工夫切要,而未知工夫即本体,是工夫皆外铄,而昧其真性,此之谓冥行。又且如无源之水,求免于涸也不得矣。
夫求识本心,在佛家盖自宗门兴起,而后盛趣此一路向,固夫人而知之也。儒家则远自孔子已揭求仁之旨。仁者本心也,即吾人与天地万物所同具之本体也。至孟子提出四端,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只就本心发用处而分说之耳。实则四端统是一个仁体。仁体即本心之别名。儒家仁智等名,须随文取义。如仁之一名,有时克目本体,则非与义礼智信等德对待立名也。有时与义礼智信等德相对为言者,则此仁字,系就发用处说。如随事而发之为恻隐则名仁,随事而发之为羞恶则名义是也。余可类推。智之一名亦然,有时为本体之目,有时就发用处说。准上谈仁可知。 后来程伯子《识仁篇》云:“仁者浑然与物同体。此言仁,只是吾人与万物统同的本体。 义礼智信,皆仁也。”此则直演孔子大易“元者善之长也”意思。《易》以乾元为万物之本体,坤元仍是乾元,非坤别有元也。杨慈湖深得此旨。元在人而名为仁,即是本心。万善自此发现,故曰:善之长。逮王阳明作《大学问》,直令人反诸其内在的渊然而寂、恻然而感之仁,而天地万物一体之实,灼然可见。罗念庵又申师门之旨。盖自孔孟以迄宋明诸师,无不直指本心之仁,实则,仁即本心。而曰本心之仁者,为措词方便故。 以为万化之原,万有之基。即此仁体,无可以知解向外求索也。明儒徐鲁源鲁源师事钱绪山,阳明再传也。 曰:“惟仁者性之灵,而心之真。力按仁即本心,亦即是性。 凝于冲漠无朕,而生意盎然,洋溢宇宙。力按冲漠无朕者,空寂也。佛家只体会到空寂,而不知空寂之中,正是生意凝众,盎然不容已也。本体元是如此。 以此言性,非枯寂断灭之性也。力按佛家小乘颇近枯灭。大乘不住生死,亦不住涅槃,视小乘已一变,然仍以度尽一切众生为蕲向,终与儒家人生观不同。由儒者之道,以衡大乘,则彼犹未离乎枯灭也。 达于人伦庶物,而真体湛然,迥出尘累。以此言心,非知觉运动之心也。力按知觉运动之心,习心也。仁则本心也。然仁体作得主时,则知觉运动之心,亦成为仁体之发用。此义宜知。 故孔子专言仁,传之无弊。”鲁源此说,可谓得儒家之旨。
或有难言:“孔门之学,教人即实事上致力,曷尝谈本心、说仁体耶?《论语》一书,可考见也。”答曰:论语载门下问仁者甚多,汝乃不考,何哉?孔子寿至七十以上,门下三千,通六艺与闻至道者七十二人。其平生讲说极繁富可知。《论语》仅一小册耳,其所不载者何限。然即此小册,所载问仁诸条,已于全书中,甚占地位。夫门下迳直问仁,则必孔子平生专以求仁为学,可知也。后儒如王阳明,以致良知为学,亦与孔子言仁相类,夫良知即本心,凡为阳明之学者皆知之。仁即本心。而治论语者顾不悟,何耶?孔子答门下问仁者,只令在实事上致力。易言之,即唯与之谈工夫,令其由工夫而自悟仁体,即本心或本体。 却不曾克就仁体上形容是如何如何。一则此非言说所及,二则强形容之,亦恐人作光景玩弄。孔子苦心处,后人固不识也。昔有一友,亦尝谓《论语》言仁,非即本心。吾语之曰:《论语》云,“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此所谓仁,非本心耶,非本体耶,岂可将此仁体说向外去,而只作为行事上之一种规范或德目看耶?岂可,至此为句。 其友闻之,悚然有省。印度泰戈尔氏来吾华时,自云:“曾读《论语》,只觉是一部法典然。”孔子果如此,则学无本源,何足云圣。泰氏读《论语》而未通,亦足惜也。夫孔子岂未达本源者耶?彼自云“十五志学”,学者觉义,见《白虎通》。 于觉而识仁体焉。学之究竟在是也。究竟一词,简异一切知识的学问。 不仁谓之麻木。麻木者,不觉也。不觉即仁体梏亡。上蔡以觉言仁,甚是。朱子非之,误矣。 志于仁,乃为志学。“三十而立”,此志已立定也。“四十不惑”,自识仁体也。“五十知天命”,既自识仁体,涵养益深,至此乃实证仁体即天命也。夫天命者,以其无声无臭,而为吾人与万物所同具之本体,而谓之天。以其流行不息,则谓之命。故天命非超脱吾人而外在者也。王船山不了孔子意思,其《读四书大全说》,直以天道为超脱吾人而外在者,迷谬殊甚。墨翟之言天,盖视为外界独存,以此矫异于儒,而适成其惑。船山反阳明,而卒陷于墨。 唯自识仁体,寂然无相之谓天,渊然不已之谓命,流行不息,古诗所谓“於穆不已”是也,於穆者,深远义。 无可舍本心以索之于外。是故其志学之始,内有存主,而非外铄。志者,存主义。存主即不违仁之谓。 由是而立,而不惑,终乃灼然知天命之非外。知者证知,非知解之知。《阿含经》云:“身作证。”是此知义。此理于吾身实现之故也。到此境地,只是仁体流行,绝无阂蔽,故曰“六十耳顺”。耳顺者,形容其无阂蔽也。又进则“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此义甚深微妙,学者切忌粗心作解。 至此,则神用不测,乃仁体自然之妙。孔子“十五志学”一章,须融会《论语》全部意思,及易《春秋》大旨,而潜心玩索,切忌断章截句作解。夫《易》之乾元,即是仁体,万物所资始也。《春秋》以元统天,与《易》同旨。成形之大者为诸天,皆乾元仁体之凝成也。举天则赅万有可知。《易》《春秋》并言乾元统天,以皆孔氏之传故。 证之《论语》,弟子纷纷问仁。则孔子平生之学,不外反求本心,洞识仁体。尽己性而即尽物性,本无内外可分也。《论语》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时行物生,形容仁体,活泼泼地。世之谈哲学者,唯任知见去逐物起解,如何得领悟这般境界。认得此意,则知《论语》所记《孔子》言行,一一皆从仁体流出。唯其中有主故,渊然而恒寂,灵然而恒感,故发无不当。无不当,即是不逾矩。 夫岂不见本源,而规规然于应事接物之间,拟立规范,若遵行法典之为耶?以世俗之智而测圣人,其陷于巨谬也宜矣。
《论语》记子所罕言,仁居一焉,仁即本体。 然则夫子并非绝口不言仁体,只罕言耳。非上根利器,不可与言仁体。只随机感所触,而示以求仁的工夫。《论语》所记,皆谈工夫,无启示仁体处,诚哉其罕言也。孔子盖谓真理当由人伦日用中实践而证得。此中真理即谓仁体。证得者,前引《阿含》云身作证是也。 实践不力,而逞解悟,其解悟必不实,终与真理为二也。此等精神,实为治哲学者所不容忽视。容当别论。明儒吕泾野,为学壹意践履。践履亦云实践,谓人伦日用中实修的工夫。 其教学者有曰:“诸君求仁,须要见得天地万物皆与我同体。一草一木,不得其所,此心亦不安始得。须看伊尹谓‘一夫不获,不获,犹云不得其所。 若已推而纳之沟中’,是甚么样心。力按:于此识本心,于此见仁体。 王言曰:‘此气象亦难。今日于父母兄弟间,或能尽得。若见外人,如何得有是心?’曰:‘只是此心用不熟,工夫只在积累。如今在旅次,处得主人停当,唯恐伤了主人。接朋友,务尽恭敬,唯恐伤人朋友,处家不消说,随事皆存此心。此语吃紧。 数年后自觉得有天地万物为一体气象。’”力按:人人能如此为学,则世界可大同,人道成至治矣。 泾野此段话极老实,极切近。学者求识仁体,却须如此下工夫。工夫做到一分,即是仁体呈露一分。工夫做到十分,即是仁体呈露十分。若全不下工夫,则将一任迷妄狂驰,迷妄者,染习也,计执形骸之私也。 而仁体乃梏亡殆尽矣。尽者,灭尽。仁体本无亡灭,然自吾人生活上言之,既完全违逆仁体,令其不得显发,则等于亡灭之也。
还有史玉池明东林派之学者。 谈求仁的工夫,亦极真切。其言曰:“今时讲学者,率以当下指点学人,力按:当下一词,本之禅宗。如前引马祖答慧海一则公案,即是就慧海当下的心,而指点他令悟本体。宋儒中已多用禅机,明儒尤然。 此是最亲切语。及叩其所以,却说饥来吃饭困来眠,都是很自然的,全不费工夫。力按:饥来吃饭困来眠,本禅师语。只是形容不昏沉及不起若何贪着的意思。当初随机指点,本无病。后来不悟者,妄附此语,遂成狂惑。 见学者用工夫,便说本体原不如此,却一味任其自然,纵情纵欲去了。是当下反是陷人的深坑。力按:阳明学派末流,确有至此者。 不知本体、工夫是分不开的。力按:此语的当。 有本体,自有工夫。无工夫即无本体。力按:本体,儒者亦名仁体。 试看樊迟问仁,是未识自家仁体而兴问。夫子却教他做工夫,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参考《论语》。 凡是人,于日用间总不外居处、执事、与人这些生活情况。居处时便恭,执事时便敬,与人时便忠。此本体即工夫。力按:恭与敬及忠的心,是本体发用,故云本体即工夫。 学者求仁,居处而恭,仁就在居处。执事而敬,仁就在执事。与人而忠,仁就在与人。此工夫即本体。仁体与恭、敬、忠,分析不开。力按:恭也敬也忠也,皆工夫之名。实则此工夫即仁体,如何分得开。 此方是真当下,方是真自然。若饥食、困眠,禽兽都是这等的,以此为当下,便同于禽兽,岂不是陷人的深坑。力按:禅家末流之弊,须得有此简别。 且当下全要在关头上得力。今人当居常处顺时,也能恭敬自持,也能推诚相与。及到利害的关头,荣辱的关头,毁誉的关头,生死的关头,便都差了。则平常恭、敬、忠,都不是真工夫。不用真工夫,却没有真本体。故夫子指点不处不去的仁体,却从富贵贫贱关头。力按:贫贱如去之不以正道,则终不去也。富贵如处之不以正道,则终不处也。此不去不处之心,即是仁体。详见《论语》。孟子指点不受不屑的本心, 却从得生失死关头。力按:如乞者遇食,得之则生,失之则死。但如与之者极无礼,则宁死不受而不屑偷生。此不受不屑之心即是本心,亦即仁体。参考《孟子》。 故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造次颠沛必于是,舍生取义,杀身成仁,都是关头时的当下。此时能不走作,才是真工夫,力按:此云不走作者,即本心不放失之谓。如本心认为当死时,忽私意起而间之,遂苟且偷生,此即走作。不走作者反是。 才是真本体,才是真自然,力按:违逆本心而狥私欲者,为染习所驱使,确是不自然,非自省密者不知也。 才是真当下。”力按:以上须参考《论语》、《孟子》。如极贫贱乃至生死等关头时,一毫不走作,此其念念的当下,都是真的。易言之,纯是仁体显发。 玉池这段话,确极真切,当与前所引泾野语参看,皆不失孔孟精神也。玉池谓有本体自有工夫,工夫毕竟是本体发用,非别有一心夹用工夫,故云有本体自有工夫。 无工夫即无本体,黄黎洲《明儒学案》序云:“心无本体也,工夫所至,即其本体。”此其晚年注重工夫,可谓进境。而世或以为黎洲不承认有本体,则误解也。其首曰心无本体者,盖为纵夺之词。极言之,以起下文工夫即本体耳。若不用工夫,则本体已梏亡矣。 此是的然见道语。
禅家作用见性,儒者即工夫即本体,于此可见二家旨意有相通处。如前所举居处恭云云,这时恭的心是工夫,而实即本心之发用,是名作用。禅于此见性,儒则于此识本体。故云相通。 然儒者于人伦日用、万物酬酢处致力。虽云随处体认天理,此中天理,谓本心发用,自然有则也。如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何故不恭、不敬、不忠便不可?此只是本心自然之则,必顺此乃安,否则不安,无可更诘理由。所以说为天理。居处必恭,执事必敬,与人必忠,就是随处体认天理,而不敢违之。儒者用工夫只如此。 而精神发散易,收摄较难。如非上等根器,又深于涵养者,则日用践履处幸免差忒,而大本透脱殊不易。大本谓本体。 透脱者,谓吾人证得本体,恒保任之而无或违失。如是,即心即真宰,例超越万物之表,独立无匹,故云透脱。颜子三月不违仁。仁,本体也。三月,久词也。虽能保任仁体,久而不违,然未能恒常不违,则本体犹未能卓尔呈露,非真透脱也。颜子且然,况其凡乎。佛家遗伦物,独处清闲,《阿含经》语。 壹意收摄精神,趣人本真,本真谓本体。 反求自性。此承上语,重复言之耳。自性即本真,以其为吾人所以生之理故曰自性。 高材故易证真,证得本体曰证真。 钝根犹难朝彻。庄子云:“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证见本体也。朝,旦也,明也。朝彻,谓洞然明彻也。 其道出世,而反人生,不可为常。非恒常不易之道也。 孔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此是儒家法印,不可易也。佛家于本体生生不已之德,却要逆遏住,中卷《功能章》亦言及此。 是乃人类思想之最畸异者,要非常道。自释迦没后,小乘支分流别,而趣寂本旨,犹所共承。趣寂者,趣向寂灭,出离生死海也。小乘无余涅槃是也。 独至大乘出,特标无住涅槃,不住生死,亦不住涅槃,是名无住涅槃。 于是不染世间,犹云不沦溺于世间,即不住生死之旨。 亦不舍世间,不舍离世间,即不住涅槃之旨。 尤复勤求世智,世智,谓世间一切知识的学问。如大乘菩萨勤学五明,谓因明、声明等等。 此已渐近儒家。然所为主无住涅槃者,则以众生不可度尽故,乃誓愿不舍众生。《经》云:“由有众生,故有大悲”是也。大乘于佛家一贯相承趣寂本旨,固未根本改易。故大乘的人生观,毕竟与儒家不类。只可从其不舍世间,而谓为有接近儒家的倾向耳。覆看中卷《功能章》。 然此接近之点,关系极大。本论析儒佛之违,而会其通,以契应至理为归,而于佛家别传之旨,禅宗为佛家教外别传。 尤觉其与儒者直彻心源处特有吻合。心源,谓本心或本体。 是故会寂与仁,而后见天德之全。天者,本体之代词,非谓神帝也。 佛家谈本体,毕竟于寂静的方面提揭独重。此各宗皆然,禅师亦尔。儒家自孔孟,其谈本体,毕竟于仁或生化的方面提揭独重。《大易》《论语》,可以参证。会通佛之寂与孔之仁,而后本体之全德可见。中卷《功能章》上可参看。 夫寂者,真实之极也,清净之极也,幽深之极也,微妙之极也。无形无相,无杂染,无滞碍,非戏论安足处所。默然无可形容,而强命之曰寂也。仁者,生生不容已也,神化不可测也,太和而无所违逆也,至柔而无不包通也。本体具备万德,难以称举。唯仁与寂,可赅万德。偏言寂,则有耽空之患。偏言仁,却恐末流之弊只见到生机,而不知生生无息的真体本自冲寂也。夫真实、清净,生生所以不容已也;幽深、微妙,神化所以不可测也。无方相乃至无滞碍,而实不空无者,唯其仁也。故寂与仁,皆以言乎本体之德。寂故仁,仁亦无不寂。则本体不可执一德以言之也明矣。大本立定,前云透脱,方是立定。 而征之人伦日用之际,其斯为体用不二之学。伊川说体用一原,似欠妥。以体与用对举,而更云一原,岂别有为体用之原者耶?实则体即用之原,但体不在用外。如在海水与众沤喻,可玩。本论意思,只是体用不二。
附识一: 文中趣寂下注云:“寂者寂灭。”寂灭,谓烦恼断尽也。烦恼亦云惑,详下章。惑尽故,始契寂然真体,故云寂灭。又佛家哲学思想,与宗教思想混合。彼本主张个人的生命不断绝,其入无余涅槃时,以惑尽故,得出离人间世或生死海。而个体的生命,乃与寂然真体冥合为一,是谓不住生死。此亦寂灭义也。
附识二: 文中佛家谈本体,于寂静方面提揭独重云云。此言寂静,则克就本体而言之也,非若常途以静与动为相待之词。常途以动静相对为言者,则以此心泯绝外缘时名静,遇物感交至时名动。今云本体寂静,本体亦名心体。 则寂静一词,乃即心体所具之德而名之。易言之,即以目心体。故此静字,非与动对。此静,只是无累、无扰、无倒妄、无系缚等义,非谓其如实物之静止然。寂静二字,亦省言寂。宋明儒主静之静字,亦非与动相对之静。俗学诋之,不了其义故也。
附识三: 文中谈仁,有“太和而无所违逆也,至柔而无不包通也”二语。仁只是太和。太者赞词也,太和故流行无碍,焉有违逆。世俗不识仁,只以矛盾言化,其实矛盾非化理之本然,所以成其仁也。至柔一词形容太和真体,没有刚硬的意义。刚硬一词,与言刚健者绝不同义。刚硬即俗云狠戾的意思,刚健则有纯净与不可屈挠及升进等义。本体之德盛化神,无可形容,而强目之以刚健也。刚健与和义相通。故此言柔,非与刚为相对之词。言柔者,状仁之德相。其体本刚健,故无滞碍,而免于刚硬也。无不包含,无不流通者,遍与万物为其体故。万物之本体,即仁也。
附识四: 或有问言:“公以禅学会通于孔,宋明儒固已为之,而不免拘碍,公所尝言也,而又衍其绪耶?”答曰;宋明诸师,于大乘学都不研究,若惧其洗我然,即晚周诸子亦无弗摈斥,其思想已狭隘矣。虽稍参禅理,而亦未能虚怀以究其旨。诸师皆谓禅家以作用为性,不知作用见性一见字,甚不可忽。前文已辨正,若如诸师所诋,则禅家为无本之学矣。作用为性,即不曾识性,故云无本。 诸师所得之禅,正是其意见耳,实非禅也。以是而言融通,恶乎可。虽然诸师学在反己,其精神上继孔门,于大本大源处,确有体认,不可薄也,他日容当别论。阳明透彻,不可忽。
学者一向驰骋知见,犹云知识或情见。 而无守静与体认之功,直无从自识本心。静者,不为染习或私欲所扰乱,而澄然静定也。体认者,收敛精神,不令驰散。即本心呈露,炯然自明自见也。 吾平生最喜永嘉大师语录。永嘉由修止观而入禅,此观为佛家入道方法。止者,寂定义。观者,照察义。此粗略为释,广如天台宗说。故其发明心地,最极亲切。其略曰:
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力按:此中心字谓本心,后仿此。夫本心冲寂,无有作意,是谓无心。无心恰恰用,力按:虽复无心,而鉴照昭然,非真无也。常用恰恰无。力按:鉴照无息,是常用。湛然渊寂,不随境转,离一切相,故虽常用,而实常无。
夫念非忘尘而不息,尘非息念而不忘。力按:念者妄念,亦云妄识,虚妄分别故。亦云习心,染习现起,名习心故。尘者,妄念所执物界,乃至凡所趣逐之境,皆说为尘。夫妄念,以逐尘故起。非忘尘,则念不可息。而妄尘亦缘妄念始现,非息念而尘岂能忘。
尘忘则息念而忘,念息则忘尘而息。
忘尘而息,息无能息。力按:妄念本无自性,但缘尘幻有,故忘尘斯息。不可计念为能知之体,今方得息。若作是计者,即念本不空,如何而息。息念而忘, 忘无所忘,力按:妄尘本非实有,但缘妄念追求,而诈现有所趣尘相,故息念即尘乃都忘。实亦无有所对而说为忘。如实有所对,即尘非本无,如何可忘。忘无所忘, 尘遗非对。力按:息念即尘忘,故知俗情执有外在世界者,特依虚妄分别之所趣逐而然耳。夫忘无所忘,则遗却尘相,而实无有外境为所对,此中外境,谓俗情所执外在世界,与凡为妄情所攀援追逐者,通名外境。 息无能息,念灭非知。力按:念无自性,但缘尘幻有。故尘忘,则念与俱灭,足证念本非能,故曰息无能息。夫如是,则尘既非所,念亦非能。所相空故,能相亦空。而世俗不悟,或以妄念为能知之体,陷大迷谬。今以念随尘灭,足证念本非知,而世但以非知为知耳。
知灭对遗,一向冥寂。力按:夫世人皆以非知为知,故乃无对而有对。何者?一真法界,冥然空寂,是本无对。今以非知为知,而虚妄分别,遂横计有外境为所对。于是狂惑炽然,自背其本有冥寂性海,众生可悲,以此也。是故念息而非知之知已灭。尘忘,即不见有外而对遗。乃恍然顿悟其一向冥寂之本体,譬如浮云无实,何碍太虚。人患不反求耳。此中一真之一,是绝待义。真者,不虚妄义。法界,犹云宇宙本体,但以其在人而言,则曰本心。冥然,幽深貌。空寂之空,是无相义,及清净等义,非空无也。
阒尔无寄,妙性天然。力按:独立无匹,故云无寄。谓此真性,具备万德万善,故说为妙。无生无灭,湛若虚空,清净本然,恒无变易。虽遇染习为障,自性毕竟不灭。虽假净习显发,自性毕竟不增。故谓天然。
详此所云,必空妄识,方证冥寂。妄识如何空,要在析观能所。说念妄识。为能,说尘妄识所趣逐。 为所。观能依能,尘依念故现,是所依能方有。 所无自性,所非自有,依能方有,故所无自性。无自性即是空。 不成所对,尘本空故。观能依能,念缘尘故起,是能依所方有。 所有自性,所非自有,依能方有,故所无自性。无自性好是空。 不成所对。尘本空故。观所依能,尘依念故现,是所依能方有。 能无自性,非是能知。准上谈所可解。 是故析观能所,妄识都空。而本有冥寂真体,脱然呈露,永嘉善巧如是,实融《瑜伽》《般若》之长。瑜伽为法相唯识根本大典,谈妄识相状较详。但其立说不免支离,此不暇论。永嘉直空妄识,而悟入空寂真性,故深符《般若》。而无《瑜伽》支离之病,亦不舍其长。世之持唯心论者,于本心、妄识,漫无抉择。吾则期期以为不可。
若乃本心自性,微妙难知。虽无形无相,而有无形之形,无相之相,为其自性。如后所云寂寂、历历是也。 永嘉形容之曰:
忘缘之后寂寂,力按:缘者妄缘,即妄识是。妄识昏扰,障碍真寂本心。故必遗绝妄缘,而后寂寂真体始显。忘者,遗义,绝义。 灵知之性历历。力按:灵知简异非知之知,即简异妄念或妄识也。历历者,分明貌,《易》云大明是也。灵知是无知无不知。参看上卷《明宗章》谈性智处。
无记昏昧照昭,契本真空的的。力按:无记一词,记者记别,非善非恶,名为无记,谓于善恶两无可记别故。妄识之起,有时或不成乎善,亦不成乎恶者、是名无记。学者不了本心,或以无记当之,此乃大谬。永嘉故以忘缘寂寂、灵知历历二义,显示本心之自性是如此的。学者深契及此,则无记之为昏昧、昭昭可见也。无记毕竟是妄识。非忘缘寂寂,故言昏。非灵知历历,故言昧。亦复应知,必证得忘缘寂寂、灵知历历,而真有见乎无记之为昏昧者,方是的的契本真空也。但此云真空之空,非空无义。覆看前注。
惺惺寂寂是,无记寂寂非。力按:惺惺,不蒙昧也。这个炯然不昧的,恰是冥然而寂、不昏不扰。此才是本心。若只善恶不形,而灵知真体未曾透露,虽不蒙昧,而是无记,仍属妄识。但以筹度不显著,有似寂寂。其实此是无记中之寂,本非真寂。故非本心。
寂寂惺惺是,乱想惺惺非。力按:澄然至寂的,恰是炯然不昧的,此才是本心。乱想,摄论所云乱识。乱者杂乱,易云:“憧憧往来,朋从尔思”是其相也。当乱想时,并非蒙昧。然乱想中之惺惺,非真惺惺,故非本心。
如上所引,亦惺惺、亦寂寂,才是本心,此永嘉洞见心体语也。但于此有极宜注意者。学者一向为习心纷扰,习心谓染习。 及其稍知用功,渐渐克伏染习,忽然识得惺惺寂寂本体。此固向上初几,证见本体才是向上,然涵养未深。 却恐自此便贪寂默,以为止境。盖一溺乎寂,则屏动而遗物,废此心之大用。心谓本心。 无渊泉时出之妙,本心冲寂如渊泉,而动用不息,则亦如渊泉之时出无已止也。参考《中庸》三十一章。 遏时行物生之几。《论语》:“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者,本体之目。不言,形容其寂也。时行物生,喻其发用无穷竭也。故寂非枯寂。而生生真几,寂之蕴也。若溺寂者,则遏绝其生几矣。 此其流极、将反人生而灭天理。佛氏之道,所以见摈于宋明诸儒,亦有以也。虽然,学未证见寂寂体,而谈生生真几,恶知其非以惑取势力为生命耶?此中惑字含义甚深。佛云无明、数论所云闇是也。哲学家所谓盲目的意志,亦略当于此。取者,犹云追求。义极深微。 本论会佛之寂与孔之仁,以言本体,覆看中卷《功能章》。 盖屏情见而契真极,然后分观二家,而各有印证。学贵自得,尤赖博求往哲,观其会通。顾可恃私智以为学哉。
儒者无有舍工夫而谈本体。此等精神,在孔子《论语》中甚可见。孟子实承之,以启宋明诸师。《孟子》书中有一段话最亲切,其言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此章之旨,学者每忽而不察,故稍疏通之,待有志者反而自求焉。“万物皆备于我”者,就形骸言,则我与万物若相待也。相待,即我与物对峙,而不能备物。言若者,显非本相待,但妄情分别耳。就本体言,则万物与我同体,非别有所本。是故即于我而见万物皆备。仰视天,天不离我而独在。俯察地,地不离我而独在。中观人与一切有生之物,则皆我之情思所流通贯注。故我备万物,我乃无待也。“反身而诚,乐莫大焉”者,皆备之实体,我所固有,不从外得。此中实体一词,亦云仁体。 唯其非外,故万物所以然之理,所以然者,谓物之本性,即物所由生成之理。 不劳我之逐物推测,直须反身而自尽其诚。则尽己性,而物性即尽,灼然无疑矣。尽者,率性而行。不使吾所固有者有一毫障蔽而不得显发,是之谓尽。己性即物性,非有二也。故尽性无分于己与物。 夫皆备者,仁体也。反身而诚,则本吾所固有皆备之仁体而克尽之谓也。诚斯乐,不诚即无乐。何以故?诚即摄万物为一己而无所不足。至足以居无朕,无朕,不与万有对。虽复森罗万有,而其本体元无朕迹。 而神明之德备。夫至足之体,无方无相,极灵极妙,故谓之神明也。德无不全,故云备。 至足以应万感,而万物之情通。通者畅遂。万物不在我外,我之情通畅,则万物皆畅。而万物畅,实即我之畅。由会物归己故,非万物与我对峙故。 不诚,则我乃自亏其所固有皆备者,克就皆备之仁体而言,此理自无亏损。但就吾人生活方面言之,若不克尽此理,便是亏损。 即我乃自画,而限于小,以与物对。限于小则不足,与物对则将追求于物。攻取生而寇害炽于中,何乐之有?追求于物,则有攻有取。求所欲,是取义。违所欲,便如遇敌而忿情生,是攻义也。攻,固以寇害自性。取,亦殉物而亏自性,尤为寇害之甚者。 故诚,则有乐俱。俱者,同体不相离异之谓。 此诚字不与妄对,乐字不与苦对。诚与乐,正是仁体故。此中诚与乐,皆就工夫上说。然工夫即本体,故此诚与乐,是绝待义也。故云诚与乐正是仁体。 如此境地,乃上智事。未至于此者,却须有强恕工夫始得。强者,勉强。 恕者,推己及人。我之所欲,当念人亦欲之,毋专欲以妨人。我所不欲,当念人亦不欲,而益求所以利人。行此既久,则人我对峙之见,可以遣除。而吾所固有皆备之仁体,于是实现焉。儒者于人伦日用工夫中,涵养得本体透露,此乃圣学至当而不可移易处。《论语》记孔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世儒每不识曾子意思,证以《孟子》此章,若见到万物皆备于我,即是识得仁体,此乃夫子所云一贯。一者,仁体。识得此体,即万物之所以然,一齐俱彻,故云一贯。而下手工夫,少不得强恕二字。《孟子》犹承曾氏也。此等道理,如何可只向见闻知解上会去。
吾以返本为学,求识本心或本体,是谓返本。 历稽儒释先哲,皆有同揆。儒释之学,虽云互异,然不恃知解以向外寻觅本体。此乃其大同处。释家禅学,尤与儒者接近。 而或有疑之者曰:“佛家谈一真法界,似是悬一至高无上、圆满无亏之理境以为的,而勇悍追求之。夫鹄悬法界,穷际追求,而一转捩间,无住生涯,无穷开展。庶几位育,匪托空谈。若云返本,恐起自足于己之心,便已毕生陷身惰性。明季诸子驳阳明学派谈本体者,已有此说。 公意云何?”答曰:法界即自心,亦即自性。自性清净,离诸障染。自性明觉,离诸迷闇。自性真实,离诸虚妄。广说乃至具足万德,无可称量。然反之即是无待外索。岂谓自心与法界为二,而以法界为自心所追求之鹄哉!夫悬鹄追求,趋向无上甚深妙境,进而不止,前而不退,如所谓一转捩间,无住生涯,无穷开展。此说甚有意思。但此中吃紧处,却在追求不已。一息而歇追求,生涯尽矣。追求不已,又必于其所悬之的,信望殷切。信者信仰,望者希望。 情感弱者,不足语此。然虽穷际追求,要是拚命向外,终不返本,此之流害,未可胜言。真性无外,而虚构一外境,乖真自误。其害一。追求之勇,生于外羡,无可讳言。外羡之情,犹存功利。恶根潜伏,乌知所及。其害二。返本则会物归己,位育功宏。外羡则对待情生,祸几且伏,如何位育?情存彼此,即是祸几。 其害三。外羡者内不足,全恃追求之勇为其生命。彼所谓无住生涯,无穷开展,虽说得好听,要知所谓开展者,只恃外羡之情,以鼓其追求而已。毕竟虚其内,而自绝真源,非真展开。其害四。总之,穷际追求云云,只是一直向外求索,而自无可据之本。譬如鹿迷阳焰,狂驰不已,中间实无转捩处。夫自性清净,诸佛所言;烦恼并是客尘,亦诸佛所言。烦恼亦云惑。儒者所云恶,或私意私欲等者,相当于此。客尘之言,显非本有。 去客尘而复自性,是乃转捩间事。古德所谓“一念回机,便同本得”是也。本得,谓自性清净、不从他得故。 夫唯锢于客尘而迷失自性者,一旦乘性觉而返识本来,性觉者,自性清净,元是觉照圆明的,故云性觉。虽客尘障于自性,而性觉要未尝泯。如积阴之际,非无日光,但不甚显耳。 则恒保任此觉,恒字吃紧。 俾得日益显发,方可刮去客尘。日益显发,即孟子所谓扩充。 性觉显发一分,则客尘可去一分。显发十分,则客尘可去十分。乃至全体显发,则纤尘尽净矣。若不有性觉在,凭谁照察客尘而涤去之?学者若于自身识得此事,方许读如来十二部经。否则读遍三藏,未许知佛。岂唯佛学,儒者言克己,若不反求天理之心,天理之心即是本心或本体。 将仗谁去克得己来?《论语》记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从来注家多未得圣意,王船山却善会。船山以为必先复礼,才克得己。先字非时间义。 礼即天理。礼与理古通用。 通常说礼,盖就节文或仪则而言。此中之礼,决非节文仪则之谓。注家于此每不辨,如何识圣意。没有天理为主于中,凭谁去察识己私?凭谁去克?大本不立,而能克去己私巨敌,无是事也。克字甚重。如克敌之克。 船山平生极诋阳明,于此却归阳明而不自觉。阳明良知,即天理之心也,即先立大本也。参考船山《读四书大全说》。 总之,我云转捩,即是返本一几。若斥绝返本,即不识自性,而徒悬鹄于外,穷际追求。则所说转捩,不知转向何处去也。
又如疑者所云,以其返本,才起自足于己之心,便已毕生陷身惰性。吾以为讲返本之学,而不免陷身惰性者,此必其未能证得本体者也。吾平生谈本体,原主体用不二。但既立体用二词,即其义不能无辨。夫本体,具足万德,含藏万化,本无所不足者也,故 然绝待。然体虽无待,而成为川,则有分殊。分殊即是相待。故体之成用,是由无待而现为相待。于此相待,便唤作一切物。人亦物也。 此一切物,随举其一,皆具有大全的本体。自甲物言,甲物得此个大全的本体。自乙物言,乙物亦是同得此个大全的本体。余可例知。参看上卷《明宗章》大海水与众沤喻。 但本体举其自身现为相待的一切物以后,而从每个物或个人分上来说,每个物或个人一词,此下省言个人。 则个人虽是具有全体,大全的本体,省云全体。后仿此。 虽性分上无所不足,然约个人成形言,毕竟为有限的。凡相待的,即是有限的。 由此,而形有障性之可能。易言之,吾人很容易为形躯所使,而动念即乖,以障碍其自性。乖者,阳明所云顺躯壳起念,而违其自性之本然也。有生之伦,由顺形而起染习。染习即形之流类,所谓障碍,即此为之。 由障碍故,本性虽至足,却是潜伏不显。由此,吾人生活方面,则以拘于形,而陷于相待之中,遂常常感得不足,并且不足之感极迫切。因此便有一个极大的危机,就是要向外追求。追求略判以二:曰向下,即物欲的追求是;曰向上,如蕲依神帝,宗教。 注想真极,哲学家向外觅本体者。 及所谓鹄悬法界皆是也。上下虽殊,向外则一。外则离本,虽存乎上,而浮虚无实,与下同归。故吾平生独持返本之学,唯求见自性。即本心或本体。 须知吾人自性,虽一向被障,毕竟无有减损,却常在障碍中流露至诚无息真几。此真几即觉照是也。亦云性觉。 吾人保任此真几,不断的保任,即是真几无穷的显发。孟子所云扩充,其义在此。 才仗着他来破除障碍,因为他是自觉的,故可破障碍。 而把自性中潜伏的圆满充周、无所不足的德用,此中用字,即指上文自性含藏万化而言。用字,即万化之代词。后仿此。 源源的显发出来。这种显发,就个人生活上言,他是破除障碍,而不断的创新。其实正是返本。因为个人的生活日益创新而愈丰富者,都是其自性的德用,不匮的发展。非若无源之水,骤形竭涸。所以有本才得创新,创新亦是返本。这个道理,真是妙极。夫本体至神而无相,若不现为物,则无资具以自显。及其现为物也,则物自有权。而至神无相之体,所以成乎物而即运行与主宰乎物者,便有受拘于物的形躯之势。故必待己之能健以胜物而消其拘碍,此中己者,设为本体之自谓。 乃得以自显发。工夫即本体之义,须于此参悟。 否则物乘其权以自逞,而锢其神,神谓本体。 则本体终不得自显。佛家所云真如在缠,亦此义也。《论语》:“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其义蕴盖在此。苟深见此义,则知至神无相者,虽主乎吾之一身,而吾不能曰反求而得其至足者,更无所事事也。识得本体已,不可便安于寂。前已说过。 要须恒不违真,恒字吃紧。真谓本心或本体。 勇悍精进,如箭射空,箭箭相承,上达穹霄,终无殒退,如是精进不已,是谓创新不已。如是创新不已,实即本体呈露,其德用流出,无有穷极。故修为进进,进而不已,曰进进,即精进义。 即是本体显发无穷。妙用自然,不涉为作,又乌有不寂者乎?是故返本之学,初则以人顺天而自强,人,谓修为的工夫。天者,本体之代词。工夫实即本体德用之显发。自强,谓吾人精进不息也。吾人不息的工夫,实即本体德用显发无穷。人能皆本天性故。 久则即人而天,纯亦不已。初时工夫犹未纯,久则纯熟,天理全显,斯是即人即天。纯亦不已者,天德至纯、无杂染故。不已者,天之德用,无穷尽故,无止境故。 不已者,彰其刚健。纯者,显其寂寂。然则吾人以知本而创新,创新而返本。到得返本,亦刚健,亦寂寂。何至有陷身惰性之事乎!其陷于惰,必未真证本体者也。许多哲学家将本体说向外去,悬之为的,而追求焉。其中无所本,而唯外羡,以鼓追求之勇,则吾已陈其害如前,不复深论也。
上来 致辨者,一则向外追求之学,与吾学全异其旨,不容不辨;二则恐学者或以悟入冥寂自性,即本体。 便安于寂,而为止境。孔子五十知天命以后,《中庸》首言天命之谓性,天命即是吾人与万物所同具之本体。无待故名天,流行不已故言命,其在于人则谓之性。《中庸》末章以无声无臭言天,即显本体冥然寂寂也。据此,则孔子自述其年五十,乃证冥寂自性。 又十年而耳顺。耳顺者,声入心通,全无阂蔽之象也。六十以前,虽证见寂体,然契真则有遣俗之患。老氏之栖于无,似于真俗圆融之道犹有隔在。孔子知天命而不遗人伦,盖融真入俗,即俗皆真,所以洞达无碍。取象于耳顺,以形容其妙。若高言证真,而未能融俗,则于至理未畅,适增阂蔽。又十年,而后从心所欲不逾矩。夫随心所欲,莫非天则自然,此是大自在境地。盖胜用无穷,浑是一真之体,其妙如此。佛家初地证真,地之一词,若泛释,则修行位次也。工夫有浅深,故分位次。初地见真如,即证体。 从此历二地乃至十地之终,而后入佛地。孰谓一旦悟入自性,便可安享现成,无所事事哉!明季王学末流之弊,甚可戒也。一旦有悟,便安享现成,流入猖狂一路。晚明王学,全失阳明本旨,为世诟病。夫阳明自龙场悟后,用功日益严密,擒宸濠时,兵事危急,绝不动心。此是何等本领,然及其临殁,犹曰:“吾学间才做得数分。”后学空谈本体,非阳明之罪人哉!
附识: 孔子五十知天命之知,是证知义,其境地极高,非学人悟解之谓。佛家证真之境,又不待言。夫悟解,则船山所谓傥来之一悟,本非实得。而学者妄以之自信,则自安暴弃而已。
上来提示本心,大义略备。今将取佛家唯识之论,加以勘定。佛家直指本心,自宗门始,已如前说。若夫自昔号为传承释迦经典以张其教义者,宗门则目之以教,教者声教。凡经典所载,皆释尊声教故。 而自居教外别传。夫宗之所以自别于教者,非徒不立语言文字而已。教中谈识,宗门则主自见本心。此其根本异处,未堪忽视。然宗门旨趣,既在前陈,则教中所谈之识,兹宜略论。
夫教中唯识之论,自无著《瑜伽》而后,迄世亲《三十颂》,以及护法诸师,而后其理论渐臻完密。世亲及其后学护法诸师所相继阐明之唯识论,其根据皆在《瑜伽》。唐贤号《瑜伽》为一本。 本书中卷曾经提控其理论之体系,而予以评判。可覆看《功能章》。 今于此中,但欲略述瑜伽宗即大乘有宗 建立八识旨趣,并予以疏决而已。疏者,疏通其滞碍,而在某种意义上,可承认其有是处。决者,判决其谬误。
昔在小乘只说六识。及大乘兴,乃承前六而益以末那、赖耶,是为八识。六识者,随根立名。曰眼识,依眼根故。曰耳识。依耳根故。曰鼻识,依鼻根故。曰舌识,依舌根故。曰身识,依身根故。曰意识,依意根故。眼等五识所依根,称清净色根。固不谓肉眼等为根也,肉眼等但与根为扶助故。至于意根,则小乘如上座部等,亦立色根。所谓胸中色物,即心脏者是。而余部更不许立色根,乃以六识前念已灭识为意根。及至大乘,建立八识,始说第七末那识为意根。详在《佛家名相通释》部乙。 或许从境立名,即眼识亦名色识,唯了别色故。唯者,止此而不及其他之谓,后准知。色有多义,或通目质碍法,则为物质之异名,今专言眼识所了,则为颜色之色,如青黄赤白等是也。 耳识亦名声识,唯了别声故。鼻识亦名香识,唯了别香故。香与臭、通名香。 舌识亦名味识,唯了别味故。身识亦名触识,唯了别触故。于前四识所了,直举色声香味四境。而于身识所了,乃虚言触,而不直举何等境者,则以身识所了境最宽广。列举不尽,故以触言之。 意识亦名法识,了别一切法故。有形无形的一切事物,乃至一切义理,通名之为法。他处言法者,准知。 如上六识,大小乘师共所建立。
然大乘于前六外,又建立第七及第八识者。彼计五识眼识乃至身识。唯外门转,转者起义,五识皆以向外追取境界故起。 必有依故。第六意识内外门转,意识一方面追取外境,一方面内自缘虑,虽无外境亦自起故。行相粗动,行相者,心于境起解之相。粗者粗猛,动者嚣动。 此非根本,粗动故非根本。 亦必有依故。意识自身既非根本,故必有所依。例同五识。 由斯建立第八阿赖耶识,含藏万有,为根本依。依字注意。彼计前七识各各有自种,不从赖耶亲生,只是依托赖耶而生,故说赖耶为根本依。 赖耶深细,藏密而不显。前六眼识乃至意识。 则粗显极矣。疑于表里隔绝,赖耶是里,前六是表。 故应建立第七末那,以介于其间。第七介于第八与前六识之间。 《大论》五十一说,由有本识,赖耶亦名本识,是前七识之根本依故。 故有末那,其义可玩已。寻彼所立八识,约分三重。初重为六识,眼识乃至意识。 通缘内外,粗动而有为作。次重为末那识,第七恒内缘赖耶,执为自我,恒者无间断故。 似静而不静。唯内执赖耶为我,而不外驰,故似静也。然恒思量我相,此乃嚣动之极,实不静也。 三重为赖耶,第八 受熏持种,持种者,赖耶自家底本有种及新熏种,并前七识各各底本有种及新熏种,均由赖耶摄持,所以为万有基。受熏者,谓前七识各各有习气熏发,以投入赖耶自体。赖耶则一切受而藏之,遂成新熏种子也。 动而无为。经论皆说赖耶恒转如瀑流,是动也。然惟受惟持而已,是无所为作也。 大乘说八识行相,其略如此。
又复应知,大乘以一身所具之识,分为八个。《章氏丛书》中,似有一篇文字,说阿赖耶识为众生所共有,此太炎误解。据诸论,每一人身中有八个识,即赖耶非一切人所共有,只是一切人各各皆有赖耶识而已。 即此八识,将为各各独立之体欤?然每一识又非单纯,乃为心、心所组合而成。心亦名王,是主故。心所者,具云心所有法,以其为心上所有之法故。心所亦名助伴,是心之眷属故。心则为一,而心所乃多云。 如眼识似独立也。实则为心与多数心所之复合体,绝不单纯,特对耳识等等说为独立而已。眼识如是,耳识乃至第八赖耶,复莫不然。每一识,皆为心与多数心所之复合体故。 故知八识云者,但据八聚而谈,聚者类义。 非谓八识便是八个单纯体故。尚考大乘建立种子,为识因缘。种子,为能生识之因缘。识,即是种子所生之果。 无著初造《瑜伽》,后依《瑜伽》造《摄论》,授世亲,明种子有六义,第四曰决定,第六曰引自果。《瑜伽》言种子七义,《摄论》约为六义。 世亲释云:言决定者,谓此种子各别决定。不从一切,一切得生。意云非一切种子各各皆能遍生一切法也。 从此物种还生此物。此物种子还生此物,而不生彼物,所以成决定。 引自果者,谓自种子但引自果。引者引生。 如阿赖耶识种子,唯能引生阿赖耶识云云。余识种子,均可类推。又凡言识,亦摄心所。隐示诸心所亦各各有自种子。 据此,则八聚心、心所,各各从自种而生。种子省言种,他处准知。 如眼识一聚,其心从自种生,其多数心所亦各从自种生。眼识如是,耳识乃至赖耶,亦复如是。故知八聚心、心所为各各独立之体,各各二字,注意。如眼识一众中,其心有自种故,故是独立之体。其多数心所,亦各有自种故,即各是独立之体。眼识一聚如是,耳识乃至赖耶,均可类推。 而实非以八个单纯体说为八识。所谓八个识,却都是复合体。 此自无著世亲兄弟迄于护法玄奘窥基诸师,皆同此主张,而莫之或易者。斯亦异已。
迹小乘谈六识,犹与晚世心理学家之见解略近。如五识,实与所谓感觉者相当,以其不杂记忆与推想等作用故。但心理学家或不许感觉即是识,此当别论。至第六意识,则亦与心理学上所云意识为近。大乘自无著以后,盛宣第八赖耶识,谓其含藏一切种子为万有基。又析赖耶为相、见二分。虽亦析为四分,而内二分,可摄入见分,则只相、见二分也。见分是能缘,即为能了别相分者。相分是所缘,即对于见分而为其所了别者,亦云境界。此所缘相分,复析为三部分。一种子。赖耶所含藏之一切种,为赖耶见分之所缘,即亦名为相分。二根身。即清净色根。谓眼根乃至身根,此非即肉体。据佛家义,则人死时虽肉体毁,而根身不亡也。三器界,相当于俗所目之自然界。此三通是赖耶相分。而见分,则是能了别此相分者。设问:“赖耶见分,何由知有?”而大乘师则以为此非凡夫所可知,唯佛知之而已。第七末那识,亦有二分。因末那内缘赖耶,以为自我。此时,末那识必仗托赖耶见分,而变似一自我之相分。依此相而起我执者,即末那见分。第六识亦有二分。意识缘或种法时,法字注见前。 必变似所缘法之相分。如思兰花时,必变似兰花之相。设问:“此相必有所托,即有兰花故。”答:实兰花者,属色等尘,即五俱意识之相分。设问:“俱意相分亦必有所托而始起,其所托为何?”答:所托即器界,是第八识相分。 意识见分,则为了别相分者。五识皆有二分。如眼识相分即青黄等色是,而了别青黄等色者,即眼识见分。乃至身识相分即所触境是,而了别所触者,即身识见分。综上所述,八识各各由二分合成。如眼识,由相、见二分合成。耳识乃至赖耶皆然。又复应知,诸识各分心、心所,每一心及每一心所,实各各有相、见二分,而文中只总略为说。又诸识相分详细分别,当参考《佛家名相通释》。 据无著等义,则诸识相、见,皆从各自种子而生。是诸种子,皆藏伏赖耶识中,设问:“赖耶见分及其根器相分,均从各自种子而生。总略言之,即是赖耶从其自种而生。今乃说赖耶含藏一切种,则是能生之种,亦藏在所生之赖耶内。理如何通?”答曰:大乘主张能生因与所生果,乃同时而有,无先后故。因此,赖耶得含藏种子。 因赖耶含藏一切种,故种子非是离识而外在。得完成唯识之论,如不建立赖耶以含藏一切种,则当成唯种之论矣。
复次,赖耶所藏种子,应分有漏无漏性。性者德性。有漏者,染污义。无漏者,清净义。覆看中卷。 据大乘义,众生无始以来,只是赖耶为主人公。易言之,只是赖耶中有漏种子发现,而无漏种子从来不得现起。必至成佛,方断尽有漏种,始舍赖耶。其时无漏种发现,即生第八净识,是名无垢。第八识分染净,众生无始以来,只是从有漏种,生起有漏的第八识,名为赖耶。此赖耶是染污性。染污者,清净之反,即坏的意思。及经修行,而至成佛,则染种断灭尽净,第八染识不复生,即赖耶已舍弃也。此时之第八识,则从无漏种而生,遂名无垢识。 赖耶未舍以前,其前七识五识乃至第七末那 悉从有漏种生自不待言。十地中有别义,姑略之。 设问:“众生无始时来,纯是有漏流行,如何而修,如何成佛?”答曰:据无著等义,唯依圣教,多闻熏习,生长净种而已。详在《解深密》等经,《瑜伽》、《摄大乘》等论。
无著诸师谈八识,其旨趣略说如上。较以小乘六识之谈,迥不相同者,则第八识之建立,显然成为宇宙论方面之一种说法。而第八识中种子,又成多元论。种子染净杂居,亦是善恶二元。且诸识相、见,劈裂得极零碎,如将物质裂成碎片然。凡此,皆不餍人意。若其谈缘生,复成机械论,尤无取尔。覆看中卷《功能章》,此中不赘。《佛家名相通释》部乙亦可参考。 其极悖谬无理者,众生无始时来,只是赖耶为主人公,自性涅槃与自性菩提,于众生分上,不可说有。涅槃者,寂义。菩提者,觉义。自性是亦寂亦觉的,本来无昏扰故,本来无迷闇故。 而专恃后起与外铄之闻熏,以生长净种。此非无本之学哉。《论语》,夫子许颜氏三月不违仁。三月,久词也。仁体,即冲寂明觉之自性也。自性本无可增减,故学者无限功修,只是不违二字尽之。要须识得仁体,而后不违之功有所施。否则茫然无主于中,从何说不违?闻熏,吾亦不谓其可废,要知闻熏但为不违仁的工夫作一种参验而已。若如无著一派之学,众生从无始来,唯是有漏流行,根本无有寂觉自性可说,乃教之专靠闻熏以造命。毁生人之性,莫此为甚,吾何忍无辨耶!又本文以寂与觉言仁体者,夫子固曰:“仁者静”。此静,非与动对之词,乃寂义也。易于干言仁而曰大明,故仁有觉义也。
核实而谈,教中所云识,此言教者,赅大小乘。 即吾所云习心是。习心,即染污习气之现起者是。染习所由生,则因本心之力用,流行于根门,而根假之以成为根之灵明,乃逐物以化于物,由此有染习生。覆看前谈宗门作用见性诸段文中谈五根义处。此中生字,乃无端而幻现之义。后仿此。 故染习者,形物之流类也。形物谓根。吾言根义,与佛家本义有别。盖根非可离肉体而存在,只是肉体中最精粹的一种生活机能而已。根虽不同于具有拘碍性的物质,然究属形物。不径言根者,形物义宽故,亦赅肉体而言之故。流类之流,亦类义。 或复问言:“何故说心为形役?前云根得假本心之力用,以成为根之灵明,是心为形所役也。 何故说染习缘形物而生?”答曰:本体之显现其自己,不得不凝成为各各独立之形物,以为显现之资具。而形物既成,便自有权能,即有不顺其本体之趋势。易言之,即得假其本性力用,以成为形物之灵明。本性谓本本体,亦云本心,亦云自性。以上答心为形役之问。 形物之灵明,其运用皆从形骸上打算,即妄执有小己而计为内。同时亦妄见有外,而不息其追求。此其虚妄分别,孰明所以。而相状复杂,尤难究诘。要不妨总名为惑。违其本性,故以惑名。 惑之起也无根,吾人自性清净,非有惑根。 一刹那才起,即此刹那顿灭。虽复灭已,而实不断。方其灭时,即有余势,相续而起,等流不绝,等流者,谓此余势亦非坚住之体,乃生灭相续而流转下去。譬如一身,并非坚住,乃新陈代谢、前后相等而流,仍名一身,是名等流。 潜伏内在的深渊。内在的深渊一词,系为语言之方面而设,不可执定有如所谓深渊一类的物事。须知吾人生活的内容,毕竟不可当做现实界的物事来刻画。此意难言。 此诸惑余势潜伏而不绝者,即名染污习气。夫染习既是惑之余势,而惑非自性固有,乃缘形物而生,生字义见前。 今以由惑成染习故。即说染习缘形物生。是义何疑。以上答染习缘形物生之问。中卷《功能章》、谈染习由来,实因殉形骸之私而起。须与此参看。 染习千条万绪,潜伏深渊。深渊,只形容其潜伏耳。 其乘机而现起者,则与根之灵明,即本心之力用,流行于根门,而为根所假以自成其明者。 叶合为一,是称心所,如下所举无明与贪嗔等等。 亦得泛言习心。故习心者,形物之流类,显非本有。本有谓本心。 此不可不知也。
大小乘说六识内外门转,前五皆向外追求,第六亦外逐,亦内自作种种构画。 此皆习心虚妄分别之相。大乘说末那依赖耶起我执,实则形物之灵,妄分内外,而谬计有自我耳。形物之灵,即前所谓根假本心之力用,以自成其明者,此习心所由始。 不必立一赖耶,以为我相之所托也。大乘赖耶,本为含藏种子。吾谓习气,亦不妨假名种子。但此习种,习种作复词。 千条万绪,实交参互涉,而为不可分离之整体,亦可说为一团势力,不必更为之觅一所藏处。大乘说种子为能藏,赖耶是所藏。 夫赖耶实等于外道之神我。果如其说,则众生无始以来,有一染性之神我。有漏性亦名染性。 而自性菩提果安在耶?言菩提,即摄涅槃,自性亦觉亦寂故。 宗门崛起,直指本心,而后斯人得以自识真性。染习究是客尘,除之自易。譬如旭日当空,讵容纤障。故知教中谈识及种,种者具云种子。 实以习气或习心说为众生之本命。经宗门扫荡廓清,而后吾人有真自我的认识,其为功也岂不大哉。黄檗云:“此心是本源清净佛,人皆有之。蠢动含灵,与诸佛菩萨,一体不异。”又曰:“深信含生同一真性,心性不异,即心即性”云云。如教中谈赖耶,则众生分上,直无真性可说,是恶得为正见乎?但教中如《楞伽》等经谈如来藏,容当别论。
夫本心即性,性者,即吾人与万物所同具之本体。 识则是习。性乃本有之真,习属后起之妄。从妄,即自为缚锢。如蚕作茧自缚。 证真,便立地超脱。难言哉超脱也!必识自本心,即证得真性,便破缚锢,而获超脱,得大自在矣。学者或谓动物只靠本能生活,故受锢甚重,唯人则理智发达,足以解缚,而生命始获超脱。夫本能者,吾所谓染习也。动物以此自锢不待言,理智是否不杂染习,却是难说。吾人若自识本心,而涵养得力,使本心恒为主于中,则日用感通之际,一切明理辨物的作用,固名理智,而实即本心之发用也。是则即理智即本心。自然无缚,不待说解缚。本来超脱,何须更说超脱。若乃未识本心,则所谓理智者,虽非不依本心而起,但一向从日常实用中熏染太深,恒与习心相俱。即此理智亦成乎习心,而不得说为本心之发用矣。夫理智作用,既成为习心作用,纵有时超越乎维护小己的一切问题之范围以外,而有遐思或旷观之余裕,但以其本心未呈露故,即未能转习心,而终为习心转。所以理智总是向外索解,而无由返识自性也。如是,则何解缚之有,又何超脱之有。颇欲于《量论》中详认理智,老来精力乏,未知能否执笔耳。 上达下达,皆由自致。《易》曰:“君子惧以终始。”人生无一息而自放逸也。此云惧者,即《中庸》所谓戒惧,戒惧即是本心。
本心是绝待的全体。然依其发现有差别义故,差别者,不一之谓。 不得不多为之名。一名为心。心者主宰义,谓其遍为万物实体,而不即是物。虽复凝成众物,要为表现其自己之资具,却非舍其自性而遂物化也。不物化故,谓之恒如其性。以恒如其性故,对物而名主宰。恒如其性,即不至堕没而为颓然之物,故乃对物而名主宰。 二曰意。意者有定向义。夫心之一名,通万物而言其统体,万物统共的实体,曰统体。 非只就其主乎吾身而目之也。主宰省言主,后仿此。 然吾身固万物中之一部分,而遍为万物之主者,即主乎吾身者也。物相分殊,而主之者一也。今反求其主乎吾身者,则渊然恒有定向。渊然,深隐貌。恒字吃紧。这个定向,是恒常如此,而无有改易的。 于此言之,斯谓之意矣。定向云何?谓恒顺其生生不息之本性以发展,而不肯物化者是也。生生者,至寂至净也。不寂不净即成滞碍,而恶得生。不息者,至刚至健也。刚健故,恒新新而生,无有已止。以此见生命之永恒性。 故此有定向者,即生命也,即独体也。刘蕺山所谓独体,只是这个有定向的意。 依此而立自我,此非妄情所执之我。 虽万变而贞于一,有主宰之谓也。文言本以《大学》诚意之意释此中意字,实误。明儒王栋刘蕺山解诚意,并反阳明,亦好异之过。今此中意字,非常途所谓意识,乃与心字同为主宰义。但心约统体而言,意则就个人分上言之耳。 三曰识。谓感识及意识。 夫心、意二名,皆即体而目之。复言识者,则言乎体之发用也。此中识字意义,与佛教中所谈识,绝不相同。彼所云识,实吾所谓习也。此则以本体之发用说为识。 渊寂之体,感而遂通,资乎官能以了境者,是名感识。亦可依官能而分别名之以眼识、耳识、乃至身识云。 动而愈出,愈出者,无穷竭义。 不倚官能,独起筹度者,是名意识,眼所不见,耳所不闻,乃至身所不触,而意识得独起思维筹度。即云思维筹度,亦依据过去感识经验的材料。然过去感识既已灭,而意识所再现起者,便非过去材料之旧,只是似前而续起,故名再现耳。且意识固常有极广远、幽深、玄妙之创发,如逻辑之精严,及凡科学上之发明,哲学之超悟等等。其为自明而不必有待于经验者,可胜道耶。故心、意、识三名,各有取义。心之一名,统体义胜。言心者,以其为吾万物所共同的实体故。然非谓后二名,不具此义。特心之一名,乃偏约此义则立,故说为胜。 意之一名,各具义胜。言意者,就此心之在乎个人者而言也。然非识之一名上无此义。特意名偏约此义而立,故独胜。 识之一名,了境故立。感识、意识,同以了别境相而得识名。感识唯了外境,意识了内外境。内境者,思构所成境。 本无异体,而名差别,随义异故,学者宜知。此心、意、识三名,各有涵义,自是一种特殊规定。实则,三名亦可以互代。如心亦得云识或意,而识亦得云心或意也。又可复合成词,如意识,亦得云心意或心识也。
如上所说,感识、意识,通名为识,亦得泛说为心。即依此心之上,而说有其相应心所。谓有与此心相叶合之心所故。 夫心所法者,本佛家教中谈识者所共许有。所之为言,心所亦省云所,下准知。 非即是心。而心所有,心所法者,不即是心,而是心上所有之法。 系属心故,恒时系属于心,而不相离。 得心所名。叙得名之由。 惟所于心助成、相应,具斯二义,势用殊胜。云何助成?心不孤起,必得所助,方成事故。成事者,谓心起而了境,如事成就。此必待所为之助也,旧说心所亦名助伴者以此。 云何相应?所依心起,叶合如一,俱缘一境故。然所与心,行相有别。行相者,心于境起解之相,名行相。心所于境起解之相,亦名行相。 《三十论》言:“心于所缘,唯取总相。心所于彼,所缘 亦取别相。”亦者,隐示亦取总相。 《瑜伽》等论,为说皆同。唯取总者,如缘青时,即唯了青。青是总相。 不于青上更起差别解故。差别解者,即下所谓顺违等相是也。 亦取别者,不唯了青,而于青上更着顺违等相故。如了青时,有可意相生,名之为顺。有不可意相生,是之谓违。此顺违相,即受心所之相也。顺即乐受,违即苦受故。等者,谓其他心所。如了青时,或生爱染相,即是贪心所之相也。或生警觉相,即是作意心所之相也。或生希求相,即是欲心所之相也。自余心所,皆应准知。 旧说心唯取总,如画师作模,所取总别,犹弟子于模填彩。有缘青时,心则唯了青的总相是为模,而心所则于了青的总相上,更着顺违等相,便是于模填彩。可谓能近取譬已。然二法心及心所。 根本区別云何,此在印度佛家未尝是究。大乘师说,心心所各有自种。虽不共一种而生,然种则同类,心种与心所种,虽非一体,要是同类。 即无根本区别可得,如我所说心乃即性。此中心者,即前所云意识及感识,以其为本心或本体之发用,故云即性。可覆玩前文。若佛教中谈识,则谓每一识中有一心,乃对心所而名为心王。实则彼所谓心及心所,只是依习心而妄作分析耳,与吾所言心,绝不同义。 心所则是习气现起,此中习气通染净,非单言染习。所唯习故,唯字注意。 纯属后起人伪。伪者为义。习气无论染净。皆属人为。 心即性故,其发现壹本固有,其感通莫匪天明。覆征前例。了青总相,不取顺违,纯白不杂,故是天明,唯心则然。若乃了青,而更着顺违等相,熏习所成,足征人伪,是则心所。顺违之情,自是熏习,深体之自见。 故以性、习判心、心所,根本区别,斠然不紊。心即性故,隐而唯微。人之生也,形气限之,其天性常受障而难显。 所即习故,粗而乘势。习与形气俱始,故粗。其发也如机括,故云乘势。 心得所助,而同行有力。心本微也,得所之助而同行,则微者显。 所应其心,而毋或夺主。则心固即性,而所亦莫非性也。反是而一任染心所猖狂以逞,染心所,如下所举无明贪嗔等等。 心乃受其障蔽而不得显发,是即习之伐其性也。习伐其性,即心不可见,而唯以心所为心。所谓妄心者此也。
夫习气千条万绪,储积而不散,繁颐而不乱。其现起则名以心所,其潜藏亦可谓之种子。旧以种子为功能之异名,吾所不许。详《功能章》。 然习气潜伏而为吾人所恒不自觉者,则亦不妨假说为种子也。即此无量种子,各有恒性,染种不遇对治,即不断绝。故有恒性。 各有缘用,缘者,思量义。种子就是个有思量的东西,不同无思虑的物质。但思量的相貌极微细耳。 又各以气类相从,如染净异类。详《功能章》谈习气处。 以功用相需,而形成许多不同之联系。即此许多不同之联系,更互相依持,自不期而具有统一之形式。即具有统一之形式,便知是全体的。 古大乘师所谓赖耶、末那,或即缘此假立。小乘有所谓细识者,细者深细。 亦与此相当。今心理学有所谓下意识者,傥亦略窥种子之深渊而遂以云尔耶。习气潜伏,是名种子;及其现起,便为心所。潜之与现,只分位殊,无能所异。旧说心所从种子生,即是潜伏之种子,为能生因。而现起之心所,为所生果。因果二法,条然别异。如谷粒生禾,真倒见也。故知种子非无缘虑,但行相暧昧耳。前谓种子各有缘用,以种子即习气,元是虚妄分别法等流不绝故。旧说种子为赖耶相分,即无缘虑,必其所生识,方有缘虑。此盖妄分能所,故有此谬说耳。然种子现起而为心所之部分,与其未现起而仍潜伏为种子之部分,只有隐现之殊,自无层级之隔。无量习心行相,此中习心,为习气之代语。 恒自平铺。一切习气互无隔碍,故云平铺。 其现起之部分,心所。 则因实际生活需要,与偏于或种趋向之故,而此部分特别增盛,与心俱转。谓与意识及感识相应。 自余部分种子。则沉隐而不显发。故非察识精严,罕有能自知其生活内容果为何等也。察识犹云观照。若返照不力,则染污种子,潜滋暗长,而不自知,丧其固有生理。危哉危哉!